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爱花的吉嫂
作者:姜贻斌
《天涯》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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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嫂把花朵送到鼻子底下闻,闻出一脸花香,一脸灿烂。
吉嫂每天几乎什么事也不做,所做的唯一之事,就是上山摘花,或是去菜地摘花。总之,按季节来罢,外面有什么花,就摘什么花,大朵的也罢,小朵的也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只要是花就可以了。有时,连菜花也摘,南瓜花丝瓜花茄子花辣椒花,等等等等。
吉嫂的这个怪癖,别人看不惯。
在乡下,谁又看得惯呢?你只是乡下一个极其普通的女人家而已,又不是什么有权势的人家,现在工不出工,崽女也不管,好像崽女非她所生,家务诸事也不探,每天空着双手摘花。那人家讨你进来做什么呢?难道白白地养着你么?像菩萨一样地供着你么?如果把话说得那个一点,甚至还比不上养头猪。就是辛苦地养头猪,到了过年,肥肥地杀了,还有鲜嫩的肉吃哩,来年的油盐钱便也不愁了。
真是苦了吉嫂的男人。
吉嫂的男人叫李起连,好像也是一个阿弥陀佛的男人,根本就管不了吉嫂。在吉嫂眼里,好像这个男人根本没有什么地位,似如一粒沙子而已。这个男人,也曾经试过叫吉嫂做事的,洗衣或是洗碗,扫地或是煮饭,喂猪或是做些针线,吉嫂却偏偏不做,耳朵似乎聋了,好像男人的话,总是从她耳边轻轻地擦过去,就是不钻入那白白的耳眼里。男人如果跟她说这些话时,便怔怔地望男人,把男人看成陌生人一般,眼神是平静的,淡然的,丝毫也不恼怒,甚至,还有一丝鄙视。鄙视的成分并不厉害,就是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男人呢,似乎是害怕,或是害羞吧,竟然经不起女人这般静静地看着,便干脆把背转过去,不再说她了,即使是说,也是无用的,不如自己动手,还来得痛快些。吉嫂不做家务诸事,男人也拿她没有任何办法,且不打,也不骂,似乎把这个女人,看成一个掉落在灰中的糯米糍粑,拍也拍不得,打也打不得,就好像认了这个命。重的轻的家务诸事,就都在他那双粗糙的手中,迅速地消化掉了,像个十足的奴隶,默默的,尽心尽力,忍气吞声的。男人是不会说她的,她是自己的女人呢。
男人好像把她当成女儿一样的养着。
村里人却是看不惯,夫妻过日子,是要夫唱妇随的,那日子才会过得有滋有味,哪里像他家这样的,仅仅靠男人唱独角戏呢?便觉得要站出来说话了,如果不说,岂不是带坏了样么?如果每家的女人,都来学她的坏样子,那就让天下人笑话了。便纷纷替他鸣不平,一个大男人,又要做女人,屋里又屋外的,手脚忙个不停,昼夜累得像个贼,这日子,就过得十分的苦涩。都苦心善意地劝李起连,叫他管管吉嫂,把那个摘花的心思收一收,让她也分担一些家务,不要让她一天到晚就是摘花了。况且,摘花又有什么好处呢?既当不得饭,又拿不到工分。
对于众人的劝说,李起连也没有怎么地感激,已经习已为常了,也早已想象得到,村里人会怎样劝说他的。每次,很耐心地听着,似乎是不愿意负了别人的一片好意,总是平静着脸,或是耸耸鼻子。人家终于说完了,该轮到他表态了,他却淡淡地说,她不听呢,我有什么办法呢?
真的就没有办法了么?
