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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语文]村民影像计划工作手记(2005)
作者:佚名

《天涯》 2007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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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村民影像计划工作手记
       2005年11月6日
       村民作者前天结束工作坊,昨天都全部离开北京回家了。昨天晚上开始到今天,已经有王伟、张焕财和贾之坦来电话报平安到家,都说DV摄像机也安全挂在脖子上。
       村民作者工作坊最后一晚放映的是《淹没》,两个半小时没有解说没有音乐的纪录片。出乎意料地,村民作者没有任何看不下去的表示,都全神贯注,而且完了后还讨论一个多小时,最后11点多是硬性中断让大家回宾馆。讨论是抢着说话,情绪激动。和青年导演看这片的反映(应)区别是,青年导演更多集中在“艺术”或纪录片手法方式,村民作者是联想自身的切身感受。农科的开头一句是:这淹没的是我们老百姓。
       非常遗憾青年导演没有在场。我在其中倾听,感慨很多,和这些从前是我的拍摄对象、现在是共同掌握镜头的人坐在一起,真是学到很多。
       昨天农科走前又来到草场地,一起吃的中饭,听他讲他的生活。心里后悔工作坊期间紧张于集体活动,没有这种私人交谈,失去了珍贵的面对面倾听的机会。农科说他已经订了三年的《南方周末》,村民影像计划就是在报上看到的。他报名时家里人和周围村民都说他没戏,等他收到入选通知后又说他可能被骗(因为他两年前有过一次被报上广告骗的经历)。他在北京给家里人打电话说摄像机已经发给他了,家里人关心问,回来的火车票给了没有。农科说,他一直想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他想如果他还活十几年,在70岁以前可以一直用摄像机拍他家乡的事情。
       听他这样说,我放胆地想,一个彻底土生的影像记录者可能就这么开始了。顺着再想下去,这10个村民作者,如果以后他们还继续拍摄,完全按照自己想拍的东西来拍,比如一个村庄的生活或事情种种,婚丧嫁娶、生老病死、过年杀猪、种地赶集、孩子读书等等,都是他们的生活,我们还可以继续给他们些什么样的支持呢?比如有关技术的,磁带提供的,交流放映的,项目是停止了,但交流应该继续。
       昨天和简艺商量11月之后的计划,简艺提到他的外国朋友建议应该到村民作者的老家放映他们的片子。这个建议非常好,在明年4月开始的交流放映活动内容中,应该包括在里边。
       昨天我们的计划商量,提到和村民作者拍摄期间的沟通支持,包括记录他们的生活和拍摄应该再加强,特别是在他们开始拍摄的头10天内,这期间很关键。我们已经计划,工作室这边将分三路人马分头去这10位村民作者的家乡,其中我负责五位村民作者。三路人马8号前后就出发,我回到北京是12月初,开始和大家作后期工作了。
       11月8日
       今天晚上就坐火车出发去山东,目的地是潍坊莱州×××镇××村,对象是村民作者王×,一起走的有小熊,之后是浙江金华的村民作者伊初建,然后是湖南的两个村民作者贾之坦和周层佳(一个湘中一个湘西),最后是广西的农科。广西前,即25号至30号,会在江西拍摄选举。每个对象那里(连路程)大概会呆3天左右,看看他们的拍摄是否需要什么技术上的帮助,还要题材上有否问题,同时也拍点他们的拍摄和生活镜头(包括图片),还要访问,打算录像和录音都用。这些资料也许以后书籍出版有用。
       另外两个组也从工作室出发,苏明那个组今天晚上去陕西的张焕财处,另一组邱千和裴慧丰14号左右去河南的付家崇和湖北的倪良辉那里。
