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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谁守身如玉
作者:宋潇凌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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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总是要遇到一些人的,总是要经过一些事的。
       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可能是一次新的开始。
       在那天早上之前,我从没注意到这个男人,或者说,在我这个年龄,已经很少有男人可以引起我的注意了。我的意思并非说自己已经老到耄耋,像幅员辽阔的俄罗斯,具有悠久的历史,却并不令人向往。我没有那么老,但肯定也不年轻了,27岁,也许习惯的说法叫:风华正茂,但是我们这一代的人,都开始得太早,刚刚在春天时,就已经将火热的夏季挥霍尽了。
       这不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它多少表明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兴致也不大了。当然这种说法肯定有问题,以偏概全是不客观的,肯定会有相反的情况,至于详情我不了解,我对别人没有研究,就是对自己,我也一直是糊涂的,用我妈柳惠心女士的话说:你从未看清自己,更不可能看清别人。
       好吧,事已至此,鉴于我以前的所作所为,也许我们应该相信她的说法。
       有段时间了,我一直待在艺术馆的集体宿舍里,没有回家看望我妈,也没有和什么男人约会,更没有泡在哪个酒吧里,等着缘分扇动它的小翅膀,徐徐向我靠近,按照道理,这有些不大正常。
       但事实上,我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明了,白天躲在工作室里干活,晚上回到宿舍,扒个窝就钻进去睡大觉。偶尔也失眠,或想点前尘往事,但基本上我的睡眠状况良好,脸上也不长小火痘。
       一个人单独待着,没什么不好的,我不理解为什么人们总爱给单独待着的家伙扣一顶大帽子,上面写着“脱离群众”。幸亏我是个搞艺术的,人民群众跟搞艺术的家伙不怎么计较,认为搞艺术的不是疯子,就是神经病,像凡高,或是兰波什么的。
       我当然达不到那个境界,还远着哪,至多也就是行为有点怪异,这很稀松平常,你到大街上去看看,不怪异的人没几个了,所以这没什么大不了。
       不能理解的是我母亲,她总是夸张地把这笔账统统算在我父亲头上,一口咬定说,她是失败婚姻的第一个受害者,我是第二个。
       我说过无数遍,这种说法带有太多的主观性,不足以令人心服,我知道她很受伤,至于我,不能说一点影响没有,说到我在艺术馆的工作,我就是个剪纸的,而且是艺术馆唯一一个搞剪纸的。有时我比较犹豫,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和艺术有关系。
       当然我若换个角度来想这个问题,结论就会完全不一样,《国粹》杂志上不是明明写着“剪纸是一种源远流长的民族艺术吗?”再说全国也没几个我这样的艺术家,用我们馆长的话说:柳翘翘为剪纸事业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她使这一民间艺术走出国门、冲向世界,不仅赚取了外汇,获得了外国友人的赞赏,更为我们馆赢得了荣誉,基于她的突出表现,市里授予她荣誉青年称号……
       也许我妈说的没错,不管你干什么,关键要干得有声有色;不管你说什么,说的对还是错,关键要说得理直气壮。我妈是这样教导我的,也是身体力行这样去做的,她虽然总是埋怨我的父亲毁了她的一生,可是这种不幸从没有阻挡住她拥抱生活的双臂。老实说,我妈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实在太多。
       因为以上种种,我还是承认自己是一个艺术家吧,这不管对谁来说都是有好处的。
       好了,说了这么多,还是绕回起点吧。
       那天早上,时间大约在九点,我站在艺术馆一楼等电梯,指示灯始终在六楼到十楼之间闪来闪去,我站在那儿大约等了一刻钟,它总算下来了。
       电梯门打开,我迈步进去,在两扇门即将合上的瞬间,我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闪过来,他的脸在我眼前仓促一晃,我听见他喊了一声:嗨,等一下。我随手按一下开关,门刷地又开了,男人向我笑了一下,点点头,我并没有看清他的脸。
       电梯开始向上升,我与那个男人一边一个,默默地站着。
       事情是突然发生的,也许在五楼,也许在六楼,我听见咯噔一声响,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意外来得太突然,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我惊叫了一声,靠在电梯壁上。
       这时,我听见男人说:没事,电梯出故障了。
       他口气轻松,好像还在笑,但是怎么会没事呢?我曾经读过一篇关于电梯伤人的调查文章,那里面列举了很多可怕的事实,有双腿被夹断的;有从上面直坠下去的;有被挤压成肉饼的,总之每一事例都令人毛骨悚然。
       我努力想让自己镇静下来,但是那些可恶的事例偏让我不得安宁,它们图文并茂,用了最快的速度在我脑子里一一复生。我浑身冰冷,头顶冒汗,腿脚软绵绵的,不能站稳,好像所有的元气都在一瞬间从汗毛孔里跑走了。
       黑暗中有一只手突然摸到了我的头上,非常抱歉,我又叫了一声。男人说:真要命,你吓了我一跳,警铃在你头顶,我总得让外边知道有人被困在这里吧。他的手从我头顶划过去,衣服袖子蹭着我的脸,拂来拂去。我呼一口气,心里说:上帝啊,这个铃可千万别坏了啊。
       但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这个铃真的是坏了。
       我感觉到一小堆一小堆的炸药,迅速向我身边凝聚,它们很快就堆满了整个电梯间,空气被一丝丝挤出去,我感觉有些头晕,喘不上气来。
       在这个短暂的瞬间,我仓促回想了一下我的一生,也浮皮潦草地想了一会儿我妈柳惠心女士,想到今天就要和这个世界告别,再也没人和她相依为命了,她是多么不幸,而我,比她更不幸,我的一切还没有开始,就这样草草收场……当然,我立刻警告自己,我应该向着平安喜乐的方面努力,用意念引领我的保护神来解救我。
       使劲攥住电梯的扶手,我像一砣坠在细线上的铅块,慢慢向水底沉下去,在沉下去之前,我问黑暗中的那个男人:我们会被憋死吗?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说:没事,会有办法的。
       我叹一口气,对男人的话非常怀疑。他沉默了一下,轻声说:你很害怕吗?先让自己放松,别在嗓子眼里呼吸,用胸腔,放平缓了,你试试。按照他说的,我试了一下,果然好了一些,平时我也知道些遇到突发事件时的自救措施,可是这会儿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他的声音又响起来,是低沉的,关切的,他说:你照我说的做了吗?是不是好多了?我向他点点头,想想他并不能看见,自己也觉得好笑。就补一句说:幸亏你也挤上来了,要是刚才你不上来,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好。在这个狭小的黑暗的空间,我对这个还完全陌生的男人竟然没有防范。
       我们离得非常近,他就站在我身边,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而他的笃定,他的沉着,多少使我恢复理智。他竟然开起了玩笑:你是说,我如果不挤上来,电梯就不坏了是吗?他笑起来的时候,声音向上扬,有些发飘,我想这样喜欢笑的一个人,肯定长着漂亮的牙齿,或者他很年轻?
       当然,我让自己打住,这些想法都是多余且不合时宜的,眼下最重要的不是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而是怎样才能脱身。他的存在虽然让我不至落到沮丧的谷底,但这还很不够,不足以形成安慰。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对每一件事都怀着最坏的打算,我相信在每一个瞬间,事情都会发生根本的改变,危险无处不在,根本无法预料。我叹了一口气,说:这里面可真黑啊。
       这次他没有说话,我听见啪的一声响,有一团微弱的光亮起来,是手机,他打开了手机,开始拨号,他一边拨号,一边叹气说:我早该想到,然后他和那边的人说:我是徐毅,快找人来看看,我被困在电梯里了……
       我舒出一口气,闭了一下眼睛,心里说总算有救了。
       再睁开眼睛时,见那一团微弱的光还亮着,他的脸隐在暗影里,模糊不能看清,他冲我扬一扬手机说:这回不黑了,是吗?我迅速扫了他一眼,身形高大,是魁梧挺拔的那种,至于他的脸,我不能看清,那一团模糊的亮光,并不能将一切都照亮。
       他一直用手指按住数码键,借助手机上那一点点的光来驱散黑暗。
       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漫长,也许只是几分钟,电梯工就将门打开了,我们重见天日,跨出这个人间地狱的瞬间,我有些悲喜交加,也有些不好意思。
       
       抬头扫了那个陌生男人一眼,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年轻,也许有三十七八岁,微笑的嘴角有浅浅的一道纹络,可是并不难看,倒平添了些许淡然与沉稳。我心里咯噔一跳,竟然不知道说什么,而他,也正看我,眼神柔柔的,像扣眼细密的网,罩过来。
       所有的这些,也就在脚步顿挫的一瞬间,我低下头来,匆忙走开,连再见也略去不提,可是我记得他的名字,他叫徐毅。
       2
       我突然特别希望再见到那个男人。
       你最好不要问为什么,一个年龄相当并不缺心眼的姑娘,她有一万条理由对一个陌生的异性充满向往。而这种向往,来势凶猛如山倒,轰隆一声将我压在山底下,别说是伸出胳膊挡不住,就算我拔开飞毛腿,好像也是逃不掉了。
       我把脸捧在两只手掌里,苦苦地反省自己,后来总算多少有些省悟,可能是因为很久都没有恋爱的感觉了,也可能是因为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总之,我想见到这个男人,愿意和他说话,至于其他的,我并没有想太多。而且,就目前来说,我坚持认为,这跟爱情没什么关系。
       但是至少在过去的四天里,这个叫徐毅的男人再也没有出现,他就像阳光下的一块碎玻璃,耀了一下我的眼睛,就闪过去了。
       在最初的两天早上,九点钟左右,我都曾在一楼大厅走过,装作无事地四处扫了一圈,意料之中的,他并没有出现。在进电梯的瞬间,在门将合未合的那一刻,我有一种错觉,觉得那个声音马上就要响起来了,那个陌生的声音会说:嗨,等一下。
       但是门已关上了,并没有谁要求等一等,我又想他准是晚了一步,就晚了一小步,他此刻一定就焦急地站在门外,我心里知道这不可能,但我的手似乎已脱离大脑的控制,我无奈地看着我的手,它像个准备红杏出墙的小寡妇一样,迅速果断地按了一下开关,门刷地开了,但是,门外真的没有人。
       在电梯间的镜子上,我看见我的脸,就像一个遭人抛弃的怨妇,隐含幽怨。这让我很生气。我嗖地一下转过来,背对着那面镜子,并挺直脊梁昂起了头,但是,我马上看见自己的脸被压得扁扁的,平贴在头顶的电梯壁上,像经过仪器初步处理过,造型怪异、轮廓模糊,眼白部分像两团破棉絮。
       另外两天早上的情形要好得多,我没有折磨电梯门反复地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而是脚步轻快地走进我的办公室,但在坐下来的同时,我极为可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我坐在椅子上,貌似安静,其实理智和欲望是藏在心里的两只怪兽,它们挥拳踢腿,刀枪剑戟,都试图打败对方,甚至能将对方彻底消灭,无奈双方力量不相上下,谁也不能占些上风。
       我自己也知道,这很不对劲,他不过是一个陌生人,我不知道他的任何情况,也许他不过是偶尔到这栋大楼来办事,与我擦肩而过,然后我们各奔东西,永远都不可能再碰到一起。我有什么必要惦念着他?可是……他的眼睛,那样柔和的一双眼睛,好像藏着很多的秘密,而且在那个黑暗的电梯间,我曾经感受过他的气息,还有……还用得着太多理由吗,我想,这已经差不多了吧。
       感情的奇迹不总是从这些不经意的瞬间,拉开了的紧掩的大幕吗?电视剧里可都是这样安排的:男女邂逅后,女主角在办公室正埋头工作,突然花童抱一大束玫瑰送进来,花是如此美丽多情,可是她并不知道情人是谁。在这时,桌上的电话铃恰到好处地响了。一个男人磁性的声音传过来,他深情地呼唤着女主角的名字,他说: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红玫瑰代表什么。
       这一幕一幕,我们是多么熟悉,又多么令人心向往之,那男人不仅有着你梦中情人应该有的一切,潇洒、地位、权势、温柔体贴、甜言蜜语等等,就连你没想到的,他也具备,比如福尔摩斯惊人的推断力,施瓦辛格过人的勇敢什么的,也统统不在话下。前者使他轻而易举获知你的芳名,你的电话,你的芳踪,完全不必担心一时疏忽以致音信全无,而永失我爱。后者则随时保证你的安全,就算你不幸沦落到魔窟里,他也能在关键时间横空出世,把牛鬼蛇神打得落花流水,也许到最后,他也光荣倒下了,但你连一根毫毛都决不会损失……
       很过瘾,是吧?但这是艺术,谁要是把这种艺术搬到生活中,那我敢保证,他肯定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一个家伙,而且绝对得不到大家的同情。生活中的感情是一架天平,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谁那边稍微轻了一点都不能保持平衡。
       道理我都明白,但我为什么还是心猿意马呢?我是多么不甘心,被这样一个陌生的男人左右了心思。
       我去找樱桃,决定解放自己,管他徐壹,徐贰的,都统统抛在脑后。相思是一个让人挺不好意思的词,好像西厢记里那个莺莺小姐经常用得着,至于我柳翘翘,还是免了吧。
       樱桃原来是我的同事,我们都在艺术馆上班,她唱京剧,我搞剪纸,这两个行当虽风马牛不相及,但不妨碍我们成为朋友。当然,是一定意义上的朋友。
       她原来是馆里的台柱子,每次演出,不管规模大小,她总要站在台中央放歌阿庆嫂那一段: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后来我们馆长把她弄到广播电台去主持节目了,关于这件事,馆里很多人说樱桃除了凭着嘴一张,还凭了别的东西一张……
       这些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都和我没关系。反正樱桃从没就此事说过什么,她只是对这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工作越来越恼火,她愤怒地说:这是一种埋没,我的脸经得起十亿人民的检阅。
       作为女人,作为朋友,我很能理解,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才是樱桃的理想,她正在向着这个目标进发。当然正在向未来进发的樱桃已经不住在我们宿舍了,她租了一套不错的两室一厅,那地方我去过,她总说房租太贵,希望我可以和她同住并分担些许房费。
       去见樱桃的那天,她正在机房里做节目,是文学类的节目“读书时间”,尽管她本人很少读书。她一本正经和她亲爱的听众们说:我们写东西\像虫子在松果里寻找道路\一粒一粒地运输棋子\有的时候是空的\有时集中咬一个字\是坏的\里面有发霉的菌丝\于是就又咬一个……说到这,她龇着牙,对着我的方向,像猫一样虚咬一口,然后接着再说下去。
       我喜欢这只装腔作势的小虫子。
       朗诵完诗歌,樱桃让她的听众欣赏歌曲,插空和我说话,她放的是《单眼皮女生》,那个叫喳喳的单眼皮嚣张地说:喜欢我的快表白,不喜欢的快走开……我知道这证明她心情不错,不高兴时,她会放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或者巴赫的《第五大调》,总之一悲伤,连音乐也跟着大气起来。但是你千万别以为她本人多么有灵魂,樱桃会不高兴的。
       下班时,樱桃约了她的男友武晋,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吃晚饭。
       武晋是个内科医生,个子有点矮、皮肤有点黑,眼睛有点小,我们已见过多次,他腆着微微鼓出来的小啤酒肚,彬彬有礼地向我点头并握手,好像在进行一场外事活动。我笑笑,故作郑重和武医生握手,心里想:这个人,沉稳、严谨,若做手术,选他绝对没错。要做情人,则太缺乏情趣了吧。
       真不明白,樱桃怎么会和这种人走到一起,也许他们两人需要这种性格互补?
