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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林春暖
作者:徐 坤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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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生决定在本命年来临之前结束北漂生活。这个本命年是36岁,而不是24岁或者48岁。前者毛嫩,后者衰微,多少有点像日薄西山。36岁,对于一个流浪漂泊的男人来说,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一个光荣的岁数,几乎已经是年龄上的极限,再继续流浪下去,不光遭周围人耻笑,也令他本人产生深深的人生挫败感。放眼望去,早年间一同来北京漂泊的人群,多半已经打马归山。江湖几经易主,现在市面上还在泡吧K歌的,已经是一群二十出头三十不到的小仔仔。混迹于他们之间,胡子拉碴的民生一脸落寞,颇不自然。像他这种年纪的人,如今无不油头粉面、挺着大肚腩,玩儿的都已是洗脚桑拿按摩的腐败成人活计。
       年龄这东西也有意思,35岁时,人们会说他才30出头,而一到36,人们就说他30多岁快40了。其实只不过是一岁之差,却如隔山隔海。街面上几乎所有有点技术含量的招工广告,应聘者年龄都限定在男35女28周岁。好像过了这个阶段,男女都自动转科不堪的中年,成为不齿于人类主流的狗屎堆。其实这已经算是好的了。相比起古代,这已经是错把中年当少年,将类人猿后裔的青春期大大往前提了。
       若从外形论,民生的相貌相当不错,面嫩,少相,胡须收拾干净之后露出一张挺像样的白脸儿,一米八几的大个儿,走起路来甩甩哒哒,有时又松松垮垮,自有一股艺术家的桀骜不驯或者是略显颓废劲儿。可惜他就缺一个专业特长,又没受过什么正经职业培训。求职方面总是处于劣势。漂亮的脸蛋能换来钱吗?那要看在哪儿,在北京就当然不能。在北京这么个人山人海人肉成堆的大都市里,美男帅哥遍地都是,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和人类。作为一个不管是漂泊在京还是原本居京的男人来说,关键是要在某个方面有点真本事,空有一副好皮囊,没多大用,顶多也只能在求职面试时占点儿便宜,再就是能讨女人喜欢,惹来的性骚扰强度大一些。其他的,什么也谈不上。
       民生来北京后,做过不少职业,都是打零工和短工,没有哪一样干得长。他原来在自己家乡的小县城里,有一份不错的职业,在文化馆当馆员,也算是拿工资的人。高中毕业考大学没考上,家里人咬牙供他复读,第二年仍是差二分。就这二分就决定了他命运的走向。母亲满脸苦涩,捂着左边的奶头犯了心口疼,父亲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脸皮耷拉得跟沙皮狗一般。
       他们这个贫困家庭,三个孩子,老大是女孩脑子慢,学习不灵光。二小子大脑炎后遗症,十几岁了还经常把屎尿拉在裤子里。好不容易出了小三子他这么个精灵,学习成绩在校里也是拔尖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上不去呢?
       民生也是,落榜以后,人生的自信受到巨大打击。但是他不甘心就此回家务农当一辈子农民。通过一个远房亲戚二伯求人帮忙,拿着发表在报屁股上的几行诗,民生以诗人的身份,进了县文化馆。先是负责编一本馆级文学刊物,后来熬到副馆长的地位。父母仿佛又看到一点希望,但愿他能干得好一点,从文化馆能直接当馆长、县办主任、县长秘书,直至县长、书记……一步步往上升。
       而民生越往前发展,就越让他们的希望一步步落空。俗话说性格决定命运,这话一点儿不假。作为一名乡村文化小青年,民生天生忧郁、谦逊、自卑,农活什么也不会干,整个人身上浮动着一种梦游气息。后来也不知怎么着,是因为语文学习成绩好的缘故吧,到了高一下学期,突然狂热地热爱起诗歌来,在县城的刊物上发表了一两首诗以后,更加助长了他的空想姿态,导致他的数学外语成绩严重下降,考不上大学也在情理之中。父母二位老人家,就怎也不明白,像他们这样的家庭,没有一点儿文艺细胞基因遗传,怎么就产生了像民生这种忧郁气质的诗人?除了败家和没用外,看不出他还能折腾出个什么劲道。
       后来几个北京权威诗歌刊物的编辑记者携带几个闻名全国的诗人到当地来采风,顺便给文学青年们讲座。民生带去了自己的诗稿给老师们看,其中一个脑门半秃,猜不出年龄的著名编辑老师说:你的诗写得有才气,想象力丰富,笔力灵动雄奇。好好努力,会有更大的发展。
       就是这些泛泛的不着边际的形容词让民生在没用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民生感觉到自己的血直往脸上涌,他对自我的认知已经达到一个新的水平。他把老师说的“会有更大发展”听成是“到北京发展”。于是他还真就顺杆往上爬,把原单位工作辞了,只身一人,杀进京城里来。到了之后,首先去拜见那位夸赞过他的老师。老师已经认不出他来,经他一提醒,反倒吓了一跳,说:其实,哪里都可以有诗情的啊!不一定非得辞职进北京。
       见到老师这副德行,民生心里一沉:他的吃饭住宿还都没有着落呢!出来时身上没带几个钱,满心希望着老师会收留他,帮助在北京落下脚来。这便如何是好?
       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没听说谁漂出来以后再无端返回去的。也只有闭着眼睛往前闯吧!他倒是也并不后悔。反倒是他的父母长吁短叹,听说他把好好的工作辞了,瞎晃悠到北京,知道这个儿子是白养了,得不上济。母亲犯了心口痛,父亲的肺部纹理愈发粗重,整天干咳个不停。
       说起来,那已是十年前的事儿。
       诗人在中国各地都是一个很大的群落。尤其,他们埋伏在伟大祖国首都北京的角角落落里,像沙尘、扬花、空气污染和负氧离子一样,生命力强劲,时而有形,时而无形。季节好的时候,他们就出来显一显,比方说,阳历四月,他们就会蓬勃叫春于北京东城的法源寺丁香诗会上,在当年泰戈尔与徐志摩、林徽因合影的丁香树下尽情照相折腾,几十年过去,那棵大树仍然开满沸腾的白花。秋分过后,他们又纷纷飘落于北京西山大觉寺的红叶诗歌节里,踏着纷纷落叶,吃酒念咒,搅碎了一地寺庙的清幽。这些人的人数之众,叹为观止,直教人感叹我泱泱大国五千年诗歌传统文化的深厚积淀。每逢各路英雄豪杰纷纷从地上地下冒出来聚集时,必定要整出点不大不小的事儿来,基本与诗歌无关,与风流韵事有关,打架喝酒或者分伙儿论战,“土包子伙”和“海龟派”辩论得不可开交,以至于为正名达到要互动拳脚的地步。媒体女记者就一个劲儿的上前拉,往旁边劝,拉也拉不开,劝也劝不住,最后就把他们葫芦瓢一样斗大的脑袋拍成特写大照片,往报纸娱乐版头条上一登,咦!众人立刻舒坦,握手言和,推杯换盏,勾肩搭背,从头再战。
       诗友相逢,亲如一家,相互引荐帮衬着,不怕找不到事情做。民生很快就被发展加入到“土包子伙”下线,磕磕绊绊开始了居京漂泊生涯。他吃过不少苦,享过很少的福:居无定所、交不起房租、一年搬家十二回,有时到月底连几块吃饭的钱都没有……等等等等。仗着年轻,禁折腾,那点儿苦一扛也就过去了。总体上来说,这么多年,虽然物质匮乏,但精神上基本自我满足。来京后,他做过一些跟文化有关的活计,编过书也倒腾过书,就是买书号然后再卖出去那种,做过文学杂志、时尚
       杂志,主要就是吸引客户拉广告,还做过网络编辑斑竹什么的,还卖过电脑软件,在中关村海龙大厦替人看柜台……反正都是力所能及不用花大气力但也挣不到什么钱的活。最得意的是做盗版书那会儿,几乎全国一条龙,有进有出,有批发有零售,赚了大钱。后来打击得太厉害,还上升到犯罪进监狱的程度,他们才心生畏惧洗手不干。
       在他决定淡出江湖前做的最后一项职业是做电视,就是做那种缺文化、少智慧、专门拿明星们的隐私开涮,把国民素质往集体白痴和弱智方面引的那种娱乐搞笑节目。
       正是在电视台他认识了美惠——他的福星。他那时的职务是节目的编导助理,主要任务是摆椅子打吊灯调耳麦,外加给编导拎包什么的。那期节目正好是访谈钟美惠——一个成功女人,城市新贵,48岁的亿万富婆,网上评选“十大钻石女王老五”名列第三。用高额数字说起某个女人的年龄来是多么的不堪!一旦见了真人面,事实却大相径庭。大都市的女人,善于保养,又勤于伪装,再加上名气、鲜花、掌声的滋润,通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今年40岁,明年18岁。
       不光美惠这样的明星女人是这样,连民生这样的都市流浪汉亦如此,极显年轻,脸盘子跟实际年龄极不相称。由于整日价游游荡荡,没有家庭拖累,即便快到40岁了还仿佛28岁,脸上还有光,就是那种老单身汉肌肤里冒出的油光光。与此同时,与之不配套的是内分泌里却往往生出单身汉的臭味。不知是身体里雄性睾酮激素协调得不好,还是没有养成天天洗澡的习惯,总之,长期单身的男子,身上很容易发出动物园狮虎山才有的尿臊气味。如果再跟廉价香水味一搅和,就更没法使人靠近。
       而一般已婚男人,拖家带口,勤于洗浴,卫生习惯好些,又长期有老婆同睡,呼吸之声相闻,屎尿之气互通,内分泌里就会产生阴阳协调、雌雄不分的烟火气,跟周遭广大的世俗气息同流合污,闻起来就很周正,就不那么刺鼻。
       民生此时的体味就在体臭与油光光中纠缠着。好在他已经发现了这一点,拼命用辛勤沐浴和巴黎香水来找补。本来他这南方人就有冲凉的习惯,他将这习惯一直保持到北方。不管居住条件如何恶劣,每天的热水澡或冷水浴总是必不可少的。他又从一个留洋海归诗人身上得来经验,知道了男人体味是吸引异性的法宝,香水一定要选用最好的牌子。他也就悄悄仿照人家,一瓶价格昂贵的巴黎“古奇”男士香水,点在身上,幽幽淡淡的,果然像粘蚊器一样,让女人蚊子般的嗡嗡嗡往他身上靠。
       他没想到这个气味,还能粘住美惠——按理说,她那种成熟女人,久经沙场,阅人无数,是不可能轻易循昧而来,随便咬钩或甩竿的。
       一旦鱼和钩或者钩和鱼相逢,便让他的心在一刹那之间狂跳不止。
       再看孀居多年的美惠,自从她二十来岁前夫去世后,反倒年轻自由起来,不必再吸纳腐朽的老人气息,一边打理庞大的家族产业,一边拿来来去去的年轻崇拜者当滋阴药养着。她的脸面整得非常滋润,看上去也不过是三十来岁。自把青春献给一个如父如兄的老男人后,美惠就对比自己大的男人失去兴趣,从一个中老年男人爱好者。变成年轻帅哥的忠诚粉丝,眼光总喜欢向那些小自己许多的男人乜斜。美惠在一些公开场合,比方在接受报纸采访或做电视节目秀时,也毫不害羞大胆表达对足球少年和影视美男的热爱。那一瞬间人们都感觉得到这位大款阿姨心态非常年轻,荧屏底下都纷纷猜测她的年龄。
       民生在录音棚的灯光下见到美惠绰约的丰姿和年轻的面貌时也吓了一跳,在他的想象里,凡做生意的富婆,都应该珠光宝气,肥肥嘟嘟,脖子上有十五道肉褶,手上有十个金镏子,另外一笑往往还要露出两颗金牙。但是他没想到,这茬儿有钱女早已不是国民党胖太太那辈富贵老太婆,她们是又一拨受过男女平等教育,掌握了知识利器的现代女性,都从铁姑娘变回真女人,气质风度俱佳,打扮长相都向希拉里和刘晓庆靠拢。在他眼里,美惠是个仅次于刘晓庆的漂亮女人。刘晓庆是他多年来的偶像,仿佛神仙姐姐,永远不倒,也永远不老。
       当然,他不知道,美惠像所有频繁出镜、用脸很费的明星一样,对自己颜面的修护达到了施虐的地步。她到韩国做过面部环切手术,就是那种叫做筋膜悬垂术的,从耳根和头发接缝处开口,将脸部肌肤抻直、拉紧,割掉一些多余部分,然后再将伤口缝合、磨平。少了一部分肌肤赘肉的脸,就显得紧绷绷,尤其眼梢部位,总是向上吊吊着,总给人一种扬眉凝睇的感觉,看上去很精神,好像戏台上青衣花旦的吊眼儿。通常,人到了这个岁数,就应该鬓角根根白丝、三角眼、双下颌,皮肤松弛,眼角眉梢都松松垮垮耷拉下来才符合常规。
       明星和名人们,显然是要超常规的。
       一见钟情——世界上果然有一见钟情这种事情吗?
