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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立场]声嚣
作者:塞 壬

《天涯》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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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声音即便是在梦中也无法消散。我分明已关好了窗,拉严了窗帘。我在退避,在萎缩。它们循着我的气味追逐着我,最后进入了梦境,它们杂芜、狰狞,像一道道利器。我看见自己被那些声音照亮,一张疲惫的脸,惊慌失措的表情,仓皇的身影,还有瞳孔深处的哀伤。是的,我在退避和躲闪,广州、深圳或者东莞,我不断地游走,游走在这巨大的声嚣之中。它致密,像寂寞那样深厚,我无从逃离,它将我长久地覆盖。我曾用尽力气尖叫,踢腾,以图撕裂这可怕的、致密的声嚣,但它无法穿越,以绝对的、强硬的气势将那些尖叫一声一声地逼落到我身上,而后来的一段时光,我被淹没,没有人能听见我喊了些什么。再后来,我慢慢变成一个哑者,紧闭双唇,垂下眼睑,惯于黯淡。某种声音是有形的,像有体积的实物,它们都长着锋利的锥子。某种声音是无形的,但它有一个场。当我说起两个词,刺或者挤压,肉体本原的反应:疼。我失声地喊出来。
       然后是痛。我大喊大叫地醒在床上。我听见自己在梦里的呼喊,悲伤、绝望。那一幕又在梦中再次重现,它如此清晰,反复折磨着我:一辆摩托车从我后面悄无声息地驶来,摩托车后座的人伸手抢我肩上的包,我被掼倒在地,紧紧拽着包不放,那摩托车一路拖着我飞奔十几米……血,骨头,刺痛,喊叫……而后来的啜泣摊晾着悲伤。白天,在忙于生计的纷扰中,我能不去记起这些,但是它们总会如期出现在梦中,让我再次受伤,那样的喊叫一直响彻在我未来的命运里,它不停地响起,它照亮我整个的生命表情:阴郁、慌乱、落魄,散发着动荡不安的气味。我是一个对摩托车的声音极为敏感的人,只要它的发动机呜呜呜地响起,那声音一声猛似一声,呜呜呜,呜呜呜——紧张、胁迫,无端的恐惧和慌乱将我攫住,那一瞬间,我又听见自己来自命运深处那悲伤的喊叫。仿佛巨鹰将可怕的翅影投到地面上,一场猎杀即将来临。而弱者的命运是那样一览无余、清澈如水。
       这触目的一幕像影像一样常在我面前晃动,这内心的暗疾,这顽癣般的恶梦让我致幻。抢劫,一个充满暴力和血腥的词,它五次出现在我南方的漂泊生涯中。我当然不能把它看成一个偶然的独立事件,我总是将它与我的命运连在一起。摩托车的呜呜声,我的喊叫,在我内心形成一种尖利的声嚣,它们时常照见我一览无余的命运,薄薄的身子骨,倒在地上就一小堆。当事件过去后,这样的声嚣频频向我施暴,我只能选择悲伤和沉默。办公室里,所有的女孩子都有被抢劫的经历,有的经历更加可怖。她们有时展示身体受到伤害的部位,她们的表情是娱乐的、消遣的,她们在比谁比谁的被抢经历更加可怕。这样血淋淋的场景,作为一种谈资,用这样快活的语气描述出来——我相信,遭遇的普遍性让很多人没有了痛感,是的,生活让我们都没有了痛感。有一个女孩子说,抢我的包,我马上撒手,让他们抢走;被掼倒在地上,我一骨碌就快速爬起来……我细细体味着那个词:一骨碌。多么麻利、老到的应对手段,漂亮到有一股自鸣得意的味道。而这背后,深藏的况味多么令人心酸。我似乎不能像别人那样轻松地谈起它,这并非我的经历我的伤痛更为惨烈——我总是学不会遗忘。我不知道那些影像是否会出现在她们的梦里,是否像我一样慢慢长成一个心病,郁结成一个肿块。时间没有治愈这一切,啊,我总是学不会遗忘。
