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布达拉宫后面(散文)
作者:格 致
《天涯》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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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7月12日—8月12日,我住在拉萨,住在拉萨林廓北路团结新村东区8栋。四层的公寓楼的顶层和露天式阳台,给了我凝望拉萨的高度和角度。
在我的视野里,是拉萨城的一小部分,但就在这一小部分里,布达拉宫赫然伫立在我的视野的右侧!那幢恢弘的建筑距我不会超过六百米。我从八千里外赶来,在距它六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看了又看,戴上四百度的近视镜看了又看。我发觉六百米外的布宫,与我在图片上、屏幕上看到的对不上,甚至出入很大。片刻我明白了,我看到的是布达拉宫的后身,是这座雄伟建筑的背面。
我开始了对布达拉宫后墙的长达三十天的凝望。而布宫也终日凝望着对面的宝瓶山,一直不曾回头。
我的方位,在看到布达拉宫的白色宫墙后,就需要重新认识和界定:我在什么地方?在拉萨。我在拉萨的什么地方?在布达拉宫的后面。
拉鲁的房间
书桌中间的抽屉是锁着的,这样我就误以为两侧的抽屉也锁着,于是放弃了在这张书桌大大小小五个抽屉里找到一些纸张的打算。但我没有放弃在这个近七十平方的房子里的其他地方找到纸张。
当我的头从那张书桌上抬起,搜寻的目光正撞到对面的西墙上,撞到黑人球星乔丹目视前方的侧面头像上。乔丹的头把这个近一个平方的画面占满了,画面因此成了黑色。但在它的背面应该是白色,应该可以写字。最终我并没有把乔丹从墙上移下来,在它的背面写我的文字,因为我看出这张画已被油胶包裹,汉字的细脚无法在那光滑如冰的表面站立。我仿佛看见我的文字像一群木偶一样在那纸面上纷纷跌倒,然后翻滚了下去。
接下来我开始搜查那张藏式木床。这张床我熟悉,因为我已经在上面躺了五天了。它目睹了我如何呕吐、如何昏迷、如何被缺氧折磨得奄奄一息。现在,我期待它的某一层垫子的下面压着几张白纸。床单很薄,绿色。下面是一层羊毛手工卡垫。黑色背景,红色、黄色的龙凤。我从不喜欢龙风图案。如果一张地毯,从颜色到质地都令我满意,但只要是龙风图案的我就不会要。我认为龙不喜欢凤、凤也不喜欢龙。它们俩被安放在一起,但它们谁也没看见谁,或者是谁也看不上谁。看上去极其不自然。另外,我认为龙和凤根本就无法交尾,羽毛和鳞片谁也不想贴近谁。五天来,除了头痛欲裂,呕吐无法进食之外,我还一直感到身下有东西在扎刺我。在我无法下床,更不能搬动什么东西的那几天里,我就忍着。忍不住了就把被子的一半铺在身下。心想豌豆公主那故事也许是真的。原来一直让我感到不舒服的是这个羊毛卡垫,准确说是羊毛卡垫上的龙和凤。我把沙发上的很厚的棉布罩抽下来,铺在了床上,才把卡垫上羊毛的锋芒,主要是龙的鳞片、凤的爪和喙的锋芒暂时压制住了。当我自己亲手解除了几天来困扰我的床上问题时,我才意识到,我翻动这张床是为了寻找纸张。
这个房间除了书桌、床,就只有一个衣柜了。那个衣柜立在墙角,此刻已被我的衣服占领。我在那种站立不稳、抬一下胳膊都气喘的情况下,还是挣扎着把我的几套夏装挂了进去。我不能忍受我的衣服缩在衣箱里,就像一个酒鬼忍受不了墙角还有一瓶未喝完的酒。我的几套丝绸夏装吊在里面,有黑色、灰色,还有一套是粉色,它们像皇帝储存在后宫里的美女,我没准选中哪一套。最后,我还是在这衣柜里有所发现: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展开是一件衣服,领子上有蓝色条纹,是夏季校服。大小该是十几岁男孩的。
在卧室没有找到纸张,我的信心已剩下不多,因为外间是个客厅,一组沙发,一个茶几,然后就是一排靠墙的雕花的藏柜。柜子上有很多个拉门。我对每个门也不抱希望了。可就在这里,我意外地找到了一个十六开本的英语练习本。它混在几块冰糖、一包奶渣、几块干硬的牛肉干之间,理清了一条红色发饰的纠缠之后,这个练习本才到了我的手里。它基本完好,只是有一点灰尘。
如果它已被一个用功的学生全都写完了英语单词,那么我的文章就只好写在英语的背面,这也没关系。情况却不是这样,里面只用了不到三分之一。可这三分之一黑蓝色的文字,怎么看都不是英语,也不是汉语,而是藏语。那些五线谱一样的绿色线条,本为召集零散的英文字母,现在,藏文写在英语规则里,有点像关鸟的笼子关了一只鸡。
这时,我的目光在练习本的封面上发现了几个汉字:多吉拉鲁。这是一个名字,而且是个少年的名字。在名字上面是汉语:八中。那么,这是拉萨八中多吉拉鲁的英语练习本,这个房间是多吉拉鲁的房间。搬进来时,就告诉我这里原住着一个少年。八中的多吉拉鲁在他的一个英语练习本上写了一些藏文。当然我不懂藏文。我会说几句藏语,最熟练的是:阿让了歌给(我爱你)!藏文在我眼里只是一些图案,它们不说明现在,而是传达着来世或前世的信息。
我用了两个小时,在拉萨下午明亮的阳光映照下,写了一篇散文。我在拉鲁的藏文下空了两行就开始了我的写作。在这个英语练习本上,前面是八中的学生拉鲁的藏语,后面是我的一篇汉语散文,题目叫《在那遥远的地方》。
写完后,自己读了两遍,觉得这么好的文章不应养在深闺,不得到几句赞美,我这文章就不算写完了。于是等着我那位藏族同学来拜访我。第二天,终于盼来了在西藏日报社做编辑的同学次仁罗布。看见他的脚迈进门,就像一个顽童看见一只麻雀觅食觅到了支起来的筐底下。
看完之后,他说很好。很好,这话我也常用。一般在无话可说,又必须要给个交代的时候,很好,都能马马虎虎地完成使命。见他仍低头在看,就说,一篇“很好”的东西,有必要再看一遍吗?他说在看前面的藏文。我急问那上面写的啥?他停顿一下说,给我一小时,我译出来你自己看吧。也许对你有用。他拒绝口述。而他汉、藏文互译的能力是很强的。在北京见活佛贡觉丹增时,几位藏族同学一致推荐他做我们与活佛交流的翻译官。罗布的藏语文是有学位的,而他的汉语已达到写小说的程度。
一、次仁罗布的译文1
1、做完早操,我和“高太尉”上厕所,有几个女生躲在厕所后面向我们招手。“孙二娘”问有烟吗?高太尉说没有。“伊左拉”说那有钱吗?高太尉指着我说,他有三块钱。她们围过来要我的钱,说今天的作业她们给我做。想想也行。
2、奶奶来电话说星期六带我到哲蚌寺去朝佛。我真不乐意。我已经答应“白骨精”一起去网吧泡一天。
3、回到家谁都没回来。我看电视。最后锁定《蜡笔小新》。他真逗,我喜欢。我又看了一场NBA。奥尼尔真牛。我想要张奥尼尔的照片。
妈妈回来了,开始骂我,还关掉了电视。看样子她今天手气不好,一定是输钱了。我拿了袋方便面,进我的房间。刚把门掩上,就又给踢开了:那浪人没来电话?没有,我回答。作业写完了吗?写完了。明天下课后要是被老师留住的话,我打断你的腿!