       在布鲁斯音乐餐厅,就座的多是一对对含情脉脉的小恋人,绿格子桌布、白色椅子、白色小花瓶里怒放着一朵玫瑰,一个长发白色布裙的女孩,抱着一把吉他在弹唱《味道》,淡淡的伤感、淡淡的惆怅,让人怦然心动。
       我看着那女孩,长发掩着半边脸,眼睑微垂,透出隐隐风尘的疲惫,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竟然莫名地恍惚起来,“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味道,想念你白色袜子……”这样的句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在心上。我并没有谁值得想念,也禁不住这样的敲打,拿一只手撑住头,慢慢地喝着蓝带,一杯又一杯,不觉已有些微醺。
       樱桃坐在旁边,歪着头,耷拉着眼皮,嘴角挂一抹沉静的微笑,我看不懂那笑的内容。而她的男友武医生,沉默地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他的目光投向屋子的一角,长长地驻留在那儿。可是那儿什么也没有,墙上甚至没有一幅画,也许那儿有一个蜘蛛网把他的目光粘住了。
       
       有那么两回,我以为他或许睡着了,但是他总是及时给我和樱桃的杯里续上酒。然后又一言不发地看着墙角。我曾经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像一只小小的虫子,在他脸上轻轻地舔了一小口,心里想:这个沉默的人倒也沉默得有趣,他并不因为沉默,而让人觉得无礼。哦,想起来了,这个武医生,他从不在我们面前说喝酒有害健康,他也从没给樱桃送过玫瑰,但是那首《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他唱得特别好,比邰正宵一点都不逊色。
       夜色里,我喝得半醉,一个人摇晃着回宿舍,走进灯光昏暗的走廊,看见与我同住一室的刘姑娘,慢慢走在前面。当然,叫她姑娘有点勉为其难,事实上她已经四十二岁了,独身,住在艺术馆的女宿舍里。有人说她离过婚,在乡下有一个十岁的孩子;也有人说多年以来她始终爱着我们的馆长,但是馆长不能娶她什么什么的。真实的情况不得而知,就以她个人的说法为准吧,我们相信她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姑娘,从未和桃红色发生过什么关系。
       搞戏剧的这个刘姑娘很少待在宿舍里,她经常去“慢慢地”酒吧喝酒。有一次樱桃神采飞扬地告诉我说:我看见老处女了,她和一个陌生男人在“慢慢地”酒吧调情,她的脸,啊,灿若春花……
       不仅是樱桃,许多人都把搞戏剧研究的刘姑娘称为“老处女”,哪怕他们正在说她的那个孩子如何如何时,也总是老处女长,老处女短的,我很不明白,在“处女”前加上一个老字,这个词组就具有了特定的意义,它已经和处女没什么联系了,它就是指没有婚嫁的女人,这也是有意思的一件事。
       我笑一笑,自嘲地想:今夜,我和老处女同为天涯沦落人。
       我走得并不快,但也赶上了老处女,她穿着宽大的黑色风衣,嘎嘎地笑着,双手撑着墙壁,看起来像只受伤的乌鸦,在慢慢绕着墙角盘旋。看见我,她突然停住脚步,眼睛瞪得像两只变质发黄的卫生球,然后她突然把胳膊有力地向空中一挥,高呼一声:打倒李明堂!打倒李明堂,把反革命分子李明堂押上台来。
       李明堂就是我们艺术馆的馆长,老处女对着我喊这句话完全没有意义,我原来是准备扶着她回宿舍的,她好像真的喝多了,但是她的这句话使我一溜烟儿地跑远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老处女经常醉酒,每次醉酒都会开批斗会,毫不留情地把某个人打倒。但是我向前跑了不远,就站住了脚,因为今晚我也有幸被押到了台上,罪名是:打入人民内部的狗特务——柳翘翘。
       我站在走廊上旁听了一会儿,也许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我并不很生气,觉得柳翘翘跟我没什么关系,好像她是很多年前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什么人,至于长得什么样子,身高体重什么的通通不知道,总之,那天晚上,这个叫柳翘翘的人犯下了许多不可饶恕的罪过,像“背叛革命,背叛党,欺上瞒下、营私舞弊、一手遮天”什么什么的,听得我脑袋一圈一圈地扩大。潜意识里觉得姓柳的这个家伙挺不简单的。
       后来走廊上的人越来越多,都是自发来参加批判大会的。我已不能再坚持下去,凭着最后一些理智回到宿舍,爬上床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才知道自己因罪恶滔天,昨晚已被人民群众执行枪决。
       这一天,我的脾气莫名变坏,不时有人嘻嘻哈哈地对我说:把反革命分子柳翘翘押往刑场,执行枪决。到中午去餐厅吃饭的时候,我已经死过很多次了,可是盛菜的大师傅并不因此就放过我,他毫不客气地让我又死了一次。
       怒火是一下子就烧起来的,我在餐厅里寻找老处女,她独自盘踞着一张桌子,专注地对付一盘炒芹菜,咯吱,咯吱,像老鼠在啃木头。我端着一碗鲶鱼炖豆腐,沉着地向老处女走去,对准她苦难的脸哗地一声泼了下去。好吧,权当我早就死了,今天又做了鬼回来。
       傍晚,我致电樱桃,告诉她我的遭遇,她喜滋滋地问:有没有我?我也被打倒了吗?我说:那当然,怎么能漏了你,你的罪名是:不学无术、投机取巧的“万人迷”。
       其实最后这一条是我即兴编出来的,跟老处女没关系,樱桃却信以为真,她笑得像串挂在风中的破铃铛,乐颠颠地说:老处女真的叫我“万人迷”?声音快乐,似无心肝。
       我决定搬出宿舍,就此跟老处女一刀两断。
       搬到樱桃那儿的当晚,许是因为劳累的缘故,我睡得无比香甜,就连日复一日缠着我的那个怪梦也没有来骚扰。
       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我拉开窗子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心里想:那个怪梦一定是被我甩在艺术馆的女宿舍里了,当晚它找不到我附身,一定急得团团转,最后没准就和老处女相伴相随了呢。
       我曾经听说过这样的故事,一个被黄鼠狼附身,总是妖妖道道的人,唯一可以解脱的办法就是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候,迅速搬家,而且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要话一出口,不管隔多远,黄大仙都能听到,它用不了一袋烟的工夫就能重新找到你的窝。
       可是我是高兴得太早了些,在第二天的晚上,那个梦就找到我了,我又开始抱着一部白色的电话,不停地给什么人打电话,我的手指一按上去,那些号码就模糊了,我想拨5,却按了8,我想拨0,又碰了重拨,我一边哭,一边摸索那些号码,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它们看清……
       这是一个很多年都和我相依相随的梦,永远都是在给什么人打电话,但是从来没有打通,不是看不清号码,就是按不住那些键。偶尔也有例外的时候,一番挣扎,终于拨通了,有一个男人在对我说话,他在说着一些很重要的话,可是那边非常嘈杂,我一个字都不能听清……
       3
       那个男人,在我把他忘得差不多了时,他竟然又出现了。
       也是在一天的早上,我正穿过一楼大厅,迎面过来一个人,眼光闲闲地扫过去,本是无意地一瞥,却猛地被锁住了,这不是……那天电梯里那个男人吗?
       真的是他,身型挺拔魁梧,肩膀端得很正,他向我走过来,步子迈得大而稳健。他叫……嗯?我明明是知道他的名字的,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呢?
       他已经迎面来了,看见我,也面色一凛。我们都认出了对方,却谁也没有说话。马上就要擦肩而过了,我心里怦怦乱跳,突然很害怕就这样和他失之交臂,我紧紧地抱着文件,像抱着我快要裂开的心脏。
       不,也许我应该松开手,让怀里的文件飞到地上去,这样他就会弯下腰,替我拾起来,然后一切就好说了,琼瑶的爱情故事可都是这样开始的……可是事实上,我的双手紧紧地抓住文件不放,它们贴在我的怀里纹丝不动,动的是我的脚步,还有他的脚步,所有的一切都在眼神愣怔的片刻。
       就这样过去了,也许永远都这样错过了,我低着头向前走,心里一下子被掏得空空的,可是我不能回过头来,有些事情,我还是希望男人采取主动,比如说追求。
       但是,那个声音,我又听见了,像那天早上一样,那个低沉的声音说:嗨,等一下。我以为一定是耳朵出了毛病,但……不是,他真的在说话。
       我慢慢转过身来,停在原地。他向我走过来,步子不急不缓,而他的脸上有浓浓的笑,我看清了,他的牙齿真的很好看,细密洁白,像某种食肉小兽,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这个男人一直走到我身边,他看着我的脸,低声说:柳翘翘,你的凉鞋真漂亮。
       他知道我的名字,而且早就知道。
       这不是奇迹,因为叫徐毅的这个男人竟然是我艺术馆的同事,搞的是舞蹈研究,市里几次大型演出的舞蹈节目,他都参加了编排指导,每周至少有两天的上午,他都会到单位来转转,其他的时间,自由活动。
       我觉得这有些好笑,这个曾经让我想了又想的男人,他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原来他一直就在这栋大楼里自由出入,他甚至还知道就在不久前的某一天夜里,我被老处女“枪毙”了的事,以及樱桃的一些细枝末节。这和我脑子里的种种浪漫完全不相吻合。
       站在办公大楼一层大厅里,我的这个同事快乐地对我说:改天一起去喝茶,好吗?