       2001年冬天,我住在广州的石牌。那些巷子阴暗、潮湿,密集的楼群住满了打工者、小贩、学生、民工、妓女、歹徒、骗子、吸毒者、混混以及各色人等,把这些罗列出来,它们挨在一起,一个“脏”字马上蹦出来,还散发出混乱、危险、动荡但又充满诱惑的气味,有肮脏的活力。我租的房子有一个长长的过道,两边都是出租房,大概有二十来间,住着这些来历不明的人。我的左边是一对广东本地的年轻夫妻,带着一个孩子。谁也不知道他们靠什么营生,男的很粗短,黑黑的皮肤,挽起的裤脚,我能看见他结实的、球状的小腿肚子;女的面色蜡黄,头发蓬乱,总垂着眼,穿着一双塑料拖鞋,在屋里走着叭嗒叭嗒地响,他们像是活在暗影里,不,他们的整个生命表情是灰暗的。他们从来不唱歌,甚至很少笑。我的右边住着三个妖艳的女子,她们都在深夜涂很深的眼影,穿着暴露,叼着烟,经常在凌晨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不停地打手机,不停地娇笑,我不愿意去猜测她们的职业。正对面住着几个小青年,都很年轻,一回来就敞开门,大声地说话,把音乐打开,脸盆哐啷地响,进进出出,还能听见他们哼着歌子。
       白天我去广告公司上班,傍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睡眠,是生活唯一可以享受的事情。沉沉地睡去,沉迷于美梦和理想,沉迷于爱情和奇遇,沉迷于春天和童年。把世界关在外面,回到内心,无边的安宁是治疗烦躁、恐惧、慌乱的良方。把身体交给干净的床,交给舒适,让睡眠更加彻底,让安宁渗透内心。但是,我总是会被急促的踢门声惊醒,那一定是穿着一双坚硬的靴子的脚踢的,它粗暴、蛮横,那声音还摆出一副强硬的态度来:你必须开门,而且还要快。这个无理的插曲有着强烈的入侵感,让人恐慌,胸口顿时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即使如我般善良、守法的小民,也好像是干了坏事败露了,就要被抓一样。听到这样的踢门声,没来由的,第一个反应是:躲起来。是查暂住证的。石牌是一个非常乱的地方,我的隔壁就住着三个妓女,治安队经常在夜间查暂住证,门外喧哗一片,租户都被吵醒了,没有暂住证的都要进行登记,还有一些人被带走,辩白、咒骂、乞求、喝斥,乱作一团。我把脑袋探出门外,怯怯地把暂住证从门缝塞给他们让他们过目,我是抗拒的,不允许这些人进我的屋子,有一个人拿着手电往里面照,我挪了挪身子去挡。完了之后,我久久不能恢复平静,像受到了惊吓,有点哆嗦,胸口还是狂跳个不住,脑子里还是那可怕的踹门声,嗵嗵嗵,嗵嗵嗵,我抱紧自己的身体,希望能赶快平静下来,但是我依然听到的是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那对年轻的夫妇跟我一墙之隔,我的床头大概也抵着他们的床,我时常被床头笃笃笃的声音惊醒。他们在做爱,剧烈地动作,木架子床摇动起来,有节奏地敲击着墙壁。我醒了。我清晰地听见疯狂的喘息和娇柔的呻吟,他们更猛了,那笃笃笃的声音急促地、一下一下地撞击到我心里,我感到墙壁晃动起来,地板也跟着晃动起来,我的背脊冰凉冰凉的,口干舌燥,我想喝水,但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我甚至听到他们弄垮了木架子床,男人大吼一声,女的发出细弱的喊叫,一声一声,我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象这些声音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控制着不去想象,却饱受想象的折磨。但这些声音在向我施暴,这两个人旁若无人的狂欢在向我施暴。它打扰了我这个安静的人,不,它伤害了我,让我感到自己孤苦伶仃,硕大无朋,被遗忘,被丢弃,在角落里,阴暗,并自生自灭。那样的夜晚被忧伤浸透。我知道,对于贫困的夫妻来说,性爱是最丰盛的晚餐,面对生活的艰难,那个粗壮的广东男人和他的妻子肆无忌惮地享受肉体之欢,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那声音一声一声撞击着墙壁,撞击着孤独而忧伤的人,黑夜就此沉浮,直奔黎明。