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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从这边荡到那边
作者:边 芹

《人民文摘》 2005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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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十路地铁往拉丁区走,下午三四点吧,车上很空。
       有一个人走上来,黝黑瘦小,一脸的苦气。这种脸走遍世界都看得到,不知从哪里来,与每个城市原有的布景,非常不协调地映衬在一起,像一块伤疤,永远长不好的伤疤。他往座位上摆放一张粉红或艳绿的纸片,动作很快,像怕被人捉住,头也不抬,从车厢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很快我的膝上也有了一张绿色的纸片。纸片上是别人为他写好的法文:无工作,肚子饿,请帮助之类。他自己显然不会说也不会写这种语言,只能用纸片乞讨。车厢里静得可怕,读书的,打瞌睡的,目光投向空落处的,没人看一眼他的纸片,只有车轮磨擦铁轨的声音,时响时弱,像一部无声电影的配乐。纸片轻轻地放下,又悄无声息地收起,连走过来走过去的脚步声,都被车轮盖住。
       那张愁苦的脸,在我们的视线里飘动了几下,下去了。有人跟着下车,有人上车,布景恢复它应有的色彩。
       我与他目光对视只有一秒,全车厢惟一的一秒,便赶紧收下眼睑。我害怕这些东西搅动我的心。
       这个下午,有过这么一个无声世界。
       就在几天前,我读到一篇回忆。一对夫妻1962年9月28日夜间驶过巴黎西郊圣克卢附近的高速公路,看到路边一辆撞扁的跑车。两人停车准备救护,撞扁的车里已经没有人,只有一只鞋。
       次日,他们从报上获悉,他们的朋友、作家罗歇·尼米耶28日午夜行车撞死在西线高速公路。那只无声的鞋,就是他被人救走时丢下的。他在路上就断了气。同车有他的情妇圣霞蕾。他36岁,她27岁。
       厌恶生命的蓝骑兵终于在盛年时狂风暴雨般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带着那个美女作家圣霞蕾。
       我想起这个尼米耶。女人般的细腻敏感,偏爱充男子汉大丈夫:玩跑车、收集枪;浪漫浪到骨髓,偏摆出一副看破红尘;在生活的浑水里脱掉衣服游着泳要往岸上跑,这就是尼米耶。
       那张愤世的脸,在历史缝隙间晃动两下,消失了。世界恢复它应有的布景:庸常。
       是痛苦的人,才想走出去;走出去,还是痛苦的人。慕虚荣才厌世,厌世照样虚荣。沉默和死亡的赌注,没有输赢,那个夜晚,想必有过一声巨响过后的无声世界。
       总有一些划破布景的人,在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出现,在不应该消失的时候消失,与绝大多数和命运做交易的人相比,他们是逃避命运的奔跑者。从一张小纸片到撞扁的跑车,不幸的人是生命的乞讨者,幸运的人是灵魂的乞讨者。总归是这样,要奔跑,要抓住另外的东西,让魔术只在死亡的那一刻才结束,把生命的秋千从这边荡到那边。
       我出了地铁往图书馆走,去还尼米耶的《剑》和《蓝骑兵》。这条穿过住宅区的小路,夏日午后时常只有走路人的影子,过路人留下过多少足印,大地是不给答案的。这“空前绝后”的静,让我想到生前和死后的无声世界。那是完美者与毁灭者的世界,没有回声。文明世界终结前最后一分钟似乎不再需要清醒者。
       也许在完美与毁灭之间有什么?有人说那里有一块可以让生命疯长的土地。可是往中间走,就像往河心走,两边的岸始终是个诱惑。尼米耶没有躲过生的诱惑,也没有躲过死的诱惑。
       傍晚背着一摞书回到家,汗没落掉,便听到楼下花园里阵阵鼓声,是非洲鼓,碰到节奏感好的鼓手,心脏会放弃自己的节奏,踩上这鼓点。猛然想起是音乐节,一年一度,六月最后一个星期。从傍晚到午夜过后,这个城市没有声音的那批人开始唱歌弹琴。为摆脱无声世界,聪明人选择了这样一个借口。全法国有五百万会唱两句会弹两手的业余音乐人。
       十点钟过后,我走过楼下小咖啡馆,里面有一男一女弹着吉他用走调的声音在唱:“这真神奇!这真神奇……”是费拉的歌,“这头发像丝一般垂落下来,这音乐就在她摆动的腰间……这双手弹奏着彩虹,在人生的吉他上……”
       他们也在为逃避命运奔跑着,手里拿着吉他、提琴、曼陀铃……
       (李 锋摘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