       
       我说:好。然后很不好意思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他看着我,眼睛瞪到了额头上,好像我的脸是一部精彩电影,然后他说:你真幽默。
       也许是两天以后,也许是三天以后,他打来电话约我出去喝茶。如果那天我有别的事做,如果那天我心情不好,再如果那天我正不舒服,我都可能拒绝,但是那天,我好得不得了,精力旺盛,又无所事事,赶上有人请我喝茶聊天,我当然欣然赴约。况且他人又不讨厌。
       坐在兰桂坊茶座里,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周围多是一对一对的男女在窃窃私语,目光里都在忙着搬运宋丹丹所说的那种“秋天的菠菜”。我吸了一口气,在别人的眼里,我和徐毅未尝不是一对关系暧昧的男女。
       我和我的同事徐毅开始喝茶,小姐已把茶、瓜子与爆米花送上来了,我又点了一客名叫“火舞冰山”的冰淇淋,徐毅在旁边补充了一份“驿动的心”,他冲我说:这个味道也很好。
       两个冰淇淋都送上来了,“火舞”的那个放在他眼前,“驿动”的那个在我面前,他伸手把自己眼前的那个送到我面前,我心里一热,很多男人都是这样的,他们自己什么也不吃,但是愿意看着女孩子吃,正想着呢,人家把那个“驿动的心”取走了,放在自己面前,开始用小勺子专心地挖。
       我赶紧低下头对付自己的“冰山”,心里想:幸亏没来得及说谢谢,否则多没面子。
       因为没有什么话说,目标专一,那一团冰淇淋很快就消灭得差不多了,徐毅捏着那柄小木匙问我:你还想要什么?我用餐巾很淑女地抹一抹嘴唇说:不要什么了。
       他拿过餐饮单,一边仔细地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那也不能光喝茶呀,他们这儿是四十八元随便消费的。要么再来两个冰淇淋,你那个“跳舞”味道怎么样?他唤来小姐,一会儿,两个冰淇淋又端过来了,在小姐把其中的一个送给我之前,他说:慢着。然后伸出手把两个冰淇淋都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那个小姐笑了,我没有笑,我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我绷着脸,让自己安静地坐好。要不是因为我是一位有教养的女士,我绝对会拂袖而去。真的,我想,我的确是生气了。
       徐毅两手各持一把木头小匙,左右开弓,在两个小盒子里开始切割,我顽强地看着他的两只手,我想我得把这场表演看下去,这种勇气我应该具备。他将两个小盒子里的东西都分成了两份,然后在我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让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抬起头冲着我笑,他说:你看见了吗?这是一份新的冰淇淋,叫它“冰山驿动”怎么样?他把一盒冰淇淋推到我面前,说:尝尝,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然后他就像个期待夸奖的厨子一样,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不能说那笑庸俗,真的,那笑实质上坦荡、绵长,或者有一股巧克力的味道。
       我有点不能说清我的心情了,它有一点复杂,或者有一点迷乱,总之,徐毅让我大开眼界,在吃零食或甜点这个问题上,我觉得男人基本上都是偷偷摸摸、扭扭捏捏的,心里想着,嘴里犟着。曾经就有一位绅士严肃地跟我说:我从不吃甜的,甜的让我想吐。可是我的这位同事——徐毅同志,他不仅吃甜食,而且还吃得心安理得,磨牙啧齿。我不能说他吃相不雅,他没有不雅,他只是吃得香甜,吃得很好意思。
       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坐坐,当然,不是最后一次。
       4
       我很少走进位于少年路中段的“宝莲娜”。
       “宝莲娜”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像家首饰店,其实不是,它卖的是奶油蛋糕。我不喜欢所有的奶油制品,包括奶油式的男人或者女人。但是今天,在下午四点的时候,我坐在蛋糕店的一张白色椅子里,看着点心师把我的爱凝聚成一摊一摊白色或粉色的奶油。
       这个凝聚着爱的蛋糕是准备送给我母亲的,今天是她五十岁的生日。
       虽然我一直觉得五十岁就开始大庆有点为时过早,现在是新社会,活到一百岁的老寿星一抓一大把,我可没少见那些七老八十的家伙在寒冬腊月欢蹦乱跳地去冬泳。我妈虽不冬泳,也没骑着自行车去北京参加申奥,但她活得比我精神。日日闻鸡起舞,穿白色普马运动装、白色耐克运动鞋,长剑在手,指东画西,剑尾红绸舞动得猎猎生风,看得我总是一愣一愣的,心里想:真不简单,五十岁也能重获新生。所以我妈庆寿之类的活动,再推迟十年为时不晚。
       当然这是我的想法,和我妈没什么关系。
       提着奶油大蛋糕,我站在家门口,长长地按铃。母亲来开门,看见是我,并不欢喜,她脸上的皮肤起起伏伏,好像底下有一股水流暗暗经过,她忽闪了一下眼皮说:以为你不回来了。说完闪身让我进去。
       奇怪,屋里静悄悄的,并没有老年舞协的那些“老来俏”们,我随在我妈身后进去,一个男人从厨房转出来,腰里系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讪讪地对我笑。
       我妈说:这是你唐叔。我哦一声,冷眼旁观,并不是阿兰德龙式的男人,愈老愈显出魅力。他头发灰白,肌肉松弛,不笑时尚且说得过去,一笑,满脸都是陈旧的灯芯绒。再看他言行举止,似乎与老妈交往不薄。怪不得呢,屋里没有别人,原来是老唐当关,万夫莫开。
       我再冷眼看我妈,酒红色紧身上衣,黑色西裙,脖子上挂串白珍珠,脸上一团粉红,心里也承认她并不老朽,她只是寂寞,可是寂寞的人就该干愚蠢的事?
       老妈与我说几句,赶紧与男人进厨房。我怔怔地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看室内布置已和上次不同,猩红的天鹅绒落地厚窗帘,豆皮绿的花地毯,一只鼓肚大花瓶插着三株向日葵,黄得热烈而盲目。
       探头再看我母亲的卧室,更是吃惊不小。床罩也换了,一种不干净的紫,开着粉白色的花。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小镜框,里面镶着一对童男童女仰望星空图,男童的小手搭在女童的肩膀上,看得我连连皱着眉头,手心开始冒汗,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自小到大,这个家要置点什么,添些什么,母亲都会和我商量,可现在不声不响变成这样,这真是……什么意思呢?
       再听厨房,铲勺叮叮当当,夹杂窃窃私语,我禁不住扒在门边向里偷窥,见一对老男老女,眉来眼去,极尽小儿女之神态,看得我心中一片纷乱,好像有谁在我的胸膛里放养了一群小鱼苗。
       吃饭时,我妈与那唐姓男人频频举杯共饮,眼神里蕴含层层秋波,要互相传递,又怕中途被我劫走,于是躲躲闪闪,声东击西。我不得不低下头来反省自己,如果不是我这个电灯泡在发光发热,人家二位恐怕要点起蜡烛弄一个烛光晚宴。
       一顿饭下来,我的胃里好像塞满了沙子,好容易挨到饭后,我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灰发男人与我妈在厨房里说话,我心里想:你吃也吃过了,喝也喝过了,这下总该走了吧。正想着,他却走过来,气定神闲地在沙发上落座,自己倒了一杯茶,跷起二郎腿,悠闲地品着,一副长住沙家浜的架势。
       我皱了一下眉头,真是越来越不对劲了,我离开家才不过两个月,就这样面目全非。我妈到底怎么想的?心里厌恶,就不耐烦地换着电视频道,换到中央四时,男人突然说:嗨,这个《黑洞》好,不知张峰今晚死没死?
       竟然是自家人一般的口气,我心下不免一惊,却只装作没听见,口不应声,手也不停,心里挺小人地想:这是我的家,二十几年来,我与我妈相依为命,怎么轮到你说话?
       当然,相依为命是我母亲的习惯说法,不管我是不是同意,反正事实上自父亲离开,我们就一直在一起。想到这里,我笃定下来,锁定地方台播放的《流星花园》,安心看那个叫“干瘪酸菜”的女孩和道明寺少爷荡气回肠的爱情。
       我妈收拾妥当,端一盘樱桃过来放在茶几上,拿手一指老唐说:吃啊,这可是好东西。又转向我替老唐讨功说: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吗?翘翘,你唐叔买的。
       我挺直腰,对着电视屏幕的方向点了一下头,表示我听见了。那些樱桃又红又圆,每一个都有海棠果那么大,我觉得嘴里水汪汪的,有无数欲望的小手从嗓子眼里钻出来。现在才四月,市面上根本看不见这东西,看来这个老唐为讨我妈欢心,也是下了一番苦功啊。可是再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妈不是已经被收买了吗?
       
       我妈在我身边坐下来,一边香甜地吃着樱桃,一边说:怎么不看《黑洞》,陈道明演得真不错。
       我与男人都不吭声,气氛有些不妥,我妈总算觉察出来了,她就樱桃的问题又说了一堆废话,她是这样说的:老唐,这樱桃六月才上市吧,现在都贵疯啦,两百块钱买一斤,也太离谱了,以后可别买了。老唐不失时机地说:喜欢就买呗,难得有个你喜欢的东西。
       我听出来了,其实废话不废,我妈是想让我知道这个老唐对她有多么贴心贴意。可是她这样一表现,倒像我有多么不孝似的。
       我赖在沙发上,一副将无聊进行到底的架势。男人终于站起身要离去,我妈出门去送他,我在沙发上欠一欠身,连“慢走”俩字也略去不提。
       就是得煞一煞他的威风,不能让他太得意了。我妈瞟我一眼,眼神中的含义我明白,希望我尽量装得有教养一些,免得丢了她的老脸,我也通通装作没看见了事。
       我妈去了多时,仍不见回来,我兀自坐着,突然想,以后再若回家,须提前打个电话征询人家是否方便了。想到这里,无声地笑了一下,为自己的幽默。
       我妈她老人家在门外起码待足了两刻钟才回来。
       终于,我们母女有机会对坐下来,是我妈先开的口,对于我今晚恶劣的表现她只字不提,直奔主题说:我正有事找你商量,你三个月没回家了,三个月发生了很多事。
       我更正她说:是两个月。她说:都差不多。我说:差得很多……她打断我:我要跟你说的是正事。她神情严肃,一副外交谈判的架势。
       我的忍功到底修炼不够,忍不住说:怎么?是我爸浪子回头,要和你重归于好?口气里的讽刺连我自己也听出来了。我妈神情郑重,并不计较我的态度,她说:不,是我要结婚。
       你?柳惠心女士,我瞪大眼,指着我妈的胸口,缓缓站起来说:你要结婚?我妈面不改色看着我说:对!我要结婚,我身体结实,至少再活三十年,三十年我不能孤零零一个人过。
       我想也不想,打断她说:你还有我,怎么是孤零零?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心虚。果然我妈脸上划过一丝笑,飞快地说:那不一样,你实在闲着没事,才来看看我,并不能一天三餐都伺候在我的身边。
       一日三餐伺奉左右?这样的要求未免过分,这样的大话我也不敢说出口,可是……我到底不甘心:你已经错过一次,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就不怕重蹈覆辙?你总告诫我一辈子错一次已经嫌多,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
       我妈沉着地笑:怕?我有什么好怕?你和我不一样,我又不是十八岁的黄花少女,既没有美色,又没有钱财,至多不过打回原形,还会比原来更糟吗?我妈思维敏捷,气宇轩昂,一副风刀霜剑的老辣。
       看着我妈那张脸,线条刚毅,愈觉得陌生,我嗫嚅道:那我怎么办……说完自己也觉得后悔,这种话我怎么说得出口?我是从来不依赖她的,现在怎么突然有了失去依靠的恐慌。这不大像我。
       我妈并没有被我一时的虚弱蒙蔽,她叹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口气依然是清醒地说:你从小到大都很独立,你什么时候依赖过我,我不过是你的摆设。
       我的目光从我妈脸上移开。她说的是事实,我从未依靠过谁,也不敢依靠谁,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谁是可以靠得住的,不管是生的时候,还是死的时候,我们都是一个人……所有的这些我都是知道的,可是,我妈也太争分夺秒了吧,要么二十几年来波澜不兴,要么就一下子谈论到婚嫁,总得给我个适应的过程吧。
       我盯着电视屏幕,那些男男女女依然在哭哭笑笑,他们的脸实在是滑稽有趣,像一群疯子,也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小声说:我爸呢?他就真的从来没有和你联络过?
       我妈警惕地抬起头来:你什么意思?
       我说:还能有什么意思?其实心里想:如其冒险弄个陌生人回来,倒不如……柳惠心女士是何等聪明的人,立刻看透我的心思,反咬一口说:你和陈世雷可以重修旧好吗?