许多眼睛都含了几分恼怒盯着他,恨铁不成钢似的,怎么这个家伙居然听不进油盐呢?我们不都是为你好吗?不都是帮你树立起一个男人的威风和尊严吗?语气便厉害起来,你,你难道不晓得把她狠狠地打几餐,把她那个蠢脑子打醒一点,看她往后还是这样的不清白么?——这自然是男人们的主意。男人们担心自己的女人也学吉嫂,他们以后也会像李起连一样累死累活的,那这个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呢?所以,他们叫李起连采取的手段,自然是要凶狠些。要采取暴力。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谢天下。
或者,你就把她关在屋里,不准她出来摘花,活活地饿几天,饿得她眼睛放绿光,浑身无力了,看她还会白吃白喝么?——这自然是女人们的主意。女人们的心,当然要软些,毕竟狠不了那个心,好像那凶猛的棍棒会打在自己身上,所以,只说饿吉嫂的饭,不说打她。女人们看不习惯,是吉嫂过得太轻松了,像个衣食无忧的公主,我们呢,每天累得已经不像个女人了,腰酸背痛的,披头散发的,黑不溜秋的。即使是到了夜里,实在是很困了,自家的男人呢,又要像狗一样地爬上来磨你,拱你,浑身的酸痛就更加剧烈了。所以,对于吉嫂那种悠闲的生活,嫉妒之心,便像火焰般升腾起来。
李起连呢,像个被父母大人训话的细把戏,老老实实地站着,听着,摸摸皱得一塌胡涂的黑脸,又摸摸长着稀稀拉拉胡子的下巴,似乎还是没有把那些男女的话听进去,那些劝说的话,也像一阵风,从他耳朵边上轻轻地擦过去了。
这个沉默的男人,似乎很有自己的主张,这个主张,已经像铁锭般地耸立在他的心头了,丝毫也不会动摇了。居然一个主意也没有听,仍然像往常,不但不骂她,也不打她,更不饿她的饭。他并不用什么慷慨激昂的言语,而是默默地用行动,来抵御村人们的规劝,以及像瘟疫般的流言蜚语。
李起连这极其怪异的举动,自然让村里人困惑不已,也气愤不过,却也拿着这个男人束手无措,只得无奈地连连大叹,这真是两头蠢猪啊,也不晓得,他们是怎么凑到了一起?或许,是前世姻缘哩。
吉嫂不管是摘树上的花,还是摘土里的那些菜花,从来也不拿到家里去,这也是让人们感到惊讶和迷惑的。如果把那些摘来的花,五彩缤纷地插在瓶子里养着,也算是你的一大爱好吧,至少,也可以让光线黯淡的屋里,有个养眼的鲜艳的摆设吧。吉嫂却从来也不把花拿到家里来,好像把那些花拿到家里,就会给家人带来某种厄运和灾难。
断断是不带回家的。
她每回摘到花之后,慢慢地朝村子里走去,一路上,把花送在鼻子底下闻,似乎怎么也闻不够,似乎要把花伸进鼻子里去才好。又好像,一不小心,鼻子就会把娇嫩的花瓣碰碎了。所以,那种闻花的分寸和距离,吉嫂是掌握得极其到位的,这大概也算是长年的修炼吧?吉嫂沿着那条弯曲的长着杂草的小路走着,就走到较为宽敞的禾坪里了,经过三合泥筑成的禾坪,眼看着就要走进自己的家了,离那个歪歪斜斜的屋檐,仅仅几步路了。吉嫂只要脚一抬,身子就可以仄上屋檐下的走廊上了。吉嫂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来了,好像有个什么念头,轰然像一道闪电,闯进了她清闲的脑子里,这个女人便陡地站住了,默默地怔呆着,绝对是怔呆。怔呆一阵,便低着头,静静地看着手中的花,眼神里就有了一种怜悯,又似乎要从那朵花中,看出格外缤纷的鲜艳来,或是,看出不同形状的花瓣来。好像要么是花本身会起什么变化,要么是她本身具有某种特异功能,让花改变其形状。就这样,静默地看上一阵,捏着花梗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便忽然地转动起来。她把花转过来转过去,飞速地反复着,那转动的速度很快,像是有机器操纵,那花就像一个旋转的彩色转盘,转动得让人目不暇接。她要转动很久,也要默默地看很久。这时间,大约有十多分钟吧。她好像怎么也转不厌,也看不厌。转得久了,吉嫂的脸上才有了一种少见的笑容和激动,脸皮微微地颤动和跳跃着。
她就是这样默默地欣赏着,似乎心中有十分的不舍。
然后呢,就戛然停止了缤纷的飞速转动,像机器忽然停电,轰鸣之声戛然而止。吉嫂的脸上,并没有流露丝毫的遗憾和沮丧,似乎早已料到,终有这一刻到来,丝毫也不觉奇怪。也像劳动疲惫了,暂且需要好好地歇息了。接下来,她却有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动作,她那只拿花的手,突然往空中一扬,居然把手中的那朵花,轻轻飘飘地丢进屋檐下的肥料凼里。那个动作,居然非常坚决和果断,没有一丝犹豫和彷徨。像是赶紧丢弃一朵骇人的毒花,或是,一个纠缠不休的恶梦。
肥料凼的形状,酷似一副潮湿的棺材,常年泡着乌黑的脏水,一阵阵发臭,鲜艳的花一丢进去,立即变了颜色,显出许多的痛苦和无奈。吉嫂几乎每天都摘花,然后丢花,不晓得丢了多少花朵在这肮脏之地。
谁也不晓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这样爱花,为什么又要将鲜花丢进肥料凼里呢?这近乎于一种残酷。好端端嫩艳艳的花朵,就浸泡在黑臭的污水中了,与那些肥料共处一坑。她心里,难道没有引起一丝颤动么?就是那种几乎感觉不到的颤动,也难道没有么?
