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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年味正浓
作者:张学东

《天涯》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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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过年还有几日,那种凄厉的嚎叫声,就在街头巷尾此起彼伏开了,有时动静大得几乎惊心动魄。热气腾腾的猪血和膘肉翻涌出浓艳的腥味,一天到晚在凛冽的空气中弥散招摇着。圈里喂了一整年的猪,一头一头被拉进院子里杀掉。头和蹄子割下来,肠肠肚肚掏空了,肥硕的肉身先被斩切成两大半,然后搁在案板上被剁成四方块儿,再在铁锅煮熟了,开始精心腌制。女人们乐此不疲地赶着做里脊做五花肉做红烧肉。那种雪白雪白的肥膘也都切成小丁炼成了油,存放在一只黑黢黢的坛子里,一年的饭菜油水就有了着落,女人们脸上顿时开满了喜滋滋的油花。这种时候,人肚子里的馋虫全让勾引出来,好像一张嘴或者不小心打一记喷嚏,它们就会发疯一般飞到别人家的案板和锅台上,钻进整块整块的肉里面去饕餮一通。
       放在往年,只要一听见猪的嚎叫声,四喜就感到浑身上下热血沸腾,好像他身上的血水也美美地积蓄了一年,该到让它们发挥出来横冲直撞的时刻了。现在,整个羊角村只有四喜家还没有一点儿年味,冰锅冷灶,清汤寡水,就连咸菜缸也冻得硬邦邦的,冰茬子足有半尺厚,用锤子都砸不开。他们家一连好几顿都没吃过一筷头子菜,这实在让四喜感到绝望。
       早在秋天的时候,四喜家出了一件大事。四喜爹赶夜路,猛不防被外村的一条疯狗给咬伤了,咬的真不是地方,偏偏咬到大腿根里,咬坏了四喜爹的丸子。四喜家从来不养猪,因此,四喜妈也就比村里别的女人都要清闲些的,她经常可以东家进西家出地串串门子,跟那些要忙着给猪狗拌食的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谝闲。但四喜家又从来也不缺肉吃,那是因为四喜爹是个不错的屠户,专门走村串户给大伙杀猪的。四喜家就靠他爹的独门手艺,时不时能挣些鲜肉吃,尤其到了年节,肉是怎么也吃不完的。
       自从屠户家出事以后,四喜妈忽然洗心革面地吃起了斋,别说吃肉,就连葱蒜鸡蛋也不可能碰一下。这在外人看来,多少有点儿临时抱佛脚的意思。四喜妈也不再上别人家串门子,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心一意地吃斋拜佛。四喜总是能听见他妈嘴里念叨着佛祖啦罪过啦保佑啦,好像他爹出事都是因为家里没有好好烧香拜佛的缘故。四喜打心里觉得可笑,觉得他妈简直像个神经病,尤其她闭上眼睛一下一下虔诚地磕头时,四喜觉得那实在太滑稽了,他总忍不住偷着笑。
       从腊月开始,猪死命的嚎声陆陆续续传进四喜的耳朵里,他简直难过得要命。往年,只要爹在本村里杀猪,四喜总是去得比他爹还要早,就像村里要放一场电影一样,总有人预先通风报信,四喜的提前出现,对那群好动的娃娃来说,无疑具有一名预告员的特殊功效,大伙会因他事先得知哪家要杀猪了。于是,好消息风传开,男女老少纷纷朝这家聚集过来,有喜欢凑热闹的,有喜欢听猪挨刀子时绝望的嚎叫声的,有喜欢蹭吃蹭喝的,也有人就是想从屠户刀下获得一块猪胰子或一只猪尿脬,甚至连附近的野狗都跑来摇着尾巴找吃的。往往屠户在场中央热火朝天宰杀的时候,四喜的表现也是极为活跃的。他上窜下跳,一会儿在人群中,一会儿跑到场外跟娃娃们厮闹,他既是观众又是演员,别人从四喜的身上一眼就能看出喜庆。
