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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渔头的两个徒弟
作者:李焕才

《天涯》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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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南岛西海岸一带,有许多村庄的名字带个“浦”字,如洋浦、排浦、东浦、西浦、上浦、下浦、徐浦等等。据说,凡有“浦”字的村庄,都是海上来的移民。但是,从哪来?哪朝哪代来?不知道,更没明确的文字记载。不过,这些村庄都有两个特点,一在海边,二是渔村。洋浦湾畔有个村庄叫海浦村,全村人都以打鱼为业。洋浦湾就是洋浦港里边的一个海湾,西连洋浦港,东是北门江出海口,南是春江出海口,水域宽阔,水质肥美,咸淡适宜,盛产鱼虾。海浦村人自然就吃这个海湾。海浦村的男孩生下来,会走路就下海湾去泡,从小练水性,练就捞虾摸鱼的本领,让海水泡结实了,长大了,就成为一个捕鱼好手,也就成家,也就养家,也就是一个男子汉了。当然,那些捕鱼利索,网撒得出色的男人,就备受村里人尊崇,也就是村里的英雄。
       近来海浦村出了两个英雄,一个叫石龙,一个叫水彪。怎么个英雄呢?那石龙,个头不高,皮肤黝黑,长一双鱼眼,像条海鳗。说他这双鱼眼十分了得,能看透海底。他提一张渔网下海湾去,东走西跑,轻易不撒一网,可网撒下去,一定有鱼,而且是什么鱼,多少条,多大条,他一目了然,网拖回来也就一点不差。更神的是,他坐在家里就知道哪天海湾的哪处鱼多,哪条水道,哪条河沟,哪片水滩有什么鱼。如果有人下海湾打鱼回来,他只要瞧你的鱼篓一眼,就能说出你今天在哪打鱼,鱼是哪个时辰捕到的。水彪呢?这人高大雄武,像条大鲨鱼。他的特点全在那张嘴上。他的嘴大而圆,往外凸,十足一张鱼嘴。他潜入水里,好久好久不起来,人家着急紧张,以为他永远起不来了,他却突然蹿出水面,左手抓一条鱼,右手抓一条鱼,嘴里还咬一条鱼。有人说,他那张嘴就像鱼嘴一样,能在水里呼吸。有人说,他能跟鱼说话,把鱼都哄到一块来,趁机抓几条便浮出水面来。
       石龙和水彪都是大礁伯的徒弟。
       大礁伯是海浦村的渔头。什么叫渔头?就是村里的大英雄。英雄经常有,渔头不常有。村里十年二十年才出一个渔头。渔头自然精通海上的百般技艺,本领过人,尤其有一身绝活。比如,石龙和水彪那几手,就是大礁伯教的。渔头在村里有至高无上的威望。当年村里人公认大礁伯成为渔头时,他已经三十出头,村里一个最漂亮的十八岁姑娘嫁给了他。可惜那姑娘命不好,几年后才怀个孩子,生出一个丫头便走了。大礁伯悲痛欲绝,此后不再娶,和那丫头相依为命。丫头叫凤姑,现在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漂亮死了,像一朵海棠花,酷似当年她娘。大礁伯已经放出话来,他要让凤姑嫁给村里的英雄。