门带死了。反正经常能听到这句唬人的话,我一点都不害怕。我把方便面揉碎,里面放上佐料吃掉了。母亲不管我吃没吃晚饭,她只关心父亲回没回来。
爸爸几点回来的我不知道。他们吵架把我吵醒了:你又去二环路了?那些汉族婊子!看我去割掉她们的鼻子!
开始摔东西了。我用被子捂住脑袋。
4、“孙二娘”和“白骨精”已经两天没来上课了。“孙二娘”的家长跑到学校来找人,说她拿走了家里的三千块钱。全班同学一天都在讨论“孙二娘”怎样才能把这些钱花掉,花得一分不剩。有的说去整容,有的说去酒吧、网吧、歌吧,有的说胖吃一顿,有的说住宾馆,只有“孙猴子”说了一句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一句话:招男妓呀!
5、爸爸问,你在写什么?我说写作文。他接着问,怎么只写了半页?你不懂,我说。爸爸拿着本子端详了一会儿,是藏文作文吧,我看不懂。幸亏他看不懂,不然不打断我的腿。我在日记里骂他是酒鬼、色鬼!
爸爸从钱夹里拿出二十块钱给我。我高兴坏了。周六上网吧玩红警的钱可够了。我感到对不起爸爸,我不应该在日记里骂他。钱能让我感到愧疚。
6、一个月后才知道,“孙二娘”和“白骨精”跑到成都去了。学校把她俩开除了。我真羡慕她们,她们潇洒地到内地去玩了一趟。“高太尉”、尼玛、拉巴都跟我有同感。
7、这几天,班主任的情绪很坏,稍不顺心,就给你一巴掌。班主任跟我父母差球不了多少,高兴的时候对你好得不得了,恨的时候一心想把你宰掉。
今天“高太尉”让我抽了平生第一根烟。烟很难抽。
8、昨晚爸爸喝醉回来,他天天喝醉,妈妈肯定是又输了钱,我能从他们吵的激烈程度知道爸爸喝了多少酒,妈妈输了多少钱。啊白汝,赌西娘乃角——他们骂得可真难听!我心烦得很,没写作业。我怕被老师留下,决定逃课。临出门时看见爸爸的手机在沙发上,我把它抓在了手里。在学校门口碰上了拉巴,他也没写作业。我跟他说我拣了个手机。他说你想怎样?我说我想要钱。他说我们去卖掉。最后我们卖成了两百块钱。我们俩吃了四川火锅,然后去无极网吧。我玩的是半条命,他玩的是魔鬼城。
9、爸爸把我逮住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他把我揍了个烂。我青着眼睛任他咆哮。妈妈也加入到爸爸的阵营里。两个仇人在对付我时,临时结成同盟。我没想到爸爸的手机会是三千元,我才卖了二百元,实在是亏大了。
10、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因为我在上学的路上碰上了“孙二娘”。她穿得很时髦,肚脐露在外面。她先看见了我:济公!我止住脚。我问她在哪上学。她说上学没劲,我在荡。我看清了她弄了个假睫毛,她真有点好看。我有些喜欢。她说走去喝甜茶。我说我还要上学呐。她说听那些猪给你唠叨有什么劲。我禁不住要跟她走。她身上有一股香味。我们喝完甜茶又吃了藏面,后来抽烟。现在我突然觉得烟不那么难抽了。
11、这些天爸爸老实了,没有女人给他打电话了。妈妈下班就去打麻将,或到朗玛厅喝酒跳舞。现在是妈妈比爸爸回来得晚。爸爸不给妈妈开门,妈妈就用脚踹门,这种声音比吵架也好不了多少。
12、“孙二娘”一直在我的脑中,我发现我爱上她了。
13、爸爸妈妈要离婚了。我会跟“高太尉”一样,被父母遗弃了。只能回到奶奶那里去。早晨跟奶奶去转经,然后去上学。没有人骂我了。逃学也不用挨揍了。
14、物理老师上课时从讲台上跑下来,从我的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擤鼻涕。全班同学哄然大笑。老师把纸捏成一个团,从窗户扔了出去。我看到粘着粉笔灰的手印烙在我的本子上。让我直觉得恶心。
15、我跟奶奶坐中巴车去哲蚌寺朝佛。奶奶答应只要去就给我十块钱。我脑子里一直想着朝完佛了我就可以拿到那十元钱。奶奶老问我爸爸妈妈的事,我全说了。奶奶气得流泪。她对佛说:佛啊!这世道成了什么样子!我的余身看到了浊世!