       今年的情况远不是这样,被请来羊角村杀猪的是外村的一个老屠户,老胳膊老腿的,跟四喜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所以,四喜不可能像往年那样雀跃,很长时间他甚至连面儿也没露一下。直到丰收家杀猪那天早晨,四喜才终于在家憋不住了。
       四喜不可能无动于衷。
       丰收家跟四喜家仅一墙之隔,四喜跟丰收算是打小耍大的,不过四喜有时也欺负丰收,惹得丰收老回家哭鼻子抹眼泪地告他的黑状,四喜为此挨过不少打。可是过不了多久,两个人又奇迹般地玩在一起了。后来他俩还在一个课堂上同过好几年学,四喜经常把家里炖好的肉骨头偷出来给丰收吃,丰收家娃娃多,一年到头碗里也见不到个肉花儿。再后来四喜好歹念不进书,也许他太贪玩了,还老给家里惹是生非的,四喜爹就不让他再去念书了,说好歹再熬两年,等四喜身子骨再硬朗些,就教他屠宰的手艺。
       问题是,四喜还没有想好自己要不要去学杀猪,他爹就被狗咬坏了。村里有些人说,四喜爹身上杀气太重,他手里害的命数都数不清,狗咬了他也算是报应。这话让四喜很是愤怒和难受过一阵子,还有他妈神神道道的样子,更叫他耿耿于怀的。
       丰收家的猪实在喂得太肥,连蹄步都挪不动了,成天价窝在圈里嗷嗷叫,像个讨人嫌的黑大胖子。那头猪就养在丰收家的院墙根下,每天从早到晚哼哼个不停,四喜不可能听不见。丰收家的猪圈几乎蔓延到四喜家的院墙下面,就算塞住耳朵,那种讨厌的声音也能绕开耳朵钻进脑子里去。
       还有,丰收妈每天喂猪的架势更是嚣张,喂猪就喂猪呗,她偏偏还要学猪叫唤,唠唠唠唠,好像她也变成一头通情达理的老母猪了,闲得无聊似的跟圈里的猪瞎唠嗑。四喜总能瞥见丰收妈肥圆的背影,这个矮墩墩的胖女人一手拎猪食桶,一手拿一块木头板,在猪食槽里划拉来划拉去,好像人家猪是奶娃娃不会吃东西似的,非得她亲自帮忙拱来拱去。拱就拱吧,偏她嘴巴还闲不住,学猪那样说废话,唠唠叨叨,四喜觉得那根本就不必要。难道猪能听懂人话吗?难道世上还有比猪更蠢的东西吗?显然,没有。那么,结论也就自然出来了,除非丰收妈是世上最蠢的家伙,或者,比猪都愚蠢,所以,她每天才不厌其烦地跟猪唠叨个没完。
       为了证实自己的观点,四喜曾偷偷观察过一段时间。有一天,四喜看见丰收妈又站在猪圈里跟猪唠着嗑。丰收妈说,唠唠唠,吃吧,好好吃吧,吃了好长肉。猪好像不大搭理她,埋头只顾拱槽。丰收妈又说,唠唠唠,你成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好福气呀!这次猪开口了,也是唠唠唠唠的,似乎不太高兴,好像在说,你才吃了睡睡了吃呢,我不吃了睡睡了吃拿啥来长膘呀,我不长肉过年你们一家老小吃风喝烟呀。奇怪的事发生了,四喜正在一旁瞎猜想,却听见丰收妈说,我谢谢你了,那你就快吃吧!然后又长叹一口气说,伙计还是你好,我怕是下辈子也修不来你这号福气,我一天到晚伺候了老的还要伺候小的,要是有下辈子我甘愿转个猪。这次猪的声音也变得婉转些了,它抬起庞大的猪头看了看丰收妈,还把两只前蹄趴到槽沿上,猪嘴好像在说,羡慕我了吧,当猪有当猪的好处,当猪起码不用自己做饭吃啊。哪知丰收妈二话不说,突然举起手里的木板,照着猪头就是一下子,猪吱地叫了一声,赶紧收回两只前蹄,低眉顺眼吃开东西了。
       还有一次,四喜手里拿着一块西瓜皮刚从家里走出来,一眼瞅见丰收家的猪正趴在向阳的墙角下晒太阳,一副好逸恶劳的丑陋嘴脸。四喜就用力把手中的西瓜皮甩过去打它,没想到西瓜皮叫猪接个正着,三下五除二啃了个净光。四喜很生气,这猪忒可恨了,竟然一点儿不把他放在眼里,连个窝都没挪,还厚颜无耻地享用了他的西瓜皮,刚才扔得太急,那瓜皮上还有两口红瓤儿没吃尽呢。四喜从地上捡起一块小圆石头,又照着猪头砸过去,偏巧这时丰收妈出来喂猪,石头不偏不斜,正打在丰收妈屁股上,那女人顿时疼得尖叫起来,然后转过身举着手里的木板,就朝四喜扑过来。
