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立场]在霹雳中奔跑
作者:夏 榆
《天涯》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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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我回忆的能力,我有力量唤起并召回各种东西的气味、声响、颜色、式样,我将使它们触摸上去具体而鲜明。
——(美)沃尔夫《天使,望家乡》
父亲的一个耳光使儿子魂飞魄散。
那个少年,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我看见他的时候,就看见他侧勾着脖子,在街上缓慢游走。
少年神情恍惚,他侧勾着的眼睛只注视他自己,在行走的时候,街道、楼群、人流是少年移动的背景,而非他眼中的景物。每天的早晨或者黄昏,我都能看到少年,他漫游的道路是我每天从家里到中学的必经之途。
“看,那个废物。”我的父亲指着那个少年的背影对我说:“看那相。”
父亲这样教训我,那个成为傻子的少年成为父亲警戒我使用的最具杀伤力的武器。看见少年我就感觉寒冷,少年精神溃散魂魄迷失的状态是我畏惧的。
少年的魂魄是他的父亲在愤怒之中挥拳打在他脸上之后飞走的。那是个深夜,因为恐惧,少年走近父亲面前的时候身体剧烈颤动。少年一直在延缓自己走向父亲的时刻,那是他灵魂陷落的时刻。邻街是高高隆起的铁路的路基,两条铁轨笔直地从路基穿过,每天都会有装满煤炭的火车从路基之上轰鸣着奔驰而过。在推开建筑在铁道路基之下的院落木门的时候,少年畏惧的本能使他妄想夺路而逃,但是他没有逃走。他逼迫自己在推开吱哑作响的柴门之后穿过卵石铺就的通道走向暗黑的屋宇。少年看见了火的红光在暗黑的房间闪动,那是父亲点燃的烟斗。辛辣的兰花烟呛出了少年眼中的泪水,他胆怯地注视着黑暗中的父亲,他的形影比黑暗的光影更黑。少年准备着迎接父亲降临在他头上的拳脚和斥责,虽然他用了整整一个下午试图躲避和脱逃那种骤然的打击,但是他明白自己将无可逃遁,他只能迎接突如其来的打击。
穿在双脚上的鞋子从河边带回来的雪落在地上迅速化成泥水,少年站在父亲的面前,看着自己脚下的雪化成泥水。悬挂在屋里正壁上穹形的大钟秒针急速行进时发出的声响在寂静中变得清晰而嘹亮。少年觉得自己应该开口,他刚刚要启动双唇,刚刚想让自己的声音从内心里出来,猝不及防的父亲的拳头迎面砸过来。那是一个终年劳作的中年男人的拳头,铁锨、锹镐、石锤和钢钎使这个男人的双手粗砺、结满老茧,在矿井和田园的劳作使这双手结实有力,等它握成拳头横掼下来的时候,少年清晰地感觉到冷风袭来,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右边的脸就被那只拳头砸中。颚骨错裂,血从口腔里喷出来,和血一起喷出来的还有少年的两颗牙齿。少年弯腰蹲在地上,因为那一刻除了巨痛还有眩晕和昏厥。那一刻,蜿蜒如长龙的火车从窗外高高隆起的道基上沿着钢轨轰然奔驰,少年感受到房屋和自己脚下的地在震动,震动传送到少年的身体和心里,但是那一天他听不见火车呼啸而过的隆隆的声音。此后,他再也没听到过。
少年的魂魄是在那个雪夜飞散的。我想。多年前发生在一间黑暗居所的情景不被人察觉。在那个冬季的雪夜,一个瞬间悄然而来,瞬间而逝。但是这个瞬间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和生活道路。