       要凤姑嫁给村里的英雄,当然就是嫁给石龙或者水彪,因为村里的年轻人只有他俩称得上英雄。其实,当初大礁伯招石龙和水彪做徒弟时,他就有了打算,这两人都没爹没娘,他却没儿子,他要给凤姑培养个上门女婿。所以大礁伯对这两人很好。以前的渔头带徒弟,只是下海湾打鱼时让徒弟提网背鱼篓打下手,跟在后边看怎么打。大礁伯不同,下海湾回来,又叫石龙和水彪到他家去,听他讲海。大礁伯没文化,可是讲起海来,头头是道,而且有啥讲啥,毫无保留。比如,石龙知道什么时候海湾的什么地方有什么鱼?鱼多鱼少?就是大礁伯给他讲海湾的季节、气候、潮汐、水质特点,讲海湾各处的流水、土质、水生物的变化情况,又讲各种鱼类的生活习性,让石龙慢慢感悟,最后摸索出各种鱼在海湾里的活动规律。又比如,水彪能够空手潜入水里抓鱼,也是得益于大礁伯的讲海。水彪心浮气躁,急功近利,大礁伯不给他讲复杂的,讲什么鱼喜欢玩沙土,什么鱼喜欢躲泥潭,什么鱼喜欢钻石缝,什么鱼喜欢舔石苔,什么鱼喜欢吃海藻,什么鱼喜欢啃螺壳,他潜入水中便知道到哪去找鱼,也就抓得得心应手了。
       但是,要让凤姑嫁给石龙?还是嫁给水彪?大礁伯却为难了。大礁伯对两个徒弟都很欣赏,凭他俩的本事,在海湾都吃不穷,也就是说,凤姑嫁给哪个他都放心。另外,他不知道石龙还是水彪更爱凤姑,也不明白凤姑到底更喜欢哪一个?平时石龙和水彪来听他讲海,凤姑对两人都很热情,给他们搬凳子坐,又煮绿豆糖水给他们吃,还坐在旁边陪着听。石龙呢,他知道凤姑爱吃螃蟹,每次下海湾,都捉一只螃蟹回来给凤姑。水彪呢,他听讲海时,总是分心,偷偷地瞟着凤姑,弄得凤姑很不好意思。
       端午节到了。这年端午节和往年一样,海浦村又要举行撒网比赛。怎么个比法?就是在村前那片沙滩上划好界线,那些年轻的捕鱼手提着自己的渔网来撒,一个接一个,看谁撒的阔、圆、远。但是今年的情况很特别,只有两个人参赛,就是石龙和水彪。为什么呢?因为其他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再说,赛前大礁伯已经当着石龙、水彪和凤姑的面说,嗨,凤姑大啦,该嫁了,就交给你俩,谁比赛胜了,把她带回家去!当然其他人就不好来凑这个热闹了。至于大礁伯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硬生生的把凤姑指给谁,都不好,何况他曾经问过凤姑,凤姑说,谁有本事就嫁谁。
       大早,村前的沙滩上便围满了人。大礁伯和凤姑走过来了。凤姑瞧见这许多人,脸色唰地变了,她拉她爹衣袖,爹,别比了好吗?她爹说,你不是要看谁有本事吗?凤姑不吭声。他爹又说,没啥,爹知道咋办。这时水彪也来了,提着渔网走过来,精神抖擞,脚步急促。他瞟大礁伯一眼,又瞟凤姑一眼,接着,执网站在界线,深吸一口气,憋住,使尽全力一抛,渔网呼啦飞了出去,飞得很高,散开,仙女散花一般,散成一个满月,又慢慢地落下,罩在沙滩上,好阔,好圆。哦!太棒了,太好看了。本来应该有一阵掌声,可没人鼓掌,因为谁都知道这不是简单的撒网比赛,主要是对凤姑的争夺。水彪很满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马上转头去瞧大礁伯,瞧凤姑,然后斜眼瞅着石龙。