       村子里谁都知道,丰收妈嘴巴毒,又得理不饶人。四喜妈第一胎就生了四喜,可丰收妈连着生了四个丫头片子才怀上丰收。那阵两个女人几乎一前一后挺着大肚子,旁人给她们俩看胎相,说丰收妈是尖肚子,必然还生丫头;而四喜妈肚子滚圆,准保生娃子。四喜妈难免有些得意,见了丰收妈故意把肚子高挺着,不怎么搭理人家。丰收妈本来心里就没底,见了四喜妈便气不打一处来,好像人家抢了她的好风水。有一回,两个大肚子女人在各自家的西瓜地里薅草,不知为啥事互相掐了起来。后来大伙才知道,因为他们两家的瓜地紧挨着,丰收家地里的一条瓜藤翻过埂爬到四喜家的地里去了,上面结了一个又圆又大的黑皮西瓜。本来,把瓜藤拽过去也就没事了,可丰收妈偏要借题发挥一下,她一边往回扯那条瓜藤一边骂,不要脸的贱货,吃里扒外的东西,连你也想欺负老娘,非死乞白赖往别人怀里钻!四喜妈听不惯,揉着自己的圆肚子反击道,你家的瓜藤硬往过来爬,那说明我这片地肥呀,地不好再使多大劲,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后来亏了旁人解劝,说俩大肚子婆姨吵架,就不怕动了胎气,她俩才没打起来。当然,这些闲话都是四喜后来听村里人说的。
       那天眼看着丰收妈追来,四喜吓坏了,缩着脖子往自家院里猛跑,丰收妈依旧在后面紧追。她一边追一边骂,四喜我把你个不长后半截的,你敢打老娘的尻子,看我不揭你的皮。这时,四喜妈闻声从屋里出来,见到这种情形,就把四喜护在自己身后,笑着说,哟哟哟,丰收妈你这是干啥呢,晴天白日的,我家四喜咋得罪你了,说谁不长后半截了,四喜不长后半截对你有啥好处?我要说你家闺女不长屁眼你高兴吗!丰收妈白了四喜妈一眼,理直气壮地说,哟哟哟,你也知道护犊子了,咋不问问你娃子干的好事,他将才拿石头砸我的尻子。四喜妈听了不慌不忙地说,笑话,他一个瓜娃子能打你,再说,难道你长了个金尻子还是银尻子,连娃娃都喜欢得不成。转头又问身后的四喜,你真的拿石头砸人家尻蛋子了?四喜见妈有意袒护他,也就有恃无恐了,他说我就是想拿石头打猪玩的,谁知她偏跑出来了。四喜妈说好端端的你打人家猪干啥,猪招你惹你了。四喜忙说猪吃了我的西瓜。四喜妈就对丰收妈说,你听清了没,娃娃那是打猪呢,你偏把尻子支出来让娃打,你要是疼得实在不行,就把裤子脱了,我给你好好瞧瞧,再帮你擦点药膏子。丰收妈一听火冒三丈,跳着脚骂破口大骂,流氓,你们娘俩合起来耍流氓,哪有这样当娘老子的,我咒你们全家不得好死,咒你男人黑天出门掉到阴沟里去……
       现在想起这些,四喜忽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爹出门当然没有掉进什么阴沟里,不过却让疯狗给咬坏了。这样想时,四喜竟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在此之前,四喜从来也没有把这两件事有机地联系在一起。四喜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后来丰收妈跟他们吵得天翻地覆,丰收妈骂四喜爹是个老骚户,到处睡女人;四喜妈嘴巴也不饶人,她骂丰收妈说要是眼红了嘴馋了,就把尻子脱光支过了让四喜爹睡。就这样,俩人越吵越凶,话越说也越不像话,吵到最后两个女人就母夜叉一样扭打在一起。四喜妈的脸让抓破了,丰收妈的头发被揪下来一绺子。后来丰收也跑过来帮他妈的忙,四喜更是不甘示弱,小老虎一般扑上去跟丰收对打,丰收显然不是四喜的对手,槽牙都让四喜一拳头给打摇晃了。