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民间语文]村民影像计划作者手记(2005)
作者:佚名

《天涯》 2007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一
       本应在星期五就送到的报纸,却拖到下星期三才送来,我真的一脸怨气,对投递员发牢骚,快变成南方双周末了,投递员有些“尴尬”。也难怪他,除了投递三个村的报纸和邮件,他每天还要卖农药、种子。我说我不想责怪他,我只是想能在这份报纸出版的第二天能读到它。因为我知道,《南方周末》在我们省府设有印刷点,当天是可以把报纸送到我们乡邮政所的。在做完当天该干的农活,喂完了牛啊猪啊鸡的,老天也拉下了黑幕,我只好开灯夜战了。
       那期是9月22日(出版的),我看到那份报纸的时候,已经是月末了,看到第26版的时候(有)一个题目为“谁想用影像记录村民自治”的报道,深深地吸引着我,是真的吗?看过几遍后,我心里冒出了问号,真的有这天大的好事?入选的村民能得到项目前期培训,制作设备和经费。这辈子没有摸过一天电脑的我第一次走进了网吧,请服务员帮我登陆“中国村民自治影像计划网站”,因为我是看不懂网站那些蛇一样弯曲的英文。我请求服务员帮我反复几遍看完网站的应征条件和要求,带着300度的眼镜,在电脑面前记完那些应征的条件和要求。
       或许我的执着,打动了服务员,他反复地满足我的要求,他说他开张几年来还没有像我这把年纪的人光顾过他的网吧。
       经过反复的思考,我肯定这消息的真实性,因为凭这几年的感觉,《南方周末》从没有对我们说过一次假话,而我想再大胆的网站总不敢冒中国民政部和欧盟的名义,因为他知道冒这天大不讳(韪)给他带来的后果。
       来回的路费可以报销、住宾馆吃饭不用我掏荷包,而去的又是我一生所盼望去而没有经济能力去的地方——北京,这诱惑太大了。
       在付出了半个夜晚不睡觉的代价后,我终于写出了两篇征文,因为感觉自己写的文字太不像个样子了,在打字店刚开门的时候,我就给打字员在不到20分钟的时间里,打完字又复印了这两篇征文,记得那已经是10月6日了,距离截止日期还有九天。如果按投递员给我投递报纸的速度,若寄平信,到期我的稿件或许还睡在邮袋里,如果在截止日期前能寄到那里,或许老天保佑我能梦想成真。
       在反复询问邮局工作人员并得到明确答复后,我决定牺牲全家人两天不吃猪肉的代价投递了快件,因为它在四天时间内,可以到达我要到达的地方。
       投递后的那几天,我经常安慰自己,这种事情,其实也像投彩票一样,在千千万万的人能中奖的人几率多么地低,但又有一种思绪告诉我,或许我能中。那几天真像那彩民盼望彩票开奖一样。那是10月21日下午,大约是下午三点多钟,家里的电话铃声响了,从来电显示那里看出是北京来的电话,我急忙抓起话筒,“你是农科先生吗?”“我是,我就是。”“我是中国欧盟村务管理培训项目村民自治影像项目组,祝贺你,你的征文计划已经获得通过,近期内我们准备项目前期培训,希望你做好来北京的思想准备,具体时间,我们会近期通知你的。”
       拿着话筒的手在颤抖,心在急速地蹦着,天啊,我真的被选中了,这不会是做梦吧?我用力拧了一下脸,感到有些痛,是真的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话,只说:是真的吗?我太高兴了,我太幸运了,谢谢你们,太谢谢你们了。过两天是23号的下午,又接到北京来的电话,对方落实是我本人接的电话后说:“我是中国欧盟村民自治影像项目的负责人,我叫吴文光,我们项目组决定在11月2日到4日召开村民自治影像项目前期培训班,你要在11月1日来到北京报到。具体的要求和有关事项我们已经寄去给你了,相信这两天你会收到的,如果不明白的地方,请及时来电话和我们联系,请你记下我们联系的电话号码。如果你这两天收不到我们信件请及时和我们联系,我们会在电话里详细告诉你的。”
       真的,我真的能参加村民自治影像的活动了,兴奋之余,我把消息告诉了家里的人和亲朋好友,这消息像开山炸石的炮声,在家人和亲朋好友之间传开了。
       老二问我:“爸,你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在《南方周末》报看到的。”“报纸上登的消息你就那么相信?你不想想,这些年你看了报纸上的广告骗了多少人?”“那些事情和现在的事不相同。”“现在这个时候,有谁那么好心,拿钱给你去北京旅游,又包你吃,给你住宾馆,又送你设备?太天真了。”“那是《南方周末》说的,它不会骗我。”“反正拦不住你,不过我劝你,最好要多带些钱,万一上当,就立即转头买车票回家,到时人家叫你交什么费千万别交,立马就回来。”老伴也在一旁嘟嘟“你别到那儿当乞丐,家里没少你那份吃的。”“我不是为吃去的,我想做些正经事。”“在家养牛、养猪、养鸡的都不是正经事?”“那事不一样。”“你读的是哪年的大学啊,再说也不看你那把年纪,逞什么能啊?”“它不论文化程度,不讲多大岁数。”“就你犟,都说不过你,要这回再从那里亏个千儿八百的,回家你自个养三年猪赔上,我们谁都不帮你。”“行,行,行,我自个养猪赔,行了吧!”
