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身后(小说)
作者:阎欣宁
《天涯》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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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快要走到尽头,就成了夕阳。夕阳的光亮没减,那气势却先就弱了。付成恩的眼皮子撩开一道贼贼的缝,瞅那斜阳将尽,他似乎已经感到阴冷的暮色四下里迫压过来,人差点打个寒战,心里就有了几分惴惴不安。他后悔在这清平山墓园呆得太久了,要是早一个时辰下山,钱大匣子的车快,这会儿早到家了,没准都带孙子安安去街心花园遛弯了。
真是大白天的遇到鬼了,他怎么会痴迷上这个鬼地方呢?
付成恩在位的时候从不信神信鬼,他以为,自己是真正的无神论者,也就这一点最像一个共产党人。从局长位置上退下来的第二个月,他在钱大匣子的游说鼓动下,和他一起在清平山墓园买下一块墓地。那时便宜,付成恩买下将来和老伴合葬的双人墓地才六万多块,现在,这块墓地的价格像人的岁数似的“嗖嗖”见涨,已经涨到十多万了,竟然比任何楼盘升值都快。付成恩和一对儿女共有三处房宅,付成恩一退位,他的价值狂跌,没想到死砖死瓦的房价反倒升值速度惊人。可那活人住的房宅要与他身后这块死人墓地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付成恩退休后万事皆休,他感到政治生命早于自然生命的结束,实在是天大的不幸。那种失落难以言喻,所谓爬得越高跌得越重,想必就是这意思了,谁让他官拜局长呢?刚退下来那些天,他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老伴说他患了“更官期综合症”。付成恩为自己开的处方就是花钱,花钱买有用的东西和没用的东西,他那时好像真的参透了,留钱干什么呢?一个官员的卑微原来在退下来后才那样清楚地凸现出来,他在扔了很多钱之后,猛地发现,一个不再是官员的老者是花不了什么钱的,他能吃什么?他能喝什么?冬天去东北滑雪还是去海南游泳?去澳洲、新西兰还是美国、日本或者欧洲?更不要提什么新马泰了,有些地方他去过不止一次。那还能怎么花钱呢?总不能像封建小地主一样都留给儿孙吧?
于是,付成恩为自己买下了清平山的墓地。
在安排好身后事的同时,又美美地赚了一笔,付成恩有理由得意自己的前瞻性。这辈子过的,还图什么呢?
钱大匣子也买了一块墓地,买的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他并没有考虑来世和糟糠之妻相伴的问题。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他那时这样对付成恩说。地价上涨之后,付成恩一直抱怨钱大匣子当初没给他老伴一起买下来,钱大匣子说,当时谁能想到她会连任到现在呢?我又咋能算定将来我老婆还是她呢?
是啊,花钱买地埋别人的事,钱大匣子是不会干的。