       35岁的民生,显然还没有修炼到成为中老年妇女爱好者的程度。他的眼波和肉体还是习惯性的往年轻美女身上撩骚。
       但是,突然之间,有一种机遇以不可遏制的姿态和速度冲撞着他的肉体,顺便严重打击摧毁着他的人生价值观和审美观。有富婆美女向他甩竿,竿上的诱饵不是简单的蚯蚓或膨化鱼饲料,也不是床头榻尾嗲嗲尖叫、滑溜溜的下半身和细细小蛮腰,而是日薄西山的胴体、摇摇欲坠的脂肪以及万贯家财。咬?
       万贯家财哪!
       他该怎么办?上钩还是不上钩?咬还是不咬?
       2
       九月的微风暖洋洋地吹着,满街彩色的单衣和夹克在正午的阳光下很是招摇。这一年间,持续了两个月的夏季溽热,让都市里的人们都给活活压在闷湿里喘不过气儿来。立秋过后,好不容易从桑拿天儿里逃脱出来的人们,都在这秋高气爽的时节尽情呼吸阳光和空气的新鲜。
       民生戴着墨镜,背着双肩包,大步流星的擦着一排排白杨树的树干,走在九月的艳阳下,看样子心情很不错。这一阵子,他跟美惠的关系进展十分顺利。男女关系嘛,一旦上床,预先设想的那些艰苦卓绝与沉重不堪立即随风而去,剩下的只是飘飘悠悠的美妙快感。种种迹象都表明,事情正在向他渴求的方向发展。
       今天是九月的最后一天,各单位只上半天班,下午就放假。民生他们那个组刚把十一过节期间播放的节目抢先做完了,节目已通过了终审,也发放了过节的奖金,接着还能休息七天,简直全都是美事儿。他先要好好的睡上一觉,然后再想想怎么狂玩儿。上午他去点个卯领了钱,看没什么事,打打招呼,就坐车往回返。回来坐在公交车上,忽见路边诊所的牌牌一晃而过。他蓦地就起了下来看看的念头。于是到了下一站,民生下车,往回走了半公里,循迹来到诊所门前。
       这是一家叫做“杏林春暖”的男性专科医院。民生走进这家医院(确切点说是家诊所)之前,似乎还没有做好完全的心理准备,或者说目的似乎还不是特别明确。反正也是顺路,进去看看,问问情况,也察看一下环境,并不妨碍什么。
       诊所位于临街拐角的位置,是一幢白色
       二层小楼。“杏林春暖”四个大字烫成红色,立在楼顶,打老远就能望见。下边副标题“男性专科医院”几个字印成很小的白色牌匾,挂在门口右侧的墙上,不走近看,还真看不出来。整个诊所门口都很清静,两棵老槐树高大茂密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盖住了二楼的几扇窗口。树荫下面的空地上停着很少的几辆车子。周边的环境看上去还不错,至少没有那些国营大医院门前的杂乱拥挤,比如说像同仁、协和什么的,根本就不能去,门前挂号处的混乱程度跟菜市场差不多,全国人民都盯着北京几所大医院,半夜三更就来挂号瞧病,反倒让北京人们有病也不愿意去那儿瞧了。
       这家诊所外观上总体上给人的感觉是安静、祥和。但是,话又说回来,人这么少,莫不是骗子医院吧?
       民生心里嘀咕。他是从报纸广告上看到这家医院的介绍。政策放开以后,北京像这种民营医院那时节正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良莠不齐,质量怎么样,是真是假都很难以断定。
       推开门,进得屋去,见大厅里窗明几净,几盆绿植葳蕤茂盛。总共也没几个人,问讯台、挂号处的台面都不小,几个小护士穿得漂漂亮亮,戴着护士帽,化着淡妆,规规矩矩站在那里迎候,看上去就像日本成人网站里的护士小女生。
       一想到这里,民生的脸一红,想必他已经快被网络毒害得深入骨髓了,一见到美女就想到是网络视频上的欧洲大洋妞和日本女护士,简直已经没个美女活人的概念。他赶紧收拢心思,扭过头去,墙上地上四处乱看。
       放眼一看,大厅的一面墙上写着本医院治疗男性泌尿系统疾病,不孕不育,前列腺,早泄,阳痿,性功能障碍,阴茎短小,不能射精,不能正常勃起……原装进口美国魔力超级男根增长素,一个疗程(30天)让你的阴茎增大5厘米-8厘米……诸如此类,跟他在报纸广告上看到的差不多。甚至连墙上贴的一长溜专家、主任医生的照片都跟报纸上的一模一样。
       这会儿应是午休时间,挂号窗口前仍有一两个人,并不是男的,两个岁数很大的妇女,像是胡同里居住的居民大妈。民生就有点疑惑这家医院到底是瞧什么病的。
       民生莫衷一是地在这儿张望着,还没打定主意是走是留。其中一个漂亮的大堂小姐(应该叫小护士)一见,就主动迎上来打招呼:先生您好!您想看哪一科?
       这位小护士有着翘翘的睫毛,甜甜的嗓音,尤其头顶上那个纯装饰性的三片瓦似的雪白护士帽,更衬出她肌肤的娇嫩,形象十分卡通,愈发逼近网络色情图片的味道。民生一看,正是报纸广告彩色大照片上那个小姐——她手里托着药瓶,脸上挂着甜蜜微笑,樱唇做出口形道:要性福?到杏林!
       见到真人显形到自己面前,民生平常在女人面前练就的那张巧嘴竟一下子语噎,不知说什么好,只说“来看看,问问情况。”
       导医小姐是不会轻易放走任何一个准患者的。她热情洋溢,仿佛摸透了这些男人的心思,也不多问,只是说:不看不要紧,先生我可以先领您到我们胡院长那里咨询一下,他是我们这里的主任医生,会给您提供一些帮助的。
       然后,不由分说,伸手做出只有日本或韩国妇女才能做的躬身谦卑邀请的姿势。这样一来,民生就没法转身出去了。只得乖乖跟着小姐身后上楼,感觉自己像被拍了花子,多少有点不由自主。
       上到二楼,见几间屋子都挂了“内科”牌匾。长椅上候诊的是几个大爷大妈,正在互相念叨又感冒心口疼之类。原来这医院不单纯看男科,为拉客源,什么生意都做。民生心里有些发沉。
       小护士领他又上了三楼,到了一间写有“院长室”的门外,请他在外面坐下稍等。她进去,一会儿出来,说先生您请进,胡院长在里边等您。
       民生想,院长还用亲自坐堂吗?疑惑着进去。因为是迎着阳光,一时看不清人影,明晃晃的一片。定了定神,才见里边临窗一张宽大的桌子,上边整齐码放一些书以及病历文件之类。桌旁一个捂着白帽子、穿白大褂、戴黑色宽边眼镜的中年男子坐在那里。走近了一看,那男子肤色黝黑黝黑的,看样子也该有个五十多岁快六十了,好像刚才在一进门的墙上看见过这人的影像。
       民生在所谓院长的对面小凳坐下。那个胡医生假装忙着写什么,故意头也不抬,问道:怎么不好?
       他这样不抬头发问,就有了一种无比繁忙与威严感。民生有点窘迫,顿了一下,才支支吾吾说,自己可能包皮有些过长,正准备结婚,想检查一下。
       院长仍旧头也不抬地说,晤。解开裤子,检查一下。
       民生一方面觉得自己被怠慢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有点扭捏地站起来,磨蹭着拉开裤门。院长停下手里的活计,眼神从眼镜框上方瞟过来,道:再往下褪。民生很不自然的把牛仔裤往下扒了一扒,把裆间耷拉着的那个物件全部露出来。院长这时才扭身戴上乳胶手套,又命民生近前,手触到他那物件上,上下撸了撸,然后脱掉手套,道:是该做了。你这个样子,我跟你说,就得马上做,越到以后越麻烦,影响夫妻性生活,会造成妻子宫颈炎和宫颈糜烂,弄不好就是一个宫颈癌。
       民生拉上裤门,明显觉得里边有点翘翘,被医生给捏弄得挺不得劲。长这么大,他那物件还头一次被男人的手抚弄,感觉怪怪的。他记得美惠头一次跟他在床上翻云覆雨过后曾说过类似的话,跟医生的话是同一个主题。其实她只不过是顺嘴说说而已,而民生听着却格外刺耳,就把这话往心里去了。尽管他在床上尽心尽力的强度不减,可美惠的这句话多少对他的心理还是造成了压迫感。回想以前跟他好过的那些小姑娘们,谁到了这种时候不是大呼小叫“你真厉害我不行了”之类,直夸得他飘飘欲仙干劲无穷恨不能成个永动机?!男人嘛,大都十分在意他们腿间那点玩意儿,尤其到了某种临门一脚关键时候都格外敏感脆弱,除了听听好话夸赞、激励催促着尽快带球入门之外,稍不如意顺耳的话都会对他的自我认知造成严重打击。从此一蹶不振落下病来也说不定呢。
       可钟美惠才不管那个。钟美惠女士仗着财大气粗,一向在床上也颐指气使,想起什么说什么,毫无顾忌。她本身在大学里就是学医的,现在干的又是医药进出口的买卖,对人体器官构造有着解剖学上的敏感,就连手指爱抚人的动作都像是在摸人体骨骼架子或是搓揉一只解剖台上的青蛙,谁长谁短,一上手就摸出来,还肆无忌惮脱口而出民生的表皮长度会造成对女方深度部位的伤害。这让民生怎生经受得了?!