黑水河岸的乡邻们见证过少年的魂魄没有消散之前的风貌,那时候少年的相貌是清秀的,他的满是书卷气的面孔显示出他内向而多思的气质,少年热爱缅想沉思,因为他的身影常常出现在黑水河岸长满水草的小路上,他经常坐在河边那些巨石之上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他遥望和缅想的具体内容,但是他的姿态给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自从那个冬季的雪夜之后,出现在矿区大街上的那个少年就有了别样的面貌。昔日相貌清秀衣冠整洁的少年,在那个冬季的雪夜之后变得肮脏,他的衣服破烂,面孔由清秀而邋遢,性格由内向而木然。他经常会在大街上傻笑,把肮脏的破衣服顶在头顶,赤裸的双脚趿拉着一双破鞋,在大街上如在无人之境。
我的父亲也不知道那个少年叫什么名字,但他知道那个少年的形容、神情和姿态。
父亲看过少年之后的眼睛再看着我的时候眼光中充满蔑视。从他的神情判断,似乎我跟少年是一路货。
我的敏感而内向的性格是父亲厌恶的,我习惯于缅想和沉思的状态是父亲憎恨的。只要看见我独自发呆,父亲就会把他的榆木烟斗劈头丢过来,那个烟斗很结实,砸到我头上的时候也不会损坏,当然它的力度也不会导致我头上流血。不会损坏,不至于流血,父亲往我头上丢烟斗的时候就无所顾忌。
我的被头发遮盖的头上有时会留下父亲的烟斗砸起来的包,通常我隔着头发摸着那些包,我把疼痛隐忍在心中,把委屈吞咽到肚里,我不让眼泪流出来。这是父亲愿意看到的,虽然他不会赞扬我。我走到院里,我抡起尖利的斧头对付那些堆积在院中的木绊,把斧刃对准木绊中间的纹路狠劈下去,我喜欢听木绊在斧劈之下碎裂的声音。而碎裂的木绊在院中堆积起来的时候,我内心的痛感和忧伤就会消逝。
与其说父亲不喜欢软弱,不如说父亲害怕软弱。在父亲看来,一个人的铁石心肠是对付生活最好的利器。父亲的生活就是每天清晨即起,坐在灶前吃自己做好的早饭,然后再用铝制的饭盒装好自己的下一顿饭。父亲把装好饭菜的饭盒和他使用的工具一起放到工具包里,然后骑自行车上班,去五里地之外的矿井劳作,父亲走进矿井的时候实际上也是走向凶险莫测的命运。
其时,对于父亲所能遭遇的凶险我是没有办法体察的,我甚至不能想象。
我只从母亲望眼欲穿的等待中感受父亲所经历的凶险。到黄昏来临的时刻,家里有男人下矿井的女人们就会在路边等待她们的男人归来。母亲领着我的手,我站在那些女人的中间,看着那些女人手搭凉篷望眼欲穿地等待着自己的男人。准时出现在大路尽头的男人让女人领受到她们洋溢在内心的幸福,不能按时归家的男人就把女人的心魂带走。随着黄昏夕阳的消隐,她们内心就深陷黑暗,苍凉一片。我感受过母亲的欢乐,也感受过母亲的焦虑,感受过她的幸福,也感受过她的悲戚。那时候我明白,母亲的欢乐和幸福是我人生全部的欢乐和幸福,而母亲的忧伤和悲戚也是我人生全部的忧伤和悲戚。
习惯了看到父亲归来时携带的黑色,因为矿井净水的短缺,父亲经常不洗澡就会回家,他的面孔和手臂是黑的,衣服是黑色的。只要他的动作幅度大的时候就会有煤屑落下来。记得我最初看见父亲的黑是害怕的,甚至是嫌恶的;但是等我看见白的时候,我才意识到白比黑更令我畏惧,而黑对于我的意义,则是日常的、平安的、吉祥的。
看到父亲归来时携带的白,我本能地感觉到惊恐,因为我听到母亲在猝然之间爆发的哭声,母亲的哭声尖厉,嘹亮惊天。母亲扔开我不顾一切扑向父亲,在道路的尽头我看见父亲,他的一条腿和一条手臂是白色的,他的打着厚厚的石膏的腿和手臂缠满了白色的绷带。