       我长长叹一口气,她什么时候能不用陈世雷来打击我,我们的母女关系一定会重新改写。我跟她不只一次声明过,永远不要再提这个陈世雷,他是我的一个劫数,如果我是孙悟空,他一定是如来佛,我从没有翻出他的掌心。可是我妈总是把“陈世雷”这三个字像暗器一样藏在牙齿缝里,时刻准备着向我发射。
       其实她用不着这样,我不过是想和她好好说话。
       我妈一定觉得我不怀好意,她斜眼看着我说:你可以去找他,那是你爹。口气里已不只是刻薄。我索性说:是啊,他当然是我爹,我早就想去找他了。我妈打断我,眯缝着眼睛说:你以为他是从香港或台湾荣归故里呢,拿出银子好好打点我们母女?要真那样,我也既往不咎,给他留点老脸。他现在来找我们,是因为他老了,没人管他了。哼!希望他早死早投生……
       我说:你怎么这样,你的风度呢?你最近不是对佛挺感兴趣吗?难道佛祖教你怨怨相报?她向我翻了一下白眼:你少来这套,我是认真地和你说这事。不许你去找他,我们母女是相依为命走过来的,你想抛下我不管?
       在家住两日,老人家不辞辛苦,天天外出约会,唐姓的灰发男人在楼下迎来送往。人家倒也没抱怨什么,是我自己醒悟,不该攻城掠地、不知好歹。
       5
       如果不是樱桃让我等她,我没必要一个人坐在咖啡厅里。
       坐一会儿是可以的,但是像我这样,一坐两个多小时,别说自己感觉不对劲,就是别人也会有想法,他们会觉得我要么是在耐心地钓鱼,要么就是刚刚遭受过什么打击。
       我感觉得到那些探寻的目光,乱纷纷地落在我的周围,当我去看他们时,那些就像一群搬家的蚂蚁一样,乱糟糟地退开了。我心中暗自好笑,看在别人的眼里,我抱着咖啡杯,就像抱着自己破裂的心怀,我啜饮着涩咖啡,就像品尝着自己悲苦的心情……老天,他们最好别把我当成一个刚刚遭人抛弃的怨妇才好。
       其实就目前来说,我的身心健康得很,我只是有些不耐烦,我不知道樱桃还得多久才能回来,至于她去干什么了,我不知道,或者说,事情有些复杂,我不能说明白。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今天晚上,樱桃与我,还有几个搞房地产开发的人一起共赴晚宴,至于晚宴的奢华与丰盛,没什么可多说的,我从不愿意把每道菜的具体做法描述得一清二楚,一是因为我不知道,二是以免被人误以为我的前身是厨子。另外我也没必要在这儿朗朗报出菜名,那是恭候在一边的那个侍应生的职责,与我没什么关系。
       值得一提的是,出席晚宴的这些女士和先生们。前者自然都是些令人赏心悦目的年轻女孩,她们年轻、美丽、活泼,看着她们,男人就回到了自己的年轻时代。后者范围比较广泛,不能以年龄或长相加以划归。在宴席开始前,樱桃曾经郑重向我介绍过他们的情况,都是些丛总、多总、王总、刘总什么什么的,具体是哪儿的“总”,我就记不住了。
       在席间,樱桃左右逢源,妙语如珠,吸引了全场人士的注意,那个丛总对樱桃赞不绝口,说:你应该到外面去发展,在这个小地方,屈才了,想没想过去北京?樱桃眼睛闪闪发亮,很豪迈地和她的知音胳膊搭着胳膊喝了交杯酒。
       而那个刘总则持不同意见,他的观点是:北京满大街都是饿得脸色苍白的精英,与其去那儿当根凤凰尾巴上的毛,不如就在这儿做个鸡头。樱桃马上蛇随棍上,说:那好啊,只要我能突破五十万经济创收,就可以晋升广告部主任,这是一个机会,就看你帮不帮我了。
       刚开始,我没怎么在意,该吃就吃,不客气;该喝就喝,不推让。当然不该喝的,也绝不主动要求喝;不该说的,则坚决闭上嘴巴。这样的风格,可能也是樱桃喜欢带我进入她的交际圈的缘故。
       可是只过了一会儿,当大家呼唤这些“总”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我耳边响起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一件很好玩的事,你注意到了吗?把这几个男人的称呼连在一起,非常滑稽。我知道自己没有醉,可是老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语重心长地说:多留(刘)葱(丛)种(总),多留葱种。
       
       从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微笑就挂在我的嘴角。我对着每一个人笑,笑得自己心花怒放,也笑得他们莫名其妙,面面相觑。我甚至忍不住想对着樱桃做口型,像一个老农那样告诫子孙要多留葱种,明年才会有个好收成。
       我知道这很恶俗,赶紧站起来去洗手间,樱桃紧随在我的身后,跟进来。站在宽大的镜子前,她忧虑地看着我,足有两分钟后,我的朋友樱桃认真地说:你要检点你的行为,男人没个好东西,你有必要勾引他们吗?
       我很想从镜子里看看樱桃的脸,可是那上面蒙了一层细密细密的小水珠,我伸出手,把镜子上的水珠抹去,樱桃和我就站在镜子里了。我看见她的脸粉白粉白的,薄薄的皮肤,像脆弱的瓷器,一碰就碎。
       我低下头,拧开了水龙头,开始洗手,可是在这时,樱桃突然从后面靠上来,她紧紧地抱了我一下,脸飞快地在我脸上一贴,我感觉到一颗水滴样的东西落到我脸颊上,缓缓地滑下去,停在腮边上。
       樱桃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也没有,她松开我,走了。
       等我再回到宴席间的时候,他们依然在推杯把盏,樱桃笑得很灿烂。
       后来,这一个欢乐的夜就慢慢地阑珊了,大家开始胡言乱语着散去,相约去唱歌,樱桃和那个刘总走在后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过一会儿,她过来挽住我的胳膊,摇摇晃晃地跟另外那几个人说:我不行了,我要和翘翘回去。于是刘总自告奋勇开车送我们。
       可是上了车,樱桃就没事了,忘了是他们两人谁提的议,我们三人一起去丽园大厦喝咖啡,但是只有樱桃和我进了咖啡厅,刘总没过来,我以为他在后面停车。过了一会儿,樱桃的手机响了,她嗯啊了两声,跟我说:我有点事,你等着我,我快去快回。
       临走之前,樱桃又交代了两件事,一是让侍应生把我的一切费用记刘总的账;二是嘱咐我一定等她回来。她眼神飞舞,看着我说:你一定等着我,翘翘,咱们一起回去。可是我觉得她根本就没有看见我,她要是看着我,肯定能看出来我有话要说,或者她是故意的,她不需要我说任何话。
       ……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不是千里眼,也不是顺风耳,接下去的事情我肯定不知道,反正樱桃走了,刘总没有来,而且,我估计他不会来了。
       他去干什么了呢?或许是和樱桃在一起商量什么事情吧,而这些事情,别人都不方便在场,比如说,樱桃的广告赞助,樱桃的工作调动,或者樱桃的未来发展什么什么的,这些都是有可能的。对此,我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一定要说,我也只能说:我的朋友樱桃,她是多么敬业,她是多么积极上进的好同志。
       而且,她在开展工作的时候,考虑的是多么周到,她说:你一定等着我,翘翘,咱们一起回去。
       她为什么一定要和我一起回去呢?这也是一个问题,但是并不难以回答。答案有两个,一是她担心我独自回去孤单;二是她担心她的武医生发现她不是和我在一起,说了谎,进而心灵遭受到某种伤害……这是我能想到的两种答案。
       当然,我自己认为后一种说法比较接近标准答案,因为此前樱桃曾多次告诉我,如果武医生问起她的行踪,就说和我在一起。虽然樱桃愿意帮我设置一些细节的问题,我还是有些勉为其难,不是我不够仁义,实在因为我是一个迟钝的人,不具备随机应变的本事,这对我的智力是一种考验。
       好在武医生从没有难为我。大概他也看出,我不善于做脑筋急转弯之类的游戏。
       好了,如上所述,这就是午夜我独自坐在咖啡厅里的原因。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樱桃能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快去快回。
       一个人坐在咖啡厅里,我是不会寂寞的。我说过自己是喜欢独处的动物,况且咖啡厅里有许多风景,是在别的地方看不到的。
       比如说今晚,在丽园大厦五楼咖啡厅,我捏着一柄小小的银匙,慢吞吞地搅着咖啡,神情淡漠,心情如水,看人也被人看,就是一件有趣的事。
       打量咖啡厅的布局设置,可以看见人生的际遇:铜制落地钟不卑不亢地站在墙角,摇晃着它黑色的指针,时间被拉得又细又长,似乎随时都可能断掉;灰紫色镶布木椅,绕着圆桌团团拢在四周,像一圈又一圈不动声色的陷阱,待君入瓮;而那些半圆形磨花玻璃灯,则如贴在墙上半开半闭的眼睛,将懒洋洋的眼神抚在你的身上——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氛围,那些不是很旧的往事,往事中那些扑朔的眼睛,总如一些飞不远的鸟,在眼前盘旋着乱纷纷落下。
       我伸手拿起糖袋,给咖啡里加糖,小银匙在杯里缓缓地旋起来,那些鸟儿就飞走了。滑进往事的陷阱,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始终认为:遗忘其实比记忆更重要。
       还是看一看周围的那些绅士淑女吧。
       邻桌的男人,英俊倒是英俊,可是那五官的轮廓,也过于圆润柔和了,尤其是额头,竟长着一个美丽的桃花尖,像张国荣在《霸王别姬》里程蝶衣的造型。他谁都不看,眼神黯淡,倦怠,似过尽千山万水。而他身边的女人,尖尖的杏仁脸,皮肤雪白松弛,也算是迟暮的美人,穿着考究,却一脸迷茫,她依恋地看着男人,不停地轻声细语,似在婉言相劝,又似在切切哀求。
       从这儿数过去第四桌的女人妖冶风骚,艳光四射。而那男人却猥琐如过街老鼠,看人时侧眼斜视,不像只正经鸟。
       我正揣摩别人,有一个男人走过来,弯着腰,假装绅士地说:小姐,我可以坐下来吗?
       我笑笑,没吭声,心里说:你随便吧,老兄。
       男人自己坐下来了,我扫了他一眼,立刻泄气,这个男人长着一张猪脸。我怎么从来遇不到皮尔斯·布鲁斯南那样的男人?靠上来的尽是些阿猫阿狗,为什么小说里那些美眉们碰到的总是梦中的白马王子?
       他坐对面,向我探着脑袋说:你怎么了?失恋了?我说:谁说的?我挺好。他眨巴着眼睛说:那不对,你要挺好的,还捏着个小勺子搅来搅去的,喝完早抬脚走人了,要不我陪陪你。
       我说:去,去,去,我不用谁陪。他说:反正我也没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就陪陪你吧。我说:那也行,你看见门口那个领班了吗?那是我丈夫,我们可以一起等他下班。
       这个男人抬头向那边张望了一下说: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说:真的怎么了?假的又怎么了?他磨蹭了一会儿,看我实在也不是个有趣的对手,也就走了。
       其实,我倒愿意走过来陪我喝一杯的是那个领班,他穿着月白色的制服,迈着稳健沉着的步子,身形高大俊朗,好像他不是在一个咖啡厅里当差,而是在检阅三军仪仗队,他伟岸庄严得叫人想为他朗诵诗歌,但是这样的一个人,脱掉制服,回到家里,是不是也要被老婆指着鼻子骂做窝囊废呢……
       樱桃一直没有回来,我很困,不住地张嘴打着哈欠,打她的电话又关机,我有点生气,又不敢回去,万一那个武医生在等着,我怎么替她解释这件事,我又累又困,又急又恨,后来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有人推了推我,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名女侍应生站在我面前,她说:小姐,你醒醒,你没事吧?那个伟岸的领班竟然也站在面前,他冲我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姐,需要我们帮忙吗?