       医生见民生不说话,又添油加醋说:你没见好几个女明星都得宫颈癌死的吗?怎么得的?就这么来的!都是男人们不负责任给害的!
       民生嗫嚅着说:咱……咱还是先别说那个,就说说对我自己个儿有什么不好的吧。
       医生说:当然,你自己个儿也容易得癌啊!包皮过长,细菌长期隐藏在内,不知不觉,变成炎症,发展到最后,就会演变成癌,跟女人宫颈口癌变是一个道理。而且到了30岁后会演变得越来越快,你自己感觉不到。应该早发现早治疗。你没见非洲国家和以色列等国
       家就比咱先进,男孩一生下来就行割礼吗?那就是防微杜渐、未雨绸缪,免除了今后的祸患。咱国家传统片面强调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动也不能动,其实这是不符合科学的。你没见有多少男男女女因此葬送了性命……
       医生还在夸夸其谈,无限夸张而且不厌其烦地卖弄他那点医学知识,民生却已经听得既有些倦也有点惧,对面前这人没什么好感,想马上站起身来走人。
       见民生脸上已有倦怠神色,医生马上话题一转,认真推荐起处置方法来,说你今天来,可真是比较合适,碰巧今天人少,往常来看病都要事先预约。你这病,好处理,只不过是一个小手术。我们引进了最先进的激光诊疗仪,无痛,不出血,二十分钟就完,无须住院,做完可以立刻回家,大概一周就能养好。
       医生这会儿已经尽量轻描淡写,见民生还在犹疑,又进一步蛊惑道:现在过节,正逢我们医院推出优惠措施,手术费打对折,也就三百多块钱的样子,还免专家挂号费。关键是这个时间做手术比较好,长假过完,就能照常上班,什么也不耽误。要在平时,还得请假影响工作,弄得尽人皆知,那多麻烦哪。
       医生这是摸准了病人的三寸。他说的后一点果真让民生动心。如果七天以后就能好得跟没事人似的,偷偷摸摸谁也不知道,倒也无妨。
       民生在心底算了算,三百块钱,二十分钟,再休养一周,就可以一劳永逸解决问题。都是自己眼下可以承受得起的。正好放长假,正好可以在家养伤。美惠若问,只说是回了趟老家。等到“十一”过后他再见美惠时,已经雄姿高耸,跟她辗转缠绵床上大战三五个回合也可以不分胜负。她再不会因为这个劳什子对自己颇有微词,也令自己心理上多有不适。
       说了归齐,不就是多余出来的一圈皮吗?割便割了吧!
       主意一定,便让医生给开了手术单子,先下楼去缴费,然后上来做术前准备。手术室就在这间门诊室的里间。一个什么激光切割仪器靠墙摆放着,庞大的一台机床,看着像一台老式复印机。一张窄窄的病床靠在窗口,跟家里用的那种单人床没有什么区别。那个胡院长医生亲自来操刀,见他戴好口罩、手套,把自己遮盖完毕,然后令民生上床躺着,裤子褪掉一半,露出手术部位。民生遵照做了,羞答答将那物件裸露在九月的空气里,蔫叽叽的有点孤单无助。一个戴三片瓦帽的小女护士进来给胡主任当助手,端着一个托盘旁边站着,将民生那物件尽收眼底。这让民生略微感觉有点难堪,不敢抬眼瞧她。小护士倒落落大方,没事人似的瞧着。
       医生夹起酒精棉在待手术的部位周围擦来擦去。民生感觉到一点凉飕飕的。对于自己身上的这个零配件,他也只有如厕或床上运转的知识和技巧,至于保养和维修,他却连一点医学常识也没有,如今只是茫然地听从摆布。他叉着腿,头偏向一边,从半遮半掩的窗帘看过去,仍可以望见屋外很好的阳光,老槐树的绿闪闪的叶子,枝头几只啁啾的小鸟快活地蹦跳,街市上汽车引擎声一阵一阵响过……一切都昭示着九月快乐的生活。如今他却要躺在这里让人宰割。
       在略感茫然无助的同时,民生心里也纳闷:这哪里像个做手术的样子呢?民生在电影、电视里看见的手术室,都是封闭密室,无影灯下阴冷恐怖,医生护士手里长刀短剑,哪里像如今这般敞开透明,就跟躺在自己的屋里差不多呢?
       凉飕飕的酒精棉擦来擦去,民生还在想,这可倒好,真是简单,上来就做,事先也没做做心肝功能测试、药物过敏试验或是血凝试验什么的?记得他曾陪一个哥们儿到一家公费医疗医院去割过痔疮,大医院手续特别繁琐,事先做过好多身体测试,然后才上手术台。难道果真如诊所报上广告所说,一个处理包皮的手术,就简单到“无痛,不出血,二十分钟即做即走”的程度?
       也不容他再想什么,医生消毒完毕,开始做局麻。针头从敏感部位活生生扎进去,疼得民生龇牙咧嘴,道:不是说无痛吗?
       医生说:吸气,咬牙坚持一下,马上就好。
       好像扎了不只一针。待将嘴唇都快咬破之后,不多会儿,麻药劲儿上来,他就没感觉了,整个上半身和腿失去了连接,仿佛那个东西已经不属于自己,头脑也略微有些恍惚。大概是麻药顺血管回流到脑,将那里镇定住。医生在那上边套上环,挤压出需要切割的部分包皮,然后按塑胶环的边缘环切下去。大概是切了三四次,因为能听到电动仪带动激光刀“嗡嗡嗡”启动了几回。
       医生还把切割下来的包皮夹给他过目了一下,然后再扔到托盘里,还说了一句,你看,够长的吧?都是没用的,不及时割怎么能行?
       医生给他的伤口敷上纱布,粘好,最后处置了一下,告诉民生可以起来了。民生艰难地从床上起身,慢慢站到地上,试图提起裤子。医生告诉他把裤带放松,回去后尽量让伤口部位裸露着,避免衣物摩擦。民生仍旧有点站不稳,麻药劲儿没有彻底过去。他把裤带松了两环,让牛仔裤松松的挂着。医生埋头写病历。民生问:这样就行了吗?医生说:给你开些消炎药,要输液,连输三天消炎,等到炎症消了,环会自动脱落。
       民生心里纳闷:不是说即做即走吗?怎么又出来个输液?医生不由分说,刷刷刷大笔一挥就开了单子。民生拿过一看,曲里拐弯像外国字,胡乱爬爬着很难看,像天书,不让人看懂。便问医生开的什么药,医生说是头孢类消炎药。又要先缴费,一看价格是650元,这么贵!他忙问:这是一天输液的钱还是三天的?
       医生说是今天一次的。明后两天来了再现交费后输液。
       民生一下子有点傻了,问:不输行不行?
       医生这回倒是说了实话了,说:不输液消炎怎么能行?再小的手术也是手术,那也是在身上动了刀子,割下一块肉去。不立即消炎,万一术后感染引出并发症,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
       医生这阵子又把话说得血哧呼啦的,完全不是引他上钩时的轻描淡写了,仿佛不在这儿输液立即就会死人。
       民生急了,说,这么复杂的过程,你怎么不事先说清楚?
       医生不紧不慢,说,术后消炎,这是一个简单的常识。我们这是本着为病人负责,才会这样细致做到底。当然,你也可以不听从我们的建议,回去以后自己处置。那样的话,出了问题,我们可就负不了责了。
       至此,民生才知道自己上了圈套。这就是如今民营医院宰人的伎俩,打广告时假装降低手术费,并把看病过程说得跟玩儿似的简单愉快。等到把病人按在床上切割完毕后,善后事情却由不得自己,医院在后期治疗和在医药费上做足了工夫,治好治不好还得另说,光是这个药费,病人你就等着大把大把往里扔钱吧!
       事已至此,民生也只能自认倒霉吧!他还能怎么样呢?谁让他轻信报纸小广告?谁让他没有公费医疗、没上医疗保险、没有医学常识?关键是,谁让他好端端的没事儿来做这种难以启齿的劳什子手术的?吃亏上当也是活该!
       眼下想别的也没有用,只想着该如何度过难关,先止痛消炎。民生的下半身还是麻
       的,走也走不了。他也只能再次任人宰割,开了输液单子,掏出钱来让小护士下楼去帮着交了。回来,引他躺到另外一间小小的处置室的床上,让瓶子里的药水一滴一滴注入手背静脉血管中。瓶子一挂上,上面的中国字他看清了,无非头孢、葡萄糖、生理盐水类。好像以前感冒发烧也滴过同样的消炎药,记得一次也才100多块。而他们这里一次就要650块,三天光是输液药费就是两千来块钱哪!这才叫一个上了贼船!民生下半身虽是麻的,脑子被这缴费一刺激,却异常清醒。前因后果,未免就一起涌上心头。
       我这么做,是为了谁呢?
       为美惠?为自己?
       到底值不值得?
       可是……这是一个值不值得的事儿吗?两情相悦,心甘情愿,奉献为先。可自己又能拿得出什么来献给美惠——那个大出自己十几岁的女人呢?
       开始民生还以为自己年轻、有优势,在美惠面前完全能拿得住劲,能蛊惑得住人家。可一旦交起手来,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只要美惠出现在面前,民生总是甘拜下风。
       连他自己也奇怪:以前泡小姑娘时那个牛皮烘烘、爱搭不理的劲儿哪去了?那时他在床上稍稍使点功法,小姑娘就乐得叽叽啾啾的,拱在他怀里像快乐啼鸣的小鸟。他反倒要花好些手腕去抛闪甩掉她们,以防止她们中的哪一个黏糊上他。
       可钟美惠,每次床上被他伺候得心满意足之后,却懒洋洋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翻身把背部朝向他,身体一拱兀自舒舒服服睡去了。待醒来时,一摸他还在身边,却懵懵懂懂一句问:你还没走?
       就这一问,搞得民生无比伤心,也分外伤自尊,不甘心。看这意思是巴不得他干完活就早点儿自动出去,好让她踏实睡觉补血,或是忙别的事务去。似乎她片刻也不想再与他沉浸于淫糜空气中。这叫什么?午夜牛郎?使唤完人就踢吗?