       半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老想,这事不会假吧,就凭《南方周末》这份报,再想想,万一真的骗了,大不了就亏个车费钱,回来再不看它什么《南方周末》或北方周末了。又过了两天,又是那个姓吴的负责人:“你一定要在我们规定的时间来北京报到,只能提前,不能拖延,因为我们的培训时间只安排了三天,来迟了你就跟不上了,要买卧铺票,你年纪比较大些,硬座你受不了,我们这地方比较冷,你都要多带些衣服来,比如毛线裤、毛线衣,你都要带上,防冷的衣服多带一些。把车票保管好,那是报销的凭证,来了我们会给你报销。如果尚有哪些不明白请及时打电话和我们联系,有时候办公室的电话太忙,你可以直接打我手机,请你记住我的手机号码。”
       放回话筒,我心里感觉热乎乎的,我感受到这电话里的人真诚。第二天,我到了南宁买上了到北京的火车票,我即刻给那位负责人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已提前买好了车票。“你把你车票上的车次、发车时间告诉我,我会派人到车站接你。你出站时在站门口会有人举一个牌子,牌子上写你的名字,知道了吗?不见我们的人你不要乱走,你没来过北京,北京挺大的,你自己不好找,记好了,我们的工作人员会提前在站门口接你的。”
       我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接下来,我顺利地到了北京,住上我这辈子没有住过的星级宾馆,在那短短的三天时间里,见到了那些蓝眼睛、黄头发,讲话由翻译才能听懂的欧盟驻华商务官员,聆听了我们很多专家和学者的报告,学会了使用那英语叫作“的唯”(DV)的数码摄像机,这机子是奖给我的。从发票上我知道,这巴掌大的小机子,不低于我出售七头大肥猪所得到的钱,天呀!七头大肥猪啊,够我整整辛苦一年,还要加上四千斤玉米,一千斤的精饲料。
       接下来工作人员送我上了返回南宁的列车,回到家里,我疯似地对家里的人和亲朋好友说:“天上的大馅饼掉到我手上了。”
       资料写作者:农科,男,59岁。广西隆安县都结乡都结村第三小组村民。
       二
       10月31日星期一阴
       忐忑不安的心情
       我儿子从北京打电话来了,要我报名参加中国——欧盟村民自治影像计划培训班,并要带好本村或附近村的正在发生的村民自治方面的影像计划。我把计划发出去后,不几天,就接到培训工作室的电话,说我被选上了。全班就十个人,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地道的农民要去首都北京参加国际方面的培训活动,这是真的吗?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我还是上路了。
       11月1日星期二阴
       恐惧的心情
       经过长途的火车颠簸,我终于到达了培训工作室所指定的住宿的地方——北京巨龙光电宾馆。刚住下来,比我提前到达的周层佳等几个伙伴就围过来对我说:老贾,又是住宾馆,听说还要发摄像机,这不是一个骗局吧?我说我们一个农民身上又没有钱,看他怎样骗我们吧,不过反正我们还是要提防为好。
       更恐怖的时刻终于来到了,下午5点多钟,工作人员带我们去培训的地方——草场地。一个叫小裴的工作人员帮我们拦车,的士怎么也不停。好不容易到了,举目一望好像是一片荒郊野地,褐色的大铁门紧闭,大门边连一个招牌也没有。青砖砌成的高大围墙上面只差一道铁丝网了。迎接我们的只有汪汪的狂吠声,走进大门,灰蒙蒙的天快要黑了,但寂静院落里还看不到一丝灯光。前来招呼的是一个农民装束,满脸胡须的汉子,我的心更紧张了。我想这地方不是一个看守所?就是一个地下黑工厂。这满脸胡须的汉子,十有八九就是一个黑包工头了???