       我有些窘迫,站起来,向外边走。那领班随在我身边,他说:小姐,你真的没什么事吗?我摇摇头,那个小姐在旁边碰碰他,小声说:她好像挺不开心,是有什么事想不开吧?我瞄了她一眼,这个善良的姑娘,她看我的眼神无比担忧。
       我说:我看上去很像个想不开的人,是吗?想知道我的情况,请留心明天的报纸,上面极有可能刷出这样的大标题:午夜徘徊咖啡厅,少女轻生为哪般。说完,赶紧拔腿逃走,免得再耽误一会儿,被他们捉起来送往精神病医院。
       出了金碧辉煌的酒店,站在外面的黑暗中,夜风一吹,我就开始生樱桃的气,她要以潘金莲同志为榜样,那是她的事,干嘛要拉上我,我厌恶替潘金莲在外面放风的那个老三八婆,不过得了几两碎银子,害得贴上了一条老命,实在不值得。
       
       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我很干脆地打道回府,心里想:横竖随她去吧,不是我不帮她,实在因为她太过分,不懂得节制,若不幸落入武医生的网,那也完全是应了一句古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6
       有些日子没见徐毅了,他好像最近挺忙的,上次见面的时候,他说租了一个地方,要开个酒吧,显得踌躇满怀的。过了些日子,他说装修好了,到时候请我去喝酒。我正等着他开业呢,他又说所有的玻璃都被人砸碎了,得重新整,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我拨通了他的手机,他说正在办公室谈点事,我说:好久不见了,一起去喝茶?他支支吾吾,似有苦衷,我说:你要不方便就算了。他说:也不是不方便,只是,真不好意思……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说:改天吧,或者明天?
       我估计他身上可能没带钱,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就笑了:没事,今天我请客。还在老地方。他沉吟了一下,答应了。
       我们分头从各自的办公室出来,在楼下大厅相遇,只是彼此点一点头,就先后出了大门,然后在距办公大楼一百米远的地方坐上了同一辆出租车。也说不上为什么,其实完全不必这样,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是做起来就是有点偷偷摸摸的意思,或者是在我们各自的心里,隐藏着一些隐隐约约的东西吧。
       依然是在兰桂坊,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气氛有些特别,空气厚厚地压下来,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我并不介意谁付钱,但是徐毅窘迫的神情,让我心酸。
       他坐在我的对面,眼睛看着前方一动不动,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他的头发是凌乱的,有些长,有些枯槁,早就该修剪了;还有神情,也是疲惫和木然的。小姐送上东西时,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把饮料送到我面前,我说: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他苦笑了一下,竟然说:你工资和我差不多,一个人挣钱一个人花,多潇洒,看我,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老婆,昨晚我家孩子又去医院了。
       我说:现在呢,没事吧?他摇摇头,又是苦涩地一笑。在这时,我看见他T恤衫的袖口已开线,上一次,他穿这件衣服,我已经注意到了,洗过一次,再穿,这个地方依然是开着线的,他的妻子并没有替他缝起来。这就是一个颓废的中年人的生活,我拿起面前的杯子,叹了一口气,不想再看见他开线的袖口。
       各自捧着一杯茶,静静地喝着,如水的音乐静静地流淌,是班得瑞空灵缥缈来自天籁的声音,呼啸的风声与排笛的苍凉交错萦绕,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迷乱与心碎,在瞬间让世界变得雾气蒙蒙。
       是徐毅打破了沉默,他说:说个故事你听听吧,是我自己的。
       他的声音低沉喑哑下去,看着屋子的一角,那儿矗立着一只巨大的鸡雪红的瓶子,他不看我,目光在这只瓶子上滑上滑下……
       我看着徐毅,看着面前这个有些颓废的中年人,惊讶地发现,他的目光渐渐明澈起来,像月光下的水潭,网着一抹幽蓝,他开始慢慢地讲述他的这个故事:
       一些日子以前,在一天深夜,他们一家人正沉沉地睡着,电话铃的尖叫声突然把他惊醒,他抓起电话,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说:还有两天,我就要出嫁了,你能来看看我吗?
       妻子在这时翻个身,沙哑着嗓子问:谁?因为妻子的存在,他不可能跟那个女孩说别的什么话,只是淡淡地说:哦,我知道了。
       在接下来的夜里,他整夜没睡,他想到跟这女孩的一段往事,他也想到了明天怎么跟老婆撒谎,怎么跟单位请假,当这一切都计划好了的时候,天就快亮了,他跑到大街上,给那女孩打了个电话。
       于是,清晨,他从自己居住的这个城市,经过一天一夜的跋涉,在第二天的下午,风尘仆仆赶到了两千里外,在一家宾馆,他见到了打电话的那个女孩,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徐毅停下来,看我,没有再说下去,我说:后来呢?他垂下眼睛,低声说:她一直趴在我胸前哭,不肯让我去洗手洗脸……
       他又停住了,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说:再后来呢?你们做爱了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支搭在弦上的箭,倏地被拉紧。
       徐毅的眼皮抬了一下,他又开始看着那只瓶子,眼神伤感,好像那只瓶子就是那个一直在哭泣的女孩,他点点头,缓缓地说:当然了。他的声音依然真诚,他的眼神依然明澈,但是没有来由的,我有点想哭,突然觉得那个女孩就是自己,不是因为爱,也不是因为不爱,有些委屈,有些耻辱,还有些不甘心……泪水冒上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又不想让他看见,装作随意地歪了一下头,把泪蹭在肩头上。
       徐毅没有看见,好像他的眼里只有那个红色的瓶子,他缓缓地说:那晚,她没有回家,一直让我抱着她,不让我看电视,不让我吃饭,就让我一直看着她的脸……第二天早上,我陪她去婚纱店取婚纱,我骑着她的车子,她坐在大梁上,两手搭在我的手背上。早晨的太阳一点点升起来,照着我们的脸,我看着她的手,那样细白娇嫩的一双手,合在我的手上,我们的手啊,手背贴着手心,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脖颈上……
       徐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听不见了,他转过脸来,拿手在脸上掩了一下,等他再抬起头时,声音里有了一些伤感,他说,如果我能给她幸福,我会带她走,但是,我什么也不能给她。
       我点点头,再点点头,我是知道的,爱情在每个人的心里,一生只爱一个人,一生只握这一个人的手,这些,我们都是愿意的。可是……也不过这样吧,手心和手背的故事。
       也就是那天,出来在茶坊的门口,我们正挥手做别,猛听得身后有人大喊一声:徐毅,站住。我们两个人当即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钉在原地。
       只见一个矮胖的女人拖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雄赳赳地冲过来,指着我高声问徐毅:她是谁?
       看架势必是徐毅的妻儿无疑了,那孩子被拖得一路趔趄,跌跌撞撞来到面前。我猝不及防被这女人喝住,不免有些慌乱,可是随即也就镇静下来,我和徐毅并没有什么,不过是经常一起坐坐的同事,心念及此,也就定下神来,冷眼看着这女人。
       徐毅的脸刷的就变得通红,靠近他老婆,弯下腰,低声说:你别在这儿给我丢人,有话回家说。他老婆一扬脸,微微眯起眼睛说:回家说,你能说得了吗?她是谁?那目光挑衅地上下打量我,好像随时都会冲上来揪住我的头发。
       徐毅看看我,又看看他老婆,嗫嚅道:她?她是我同事……不待他说完,他老婆断喝一声:有经常一起喝茶的同事吗?
       我愣一愣,是啊,有经常一起喝茶的同事吗?一语点醒梦中人,也许,我和徐毅之间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萌发,也许再经过一段时间,温度湿度都合适了,再有存身的土壤,就真的会发出芽、长出苗来。我被这样的想法镇住了,一时不能说出话来。
       徐毅弯腰抱起孩子,拖了他老婆的手,急急地掉身向前走,他低着头,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倒是他老婆,被徐毅拉着一边踉跄向前走,一边不甘心地回头向我怒视。
       走到一个路口那儿,他们站住不动了,开始激烈地争论着什么,两个人都转过身来,对着我的方向指指点点。我看见他们的嘴唇在飞快地动,可是听不见他们说的话,只有那个孩子的声音传过来,一声一声妈妈、妈妈地叫着,声音里带着哭腔,而他的妈妈向着我的方向,做出要奔过来的样子,一次又一次,都被徐毅拉回去。
       我转过身来,再也没有看他们一眼,飞快地走了。
       当天晚上,徐毅的电话打过来向我致歉,请我别跟他老婆一般见识。我笑着说:没关系,她是对的,哪有经常一起喝茶的同事,喝着喝着,问题就出来了。他在那边顿一顿,再说:我知道你不高兴,她这人就这样,看见我跟个女的在一起就紧张。
       我说:我没有。他固执地再说下去:我们经常因为这些事吵,她经常偷看我的传呼、手机,遇到她认为可疑的号码就坐立不安,非得弄明白了不可,唉,我真是没有办法……
       
       听着听着,我就听出一些诉苦的味道来了,他本来是安慰我的,现在倒变成我安慰他了,我说:你得试着体谅她,他在那边挺生气地说:我还得怎么体谅她?传呼上有段留言,她就认定是接头密码;我跟对门邻居笑笑,她就一口咬定是暗送秋波;我若到街上去转转,那势必和情人约会去了……
       我努力憋住笑,心里当然明白,越是这种邋遢的妈妈婆,越是有危机感,一门心思就是盯牢自己的男人,省得一错眼珠的工夫,就被哪个小狐狸慑了魂魄。那些月薪两万的白领丽人才没这等闲工夫,你这厢刚刚试探着迈出一只脚,人家早就扭头而去啦,连衣袖都不会挥一下。
       徐毅在那边继续控诉他的种种苦难,他说:我从不好意思跟别人说,可是再憋下去,我非疯了不可,她那样子,你也看见了,我真是受够了,改天吧,我们一起坐坐吧,我真的有很多话想说……
       我支支吾吾,寻个理由赶紧挂了电话,心里说:仅此一次,已足够。也许省下喝茶的钱,他可以带孩子去去肯德基,或者给妻子买件削价的衬衣,这些措施,都有益于增进他们之间的夫妻感情。
       同时,我心中也暗自庆幸,幸好和徐毅仅此而已,倘或真的和他水乳交融,而被捉奸在床,恐怕就没这么容易脱身了,非得掉下一层皮来不可。况且,就算我们愿意深入下去,又怎么样呢?不过又一出手心和手背的故事罢了。
       还好,还好,这个女人及时从天而降,终于使我在悬崖边上勒住了马的脖子。
       至于徐毅的遭遇,我当然深为同情,可是同情有什么用呢?账单不会少付一张,钞票不会多出一毛,他妻子不会变成薛宝钗,更不可能一夜之间中了六合彩,所有的一切,还得他自己去担当。用红楼梦里贾宝玉那句话说:我又替不了你。
       7
       我妈多日没有消息,估计是与那个老唐紧锣密鼓筹备婚礼。我间或打过几个电话回去,不管清晨还是夜晚,每次都是老唐同志亲自接听,由他再转与我妈,单听我妈的声音,也知道柳惠心女士目前极为幸福。
       我告诉她有事尽管开口,她说:不用,不用,你也够忙。听得我心底悲凉,自从这个老唐插进一只脚来,我妈对我是日渐一日地体谅起来了。我三个月不回去看她,她也不会气势汹汹找上门来,最多一句“不回来拉倒”了事。
       若在以前,她但凡有一点事,必得支使我在前边鸣锣开道。而今,人家不麻烦我,我倒又不习惯了。本来还想说:自己孩子有什么客气的。可是想想,越发显得见外了,索性闭上嘴巴,按下心思,等母亲通知我她的婚期。
       这一天,我妈的电话终于来了,却不是请我参加婚礼,而是告诉我她在市立医院,让我赶紧过去。
       她声音悲苦,似在强压呜咽,这种情形实在出乎意料,吓了我一跳,问她怎么回事,她吸一下鼻子,没好气地说:叫你过来就赶紧过来。
       我十万火急赶往医院,在二楼候诊大厅,我刚一露面,我妈就从黑鸦鸦的人群中扑过来抱住我,并立刻放出哭声,似乎眼泪早就准备好了。大厅里那么多的人一齐看着我们母女微笑,好像我们在拍悲情电影。
       我低下头来,拉着我妈躲到一根柱子后面,在椅子上坐下。那个灰发老唐一时间也不知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抱着我妈缀满亮片珠子的背包,拿着矿泉水,缩头缩脑地跟过来。
       我扫他一眼,皱起了眉头,真是,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老葱装嫩,头戴小凉帽,身穿背带绿短裤,打扮得像个学龄前儿童,就差额头点上小红点了,简直太不自重。我恶声道:你把我妈怎么啦?
       这个老唐连翻了几个白眼,好像我这句话是一块烫年糕把他噎着了,他气呼呼把手里的东西往椅子上一撂,两手握拳,摆在左右腰间,冲我说:我把你妈怎么了?我把你妈怎么了?你妈有肝病,她都没告诉我,还我把她怎么了!