       民生忿忿,却又不敢表达出来。他想明明自己应该是占上风、占主动的一方。当初的被追求者也是自己,怎么说自己也是一个单身小伙儿,面对着的是一个半老徐娘,如今不知怎的,却这样被动。
       当初他可是半推半就勉强咬钩的。图的无非就是个新鲜刺激,心里想着换个比自己年龄大许多的人玩儿玩儿不知什么味道。美惠正相反,下钩时花了大力气,对他频繁相约,抛洒魅力,从五星级饭店的红酒玫瑰烛餐晚宴,到西双版纳双飞豪华游,送衣送物到直接送VISA卡……也是照准他的死穴下药,用这些来俘获穷小子的一颗虚荣之心。从另一个角度说,也足以证明了大龄女在小男人面前的不自信。财力能将她个人魅力亏损的那部分补足回来。每次勾引小男生时她都采取同样的伎俩大把大把散财花钱。
       这些,民生当然不知道,他是头一次被富家女人这样钱财滥炸,没几天就蒙了,乖乖就范举手投降。以前他跟小姑娘玩儿,只不过玩儿感觉、玩儿情调、打发寂寞、宣泄“里比多”而已,跟现在完全不一样。是钟美惠把他带入到完全陌生的恋爱形式当中,令他感到无比兴奋和新奇。写诗的人,一般比较注重和讲究形式,容易上了形式的圈套。美惠抓住了这一点,对民生,这回更是格外下了工夫。在她眼里,民生比其他被她俘获过的几个都要强些。
       民生外形俊逸,十几年的京华生活的濡染,早已经没有了外省人的土气,过去是留长发、扎小辫,穿导演背心,现在又随大流在脑袋上包块头巾,看着不是模特化妆师也像是个高级裁缝,充满了艺术家气质和时尚气息。他的面色苍白郁悒,个头挺拔,腹肌结实,肱二头肌时时闪现,总的说来,比较符合她心目中的英俊标准。就他的职业来说,对外名片上堂皇的写着XXTV记者、编导,还印有鲜红的台标,明显是官家人、娱记、电视人的样子,现如今当红的职业。带着出门,拿得.出手,至少在她那帮生意圈的人面前不跌份。如果好好培养培养,能发展成为自己一个伴儿也说不定。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女强人来说,除了生意上的事情板上钉钉容不得丝毫马虎与闪失外,个人生活上一般也就是个多方连线,总是喜欢骑驴找驴,搂草打兔子。
       可惜的是,一旦把人弄到手,没过多久,她那个喜新厌旧的老毛病就又犯了。大都市的后现代女白领,加入到忙忙碌碌职业大军里,来来往往,磕磕绊绊,此消彼长,见人见得眼晕,跳槽转会也是家常便饭,越跳、越离,就越成为个人有能力的证明,要想让她们在各方面做到从一而终坚贞不渝,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吊死在一棵树上,除了无能,简直就说不出是为了什么。好多传统观念,在北京这个后现代古老东方都城都岌岌可危发生动摇。许许多多观念掺杂在一起,有时也难免泼洗脚水时连孩子一块泼了。
       美惠从民生身上把对电视台的好奇打消掉后,连同对电视人的好奇也随之消失。像她以前对画家、导演、大学教授、留洋博士、IT精英从感兴趣勾引尔后又给甩掉的过程一样,时间长了,对电视人萌生的厌倦情绪也与日俱增。这跟民生个人魅力值的下降没有关系,与民生包皮的长短更没有绝对的联系。要是说到床上谁活儿好谁活儿赖、谁长谁短的那点事儿,对女人来说,并不显得有多么重要,通常,大概齐也都是那个样子。如果一定要追究原因,也纯粹是美惠她自己喜新厌旧的心理使然。在更换男性方面她有本钱,有条件,有兴趣。追新逐异一旦成了惯性,很难无端刹住,除非出现某种不可抗力,才能让她在惯性下滑的道路上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再者说,单纯的性事,如果没有其他背景做依托和约束,是持续不了多久的。一旦心理上失去新鲜感依赖感崇拜感,难免要觉得累赘,并开始向下一个新的目标觊觎举进。
       这就是自由的悖论。
       而民生呢,此时却生出了想占有她、想拿住她的劲头。这里多少有点想往回扳分的意思。自己在女人面前被动、不受重视,这感觉还是头一回有。从来都是他甩别人,哪里会有别人厌倦他的道理?同时,相处既久,美惠的经济实力,也暗暗让他心动。他开始心怀叵测,生出与她长相厮守,用她来终结自己单身漂泊生涯的念头。
       两个逢场作戏的男女,如今,却都向着跟自己初衷相反的方向缓辔徐行。
       美惠甩他好甩,民生占住她却不好占。他凭什么?除了比她年轻、床上功夫硬、殷勤献得好,他还能有什么别的优势?
       所说的床上功夫硬,也是他自认为的,都是从以前那些被他压在身子底下啁啾鸣叫小女朋友嘴里得到过虚浮的证实,是不是有所浮夸他也不清楚,总之是增强了百倍的自信和骄傲。就连这点床上硬功,如今也要被懂医的美惠在他的生理构造上挑出短来,这叫他心里怎么平衡?
       他也知道,他之所以在她面前低眉顺目、处处被动,是因为自己已经暗暗谋算心有所求了。人嘛,这个东西总是无欲则刚,一旦有求,就会不自觉的降低身形,降到很低很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要想成功,进一步捕获芳心,他想必须从改造自己的身体硬件开始……
       输液瓶里的药物一滴一滴进入血管里。一阵阵的伤口跳痛把民生从梦里疼醒过来。睁眼一看,太阳已经偏西,窗外老槐树的叶片
       已经有了老绿色的暗影。民生恍惚觉得梦里有一条七彩巨蛇缠绕着自己,蛇身上的巨鳞都是琉璃瓦的颜色,阳光下极为斑斓,刺得人睁不开眼。他很痛苦,像是脑仁里有根针在扎着,于是便使劲呼喊着,一着急,就醒了。
       见自己仍躺在床上,手背上输着液,瓶子里还剩一半的液体。麻药劲儿一过,他的伤口开始疼了起来,下体十分肿胀。好像不光是伤口,疼痛的还有心里,心口的某个地方也开始隐隐作痛。他感到像是有些内急,喊了两声护士,没人应,负责看护的小护士不知跑哪去了。他只好起身,用闲置的左手摘掉挂着的吊瓶,高高举着,挪下床来,出门找厕所。楼道里静悄悄的,此刻,人们已经纷纷放假回家准备过节了吧!民生的心里多少有些悲哀。他艰难地一步一挪走到楼道尽头的卫生间,进去四处寻摸了一下,将吊瓶找到一根高处裸露出来的暖气管子挂了,一只手操作着服侍自己小解。那里又肿又痛,排尿系统似乎给阻塞了,不好使,站了半天,没解出来几滴,却又像没排净似的,万分难受。
       无奈,只好系上裤子出来,撇着腿,高举着吊瓶,一步一步挪着。值班小护士终于在楼道里露面,尽管她头上还是戴着那个雪白娇俏的三片瓦护士帽,此时民生却早已经闻不到日本女生色情味道,看到的都是一个个毒如蛇蝎的妖精小骗子。
       小护士赶忙接过他手里的瓶子,扶他回房间里来。这回,民生的意识完全清醒,痛意大规模袭来,令他坐卧不安。他也顾不得体面,先后换了各种姿势,撅着,趴着,躺着,侧着,蜷曲或者放直肢体,以便减轻痛感。肿胀和尿意还是挥之不去,真是憋得难受。几次想再去厕所排空,可一想到那个卫生间离病房还有好几十米之遥,他也无法举着瓶子频频如厕,不免气闷,肾器愈发紧张,像是马上就要失禁的样子,恨不得边上就有个马桶或便盆,索性一直坐在上边才得松弛。紧张之余,不得已跟小护士说自己总有尿意,问有什么办法帮助解决一下没有。
       小护士看样子也就20岁,说话还有外地口音,近处看清颧骨还带两块高原红,像是才从农村出来不久的小丫头。见民生辗转反侧变换体态,遂脾气很好笑吟吟劝道:别紧张,这就是麻药后遗症,忍一忍,疼过这个劲儿就好了。
       民生明知道这话就跟没说一个样,但此时此景,毕竟也是一种安慰。想也许是她常护理这种类似病人得出的经验吧!也就不再问,只向她要报纸杂志来看着转移一下注意力。一会儿,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方才想起自己中午还没吃饭。疼痛肿胀的感觉完全覆盖住了饥饿感,小护士给了他一杯水,他接过来大饮了几口,又觉得不对劲儿,喝多了又得上厕所。索性忍着,等到家再说。
       好不容易等到输完液,已经下午三点多了。此刻的诊所完全清静下来,几无人影,像个魔窟。民生仓皇逃窜,简直不知自己怎么就竟然走进来,又被人活活给割了皮的。荒诞!只能说是妖魔附体了!
       艰难下楼,打上车回家。坐在副驾驶座上.屁股一沾椅,又是一阵剧烈的疼。他赶紧挪了挪身,用脊椎后位支撑在椅面上,伤口部位全都前翘、腾空。以艰难的身形强忍着,咬牙到了家,额头已经出了微微细汗。
       所谓“家”,不过是位于西三环边的一个出租屋而已。一间五十多平方米的小两居,原先跟另一个朋友合租,费用均摊,后来朋友搬走,他也没退房,也没再招合租伙伴,独自咬牙支撑每月房租。也是因为跟美惠往来的缘故,有个单独的住处行动比较方便。近期收拾得比较整洁,时刻预备美惠某天突然来访探班,住得干净宽敞点面子上说得过去,不至于显得自己太落魄穷酸。美惠的确干过两回这样的事情,预先招呼也不打一个,突然造访上门来,说做就做,也不嫌弃,扯掉裙装,便与他在床单皱皱巴巴的单身汉床上翻滚起来,图的就是个新鲜刺激。多数时间,他们还是在美惠那个豪华别墅里纠缠幽会。
       民生忍痛,进屋先是洗手洗脸,将衣裤换了,找了宽大的衣裤将下体兜上。翻翻冰箱柜橱,四处空空,没有什么吃食。他原本也没想到会有一场这么个切割术,根本连一点儿必要的准备工作都没有做。此刻才体会单身生活的悲哀,但凡有病,生活不能自理时,身边没个人照应,简直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好在他也从不得什么大病。
       一切也都无从怨起。好不容易翻出一袋方便面,烧上开水,煮着吃下。心情略好一些。上床躺下,见时间已经是傍晚薄暮时分,从窗口望去,已是家家点灯,户户厨房飘香。楼下有小孩子们的嬉闹,又是一天亲人们团聚的时刻。民生定了定神,努力摆脱世俗生活的侵扰,以免生出感世伤怀的情绪,使劲把心思凝结到处理当前境况上来。
       下一步该怎么办?除了养伤,还能怎么办?无缘无故就把自己弄伤,唉!悔之晚矣!他想自己一向身强力壮,没得过什么大病,这次也应该没有什么要紧,能挺过去。过了今晚身体没有什么大事的话,明天就不用输液了,吃点消炎药,待到炎症自动消除,伤口便也愈合。平常自己偶尔有个感冒发烧,也都是吃几片药打发了事,好得很快。
       他想起自己手头连一点药也没储备,消炎药止痛药也还没有买。这会儿想来,终该有点才是,万一深更半夜里疼痛发作,也好有个应急。刚才在诊所,嫌那里的药贵,650块钱的输液费,已经让他大呼上当恨之入骨了,只是当时不好发作而已。医生想给他开药,他没让开,说自己有。那家诊所,他是再不想去了,吃亏上当也就一回。如若再需要打针输液什么的治疗,他想他也就在楼下社区医院里就近解决算了。
       想到这里,又换了衣服,忍了痛,从十六楼的高度坐电梯下来,先到社区医院。那里的坐台医生都已经下班回家,一时竟也无从请教。便在药房买各种消炎药和止痛片,又买了些清洗用的消炎粉,心说大不了也就这些了吧。又蹩着腿,到旁边超市里采购了大量吃食,够他一个星期吃用无须再下楼的。赶上人多,快过节的人们都跑来超市里抢购,就跟不要钱了似的。他推着购物车,排在冗长的队伍后边等待缴款,额头上的汗出得一阵猛似一阵,到最后衣衫全都湿透了。