       张焕财电话说,他已经拍了5盘磁带了。我们都会带点磁带,相当于弹药补给。今天一早,农科就来电话,说他已经写完这次参加计划文章了,出钱让人打出来传真过来(每页5元),同时也寄给《南方周末》。青年导演都在准备上路的时候,这些村民作者已经在当地做起来了,这就是“里边人”和外边人的区别。
       昨天看到了老贾的儿子传来的信,非常的好!他说,“我父亲带着他们那一辈标记性的疑虑参加了这个项目”。这个“标记性的疑虑”我非常理解,我和老贾相差几岁,熟悉这一代人的思维方式,特别是来自乡村对城市的那种怀疑。大家一定还记得,老贾第一天发言时说刚到草场地的疑惑,生动的比喻中可以看出这个世道充满灰尘和陷阱。他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后来的疑惑消除,除了工作坊的有效进行,当然还有他的两个孩子的支持,我们得感谢他们。
       很高兴我也上路了,不是坐在北京坐而论道或者遥控着什么(这种方式令我很不爽),和大家一起都在路上。等到12月5号后,我们一起坐在北京的草场地开始进行后期工作时,再一起谈吧。之前说过,重要的不仅仅是完成个作品,也包括其中过程,还有以后可能的延伸。
       11月12日
       今天一天和伊初建一起,他拍了两个同村人、现在金华生活工作。感触比较多的是,这像一个现场工作坊,我们边工作边商量。这个我以前也从来没有干过,最多是别人拿来素材就素材来说。具体感受还有伊初建的,这个由他来说。我觉得他一端起摄像机就很为难,如何和熟人说话,怪怪的,不然就是一本正经,说两句就没得说了。我们现场主要说的是,如何保持平时聊天的方式来访问,即便是问到选举是否参与这样很严肃的问题。山东王×就很有一套,他镜头对准村长,说,来,发表下演说吧。村长兴奋地掏出手机,说,我现在要打电话。
       农科等几个村民作者,每天都和我电话联络,农科说他已经拍完了,强调是原汁原味,不是摆拍。他说他要去拍另外一个题材了,是一个农村小学。问我如何,我当然只有说,你喜欢就做吧。没有看到他的素材实在无法知道。我现在想要提前去他那里,不然等到12月初再去的话,需要更多素材就来不及了。
       老贾说他的磁带拍完了,让我赶快给他送磁带。他要拍另外一个题材是修公路的。这些老同志啊,真是勤奋,大半生人生过去,突然碰到这样一个事情,他们的兴奋感是和年轻人不一样的,不仅仅是新鲜,还有余生将能够做点什么。从我和他们聊天中感觉,他们都是急切渴望生命中有亮光的人。我非常庆幸,村民计划中有占半数以上的作者是中老年同志。真正对乡村现状的关注更在他们。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金华去湖南了,先去湘北的老贾处,然后是岳阳的周层佳处,估计网络不是很通畅,只要有可能我会上网和大家及时沟通的,同时还负责邮递员一样把各位的邮件传给大家。
       11月17日
       今天从老贾家的“弯弯里”(当地人对山沟的说法)转出来了。
       老贾的拍摄在我到之后也面临千头万绪中的选择问题,即一个村里的企业的归属作为背景,支书、村主任和村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片子的走向到底如何选择。看了他拍的素材和实际现场走访之后,帮他一起作出了选择,以村民组织起来保卫自己权利作为这个片子的重心。
       老贾对拍摄计划非常投入,几乎是完全陷入其中,甚至有疯狂感,卷入了事件中心,为乡书记阻拦他拍摄和村民协调会和对方大吵。昨天是村民胜利,他们要去镇上的饭馆喝酒庆贺,也邀请老贾。老贾带着摄像机,一辆摩托带着我们俩。到了,马上老贾支起摄像机就拍和访问,拒绝喝酒,一种冲天干劲的样子。