轮到石龙了。石龙脸无表情,不声不响的,给人感觉他好像不很有信心,他执网撒网动作很快,人们还未定下神来,渔网嗖一声飞出去了,飞得好快,飞得好远,罩在远处的沙滩上。但是,网形不很圆,像个卵。全部人都不作声。全部人都瞧着大礁伯,又瞧着凤姑,当然也瞧水彪和石龙。大礁伯表情很淡,抓个水烟筒蹲下,慢慢地吸。凤姑刚才捂住眼睛不敢看撒网,此刻她却紧抿着嘴,眼睛死死的盯着沙滩那两张渔网出神。水彪的目光漂移不定,一忽瞧大礁伯,一忽瞧凤姑,一忽瞧石龙,一忽又瞧旁边围观的人。石龙呢,像个局外人似的,躲在围观的人群中间。究竟谁胜了呢?当然是由大礁伯来评判。大礁伯是这两个人的师傅,又是权威的渔头,尤其是凤姑的爹。大礁伯等围观的人叽哩咕噜一番后,站起来说,好啊,都撒得不错!他对水彪说,你撒得很好看,又阔,又圆。他又掉头来面对石龙,说,你动作好快,撒得好远,可不太圆,不圆就不很阔。哦,看来水彪胜了!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大礁伯宣布结果。可是大礁伯并不急于宣布,磨磨蹭蹭的,接着瞧一会水彪,又瞧一会石龙,然后说,水彪撒得很好看,可不太实用,网飞那么高,好久落不下来,鱼不是死鱼,瞧见网,早溜啦。又说,石龙的动作快,渔网贴着地面飞,也就是贴着水面飞,又飞得那么快,什么鱼也跑不了。一阵掌声,点评太精彩了,石龙胜啦!水彪像忽然被霜打的番薯苗,蔫了,头低了下去。这时大礁伯又说,哦,两人赛了个平手。围观的人轰地散了,大家好像都不满意这个结果,很失望。大礁伯这时又忽然说,再比,比捕鱼!石龙,水彪,你俩提网下海湾去,午时三刻回来,看谁打得鱼多!其实,大礁伯不是判不出谁胜谁负,而是这个结果太难宣布了,因为直接关系到凤姑的一生。
       午时三刻,村前的沙滩上又等着好多人。石龙和水彪都按时回来。石龙才捕到大半篓鱼。水彪却背着满满一篓鱼回来。这回用不着大礁伯评判了,谁都看出水彪赢定了。水彪高兴坏了,笑意粘在他脸上,他伸手去拉凤姑,要把凤姑带回家去。可是凤姑仍站着不动。大礁伯看去,眉头皱了一下,说,慢着,你俩都把篓里的鱼倒出来。水彪和石龙的鱼都噼哩啪啦倒在沙滩上。大礁伯瞧水彪那鱼,又瞧水彪,轻轻摇一下头,接着说,这鱼大多是鱼炮鱼。什么叫鱼炮鱼?就是鱼被鱼炮炸死后,才被捞上来的。的确,水彪的鱼大多肚子肿胀,鱼肉松软,不像石龙的硬挺鲜亮。那么说,是水彪作弊啦,太不像话了!议论声叽哩喳啦,像一阵浪声。水彪什么也不说,耷拉着脑袋走了。大礁伯朝凤姑递个眼色,说,去吧,爹说过的,跟石龙回家去。凤姑望着石龙。石龙说,凤姑,今天你还是跟你爹回去,等成亲那天,我再把你娶到我家来。凤姑的脸泛红,朝石龙做个鬼脸,接着蹲下,和石龙一块把他的鱼捡回篓里,又瞅石龙一眼,最后才跟在爹后边走回家去。