       全都是虚汗。
       好不容易回到家里,扔下大包小裹的食品,心里略微生出几许安全感。毕竟是饥馑乡村出生长大的孩子,对待食物有超常的依赖和亲切感,似乎只要有吃有喝、饿不着渴不着,一条小命就能活着。非常状态下,人竟然能完全回归成动物本能。民生感到怅惘。
       重新换上家居衣服,将各种药物吃下,心里感觉略镇静一些。断断续续接了几个诗友哥们儿打来的电话,都是邀过节出去喝酒的,民生以忙为借口谢绝了,并且还没忘在电话中语调强装欢乐,仍像个没事人一般。放下电话,心里重又充满被人世弃绝的悲哀。一个小时后,止痛药发挥了镇静效用,民生关掉手机,在电视里庆“十一”晚会的歌舞喧闹声中迷迷糊糊睡去了。
       临睡前他还想到,平时要好的几个哥们儿电话都打了,美惠却没有给他打来电话。最近,她骚扰他的电话明显减少。民生对这件事儿很敏感。也许她生意忙,顾不上。说不定她
       哪天自己忍不住,就会驾幸垂冷,不打招呼自己又跑上门来求欢了呢。民生暗暗往好的方面想。女人嘛,多少都有点情绪无常。
       第二天,就是普天同庆祖国生日的日子。民生龟缩在他的出租屋里,眼看着自己下体肿得像茄子而无能为力。他自己估摸着,这应该是正常的术后反应。每次他感冒发烧扁桃体发炎或生口疮后,无论打针吃药都会溃烂,医生说那就是白细胞跟细菌做斗争后牺牲的尸体。只有到一周后治疗才会见成效。民生蛮有信心的依此类推,他用吃药和清洗两种方式来对付疼痛。但是伤痛和炎症还是让他连接电话的情绪也没有了,也忘记了追究或者懊悔自己这种行为的原因,只想着怎样降低痛感,能挨过这漫长的一天。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第三天,炎症不但没有消除,反而还愈发严重。伤口开始化脓,他断断续续发起了高烧。想着应该去哪个医院看看,却又犯起诗人思虑过多的毛病,又一想此时是节日,正规医生都休息,到哪里都是急诊,值班的护士看不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的,要想真正看好病也得挨到长假结束。这样一想,又不免气馁,将瞧病的想法退却,一门心思的妄图用自身力量战胜病魔。民生只顾偎在床上,双腿又着,裹着棉被发烧,忽冷忽热,一会儿冷得哆嗦,一会儿止痛药劲儿上来,又一身一身的大汗淋漓,身体虚得直打晃。实在烧得忍不住时,也曾想过让哪个哥们儿过来帮忙带自己去瞧病,又想最好谁也别知道,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传出去不好。最好将此事的影响控制在最低限度。
       烧得昏沉沉,已经不知是日是夜,偏偏这时手机响,他一看来电显示,见是美惠打来电话。便不由分说摁断,不接。他不想说话,也不想在这时见她。
       要说美惠这女人,也是毛病不小,独断专行惯了,上赶去找她时,还不爱理;一旦人拒绝她,却还不行,属于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一类,高高在上,霸道得很。见民生不接她电话,越发来劲,狂呼不止。打得民生手机只剩一格电。民生知道这姑奶奶脾气上来,拒绝是拒不掉了,他不得已,接了电话。那边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责问。这是意料之中的。在听完她的责问之后,民生强打精神说:哦,我回老家了,走时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
       美惠说:你真回老家了?没做什么事情背着我?
       民生说:哪能呢。真的回老家。家里临时有点事,过几天就回来……
       撒谎撒得不圆,露出破绽。美惠立刻抓住:回来?你现在究竟在哪里?听着,给我个方位,我立刻过去!
       民生想自己真昏了头,如果此时在外省,应该说“过两天我就回去”,哪有说“回来”的?明摆着是人还在此地。怎么发烧烧得连“来”和“去”都分不清楚?
       民生说:我……我真的是有点事情,这两天不方便。等过两天我去看你。
       美惠强悍道:不用你来看我,我这就去看你。我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不方便。说。现在在哪?
       民生知道躲不过,只好有气无力地说:好吧,在家里。我发烧了,病得快不行了……
       没等他说完,电话就断了,也不听他陈述。他闷闷地瞧了瞧手里电话,知道过不了多久,美惠就会风风火火扑上门来。她就是那么个母老虎脾气,他已经再熟悉不过了。放下电话,不知怎么,他竟有种如释重负感。反正这事瞒也瞒不住,如今也只好当面坦白。
       他拖着轻飘飘的身子,下得床来,简单清理了一下自己。又将屋子里的气味开窗放了一放。在洗脸池前洗漱时他还在想,美惠这种强悍,事实上也是他给惯出来的。她觉得她豢养了他,便有权力在他面前颐指气使。而他也一向对她卑躬屈膝,满脸堆欢,曲意奉承惯了,怂恿放大了她的暴躁脾气。
       不管怎样,这种局面眼下是改变不了的。
       不多一会儿,美惠果然开车过来。民生强撑病体,拐着双腿给她开了门。美惠一见,惊呆道,你怎么变得这样?简直跟魔窟里的鬼一样!
       民生也没敢沾她身,躲远远的,请她坐,吞吞吐吐说了原委。听他这么一说,她不由分说,立刻让他卧床,要检查伤口。民生初还不肯,抹不开面子。美惠哪里肯放,一把将他推倒,四仰八岔躺倒床上,扯下包缠着的那层纱布,一看肿成那副样子,美惠立即就哭了,说:你怎么这么傻呀你!
       民生也很会说话,极端委屈又无辜,眼神怔怔,望着她,说:为了你。
       美惠一听,更是呜呜呜呜,抱住民生,哭得像个小女孩一般。
       她这一哭,民生心里很受用,两腿问的疼痛瞬间似好了许多。这还是他头一次见美惠在他面前哭,况且还是为他哭,足见她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就为这,他这几刀,挨得也值。
       这么一想,他自己脸上的泪水也止不住淌了下来。那是委屈、疼痛、撒娇、感动什么的混合在一起的鳄鱼眼泪。
       美惠虽然在哭,脸上皮肤的表情仍然不够用,还是瞪大了眼睛扬眉凝睇,泪也像是眼里挤了眼药水然后流出来的。俩人相拥着哭了一会儿,见民生还在泪眼抹花的傻瞅着,她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还傻等着干什么?走!赶快跟我去医院!
       3
       铁血丹心。天地动容。
       美惠带着民生去了正规大医院。住院,清刨,消炎,治疗。实施创口修复术,将切得不齐、缝得疙疙瘩瘩的地方重切。等于又重新做了一遍。
       在医院住院的几天时间里,美惠天天来陪着,生意暂时给助手去打理,她只是用电话指挥。民生住了单问病房,还雇了特护。他不由感慨:有钱能使鬼推磨。以前类似这种高干病房是有一定级别的人才能进,现在有钱就行。再想想,自己因为嫌诊所的医药费贵,没去遵嘱按时去用药打点滴,结果差点儿把小命都丢了。
       民生这次再不敢大意,严格遵医嘱,按时换药吃药,每天都是光着下身,岔着腿,偎在床上,只用毛巾被略略一围,让伤口通风透气,一心一意养伤。
       美惠这时表现得十分像女人,应该说很像个妻子,对民生照顾得周到,轻声细语,嘘寒问暖,一会儿削苹果给他吃,又让家里佣人给煲好了汤带来,一口一口喂给他。其实这用得着吗?他又不是上边的嘴坏了,而是下边的口坏了。然而美惠这时却突然间显得有点乐此不疲,颠儿颠儿的跑来跑去照应。也许是出于女人天生的恻隐之心吧!面对弱势族群,她那母性的一面就表现出来,时时饱含巨大悲悯。
       伴随着这悲悯,爱情,这时也随十月的秋风,滚滚而来!民生的这一举动,简直像一个为爱情而献身的童话故事。她感动了。不过就是自己偶然间的一句话罢了,他还真就上心,并且还真就在自己身上动了刀子。看来他对自己,真是一心一意!这样的人,这样的情,还上哪里找去?可以说是百年不遇啊!他都能为自己如此,自己无论为他做点什么,也都是应该的。
       民生岔着腿坐着,慵懒地看着窗外滚滚红尘。天气快进深秋了,医院里的各种树木叶子次第变黄,从深橙到通红,色彩丰富,很有层次感,十分醉人。秋季里的鸟语花香,是人到骨髓深处的一点怅惘和款款情意,自有一番动人风姿。民生什么也不用想,也无须担
       忧,只管每天吃饭、睡觉、吃药、换药。这是他一生中最无忧的好时光。
       这回,他的刀口收得很好。半个月以后,已经完好如初。一个月以后,牛刀小试,果然令美惠淫声浪语,红帷帐中快活无限死去活来。
       4
       她决定跟他结婚了。
       再精明的女人,一旦被叫做所谓“爱情”的那个东西蒙蔽住了头脑,也会利令智昏,脑子里时时有一段真空,智商偶尔下降为零。这跟雌性的内分泌有关。而雄性荷尔蒙就很少犯这个错误,关键时刻,男人们通常明哲保身,不光情人,连老婆孩子也会一起献将出去,只剩下一个唯我独尊。
       结婚可是一个很大的举动,尤其对于一个钻石级富婆来说,可谓一动而惊八方。幽会偷情或者包二爷养小的是一回事,缔结具有法律效应并且还能分割对方财产的婚姻则是另外一回事。当然,他们俩人目前的身份自由,算不得偷情,除了年龄差异会引起一些议论外,其他的,一切都好像名正言顺。
       美惠的家人——那些繁缛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得知她竟要与一个小她十来岁的社会闲杂人员缔结连理后,立刻持深刻的怀疑和敌视态度。尽管她介绍说他是XXTV的记者,但是,家族里的人,确切点说,是她前夫家族里的人,仍秘密进行了调查,他们知道了他只是某个娱乐节目组的打工仔。尽管他小白脸穿导演背心扛摄像机头上还爱包块布,他们仍然不把他看成艺术家,只按老派说法,把他定位于进京盲流一类。
       他们这是个家族企业,做医药保健品进出口,她的那个死去的前夫在改革开放之初淘了第一桶金,后来又经过她的维持,不断发展壮大。她也不赖,大学里学的就是医药专业,毕业实习时正在前夫属下,被顺便搞成第二任妻子也是自然的。前夫家里是老北京,一家子的胡同顺民,只出息了前老公一个人。前老公撒手人寰后,曾有过一次遗产清算分割,那会子,一则是因为夫家人不懂,再则也没有成长起挑大梁扛得起生意接班的人,还因为他们还有个共同的儿子方才五岁尚未成年,大家都念旧情,所以遗产基本上是一本糊涂账,财产没有清楚交割,只给前夫的前老伴和子女分了一部分,剩下的部分,就都靠她打理,她也仍接纳、照顾前夫家族里那些人在公司做事。