伤和残在矿区是家常便饭,没有什么新鲜的。父亲单手拄着拐杖,被一个男人搀扶着站立在道路的尽头,他的神情安静,他用那只完好的手抚着伏在他身上哭泣的母亲的背。
母亲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下矿井的。
有人招家属女工下矿井,布告贴在街道办事处的门口。母亲看见了,回家就跟父亲说要报名下矿井。父亲那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把拐杖放在身边,那条打满石膏的腿被他斜放在地上,父亲的一只脚肿胀硕大如赭色的石头,父亲平静地接受了母亲下矿井的想法。
母亲把领到的工装穿在身上,对着镜子看。工装肥大,把母亲的整个身体罩起来。粗布上衣、裤子、藤制的安全帽、胶靴,母亲把它们全部披挂在身上,长久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想母亲内心是犹豫的,我看见母亲长久地站在镜子前,院子里是坐在阳光下的父亲,我站在母亲的身后,我注视着母亲的神情。我感觉到母亲的犹豫和忧虑。
即使是在矿区,也很少有女人愿意下矿井。矿井之下迭出的险恶和丛生的灾难,使男人都望而生畏,更别提女人。但是母亲还是决定下矿井,因为父亲那时候因为身体的伤痛无法继续工作,父亲不去工作,一家老小的生活就成为问题。
我希望父亲能够阻拦母亲,让女人下矿井,等于把女人送入虎口。下了矿井的男人就等于两条腿的牲口,这是父亲清楚的。女人到了矿井无疑就是虎口中的食物。这是我想象的。我觉得父亲不能让母亲下矿井,为了他做男人的骄傲他也不能答应。我那时把男人的骄傲或者尊严看得严重无比。我很希望父亲能像他所宣称的男人那样,把母亲套在身上的工装脱下来扔掉,我甚至希望父亲强烈地反对母亲的决定,希望他们不惜为此争吵,或者打架。但是父亲没有,他一直坐在院子里摆着他的一条伤腿晒太阳。
我的期待落空的时候,我对父亲充满蔑视,我觉得他要么冷漠自私,要么财迷心窍。表面上我没动声色,我安静如常,但是事实是,从那一刻开始,父亲的形象在我内心坍塌了,我觉得我可以不服从父亲,因为他的冷漠和自私,因为他的财迷心窍。
接下来的生活就发生了变化。每天早晨,父亲会早起给母亲做好饭,他看着母亲坐在灶前吃尽他端到面前的饭菜,又把装好下一顿饭菜的铝制饭盒放到母亲随身带着的工具包里。然后父亲目送母亲出门,看着她走上通往矿井的道路。父亲开始承担了家务的劳动,在他的腿脚能勉强活动的时候,他就开始洗衣做饭。不变的是我,到黄昏的时候我会被父亲领着走上高坎之上的道路,在路边迎候母亲。
禁止女人和未成年孩子从事采矿业是后来的事情,但在母亲下矿井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人觉得不对。母亲和另外的三十二个女人组成了一个家属区,那些女人由一个有经验的老矿工带队。她们的工作是开采被国营大矿采过的剩余煤层。家属区和国营大矿任何一个区队一样,有各类工种,有采煤、掘进,有打眼、放炮,有开车、检修。母亲分到的工种是检修工,但是她每天必得和别的女人一起下矿井,去掌子面干活。