令人匪夷所思。
吉嫂把鲜花丢掉之后,似乎立即忘记浸泡在污水之中的花朵了,慢慢地走到屋檐下,一脚仄进屋门,独自坐在板凳上,让那阴暗的光线,明明暗暗地笼罩自己。静静的,脸色很安详,似乎忘记了刚才丢掉的花朵。她纹丝不动,像一幅静态的画。她痴痴地望着破旧的窗口,窗子是那种老式的,嵌有木格子窗棂,那些呈菱形的已破朽的木格子,想必已经见证过许多的岁月,以及凄凉的风雨雪霜了,流露出一种无奈的从容和镇定。
从窗口看去,吉嫂可以轻易看见天上飘浮而沉默的云彩,也可以看见栖在窗棂上呢喃不休的麻雀,麻雀们一律张着惊疑而稚嫩的眼睛,看着屋里这个丝纹不动的女人。它们肯定不会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这般清闲,这样无所事事,这样干净整洁,像来了一个游手好闲的客人。她一点也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忙碌,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被生活沉重地压迫,便不时恼怒地发泄着,或是,嘴里厉骂着某只鸡鸭乱屙臭屎,或是,喋喋不休挑食的猪不肯吃潲,或是,口水四溅地指责不听话的崽女。她们一律喘着粗枝大叶的气息,那种气息中,散发出刺鼻而强烈的胃气,像一条无可奈何躺在地上的可怜的鱼。这个宁静的女人呢,似乎世上的一切烦恼都不曾有的,一切烦琐的物事,都不需要她操心似的。她好像就是上天派来人间玩耍的,清清闲闲地甩着双手游荡,其它粗细诸事,都是可以置之不理的。所以,任随自己两个相差一岁多的崽女,放声哭泣也罢,无比邋遢也罢,也任随那些禽畜吵闹斗架撒野也罢,也任随家里乱七八糟也罢,十足的像个狗窝,她也是一律的不闻不问。她的眼睛,好像只看得见那些娇艳的鲜花,认得那些弯曲的小路,以及青翠的树林和斑斓的菜地。
其它呢,却一概不认识。
现在,她好像还沉浸在浓郁的花香之中,似乎还在不停地旋转彩色的花朵。也许,她早已把花忘记了,她的思绪,已经随着天上的云彩飘然而去了。
像李起连这样的男人,真是世上少有,那份耐烦心,肯定也是盖一的,大约经过多年的磨练,对于吉嫂一切怪异的行为,已是司空见惯了,习已为常了。他从来也不打骂她,连一根手指头也没有打过,竟让她自由自在。家里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零碎而烦琐,都由他辛勤地包了下来,竟然没有半句怨言,连不高兴的脸色也不曾有过。当然,也并不是说就很高兴。哪个男人天天累死累活的,还会眉开眼笑呢?如果是那种表情,肯定是勉强了,那需要多大的勉强呵。是非凡人所为的。他呢,就是介于高兴与不高兴之间的那种表情。那双手,粗糙得像从深山老林挖出来的千年树蔸,没有哪个男人能够与他相比,就是在地方上,也无人可比。如果让他轻轻地抚摸布匹,竟然会哧哧地从布匹上扯出长长的纤丝来。
吉嫂就鲜明地不一样了,长年不做家务诸事,灰土不沾,油盐不染,又无盆盆罐罐的磨砺,那双手就保护得极好,酷像面灰似的白洁,皮肤嫩得像熟透了的葡萄。尤其是,那张洁白的脸,不晒太阳,不流汗水,加之又不用操心,竟然肤色光泽,无一丝皱纹。肩膀上又无重担的压力,那身材仍是苗条,竟然还是水蛇腰,袅袅地扭来扭去。这一切,都是女人所希望的,哪个女人又不希望呢?乡间女人的腰身被担子所压,都变成一只只水桶的样范,粗手粗脚的,脸上又黑又皱,哪里还显示得出女人的韵味呢?女人的妙处,却都让吉嫂具有了,这就生生地让女人们嫉妒不已,暗生恨意。即使看她一眼,一颗疲惫的心,突然像失去了重心,极其不平衡起来。