16、我们班在同年级里期末考试考得最差。“孙猴子”拿着考了3分的卷子到处张扬。他在3的前面反写了个3,那分数立马就成了8,同学一阵喝彩。有的说干脆在后面加个0,他就加了个0,分数又变成了80,是我们班的最高分。“孙猴子”把卷子贴在了学习园地里。
17、好久没写日记了。想想也没什么好记。“孙二娘”找不到了,爸妈要离婚还不马上离,天天吵架。
18、学期结束了。爸爸准备把我带到昌都去,那是他的老家。我和高太尉从学校往家走时,在路边的一个茶馆里看见了“孙二娘”,她的胸脯紧贴着一个胡子卷曲的男人。嘴唇贴着男人的耳朵像在说话,但又没说话。我的眼泪流下来。我赶紧用袖子擦掉。“高太尉”说,“孙二娘”已经是妓女了。她也在二环路工作。我全身发抖,眼泪再次簌簌地掉落。
19、又开学了。父母的婚没有离,还和从前一样。奶奶说,好好学吧,考上内地的高中你就解脱了。可我的成绩根本就考不上内地的高中,那我也就不能解脱。“高太尉”、尼玛、拉巴、“伊左拉”、“梅超风”都在。学校外面的茶馆里再见不到“孙二娘”了。听“梅超风”说“孙二娘”跟甘肃的一个男人去兰州了。我还问了一句:是回回?她说是回回。
二、《在那遥远的地方》
我的同学白玛娜珍,除了不会倒车之外,一直让她向前进她还是从容的。从我的住所林廊北路团结新村到娘热乡她的住宅,也不到二十分钟的路。这两点之间的道路有几个弯要转,尚无须倒车,因此,一路上她的驾驶还是流畅的。记得在北京时,周晓枫也大声宣布过不会倒车。我惊异于她们的语气是如此相同,都是一边手忙脚乱地倒车,一边喊:我不会倒车。我不会倒车。我理解她们的意思有两层:一是我只是不会倒车而已,向前、左传、右转,包括让车停下来,我还是比较熟练的;二,不会倒车是个错误,只要大声地承认,就会被原谅。我从这两个如此相同的事例,得出一个不够严密的结论:女人天生不会倒车。女人都是一往直前的。鱼死网破,她们轻车熟路;退一步海阔天空,则是高难动作。
沿途路过菜市场,她又下车卖菜,并扬言要亲自下厨房给我做菜。我甚为感动。不过她也会做菜?在北京学习期间,她给我的印象是,她喜欢喝酒,会唱歌,舞跳得要比唱歌好。小说成绩又在这些之上。我觉得她生活得很形而上。我无法想象在一间充斥着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的厨房里,她的胳膊腿会怎么动。
不过还是女同学好啊!我那几位藏族男同学,倒是纷纷请我吃大馆子藏餐,却谁也不提带我去他们家吃饭。好像我是定时炸弹,到了谁家,进门就会爆炸。我哪有那么大的破坏力。我一向很自卑的。我的自卑有着悠久的历史,从小到大,没有男孩或男人为了争夺我而去打架或厮杀,我从来无力搅起烟尘,一直引为憾事。
白玛娜珍家的大门让我意外。一是没有我在团结新村见到的木雕门饰,二是门也不是红的,也没有铜扣,没有狮子门环,好像就是两块黑色铁皮,连个牛角她都没放。
进了院子,蒿草没人。一眼看不出个究竟。迎面两层藏式住宅,红顶白墙。她也在那我认为美丽无比的灰石头外刷了一层白粉。关于这一点,我没有批评她。布达拉宫的墙也是刷白色的。看来这是藏居的普遍颜色。没准跟佛祖都有瓜葛。佛祖也许在一次讲经之后,捎带对信徒居士住宅围墙的颜色做过简单扼要的规定。佛说,那就白色吧。
娜珍的房子,即使刷了一层白色,也还是非常美。但如果不刷颜色,就让那灰蓝色的石头粗砺地暴露着,那种美就是让我倒吸一口冷气的美。总之,我个人认为,这房子刷了白色,就是美女着衣。
从大门,到院子,到房子,都让我觉得,有的地方她处理得太潦草,有的地方又画蛇添足了些。但我可没把这些说出来。因为我中午就没吃饭,早晨也只喝了一杯酥油茶,而现在已经是傍晚了。饭还指望人家做呢。如果她一边炒菜,我站在她的旁边,一边大声地批评她的大门,批评她的院子,批评她墙上的白灰,那就不知她会把菜炒成什么样。
我在她的客厅转了一圈,重点看了看她的家人的几张照片后,我上楼重点查看了她的卧室。当我把目光落在她的床上时,她马上说,床有点小。我立刻笑了:要是不练杂技,也尽够了。我们大笑着下楼,来到了院子里。进门时,匆匆走过,但院子里的一小片水塘我还是看见了,并且一直惦记着。我是那种特别喜欢水的人。在水里我差不多就是一条鱼。一院子杂草,一片水塘,这里边的意思可就大了。还没等我走到水塘边,就听到了流水声。哗啦哗啦的,也可以用潺潺这个词。声音就在附近,甚至就在脚下,我竟在那些蒿草的下面找到了一条小河!河床用大小不等的石头铺成,我看出这是刻意模仿自然的人工。我逆着水流向上找,一直找到房子左侧的一片高深的树林。那里没有路,草也深,过不去了。我又顺水往下找,找到了院子围墙的南墙根,水从那里流出去了。一条无头无尾的水,横穿娜珍家的院子!我折回厨房,对着正在炒菜的娜珍的后背,提出了关于她的住宅的第一个问题:院子里的流水你是怎么弄出来的?
她头也没回:不是弄的。山上流下来的。
我原以为,她会一边炒菜,一边向我详细描述她设计并创造了这条人工河流的全过程,以及她对自己这一创意的压制的得意。
山上流下来的,而且一年四季都有水。雨季水多一些,旱季水少一些。她一边把菜装盘,一边补充了一句。
我突然明白娜珍的富有无人能敌。谁的住宅里,能拥有一条山泉的一段!什么样的富翁的枕畔能响着自然流水的潺潺!