付成恩是当民政局长的时候认识钱大匣子的,那时,他们是钓友,常合伙雇一条小木船到近海无居民海岛去垂钓,一去一天。时间长了,两人脾性挺对付的,也就掰都掰不开了。用钱大匣子的话说,一到周末,他们哥儿俩扎一堆儿说的话,比一个礼拜跟老婆说得都多。话说多了,钓的鱼就少了。钱大匣子满不在乎,他说海鲜舫里什么活海鱼吃不到?钱大匣子的公司里就有烧饭的厨娘,一个厨娘就是一个食堂,不过钱大匣子喜欢在外面吃海鲜,他说全市海鲜舫排排队,有三十个的档次还马马虎虎,一天吃一家,到了“大月”尾巴上,就不知该把屁股坐到哪家了,有时想想,干脆哪家也不去了,就在公司吃厨娘吧。钓不上鱼来,付成恩却很在乎,到了周一上班,办公室主任和秘书都会躲得远远的,省得看他那张臭脸。民政局机关都知道,付局长倘若周末没钓好鱼,那就笃定是黑色星期一了。那时候,付成恩的越海垂钓本来是休闲放松,但他认真得却像指望满载而归养家糊口的专职渔民,两只眼睛凝视一根鱼绳,恨不能鱼不上来他就下去。这种认真劲头就让超脱欲仙的钱大匣子小瞧了。钱大匣子想得开,心比海大,他说局长哎,钓鱼的人从不吃鱼,至少不指望吃鱼,这话难道你没听说过?钱大匣子那会儿从不叫他“付局长”,那容易产生歧义,他总是省略了姓氏而直呼职务,好像他眼睛有“局长”而没有付成恩。钱大匣子没法改变付成恩的钓鱼理念,就像付成恩无法改变钱大匣子的经营之道一样。要不是为了鱼,干嘛要去海边烈日晒、海风吹呢?付成恩的钓鱼就是为了要鱼,要鱼就是为了吃,功利直截了当,乐此才能不疲。
后来民政局就有了种种传说。纪委和监察局都接到了匿名信,来人查过几次,说是社会儿童福利院的土建工程让付成恩不经投标就包给了钱大匣子,可查来查去,当时的招投标手续一应俱全,甚至经过了公证,无懈可击。所谓钱大匣子约付成恩出海钓鱼实际上是“钓局”的说法不攻而破,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付成恩并没有对钱大匣子避而远之,两人投桃报李,不仅没有生分,反而粘得更紧了。
有时两人从一家海鲜舫出来,打的酒嗝都是一个味。
再后来,出海垂钓的付成恩回家,也像相声段子中说的那样,进门大喊一声:二儿他妈妈,把大木盆拿来……原来,他也常常带些“二斤还高高的”的活鱼回家了。
退下来的付成恩明白了很多事理,在局长的位置上居高临下,事情往往就不大清楚,道理就更含混了。事连着理,倒是由下而上仰望,看得更清楚些。他很高兴,他没有看错钱大匣子,他当局长和不当局长,钱大匣子都是他的朋友,这就叫领导在和领导不在一个样,这样的朋友没交错,君子之交淡如水,说的也就他俩了。有饭局钱大匣子仍然会用电话线钓他,有时到哪去,钱大匣子还会用他那辆“大奔600”送他,没有了利来利往,剩下的不就是一个交情了?就连在清平山墓园,付成恩买的墓地也和钱大匣子的紧紧相邻。一片冲南的向阳坡上,山势陡然变得有些峻峭,从山下沿着台阶爬上来,腿脚利索的年轻人也不由气喘吁吁,大汗淋淋。地点是钱大匣子找一位香港过来的风水先生看好的,那位风水先生付成恩见过一面,精瘦白皮的一个书生,戴着眼镜,据说还是内地一家地质学院毕业的。付成恩仅与风水先生点头之交,没有与他深谈,却跟风从云从雨,服从了他为钱大匣子安排的身后栖身之地。即便付成恩只能算个不大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对身后的葬身处也不会过于挑剔。他很清楚,他身后必须首先去皮去骨去血去肉,百多斤烧成一把灰,才能入土,既然不是肉身入土,灵魂想必也在此之前随风而去。还是毛老人家生前看得透彻,他怎么说得来?物质不灭,不过粉碎罢了。既然粉碎了,埋在哪不是埋呢?老辈人讲究的入土为安,只是心安罢了,心安尚须理得,有生之年为自己身后买下墓地,不仅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相濡以沫的老妻了。