我迎住母亲的时候,看见她脸上和身上的炭黑很害怕。母亲要回家洗澡的原因是井口并没有供女人洗浴的地方,没有干净的水,也没有合适的浴室。水是用水泵从井下抽上来的污水,注到水池里经常不换,而洗澡堂的门窗都是坏的,男人在里边洗浴可以对付,女人却不行。也有女人在那里洗澡,但是母亲却不愿意。她情愿黑着脸和身体回家来洗,母亲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已经为她烧好了大桶的热水。热水蒸腾的水汽经常会把屋里的窗玻璃蒙住,我看不到母亲的形容,只能听到屋里水声的喧哗。
有女人被野车撞伤是在母亲下矿井的四个月以后。一个喜欢唱晋剧被称为孔老二的女人,在收班的时候走在大巷里,她跟别的女人一样走在出井的路上,但是据母亲说,孔老二那时候在打瞌睡,实在是困极了。瞌睡来临的时候,眼皮是死活抬不起来,有时候人走着就会睡着。有的人实在困倦得不行就会找一个地方睡去。孔老二没有往地上躺,她只是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打盹。野车从坡上挣脱缆绳飞速滑行在矿井是很正常的事情,腿脚灵活身手敏捷的矿工躲开就是了。一群女人看见从坡上飞奔而下的野车都四下躲避,大家都躲开了。母亲也躲开了,没有躲开的是孔老二。她正醉酒一般眯着眼趔趄而行。野车迎面撞到孔老二的时候她醒了,但是很快就是更深的昏迷,昏迷持续了两个小时,她被抬出矿井的时候清醒了,跟随在孔老二身后的其他女工就听到了孔老二的呻吟和哀嚎。
母亲是那次灾难的目击者。我看见母亲的时候也看见她脸上的恐惧,我和父亲等在道路的尽头,我们的身上披满白雪,白雪也覆盖了我们身后的道路和原野。母亲看见父亲和我,身子一软就坐在地上,母亲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
但是第二天母亲还是早早起来,在吃过父亲做好的早饭之后,带上父亲做好的下一顿饭菜,步行四十分钟去矿井工作。母亲的胆量是在她下矿井以后练大的,慢慢地母亲能够正视自己和同伴的鲜血。在矿井之下,人被磕伤、碰伤、砸伤已经毫不稀奇。母亲那时候给我最深的记忆就是她在夏天黄昏的时候,穿着肥大的满是煤尘的工装,踩着空洞的胶靴,提着安全帽回家,母亲最先做的事情就是走到水瓮前,她用铜瓢舀起半瓢凉水,对准口狂饮而下,我在她身后都能听到那些水流被吞咽时轰响的声音。
我的孤僻个性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形成的。
不断寻找自己个性的源头,分析自己精神的历史,是我救助自己的方法之一。因为生之迷惘,我作为人生而具有的渴望、欲求、性情曾经让我困惑,使我充满疑问,这也是我成长中必须面对的困境。我无法安心。我既不能心安,也不能安心。这是我曾经的状态。我后来明白,安心或者心安是人获得幸福感的标志,对幸福感的追寻是人生活的动力和归途。
但是我长久地盘桓在通往幸福感的道路上,我的身体和内心,我的知性和灵觉都沉陷在黑暗之中。这样的境况让我的精神备感艰辛,饱尝困苦。
一个人,对于世界而言是无足轻重的,他的沉陷和获救、沦落和上升对世界而言没有意义。
但是对那个活着的人而言,他的道路对他的生命具有绝对的意义。他的精神的疾苦和肉身的磨难一起构成生之障碍。他的沉陷和获救,他的沦落和上升,将成为检验幸福与不幸的重要尺度。
那时,生活在我看来是诡谲的,人生充满动荡,命运凶险莫测,而生命则脆弱易碎。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感觉到精神巨大的重负,精神慰籍的缺失使我的内心哀伤,充满厌世情结。对父亲而言我是可笑的,他不喜欢我的性格,对我内心的欢乐和苦痛充满蔑视。在父亲看来人的精神的疾苦是自寻烦恼,和人真实的困苦和磨难比,我那些所谓的精神的疾苦一钱不值。父亲阻止我沉溺在个人精神困境的方式之一,就是没完没了地让我干活儿,他觉得只要我没有空闲就不会胡思乱想。而胡思乱想的结果,他也会让我看到,就是经常出现在街头披头散发、满脸污垢、傻笑痴狂的那个精神失常的病少年。