如果哪一天,这水突然就没有了,如果是我,就会得出一个结论:地球不转了。因为水不流了。然后我就疯了。
我又回到院子里,站在小溪的石头岸边。院子里的野草,已经是那么好,它们与这天然的河水浑然一体。至此,娜珍的品位已被我领悟。
我忽然想到另外三个男生的家里都会隐藏着什么?从娜珍家院子里天然河水的基础设想上去,一定要大胆地想,我告诉自己:次仁罗布家的院子里散养着一对野生藏羚羊。他说过他拥有一片辽阔的草坪,在那上面跟他八岁的儿子踢足球;扎西班典的家……
只有那片水塘是人工的,截留了山泉的一小部分水在里面。我看了又看,水里什么也没有。临走时,我给娜珍留下了我针对她的院子的唯一一条建议:能不能在那水塘里养点活物。比如天鹅、鸭子,或者鱼、蛤蟆。
娜珍做了八个菜。吃饭的可不仅仅是娜珍和我,还有几位男孩,是娜珍孩子的家庭教师带来的西藏大学的学生。他们都会唱歌。因此我们的饭吃得就潦草。我和娜珍急着想听他们唱歌,就把未喝完的酒端到了客厅。他们唱得可真是好啊。其中有位叫嘉错的还是声乐系的。我和娜珍除了听之外还得不停地鼓掌。在鼓掌之余,娜珍小声对我说,今晚别回去了,就住这吧。我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一是娜珍家里可以住得下一个排,二是我对那流水十分留恋。
我的床靠窗,与院子里的流水就隔一层玻璃。当歌声停息了后,流水的声音就升了起来。在水声之上,是一个居于院子正中央的一个一人高的铜质转经筒发出的旋转声。咕噜咕噜,像车马在行进,一直在行进,却又无法走远。转经筒伫立在水流之上,水流的力量,推动了它巨大的身躯。它日夜不停地旋转,只要水在流,它就会转动不息。
我如同躺在一辆远古的木轮马车之上,车轮呼隆隆、呼隆隆地转啊转,载着我转啊转。我已不知道了我的目的和方向。
2005年8月4日拉萨
注:娜珍看过稿子后,发来信:写得很好。不过院子里的那个水池,是放生池。鱼儿听到了法音,就愉快地游走了。
原来那个什么都没有的水池,与小溪相连的水池,是刀下逃生的鱼儿聆听法音,开始新生命的起点,娜珍的思维里原来没有观赏、没有囚禁。
香特香特2
到拉萨五天后,我初步了解了我的房间,其实是少年拉鲁的房间。比如床,床单下面的卡垫是什么颜色、什么图案,我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个图案;比如藏柜,里面都装着些什么;柜子上面木雕五谷斗里插的涂了红、绿、蓝颜色的是麦子还是青稞;墙上的那张黑人头像,是乔丹还是乔伊斯;客厅西墙上端挂的佛祖释迦牟尼金身坐像是否就是大昭寺里佛祖十二岁的等身坐像,并由文成公主由汉地带入吐蕃的那尊;阳台上的几盆花草的叶子枯黄了,是因主人的疏于管理还是被拉萨的太阳烤伤了?
五天没有走出这套房子,五天没有下楼,也基本上没吃什么,倒是把胃里的存储吐光了后,又把细胞里的水分吐出去了一部分。可能得把体内差不多能倒出去的倾空,然后才能吃得下拉萨的饭。这也差不多等于洗肠了。
吸完一罐氧气,头痛就减轻了,就能摇摇摆摆地下床,再摇摇摆摆地走到阳台上。我从四楼的高度(拉萨较少高层建筑。民居四层就是顶层了。因此我的视线可以伸得很远,直到撞上对面的群山)俯瞰到了拉萨的一小部分。在这一小部分里,包括城南的一片连绵的有一层薄绿的大山(宝瓶山坐落其间);雄伟的布达拉宫的后身(从这个角度,红宫部分只能看到一角。另外,布宫的雄伟建立在从正面且仰望的角度。我从四楼的高度,又是背面,因此它没能给我期望的震撼);楼下居民区里的一条小街及街上偶尔经过的装满水果蔬菜的胶轮木车。推车人是四川口音;拉萨少年弹着弦子,一路唱着走过去;一楼院子大门上的黑色牛角;院子里的一只黑褐色的沉默的藏獒(几天后,我把一块熟牛肉从四楼的阳台向它扔下去,结果它不屑一顾)……
我是第五天下楼的。我一下楼就与拉萨发生了冲突。拉萨看上去很美,但你要是触及它,它不是不美了,而是让你迷惑。
拉萨的夜晚来得晚,二十点了,太阳似乎还没有落山;二十一点了,黄昏刚刚来临;二十二点的时候,一切才朦胧起来。
那是个很大的居民区,位于拉萨市中心,由公寓楼、联体别墅、独立别墅组成。
从公寓出来,目光被拉萨的民居风格所吸引。房子的材料是本地山上的石块。一种灰蓝色的石头。那石块垒成的房子美丽无比,看上去坚牢、敦厚、大气、天成。后来,当我的脚步拓展到拉萨的大街上时,看到几幢单位的大楼,在那么美丽的石头外面又贴了一层细碎的马赛克,这种行为的愚蠢让我大吃一惊。
在一幢联体别墅的门口,我看见几位拉萨少年,或坐或站。我从他们的身边走过时,他们把头转向了我。
拉萨的夏季很凉,尤其太阳落山了之后。我出门时从衣柜里拿出了一条长及脚踝的布裙子。白布,上面画着粉色牡丹,还有凤凰。买它时,店主说,这是手绘的。我下楼穿的衣服是黑色的,丝绸、长袖、韩式削肩的那种。
我不可能不看他们,因为他们的背景是那么惊人的有镂空木雕门饰的大门。门关着,红色。金黄色的铜扣,黄铜的狮子头的门环。当我看见这些拉萨少年时,我发现他们比那华美的大门更能引起我的关注。大门和灰蓝色的石头台阶,成为了他们的背景。
他们没有一个穿藏装。短袖短裤、短袖长裤、长衣长裤。与内地孩子的衣着基本一样。但我一眼看出他们全是藏族。后来我在街上看见过两个着藏装的男童。他们从我的对面走过来,头上戴着藏帽,身上是黄色丝绸饰豹皮花边的华丽藏装。当他们从我的身边走过去,我停下来转身看他们小小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转弯处。回过身我突然明白,他们是去演出。藏装已从日常服饰后退到了灯光闪烁的舞台上,后退到了某一个节日里。