钱大匣子喜欢来清平山转转看看,每年春天,踏青郊游似的就来了。清平山离城百里,山青水秀,空气清新,如果为活人开发,应当建成旅游休闲度假区。付成恩开始不大喜欢跑这么远,来看什么呢?看看自己身后的墓地?简直笑话。可钱大匣子最终还是说服了他,加上付成恩现在不喜欢钓鱼了,年纪大了,他觉得顶风踏浪出海钓鱼风险太大,珍惜生命的原则在这个时候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要。钱大匣子说,去清平山吧,去清平山看看,没事不去看看,闲呆在家里干啥?过去常说留钱不是买房子买地,现在咱可是都买齐了,房子有了,地也有了,普天之下,哪块地是咱的?就清平山这一块了。付成恩想想也是,过去说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话也不对了。他的孙子安安一出生,他就给他预留了几万块钱;他临走之前,也将带走清平山这块属于他的土地……
钱大匣子比付成恩大两岁,他不存在什么退休不退休的问题,除生意做砸外,永远体会不到什么失落。没有年龄限制的职业,似乎永远不会衰老。很久以来,钱大匣子那张油光光的胖脸就像画出来的一轮太阳,没有什么乌云能挡得住。
最近,钱大匣子几桩生意不大顺手,他把这归咎于背气,找找原因,恐怕是来清平山和性生活过频过密,造成阳气折衰、阴气盛大的关系。今天他本来不想来的,可是架不住付成恩的劝。付成恩说,去清平山吧,去清平山看看,没事不去看,闲呆在家里干啥?钱大匣子生着法子推掉几次,今天一早,他连招呼都没打,“大奔”堵在了付成恩门口,拉上他就来了清平山。
钱大匣子在车上说,我想通了,还是去看看吧,现在能去看不看,以后去了,想看也看不成了。
付成恩笑了笑说,对呀,老钱,现在去,想回还回得来,以后去了,想回可就回不来了……
钱大匣子笑了,心说到底是人家前官员,生活洒脱,什么事情都看得底儿掉,人生一世的大事甭管参没参透,身后的事情却是一眼透明。
来到清平山的钱大匣子神色恍惚,走路都跟后头跟了个鬼似的。倒是付成恩一直引他说话,他们身后的墓地,才有了一些阳气。
老钱,现在想想,真得谢谢你,要不是你当初扯上我,我哪会在这儿买地。付成恩说。
能给自个儿买块地多好,也甭担心儿女们将来怎么打发咱了。钱大匣子说。
钱大匣子也有一对儿女,两人各经营一家公司,但都不大旺,隔三岔五的,不仅指望当爹的扶衬一把,还较劲地到钱大匣子的金身上朝下搓粉。出于蓝的若是弱于蓝,那就不叫青,只能叫灰不溜丢。钱大匣子很为儿女们的表现沮丧,我怎么就摊上这么对宝贝?他常对付成恩发牢骚。我那老婆就不怎么样,儿女再不争气,我还能指望什么呢?具有强烈自我意识的钱大匣子,根本就没指望儿女为他养老送终,也不指望自己动弹不了的时候依靠他们享受天伦之乐,他说他唯一的期待,就是儿女们能在他身后遵从他的意愿,将他送到清平山来入土为安。
想到身后,钱大匣子还是打心里阵阵发冷。清平山阳光明媚,可这鬼魂聚集地,就是阴气过重啊。阴阳两界,仿如天地之间。
付成恩见钱大匣子心事重重,不停向山下张望,猜他想尽快离开清平山,可又不张口,就不知他又打什么主意了。
我们在阳光下能看到黑夜,而在夜幕下却无法看到太阳,付成恩慢悠悠地说。活着的时候,能坐在阳光下看到自己的身后,这也是一种幸福。
钱大匣子说,这要算是幸福,哪来的?还不是花钱买来的!钱这小兔崽子,说它是万能的,还真没委屈它。咱当初要是没钱,或者有钱,但没心没肺,能早早提前买下清平山这块地吗?人死了别人抬别人埋,哪死了哪埋,按说与你就没关系了,因为你啥也不知道了。
付成恩点点头说,就是这个没关系、不知道,才让人痛苦万状啊!世界再混浊,我却有一双透明的瞳孔,我看不到身前,难道还看不到身后?