好在吉嫂从来也不惹谁,不多事,也不吵闹,甚至,连话也很少说,很安静的一个人。好像要说的话,早已在过去的岁月中说完了,肚子里,嘴巴里,已经没有储存一句话了。女人们即使想无端地发泄一下,找到某种平衡,即使想与她吵,也是吵不起来的。或是想讽刺她,也无法讽刺,这个所嫉妒的对象,根本就不跟她们说话,你还想怎么去攻击呢?难道冲到她屋里去骂人吗?如果那样做,未免也太过分了吧?也会遭到旁人指责的。所以,那些冷嘲热讽,只能像冷了的猪潲丢在了她背后,她却听不见,别人也权当没有说。
吉嫂就是那样静坐在家里,手中也没有针线,空手端坐着。除了偶尔上茅室之外,哪里也不去,似乎没有她感兴趣的地方,具有罕见的坐性,像尼姑一般。尼姑还要念经哩,还有诸事要做哩。那她比尼姑还要尼姑。她更不会像别的女人,一旦有了个屁长的闲时,便生怕孤单了,被人冷落了,便哦哦哦地抱着吃奶的崽女,将衣服一掀,让一只肥大的奶子雪白地露出来。或是哧哧地扯着悠长的针线,带着外面的风和阳光,一头钻进牛嫂或马嫂家里,屁股结实地往板凳上一顿,便挤眉弄眼的,家长里短地喷着晶亮的口水。吉嫂却似乎一直生活在自己狭小的世界里,或者,干脆说,是生活在自己的内心里。她是一概不串门的,好像四周没有邻居,好像她的家是独住在深山老林里,也好像,那双脚往别人家的门槛一抬,是极其贵气的,像皇帝驾临。
所以,就根本不去。
男人李起连呢,简直是她忠实的勤务员,和颜悦色,轻言细语的,叫她吃饭了,她便走出睡屋,在桌子边坐下,让男人添了饭,便一声不响地吃起来。叫她睡觉了,她便洗了身子,在床铺上躺下,默默地睡觉,很快就发出细微的呼吸声。那种呼吸声,让人顿生怜爱之心。清早叫她起床了,她便从窗口看一眼白亮的天色,悄悄地坐起来,有条不紊地穿着衣服,脚一伸,就无声地下了床。
像一个听话的细把戏。
一个爱花的女人,必定是爱整洁的。不然,那爱花的习惯就有点变味了。像吉嫂,虽然家务诸事从不动手,随家里邋遢难看,东一把扫帚倒地,西一堆冒着热气的鸡屎,却全然与她无关似的。自己的打扮呢,却从来不曾忘记,从来也不马虎。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很精致,很利索,衣上,裤上,鞋子上,几乎一尘不染。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那额头上,就有了少有的光洁。久不久,还要拿锯木花浸泡在水里,用来洗头发,头发洗出来,就晶晶地油黑发亮了,像涂了一层亮亮的茶油。那副打扮,干净得让人生疑。虽然,天天去山上摘花,或是去菜地摘花,衣裤上却没有沾一星泥土,或是一丝草屑。好像那些泥土和草屑都很胆小,害怕沾上她的衣裤,惟恐挨她的骂。
每天吃过早饭,放下碗筷,吉嫂像往日一样,出了屋门,独自踽踽地往山上走去,摘花。或是踽踽地去菜地,也摘花。她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点头招呼,对别人几乎视而不见,独来独往,好像生活在真空中。也有人曾经试着跟她打招呼,看她是否回答,便一脸笑容地说,吉嫂,去摘花呀?吉嫂竟然也不理睬,不回话,就袅袅地走过去,像一阵无声的风。
后来呢,当然就没有人跟她打招呼了,即使打,也是白打,就不如不打,莫费了口舌,还讨个没趣。你不打招呼,吉嫂也不见怪,根本就无所谓,根本就不计较,根本就没把你或是你的话放在眼里。吉嫂仿佛跟这个家,或者说,跟这个村子,甚至跟所有的人,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吉嫂刚嫁到李家时,并不是这样怪异,虽然不怎么爱说话,却也是出工的,也是做家务诸事的,脸上呢,也是泛出笑容的,只不过她从来也不大笑,是那种微微的笑,笑得很轻,轻得让你几乎听不见。