       11月2日星期三晴
       天上掉下了馅饼
       今天九点钟,“农民汉子”给我们主持了第一天的会议,经介绍才知道他叫吴文光,是这次培训班的主要负责人。紧接着欧盟官员、中方官员及有关专家、记者都陆续入会了。
       开会了,中方官员许启大首先给我们讲了这次培训的意义、集体做法,以及要达到的目的。欧盟官员贾玉叽哩呱啦的也给我们说了一大通。经过翻译,我们也搞明白了,也是第一次现场见到了老外和翻译。
       紧接着,中欧双方官员亲手将入选证书以及价值数千元的摄像机亲手交到我们手里。这下几天来一直堵在我心中的疑云就像是一块大石头彻底垮下去了。天上的馅饼确实掉下来了。
       11月3日星期四晴
       和摄像机打交道
       吴老师说:今天主要是怎样使用摄像机和拍摄。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极其新鲜的事儿。毕竟我们农民从来没有摸过,更谈不上使用的事儿呀!
       集体指导我们的是苏明老师,他剃光了的大脑袋,加上一身淡红色的衣服,真像《白蛇传》中金山寺的法海和尚。可他教起课来却有条有理、绘声绘色,还手把手的告诉我,怎样开机,怎样使用。重点强调了装上磁带后,一定要让它自动下去,镜片脏了千万莫用手擦。磁带未拍完一般不要回放。……多么随和、亲近的老师啊!
       下午,我们到院子里开始实习。首先我小心翼翼的打开摄像机,对准院落的每个角落拍个不够。紧接着又回到教室。老师将我们每个人的作品逐一放了一遍。老师肯定了我们的成绩是都会使用了,但指出了一个重要的毛病,就是拍摄的时候,摄像机一直摇晃着,效果也就不言而喻了。
       今天我们是第一次使用摄像机,效果虽不好,但内心的喜悦是无法比喻的。同学们的脸上都挂满了欢乐的笑容。
       11月4日星期五晴
       此里卓玛
       今天下午,吴老师要我们学习拍摄一个人的技巧,人物对象按自己的兴趣。就在本工作院里任何人都行。我选谁呢?话得从2号下午说起,吴老师要我做拍摄影像计划发言。由于我患上了感冒,在发言中不时地发出咳嗽声,有时甚至咳得讲不出话来,心想这时要有一杯热茶润一润嗓子,那该多好啊。
       正在自己非常尴尬的时候,突然有人从我身后将一杯开水放在我的面前。我定睛一看,却是卓玛,她却掉头就走了,当时我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低头擦了湿润的眼角。紧接着就把我想要讲的计划一口气说完了。
       我不拍卓玛拍谁呢?她是云南藏族小姑娘,我是相隔几千里外的湖南汉族老农民。我们相会只有一天,她却这样理解我,关怀我。我想只要我们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的明天该多好啊。
       我毫不犹豫的拿起摄像机对准了卓玛,将她的善良美貌拍个不够。最后在我的请求下,她跳起了欢快的藏族舞,并和我们的男伙伴广西农民农科对上了“刘三姐”式的民歌。听到歌声村民学员围过来了,教我们的专家、老师也围过来了。大家不由自主地跟着唱啊、跳啊。刹时,整个院落成了欢歌的海洋。
       资料写作者:贾之坦,男,55岁。湖南省石门县白云乡园艺场村1组村民。
       三
       11月6日星期日晴
       到家啦!在北京四天一眨眼过去了,这四天是吾生一大幸!这几天都没有睡好!可能是想得太多、太深的缘故!加上去时只购到硬座票。累!真累!且有点畏寒怕冷,可能感冒了。
       11月7日晴
       今天7点20分才起床,忙于打理店子里的生意,中午接到吴老师询问是否安全到家的电话,真感激!(也许昨日中午在岳阳市我女儿替我发的电子邮件没有发好吧。)下午我心急,我拍什么才好?能拍好吗?能按时完成作业吗?