在我迷惘而寂寞的少年时代,姐姐是唯一能带给我内心温暖的人。
姐梳着两只大长辫,她的辫子黑亮呈麻花状,拖到她的臀部,走路的时候,两只长辫就随着姐姐身体的运动起伏舞动,姐姐行走的姿态成了一道风景。
作为家里的男孩子,我一直觉得自己有保护姐姐的责任。有一次姐姐去街口的锅炉房打开水,我跟着,姐姐喜欢做什么事情都带着我。姐把暖水瓶对准水龙头灌水,烧锅炉的韩三拐正站在锅炉房的门口抽着他的长烟锅,他看见姐姐,脸上的皮肉就堆起来。秃头韩三拐是个老光棍,一辈子就烧他的锅炉,没有女人,也没有儿女。我不喜欢韩三拐的笑脸,我觉得他的笑里边藏着下流的念头。我一直盯着韩三拐,我看见身边的垃圾场有半颗坏西瓜,我就把半颗西瓜操在手里藏在背后,那是夏天。我听大人说韩三拐不是正经人,就对他保持着警惕。韩三拐瘸着腿,绕到姐姐的身后,他看着姐姐的辫子就伸手去摸,姐姐的辫子被韩三拐握在手里玩,他涎着脸怪笑。我没等韩拐子笑出声来,就把半颗坏西瓜扣到他的头上,我拽起抱着暖水瓶的姐姐就跑,我听到身后韩三拐在破口大骂。
姐姐也是挨过父亲烟斗敲击的,区别在于那是她唯一的一次。
母亲看到了姐姐隆起来的肚子,那是一个早晨。母亲像往常一样坐在灶前吃父亲做好的饭,她已经做好准备,在吃过饭以后就去工作。但是母亲看到了姐姐的肚子,那只端在母亲手上盛满黄色小米粥的白瓷碗被母亲狠狠砸在地上,母亲挥手打了姐姐一个耳光。
家人全愣住了,母亲果断而凶狠的出手只能证明一个事实,就是姐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母亲把姐姐从炕上揪起来,厉声喝叱姐姐,她想知道的问题是谁使姐姐的肚子变大的。
父亲终于把经常扔在我头上的烟斗砸到姐姐的头上,父亲也挥手打了姐姐一个耳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姐姐没有哭,她背转身脸朝墙,任凭父母亲的拳头和训斥暴雨一样倾泻在她身上。
父亲把一盘麻绳丢在姐姐的脚下,父亲说:“你去死吧,老子丢不起人呢。”
姐姐没有看那盘丢在脚下的麻绳,她的脚踩过那盘麻绳,向屋外走去,姐姐的身影在洞开的门前消失。母亲追出去,但是没有追到,母亲疯了一样到处去找姐姐,到河边,到废弃的厂房,到堆满沙土砖石的工地,但是没有姐姐的身影。母亲担心姐姐是寻死了,但是等她在后半夜回到家的时候看到了姐姐放在桌上的一封书信。那并不是遗书,那只是姐姐用来要求母亲理解的信件。
我想我能猜到姐姐的肚子是怎样变大的。
那时姐姐跟着街道一个女理发师学手艺,和姐姐的理发生涯同时开始的是姐姐的恋爱史。
父母亲出去工作的时候,家里就剩了姐姐,我不去读书的时候也会留在家里。我看见有一个男人到我家来找我姐姐,那个男人个子很高,也很瘦,但是他的长相还是英俊的。那个男人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来看姐姐,但那个男人姐姐并不喜欢。通常他们只是站在几米之外的距离说话,姐姐说话的态度也不是多么热情。郑永贵来的时候,姐姐的态度就不一样。姐姐会跟他拥抱在一起,姐姐返身坐在郑永贵的腿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脖颈。她会把自己的舌头伸到郑永贵的嘴里让他吸吮,他们两个就这样亲热着,时间会持续一个下午。在父亲快要回家的时候,姐姐就结束自己的游戏,让郑永贵离开。