       住在老贾家三夜,工作两天,感觉非常好,真正田野的工作坊,现场发生现场讨论,所有的话题都有针对性。每天晚上都讨论素材,分析题材走向,到凌晨两点才睡,精力旺盛的原因除了喜欢这个地方之外,还有就是老贾爱人大姐的饭菜做得实在好,我们已经吃掉了他们家养的两只美味土鸡,还有地道的湖南火锅肥肠。这种充实愉快的日子以致我现在住在长沙的一个高级宾馆房间里觉得无趣枯燥,唯有靠网络和大家说说。
       和老贾相处的时间,生动地感觉到老贾因为有了影像记录这个计划被改变的生活。他每天挂着摄像机和相机在村子里走,昂首挺胸,甚至气宇轩昂,平时消闲的麻将游戏也完全扔了,路边小卖部的麻将桌的人招手让他加入,他严肃地摆手拒绝。站在他旁边,我感觉他正在活在一个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虽然依然还是自己的农村和熟悉的土地,但精神是在云端了。一个DV或者说有关村民自治的影像计划是改变不了这个偌大而麻烦的中国什么东西,但能给一个普通的农人带来的可能是巨大的,这个也许真的只有老贾本人才能体会。希望我不是一厢情愿地这么在想。
       也就在老贾那里的几天里,一些想法在产生,比如,这个村民自治影像计划结束之后,对这些参与计划的村民作者来说,如果其中还有要继续拍摄的话(已有三位作者明确表示愿意这样),是否可以继续支持他们呢?例如,再为他们定一些共同的题目,像“我的村子”、“过年”、“我的家人”等等之类,同时继续给他们磁带或技术上的支援,然后在一些地方(包括农村里)放映。当然,如果我们能够寻找到一些赞助的话,这些继续下去的计划有可能做得更好。
       明天,我就去湘北周层佳的村子,21号离开,再去广西农科那里。目前,大概距离所有人结束拍摄只有一周多时间了,也可能是计划要见端由的时候,希望大家都接近预期目标甚至超过预想,纪录片的最珍贵特点就是在实际现场中发现更加生动和深刻所在。
       11月21日
       今天从湘北周层佳居住的长寿镇转出来了,到了南宁,因为天晚没有去农科村子的长途汽车,就住在南宁。找了家有宽带的宾馆住下,和大家在邮件组里说说话。
       刚刚从周层佳那里过来,想说说他。我去他那里的时候,他已拍了两个题材,一个是书记,一个是村民如何看待民主选举。之前吴声舜到过那里,很成功的是,帮助周启动了拍摄,并注意到一些基本的拍摄方法。我看了素材后觉得书记这个人物不错,而且是镜头尾随他如何到一些超生户家里落实罚款工作,但明显一个是政府安排任务,书记也是在执行,和自治题材有距离。我的建议是,这个题材可以以后继续做;另外一个通过访问村民来谈选举,弄下来有点“众人谈”的形式。不过其中一个访问人物是村长,当时就讨论他是否可以作为人物来做。第二天就去拍了,感觉不错,同时我们也在那个村做村民图片的辅导工作,这个村长也是当时挑选的作者之一,周层佳的镜头就从这里开始拍摄,那天拍摄到黄昏,村长住的是典型的湖南大宅,他在大宅昏暗的院落中穿行时的背影可以感觉到一个村头的人物可能会在周的镜头中出现。交谈中知道村长家是从前的“苏区”,他家出过4个烈士,他曾经去过北京参加过毛主席“文革”中的第八次接见,他曾经想入党,但现在,说不想了。
       涉及到拍摄中的访问,周层佳的拍摄题材是一个村主任,可问的问题很多,目前的扶贫款发放工作,或村务管理等等,如果他的片子重点是“如何做一个村长”,我和他讨论的提问大概可以包括:日常生活和工作;收入与报酬;如何与书记(村支书)合作;怎么处理选举他的村民、还有来自乡政府的领导的关系;小到最近的愿望和以后大的梦想等。
       周层佳和绝大多数村民一样,出生和成长都在农村,现在小镇上和妻子开了家食品杂店。两个女儿,一个读中专,一个读小学4年级。家里的所有收入和希望都寄托在小店上,每天天亮开门天黑关门。按他妻子的话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过周层佳好像并不满足这种一眼望到老的生活,这是个希望自己的生活应该发光并且对农村现实种种不公平保持愤慨的人,所以碰上这次村民自治影像计划就自然迎上来拥抱了。这些都和王×、农科、张焕财、老贾等村民作者有类似之处,不同的是,周做人做事习惯低调,不解释不张扬,保持一脸和蔼地埋头想着和拍着。