       这回听说她铁了心要再嫁,矛盾立刻蜂拥而起,当然主要就是对于财产的担心。夫家的人看阻挡无力,便又一次提出要求将公司股份债权等资产进行清算交割。他们家的侄子长大成人大学毕业,已经懂得经营,有能力独当一面,跟她在法律上较真。
       有财产的人,家庭风波早晚要起在财产上。
       疙疙瘩瘩的阻力,并没有阻止她要与他结婚的信心。他铁血丹心,她倾情相向;他为她舍命,她又挽回他一条命。他们俩人这爱情真可以算得上以命抵命。两命相抵,足以见证他们的情意。她相信他是真诚的。他一脑门子艺术,不懂经济,不懂财产,在这方面简直就是个白痴,不贪图她什么。这样头脑简单一根筋的男人,现在市面上已经很少了,可以让她大大的放心。
       美惠不顾家族人的阻挡,毅然决然忍痛割肉,将他们的要求一一满足,把前夫家族的人员和财产彻底从自己名下分割出去。
       这一分,就分过了秋冬两季,也分得她的公司元气大损。也好比是在哪个重要部位环切了一遍似的,时不时带来阵痛、发炎。
       这期间民生的表现十分到位,俨然行使了一位丈夫加保镖、司机、仆人、服装师、化妆师、营养师、床笫调剂师的职能,时刻陪伴美惠左右,尽职尽责对她呵护,以帮助她减轻压力。美惠有了这爱情垫底,从内分泌深处感到甜蜜幸福,气脉更足了,对待前夫家族人态度强硬,杀伐决断,毫不手软。几经周折打磨,公司被切割过后的伤口,也很快就痊愈,生意又开始照常运转。
       民生心里有数,在一些诸如法律、经济合同关系的大事上他帮不了忙,一点也不懂,但是干这些琐碎的伺候人的事情,他却可以手到擒来,做得颇为专业。况且他也知道,只要将美惠伺候好了,等待着他的未来将是个光明的前景。
       那一天已经不很遥远。所以他甘心忍辱负重。
       等到清算完一干家族里的财产事务,二人临近结婚登记需要出具法律文书证明时,美惠才发现,民生他的确只是个XXTV的打工仔,而非电视台正式工作人员。那会子当前夫家的人提起这茬儿时,她正处于负气之中,又刚被民生环切自残的行为所感动,所以就本能地认为夫家人是在诬告,故意诋毁民生形象以达到阻止他们结合的目的。
       现在,当她发现这的确是个事实时,已经晚了。她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她当然希望他是个有扎实职业的人,至少,他在电视台里是正式在编人员,那样就更让人心里踏实——但是,实际上这种想法已经非常老旧和过时,那里头出现的许多明星名角不都是签约打工的吗?她这样劝自己。他没有牢靠的职业,又有什么要紧?哪怕某一天他失业,她也养得起他。一旦是,有时候,偶然一闪念时,她架不住就要想想,假如他是那几个著名的胡子导演或者阴阳怪气的名主持人里的一员就好了。名人配名人,或许更说得过去。
       婚礼是在北京饭店举行的。原想在人民大会堂举办来着,那里神圣的殿堂早已对民间开放,简直令人无限向往。人民无不以在那里给自己开个会(无论演唱会或者婚礼会)为荣耀。至于说昂贵的场租和服装道具组织费用什么的,对美惠来说不是个什么问题。假如她有兴趣想花钱上航天飞机进太空旅行溜达一圈她也溜达得起。但此时,眼下,她还只对地球上的游戏项目感兴趣。他们婚礼的时间正逢三月,国家大事很多,都要用得着大会堂里的议事厅,暂时租不出来。所以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北京饭店。
       婚礼的场面弄得很大,邀请了各界社会名流,有商界人士,艺界代表,还特地邀请了好几家当地媒体出席。婚礼主持人是XXTV里的一个男名嘴,平时有纪律约束很少出台卖相,只有非常时期方才友情客串一把,出场费一般在两万到五万块钱左右。证婚人是工商联一位德高望重的前任副主席。还邀请了歌舞团的两位著名男女歌星当堂献唱。歌单也是美惠精心挑选的,没有选择当代流行恋爱歌曲,因为那些歌里凡是好听一点儿的,都是叽叽歪歪表达失恋的歌,在这种场合哼出来不喜庆。于是他们唱了他们那代人熟悉的老歌,基本上是属于忠贞不渝类和励志类,像《一条小路》、《山楂树》、《金梭和银梭》、《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尤其唱到“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座上一大堆中老年男女们无比感慨激动,张开大嘴看那样子都要跟着合唱似的。总体的场面看样子不像是一场婚礼,倒有点像是一场联欢会或演唱会,那豪华排场的样子极像是故意和谁示威和赌气。
       和谁呢?也不知道,仿佛无形的敌人总是暗藏在四周围的空气中,随时会跳出来实施暗杀和捣乱。美惠还事先雇佣了一队专业高级保安负责整个婚礼仪式的安全。那是经过刑警大队培训过的武术高强的正宗人马,擒
       拿格斗身手矫健,简直可以把人当成沙包一脚踹扁。美惠叮嘱他们时时警惕不明身份可疑人士进入场地。
       她是在防范前夫家人前来捣乱。也担心前几届被她甩掉的小情人,万一哪个暗怀羡慕嫉妒,前来送挽幛花圈什么的捣乱也说不定。这种事情在他们那个大款圈子中曾经发生过。一位IT业老总的三婚喜宴,突然驶来一辆殡仪馆的运尸车,说是有人打电话说,这里有死尸需要抬出去。一大屋子出席婚礼的贵宾闻听色变。此事一出,平空给婚礼添了恶心,新娘子的母亲当时犯了心脏病。虽然他们及时报警,但直到最后也没查明电话源自哪里。此事也只有年过五十的老总自己心知肚明,他想这一定是小自己20岁的第二任前妻心里愤恨,私下搞出的恶作剧。尽管离婚时已经在财产上对她做了最大让步,分割掉他一多半财产,几乎已经达到能让她和女儿下半辈子吃穿不愁的地步,也因此说好了要好合好散,但是女人心,孩儿面,总是说变就变。第二任前妻仍然咽不下自己被甩掉,老公又找上一个小他30岁的刚毕业女大学生结婚的恶气。不这么在他婚礼上恶搞出出气,她心理上不舒服。而作为曾经是她老公的IT老总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难言。
       还好,总算没出大娄子,不该来的人都没有来。在应邀出席的亲属方面,美惠的娘家人倒还很给面子,派了妹妹和哥哥当代表来出席婚礼。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妹妹,管她嫁给谁,亲妹妹的身份改不了,他们总是要来给壮壮场子。而民生的家人却一个也没来,爹妈嫌寒碜。民生爹娘万没想到,三小子到了京城不但没长出息,反而还傍大款给自己找了个小妈。儿子堕落到这种程度,让亲人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朴实的老两口也只能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遥远的家乡沉默无言使劲把这消息在众乡亲邻里面前捂着压着不让扩散。
       民生心里黯然。没有亲人祝福的婚姻总归是有缺憾的。但转念一想,算了,没来就没来吧。反正来了,也是土得上不了台面。他这边最后也只来了几个总爱四处讨吃的北漂诗友凑成一桌了事。他还事先嘱咐过他们,礼钱就免了,只要哥儿几个能来,穿戴稍微体面点,就算给足我面子,车马费红包我另发。经他这么一说,那几个穷朋友大家哪里还有不来白吃白喝白拿的道理?
       只有美惠,忙里忙外,满脸阳光,风一样掠来掠去,仿佛这婚礼只是她一个人的婚礼,恨不得像舞台上芭蕾舞演员一样颠起脚尖来走路,以显示自己尚存青春脚步的弹性。民生这个男主角,也亦如芭蕾舞中男主角一样,纯粹是个陪衬,有了他在身边托举、抓举、侧举,则把女主角愈发抛向半空当中,变得飘飘然不知所以。美惠穿西式婚纱时他配穿白西服;仪式完毕酒宴开始,当美惠换上一套中国红旗袍出来敬酒,他就配穿一身酒红色立领绣花唐装;美惠送客时又换一套宝石蓝色大褶绸缎裙,他配穿一套浅绿色LV休闲服。说是一对夫妻新郎新娘,但从美惠一个人那做派、气度,怎么看,怎么觉得民生是她旁边侍应。
       民生跟在美惠身后,尽管像个保镖和吹巴,但心中仍是得意的。面对八方来宾,他那一张充满矜持笑意的脸上,布满大大的潜台词:别看怎样,这个女人,现在属于我。哥们儿我有本事把她拿下。以后,有关她所有的一切,都归我。
       5
       他们那个婚礼,在那一年成为一方美淡,当即上了报纸娱乐版头条,网络论坛上出现几十万条帖子。婚礼不光惊动了商界、艺界、诗坛,也足足挂在当地老百姓嘴边上,关于他们俩的传说就源源不断地从各个渠道、版本提供而来,在饭桌酒肆上汇聚,茶余饭后闲谈好几个月不散。
       娱乐版头条上说的是:富婆诗人姐弟恋,引领时尚风潮转。
       老百姓们得出的结论是:吃软饭的人屌都硬。
       老百姓们还风传说,那个富婆女人在家里实施性虐待,整天都不让那个小男人穿衣服,令他光着屁股蹲在屋里供她随时差遣使唤。
       老百姓们把整个古代和现代的金瓶梅肉蒲团的想象一股脑儿栽赃到他们身上。
       关于这些传说,他们有可能听见,也有可能听不见。凡是关于这种风化闲谈,一般来说当事人总是要落到最后一个知晓。再看他们俩,不管人们说什么,他们俩人似乎都浑然不觉,也不去辩护,人前每每出双入对,故意牵手搂腰,做出种种幸福甜蜜状,带出些许野合的味道,总像是现代舞表演似的。跟这个岁数人理应尊崇的孔孟之道不相合。
       开始人们对他俩在公开场合的黏黏糊糊腻一起的扮相还看不惯,都跟看耍猴儿似的,未免先离老远观赏,然后在背后指指戳戳。而对频频出现的那些小姑娘傍大款与老男人勾肩搭背,却习以为常视而不见理所当然。如今富婆大姐姐挎小弟弟出现,太突然了,对人们的审美定势造成震撼,人们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时间一长,待他们俩就这样搂着腰挎着胳膊把该出现的地方都出现上几遍,人们也就不说啥了,渐渐适应,对他们失去兴趣。人们嘴边上又开始念叨新出现的其他名人的花边新闻。
       人们对风流韵事的说三道四也是有个时效性、新闻性的。过了一段时日,材料会自动失鲜。接着会有更新的绯闻爆料送到人们嘴边供其大快朵颐。
       人们见惯了,他们也大概演腻了。一段时间后便基本上退出公众视线。生活又回到既定轨道,各自该干什么干什么。恋爱是一回事,鸡毛蒜皮过日子是另外一回事。日子,毕竟不是靠表演过下去的。日子就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就是追求各自人生肉体灵魂的舒适度。
       都说像美惠这个岁数的中年女人,极其恶毒的说法是“站起来兜风,蹲下去吃土”,形容是雌性激素亢进,如狼似虎贪婪享受,怎么也没个够。民生最初还真以为是这样,心说虽然自己年轻力壮,又加上割了那一刀,把身上家伙儿磨炼得越发坚挺无比,一时半会儿在美惠身边还勉强能够陪侍,日子一久,也难免有个不能侍应的时候,那时可便如何是好?