自从生了第一个女之后,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人就渐渐有点变化了,似乎是变懒了,不太想做事了,即使做事吧,也是做一下,不做一下的,总是那样的心不在焉,便不断地有碗盏掉地的破碎的叮当声,或是扫着地,竟然把扫帚放到床铺上去了。好像她的魂被什么鬼悄然地牵走了,牵走很远很远了。女生了下来,一直很健康的,活泼乱跳的,又没有什么异常,更没有给她夫妻带来什么烦恼和痛苦,她身体呢,也没有任何问题——比如说,大出血,产后热之类——她又何至于就起了变化呢?这种明显的变化,原因在哪里呢?作为男人,对于女人的这种异样,李起连应当说是很敏感的,他应该问问女人,弄清楚女人变化的原因,以便对症下药,把她的心病治好。这个男人却一心还想生个崽,现在只生了个女,肯定是不满意的,因此,他整个的心思,都放在第二粒种子上了,对于第一粒种子的结果,似乎有点忽略不计。所以,李起连并没有在意女人的某些变化,还误以为女人可能是生了个女,在心里头,便产生了对男人的某种歉疚,好像对李家不起似的。李起连的第二粒种子,终于如愿以偿,竟然是个崽,七斤半,白胖得要死。按理说,夫妻都应当高兴了,种子不但发了芽,还开了花,结出了一粒壮籽。李起连高兴得手舞足蹈,逢人便说,还办了三桌酒席,放了五挂鞭炮,把整个村子闹得十分喧腾。女人呢,竟然完全变化了,一切都撒手不管了,比以前还要过分,好像她已经完成了伟大的生育任务,作为一个女人,可以清闲地享福了。幸亏李起连的老娘当时还在世,老人只好担当起带养的任务,她把对这个儿媳妇的一切怨言,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在李起连面前,也没有说过吉嫂的一句坏话。
对于吉嫂这个巨大的变化,人们当然还是有疑问的,把这些疑问毫无保留地从心里翻出来,他们简直是质问李起连,你是不是对她不好呢?不然,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吉嫂的娘家人也来质问,你是不是对她不好呢?不然,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李起连则是极委屈的脸色,极力申辩道,有老天作证嘞,我哪里对她不好呢?从没打过她,也没骂过她,连我也不晓得,她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李起连说的是老实话,的确不晓得女人变化的原因。他还以为只要生了崽,女人心中的那份歉意就不复存在了,就会自动消失了,谁料竟然变成这个怪异的样子了。他也是问过吉嫂,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呢?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呢?吉嫂却不回答,任凭他怎么问,也问不出来。
所以,变化的原因大家当然更不晓得了,连她男人都不晓得呢。人们也不得不承认,自从吉嫂嫁来李家的这些年月,李起连从来也没有打骂过她,甚至,连一句重话也没说过。
关于这一点,村人是可以证明的。还有李起连的老娘,在没去世之前,也是可以证明的。
有一个细节,也许是李起连忽视了,也许是觉得这个细节,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吧——有一天,也就是在吉嫂快要生女之前,她挺着大肚子,去山坡上摘了一束野花回来,插在玻璃瓶子里。是一束野菊花,黄艳艳的,好看得很。吉嫂把丢弃在角落里的邋遢玻璃瓶子,洗了又洗,洗得干干净净,透亮透亮的,注入清水,将那束野菊花插进去。她把菊花摆在床头的桌子上,无事就看。到第三天,那束菊花却不见了,玻璃瓶子也不见了,便问男人,男人笑嘻嘻的,不以为然地说,收破烂的来了,我把瓶子卖了。吉嫂没说话,也没有生气,只是深深地叹气,也不再摘花回家了。