       11月9日大雨
       烦!怎样立冬了还连着两天下这么大的雨。一百多毫米呢!昨晚去了东益村会计家,沟通拍摄电网改造一事。他们竟顾忌重重,居然提出要上级的证明才可以配合拍摄的。奴性!十足的奴性!连村干部都不能理解这个项目的深远意义。悲哀啊悲哀。况乎其他村民!呜呼!
       11月10日大雨
       中午吴声舜到我家来了,心情才好点。匆匆吃了中饭,打车又到了东益村会计家做工作(他是我的同学)。放我在北京培训期间在工作坊所拍下的东西及我一路回来所拍的。但会计仍没有干脆答应配合拍摄。好吧!天无绝人之路,重新寻找题材去!
       晚上陪小吴上网吧,看到了吴老师及张亚璇发给大家的邮件,非常高兴但也很遗憾,我不会打字,不能回复,从网吧回来给我另一个高中同学(沙田村村干部)打电话说:我想拍一些东西,练练手,你能让我拍你吗?他非常干脆回:拍吧!只要你不把我拍死就行,且明天早8点前赶到,我有许多事,不能等你。我心阴转晴。
       11月11日阴
       一大早我和小吴打一辆摩托车赶往沙田村拍了一天,都是村支书和村计划生育专干到各计生对象家里去的场面,也不知道好与坏?
       中午为了抓拍村支书和别人争吵的场景害得午饭都没吃饱。争吵原因是:昨天突发大水,村上砍集的木材被河水冲走,村支书一早(6点前)接到此消息,就电话安排人在下游打捞,安排人购买铁丝绳索,自己赶往堆集木材的上游,组织人加固,搬运木材,直到下午四时才回家,被有些村民误认村支书一整天不在抢险现场,因此来人询问,而引发争吵!
       拍摄这行也很辛苦,累人,脚也麻了、腿也酸了、腰也痛了,但有收获!值!12点10分了,(该睡了)。
       11月12日阴
       早上6点40分把小吴送上了车,有点依依不舍的感觉,在拍摄方面他是我的老师,虽然我长他20岁,整天也没他的短信(因为沙田村没有信号,后来手机也没有电了)。
       今天感觉较好(只是苦了我的妻子,店子里的生意由她一个人去打理),上午拍了林业部门一工程师来沙田村验收退耕还林的情况。还在路上拍了一村民对村干部和建村部的想法感受,在计划生育对象家里俩妇人的私里话。
       晚上还拍了村干部开会的情况,可惜技术不到位,画面灰蒙蒙的。笨猪一个。
       11月13日雨
       小吴今天下午5点多钟才到家,真够他受的。
       晚饭后去了网吧,看了大家的邮件,我却两小时也发不出一个邮件,真笨!回来后从山东的王伟处弄到吴老师的号码,发了几条短信,心渐明朗些。
       空有一腔为乡亲做点事的痴情,却不具备这方面的能力。真乃志大才疏,空想主意也。决心重订计划,理理思路。
       11月14日雨
       知道吴老师到了石门,不用几天就到我家来,又喜又怕,喜——他来后会给许多指导,怕——我却没有多少内容供他看评。
       雨、雨、雨,明天还是雨,烦!