       第二天早上,凤姑兴冲冲跑到石龙家来,见石龙提渔网要下海湾去,她拉住石龙的鱼篓,狡黠地说,我跟你一块去撒网好吗?石龙说,别闹,人家看见笑话呢。凤姑淘气地说,我偏不让你去。石龙说,再闹,就去晚了,退潮了,赶不上鱼啦。凤姑仍然抓住石龙的鱼篓,翘起嘴,不。石龙估计凤姑可能有什么话说,问,有事吗?凤姑挖他一眼,说,我爹叫你到我家来商量成亲的事。石龙明白,所谓商量成亲的事,就是商量让凤姑嫁到他家来,还是他去做上门女婿。哪一样他都同意。但是他还是感觉有点不对味,凤姑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大胆了,难道女人就是这样吗?他故意开玩笑说,这么急呀?凤姑翘起嘴说,你不急吗?石龙说,急啥,你跑得了吗?迟早都是我的媳妇。凤姑伸手拧石龙耳朵,说,咦,嘴上说不急,可心里急死啦,昨晚干嘛那样急?昨晚!昨晚咋啦?石龙有点摸不着头脑。凤姑的脸红起来,拍石龙一巴掌,嗔骂道,真坏!昨晚你从我家出来后,半夜又贼一样摸回去找我……哼,早上就装糊涂啦!什么?石龙的头嗡一声,脸变白了。凤姑也慌了,着急地问,真的不是你?!石龙喊,没有啊!凤姑的脸由红变紫,嗷一声,捂着脸跑了。事情已经很明白,昨晚大礁伯办酒叫石龙和水彪去吃,说吃完这顿酒,石龙和水彪就算出师了。三个人都吃得很醉,三更天后才散。石龙和水彪手拉手一块离开大礁伯家。也就是说,水彪和石龙分手后,水彪偷偷的倒回去找凤姑。
       石龙抓一把鱼叉怒气冲冲闯进水彪家来。水彪正坐在一张板凳上发呆。石龙的鱼叉逼向他的胸口,喝道,你这混账东西,今天我叫你拿命来抵!水彪一点不慌,仍静静地坐着不动,早有心理准备似的,他说,你扎吧,不怪你,我值啦!石龙一怔,手软了,“我值啦”三个字震了他一下,把他震懵了。这时凤姑已经跟在后边跑了过来,见这情形,瘫坐在门口,说不出话。石龙回头来,盯着凤姑,问,你说句心里话,愿不愿跟这个混蛋?凤姑望着气呼呼的石龙,望着那把闪着寒光的鱼叉,又望着水彪,泪水涌了出来。好久后,她艰难地点了点头。石龙扔下鱼叉,跑了。
       水彪已经不再撒网,改炸鱼炮。为什么呢?事情应该从大礁伯说起。大礁伯很不想让凤姑嫁给水彪,但是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没法子的事了。大礁伯所能做的,就是不认水彪这个女婿,再就不认他这个徒弟。水彪也犟,不认就不认,不再撒网就是了,改炸鱼炮。炸鱼炮大礁伯更窝心。打鱼人炸鱼炮,就如坐船人凿船漏一个道理,大鱼小鱼通通炸死了,往后哪有鱼打!但是大礁伯无话可说,炸鱼炮的技艺不是跟你学的,你没理由干涉。其实,水彪炸鱼炮比撒网划算得多。水彪水性好,鱼炸死后,都沉下海底去,他潜水下去捞,炸一个鱼炮胜过撒一天网。这天大早就刮南风,刮南风天气就好,就很热,也就鱼多。日头升上天腰时,涨潮了,海水疯一样从洋浦港涌进来,急急匆匆,浩浩荡荡,不一会便漫过港道边那片沙滩,漫过了岸边那堆礁石,奔向远处那块青草地去。海湾中间那个高高的沙丘只剩下一顶草帽那样大小。那沙丘在北门江和春江交汇处,两条江水冲下来的沙土堆积而成。这时正是鱼来的时候,鳍鱼、黄尾鱼、花斑鱼喜欢成群结队随汹涌的潮水游过来。石龙很忙,在水道边奔来跑去,追着一群鳍鱼撒网。石龙望去,见水彪站在那沙丘上。他心里骂,哼,这混账东西又炸鱼炮了!水彪会看鱼流,他等鱼群游过沙丘旁边时好扔鱼炮。石龙刚打了一网鳍鱼,又见一群黄尾鱼游来,他执网正悄悄跟着时,忽然轰一声巨响,他吓了一跳。这响声当然是水彪的鱼炮响,可是声音太清亮了,太高亢了,分明是鱼炮还没扔进水里便爆炸了。