这个细节,是否是吉嫂变化的真正原因,谁也不晓得。
吉嫂变化之后,兴趣居然都放在了花上,几乎每天必定要做的,也是唯一要做的,那就是摘花。不论刮风下雨,还是落霜飘雪,吉嫂雷打不动,哪怕是有更多的困难,也一定要找到花,很固执。每次摘一朵回来,然后,站在禾坪里转动花朵,再然后,就把花丢在肥料凼中——那套程序,是一成不变的。
当然,在那样糟糕的天气里,摘花者分明就要付出一些努力了,不像其它天气那样的轻松了。吉嫂打一把黑伞,穿着套鞋,在恶劣的气候中,把湿淋林的花摘回来。那种韧性,也是罕见的。也有无花可摘的时候,虽然还有腊梅,腊梅的花期也不长,摘了,也就谢了。每年,总有那么很短暂的一段时间,简直无花可摘。吉嫂也不沮丧,细心地把一张红纸技巧地折了,一剪刀轻轻地剪下去,再小心地翻开,就忽然,翻出一朵大大的红花。她把这朵红花拿在手中,走出屋门,站在屋檐下,看一阵,转动一阵,再将纸花弃之于肥料凼中。
以此来弥补这段无花可摘的日子。
大人们是不会无端地去骚扰她的,晓得她是这么个人了,心里头,多少还会生出一丝怜悯。细把戏却难说了,常常会寻她闹事,故意逗她生气。如果吉嫂摘了花往回走,他们便贼一般跟在她后面,趁吉嫂一不注意,忽然,就从她手中把花抢走,又像鬼一样风快地飚走了,一边哦哦地飚着,一边把花撕扯个粉碎,一路上,就无情地落英缤纷了。大人们呢,站在一边咧着嘴巴笑,乐哈哈地看戏,并不阻止,或呵斥。
吉嫂就伤心起来,呆呆地站着不动,抿着嘴巴,嘤嘤地哭泣,那种哭泣声,就像飘落在地上的花瓣。
手呢,一下一下地揩着脸上的泪珠。
大人们毕竟不忍看着她为这种事情哭泣,就劝说,吉嫂,你哭什么哭呢?那些花不是多得很么?你再去摘些就是了,反正你也没什么事。
吉嫂的确没什么事,却也是很固执的,好像没有听见别人的劝说,并不去重新摘回一朵,以了此事。只是一味地哭泣,一副极其委屈和痛苦的样子,像个不懂事的细把戏,也像是祖传的宝贝,突然被人抢夺了。那哭声又不大,低低的,小小的,像一只蜜蜂振翅的声音,微弱而胆怯,似乎担心被人听了去。
如果李起连不在场,没有看见这件烦恼,吉嫂就要哭很久,像个束手无策的细把戏,不晓得下一步该怎样办才好,流露出一种空前的慌乱和不安。阳光默静地打在她脸上,便荡漾起许多的水光来。她站在原地不动,很执著,久久的,像是对细把戏恶作剧的一种抗议。却不骂人,默然无声的,只是轻轻哭泣。她的这副固执而坚韧的神态,便会渐渐引起细把戏的怜悯,觉得如果再闹下去,说不定会发生什么险事的,那就担当不起了,便不敢继续闹下去了,马上一哄跑到山上,或是跑到菜地里,摘来同样的花,匆匆地塞到她手里,慌忙而惶恐地跑开了。
如果这个场面,恰巧被李起连看见了,这个男人,便要坚决地护着自己的女人,是绝不会饶过那些细把戏的,便要跺起脚来破口大骂,他骂得十分恶毒,少家教的啊,树上和菜土里有那么多的花,你们不晓得去摘啊?你们的手断了啊是不?为什么要抢她的?不但跺着脚,把锄头也往地上重重一顿,又一顿。那跺脚和顿锄头的节奏是同步的,很有力量。他的脸色十分凶恶,恨不得将那些吵事的细把戏生生地吞了。
李起连这种愤怒的表现,也有大人看不惯的,以为他太过分了,不就是一朵花么?何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呢?又不是抢了你女人的金银财宝。所以,便要说说李起连,说起连哎,用不着动这么大的气嘛,细把戏也是闹着好耍的嘛。
李起连丝毫也不听劝说,居然说,好耍吗?好耍个卵子,你们也让细把戏闹一回看看?