钱大匣子撇撇嘴说,老付,你可像瓶搁久了的老陈醋,越来越酸了啊!从前你不是这样,当局长那会你也不这样,咋整的,上了清平山咋就鬼话连篇了呢?
钱大匣子,你现在觉得我鬼话连篇了?从前你可没这么说过。付成恩有些生气,脸色阴沉下来,腮帮骨那几颗麻斑光点变得通红鲜亮,通上了电似的。他自己都有些暗暗吃惊,他已经很久没有动怒了。
钱大匣子也吓了一跳,他认真瞅了付成恩几眼,见他果真气得不轻,不然他不会当面叫他“钱大匣子”。他有些不服气,心说你还以为自个儿是谁呀?你以为这是在哪儿呀?就算这是民政局办公室,你也不是局长了!咱俩各花各的钱,在这买了各自的墓地,都是一样的消费者,说好听些将来就是永远的邻居,你甩脸子给谁看呀?
钱大匣子冷笑一声说,兄弟,现在你叫我“钱大匣子”了?这名声不好听吧?你刚才说啥来?你那眼睛孔还是透明的?这世道上有几个浑球不假,可整个的世界咋就浑浊了呢?你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
付成恩在一瞬间就后悔了,他当初怎么会和这种人搅和到一块呢?商人嘛,说翻脸就翻脸,将来真要挨着他在清平山扎根,弄不好天天吵架,这又何苦呢。他真后悔当初与他走得太近了,他和钱大匣子留在身后的那些事,只要他还没来清平山躺下,任何时候想起来,都觉脑后冷嗖嗖的……
就在三天前,钱大匣子还给付成恩打了个电话,提出向他借一笔钱,他说他有急用,生意上的事,钱不凑手,希望付成恩能借他几万算几万。付成恩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老大的不愉快,心说来了,果然就来了!他在心里叫道,钱大匣子啊钱大匣子,你要想毁掉咱哥儿俩这些年的交情,你就尽管开口向我借钱吧!在付成恩看来,钱大匣子那不是借钱,而是要钱,一种追讨似的索要,就好像从前他欠下了钱大匣子似的。这让付成恩格外恼火,他想若都是追讨起旧账,你钱大匣子欠下我的,你还得起吗?事过境迁,现在的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了,你却仍然还是从前的你,你就开始生着法子向我借钱了,这种人啊!付成恩在电话中支吾说,真不巧,他女儿最近看到汽车跌价,改变计划决定提前买车,刚从他这借走七八万,他这钱也不凑手,他在电话里笑了两声又说,什么时候都是手凑钱,哪有钱凑手的时候呢?钱大匣子听上去并没有特别的失望,仿佛那是他意料中的事,他说他再想想别的办法,就收线了。
世上虽然没有卖后悔药的,可要真后悔了,也治得了心病。付成恩想,掰就掰吧,散就散吧,人和人还不就那么回事,树挪死,人挪活,一句话不对付了那就是缘分不够,掉头东西拉倒,什么人挪不动?只有永远留在清平山上的人……他干了几十年的民政工作,一辈子似乎就徜徉在生与死之间,只有把生与死的局部放大若干倍,才会有老弱病残、英雄与歹徒,也才会有善良、丑恶、忠诚、奸佞、清廉、贪婪……
钱大匣子,我可以指着我们身后的墓地发誓:我不欠你什么,我也不会给你什么,你用不着朝我又吼又叫的。付成恩气呼呼地说,他甚至已经把手机摸了出来,打算给民政局办公室打电话叫辆车,他得考虑怎么回家才行。
钱大匣子不是善茬,他又冷笑一声说,兄弟,我这人从不相信什么来世,更不在乎报应,只相信今生今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通行法则。我们兄弟一场,到底谁欠下谁的,一两句话说得清楚吗?天不知地不知,你我应当有数啊。
你他妈的小点声行不行?付成恩恼羞成怒,几乎吼叫起来。他心虚地四下觑了几眼,山上并不见其他人影,斜阳依旧,仿佛被钉在那里,好久没有再动了。轻风拂过,山间的青草就像活物的皮毛一样动起来,只有那些永远的坟茔一丝不动。钱大匣子这种刁民恶徒、不法奸商,他现在才算彻头彻尾把他看透了。这种人,临生前就迫不及待想作恶,临死前又急欲洗净灵魂,好像生死两个世界都是为他们这号人预备下的。
钱大匣子,你就不怕隔墙有耳?过去那点子烂事,我当然没什么光彩的,我毕竟无官一身轻,啥也不在乎了,可你呢,你就不怕传出去坐大牢?