这会儿日头正毒,阳光刺眼,点着鱼炮时,引线喷火很不好看。石龙定神望去,果然见水彪倒在那沙丘上,他被炸着了。水彪啊,你干嘛不小心呀!情况很紧急,海水渐渐漫过那沙丘了,水彪已经浸在水中,再过一会儿,不管水彪死了还是活着,正在高涨的海水很快就把他淹没了。石龙急忙将渔网和鱼篓扔到岸上去,转身游了过去。水彪还活着,而且还清醒,可他全身是伤,两只手炸断了,眼睛也瞎了,动弹不得。石龙见水彪痛苦地呻吟,叫他一声,扑过去将他抱起。水彪太沉了,又没有手挽住石龙,石龙好不容易才把他背上身去。石龙背着水彪朝岸边走去,趟过一片水滩,脚下是泥泞,移步很艰难,脚步很慢。趟过那片水滩,又拖着他游过一条水道,最后背他上岸去。
       水彪变成了一个废人。水彪从医院回来,每天只有坐着等凤姑端饭来喂他,洗澡也要凤姑帮手,大小便更不用说了。可是水彪的脑子还好,正是这个还好的脑子折磨他。他情绪很坏,有时一天不说一句话,有时悄悄地流眼泪,有时又很暴躁,发脾气骂人,尤其是凤姑小心翼翼地照顾他时,他却突然大喊大叫起来,疯了似的。凤姑呢,只有顺着他,依着他,哄着他,一直到他最后安静下来。
       这天凤姑煮一锅黄鳝鱼粥,听说黄鳝鱼补眼。凤姑端来喂水彪。水彪说,我自己来。凤姑说,不行的。水彪不高兴,说,不试怎么知道。水彪叫凤姑把碗放在他手上,让他自己端着,猪吃食一样低下头吃。水彪的两只手都没有手掌,像两截棍子。水彪将两只手合拢,凤姑把碗放上去。砰,水彪的手抬起,那碗黄鳝鱼粥便掉下来。水彪好恼火,一脚踢去,那口铁碗乒乒乓乓滚一路去,黄鳝鱼粥溅得凤姑一身都是。凤姑不吭声,只是悄悄地抹眼泪。也许是水彪听到了抽泣声,骂了起来,骂凤姑,接着又骂石龙,骂石龙不该救他,骂石龙不安好心,特意救他回来让他难受。正好这时石龙来看他,站在门外,全看见了,也全听到了。石龙好生气,几步冲进去,想揍他一拳,可是没揍,跺脚骂,你娘的真不是东西,想死吗?你命贱就死呀,一头撞向墙去,死个干净!娘的,凤姑嫁给你这种人,真不值!石龙的话也许刺痛了水彪,他怔一下,头低了下去。这时凤姑已经哭成一个泪人了,石龙不再骂了。石龙走时,叫凤姑出来,小声说,好可怜的,你要好好待他啊!
       那天后,石龙经常来看水彪,其实也是来看凤姑。石龙明白凤姑的心里也很难受,你看,她眼眶黑黑的,眼泡又肿,分明她睡不好,而且还偷哭。她瘦多了,颧骨凸了出来,腮帮凹了下去,整个人瘦了一圈,不过依然很好看。石龙更主要的还是来看这个家。现在水彪变成了一个废人,凤姑要照顾水彪,又要操持这个家,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好难啊!这天石龙送米送鱼干来给凤姑,看见凤姑家那柴房的屋顶塌了一个大窟窿。柴房很重要的,渔村不靠山,柴禾要预备好,比如下海滩去割海草,晒干,藏在柴房里,或者请辆牛车上山去,砍两天,拉回来装进柴房去,等到雨水季节,等到冬天,就不愁了。石龙找来橼条、瓦片、石灰,爬上去修屋顶。凤姑说,正午日头毒,晒死人,快下来,等天凉了再修。石龙说,今天涨大潮,下不了海湾,不修,不知哪天又得闲。石龙在屋顶上换橼、铺瓦、抹灰。凤姑在下面和石灰、递瓦片、递工具。