那些大人就不吱声了,晓得李起连动了真脾气,如果继续惹他,事情就可能闹大了,没有什么意思。你说,这样一件小事,把它闹大了,又有什么卵意思呢?细把戏们远远地站着,怯怯的,也不敢过来,即使内心的那丝怜悯,已经开始发作了,膨胀了,极想补一朵花送给吉嫂,现在也不敢去了,气氛已经很紧张了,担心李起连的锄头不讲客气,狠狠地挥舞过来。
李起连每回骂过了,把锄头狠狠地往地上一挖,让锄头暂时斜斜地定在那里,像一把拉开的凶险的铡刀,然后,耐心地牵着女人的手,慢慢地去山上,或是去菜地,像一对城里的恩爱夫妻,在田园里怡然散步。他让她亲手再摘一朵花,又慢慢地陪她回家。男人也不劝说什么,也不再骂那些细把戏了,默默无言地陪伴女人,似乎千言万语,都在那不语之中了。吉嫂走路是很慢的,生怕踩死地上的蚂蚁似的,像个小脚女人。吉嫂的脚其实是大脚板,那种三寸金莲,只有在那些老妇人的脚下可以看见了。这个吉嫂却仍然很慢,慢得不可思议。一截短短的小路,也要走上半天。那双脚,就像一把尺子,一寸一寸地,丈量着起伏不平的弯曲的小路。李起连呢,也就耐着性子,跟着她慢,似乎家里没有什么事情要忙了,家务诸事已经摆妥了,现在呢,有了闲情逸致了,现在呢,是陪着女人散步了。那种慢吞吞的速度,让旁人看了,心里急得出血。
李起连的耐心是盖一的,地方上并不多见。这当然让村里的那些女人羡慕得要死,如果自己这辈子,嫁给这样一个男人,那真是前世修来的福了,而这话毕竟是不能说出口的,只能把它埋藏在心里。不过,换个方式说,其它的话也是可以说说的,如果不说,心里头就像梗着一块岩石。联想起自家男人的种种不足,粗暴,粗心,粗糙,粗鲁,以及种种的粗枝大叶,便对自家男人不满地说,看看人家起连,真是一副好耐心呢,比我们女人的心还细致呢,你呢,当得他一根脚趾么?
男人听罢,觉得女人的话虽然刺耳,却也并没有冤枉自己,的确没有他的那份耐心,脸上便泛起一丝罕见的愧疚,全无了话。冷静一想,在这个耐心的问题上,自己的确当不得他的一根脚趾,甚至,连一根毫毛也不如哩。不过,如果要用语言把这些愧疚说出来,尤其是当着自家女人的面说,这对于男人来说,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他还要保持一点男人的自尊心,很不愿意当着女人的面,把自己全部输给了李起连。
如果女人到此为止,闭嘴不说了,效果肯定还要好些,那些愧疚,多少还是存在于男人心里的。如果女人太不知趣,看见男人不吱声了,立即得寸进尺起来,继续嘀咕,继续给以压力,把一条粗糙的舌头翻来覆去的,好像今天是要实实在在地翻一回身了。这时,男人的耳朵就变得坚硬起来了,听不进去了,终于忍无可忍了,也就恼怒起来,脾气起来,怒目一瞪,愤愤地说,那,那你去嫁给起连好了。粗大的巴掌,也似乎凶狠地扬在空中,眨眼就要落了下去,于瞬刻之间,就会响起噼啪的脆响声。女人看见真正地惹恼了男人,立即知趣了,胆怯起来,赶快将脑壳一缩,舌头也紧接着缩了进去,吓得无了语言。冷静一想,男人说得也不无道理,如果要嫁,自己哪里能嫁给李起连呢?更何况,李家还有两个拖油瓶子哩,况且,这后娘又哪里是那样好当的么?如果嫁过去,还要替李起连生几个崽女,那么,这辈子肯定就会拖累死的,拖累个翘死。
如果男人此时见女人畏缩了,害怕了,不再说话了,心里便得意忘形了,便继续脾气下去,也得寸进尺起来,似乎不把女人骂个狗血淋头,骂个服服帖帖,肚子里的那股恶气,就憋得让人难受。等到男人恶骂了一阵,女人也就忍耐不住了,终于冷着脸色,也跟着脾气起来,嘴巴一撇,狠狠地说,嫁就嫁,像吉嫂一样多好呢,每天什么事情也用不着动手,只管吃,只管睡,真是享福哩,你有那个本事养我吗?这几句回嘴,具有相当的杀伤力,像炸药一样,把男人炸得七窍出血,如果严重一点的,便是血肉横飞了。男人一听,牛大的脾气陡地消失了,像一只泄气的皮球,不再吱声了,把举着的那只嚣张的手,也软软地放下来,默默地坐在板凳上,低着脑壳,明显地强硬不起来了。