钱大匣子见付成恩动怒了,得意地“嘿嘿”笑起来,他过去可从没见过付成恩发怒,他那时候一直想见到他哭他笑的样子,可付成恩除了出海钓鱼,平常出入办公室总是一张脸板得像鞋楦子,有时笑一笑,也跟招贴画上的人民公仆谁谁似的,刻意的摹仿令人不可置信。现在好了,他生气了,他害怕了,他回到了正常人的行列,以此推断,他付成恩也会死,死了也想埋入地下,回首一看,有时候并不需要等到身后才能平等,他们之间,到底谁欠谁的?扯不清掰不平的事,扔到山谷里不扯不掰还不行吗?钱大匣子说,兄弟,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呀?你放心吧,啥时候都是活人能听到鬼魂的鬼话,鬼魂听不到阳世的人嬉笑怒骂,这山上,除了咱老哥儿俩不没别人吗?从前那些事就算是你说的“烂事”吧,我不说你不说,谁又能知道呢?
付成恩见钱大匣子有和解的意思,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他把手机塞回了口袋,朝对方勉强咧了咧嘴说,咱俩今天咋回事?岁数都不小的人了,怎么跟毛头小伙子似的,说来就来呢?哪来那么大的火气?从前一块出海钓鱼时没这样嘛。付成恩心想,既然跟他一块来了,那就一块回去。至于今后……兴许跟这王八蛋再没有什么今后了!
钱大匣子那张油光光的脸上并没因为他的和解态度而变得更加光鲜,他嘴里哼啊哈的应付着他,仍不住东张西望。日落时分,鬼魂出现,难道他在等待上演一出清平山版本的《哈姆雷特》?
老钱,你还是想种这种树吗?
种树?种什么树?钱大匣子一愣。
咦,你不是说想让儿子今后在你身上种棵树?
哦,种这种树啊。钱大匣子想起来了,他曾经说过,想跟儿子交待,将来在他墓前种上树,种一棵就够了,种两棵那叫浪费。种菩提树或者深山含笑都行,树是有生命的,一切生命都有灵性,也许他下辈子托生就不再做人了,更不想做一只牛马畜生,做一棵树或一棵竹子就心满意足了。难得从前的钱大匣子还有这浪漫,竟让那时的付成恩觉得好笑。付成恩说过,他想让儿女们将来替他立块石碑,要大理石的,能反射出太阳光泽那种,还要金粉镌刻的字体。身上长棵树算怎么回事?树可能被雷劈焦,可能被风刮倒,还可能被白蚁蛀空……只有石碑才不怕电闪雷鸣、风雪雨霜,只有石碑才永垂不朽。想到永垂不朽,付成恩自己都有些赧颜,有些害臊,还有些难过。石碑人人可立,可“永垂不朽”也是局长一级能用的?谁都想追求直到永远,却谁也不知道永远的尽头在哪里,如果没有尽头,又哪来的永远呢?
种树?那是从前的事了,说说吧,钱大匣子淡淡地说。不瞒你说,兄弟,我最近手风不顺,几件事情做砸了,手头一直周转不过来,钱不凑手,打了几个电话想跟朋友借点钱,全都白瞎。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了……
付成恩一阵寒栗,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果然,钱大匣子苦着一张大圆脸说,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打算把这块墓地转手卖掉。
什么?你要卖地?付成恩叫起来。
是墓地。
你缺钱用,可以用房产抵押,向银行贷款呀,干嘛要走到卖地这一步?