石龙望着下边的凤姑,见她干活好利索,左来右去轻便机灵,尤其一把锄头在她手里使得轻巧活泼,心想,真是一个难得的女人啊!其实凤姑也悄悄的看着上边的石龙,见他铺瓦、抹灰,一招一式,很像个专业泥瓦匠,心里好羡慕。修好了,石龙下来了,晒得脸红耳赤的,满身是汗。凤姑把煮好的绿豆糖水端来,晾在板凳上,又提来一桶清水,递一块手帕给石龙,说,嗨,看你,晒成这个样子,洗洗手,抹把汗。石龙说,不抹了,我回家去再洗。凤姑想拉住他,手伸出去了,可没拉。水彪突然叫,石龙,吃碗绿豆糖水再走呀。不知什么时候水彪已经从屋里摸出来,在旁边站好久了。他虽然没看得见,可他感觉得到,眼瞎的人感觉很灵敏,耳朵特尖。石龙只好坐下,端起一碗绿豆糖水。凤姑也端起一碗绿豆糖水,坐在水彪旁边喂水彪。水彪说,石龙,真谢你了。石龙有些不好意思,说,谢啥。水彪停一会,忽然问,你不恨我啦?石龙一激灵,瞧着水彪。说心里话,当初他很恨水彪,可现在水彪变成这个样子了,还恨个啥呀!但是石龙不想这么说,反问,该不该恨?水彪说,该恨,我不是人。水彪的忽然认错,让石龙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水彪又问,你恨我,干嘛又来帮我?石龙又语塞了。石龙心里总觉得应该帮水彪,可又说不清为什么要帮。他迟疑一会后说,我傻。水彪笑了一下,说,你没傻,你是好人。石龙说,是个傻瓜好人。水彪说,别这样说,会让我心里更难受。石龙不想跟他说这些,吃了一碗绿豆糖水便走了。
       天气凉了,入秋了。秋天鱼肥蟹多,是忙死打渔人的季节。石龙每天都是踏着朝霞下海湾去,踩着夕辉回来。石龙单身一人,一人出门家里没人。他回家来时,锅凉灶冷,等到他挑水煮饭,吃完晚饭上床时,人家早入梦乡了。可是,这些天总有一个“田螺姑娘”来帮他。他踏进家门,便见屋里整齐干净,揭开锅盖,饭也煮熟了。这个田螺姑娘当然就是凤姑。凤姑见石龙忙,下午就早早给水彪喂饭,洗澡,接着就到石龙家来,煮好饭就离开,这时石龙才回家来。这天下午,东面山那边下大雨,北门江水顿时暴涨,江水噼哩啪啦涌下来,不一会海湾就黄澄澄一片,鱼也不知跑到哪去了。石龙只好提前回家。石龙才打得半篓鱼,抓到两只螃蟹,他想一下,干脆不卖,全带回家来。凤姑这时正好在他家生火煮饭。凤姑说,今天回来早呀?那我该回去啦。石龙看着凤姑,愣愣的,说,别回去好吗?在我家吃顿饭。凤姑也瞧着石龙,想一下,点了点头。石龙把篓里的鱼倒出来给凤姑煮,他指着那两只螃蟹说,我特意留……发觉说漏嘴了,又马上把话咬断。这两只螃蟹确实是他有意带回来给凤姑吃,他还记得凤姑爱吃螃蟹。凤姑很会做鱼,不一会,一桌鲜鱼摆上饭桌来了,有煎鱼、炒鱼、蒸鱼、炸鱼,而且都是根据不同的鱼不同的味道采取不同的做法。天黑下来,凤姑点亮了煤油灯。石龙站在饭桌边,看着一桌鱼出神。他很会打鱼,可平时吃鱼都是一锅清水加一把盐煮熟就行了。凤姑去洗碗洗筷子时,石龙跑出去打来了一瓶番薯酒。可是,两人坐下吃饭时,都低着头,居然没说一句话。那盏煤油灯却很调皮,火苗扑闪扑闪的,火光晃晃,在石龙的脸上跳跃,也在凤姑的脸上跳跃。凤姑瞅去,见石龙的酒碗半了,伸手去给他斟酒。石龙挡住凤姑的手,说,够了,别斟了,我会醉的。凤姑说,怕啥,醉了就睡,你还有啥事。石龙说,几天的衣服还没洗呢。