       后来他发现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民间那种说法纯粹是在侮辱妇女。说不定是哪个孔老二的信徒编出来的。难怪抛弃儒家传统时首先是妇女们跳将出来批得最来劲,她们实在是被侮辱与被迫害得太久了!就说大款富婆钟美惠,也不过是个正常女人。一个正常女人跟一个正常男人在对待这种事情上没什么区别,男女双方如火如荼的蜜月期一过,性趣指数很快就随之下降,各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生意人又开始忙生意,游手好闲者又开始无所事事不务正业。美惠在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十天半月也不要他一回。遭了冷落,民生就有怀才不遇的想法,心说:早知道这样,当初我何必要挨那一刀?
       可是,反过来又一想:我若不挨那一刀,却又怎能换来今天的悠闲幸福生活?
       男人的阉割恐惧情结,逐渐被心满志得所覆盖。
       她忙,他插不上手,索性当上了甩手大爷,任嘛不干,连电视台的活儿也不再干了,仿佛彻底失业,一来他觉着跑来跑去的辛苦;二来,如今走到哪里,都被介绍和指认成“钟美惠的先生”,后来还不忘要附上一句,“钟美
       惠,就是那个,那个网上评选出来的亿万富……哦,女强人排名第三那个……”,听着不光别扭,还略显刺耳。人没用“富婆”这个词儿而用“女强人”来替换,已经是相当给了他面子。而民生却不乐意,也不领情。他好像从此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当然,原先他也没名,无名小卒一个,饿死大街上半个月都没有人来寻找认领。而这会儿的失去名字,却是被赋予新名。哪个男人被冠以老婆的名字,成为附属和词缀,都不是爽事。偏偏,他还要拿出一股软饭硬吃的劲儿,以为自己还可以顶天立地呢。四处遭逢话不顺耳,他干脆哪儿也不去了,待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有两个保姆伺候着,美惠将前夫的儿子送了寄宿学校,和他两不相干。他自由自在待在家中,婚后的日子像个神仙。
       以前他渴望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永远都不会为交不起房租而发愁紧张,不会被房东撵得仓皇搬家而犯难,也不用上班去挤公交车、单位看头儿脸色,做书受骗、卖书追款,整日价像乞丐似的辛苦赚一点小钱。总渴望着有一天,自己能够衣食无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记得有一次拖欠房租被房东撵出来之后,他借了个三轮车驮着简单的几样行李和书,从西城到海淀辗转了三个地方,穿越大半个城市,从下午走到红日西斜又走到深更半夜,愣是没找到一个能收留他过夜的场所。他又困又饿又累,两腿蹬车都蹬硬了没法打弯,唯一的想法就是能在哪儿把身体放平躺下来休息一会儿。面对北京城郊灰蒙蒙的夜空,他止不住地哀叹:偌大的京城竟然摆放不下我一张书桌!等以后有钱了,我一定天天躺着。
       ……那时节,他四处打工挣钱,每每挨了欺负、受了骗,他也都会捶胸顿足,毒誓凿凿道:等着,等哥们儿将来有了钱,一定自己开家文化公司……一定自己开家出版社……一定自己开家影视代理机构……一定盖起高高的楼房……一定……一定……
       他的这些“一定……又一定……”,在生活获得安逸以后,却一切都化为泡影。他现在已经有条件天天躺着,而且也正在天天躺着;他现在也有条件注册开文化公司,代理点什么影视业务,但是,他却闲得什么都不想干了。没有了生存竞争压力,也就没有了那份追求,他就整日价逍遥自在,躺得自己精神萎靡,意志消退,脂肪增厚,血脂升高。每逢躺得腰疼难受坐起来时,他除了上上网,发发呆,翻翻报,逗逗狗,其他时间,都是在胡乱消磨,没有什么事儿干。自己那些穷诗友也不好意思再去见,因为要面子,怕人当他面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偶尔的社交活动,就是陪美惠去这去那。美惠就像个又找到新玩具的孩子一般,特爱拿他显摆,无论到哪去都爱让他陪着,酒宴、生意场、打高尔夫、去赛马场……凡是新贵们喜好出没的场地,美惠都要带着他前往露面,像牵着一条自己喜欢的哈巴狗那样心旷神怡。
       民生虽然对吃酒陪饭谈生意这类活动不感兴趣,却也能勉强陪着。但见他白衬衫的小立领浆得雪白挺硬,身体坐得板板的,总对人笑,给足美惠面子。虽然他心里也明白,众人此时肯定在背后指指戳戳:看哪!这小子,就是全北京最大吃软饭的那位!但他仍挺起腰杆,假装一点儿不觉芒刺在背,颔首微笑,睥睨众人,一副大度能容的样子。而到了游玩儿场地,民生则发挥出小脑发达、肢体协调度比较好的特长,把那些所谓高级烧钱的游戏一学就会。他的高尔夫挥杆动作潇洒,赛马场圈道上跑马时故意使劲一勒缰,让战马立起前蹄嘶鸣,做出马背英雄成吉思汗状,惹得富豪新贵众人瞩目惊叹!美惠此时望向他的眼睛未免就潮润润的,充满对心爱之人的惊叹与自豪和满足感。
       等到把所有的游戏都玩儿遍、玩儿腻,该做的马背上造型也做过了,他又对陪美惠出行失去兴趣,再要领他出去,却总找借口推托。美惠的爱好得不到满足,不免偶有怨辞,说自己一天忙着养家累得脚不沾地一塌糊涂,他却只一旁闲待着,一点帮不上她的忙。民生就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假装没听见,用床上活塞运动时间的延长和稍加用力,就又把美惠对他轻微的怨怼撵到九霄云外。
       他们就这样又打发掉平稳和谐的新一天。
       不到一年,民生的都市流浪汉脾气就犯了,寻花问柳,与人私通,到底出了轨。他本来就是野生的,三十多年时光,毫无羁绊,自己闯荡着,野猫野狗一般,垃圾堆里也能刨来食物,顽强坚韧存活成长。如今开始圈养,刚一开始,为衣食所迫,还勉强拘着性子吃嗟来之食。等到危机和新鲜感一过,自然收拢不住,重又向往怀恋野外世界,全忘了以前的屈辱落魄与风险。
       而美惠说到底还是个传统的女人家,一旦结婚,便收拢了心思,没再红杏出墙过。跟民生的这场婚姻,她付出的成本代价太大了:与前夫家族的决裂,她所支付给他们的每一笔资金与股权……哪一分一厘不是她的血汗?就为接纳民生这么个新人,她就豁出去割给了他们。为此,她很怨恨,也很珍惜,恨那死鬼家族的人不讲情面,珍惜她这披荆斩棘换来的又一场家庭婚姻。
       可这些,民生能体会得到吗?当然不能。一个人,终归也只能是她自己,而不可能是别的人,她的七情六欲别人体会不到,别人的想法她也无从分享。若说她的福,别人能观赏和分享,而她的苦,却只有她自己能够体会,一个人默默的含辛茹苦罢了!民生又能替她想到多少呢?民生结这场婚,没有什么成本花费,除了环切掉一圈包皮赘肉,再就是花费掉一点弄她到手的心思。所以,得失衡量之间他的感觉跟美惠大相迥异。
       这一回他沾染的女主角叫小叶子。是在美惠带着去的一次酒会上遇见的,一个地产商带来的女朋友。小叶子穿着一件波西米亚风格的碎花连衣裙,提着一个CD牌子的包包,走起路来招招摇摇,光滑细嫩的手臂松松垮垮地在地产大款胳膊上挂着,一看双方那肥瘦比例、悬殊年龄差,就知显然不是什么正经关系。进了屋子,撒开手后,每人拈一杯红酒,各自找人搭闲话去。小叶子初来乍到,认识的人少,无聊落寞之中媚眼四下踅摸,一圈人里立刻瞄住了小伙儿民生。
       每到这种场合,民生气质容貌都特别突出,也可以说是特别出格,不同于大腹便便老板们那样乌涂涂、累得酒糟鼻子黄疸血丝眼的样子。民生闲人一个,整天养着,眼珠黑白分明,鸡蛋清里裹着颗黑珍珠般,自是有股清秀在里边。加之又有点怯,就把害羞、腼腆、忧郁等等表情藏在脸上。偶尔透露出来,鹤立鸡群似的,就不像个商人和老板,反倒像个舞台上唱戏的小生,或是同性恋里的女角。
       那小叶子既已挎上一个大肚腩的万贯家财老总,对世间腰缠千贯的小老板自然不上眼,但却能一眼瞧上小白脸的民生,这也叫物极必反、取之所需吧!小叶子搞不清民生的来路,凭本能觉得他不像生意圈中人,以为他是被邀来凑趣的演员娱记之类,只凭那一张俊俏脸面便频频向他抛洒秋波。民生也正无聊,手托酒杯兀自郁闷,眼角余光中见小叶子抛来媚眼,便也顺势接住。几个回合,俩人就已经对上眼。小叶子又落落大方自动近身前来,俩人一番寒暄,自是心照不宣,没出几言几
       语,彼此就将对方拿下。男的生生撬了万贯老总的行,女的活活钻了亿万富婆的空。
       地火在地下运行着,因而更显压抑沸腾,滚滚燃烧得迅猛热烈。小叶子这个二十来岁、嗲兮兮、娇媚媚、小嘴抹蜜的外语学院三年级女生,整个把民生迷得灵魂出窍。同样的泡小姑娘经历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这次与已往又不同。民生此时已经不是自由身,做起活儿来更有叛逆偷情味道,于是就把所有无聊、气闷全都发泄到小叶子身上去,用销魂夺魄已经不足以叙说俩人在一起时的不要命感觉。自跟钟美惠认识以后,民生迫不得已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有许久不得接触这种小蛮腰的不盈一握、小身板的滑溜溜、小姣乳的嫩俏俏了。青春女孩特有的清新洁净气息,让他腰间的一杆长枪这才真正杏林春暖,发挥出了实效。一年,正是枪支弹药磨合得最好使的时候,瞄准、射击、出膛、勾射、连发都十分自如带劲,枪口左瞄右闪左打右射,把个小叶子搞得吱哇乱叫花枝乱颤,民生自己也随着这非人的叫声神魂颠倒直入九天。
       与之相比,美惠那松松垮垮的肉体、唠唠叨叨的神态简直不值一提,甚至要引起他的反胃和憎恶。他每每取悦于她在她身上勉力操作时,总有被非法盘剥且只剩强弩之末之感。
       两个玩儿火的人,当他们知道彼此的挂靠身份后,一开始还十分谨慎,人前人后注意言行。后来不知怎地,可能从小叶子身上,民生又闻到了昔日野合的自由味道,体验到被年轻女人崇拜、处处占上风的快感美妙,数度偷情、几番盘算之后,民生却在某一天向美惠摊牌,斗胆提出离婚,并拿出事先写好的协议书来让美惠签字,并提出分割财产的要求。
       地火竟然要到地表上燃烧起来。
       原以为美惠会很震怒,没想到,她竟然很平静。她仿佛洞悉他的一切,只淡淡地说:
       行。我放你一马。你可以走,但休想带走一分一毫。
       那也有我的份儿,是夫妻共同财产。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要想图谋别人财产,也得先好好学学《婚姻法》。亏你还算是个文化人。说罢,美惠转身拂袖而去。
       他讪讪的,赶紧翻书去查。
       《婚姻法》根据最高人民法院的解释:在事前没有约定的前提下,仍然有一些财产不属于夫妻共同财产的分割范围。如个人婚前财产:生活资料经过四年、房屋和其他生产资料经过八年才能转化为夫妻共同财产。
       他一下子傻掉了,觉得自己实在是鲁莽。如果现在离婚,就真的是一分钱也拿不到。出去,又恢复穷光蛋一个。我怎么这么傻?他直想抽自己嘴巴。
       他回头又去找小叶子,问小叶子说:你能等我八年或四年吗?