我已经从那几个不着藏装的少年的身边走过去了,他们以及他们身后的那个让我无限热爱的大门都已经在我的身后。我打算找一个门口没有人的大门,凑到近前仔细地看一看。因为他们的门饰大同小异。我的近视给我看清楚这个世界带来了不便。
虽然近视,但那几枚在我脚边跳动的石子我还是马上就看到了。应该是没有风。我略低一下头,弄清了那跳动的石子是从我的身后飞来的。它们是被投掷过来的,落点在我的身后,石子落地后又向前滚跳了一小段,因此才进入了我的视线。
我瞬间明白这些落在我身边的石子从何而来,我坚持着没有回头,刻意不加快脚步,做出一种对石子不予理睬的姿态。
我这样做首先是我的冷静性格,让我大哭或大怒是不可想象的。另一原因是我对这一突然事件很迷惑,对我身边跳动的石子很迷惑。我想给这一事件一点时间,使它的情节得以向下发展一小段,并争取从中发现它自己泄露的答案或谜底,然后再决定怎么办不迟。这样做能导致我做出正确的决定。我一般不是危险刚一露头,就迅速尖叫。
不断地有石子落在我的身后、身左、身右。当一粒石子落在了我的身边,又被地面弹起打在了我的腿上时,我停了下来。至此,从第一粒石子从后面袭击我,到一粒终于击中我的腿,已至少过去了十秒。在这十秒的长度里,我没有抓到任何与谜底相连的线索。事件的表层仍平展地铺着,没有为我掀开哪怕一角。至此,我已有些忍不住了。我用极缓慢的转身动作,分解掉了一部分愤怒。
我之所以能把愤怒压住,是因为这件事它首先是个谜团,其次它才有伤我的尊严。如果这个谜团揭开,还指不定怎么回事,也许离我的尊严还远远的。因此我转过身面对那几位少年时的脸上就全是迷惑。我的脸上写的不是愤怒,甚至不是厌恶,而是为什么,是个问号。
随着我转身面对他们,他们的所有动作也都僵住。他们已离开了那个台阶,两个在前,三个在后地跟着我。有一个孩子半蹲着,正在捡起地上的石子,为继续袭击我准备着武器。
从距离上,他们离我很近,不足十米的距离,投掷石子的命中率不应该是零。从我的角度,我是个很大的目标。虽然我是个移动靶,但我那种缓慢的行进和不躲闪的合作态度,应该不会影响他们的成绩。显然,他们并不想准确地击中目标。他们甚至得刻意避免击中目标。但他们想让我这个移动目标知道,你在被袭击。
在我面对他们的那几秒里,我一言不发。他们也不说话。然后我继续走。我身边的石子又开始了跳动。我的这种冷漠态度,使他们觉得他们的事情刚刚做了一半。如果我怒骂他们,事情也就抵达了圆满的尾声。看来是我自己故意拖延了这一事件,并使之无法顺利地结束。
终于,我的路走到了头,丁字路口。我得向右或向左转。散步最好没有方向,而此时此地,我想有方向都难。在这里,拉萨,左或右都是陌生的,都是第一次涉足。我不知道向左转会看到什么,发生什么,它通向什么地方?向右转会给我带来什么?我着意记了一两个路标,不然我没有把握会准确地找回住所。
我向右转弯了。一栋漂亮的石头别墅的高墙,挡住了那些石子。我感到他们并没有追上来,并没有与我一同右转。他们的耐力显然不如我。他们希望我能与他们的石子碰撞,既而实现他们与我碰撞的目的。我的态度使他们觉得没有意思了。像往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里扔下一块石头,等了许久,没有听见期望的咕咚声。
接下来,没有了石子在我的身后跳,我开始进一步思考这件事。
从小我就是个受人尊敬的人。小学我是班长,中学我是最优秀的好学生,然后我就为人师表做教师。我从未被如此侮辱过。我的自尊心应该是那种没有经过磕碰的完整和易碎。我应该容易被激怒。
但这种极具侮辱性的行为,却没有力量把我激怒。我不是一个脾气好的人,甚至脾气很不好,是容易拍案而起的那种性格。但在这一事情上,我表现出了超常的冷静,我从那些孩子的眼神、姿态里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一事件的责任在我身上,是我触发了它,只是我不能觉察。
我一定要把它弄清楚,至少我要把它想清楚。以我的性格,这件事想要在我的手上溜过去是不可能的。我会把它煮熟,然后切开。
第二天,我有了一个打开这一谜团的机会。我的同学次仁罗布给我送茶叶来了。他从小在拉萨八廓街(又名八角街)长大,他应该明白那些拉萨少年的心理。我接过那盒云南同学千里迢迢委托一个进藏演出的舞蹈演员带给他的茶叶,并亲手用简陋的玻璃杯冲了两杯茶,拉开了与他详细探讨这一事件的架势。我相信他只要一开口,就会真相大白。我开始向他详细描述那些在我的身边滚动的石子,间或喝一口云南同学送来的茶。那茶可真是好啊。我的口述要比我的文字叙述略逊一筹,但我不至于说不清楚,从而导致他听不明白。我一边笨拙地口述,一边查看一下他的脸色。我的精力的大部分用在了把昨天的事件叙述清楚上,我的眼睛盯着茶杯里的茶叶的时候多,但他脸上突然涌上来的痛苦神情还是让我看到了。当我觉得说完了,以这是为什么结束我的讲述时,他很僵硬地看着我,思维像是遇到了一个什么阻碍,一下子卡在了那里,不能动了。他话少,并且出言谨慎(喝醉了例外)。在他突然把话题切换到那个云南来的彝族舞蹈演员上时,我就放弃了追问。我看那些石子没有击中我,却重重地击中了他。