凤姑抓到话头了,说,是呀,没个女人,不像个家,衣服没人洗,没口热饭吃,你也该找个媳妇了。石龙脸红,好久后说,去哪找呀?凤姑说,你看上哪个了,我替你说去。石龙摇摇头。凤姑又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石龙望着凤姑,说,你看好的我就喜欢。凤姑笑起来,石龙却低下头去。吃完饭,凤姑要替石龙洗衣服,石龙不让。凤姑说,也好,你自己洗,等你娶媳妇时,就有人替你洗了。凤姑转身走了。
       水彪又催促凤姑去替石龙煮晚饭。本来当初凤姑去替石龙煮饭时,是偷着去,她不敢跟水彪说,不知他高不高兴,可是去煮了几次,觉得瞒不住的,让水彪发觉了,不好说,就告诉了水彪。当时水彪只淡淡的说,去吧。可是现在每到下午他就催促凤姑快去,生怕凤姑忘记了似的。可是,凤姑见他催得越急,越拖拖拉拉的,又故意说,不想去啦。这时水彪就嚷起来,嗨,你真不懂事,人家这么好,啥事都帮咱们,煮一顿饭你都不肯帮人家。
       这个晚上,凤姑给水彪按摩。水彪从小在海湾打滚,突然不动了,天天坐着,身骨反而很不舒服。凤姑给他捏,给他捶,给他揉,又煮生姜水抹,然后用清水洗净。凤姑收拾好床铺,准备扶水彪上床去时,他突然说,咱们到庭前坐一会好吗?凤姑扶水彪出来,两人坐在一张大板凳上。水彪抬头望了望,说,今晚的月亮好大啊!的确,月亮好大,黄亮黄亮的,可水彪怎么看得见?凤姑说,别乱说啦,哪有月亮。水彪说,别骗我了,我心里看见了。两人都不再说话。过了一会,水彪说,咱们商量个事好吗?凤姑有些奇怪地瞧着他,应道,说呀。水彪说,咱家里没一分钱了,我又只剩一张嘴吃饭,还要你照顾,拖累你,日子怎么过呀?凤姑说,别傻想啦。水彪说,不是傻想,是不知怎么想。凤姑不想跟他说这些烦心事,站起来,说,外边太凉了,我们回屋里去。水彪不肯起来,说,你坐下,听我把话说完。凤姑刚坐下,水彪便说,你去嫁石龙吧!呸,凤姑跳起来,骂道,你疯啦!水彪依然很平静,说,这话堵在我心里好多天了,不说不行了。凤姑生气地问,你怀疑我和石龙有邪吗?水彪说,没有呀,你不会,石龙也不会,我心里水一样清。凤姑说,那你干嘛说出这种混话?水彪说,我不能再拖累你了。凤姑说,我不会去嫁石龙,石龙也不要我!水彪说,不,我明白石龙心里仍有你,可他是好人,不像我那样自私,我在他面前总像个贼!水彪叹了口气,又说,天有眼,惩罚我,让我变成个废人,甘心情愿把你还给他!凤姑见水彪的话说得恳切,气消了,但是她说,你啥也别乱想,啥也别再说,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水彪说,不,你一定要嫁石龙!我想好了,给我一包老鼠药,啥都解决了。凤姑哭起来,扑过去抱住水彪说,你别再傻想啦,我已经跟石龙商量好了,他让我给他说个媳妇。不,水彪嚷起来,你不能给他说媳妇!凤姑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拉水彪进屋来了。