再后来全村人都来四喜家看热闹,一开始这些人都不拉架,因为通常女人打架都没有什么危险性,大伙就跟观看四喜爹雄赳赳气昂昂杀猪一样兴致勃勃的。再后来,四喜爹突然从人堆里冲进来,才把四喜妈跟四喜老鹰抓小鸡似的夹在胳肢窝下,提溜进屋里了。四喜当然不会忘记,那天爹差点要了他的小命,要不是妈死活护着他。当时妈跟爹说,人家咒你死呢,骂咱们娃娃不长后半截,你倒反过来帮人家打自己的娃娃,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你是不是也跟那个肉矬子睡过觉。四喜爹这才把屠刀一样的黑巴掌从半空中放下来。
       四喜袖着手在村子里转了一大圈,看到被血水洇黑的几摊路面,看到染上猪血的墙角正殷殷发红,还有粘着几撮黑猪毛的树身,在腊月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种种迹象都表明,年就要来了。
       四喜百无聊赖地回到家里,他妈在院里撞到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四喜进屋就使劲擤鼻涕,擤在手指上再用力甩出去,墙上挂着他的鼻涕,一绺一绺地斑湿着,像毛毛虫,像柳树叶,也有的像刚屙出来的一摊鸡屎。他盯着墙壁一面发呆,一面继续挖鼻孔,又好像不是在掏鼻涕,而是往外拽一条调皮的小老鼠的尾巴。他妈一句话也没有,都快走火入魔了。四喜隐隐听见屋角的一只面箱子底下发出吱吱的声响,连该死的老鼠都在突击搬粮食,他们家却没有丝毫动静。
       四喜说,妈,快过年了。
       他妈在炉子边上低头刷锅,弄出刮啦刮啦的响声,很难听。
       四喜说,咱家到底还过不过嘛?
       他妈像是没听见,依旧谨小慎微不紧不慢地干着手里的活。
       妈,我想吃肉!四喜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蹦出这几个字的。
       他妈终于从沉寂中抬起头来,目光有些缥缈,答非所问地应了声,年好过日子难过哟。
       四喜简直要晕过去了,自从屠户出事以后,眼前这个女人几乎每天都是同一种表情,尼姑不是尼姑,居士不是居士的,任何时候都像是刚刚从噩梦里惊醒似的,她不说话还好,只要一张嘴,总是让四喜觉得莫名其妙。
       我要吃肉!妈,我都快犒死了!
       四喜不想再跟他妈拐弯抹角的,别人家都在忙着过年的事,连村子里的空气和灰尘都变得腥气起来了,唯独他们家死气沉沉的,简直像座庙。四喜冲他妈吼完这句话,撩起门帘子就跑到外面去了,然后就看见隔壁的丰收家人头攒动,丰收爹妈正挽胳膊撸袖子地在院里忙乎。
       也许,丰收家快要杀猪了。四喜无精打采地想着这件事。他慢吞吞地走到院子外面,丰收家那头肥大的黑猪居然还眯缝着眼睛躺在圈里,好像一点儿也不清楚即将发生什么。或者,猪是饿得动不了了,四喜当然很清楚,临杀的猪是不再喂食的,一来屠户要求这样做,便于死后清理那些内脏肠肚;二来,也可以节约几顿饲料。
       四喜胡乱想着,他真想再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狠狠砸一下那头死猪。可是,毕竟有过上一次的教训,他可不想为这头蠢猪再跟丰收家大动干戈,当然,还有爹的一通拳脚。不过,现在的情形要比以前好些,爹整天疼得龇牙咧嘴的,哪还有力气拾掇他呢。这样想时,四喜觉得心情一下子好多了,也许,从今往后爹再也不可能对他大打出手了。有时,坏事会变成好事的。四喜记不起来这话是谁告诉他的,但这话似乎有一些道理在里面。