我帮助姐姐进行着她的恋爱游戏,姐姐经常带着我参加各种聚会,一起去礼堂看电影。我看见很多人的注意力并不在银幕上,在电影里的李玉和被日本宪兵严刑拷打的时候,在观众席里的男女青年嗑着瓜子吃着糖果,悄悄说话,他们的脚下到处是他们吐出来的果皮。姐姐经常把我安排在她和一个男青年之间,他们相互隔着我说话,我的在场使他们的表达半隐半现,暧昧含混。
我想姐姐的肚子是郑永贵搞大的。在见到郑永贵的时候姐姐就变得娇柔无比,而郑永贵注视着她的眼光充满了爱意,这是我能看见的。我看不见的是姐姐和郑永贵睡在一起的时候。奇怪的是当时我对那样的时刻并不好奇,我觉得那是自然的,而父亲和母亲的暴怒则是反常的。
我不能总是伴在姐姐身边,因为有一段时间,姐姐夜夜回家很晚。
我在睡醒来一觉的时候还看到身边姐姐睡觉的位置空着。在一条大炕上,我的左边是哥哥、弟弟,右边是姐姐。父母在另外的房间住。
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右边的位置总是空着。经常是在后半夜被姐姐开门的声音惊醒,我看见姐姐和屋外的月光一起进来。姐姐摸着黑洗脸、洗脚、脱衣服,然后爬到炕上,钻到被子里,姐姐不言不语,枕着手臂仰面躺着,眼睛发亮地想心事。
姐姐的心事我大约能猜得清。有一天,我在姐姐的被子里看见过一本叫《生理卫生手册》的书。
我随手翻看了一下,那些内容是一个农村赤脚医生应该掌握的全部知识和技术。我的注意力停在生理卫生的部分。我第一次从书上看到对人身体的描述。人,在书里被分解为男人和女人,我看见被绘画出来的彩色的男人和女人的身体,骨骼、肢体、内脏、器官。
看见这本书,我就能猜到姐姐心里发生的变化,甚至我能判断出姐姐做的事情。我想,姐姐是和郑永贵发生了男女关系。这是她被父母亲暴打的最真实的原因。
人为什么对性爱那么惧怕呢?这是我在那个时候产生的疑问。
我在外屋,我听见里屋是母亲的哭泣和父亲的哀求。
这样的哭泣和哀求持续了两天两夜,我感觉自己的饥肠如同倒尽米面的布袋。我饿极了,但是母亲根本顾不上我。这一天母亲不再去矿井做工,她一直在惩罚甚至在折磨父亲。
母亲是真正悲伤的人。在她下矿井的时候,不仅是姐姐的肚子被人搞大,还有就是父亲在那个时候有了相好。我没有见到过父亲的相好,我只是记得有一段时间我经常会被一种声音惊醒,那是父亲翻越院门的声音,有时候他是出去,有时候他是回来。但是我不知道父亲在做什么。
姐姐知道。因为有一天父亲跟姐姐要她手腕上戴的手表,那是姐姐最心爱的东西,姐姐把手表从手腕摘下来递给父亲的时候,察觉到父亲表情的变化,那是一种心怀鬼胎的表情。姐姐跟我说:手表肯定是送给了哪个女人。因为父亲在收起手表的时候跟姐姐说:不要告诉你妈。
母亲还是知道了。在她下矿井工作的时候,父亲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
生活成了一团乱麻。上梁不正底梁歪,这是母亲咒骂父亲的话,我看见母亲在捍卫自己的爱情和婚姻的时候,凶猛如兽,母亲斗志坚强,气势如虹,她决心打击父亲使他为自己的出轨行为付出惨重代价。在我记忆中温良隐忍的母亲亮出了凶猛的一面,她甚至用指甲抓破了父亲的脸,她不容许父亲睡觉,不容许他吃饭,逼他承认错误保证永不再犯,永不再跟那个女人来往。我看出来母亲是以死捍卫自己的爱情和家庭,母亲不能允许父亲对爱情的背叛。