       他一屁股墩在椅子上,鼻子呼哧呼哧地喷着气,把脖子扭向一边。我妈擤了一下鼻子,抬起脸,眼泪汪汪地说:老唐啊,我真不知道,我要知道,能不早些治病吗?我还不想死啊……随着这个啊的尾音,我妈又放开了悲声。
       那个老唐大概也觉得有些过火,叹一口长气,靠过来,拍拍我妈的肩膀说:好了,知道了也好,抓紧治吧,咱商量商量,赶紧住院。
       我这才知道,我妈是乙肝病毒携带者。
       别说我大吃一惊,就是我妈自己,也完全被这飞来横祸震蒙了。要不是办理结婚证必须过健康查体这一关,她根本就不会到医院来,可是她这一查,就查出毛病来了,这个酶高,那个酶也高的,医生要求立刻住院。
       可是在此之前,她不但什么症状也没有,还整天和老年舞协的那些老来俏们唱啊、跳啊,活得有声有色,就是今天早上她和老唐走进医院这个大门时,还觉得生活充满了阳光呢。
       但是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没用了,她一抹脸就变成了一个病人,一个传染病毒携带者。
       我马上想到了樱桃的男友武晋,他是二医院的内科医生,如果我妈住在二院治疗,有熟人照应着,各方面都会方便很多,于是赶紧给樱桃打电话,把我妈的大致情况告诉了她,并让她联系武晋。
       樱桃还真够朋友,直接替武晋大包大揽说:没事,就找他,这时他再不帮忙,什么时候帮忙。你等着,我让他在那边安排一下,你们直接过去。
       放下电话,我松一口气,坐下来,一边宽慰我妈,一边等樱桃的电话,也许只是五六分钟的时间,电话就响了,是樱桃,我还没说话,她上来就开口骂武晋,骂他冷血、心狠、没人味什么什么的。
       我一听心里就明白了,肯定是他不肯帮忙,把樱桃惹火了,她说:不肯帮忙就明说,硬找借口说他们医院治疗肝病没有把握,还是在市里医院效果好,我就不相信,他们医院做广告时,可是吹得天花乱坠……
       我不想再听下去,挂了樱桃的电话,在椅子上待了一待,想到世态炎凉四个字,来不及再感叹,让老唐陪着我妈,我奔回去拿钱拿住院用的东西。
       如此一番忙碌,把我妈在医院安顿下来,已是两个小时以后,护士进来给我妈挂上瓶子开始输液,我与老唐都坐下来安兵歇马。正喘气休息,进来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医生找我,我并不认识他,他介绍了一下自己,说是武晋的朋友,让我有事直接找他。
       然后他问了一下我妈的情况,把那些药仔细看了一下,让护士撤了两种,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猫腻,但这肯定就是他对我们的关照,也是武晋对我的关照,这小子,还算没有把事情做绝。
       改天,武晋的这个朋友又将我妈换进了一个单间。想必也是武晋的关照。
       在我妈住院期间,头三天老唐日日过来,只是也帮不上什么忙,坐在一边垂着头,唉声叹气,偶尔给我妈递递勺子,送送碗,也是屏住呼吸,将脸稍稍侧向一边。
       三天后,他不怎么露面了,偶尔来了,也是待一会儿就急忙回去,据他自己说他的事情挺多的,又是这个孙子,又是那个外甥的,哪件事都离不了他,我妈的目光像只捕捉飞虫的网拍,老想把老唐拿住,但是老唐就像只受惊的蜻蜓一样,躲躲闪闪、惊惶失措,神情再也不像先前那样坚定了。我很有远见卓识地想:我妈的黄昏之恋已将气息奄奄,用不了多久,老唐同志矍铄的身影我们将难得一见。
       果然,有一天,我在单位开会去得晚了些,我妈一个人歪在床上生闷气,看见我,埋怨道:怎么才来?你不知道你妈快要死了吗?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说:老唐呢?他今天又没来?我妈面色一变,沉下脸子,低头不语。我见情况有异,赶紧闭上尊嘴,取了一只盆出来,准备给她洗些葡萄吃,她却突然说:老唐的女儿今天来了。
       我等她说下去,她却停住了,缓了一口气,很生气地说:她一口一个我爸老了,我爸老了,好像我非得赖着她们家似的,什么东西……她拿手掩住嘴,想要忍住哽噎,眼里的泪水却一串一串地滚下来。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拿了一条毛巾递过去,她接了,整个遮在脸上,哭得身子都抖了起来,我一时有些不能适应,我们母女这样流露真情的时候并不多,我倒宁愿她像往常那样骂骂我出气。
       
       她自己哭了一会儿,慢慢止住了,有些木木地坐在床上,我说:你想吃什么?我去买。她皱了一下眉头,好像在考虑,过了一会儿,没有抬头,小声说:给我买束花吧,从来没人送我这个。
       她说得酸溜溜的,我赶紧嗯了一声答应下来,端了盆里的葡萄向外走,花一不能减轻痛苦,二不能填饱肚子,还是先让她吃点新鲜水果比较好。我妈却喊住我,板着脸,有些不快地说:我是个病人啊。
       我说行行行,放下东西,马上跑下楼,买了一束玫瑰百合抱回来。我妈把花抱在怀里,像抱孩子一样搁在臂弯上,嘴唇嚅动,面孔扭曲,神情悲喜交加,继而,她把脸埋在花丛里,过了很久,鼻音很重地说:我恨老唐。
       平时电影电视里为了感情哭哭笑笑的,都是些嘴上没毛的家伙,今天由满脸褶子的人现身说法一次,我实在不知如何应对,劝吧,有些不妥,要不劝,似乎更不妥了。
       我扭扭捏捏在床边坐了,一时不知该扶着她的肩膀,还是给她递块手绢,毕竟她是我的妈,用她自己的话说:“我是个病人啊。”我狠狠心说:你别这样,恨别人等于拿着人家的错来惩罚你自己。
       我妈拿手擤一下鼻涕说:我就是要恨他,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我闭一下眼睛,听听这腔调,越发的失去理智了,平时还总说我幼稚,轮到自己还不一样乱了方寸,弄得这样,老不老,小不小的,真是。我心里暗忖,却不敢说出来,病人从不需要逆耳忠言,这不利于恢复健康,我妈需要的是安慰,我放柔了声音说:你应该体谅老唐,人家和你非亲非故,没义务来照顾你。
       我妈抬起头来,有些委屈地说:他原来不是这样的,他说他会好好照顾我,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她青灰的脸衬着鲜活的玫瑰百合,还有葱绿的相思草,简直令我不忍目睹,万一查房的护士在这时进来,我会很不好意思,这又不是拍电视剧,图个热闹。
       我锁了眉头,告诫自己对待病人要有耐心,可到底修炼不够,忍不住说:你怎么能这样?原来你是准备和人家成双成对的,老唐对你寄予厚望,可你现在这样,人家还怎么敢胡言乱语,稍一不慎,后半生的幸福就葬送在你手里了。
       我妈迅速抬起头,剜了我一眼,说:我现在还是个病人哪,你什么态度?
       我妈一病,实在把我折腾得不轻,我又没有别的亲人,谁都不能靠上来帮一把,几天下来,我已元气大伤,腿也软了,脸也黄了。
       那一天,难得我妈心情还好,我决定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寻了一家酒店,去补充营养,阳光大厦的甜脆银耳盅与神仙鸭子都不错,它们对我的皮肤与身体都实在极为必要。
       正是晚饭时间,阳光的生意极是兴隆,每一张桌子都是满的,我在大厅里四处巡视,突然就看见了武医生,他们三个人,看样子已经吃完,正在喝茶说话,看见我,站起来冲我扬扬手。
       我就高高兴兴地走了过去,武医生和我说话,可是他并没有看我,他看着我的身后,目光似线,愈拉愈长,越过众人,在整个餐厅绕了一圈,像步下一张捕猎的网。
       我说:看什么呢?他把目光一截一截地收回来,笑着说:一个人吗?我说:一个人,你呢?没和樱桃一起?他看着我微笑,可是那笑实在渺茫,像老女人脸上的脂粉,虚伪得可怕。他很快地说:樱桃说她今天和你在一起。
       我吸了一口冷气,猛地醒悟,原来他之所以四处张望,是以为樱桃会在我的身后出现,难道樱桃又在跟他玩金蝉脱壳?她准又跟他说:没办法啊,亲爱的,翘翘要考试,或者说翘翘得去看妇科医生,再或者说翘翘她妈被她气疯了什么什么的,总之那个不懂事的柳翘翘非得在今天把他们拆散了不可。我知道樱桃,她肯定是这么说的,这样的黑锅我背了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个可怜的人,这个故作镇静的武医生,此刻他一定是忍受着巨大的悲痛吧?他的心里……对,小说里可都是这样形容的,“心如刀绞”或者“乱箭穿心”。我低下头来,虽然错的不是我,可是我依然很内疚,我很希望能做点什么,以减轻他的病痛。
       要命的是,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安慰他,可恨的嘴巴已经迫不及待地张开了,我听见一个很不动听的声音说:哦,樱桃……他向我点点头,微笑了一下,我想他一定在等着听下文,可是我并没有准备下文,但是我又不能不说下去,硬着头皮再说:我们……刚刚分开,说完又觉得不对,我刚刚还问他怎么没和樱桃一起。
       天哪,我的脸腾地红了,简直像个上得台来才发现拿错了道具的小丑,而这个武医生他还是那样向我点点头,在这个瞬间,他的反应让我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不是在某个餐厅,而是在医院的妇科检查室里,他是我的主治医生,而我是一名病人,为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病症,不得不扭扭捏捏褪下裤子。
       我强作镇静,看着他的眼睛,因为说谎的人才不敢正视,我还想轻松地向他笑一下,以证明我说的是真的。但是他的眼神,像一把锋利的剔骨刀一样,慢慢把我挑开了,所以我的笑根本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它只是嘴角的一下抽搐。值得庆幸的是我坐在椅子上,才不至于晕倒在地。
       当然,我也希望武医生不要突然晕倒才好,遇到这样的情形,谁也免不了看今朝,心潮澎湃,忆往昔,乱箭穿心。但是就算他此刻欲哭无泪,动也不能动了,最好也别在公共场所失去理智,坏了风度。忍一忍吧,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埋藏忧伤,或者把那个小贱人揪出来,狠狠地揍一顿。
       但是这个武医生,他两腿微微分开,像“大”字的那一撇一捺,结结实实地踩在大地上,他沉着地向我说:你说完了吗?那我走了。好像他站在这儿,不是因为想知道女友的行踪,而是出于对我的一种礼貌。然后他就真的和那几个朋友一起走了,微微昂着头,迈着四方步,一种藐视天下的架势。
       我抬手摸了一下额头,竟然湿湿的,都是汗。
       看着他的背影,一股很奇怪的柔情涌上了心头,突然觉得他的小眼睛并不难看,虽然小,可是小得聚光,小得含蓄,小得让人怦然心动。还有那微微鼓起来的啤酒肚,我竟然也是喜欢的,我甚至在心里说:没有肚子,那还叫个男人吗?