       这时,四喜看见丰收从院里跑出来,一颠一跳的,活像一匹快活的小马驹子。丰收当然也注意到了四喜。丰收突然收住脚,脸蛋还红扑扑的,胸口一鼓一鼓动着,目光带着女娃娃那种可怜兮兮的羞涩。自从两家打过架以后,他们俩就遵照各自爹妈的命令,再也不能一起玩耍了。这种情形在羊角村很寻常,因为大人们的关系和矛盾纠葛,娃娃们不得不分开各玩各的,有时也跟大人一样,弄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四喜还记得妈说过的话,你若再跟丰收来往,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孽障。四喜不清楚丰收妈到底跟丰收说没说过类似的话,不过,从那以后丰收确实总是故意躲着他,远远看见就低下脑袋,犯了大错似的;有时,宁可擦着路边的树身和土墙过去,彼此也不愿多说一句话。他俩完全变成陌生人了。
       四喜后来一直在想,若不是丰收主动跟他打招呼,事情肯定就不会发生了。四喜拿眼睛斜愣着丰收,丰收也拿目光怯生生地望着四喜。两人站在各自家门前,彼此间隔着不足二十步远。四喜本想扭头走开,丰收却挠着后脑勺一字一顿地说话了。
       我、家、今、天、杀、猪——
       没等四喜反应过来,丰收又说,不过老屠户这阵子还在别人家忙呢,下午才能到我家。
       四喜不知道丰收为啥对他说这些,有点莫名其妙,又像是在刻意向他卖弄一条举足轻重的消息。放在过去,这种事情哪里轮得到他!四喜冲丰收翻了翻白眼珠,又撇了撇嘴角,他想拿话美美堵他一下,可半天也没有想好该怎么说,或者,说些什么好。
       哪知丰收的话音才落,丰收妈就从门里呼噜呼噜地窜出来,一眼就瞅见了四喜。这个女人立刻警觉起来,她煞有介事地看了看自己娃子的脸,再望一眼四喜,再回过头看自己的娃子,好像生怕丰收脸上少了一疙瘩肉似的。然后,她伸手拉住了丰收的一个胳膊,嘴里不满地嘟囔着,你站在外面不冷啊?家里这么忙,你这娃娃咋就没心没肺的,真是打死也不长记性啊!快跟老娘滚回去!
       四喜立刻感到浑身都不自在了,他似乎听出来丰收妈在那里指桑骂槐。可是,四喜非常清楚,这事跟他半点关系也没有,又不是他要主动跟丰收说话的,这个矬女人实在太可恶了!她简直就是一头蠢猪!这时,丰收早已经被拉拉扯扯弄回家去了,等四喜明白过味来,想发作已经没有可能了,他总不能撵到人家家里去开骂吧。
       四喜只好闷闷不乐地又走回自己家。他越想越觉得涨气,这个该死的丰收,又平白无故惹得他生气,还有那个矬胖的女人,蠢得跟母猪一样,整天就知道跟猪瞎唠叨,她有啥资格对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四喜生气的时候,他妈手里正好搓动着一串褐红色的念珠,珠子被一颗一颗拨动着,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活似一只一只甲虫,在她手指间忙忙碌碌爬上爬下。
       四喜只要看见他妈这种古怪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了。但是,四喜不能在家里发作,爹就躺在里屋的小炕上,也不知道这阵子睡着了没有。爹自从出事以后,整天都躺在里屋呻唤个不停,他尿尿的时候还总是鬼哭狼号的,一点儿也不像个大名鼎鼎的屠户,倒是跟别的屠户把刀子搭到他脖子上似的。总之,这个家似乎再也没有一样事让四喜感到快活。
       一样也没有!
       就在昨天晚上,四喜做了一个非常荒唐的梦,他梦见一大群跟老鼠一般大小的猪娃子,刺溜一下钻进他的被窝里来,它们张着大嘴,嗷嗷叫着,拱着长鼻子要吃他身上的肉,他拼命挣扎,手忙脚乱,顾住头护不住尾,结果他只剩下一副可怜的骨头架子了。天还没有亮,四喜就粗喘着气对他妈嚷,家里咋那么多老鼠呀,吵得人连觉都睡不好,妈你快把老鼠药都放出来吧!