而他们的孩子总会在凌晨五点发出尖锐的哭叫,那是一种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凶狠、倔犟,那孩子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发出这样的哭喊,余音收尾处还往返回复一下哽咽,像是在搏命,隐隐渗着血,散发着悲惨的味道。这是一种让人不安的声音,如果长时间地持续这样的声音,一定会让人发疯,这哭叫声里有种很扎人的东西,像一根倒刺,插在人心里,让人隐隐担心他们的命运和处境。尽管被那两夫妻制止住,但在早晨五点被吵醒,是一件很窝火的事情。它影响到我整整一天的心情,那渗血的哭喊,会萦绕我一整天。我会忘了带钥匙或者手机,甚至忘掉工作计划,整天无精打采。有一次我见到了那孩子,他扶着门框站着,有点颤颤的,大概三岁,苍白,瘦弱,小小的胳膊腿,还有他脚上小小的鞋子。我打他跟前走过,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一双很清亮的黑眼睛,几乎没有长眉毛,他微张着嘴,想笑,但没有笑开,嘴角又恢复了原样。这么小的孩子,孤独、悲伤的表情,他仿佛了解这人世间的很多事。他如何会有那么大的能量发出那样尖利的哭喊,这让人觉得要断送他性命的哭喊,我害怕起来,我害怕一个字,那个字,我不能说出。
       我对那些高分贝的噪音可以熟视无睹。在星期天,对门的男孩子总是打开门,把音乐声开得很大,那音乐有一股健康生活的味道,旋律阳光、激昂。尽管我喜欢安静一些,但我一样能静心看我的书,或者睡觉,时间一长,我就适应了,沉迷于内心,可以完全听不见那些音乐,是的,它们于我是不存在的。隔壁那三个妖艳的女子也会在午夜发出各种声音,骂人、吵架、摔东西,这些声音丝毫影响不到我,它们无法走进我的内心。我后来租住的地方附近在搞拆建,在夜间、在黎明,那推土机发出的隆隆声仿佛就在头顶响彻,还有打桩的声音,一下一下,一声比一声逼近,但我还是能把它当成环境的一个伴随物,融入其间,让它成为夜晚的背景,仿佛它们一直都存在于那里,我睡得很安稳很香甜;即使是隔壁在装修,那冲击钻迸发出的噪音直锥脑壳,让人烦燥,我也能忍受。它们只是一种纯物理性的声音,却不具备伤害性。有一类声音是低分贝的,但它形成一种场,压迫、紧张,让人窒息,它跟那些充满暴力的声嚣一样,照见命运的表情,让我再一次看见自己,瘦弱,慌张,战战兢兢,在生存场中搏命、妥协,沉默,垂下的眼睑,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慢慢地,我变成一个聋子和一个哑吧,像一个巨大的容器,吞咽生活所有的幸与不幸。
       我至今记不得那家公司老板的样子,他的五官是抽象的,或者说,我从未看清过他的脸。他的声音仿佛从他的胸腔发出,低沉、短促、残酷,像咯着一口痰,不太清晰明朗,但语气不容置疑,充满了骄横、粗鄙的味道。公司所有的人都惧怕这声音,这声音像阴影笼罩着空间,仿佛无处不在,让人惶惶。我相信,即使离开了那家公司,那声音依然折磨着很多人:
       “我说话不准打断……”
       “我不听任何解释……”
       “你们就像是小偷,在我这儿混工资,你们全是小偷……”
       “马上滚……”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老板对一切都不满意。他永远是责备、苛求、气急败坏。秘书小颜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她天天挨骂。只要老板的电话打过来,她就战战兢兢好半天,她说,老板的声音让她害怕,她都快疯掉了。从他的办公室出来,被骂的事情无非是,老板突然发现刚送到的报纸好像被人打开看过了,因为好像有被打开的痕迹,他不允许他的报纸被人先打开看,要不就是他吩咐过这几天不喝普洱茶,为什么又给泡普洱茶,或者就是开会的时间改了,为什么没有通知下去……林林总总,鸡零狗碎,所有的,一切的一切,不能解释,不能辩白,只能承受那劈头盖脸的辱骂和斥责。