这个疑问只好暂时悬置,我等着它预热,自己炸开。
疑问似乎比我更心急。它又暗暗给了我一个剖开它自己的机会。仅仅是过了几天,当我的另一个同学旦巴亚尔杰来看望我时,那个疑问被他亲手揭开了。我并没有把那个疑问端出来让他解决,我已经放弃了向他们征集答案的想法。因为罗布的神情吓着了我。我是由他的一个意外举动,突然明白的。也就是旦巴他并不知道我的疑问。他糊里糊涂地为我揭开了那个关于石子的疑问。这类似刑警侦破乙案,却意外地发现了悬置已久的甲案的线索。
旦巴坐在沙发上同我聊天,还时不时地插进些黄段子。刚谈了不到半小时,他的朋友来电话邀他到宗角禄康公园喝茶。他决定把我带上,介绍给他的工作在西藏艺术研究所的朋友努木认识。
从我的住所到宗角禄康,其实很近。大约五百米。我们决定走过去。下午四时,拉萨的太阳正燃烧到最炙热的时刻。在拉萨,我几乎是手不离伞,而且是涂了一层防紫外线物质的天堂牌阳伞。次仁罗布紫外线过敏,被太阳晒到的皮肤要起一层红色小疙瘩。我说你就不好想点什么办法?他说我一个男的总不能出门打个伞吧。这样,拉萨的男人在烈日下行走,一副把头上的太阳不当回事的样子。在我看来,在烈日下的拉萨街头行走,就如同走在狂风暴雨里一样。
我把自己罩在那把粉色的阳伞里,旦巴的脑袋则浸泡在可怕的光线里。我试图用一把伞罩住我们两个。但遮住了他的头,我的一个肩就露到了外面。我的浅色的丝绸上衣可能比我的皮肤更怕太阳,说不定会被晒得冒了烟。他说算了,还是保住一个吧。
就在他说完只保我一个人不到两分钟,他突然夺过我手里的伞,将自己的头及上半身严严地罩住,而置我于危险的阳光里不顾。一直走到宗角禄康见到他的朋友努木,坐在一棵大柳树的阴凉下面,他才把伞还给了我。而此时,我的脸已经晒得像在锅里蒸过的螃蟹。原来他说的只保一个保的却是他!这个事情也具有谜团的性质。石子一案还悬而未决,阳伞案又发。
喝茶时,我没忍住问他为什么抢我的伞?他斜了我一眼说,你还好意思问!你看你穿的。
我穿着一件粉色丝绸外衣。西式,长袖,和服领。下面是黑色裙子,侧开缝,长度过膝了。我穿的怎么了?在我审视了一遍我的衣裙之后,我理直气壮。我这衣服别说在街上走,别说在露天公园喝茶,完全可以出席任何庄严的会议!
他又看我一眼,看来她是不知道,他对微笑着的努木说。
你不应该穿裙子!你应该穿裤子!他的语气像颁布一项法令。
为什么?西藏有自己的法律?而且还细致到了妇女的衣饰?
因为穿裙子的是妓女。这谁都知道。
可是我刚刚知道。
我想起同罗布在街上打车。他坚决不答应我要坐敞棚人力三轮车的要求,而一定要把我塞入价钱贵三倍还多的茶色玻璃的富康轿车;在冲赛康,我仰着头看两边林立的店铺,同时注意别撞了人或被别人撞上。突然,我的裙子下裸露在外面的小腿上猛的一凉。我感觉是水,但哪来的水?一会,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从我的身边跑过去了,手里拎着一把黄绿相间的水枪;旦巴在街上一定是遇到了熟人,他没像罗布那样把我藏起来,而是抢我的伞,把自己藏了起来。
到此,我已不生旦巴的气。因为那伞撑在我的头上,挡住的是阳光,而那一刻撑在旦巴的头上,挡住的就不仅仅是阳光。我为我的普通的伞能在关键时刻呵护他的贞洁而感到欣慰。
他进一步向我阐述穿裙子给我和他们带来的危害:你没发现吗?他爱用设问句。本地妇女是决不穿裙子的。她们用穿裤子来与内地涌来的穿裙子的妓女相区别,或者说她们不屑穿裙子,因为裙子已经被玷污了。他的汉语说得还行,但他一说长句子我就紧张。刚才他说的裤子与裙子的那个最长的句子没犯什么要命的语法错误。他是藏语作家,犯汉语错误得从轻量刑。他说,前几年,拉萨妇女穿着灰暗的裤子,举行了针对艳丽的裙子的抗议游行。抗议书递交到了全国妇联。
此后,走在拉萨街头,看见女人,我第一眼就向她的下半身看去。穿裤子,那么她是良家妇女;穿裙子,那么她沦落了风尘。看见裙子,我一般要再看她一眼。这一眼我看她的脸。我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点什么来,以支持那个关于裙子的结论。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因为你良家妇女不穿裙子,那么妓女就那么自觉地不穿裤子吗?穿裤子的妓女肯定有,但穿裙子的良家妇女是肯定没有的。这造成了拉萨街头几乎没有穿裙子的女人,既而造成了在拉萨穿裙子几近英勇。街上除了中老年藏族妇女穿长及脚踝颜色灰暗的藏裙外,其余差不多都穿裤子。穿裙子的人,大白天上街,估计也乔装穿上了裤子。因此,我穿着长裙短裙在街上是十分扎眼的。
见到女同学白玛娜珍的时候,是在我知道了有关裙子与裤子的背景资料之后。她把一辆黄色小车开到我的楼下,说:上车,喝酒去。我一边说她又瘦了,一边就看她的腿。她穿着牛仔裤。我想起她在北京的时候,有好几条裙子在值班似的换着穿。原来她在过穿裙子的瘾。