       现在,四喜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脑门子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如果继续让他在家里呆下去,如果他不尽快找点事来做的话,他觉得自己迟早会疯掉。
       晌饭四喜只胡乱扒拉了两口,他有点心不在焉的,因此又显得满腹心事。他妈熬的米面调和饭比糨糊还稠,咸菜只有几块,蔫头蔫脑,好像晾干的臭狗屎。进入腊月以来,他妈几乎天天都煮这种难吃的调和饭。不过,他转念又想,这种东西猪还是很喜欢吃的。
       四喜刚扔下饭碗,就听见一阵乱哄哄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赶紧往屋外跑。四喜妈手里的筷子只停顿了一下,又默默地往嘴里扒饭,调和太稠了,不容易晾凉,把她的嘴皮子烫出咝咝的响声。四喜迈出一只脚,另一只脚还在屋内犹豫,听见他妈嘴里的咝咝声后,那只脚就果决地迈出门槛去了。
       丰收家果然热闹非凡,帮忙的人陆续进到他家院里。他们两家中间的隔墙不是很高,四喜只消稍微踮起脚尖,基本上能一目了然。其实,上次两家大吵过之后,四喜妈就在枕头边对屠户说过要把隔墙加高的想法,她说眼不见心不烦。那天夜里,四喜一个人在里屋并没有睡着,他听得明明白白的,屠户在外屋炕上满口答应,可是四喜心里很不好受,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希望把隔墙加高,那样的话他什么也看不到了。那晚后来四喜怎么也睡不着,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失眠了。后来他就听见屠户嗷嚎嗷嚎地叫唤起来,外屋的炕面咕通咕通直响,砸夯似的用力,他妈似乎也跟着一起叫着,像春天夜里爬墙头的母猫。四喜当时的感觉很恶心,觉得他们就像圈里的猪那样哼哼唧唧令人讨厌。
       四喜瞧见丰收的四个矮墩墩的姐姐,正傻乎乎地站在屋檐下,每个人都用两只冻得发红的手,拼命捂着自己的耳朵,好像杀猪的声音随时会钻进她们的梦里去。四喜觉得这些女娃娃实在可笑,既然那么害怕猪的惨叫,干脆躲在被窝里算了,还跑出来干什么。四喜忽然为她们感到难过起来,因为她们捂着耳朵的样子很傻,四个女娃娃就像四头可爱的小母猪,她们整整齐齐挤在屋檐下静静等待,等待那凄惨的一刻和嚎叫声骤然响起,然后她们也会跳着脚尖叫,从而也得到某种意想不到的快乐。可是,今天,一切,都会让她们大失所望的。
       这时,外村的老屠户终于磨磨蹭蹭走进丰收家院里,四个女娃娃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不过她们还是紧紧捂着耳朵,好像老屠户远比猪还要可怕几分。老屠户开始蹲在门台下慢条斯理地边吸烟边磨刀,同时又指派那些帮忙的人。当然也包括丰收爹妈在内,谁去烧水,谁去准备绳子,谁和谁负责去外面的圈里逮猪,谁谁谁按猪头抓猪腿揪猪尾巴,一切都安排妥了。老头儿的刀子也磨得锃亮,他当当当地用枯朽的指头弹试着刀锋,一副稳操胜券的架势。
       丰收的脸蛋紫红紫红的,他自始至终在院里乱转,像无头的苍蝇,一会儿钻进大人中间,一会儿又跑过去跟姐姐们嬉闹。他也许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又总是给别人添乱,他妈恶狠狠地哼搭过他好几次,现世报你跑啥跑,你就不能定定地坐着。可是,丰收已经是发动起来的陀螺,只会在冰面上旋转,根本停不下来。