       总之,我看着这个有点丑,有点冷,有点胖的男人,竟然觉得他蛮有味道。当然了,这和大众的审美取向没关系,完全是我个人品位的问题。
       8
       我没想到徐毅还会来找我,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那是一个周六,妈已出院,我闲着没事,没有约会,也没有应酬,一个人关在屋里睡了一整天,醒来时,已是傍晚。
       黑沉沉的夜,正一点点压过来,屋里静得令人窒息,樱桃不知疯到哪儿去了。我窝在床上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她说她正在广场上遛狗,广场上有很多人在跳舞,小贝贝可高兴了,围着她蹦啊跳啊的,然后我听见我妈说:贝贝,贝贝,快叫姐姐。
       我妈大概把手机放在她“小女儿”的嘴边上,我听见那狗东西冲我响亮地汪汪了两声,算是认下了我这个姐姐,我妈在旁边美滋滋地说:你听见了吗?贝贝可懂事了,我喜欢的人它就喜欢,我不喜欢的人,它连理都不理。
       我暗自庆幸,幸好买了这只宠物狗送给我妈,否则她的日子不知有多难过,原来她有那些铁杆舞友和牌友围着,人家要请她跳个舞玩个牌什么的,她还挑三拣四的,可自从她自己成了一个乙肝病毒携带者,人家就离她远了。倒是有一个人不嫌她,愿意和她跳,可那人有一只眼是斜的,我妈虽说现在落魄了,这点骨气还有,不愿降低了自己的标准,干脆和谁也不跳了。
       我嘱咐她坚持吃药,感觉不舒服,马上告诉我,我妈不耐烦地说:你要不提醒,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是个病人。正和她说着,听见门铃响,我和我妈道别,起来去开门。
       可能是樱桃回来了,这家伙经常懒得掏钥匙,也可能是武晋,若是他的话……我沉吟了一下,那就干脆装作屋里没人算了,反正樱桃又不在。当然,他若愿意进来坐着等也未尝不可,只是……我拿手拂了一下头发,这个样子,蓬头垢面的,还是别让他看见的好。
       
       扒在猫眼上,我偷偷向外面瞅了一眼,这一眼让我心下不免大吃一惊,自动感应灯下的走廊里,站着一个人,竟是徐毅,他怎么来了?自从上次和他老婆有过短暂的会面之后,我们再也没有一起待过,他倒是打过两个电话,都被我搪塞过去了。关于这件事,我已及时想明白了,就算寂寞,也没必要去招惹他,一个肩负着家庭重任的男人,并不是可供消遣的对象。
       我打开防盗门上的小窗,将脸贴过去问:咦,徐毅,你怎么来了?他靠在窗口,一张脸被小窗上的雕花图案切割得支离破碎,他似乎极为苦闷,沮丧地说:翘翘,让我进去坐一会儿。
       一股浓重的酒气立刻扑了过来,我向后退了一下,隔着门,在昏黄暗淡的廊灯下看他,已完全没有情趣,面色青暗晦涩,泪囊显得极大,而那些雕花图案纵横爬在他的脸上,使得整个人无比的怪异落魄。
       我没有打开门,倘或我爱他,我会让他进来,我不计较门前的是与非,欢乐是需要付出些代价的。可是现在,我对他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连最先的那一点牵挂与不舍,也早就消失了。
       他拿手轻轻打着门,声音里带了一些哀求,说:翘翘,你开门啊,我想见你。这样暧昧的态度使我心里涌上一丝厌恶,好像我们之间真的有过什么,我强压着不满,小声说:回去吧,让人看见不好。他仍固执地贴在门上,说:你不想再见到我了吗?你不喜欢我了吗?
       我“嘭”一声拉上窗,再啰嗦下去,他恐怕连爱也会说出口来,真不明白,他是凭什么觉得我喜欢他的?他也许会说:凭我们经常一起喝茶,所有的感情不都是这样不经意地开始的吗?
       我狠狠咬了一下嘴唇,或许,他没错,错的是我,他老婆是对的,哪有一起喝茶的同事?
       他没有离开,仍伏在门上,一声一声地叹息。我最看不得这样,就算喝了酒,也是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倘或我是他的亲爱的,那则另当别论。
       再一次拉开门上的小窗,我说:别让我看见你这样,你不觉得这样很丢脸吗?
       他拿手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防盗门,嘴里哧哧地笑着,笑声里夹杂着哽噎,他说:门里……门外,这就是咫尺天涯啊。
       我拿手使劲捂住耳朵,他的手摸在门上发出一种可怕的簌簌声,让我浑身一阵一阵发紧,感觉一层又一层的毛,浓浓地从皮肤底下钻出来,似乎用不了多久,我就出没在神农架的原始森林里了。
       也许是在半个小时之后,也许是更长一点的时间,我听见徐毅沉重的脚步声,终于踉跄着离去了。
       打死我都不敢相信的是,第二天早上,徐毅的老婆竟然押着他找上门来。
       门铃响了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樱桃从哪儿偷欢回来了呢,我穿着睡衣,赤脚踩着拖鞋去开门,一个又白又胖的女人堵在门口,她拿手戳着我的脸喊:姓柳的,你说,昨晚徐毅是不是在你这儿过夜?
       徐毅?我的脑袋轰一声就炸开了,危险来得太突然,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本能地想把门关上。女人敏捷地推开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小型泰山一样横在门口,她冲着走廊下边一挥手,喊道:徐毅,你给我过来。
       徐毅缩头缩脑在我眼前出现,向他老婆弯着腰,低声下气地说:没有,我们真的没在一起过夜。他老婆拿手揪住我睡衣的领子连声喝问:你说,你快说,到底是不是?
       我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找个棒子,狠狠地向徐毅的脑袋敲下去,可是我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又被他老婆紧紧地揪着,我说:徐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这样害我?
       他老婆在旁边冷笑一声说:别给我演戏,装得还挺无辜的。徐毅坦白了,他说昨晚你们在一起……
       一口恶气堵在喉咙,我觉得眼前发黑,浑身瘫软,徐毅急急转向我,苦着脸说:真对不起,我跟她解释不清……掉过身想走,他老婆飞身上前,一把揪住徐毅的领子,另一手揪住我的领子,冷笑一声说:想跑,门儿都没有,今天不说清了,谁也别想走。
       我听见楼上楼下的门锁都有了反应,也有了脚步声,可是没有人出来规劝,我横下心来,猛地低头撞向这个母夜叉的胸口,她噔噔向后退了两步,依然紧紧抓住我的领口,我听见衣服哧地一声被撕开,我拿手去掩,她趁机对着我的脸就是一巴掌,并将我推下楼梯。
       我只觉得脚下一空,人就跌了下去,幸好慌乱中伸手去抓楼梯,没有完全滚下去,而是顺着楼梯翻了两翻停住了,只是觉得脚踝处钻心般的疼痛。而那个勇敢的女人并不就此放过我,她再一次扑过来,对着我抡起了巴掌,就是在这时,我突然看见了武医生,他从我身边一步蹿过来,对着徐毅的老婆顺势一推,那女人就啪哧一声跌坐在地上。
       徐毅原本在旁边惊惶失措地哭丧着脸,这时见他老婆摔倒在地,马上冲武晋喝问道:你敢打人?你凭什么打人?匆忙间竟然一捋胳膊。武晋淡漠地看着他说:打了又怎么样?再找事,我连你一块儿打。他挺直腰杆昂着头,蔑视地看着徐毅。
       我松了一口气,完全没有想到抡圆了巴掌替我说话的,竟是这个冷酷的武医生。想要趁机站起身来,可是我的脚好像扭伤了,趔趄了一下,又坐在地上,这时才看见脚踝处一摊一摊的血涌了出来。
       我心下一凉,再看徐毅,他并没有冲上去跟武晋拼命,而是慌忙伸手把他老婆从地上扶起来,而他的老婆呢,紧紧地抱住了徐毅,把脑袋靠在他怀里,万分委屈地放声哭起来,徐毅拿一条胳膊护着他老婆,仇恨地盯着武晋……
       我在旁边看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人家到底是原装正版夫妻,关键时刻,立马掉转枪口,一致对外。我并不嫉妒,我只是不能看下去,我说:你们要表演夫妻情深,请回自己家里去。
       徐毅看着我,愣一愣,在一瞬间他的脸上血色上涌,有些红了。他松了手,退后半步,微微垂下脸,他老婆仍然紧紧抱住徐毅的胳膊,带着哭腔冲我嘟囔:你说,昨晚是不是和徐毅在一起?
       在这时,我听见武晋说了一句话,他冷静地说:她昨晚跟我在一起,你管得着吗?
       我心里咯噔一声,也不知为什么,竟然抬眼去看徐毅,完全是下意识的自然反应,而他竟然也飞快地扫了我一眼,那眼神竟然是冷漠的,仇恨的,混着些许的屈辱,他用这种复杂的眼神只扫了我一眼,就闷闷地掉转身,一言不发,飞快地走了。
       他老婆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前去追赶,一边追,一边声声呼唤,徐毅,徐毅……这两个字今天听来,竟是如此刺耳惊心,可就是这两个字,也曾令我觉得温馨……
       我愣在原地,无声地笑,笑纹从我的嘴角扩散开去,像水波一圈一圈地向外荡漾,这可真有意思啊,昨晚我到底和谁在一起,这很重要吗?徐毅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就算我昨晚真的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竟然有脸对我仇恨?这世界真是乾坤颠倒,我一不是他老婆,二不是他养的小娇,三不是他的未亡人,他有什么资格对我仇恨?
       我咯吱咯吱地咬着牙,使劲憋住眼里的泪,这个徐毅到底怎么想的?或许他以为反正我已是一摊浑水,搅一遍跟搅一百遍没有区别,而他老婆对此也深信不疑,她宁可相信是我,也不愿去想可能另有其因或者其人,至少她与柳翘翘已对过招数,了解些底细,倘或又出现一条见首不见尾的神龙,吓也把她吓死了。
       这可真是天下最好笑又最可气的事,走廊里静了下来,我的心又沉了一沉,武晋救我时的急迫已过去。现在他留在这里,徒增我的难堪与屈辱,我瞄了一眼他不动声色的脸,也许他真的会认为我和那个鸟人混在一起吧,我气呼呼地冲他说:我昨晚真的和他在一起,又怎么了?
       他愣了一下,眼神飞快地在我脸上一闪而过,垂下眼皮,淡漠地说:跟我没关系。
       我扭过脸,有些绝望地说:当然跟你没关系!撑着楼梯栏杆,我想要站起身,可是一阵刺痛袭来,我哎呀一声,又坐在了地上。他伸出手来扶我,我把他的手推开,可是怄气实在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我的脚很不争气,它并不配合我。
       
       武晋搀扶着我回屋,我在沙发上坐下,他在我面前蹲下来,说:让我看看。我赶紧向旁边挪了挪身子拒绝他,这个人,我们从没有靠得如此之近。他瞥我一眼,说:我是医生。口气是平静的,也是坚定的。
       我呆一呆,服从了他,提起睡袍的一角,他蹲在我的脚边,伸出两个指头,捏住我的踝骨,问:疼吗?疼吗?我嘶嘶地吸着气,这个家伙够狠心的,手劲这么大,疼,当然疼,我额头都冒汗了。他笑一笑说:开始淤血了,外皮这个伤口没事,养养就好,筋肯定是扭伤了,骨头应该没什么问题,进屋去换件衣服吧,咱们去医院拍个片子。
       我坐着不动,拿牙啃着手指甲,樱桃到这时都没回来,不知她在哪里欢乐。他说:怎么了?别耽搁时间。我支支吾吾说:你不等樱桃了?他把脸扭向一边,我看见他的腮帮骨倏地一突,眼睛看着墙角,不吭声。片刻,他转过脸来,没好气地说:管你自己吧。
       我单脚跳着回屋去换衣服,拿过一件白色T恤时,武晋紧紧咬着嘴唇的样子在我眼前飞快闪过,我突然特别想哭,用T恤蒙住脸,眼泪就下来了。这一次,不是因为脚上的疼痛。
       9
       武晋陪我在医院拍了片子,骨头真的没事,只是扭伤的筋骨需休养,我跟单位请了长假,武晋帮我弄了一副拐杖,樱桃给我借了一大堆影碟和书,我盘踞在家,开始休养。每天睡到自然醒,肚子饿了叫外卖,钱少花,事少办,人少见,生点小病,我是愿意的,日子过得多么充实。
       在家养伤的第二天,我妈与我家新成员柳贝贝也来看我,进屋就一惊一乍说:这屋子结构不对,我说呢,最近咱家怎么这么多倒霉事。那个柳贝贝耳朵上扎着蝴蝶结,脖子上挂着小铃铛,身穿黄色小马甲,在屋里转来转去,装模作样,像个风水先生似的。
       我跟我妈说:你大热天给它捂得那么严实,小心生痱子。我妈说:平时在家不捂,出门的时候,就打扮打扮,这一打扮就是好看,走在路上人家都看我们娘俩儿。
       我听得实在刺耳,连连撇嘴说:不就是一条狗吗?穿上马甲就跟我姓啊。我妈严肃地说:你别不服气,咱家贝贝可高傲了,它只和徐亮亮玩,它们两个特别要好。
       我纳闷地说:徐亮亮是谁呀?我妈说:徐亮亮就是广场上最漂亮的那只小公狗啊……我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我妈接着又骄傲地说:徐亮亮它爸你知道是干吗的吗?我说:我怎么知道。她说:人家是干过公安局长的,我说:啊,那祝贺你,你小女儿攀了门高亲。我妈乐滋滋地笑,美得像朵花似的。
       我妈希望我回家去住,我说算了,我三天两头得换药,武医生可以帮忙,若回家去,人家又不能跟着过去。
       可是到了那天晚上,武晋就和樱桃闹翻了,那是一个夏夜,屋外斜风细雨,细密的雨丝,打在窗子上沙沙沙地响着,空气微凉,恬静而湿润。我抱着一本书在看,客厅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是樱桃和武晋。
       但是,突然之间,樱桃的声音拔高了,尖利又刺耳,她说:姓武的,分手吧。我吓了一跳,该来的到底是来了。我支棱起耳朵,想听听武晋的声音,可是这个家伙一声不吭,好像他又睡着了,倒是樱桃又恶狠狠地叫了一声:听见没有?我要和你分手。
       她好像是真的生气了。我抓着椅子的扶手犹豫,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劝劝他们,正左右为难,我终于听到了武晋的声音,他平静地说:你再想想。樱桃忍无可忍地叫:有什么可想的?我都想了两年了,这两年我天天想,现在终于说出来了,真他妈痛快……
       我不得不拄着拐杖走出来,我说:你们都冷静点。
       他们两个人都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樱桃是一个恶狠狠的白眼,武晋是淡然地一瞟,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插进了裤兜里,说:那好吧。他甚至还向我欠了欠身,然后昂着头,从容不迫地走了。
       樱桃抓起一个镜框摔在地上,那是他们两人的一张合影照片。
       第二天傍晚,门被人砰砰敲响时,我正在客厅看VCD,樱桃过去拉开门,我听见她“哼”了一声,甩手向里走。武晋进来了,提着个简易急救箱,他没看樱桃,直接向我走过来,简单地说:换药。
       他放下箱子,戴上了胶皮手套,然后俯身在沙发边,开始解我脚上的纱布,他这一套动作把我和樱桃都搞糊涂了,不过好在他平时就是个挺奇怪的家伙,话又不多,倒也不是很怪异,我心里想:这小子,挺有一套,借这机会给樱桃道歉呢?