       凤姑不再去替石龙煮晚饭。水彪不依,大嚷,去,你一定得去!凤姑撒谎说石龙不让她煮了。水彪不信,说,你去把他叫来,我跟他说。凤姑明白,水彪想跟石龙说的不仅是煮晚饭这事,他会直接对石龙说,让她嫁给石龙。凤姑说,你疯石龙没疯,他不会来听你说疯话的。水彪见凤姑不肯,牛脾气来了,一掉头,撞向旁边的墙壁去,可他没死,只是头顶起个大疙瘩。凤姑惊喊着扑过来扶他,他不让扶,一抖,将凤姑甩开,坐在地上说,你不叫石龙来,我就天天寻死!那天后,他不再撞墙了,可是不说话,也不吃饭,凤姑端饭来喂他时,他那双没有手掌的手一碰,饭碗便叮落地。他的意思很明白,他已经横下心,逼凤姑受不了,让凤姑心死,然后去叫石龙来见他。
       凤姑死也不去叫石龙,可是石龙却自个来了。话不长脚跑千里,水彪逼凤姑去嫁石龙,已经跑到了石龙的耳里。石龙从海湾回来,扔下渔网,一身打鱼的脏衣服没换,便赶到水彪家来。水彪听见石龙的脚步声,急切地叫,石龙,快到这儿来。石龙骂,狗娘养的,我来揍你呢!赶过去,真的一拳打去。水彪没看见石龙的手,可听到呼呼的拳声,那双没有手掌的手下意识一挡,拳砸在他的手臂上,一趔趄,栽向屋角去。水彪喊,石龙,你疯啦?石龙骂,你娘的才疯呢!水彪问,我咋了?石龙说,你怎样对凤姑?水彪见石龙是为这个来揍他,努力爬起来,委屈地喊,我是好心呢,为凤姑好呀!石龙的火气又上来,骂道,混账东西,你不把她当人看呢!凤姑是条狗吗,谁家有食就跑去谁家?水彪也激动起来,那两只没有手掌的手晃动着,那双看不见人的眼睛睁得好大,喊道,你是什么东西,脑瓜进水啦,还这么想事?难道让凤姑跟着我受苦,就是把她当人看!石龙冷不防一震,愣着,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水彪也愣着,不再说话。突然,一瓢水从窗外泼进来,泼得石龙和水彪满身都是。凤姑在外边骂,混蛋,两个都是混蛋,我谁都不想嫁!接着,她哭着跑了。
       那天后,水彪不再闹了,当然也不逼凤姑了。可是凤姑却出问题了,整天坐着发呆。水彪呢,有时也一愣一愣的,但是他在凤姑面前总很平静。
       一天,石龙来找大礁伯。大礁伯正在吃酒。自从凤姑嫁给水彪后,他酒吃得凶,每天吃,一吃就大半天,不想下海湾去。近来,他又得风湿病,天气坏,脚就疼,几乎天天都坐在家里。大礁伯以为石龙来叫他去说水彪,他说,我才不管他呢,你也别管!石龙知道大礁伯嘴硬心却很软,他三天两头就给凤姑塞一次钱。石龙说,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大礁伯问,啥事?石龙说,我想带水彪上省城治病。大礁伯问,治啥病?石龙说,治眼。大礁伯想了一下,说,我听凤姑说过,水彪在县医院时,医生说他眼睛的角膜被火药灼伤,换角膜,可能就好了,可是哪有这么多钱呀!石龙说,我打听了,两万元左右就够了,我有一万二啦。石龙把他留着娶媳妇的钱掏出来,压在大礁伯的饭桌上。大礁伯瞧那钱,又瞧石龙。石龙说,把水彪的眼睛治好了,我就娶凤姑。大礁伯一怔,又呆呆地望着石龙,好久后说,也好,不过你们别丢下水彪不管,照顾他,这小子不算太坏。
       三天后,凤姑和水彪和石龙上省城医院去了。
       李焕才,作家,现居海南儋州。主要著作有小说集《乡村舞女》、散文集《海岸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