可以理解的,他那低沉、短促而残酷的声音,它刮着人的面皮,刺痛,耻辱,没有做人的尊严。只要一想起这声音,我就打一个寒颤,一股阴冷的东西掠过全身,生存的场,如此残酷,一把无形的柄,捏在别人手里。我开始并没有理解可怜的孩子“我快要疯了”这句话的真正内涵。一个中午,我把一份文件拿去老板的办公室,我从不在他在的时候送过去,我不愿意跟这样的人面对面,不愿意看见他,不愿意突然被他挑出我的错,被他当场辱骂。他的办公室很大,装修得冷森、华丽,有两根粗大的柱子立在两边,下一个深台阶,进入办公室的正厅,整个空间像一个地宫,顶吊得很高,以致沙发、橱柜显得小小的,办公桌显得小小的,进去就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坐在桌前。气氛非常压抑,一丝一毫的响动都纤毫毕现,我一般会把呼吸调得细而均匀,把心跳也调稳。那天我以为他是不在的,进入正厅也没见到人。但我却听见隔间有人说话,啊,我听见那发出低沉、短促而残酷声音的人发出了另一种腔调:小颜啊,我的小颜,你都快把我迷死了,我的小宝贝,小心肝……那声音如此轻快,暧昧,轻悄悄地溜出来的,带着鼻音,迫不及待中有种丑陋的下流本性,极尽无耻,令人作呕,我的头顿时轰的一声,懵在那里动弹不得,我听见那孩子低低的哀求和啜泣,在退却,在躲避,啊,她能躲得过吗?这仅仅是职场中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件,我当然能理解她被无端辱骂的真正原因,对于一个弱者,一个小人物,她的抗拒和她的顺从都不能改变什么,那淫威,那声音的恫吓,一定会进入她的梦中,让她备受折磨。多年来,我在南方经历了很多家私人企业,这些企业一个最重要的特质就是,整个公司只有一个人说了算,那个人的声音是最大的,也只有那一个人能够发出声音,他的声音决定着别人的命运,他的声音制造出压力,一种场,它在我们内心形成一种声嚣,伤害着我们的肉身和魂灵。而太多的人已慢慢不知道痛了,没有悲伤,没有愤恨,惯于暗淡,有的只是长久的沉默。他们把悲伤深藏在内心,像我,多么希望做一个真正的聋子和哑巴。对于可以相爱的人们,我愿意用眼睛交流,绽放人世间最干净的笑容。
       我曾和同事去一个大酒店里开会。那酒店坐落在一个半山腰,整个建筑气势非常雄伟,下了车,我们看到一个巨大的台阶,长长的,一直通到正门,台阶周边,一棵树也没有,只有石墩和保安。进入大厅后,只觉四处森然,令人压抑。我的同事说,这里太安静了,静得可怕。我环顾四处,果真没有半点声息,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什么东西吸走似的,不留一丝痕迹。这样的静,让人生疑和不安,感觉到要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似的。同事说她感到有点害怕,我问她害怕什么,她说不知道,就是觉得害怕。惯于嘈杂,惯于纷乱,惯于声嚣的场,当我们突然置身于一个没有任何声音的地方,我们听见了内心的轰鸣,我们的心跳和呼吸声被放大,我们真正感受到了另一种巨大的声嚣。我们害怕。
       但那些声音总是会进入我的梦境,它们追逐着我的气味追逐着我,我再一次被那些声音照亮,我看见我生命的表情:惊魂未定,还有瞳孔深处的哀伤。我听见我在喊叫,然后大喊大叫大汗淋漓地醒在床上。那一刻是宁静的,世界也好像是刚刚醒来,干净得没有一点渣子。我这才把身体放松,尽量舒展开,这片刻的安逸。我可以像一朵花一样,偷偷地开放一会。我需要这样的时刻,把双手压在突突跳的胸口上,清醒地告诉自己,我丝毫未损,我还好好的。我需要在内心安静的时刻确认这一点。然后起床,然后梳洗,然后赶车上班。
       塞壬,作家,现居广东东莞,曾在本刊发表散文《爱着你的苦难》、《沉默,坚硬,还有悲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