       斜眼去瞅樱桃,她虽然目不斜视,可抿着的嘴角也挂着一丝得意,武晋也算是给足了她面子。
       武晋手脚利索,稳、准、狠、快,在五分钟的时间里,已把新药棉包在我脚上,他褪下手套,把它与换下的纱布一起,扔进垃圾桶,又旁若无人去洗了手,回来提起箱子时,他说:后天我再来。然后就挺着胸脯走了。
       自始至终他没有和樱桃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樱桃和我一样目瞪口呆,她恼羞成怒地奔到门边,使劲踢了房门一脚,骂:什么鸟人?装酷。
       武晋隔天再来的时候,樱桃不在,我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有事。
       那是个傍晚,晚风从敞开的窗子徐徐吹进来,我眯着眼睛看窗外,西边的天空,夕阳是一抹令人心醉的血红,武晋就是在这时来的。
       他依然沉默地给我换药,一张脸是沉静的,似乎波澜不兴,而他的手熨帖、微凉,在这个闷热的夏天的傍晚,像风吹冷的一片树叶,轻轻贴在皮肤上,清爽而舒服,有一点杂念,淡淡地涌上心头,可是……
       我眨一眨眼,逼它退去了。再看他的脸,这样的一张脸,像沉船后静静的海面,可是我想,曾经的那些不平静,海面还是静静地记着吧。我说:是为了樱桃?
       他淡淡地笑,用镊子夹了棉球蘸上药水说:你是病人。我说:街上需要救助的人很多。心里希望他能看着我的眼睛,可是他不看我,他看着手中的棉球说:我又不认识他们。然后把棉球压在我的脚上轻轻地抹着。
       我依然盯着他的脸,这张脸实在让我有太多的迷惑,不飞眉,也不舞眼,不悲伤也不喜悦,可是他刚刚和女友分手,怎么会这么平静呢?他突然抬起头,稳稳地接住我的目光说:你在研究我是吗?你想知道什么?
       倒是我不敢再跟他对视了,微微侧了脸,我问:你一点都不伤心吗?和樱桃。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把棉球扔进垃圾筐,换一个新的再蘸上药水,眉毛和眼睛又垂下来,像敛翅的鸟羽。我说:真的,一点都不吗?他用镊子夹着那个白棉球停住了手,淡淡地看着我说:伤心有用吗?过去了的,就是往事,不要再提。
       我沉默下来,心里知道,我是有些喜欢这个武医生的,也许这有点不大好,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是好的呢?
       也就是在这一天,当武晋给我换过药,提了药箱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叫住了他,他站在门口,侧身站立着,夕阳从他头顶的方向斜斜地打过来,他的一张脸网在一片灿烂的金色里,我不能看清他的眼睛,但是我叫住了他。
       他站在门口,我坐着沙发,在我们的中间,隔着整整一间屋子的空气。我说:你想过结婚吗?他说:想,怎么不想。我妈五年前就把订婚戒指买好了。可是戴戒指的那个人,谁知道在哪呢?他嘴角绽开一抹笑,有很浓的嘲讽。
       我说:我呢?你看我怎么样?
       他看我,随即一扬眉,说:这也开玩笑,太不礼貌了吧。
       我一鼓作气说下去:是真的,你看我,有大学文凭,算不上美女,也还凑合;没有下岗,也不待业,艺术馆的工作发不了财,可混口饭吃不成问题;另外我母亲有退休金,不用我救济她,所以,我条件还说得过去。
       他认真看我,我接着再说:我没什么坏脾气,不愿和人争长论短,愿意做家务,也会做饭,相夫教子我能做好,我们可以试着开始。
       他好像慢慢回过神来,憋着笑说:柳翘翘,你一直都很幽默。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点委屈,还有一点心酸与不甘,雾翳蒙上了眼睛,我仍然逼退它,我说:这很不礼貌是吗?但是,我打定主意,就这样不礼貌下去了,你是不是愿意考虑?
       
       他依然站在门口,看着我,不笑了,过一会儿,小声说:为什么是我?我是樱桃的前男友。
       我调脸看着窗外,窗外的夕阳无比的绚烂,它有些刺痛了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我说:有什么关系呢?你不是樱桃的前男友,也会是海棠、茉莉什么的前男友,不是吗?
       沉默着,我们仍各自待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对方,屋子里的夜色有些浓了,片刻,他伸手去拉门,在走出去之前,他说:我明天过来,你喜欢什么花?玫瑰还是百合?我说:鸢尾。
       他看了我一眼,很仔细的,也不问为什么,点一点头,轻轻带上门走了。我靠在沙发上,慢慢地想着,一个男人,是不需要说得太多的,一个男人,也是不需要长得太好看的,但是他要懂得幽默,经得起品味。
       10
       这是我和武医生的故事,我决定把这个故事告诉樱桃。
       那一天晚上,难得樱桃没有应酬,也不急着休养生息,她拿着一件金光灿灿的小内衣跑进我的卧室,向我展示她的内衣秀。我承认她的身材和面容都是一流的,这天生注定樱桃需要肥沃的土壤与充足的养分,这不是她的错,若对土壤情况不做考虑而盲目生长也是不对的,那是暴殄天物。在这个问题上,我从不偏激。
       想了想,我这样跟她开始,我说:武晋这几天都在这,他照顾我。
       樱桃怔一怔,很快说:不错啊。她把那织锦小内衣贴在胸前,仍在镜子前照来照去。
       我再说:我想和他约会。樱桃终于停止了摇晃身体,她保持那样的姿势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来看着我,眼神凌厉,她说:武晋在追求你?
       我摇摇头,说:不是,先追他的是我,不可以吗?樱桃很认真地上下打量我,也许她想装得镇静一点,但到底忍不住吃惊,问:为什么是他?
       我说:为什么不可以是他呢?他年龄适宜,有正经事做,不是俊男,但是说得过去。另外他是医生,若是半夜突发急病,也不用慌慌地拨120,好处实在很多。
       也许这真的出乎樱桃的意料,她喘息了一下,说:就为了这些?为了这些,你就和他约会,那不是有一卡车一卡车的人都符合条件?你是为了感恩?可你不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一点点好处就要以身相报,你怎么越活越回去?古代的人才会动不动就对她的救命恩人说: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太不自重了吧。
       我说:谁不自重?我是看好了他的铁石心肠,说恋爱就恋爱,说失恋就失恋,第二天早上起来,照样洗脸刷牙,挺着胸脯去上班,饭不会少吃一碗,觉不会短睡一会儿,多么珍爱生命。将来有一天,就算他另有新欢,也是抬脚就走,不会缠缠绵绵。我要是红杏出墙,他最多也是皱着眉头,挥挥手,随我去了。你看,不管将来,还是现在,都是干净清爽,多么好……
       樱桃打断我,仍然是审视的目光:为什么?你以前不这样,你一直守身如玉。
       我笑:这么高的评价,我并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守什么?为谁?
       樱桃掉头而去,砰地一声摔上门,她一定是恨不得把门狠狠摔在我的脑袋上。也许,我就此失去最后这一个朋友。
       樱桃拂袖而去,但马上又在门边探出头来,恶狠狠地说:我早该知道我是引狼入室,他竟然给你送鲜花,这花是他给你送的吧?樱桃再一次冲进来,扑向那些无辜的花,把它们从花瓶里拉出来,摔在地上,恶狠狠地用脚踩着,一边踩,一边骂:我让他送花,我让他送花……
       发了一会儿疯,她跌在我的床上,顺势躺下来,拿双手掩住脸,声音颤抖地说:这个死人从没给我送过花,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一直在跟我资源共享,是不是?
       樱桃哭了,有些伤心,也许是为了武晋以外的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我沉默地看着她,我也并不愧疚,关于武晋,我没有跟任何人共享,我现在使用的这一部分资源,是我自己开发出来的。
       隔些日子,我的脚好些了,可以一瘸一拐着走路,就带着武医生回家见过我母亲,她坐在家里,闷闷地看着VCD,竟然是《流星花园》。只是人似乎比平时老迈了许多,我还是喜欢她活跃在老年舞协时的样子,英姿飒爽、神采奕奕。
       我说:怎么不出去走走?没事和隔壁阿姨搓两圈也好。
       她的眼睛盯着电视,像个哲学家似的说:我越是和人接近,就越是愿和我的狗亲热。我看了一眼武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暧昧。我觉得这不大好,她怎么能这样,不是在这个极端,就是在那个极端。
       三个人都坐下来,喝着茶水,看电视。那个集金钱、地位、荣誉、英俊、痴情等等等于一身的道家大少爷,为了爱情,不怕刀山火海,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只因为爱一个人,就绝不放她走,这样的爱情真是令人荡气回肠、心向往之。正看得过瘾,我妈突然指着那个男主角道明寺说:啊,这个人,他长得可真像陈世雷啊,眼睛像,眉毛像,笑起来更像……
       我瞪她一眼,不做声,怒气憋在心里,胸脯一起一伏,像一只加了盖子的茶壶。武晋奇怪地看着我说:陈世雷是谁?我紧紧地盯着我妈,希望我的眼神能像黑色胶纸一样,结结实实封住她的嘴巴。
       我妈不看我,她不但毫无顾忌地张开了嘴,在说话之前,还不怀好意地瞥了武晋一眼,眼神意味深长,有揭发我一段风流艳史的意思,她这种故作玄虚的模样引起了武晋的好奇,他的面颊掠过一丝讶异,说:陈世雷是谁啊?你们家亲戚?
       我妈飞快地掉转脸,摸了摸缩在她怀里的柳贝贝的脊背,漫不经心地说:反正你也不认识。她闭上了嘴,开始认真地看电视,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我重重叹了一口气。看看,这就是我的妈,不止狡猾,还有些阴险吧。
       武晋离开时,我没有和他一起走,决定留下来陪我母亲一个晚上。听着他的脚步在走廊上渐渐远去了,我问我妈:这个人怎么样?
       我妈撇一下嘴,说:你一向自己拿主意惯了,我说也等于没说,可是……她顿一顿,看着我,认真地说:你快乐吗?
       快乐?我笑一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问出这样的话来。
       我以为我妈已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她却又问:怎么突然想到了结婚?
       我毫无意义地叹一口气,说:不结婚干嘛呢?我又不是歌星演员,成年到头赶着出唱碟,或是飞来飞去拍片子,也不研究学问,更不可能夜夜笙歌在酒吧里买欢乐,不结婚干嘛呢?
       她突然飞快地笑了一下,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站在敞开的窗前,我看着楼下武晋的影子,朦胧的夜灯下,他沉稳地向前走着,并回过身来,向我挥一挥手。也许他笑了一下,也许没有,黑暗中,我不能看清他的脸。夜风掀起了他衣服的一角,飒飒地翻飞着。我静静地看着走在路边的这个人,心里知道,世界是更大的汪洋,与人相拥沉沦,总比一个人溺水要好得多。
       有一点温暖,有一点伤感,还有一点淡漠,这个男人,我也是有一点喜欢的,至于爱情……还是不提了吧。
       责任编辑 康伟杰
       【作者简介】宋潇凌,70年代生于青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个别女人》、《单行道》、《说吧,你到底要什么》。另有《燃烧的是什么鸟》、《先生 看刀》等六十余万字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青年文学》等刊物。共计一百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