       这些只是在村子里和这些村民作者相处时的很多感慨中的一点。非常庆幸借这次计划跑了些村子,虽然每在一个村子就那么两三天,但通过一个认识的人进入到一个村子,还是有“肌肤靠近”的感觉。以前多次去过山东、浙江、湖南这些省,但都是在城市的水面上晃荡。在路上,也不断认识到这次计划的意义,在和简艺邮件来往时都反复说,这个计划是“在路上”不断修订。如果只是想个好点子或者策划个什么方案,没有具体方法去亲身落实那也打很大折扣。重要的还有,失去了亲身体验这一过程。我这些天都在想,这个村民自治的计划结束以后,是不是还有可能继续下去呢?目前去过的村民作者都表示他们都想继续,他们表示得很朴素,意思就是,希望以后还要联络他们。
       11月27日
       离开农科居住的广西村子已经三天了,脑子里还经常回放在那里和农科度过的几天场景。大概在走过的那些村民作者中,农科的生活处境算是最无法乐观的,一亩多水田和一亩多布满石头的旱地,还有卖猪仔的收入是全家一年的全部,房屋还是70年代盖的木板与就地取材的石头旧屋,但农科伏在摄像机后拍摄的眼睛非常专注和坚定。他在聊天时说,这个拍摄他是干定了,现在他将近60岁,估计手脚能动还有至少10年,以后的这10年要继续做下去。主要原因和老贾、周层佳等人说过的差不多,就是“终于有了个可以说话的东西了”。另外我想应该还有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后半生突然发现一种找到自己的动力。农科不仅这么想同时也在做,我去到他那里,他除了已经完成计划的村民讨论评判如何分配扶贫款的拍摄外,还拍了另外两个想拍的题目,一是一个破败的小学,另一是乡村赌博。我非常吃惊的是有关那个小学的素材拍摄开始是4个小学生沿山路上学的走,镜头跟随后面一直拍了13分钟,非常的稳定并充满耐心,就用这13分钟没有中断的镜头做一个特别的片子也完全有理由。这肯定是完全农科式的拍摄,自顾自的跟随和记录。
       农科的朴实、忠厚同时又敏锐独到,北京工作坊期间大家都有了解。呆在他的家乡,知道这些个性并非只是表现在陌生的北京,在老家农村依然如此。在路上走,经常有人过来和他说话,农科总是和蔼点头,慢声细语应答。过后我问他对话是什么,农科说,有的是告诉他卖的猪价钱是否合适,有的是想办下个什么执照有什么办法。看得出,在当地,农科是个不少人希望征求他意见或向他靠近的人。当然,即便是在那个并不富裕的广西农村,六合彩麻将之类是常见的游戏,也就是那种常见的枯燥与无望生活中的自我麻木和心存侥幸的拼搏。问农科,玩这些东西吗?回答很干脆:从来不。问到农科以后对生活的期待是什么,农科说,还是想能找点钱改变下家庭经济,但每年几百块钱的订报刊钱还是不能省。这个年末,他订的报刊有:《南方周末》、《南方农村报》、《农村科技报》、《文摘报》、《小说月报》。
       再说说农科拍的扶贫款分配村民会,拍了两盘带子,详细地记录了整个过程:一个非常典型的广西半山区农村,村民讨论并投票决定谁是最应该被扶贫的人家。最生动的是,投票点在村口的老井前,凳子上放着些碗,村民依次走过,往自己认为代表值得给钱人家的碗里放蚕豆,最后以蚕豆多少来评判。农科的拍摄方法很安静,基本固定在不多的几个位置观察式地记录,没有任何采访和逼近镜头,除了没有往碗里放蚕豆的近镜头和镜头摇移时的不顺畅缺憾外,几乎是完美并且简洁的拍摄。相信这以后会剪辑出一个很有特点的片子。
       从农科家出来后,在江西永修县呆了三天,两天在拍选举,一个村的海选,另一个村的正式选举,同时两个村的选举现场各有三个村民(三男三女)参加图片拍摄培训,马上端起相机开始拍。在这里要一直呆到30号完成一个村的正式选举,12月1号回到北京。
       资料写作者:吴文光,导演,现居北京。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