贷款?钱大匣子又苦笑着摇摇头,全市还有哪家银行肯向我放贷?这么说吧,兄弟,我要但凡还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走转卖墓地这步棋,让儿女们寒心啊,让那些同党看我的笑话呢,我也是山穷水尽啊。
付成恩心里百感交集,尽管他刚和钱大匣子吵了一嘴,几分钟前内心深处还把这家伙骂了个狗血淋头,可乍一听说他要卖地,心里还是不由泛起一丝酸楚。他们年龄相仿,都是过来人了,无论为官还是为商,一辈子扒拉得都挺不容易的,前些年为自己买块地容易吗?换句话说,他们还为自己留下点什么呢?即便想种一棵树、想竖一块碑,也得指望儿女们孝顺,才有可能实现。假如儿女不孝,你生前他们答应得好好的,等你腿一伸,他们压根不理睬,什么种树呀、竖碑呀,人家阳间的事多啦,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又有什么辙?或者说,你能知道吗?再如果,儿女们再损一点,根本不把你朝这埋,转手把这块地卖掉,你又能怎么着?还能到阎王老子那诉他们一状?
付成恩就有了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毕竟他这块地,当初还是钱大匣子介绍他买的,如果钱大匣子当初不买,他也不会在这买地的。这样说来,他倒是冲着钱大匣子才来这买地的,想着身后和他在一起做个伴儿,有个朋友在一起,终归不会那么寂寞。谁想到,就在这块地不断升值的当口,他钱大匣子却因为缺钱的缘故,要把这块地抛出去了,也就是说,他放弃了身后葬身于此的权利,将来这里将埋着一个与他与我都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谁知道那人生前是干什么的?什么脾性?什么爱好?
你那儿女两家公司不是都做得不错吗?你有急处,他们就不伸手帮你一把?付成恩愤愤不平了,怎么说你也是他们父亲啊,当初要是没你,他们那两家公司做得起来嘛。
钱大匣子豁达一笑,说道,都到这会儿了,就别提什么爹老子和儿女了,那就是三个生意人,除此之外谁都啥也不是。
你是不是约了人今天来清平山看地?付成恩看钱大匣子仍在东张西望,终于猜出来了。
没错,讲好时间的,那小兔崽子晒了我啦。
老钱,算了,咱回去,这地你别卖了,钱咱再想办法。
兄弟,谢谢你的关心,你知道的,还没有什么事能轻易改变我的决定。想想这地算啥呀,不就是个土棺材嘛。只当是从前农村二哥提前预备下的棺材让人抬走不就完了?将来我钱倒哧过来,我再买地呀,只要有钱,还怕买不到地?
付成恩灰恹恹的脸上僵死一般,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可以卖车呀,卖车也比卖地强吧?
兄弟,这点账你都算不明白?钱大匣子简直在讥笑他了。我那“大奔600”多少钱买来的?这会才能卖几个钱?我这块地当初买下来才四万,现在一出手就是十几万,你说我该卖谁?再说了,卖了车我坐什么?连坐车都没有了,你还指望靠什么去翻盘弄钱?卖了地我可以再买回地来,卖了车我可就算把自己彻底给卖了!
付成恩这回算懂了,钱大匣子果然是只管今生,不管来世的。生前不问身后事,他原先想在这种棵树,来生却不会像他说的,只想投生成一棵树或一棵竹子。
付成恩看看手表,只想早点离开这儿。
钱大匣子相信自己这一天是白等了,那买主肯定不会来了,他同意一路同行,回城里去。
他们走下清平山的时候,太阳已经坠入山的背后了。没有阳光的日子,回过头再看看身后,连影子都没留下来。
阎欣宁,作家,现居厦门。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追水营》及中短篇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