在我的衣柜里,有差不多五六套夏装,但没有一条裤子。我只好穿着我的自认端庄得体又价格不菲的裙子,游荡在拉萨街头。我最常去的是八廓街。我喜欢那些红红绿绿的藏饰。手上、脖子上,不由分说被我套上了许多。又想到家里还有一系列的侄女、外甥女的手上、脖子上也喜欢套这些东西,就不停地去那里。买好了一个黄色米拉的颈饰,准备给帮我看孩子的外甥女。可我走到小昭寺的门口就渴了。我走进一家黑咕隆咚的甜茶馆,靠门边坐下,要了一杯五角钱的甜茶。给我倒茶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她长得像印度人,是有血缘瓜葛的那种像。她非常主动地和我说话,对内地来的人很感兴趣。她说她正在上学,打算中学考到内地去读。又说她的父母离婚了,学费还不知道由父亲还是母亲来出。说到这里竟一脸忧愁。当我喝第二杯茶的时候,她已经坐到了我的身边,摸摸我的衣服又摸摸我的裙子,然后她摸了一下我刚刚买的黄色米拉的项链。我说好看吗?她说好看。我解下来放到她的手里说,送给你吧。她高兴得连谢谢都忘了说。把给外甥女的礼物给了藏族小女孩,我第二天又得去一次八廓街。昨天的店已经找不到,好在米拉那种东西一般的店里都有。我说了昨天的价,女店主却不肯卖给我。我说完我给这个价的理由之后,放下东西就准备走。店主说,你就是不想买。我忘了我回头又说了一句什么,总之我很意外地激怒了她。她对着我的后背说:你妓女!我站住了,很意外我竟没有生气。我说你见过早上九点就起床的妓女吗?我又推了一下我的眼镜说,你见过戴近视眼镜的妓女吗?我的反诘看似有力又有趣,但不能在吵架的过程中帮助我。因为那个女店主只说三个字:你妓女!你妓女!她认为找到了最有力量打击我的武器,就不肯撒手。她的意思是,只要你是妓女,你把理说得再漂亮也没用。你在一切事情上都没理。我很明智地闭上了嘴,坚决地走了。因为我不管拿出什么有力的证据证明我不是妓女,都没人相信,因为我穿着裙子。一条灰色带银杏叶子图案的丝绸西裙。那裙子贵得用了我半个月的工资。万想不到它竟在这里成为我是妓女的无懈可击的旁据。我放弃继续为自己辩护,就是因为我低头看见了我的裙子。我当时想,我还有啥可说的。
我彻底明白了那些掷向我的石子。他们的石子是针对着我的有手绘牡丹花图案的裙子的。他们的父母因为这些不知从哪里涌来的五颜六色的裙子大吵大闹。裙子在我来到的几年前就把藏族家庭的水给搅浑了。他们早已积攒了对裙子的仇恨。当我穿着极具破坏力的裙子,泰然在藏民小区里散步时,他们的愤怒被我裙子上位于左侧腰部的那朵最大的粉色牡丹点燃了。裙子应该躲起来,既是破坏就应该偷偷地进行。太阳还没落山,我穿着罪恶的裙子在小区里散步的行为,构成了对藏族人民的大不敬。少年们于是停止了也许是针对一场NBA球赛的争论,拣起了身边的石子。
一天,我在八廓街迷路,近二十二时才找回了住处。当我走上那黑暗的楼梯的时候,恐惧突然就笼罩了我。如果哪个仇恨妓女的少年知道了我的住处,而此时藏在楼梯的转弯处,手里握着复仇的刀,为母亲复仇的刀……
当我安全抵达四楼,将房门反锁上后,我迅速冲上露天阳台,抻出头向下看,看是否有可以供攀爬的物体。当我看清墙上没有任何抓手和供脚蹬踩的凸凹,就抬头看了一会儿星星,然后转身进了卧室。
轻柔的搭救
至少四天,我才能下床,并且可以不吸氧气了。透过窗子看对面似乎近在咫尺的群山,那上面薄薄的一层绿,才刚刚被我看到。几天都不曾动一动的饥饿感觉突然苏醒了过来。它是一只无法驯化的野兽,我知道我的野兽喜欢吃草。它也看见了那山上的绿色。
而四天前的生命,我靠口服一盒葡萄糖注射液艰难维系,不停地呕吐,那喝下的总量为100ML、50G的葡萄糖,在剧烈的呕吐狂澜的席卷下,不知能有多少ML幸存而进入我的血管,去援助我的脱水枯萎的细胞。
昏睡一宿后,第二天仍无清醒迹象。在短暂的清醒间歇里,我意识到这已不是睡眠,而是浅度昏迷。呕吐了两天之后,这一定是脱水了。在清醒的那几分钟里,我向手背上的血管看去。它们原来是异常清晰而且隆起一些的。我见过几乎看不见血管的女人的纤纤玉手。相比之下,我认为我的血管要比一些女人的粗,那么我的血也比别人的多。流淌在我肉体里的河流,是雨季的河流。不小心弄破了哪里,流一些血的时候,我从不心疼,因为我的体内,暴雨不息。现在,我看见我的血管已经萎缩了下去,往日汹涌的流淌已经悄无声息。拉萨暴烈的太阳正在将我的所有血液蒸发成一朵白云。
看完血管之后,我知道我的生命已走到一处险境。可能连静脉注射都有困难了。我曾目睹过对一个因呕吐脱水的儿童的抢救。在给孩子输液时,在寻找血管这一环节上陷入了困境。医生说,做两手准备吧。那么我的情况跟那儿童的差不多,我也得做两手准备了。可还没等我思考怎么准备,都准备什么,就又丧失了意识。我被拖入了梦境或另外的空间;我的行走很匆忙,当我看见路边坐着的那个女人时,她的声音使我的脚步停了下来。她正在接她的一条断腿并希望我能在这件事上帮她一把。她陷入了困境,已经丧失了通过一个人的努力完成这一工作的信心。我略有医学常识,对于皮外伤有一些办法,但她伤的是骨头,这大大超出了我的经验。可我没怎么犹豫就俯下身来用双手握住了她的脚踝,然后内行地向上一托,透过完好的皮肉我清晰地看见断骨没有对接上,它们在我的努力帮助下,错位得更加厉害,情况进一步糟糕。这时,我才发现,那腿虽然断了,却是少见的秀美。是那种可以在舞台上旋转,经得起众多眼睛推敲的腿。可这样的腿,别说是舞蹈,连行走都已经不能了。我发觉她没有痛觉,精致的脸上只有一层困惑。这时候,我想起我的行走似乎是有个目的地的。为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女人帮一个倒忙,这不在我的计划里,我还得向前走。这时,我听见了来自身后的声音:格致别睡!格致别睡!我正走在一条黄色的道路上,路两旁是堆得山一样的玉米。那玉米堆砌得十分潦草,以至于随时都可能向道路的这一侧倾倒下来。我正从危如累卵的玉米崖下通过,那些摇摇欲坠的玉米随时能把我埋葬。我尽可能放轻脚步,因为大一点的声音都能将玉米震落。我听见了身后喊我名字的声音,可我不敢回答,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因为声音会推动气流,而气流的波动会造成玉米的坠落。但我停下了脚步。我不可能在有人呼喊我的名字的情况下扬长而去。我分辨那声音从哪里来以及是谁的声音。我向传来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玉米及道路都不见了,我从卧室半开着的门看见了我的藏族同学正在那个房间里用压力锅给我煮米粥。他一边用冷水浇在喷着热气的锅上,一边喊:格致别睡!格致别睡……