       11月16日阴雨
       终于停了,拍了一整天,得抓紧时间,已经做了几个计划,也很具体可惜明天又是雨。
       11月17日阴
       上午没法出去,店里的事不得不应对。我要生存,生活负担重啊!下午去了新湖村拍了一个非党员村长(刁民),他谈村民的民主建设的看法。另外还发现一条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标语——意外收获。
       
       11月18日晴
       怀着忐忑的心等待着吴老师的光临,下午4点18分吴老师和小熊到了。老师来了天也晴了。
       11月19日晴
       吴老师回放了我拍的东西,非常细致的指出了欠缺也肯定了略为好的东西,直到晚上,吴老师指定我的拍摄对象——新湖村的村长吴爱国。
       11月20日晴
       我们一行三人到了新湖村,见到了村长。我得介绍该村长了,该人五十多岁,中等个,偏干瘦,精神,人称“刺头”、“老上访”、“造反派”、“刁民”,1969年高中毕业,非党员,曾为减轻农民负担领头抵制乱收费,复印中央有关文件四十余份,分送到16村,得罪了镇党委书记两次被关押。
       吴老师分送了相机、胶片给入选村民图片计划的村民。我的《村长——吴爱国》也就从这里开始。
       11月21日晴
       吴老师和小熊上午10:30时走了,真有点依依不舍的感觉,是他们让我在自己一生中添加上一笔亮丽的色彩。
       下午赶往木金乡拍两个特困户,准备做个专集《奋争》,来记录特困户们的生活。生活问题解决了才能有民主的需求。
       11月22日晴
       今天仍在木金乡拍特困户,交通非常不便,心情也非常不好,对谁都想发火,我知道是特困户的境况极大的左右了我的情绪。晚上一回放,糟了,杂乱漏洞百出,只好作废了,两天工夫白费了。
       资料写作者:周层佳,男,42岁。湖南省岳阳市平江县长寿镇东盖村王家组村民。
       四
       11月6日天气很好
       昨天晚上九点左右到家,一路上雾很大,直到莱州都不散。在车上,车窗上的水气很大,我用手在上面划着玩,无意中写下了“村民自治”四个字,忽然觉得很有意思,村民自治的现状还真是像我的字一样难看。而且写在水气上慢慢有水珠从字迹上滴下,像极了泪痕,继而我看到司机头上挂的“责任重于泰山”的字,也把它拍下来,很可笑,司机有自己的责任,村民自治责任在谁?
       今天早上在街上转了一圈,让他们慢慢熟悉我背着摄影包的样子,习惯我端着DV到处乱拍,消除可能的疑虑。九点左右到振×家,闲聊了一会,拍了他的家,然后把DV放在对面沙发上,把话题引向分地。他其实是不支持分地的。因为他认为分了地可能作为村干部就拿不到工资,还有当初反对上一届村干部时,×锋、×群、×全作为预定的村委会竞选者,在农信社贷的一万元款,虽然当初他们三个说是自己负担这笔钱,但选举时×群退出,由振×担任副主任,这笔钱如何还并没说清楚,他可能有所担心。这笔钱是不明不白花了的。振×明知先清理村民欠款会很麻烦,必定是没有结果还这么提议,是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得不出结果,对于主任的×锋的威信是大影响,他不会是为了种的地多一点而阻挠这件事吧?如果说真像他所说的,借分地来通过镇政府出面清欠,这如意算盘要打空了,镇政府不会傻到这样子,非要趟这浑水。而且,他们都忘了前一届×山干的那时候也说过收钱,不交钱就起诉。那时侯,我们都没交,一年年下来,不交的人多了,加上我们宣传国家政策,×山才干不下去,日子一天天难过。当时我们所依据的理由是:既然国家政策是把土地分给农民,“叫行”这种把土地卖给(或是租给)农民的做法就是不对的,既然是不对的,而且并没经过《村委会组织法》所规定的民主程序,我们就不必交钱,即使是上法庭也不会输,而且当时巴不得他敢告我,因为那样就可以反诉他土地承包不合法,主张自己的土地承包经营权。现在他们当上了干部就忘了当初的立场,转而在“清欠”上打主意,岂不知当初我们是认为个人并不欠村委会,反而是村委会欠村民的。这么多年来,应该分给我的土地没分,如果按一亩地一年200元算,三口之家应分六亩多现在却实分一亩二分,差这五亩1000元,1997年中央下来文件清理两田制,从1998年算到如今,村里欠农户都8000了,这样算下来,村委会有钱给吗?其实当年“叫”得的价格,远远不止200元每亩,三四百很正常,500元不少见,最高每亩每年600多元,这笔钱只不过让×山他们贪污挥霍了。屁股决定脑袋,立场变了,看法做法都会变,但现在这样持续下去对当初支持他们上台的人来说是讽刺,对种地少的人来说不公平。×山家他兄弟、从前的干部、他们的亲属都利用当时的权力占了很多土地,一户二十亩不在少数,现在他们种得多收得多。但许多种地少的除了吃就不会有什么收入了,只种四分地的,吃也不够,只有打别的主意。“不患寡而患不均”,现在就是这样,但从振×的立场,他没有动力推动分地。