       这时,丰收的目光忽然穿过隔墙,跟四喜相遇了。两个人都很惊讶的样子,四喜因为被丰收的发觉感到难堪和窘迫,而丰收却是因为看到了四喜而感到自豪和满足。四喜稍微迟疑了一下,马上放下脚尖低下头去,不过他几乎立刻又探出脑袋朝隔壁张望起来。丰收的目光再次跟他相遇,丰收的表情很复杂,是介于期待和欢乐之间的,当他再次看到四喜的时候,竟咧开嘴角笑了笑。那笑容让四喜过目难忘,有点儿忧伤,有点儿喜悦,又有点儿,害怕。总之,丰收那一刻完全忽略了他家院里所有忙碌着的身影,一个劲在冲他傻笑。四喜也跟着笑了一下,很浅的笑,不自然,敷衍着,还有做作的痕迹,不像丰收那样真情表露。
       这中间猪已经被七手八脚地拖进院里,四蹄被捆死了,几乎一声也没有再叫唤。那四个女娃娃依旧傻乎乎地捂着耳朵,等待着她们最害怕的时刻到来。拖猪的男人们一个劲埋怨,这家伙死沉死沉的,真是头懒猪啊!拖了它这半天,蠢东西还睡得死死的,天生挨刀子的货!也有人抱怨丰收妈把猪喂得太胖了,这么寒冷的天气,硬把七八个男人拖出一身身臭汗。他们担心过一会儿冷风一吹,就会感冒打喷嚏,很快要过年了,谁都不愿意在这种时候病倒。
       丰收妈从伙房里端着一只面盆,屁颠颠地跑过来,她要等着接猪血呢,对于大伙的怨声载道,她非但不生气,还表现出扭捏的谦虚和激情澎湃的得意。她满口哈着白气走到猪头跟前,笑盈盈地揪了一下猪耳朵,冲帮忙的男人说,不是我吹牛,羊角村谁家的猪都不如我胖。这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有人打趣说,就是么,老嫂子,你瞧你身上那两团肉馍馍比猪头还大,肉厚得哪个猪都比不过你哩。丰收妈随手扇了一下那个男人的脸,她笑得更欢实了,我的馍再好也轮不到你唼,活该眼馋死你!
       四喜觉得这些男人太讨嫌了,多嘴多舌,一个个都没有正经。这时,四喜突然听见丰收在人堆里大声喊叫起来,爹,妈,你们快来看呀,我们家猪咋啦!快来看呀!丰收一直蹲在猪头跟前,嘴里不停地叫着,声音不无惶恐。四喜几乎打了个寒战,他的目光迅速地从隔墙那边缩回来,与此同时,他听见那边的院里又是一阵大呼小叫,猪死了,猪真格死了,猪嘴都吐白沫子了……四喜又打了个寒战,觉得浑身猛地冷透了,他想立刻撒泡尿。四喜慌慌张张跑到外面路边的一棵树下,还没褪下裤子尿就喷涌而出,裤管里一阵灼烫,大腿像是被烧着了,他抖颤着身体,将余尿撒出去,又好像半天也撒不尽,淅淅沥沥的,恼人。
       没等四喜尿完,就听到了丰收的哭声呜呜地传来,丰收妈像吞了火药,进进出出咆哮着,小宰货,要你吃闲饭的,连个猪都看不好!接着,丰收的四个姐姐也都一同呜呜起来,好像天塌下来似的。丰收妈还在大声嚷,小贱货你们站得跟木头桩子一样,都是死人吗,养你们顶球用,咱们家猪都死了你们也不知道,要你们等着挨球呢!四喜总算撒完了尿,裤腿湿了一摊,他有点儿满不在乎,转身就跑回自家院里。他想好戏才刚刚开始,这一刻让他等待得太久了。活该,死猪!他自言自语着。四喜妈忽然从屋里掀起门帘子,她没有走出来,而是站在门帘下面,用奇怪的眼光盯着四喜。
       四喜尽量保持镇定,他不想被他妈的眼光压下去,他心里感到无比快活,丰收家死了猪,对他来说有种过年的感觉。四喜沾沾自喜地对他妈说,死了,没杀就死了,活该!他妈依旧一动不动瞪着他,好像没有听清楚。四喜故意提高嗓门说,猪死了,老屠户没动刀子就死了!四喜这样说的时候,口气里有种炫耀的气魄,他觉得里屋炕上的那个屠户肯定也听到了,他们都应该高兴。
       四喜妈一只手举着门帘子,另一只手忽然抬起,照准四喜的脸上就是一巴掌。人家的猪死了,你咋那么高兴?你到底安得啥坏心眼子?随即,他妈一伸手又把他的耳朵拧住了,说你是不是动了家里的老鼠药?你把锅台上的那些剩饭弄到哪去了?四喜的腿肚子顿时一软,险些跌倒了。他妈仍旧凶巴巴地瞪着他,然后狠狠地骂了声小畜生,就红着两只眼圈扔下他的耳朵和手里的门帘子,转身回屋去了。很快,屋内传来女人呜呜咽咽的哭泣声。