对成人的世界我真的没有办法理解。他们的爱情、仇恨、幸福和悲伤是那样的脆弱易变。
在我的家庭结束战争的时候,我看见气息奄奄饱经重创的父亲和神情悲戚心如枯槁的母亲。
这是一个意外的插曲。我想姐姐会感激这个插曲,因为她由此而获解脱。至少母亲已经难有精力顾及姐姐肚子里的孩子,而父亲,因为爆出来的婚外的情感,他已经失去了管教姐姐的权威。
在母亲母狮一般凶猛地剿灭出现在家庭中的情色的时候,我的爱的情感不可遏制地生长起来。
我怀着隐秘的好奇和冲动,把我看见的人体生理部分心惊肉跳地看了一遍。我记住了那些内容,也记住了它们的名称。那些人体彩色的图画就这样印在脑海里了。
姐姐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身体的悸动和战栗。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抖动,心和身体一起抖动。姐姐那时在跟一个女理发师做学徒,姐姐的身上经常会沾着客人的头发茬回家,那些头发茬有时会从衣服钻到肉里。姐姐在睡前,有时候她会感觉头发茬扎在肉里的刺痒,姐姐叫起我给她找那些扎进肉里的头发茬。那一天晚上,我在姐撩起衣服的背上帮助姐仔细寻找扎在肉里的头发茬,我突然就意识到自己身体的颤抖。姐姐嘎嘎嘎地笑着,她觉得我的手指在她的背上滑动的时候,感觉奇痒难耐。我把找到的几根头发茬交给姐姐就像交出战利品。姐姐说:好弟弟,这回好了。姐姐叫我睡。我钻到被子里,枕着枕头,但是我睡不着。因为我看见了姐姐的乳房。我感觉心惊肉跳,不知道是快乐还是难过。
这是我在成长中所遭遇到的第一次战斗。在内心里,甚至在精神的疆域中,我跟自己作战。我的蒙昧的心灵因为某种发现开始觉醒。我开始了自己对人的认识,对男人和女人的认识。让我难过的是促使我觉醒的不是别的女人,而是自己的姐姐。
在矿区,女人是匮乏的。我们所认识,或者说跟我们生命相互产生联系的女人只有母亲和姐姐。除此之外的女人对我们而言,遥远和陌生。她们难以让我们获得生命的美感。但是母亲和姐姐在我们的生命意识觉醒的时候,会令我们产生原罪之恶。对原罪之恶的畏惧和逃避也使我逃避自己内心对姐姐的亲近与好奇。
但是我也发现,那种亲近和好奇几乎是不可战胜的,它们是伴随着我生命意识的觉醒而来临的。在此之前我是混沌的,我的生命的意识隐在沉暗之中,但是突然就醒来,眼前和内心被照亮。
在深沉的夜里,我抚摸住姐姐的手臂时感觉颤栗,但我还是抚摸住了。我经受着那种颤栗带给自己的震动。当我的手被姐姐的手握住的时候,我感觉到内心巨大的慰藉。
我抚摸到了姐姐的乳房。我感觉到眩晕。幸福和罪恶的感觉同时像涌浪一样淹没了我。我甚至触到了姐姐隆起来的肚子,那里温暖如绵。姐姐醒来了,她在黑暗中感受着我的抚爱,我感觉姐姐在迎接我的爱抚。
姐姐想把我送到她的身体的深处,她握住我,在我就要抵达姐姐的身体的时候,我看到一道霹雳。这道霹雳是闪在我心灵的夜空的,我真的看见它白炽耀眼的光。在霹雳的闪击下,我突然感觉恐惧。
突然来临的羞耻感和罪恶感使我在这个夜里逃离了姐姐。
我在内心霹雳不断的夜空下奔跑,我不知道逃向何处,只是奔逃。
现在,在这个夜晚逝去多年以后,我依然能看见自己的奔跑,那是迷惘的、绝望的奔跑。
夏榆,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隐忍的心》及散文、随笔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