像这样好笑的斗嘴,几乎在村里的那些夫妻之中,都是发生过的,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只不过是,斗嘴的次数多少而已,斗嘴的声音大小而已,时间长短而已。只不过是,在家里斗斗嘴而已,把门紧紧地关上,或是坐在堂屋里说的,或是睡在床铺上说的,以免让人听见了笑话。
如果让李起连听见了,那就更笑话了。
总而言之,李起连对吉嫂一直是这样的好态度,年年月月,时时刻刻,就像呵护一个再也长不大的细把戏,小心翼翼的,生怕她有一丝的不高兴,这的确是个不解之谜,让人难以解释。
村里也有男人不信狠的,这个男人叫七七宝。
有一回,七七宝跟大家赌咒说,如果起连,这一世都对吉嫂是这样的好态度,我就把我的卵子剁下来喂猪。
旁人就起哄,说,到时候,你可要剁啊七七宝。
七七宝正色地说,剁就剁,你们记着啊,这是今年今天的下午四点半钟,我七七宝是站在这棵槐树下说的,记着啊。他说这话时,一点也没有犹豫,好像胯下吊着的那个东西剁了,会像山里的笋子一样,还可以重新长出来似的。
七七宝打的这个赌,无疑很具有一种刺激性。到时候,七七宝如果说话不算数,肯定是下不了台的,人们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到时候,不说真的逼他剁卵子吧——那个赌,也打得太大了,太那个了——起码也要逼他放一回血吧,逼他摆几桌子酒席,让大家开怀地痛吃一餐吧。自从七七宝打了这个赌,人们的眼睛就格外地尖锐起来,十分注意李起连对吉嫂的言行,希望他对吉嫂一如既往地好,那么,就可以逼着打赌的七七宝剁卵子了,或者说,逼他出血请客了。
人们可以想见,如果到了七七宝剁卵子的那天,或是,叫他出血请客的那天,那该是一个多么刺激而轰动的场面。
不过,很多年过去了,李起连仍然对吉嫂一如既往,不打,也不骂,就像带嫩崽女似的,别人几乎无法挑剔。有人就耐不住了,对七七宝说,你看起连还是这样对她好嘞,你剁你的卵子呀。七七宝说,现在就看得出来了么?如果到了吉嫂死的那天,起连还一直对她好,我就剁,我不是说了的么,要一世对她好呢,我就剁。说罢,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掌,做出刀子状,横在裤裆下,居然狠狠地往下一剁,迅速而果断。
村里人便觉得这个赌是很难赢的了,认为这是一个很遥远的希望。
虽然解不开这个谜团,人们还是要安慰一下自己的,不然的话,就显得太无知了,所以,人们都是这样说的,吉嫂肯定是个花命,不然,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东西,为什么偏偏就这样喜欢花呢?就很感叹,也很疑惑。这种疑惑,又是深深地躲藏在感叹之下的。
当然,也有村里人劝过李起连的,说起连你不如离了,再讨一个吧。
李起连听罢,却很不高兴,脸色一沉,固执而干脆地说,这是我的命,我认了。
村里人又带有几分嘲讽地说,嘿嘿,那你女人,肯定是乡下最清闲的女人了。
李起连竟然也很痛快地承认,说是。
姜贻斌,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左邻左舍》、中短篇小说集《窑祭》、《白雨》等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