       四喜瓷愣愣地站在那里,眼前直冒星子,脸蛋和耳朵都燃烧起来,火辣辣的,先烧,后疼,越来越疼,疼得钻心了。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妈的手竟如此有力。在四喜记忆当中,他妈是很少动手打他的,通常都是由躺在里屋的屠户来体罚他。现在,屠户不能动了,这个女人却变得冷静而又狠心起来。四喜刚刚萌生出来的那股过年般的快乐,早已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东窗事发后的惶恐。
       四喜捂着脸和耳朵,又战战兢兢往隔壁瞅了一会儿,老屠户哼哧哼哧在给一头死猪开膛破肚,因为猪已经死了,帮忙的男人也就不用怎么使力气,一个个吸着丰收家准备好的香烟,漫不经心谝着乱七八糟的闲话。四喜觉得没意思透了,这种场面跟他爹杀猪时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每次,四喜看他爹杀猪都会激动不已。四喜爹磨刀时猪就开始没命地嚎叫,刀磨好了,猪的嗓门都叫哑了,猪蹄儿抖得几乎立不起来。几个壮汉按着猪头,他爹猛地将刀从猪的脖圈底下直捅进去,足有两尺深浅,再往外拔刀时,猪血仿佛太阳的万丈金光喷薄而出,端着盆子接血的人会顿时尖叫一声,他们的面孔血红而又狰狞,好像挨刀的不是猪,而是人自己。这种时候,猪的嚎叫声也由尖厉变得粗壮了,血流渐慢,气息微弱,最后血孔喷出一团一团的血沫子,猪的叫声至此变得有气无力,只是咕噜咕噜响着。
       可是,今天,这一切,注定不会发生的。
       四喜不敢进屋,他真的有点儿惧怕屋里那个默默搓动念珠的女人了。以前他从来没有怕过她。他一步一步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面,却猛然发现丰收正蹲在猪圈的墙根下,像一团小小的影子,两手紧紧搂抱在胸前,头很深地埋下去,脑顶心的头发像一撮野草被风吹得乱舞,瘦小的身子一抽一抽地动着。
       四喜犹豫了一下,就悄悄走过去,靠着墙跟丰收并排蹲下来。丰收在哭,声音很微弱,好像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四喜把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丰收的肩膀上,丰收本能地躲了一下,四喜就很用力地一下子把他搂住了。
       四喜说别哭了,反正它迟早要死的。
       丰收慢慢地抬起头,用手背胡乱揩着泪珠和清鼻涕,脸上一片晶亮。
       你的鼻子……咋流血了!丰收抽抽噎噎望着四喜。
       四喜这才有所觉察,不过,他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手抹了一下鼻孔下挂着的血迹。没事,刚才……摔了一跤。说着,就把沾上红血的手藏到身后去了。丰收依旧盯着他,突然笑起来。四喜的表情却很严肃,你笑啥?有啥好笑的!丰收还是咯咯地笑个不停,好像把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你嘴上长了红胡子,咯咯咯。四喜怔了一下,也开始傻笑起来。
       四喜乘机把嘴凑到丰收耳朵边上,好像怕旁人偷听到似的。
       四喜跟丰收说的是悄悄话,声音太小了,像蚊子哼哼,丰收可能听到了,也可能什么都没听到。反正四喜只说给丰收一个人听,之后,四喜就一把拉起丰收的胳膊,他们俩起身并排朝村街上跑去。
       路的前方传来乒零乓啷的鞭炮声,年味仿佛炸开的火药,一下子就浓烈起来。四喜往前跑时,他下意识地扭过头朝身后张望,却依稀看见他妈正低垂着头,慢慢地走进丰收家去……
       张学东,作家,现居银川。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西北往事》、中短篇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