       下午带月×去晓×家玩一会,因为月×非要到结婚的人家看看,随便拍了几个镜头,人们对这摄像机还是挺感兴趣。×锋打电话说他回家了,我送月×回家。在街上又拍了一下,×悦老婆在村委会门口打豆子。到×锋家时,他又去了×群家,我就跟去了,在×群炕上边聊边拍,×锋还是一贯观点:第一,村民素质太低;第二,政府不支持,不肯负责任;第三,班子不团结,对他不支持。他批评的挺全面,唯独没反思自己。村民素质低是实话,但短时间无法改变。政府出于对利益的考虑,采取什么立场,什么措施,也是我们不能控制的。但一同推翻上届村委会,推他们几个上台,伙计们为什么反对,为什么不支持?很简单,他并没兑现当初的诺言。从前经常召开会议,讨论村里的事,每个人发言,然后共同决定采取什么行动,但这种持续了几年的习惯从当选那天开始中断了,至今两年多了。他当村主任的做法与×山没什么不同,一切想自己说了算,当年的民主气氛荡然无存,这怎么能怪人们不支持他?推平村后那片地,大吃大喝让人有意见,觉得跟×山差不多,而那片地推平至今已两年了,至今荒着,忘了当年笑话×山荒地。我们组织人去种上,而×山是没胆,如果如今有人去种那地,村里有什么人制止?有什么理由制止?当年那片撂荒地,加上收回后他做的不也跟×山当年一样吗?“叫行”!第一年在我逼迫下分了一些钱给村民,以后两年,不都是留在村委会?反对×山是为了当官,当官是为了钱,所做所为很容易让人得出这样的结论!但他对分地还是有一定积极性的,因为他清楚着关系到他的“官运”能否长久。当年那18户因承包费没有抵顶三提五统而起诉的案子,他竟不声不响撤了诉,这样他落个孤家寡人的地步就可想而知了。
       无论如何,我还不能同他们闹翻,他们现在在这个位置上,争取他们努力去分地,好歹先把这件事做了再说吧!很可笑,皇帝不急急死太上皇,地少的人家并不着急,反而是我大上其火。
       11月7日
       今天小地主结婚,上午清理鸡圈,往苹果地拉(鸡粪)。十点左右拎出DV,先拍一下×祝家浇地,又到×喜家看了看,他在和面包包子,72岁了,每天得自己做饭,不容易。但他还算好的,总算村里给面,去年给了100元钱,吃不愁,有病是不行,给村委看大门也十多年了。
       我走到街上,迎亲的车队已到了,放鞭炮、挂彩纸,很热闹。有人在往地上扔糖,人们在抢着拾,我自来认为这样很没面子很没自尊,不过看起来大部分人不这么认为。我随便到院里看了看,农村里收礼钱,是抬一张桌子,一个人坐那儿收钱,然后记在一张红纸上。钱是没有红包的,赤裸裸的,至于红包是去女方家用来“开门”的。
       下午在去果园的路上看见“老五”在推水,赤着脚,跪在桥上,伸手到桥下打水,然后站起来,倒进大桶。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经典,就赶紧回家拿来DV,那时他已经推车走了。我在×荣家果园找到他,他在浇白菜。我让他坐下来,我们聊一会儿,他只种四分地,山岭地,无儿无女,老光棍。房子破烂不堪,以后去拍一下,生活极其艰辛,粮食不够吃,没有钱花,只有去给人家干活,在别人家吃饭。但以后年纪大了,不能干活,生活又该如何?再生病的话,又将如何呢?
       在第四盘开头,在街上跟另一个光棍汉×学聊过一会,他与母亲一起生活,除了分的山岭地,只有一亩“叫行地”。今年花了600元转包了×广的二亩地,结果赔钱。×广与老婆离婚也十多年了,儿子被老婆带走,一个人过日子。这些人,日子为何这般悲苦?他们何曾不努力、不辛劳?但日子一天天苦涩难当。苦涩、苦涩,他们的感受并不是我能体会,想象与感受是两回事!
       今天收获不小,拍到这几个人,他们的生活,可曾有一点现代化的意思?社会的发展,他们可曾有一点的利益?经济的突飞猛进,他们享受到了吗?一年到头吃几回肉?包几次饺子?上一次买衣服是几年前?十几年前?或许是从没买过!
       对他们的不公,社会的冷漠、为富不仁的人太多!不想说了,心烦,烦!
       资料写作者:王×,男,28岁。山东省莱州市×××镇××村村民。
       资料提供者:吴文光,导演,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