同学不能理解高原反应,对于我的身处险境没有多少觉察。他只是发觉了我睡的奇怪。早上送饭来,我在睡,现在已经下午了,我还在睡,并且不吃东西。这引起了他的警觉。然后他开始着手破坏这个对我有害无益的睡眠。他先是把希望寄托在煮饭时锅碗相碰发出的声音上,他认为这些清脆的声音对干扰一个缠绵的睡梦绰绰有余。可等这些肩负使命的声音平息下来之后,我的从昨天绵延而来的睡眠已如一条扭结得十分坚实的绳索,金属以及水的叮当声已经不能将它打断。现在,我的酝酿已久的西藏之行搁浅在了一个无休无止的睡眠之上。他不得不对着将我紧紧包裹的睡眠发出呼喊,试图用自己的声音将睡眠划开,从那昏睡中开辟出一条实践我们去林芝当雄山南……的道路来。
他必须要把我的睡眠破坏掉。而一个醒着的人破坏一个沉睡的人的睡眠是容易的。他甚至没有停止手里的活,他认为睡眠很脆薄,并不需要动手去破坏。声音的力量就可以了。声音会像子弹一样飞行,却从来不会打偏。他甚至没有呼喊,呼喊也不需要。给声音一丝推动就可以抵达。他更像自言自语:格致别睡!格致别睡!
就是这样微弱的如同耳语般的声音,抵达我的后背时,却产生了巨大的破坏力。它摧毁了那条不知通向何方的道路和道路上随时可能将我埋葬的金黄色玉米;它迫使我停下脚步,从而中止了我的一个危险的身不由己的行走。
幼年我有过一次险些溺水的经历。一群女孩在河水里游戏。我们的脚踩着河底温暖的细沙。我们的游戏被沙子托住,如同在沙滩上一样。只是我们的周围流动的不是空气而是水。突然我的脚下空了,一直托着我的温暖的细沙没有了,一团足以让我恐惧的寒冷的水将我的脚抱住了。冷水将我向一个无底的深渊拖拽。我的脸立刻被恐惧充满,本能地将手伸向对我的处境一无所知的同伴。在那种游戏的环境里,我的这一举动包括表情极有可能被同伴误以为是佯装,而佯装溺水欺骗同伴是我们在水里经常玩的一个小游戏。但那一次,我脸上的惊恐立刻被身边的一个大我两岁的叫丽娟的同伴理解了。她迅速伸手拉了我一下。她给予我的是极小的力量,却足以击败冷水漩涡对我的拖拽。当我的脚又踩到了温暖的细沙时,我知道一次对我生命的掠夺没有成功。我没有回答她的——你怎么了的提问,因为她不会相信,她的手轻轻地向我的手上一搭,就拯救了我的生命。在这里,生命的重量与营救的力量相差悬殊,以至于产生疑惑。死亡,有时是个脆弱的秘密,它甚至能被细小的声音,微弱的力量,不经意地破坏掉,死亡甚至经不起一点打扰。
我母亲的死亡,没有得到及时的破坏,她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在我听到喊声而折返的那条路上走远了。
我就站在情况危机的母亲身边,却不知道如何给予她有效的援助。我大叫着喊来了医生,却没有呼喊一声母亲。一群白色的医生进来,将我推到一边,为实施他们的抢救计划扫除了障碍。我的母亲,在生命遇到突然的危险的时候,被一群陌生的医生包围。他们没有一个知道母亲的名字。他们不是在抢救我的母亲,而是在抢救8床。我被迫站在医生的身后,离母亲的床很远,并且不许靠近。我紧紧咬住嘴唇,慢慢握上拳头,我在暗暗帮着那个为我母亲做心脏起搏的医生用劲。一会儿他们放弃了。我看见屏幕上越来越直的线段。
医生走了,母亲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现在,我可以靠近了。我立刻取出他们放在母亲嘴里、鼻孔里、耳孔里的酒精棉团,清理着母亲本就困难重重的呼吸通道。我在做这一切时没有哭,我在等待母亲回来。可我忘记了喊她一声,忘记了用我的声音为迷途的母亲指引回来的方向。
现在,我知道,走在那条路上的母亲,能听见亲人的呼喊,不管这声音是多么微弱。我过于相信医生了,把挽救母亲生命的希望完全寄托在那些冰凉的不会喊母亲名字的仪器上,那些没有一丝温度的药水上。如果我能不顾一切地大哭,或者我的父亲活着,他会喊母亲的名字,那么母亲一定会听到,她听到了会停下脚步,会折回来。但我没有哭,也没有喊一声。母亲的行走没有受到亲人的干扰,她觉得身后没有任何牵绊,就继续往前走了。那是一条远离人间的道路。母亲一直走到了人世之外。
突然,我听到了身后的喊声,一定是有事,并且是知道我的名字的人,我得回头看看。
注:1.次仁罗布的译文由藏族汉语作家次仁罗布提供资料。
2.“香特”是藏语“裙子”之音译。
格致,作家,现居吉林省吉林市。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转身》、《七个人的背叛》(合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