       小叶子说:呸!
       小叶子此时恨他恨得直咬牙。民生想闹离婚,纯粹是个人行为,事先并没有跟小叶子商量一下。东窗一事发,小叶子的傍家眼看也傍不住了,她也得赶紧收拾东西给自己想出路。
       民生这时才明白自己这是一厢情愿、鬼使神差、鬼迷心窍了。事已至此,民生必须得做出取舍:或者净身出户,重当流浪汉;或者低头认罪,苟延残喘,在这里等到服刑期刑满八年,然后再图谋。
       一旦选择面只剩下如此逼仄时,民生还是出于动物本能,选了对自己最为有利的一面。他舍不得这种富贵安逸。大丈夫能屈能伸,认个错又能有什么呢。关键是,即便他认了错,美惠还能原谅、收留他吗?
       民生一时如丧家之犬,心中忐忑,惶惶不可终日。
       事情不知怎么传到小叶子傍上的那个大款耳中。这种事情,不可能永久隐瞒。大款也是暴跳如雷火冒三丈,倒不是为了小叶子,这种女孩子遍地都是,随便一捡就一把;大款气愤的是民生竟敢太岁头上动土,自己尊严被严重侵犯了。盛怒之下,他想到要派几个人做掉民生,至少要给他一个教训。碍在美惠面子上,没有仓促动手,而是事先打了一个招呼。因为他们两家一直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在金钱、女人与复仇之间,他也必须得找好平衡。
       美惠听到大款同行诉说他的恼怒,先是放低身姿,多赔不是,然后长叹一声,说:我也是受害者啊。
       话说到这里,两个有钱人,似乎惺惺相惜起来。
       他们开始谈条件。最后是美惠应允放自己公司一点血贴补进对方一个大单,来息事宁人,保住民生全须全尾一条性命。双方还保证这件花边丑闻随风而逝,烂在肚子里,往后谁也不提。
       其实,民生不知道,美惠在经历过跟前夫家族的两场财产分割战争后,早已百炼成钢。在跟民生结婚登记之时,就已将个人名下财产做了有效转移和防范。有些资产,甚至落户在自家侄子和外甥女名下。可见,在她眼里,婚姻关系,尚不及血缘之亲更要牢靠。也不知这是生活带给她的悲哀,还是酸楚经历造就出她的成熟?
       总之是无论民生怎么折腾,都不会占到她财产便宜的。
       防范归防范,防范是为了使事情尽量避免发生。她不愿想象民生有一天会对她背叛,希望俩人能白头偕老不再折腾。但是背叛还是发生了,而且来得太早,才结婚一年还不到。由此她有理由认定民生这是蓄谋已久,婚前就已经谋划好了。她伤心吗?要说不伤心那是骗人的。民生的移情别恋,他那恬不知耻的财产要求,都重重的伤了她心。但是伤心的程度远不及预计的那样大。她的心,已经被伤过两回了,受了伤,结了痂,有了一定的承受力。民生要想再在上边用刀子划一回,他还毛嫩,不够硬,划得不狠。
       她将大款想要做了他的消息以及自己将事情摆平的结果告知了民生。
       民生一听,非但没有感激、忏悔或愧疚,还脖子一梗,强硬说:你让他来找我!事情是我做的,要杀要剐随他便!
       他的嘴上在强硬,但是他的腿脚实际上在颤抖。不停地颤抖。
       面对他这软饭硬吃的说法,美惠真是恨得牙痒痒,恨不能踹他几脚方才解气。美惠最了解他的色厉内荏,知道此时他真实的想法是什么。她有资格有理由将他一脚踢出门。但是美惠最后还是原谅了他。这里面有个重要原因,是美惠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是她更年期里最后的福音。尽管超高龄产妇生育要冒极大的生命危险,美惠还是决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为了孩子能有个原装的父亲,美惠妥协了,决定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宽宥民生这一回。往日的一切,一概都既往不咎。新生活就从双方即将成为孩子的父母亲那一刻开始。
       民生这场离婚闹得不了了之。
       那个招风惹祸的小叶子,也被大款逼迫得在京城混不下去了,险些没拿到毕业证。后来听说跟了一个美国人远涉重洋独走他乡。
       钟美惠在50岁上,生了一个女儿。她简直如获至宝,同样对自己又增加了进一步的自信。现在她儿女双全,儿子上大学后自己又得一女,简直是人世间最幸福美满的母亲。那女孩子长得也真争气,作为超高龄产妇的仔仔,不但没有任何毛病缺陷,反而聪明灵秀,继承了他们俩全部的美貌和优点。得了女儿的美惠比当年得了民生更让她有资本感到骄傲。美惠全部注意力几乎都放到孩子身上来。幸福滔滔,其乐融融。
       
       而作为孩子父亲的民生却蔫蔫的。孩子的出生,又没有让他怀胎九个月,也没有剖开他的肚皮取出来,所以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幸福感和什么实质性的感触。在这个家里,所有的幸福感都集中属于美惠一个人。他只是个配角,只能领会那幸福的边边角角。现在又成了个棒槌,一点没用。孩子一出生,美惠就不需要他了。更年期的尾声,精力不济,加之哺乳育婴,没有了床笫之间的需求。民生似乎成了家里一个摆件,变得可有可无。尽管美惠极力调剂,想法缓和夫妻关系,民生自己心里还是觉得闷闷的,现在他在家里的地位排名严重下降,不光排在女儿之后,也排在月嫂、保姆、厨子、司机之后。好像在这个家里,谁都比他有用,缺一不可,唯独他没用。
       好。没用就好。他在心里暗暗诅咒。反正我也是个没用之人,到时候,走起来也落得个方便。吃了一次教训,他在心里琢磨着,下次他可得事先筹划好,耐心等着熬满八个年头可以分得一半财产时再提离婚。
       八年,他想,自己大不了四十四五岁,正值年富力强、男人的黄金时代,手里有了钱财,还怕没有小姑娘投怀送抱吗?而那时候她有多大?她却已经五十六七岁,完全是老太婆了,届时她还能奈我何?还想再不放我、活活把我摽死不成?
       有了孩子的日子过得快。一晃,他们的女儿上小学一年级了。
       美惠的生意稳定,在福布斯富豪榜排名中仍占一席。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她,仍精神抖擞往来奔波,海内海外、生意圈名利场、谈判做秀下单签约、镜头媒体间晃啊晃,光鲜照人,一点也不显老。他不知道,生完孩子那年,刚出满月,美惠就打着去韩国谈生意的名义,又去做了一次筋膜悬垂以及腹部吸脂手术。手术非常成功,回来时各处刀口已经完好如初。虽然又损失了面部肌肤八分之一表情,样子却又回复到三十多岁。人们背后都议论说,都因娶了个小男人滋的阴。
       而他呢?他却再也不能环切一回,再割一回身上的什么皮了。没有了杀手锏,他连一点点要挟笼络住她的资本都没有了,除了年龄。而年龄到了这会儿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也已经面部环切得跟他一般年轻,俩人站在一起,愈发带出了般配的夫妻相,看上去他显得比她还要沧桑憔悴,比她还要老似的。
       他的体力和精力越发不济起来,精神头甚至还不如美惠。由于精神涣散,缺乏激情,无所用心,原来有的一点年轻人的机智和灵动劲都没有了,安逸的家居生活养得他白白胖胖,逐渐发福成为一个典型的中年胖子。在北京,像他这样的大白胖子有的是,可能跟当地水土碱性太大有关,中年男人一不小心就成了刚刚上屉蒸出来的发面馒头,又喧又胖,个个都看着喜庆可人。而民生他由于被人豢养不动心眼,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整个人都是虚的,他那虚虚胖胖的脂肪里既没藏有文人政客的机警雍容睿智,也没有诗人艺术家的落拓放达,更是缺乏商人所具有嬗变和狡黠,只剩下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一点点愚蠢和呆相。就连他那一根枪,也逐渐胖得虚浮痿靡了。要知道,金钱和地位才是男人的壮阳药,光是包皮环切是没有用的。
       自从跟小叶子的那次翻船之后,民生也没敢再出轨。他的业余爱好变成带孩子和酗酒。对于美惠的重新接纳和既往不咎,他心存感激同时更多的是恐惧。如果是平常人家的女人遇到这种事,哭哭闹闹哪怕是打架骂街摔碗砸盆也都并不可怕,都属于是女人正常生理反应,其目的终归是要拉回自家老公继续过日子。而美惠的这种大度和平静却不知怎的,就是让民生心里害怕。美惠可不是个平常女人,能把事业做大、把生意做到这份儿上的女人,早已经不是女人,杀伐决断,下手凶狠。很难想象善良如大妈的女人能在社会上成事儿。美惠的冷静让他恐怖,总觉得她的话背后有着潜台词,不知潜藏什么更大的收拾他的更大阴谋。他时时等着这阴谋的爆发来临。
       在他一次回老家探亲时,正逢那会儿太阳黑子活动频繁,全球飞机失事很厉害。美惠好心好意劝诫他,没事,放心坐飞机去吧。家里给他买了巨额人身保险。他听得冷汗飕飕直冒,心说,我若死了,还要保险干什么?半晌,他核计过味儿来,这等于是警告他,在外边你给我小心着点,别轻举妄动,否则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人身意外伤害事故,小命玩儿完。不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做了屈死鬼的同时,还要让家里的她们娘儿俩受益。
       民生真是有口难言,说不出什么。只能忍气吞声,把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心说只要把女儿笼络好了,拿女儿当护身符,看在女儿面上,美惠再恨再怨,也不至于真对自己下毒手吧?
       光阴荏苒。他在心里算着,算着。等到他终于熬满了八年,重又打起精神,乍起胆子,决意要离开身边这张几经环切扬眉凝睇的老太太脸时,这回他学聪明了,先去找了律师咨询了一下有关法律。
       律师告诉他,你说的《婚姻法》的那个规定早已经过时。那是1993年的司法解释。2001年新的《婚姻法》否定了这个说法,新的司法解释是:夫妻共同财产是指夫妻在婚姻存续期间,一方或双方取得依法由夫妻双方共同享有所有权的共有财产。
       这么说我若离婚,分割财产,不用等什么八年四年的了?
       对。俩人婚后的所有财产都应该视为共同财产,在离婚的时候进行平均分割。除非事先有约定的除外。
       民生出来,仰天长啸!
       八年哪!等来的就是法律的这个修改?
       法律说改就改,让心存不轨又一切总爱想当然的人,心里徒生悲叹。
       责任编辑:张竞毅
       [作者简介]徐坤,女,出生于沈阳。1993年开始发表小说,至今有三百余万字作品问世,代表作有《白话》、《厨房》、《狗日的足球》、《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等。多次获国内各种文学奖项,曾获首届冯牧文学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报》第七、八届百花奖等。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文学博士。北京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