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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快评]我怎么舍得再见你呢
作者:陈 染

《文学教育》 2007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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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我的一个朋友给电话我,她的爱犬在医院早已宣布死刑的前提下,依然舍不得放弃,又坚持了一个多月的医治,终于在昨天,饱受痛苦的狗狗死在她的怀中,死得那样的懂事,那样的仁慈,那样的不舍!我想,它一定至死也不肯让主人为它揪心疼痛,为它内疚流泪。
       我哽咽无语,竞然跟着流眼泪……
       虽然,这是一只我从未见过的狗,但是,因为我的爱犬三三的缘故,天底下的狗都成为我的心痛,我听不得、也见不得我最信赖的朋友——狗狗们的任何悲剧。
       第二天清早,我离家出门前和爱犬三三作了长时间的告别。三三是一只感性、深情而听话的狗狗,它用眼神死死抓住我的表情,无辜得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我只有给它做好充分的“思想工作”,才可以在外边的不尽美好的人世间忙碌得踏实。它眼巴巴望着我离开家,我的后背能够感觉到它期待的目光。然后,它就卧在门口,开始了一天的期待。
       外边阳光绚烂,小区拥挤的花园里绽放着夏日浓郁的花朵。我并不满意这个社区的环境,我喜欢那种有着大片茂密的树林、柔软润湿的苔藓,以及蔓延着半明半昧光线的清静之地,在棕黑色的石子小径路边,有着盘根错节的树根,寂静中你可以低头漫走,或者独自交谈,或者长时间沉湎。在我忧郁而感性的青春期,我曾怀着无以名状的激情沉溺于这样的幽境;岁月流逝,时光荏苒,如今。不再年轻的我,感到满身风尘,疲惫倦怠,理性上早已无所执著,但我依然愿意给自己找到一个这样的幽静安宁的藏身之所。
       昨晚朋友的电话以及连日来身边发生的事端,使我此刻感到神思恍惚。于是,我试图观察晨光、树影以及荒凉的石缝间的水滴,以便转移注意力,如不这样,我的心思肯定跳不出那些糟糕的情绪——关于狗,关于我们人类。说不定就会落到某件忧伤的事端上去,或者那些我自己也预料不到的什么感觉上面。
       我的想法有时是有点“失态”的,有时候忽然之间就把自己变成一个不成熟不老练的“病人”。在日常生活中,我总是让自己尽力和有用,好像唯此才算尽职尽责,才能保持家庭以及各种关系的和谐平衡,这常常使我倦累不堪和难过!更使我感到我们人类的某些狭隘和自私。当然,这种内在的情景外人是很难察觉的,因为它只在我自己的身体内部发生,然后被自己消化,直至消灭。
       其实,我早已懂得,任何心事重重的人都会是健康受到损害的人。我常常想,以我的瘦弱之躯,有什么理由再让自己不顺从现实和顺应自然呢?有什么理由忧思多虑、百感交集呢?倘若上苍对我们仁慈,那就让我们人类的神经木讷一些吧。让多思的人们,闭上内心的眼睛吧。
       我用力呼吸了几下绿叶旺草们坚韧而粗糙的气息,然后静心平息地对自己说,平衡的能力就是健康的能力,平衡的能力就是成熟的能力。我们必须学会不思索地生活。
       然后,打开车门,钻进汽车。
       上路后,我打开音响,正好是苏芮的《酒干倘卖无》,这是我熟悉又熟悉的一首老歌了,讲的是一个被捡来的女孩、一个哑巴父亲和一只忠诚老狗的令人心碎的故事。当我听到她唱,“虽然,你不能开口说一句话。却更能明白人世间的黑白与真假。虽然。你不会表达你的真情,却付出了热忱的生命……什么时候你再回到我身旁……”我的泪又涌了出来——我想起了我那不会说话的哑巴爱犬,和那些能说会道的人群……刚才说服自己的所有大道理完全失效。
       镇静了一会儿,说服了自己一会儿,然后,只有继续上路,奔赴这个比狗狗们的世界复杂得多的人的世界。
       我在想,十年后(如果三三足够长寿的话),我的爱犬将弃我而去,这当然不是它的本意。倘若它能够拥有足够的岁月可以活下去,它一定愿意陪伴我终其一生,直到安葬好我之后,它才会觉得有权利放心地离开这个世界。这当然是它力所不及的。
       从宏观上说,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虽然眼前的每一天我尽量保持乐观主义的姿态。对于三三,“十年”这件事,一直是我的一个死结,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至于人,这种悲观有其必然性。记得有一位英国作家乔治·吉辛曾谈论过这类话题,大意是,任何两个人倘若不是偶然接触而是经常在一起厮守的话,那种表面的和谐下得暗藏着多少自我抑制啊。人,生来就不是与其同胞和平相处的。
       我想,他所说的也是我们人类的局限之一吧。想一想,在我们和自己最亲密的人之间,发生过多少冷漠疏远、真真假假甚至背信离弃呢!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能理解那种脆弱的人们宁愿独守安宁的生活呢!
       我知道,在我一贯的思想脉络中,自由和悲观的倾向有点严重,这影响了某些人对于身为作家的我的认同。但是,这种倾向却从未妨碍过我本人对于人类的悲怜、仁爱和责任之心。这已足够。
       有人说,现代人的感情方式有多种多样,“深情款”、“轻松款”、“交易款”、“娱乐款”等等。我常常感到自己活得太乏味,太单一了。除了第一款,别的似乎兴趣不大。这可能跟我大学时体操课不及格有关吧——“平衡感”和“内定力”比较弱项。
       可是,为什么不可以呢?!
       这么多年过去,我想,对于与人类相处的能力,我终究是有所进步的吧。“与时俱进”从哪个角度讲都是英明的决策啊。
       记得,在我短暂的博客经历中,有一个令我难忘的留言,他说:也许,用离开来爱你,才是一种真正的“酷”,一生一世的、永不再见的离开……我怎么舍得再见你呢……
       我时常在心里默默回忆这段话,并感动于这样的深重。
       人类,我曾经爱过,未来,我想我会以更加丰富多样的善意方式继续相处。但是,对于狗狗,我似乎无能为力了,恐怕只能单一地停留在“深情款”上边了。
       现在。我愿意把这段话送给我的爱犬三三:
       也许,十年后你将不在我身边,我要让你在我的怀中幸福安乐地睡去。我将不再重新再来(再养一只),我怎么舍得与你重逢?!我将会再一次失去你!这样的刻骨铭心,一次就够了!
       我会在阴雨绵绵的夏日或者悄悄落雪的熹微晨光中,经常来你的墓边看望你,回忆我们一起度过的令人惆怅的美好时光,这样的光线适于我和你低声交谈,你一定要用你那我所熟悉的善良的目光,看着我单薄的面庞;倘若有一天,我拥有了足够的财富做慈善事业,那么,我将对你善良的同类——我们人类最真诚的朋友,做出奉献;倘若几十年后,我终将衰老迟暮,我将不再选择与你的同类为伴,我在它们身上体现着对你的爱。因为爱你,我宁愿选择不再与你们一起——我无法承受独自丢下你,撒手而去;倘若有一天,我不再醒来,我希望将我与你安葬一起,那将是我最大的安全和慰藉!
       我还要在你的墓碑上刻下那首聂鲁达的诗:
       让我藉着你的沉默与你说话
       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而哀伤,仿佛你已经不在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选自《花城》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