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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土城乡鼓舞
作者:雷平阳

《天涯》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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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我有记忆之前,欧家营都是寂静的,仿佛有永远的暮色罩着。
       记忆的来临,或说欧家营的景物、发生的事件开始进入我的身体,并无论怎么驱赶也赶不走的时候,是我四岁左右的一天。那一天,利济河两岸的白杨和核桃树的叶子,被密集的雨滴打得噼啪作响。有一条通往天边的利济河,就有一条通往天边的音响带。没有雷声,也没有闪电,利济河的狭窄的河床上,流水被一个个滩涂所阻挠,也接受着一篷篷水草频频的弯腰致敬,作为矮处的景象,它们似乎没把雨滴的敲击当成一回事。雨滴打水溅起的水花圈,总是比最小的漩涡还小,至于那些荡向滩涂的雨滴,它们的小躯体,一直都是沙砾的过客,一滑,小脚一滑,就隐身到了沙砾下的稀泥之中。它们也是通向天边的,它们组成的景象,就算连通了天庭,也不会轻易地解散。
       那天,是我爷爷的出殡日。爷爷黑色的灵柩上站着一只鲜艳的公鸡,它们被人们高高地抬起,在利济河的河堤上朝着天边缓缓移动。灵柩的前面,是我们家族头顶着孝帕的白色队伍,我大爹、二大爹、我爹、我姑妈及他们的配偶,包括他们已经能独立行走的儿女,低着头,泪流满面,步履沉重,人人都在内心的苦痛的簇拥下,与脚下的泥泞搏斗。穿着的草鞋,手杵的饰有白纸条的芒杖,往泥泞中插去,好像付出的都是全身的力气和意志,反之,却仿佛要把整整的一条河埂提起来。我的大爹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双手捧着装满了五谷杂粮的宝瓶罐,那里面装着爷爷今后维系千千万万年生命时光的粮食,他小心翼翼,如果脚下打滑,便先收腹,肩前倾,头低垂,死死地护住。男人泪少,女人悲声最多,谁都想灵柩里的人,惊飞爬棺鸡,掀开棺材盖,像睡了一觉似的,翻身爬起来,继续统领这支白色的队伍,可一切都为时已晚,灵柩里的人,生命已走到了尽头。
       在灵柩的后面,走着欧家营几乎所有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的流泪,有的没流泪;有的是亲戚,有的不是;有的是爷爷生前的交好,有的不是。送葬的人群,心中永远没有是非标准,人已死,只剩下恩,没有怨,更没有诅咒。陪爷爷走人间的最后一程,这是每一个人的义务……
       记住这一切,我后来分析,大抵是因为我看见了送葬队伍中忽前忽后,疯狂地跳着鼓舞的那几个青年男子。整个送葬的过程,因为岁数太小,我都一直被舅母抱着。开始时,舅母的泪水混和着雨滴,打在我脸上,再看着大妈、二大妈、姑妈和我的母亲及堂兄堂姐们大放悲声,不知是被阵势吓着,还是觉得别人都哭了自己不哭就不对,抑或真的对爷爷的离去感到悲痛,我也就跟着大哭不止,张得很大的嘴巴里,灌进了太多的泪水和雨水,呛得直打喷嚏。后来,看见了那十几个跳鼓舞的人,我的哭泣便告一段落,以至许多年以后,我的舅母每每提及此事,都会笑着说:小孩子不懂事,爷爷去了,他还笑个不断,像遇上什么喜事似的。
       二
       我的老家欧家营,隶属于云南省昭通市昭阳区土城乡。它坐落在云贵高原向四川盆地倾斜的大斜坡上,是乌蒙山的腹地。但是,众山行到此处,仿佛累了,一一地伏下身子,可能的短暂的休息变成了永恒的长眠,这也就使得在山的眼皮子底下,有了一块难得的平地。大地怀中的弹丸,群山皮肤上的泥丸,小小的一点,却成了昭通市昭阳区和鲁甸县几十个乡镇几十万户人家的息壤。欧家营就处在它的心脏旁边,像它的肺的一个组成部分。
       难得的一马平川啊,山峦退到天边,成了太阳升起来和落下时的仪仗队,永远的黛青色,站在村子最高的地方看它们,它们也不是清晰的,似乎都没有几公里长的巨石和几十公里长的绝壁和峡谷,金沙江和牛栏江成了它们体内的肠道;一直往天上铺张的树木和荆棘,消失得无影无踪;飞鸟和狼,蛇和狐狸,蝴蝶和松鼠,更非肉眼所及。春天,人们只看见风暴从那儿吹来,把土地里的小生命、树枝中躲着的小胚芽,一一地召集在壁立的空气的广场上;夏天,那里是云朵的飞机场,同时又几乎天天都在举办雷霆和闪电的宏大盛宴;秋天,那里是寂静的,大雁的翅膀越煽越慢;冬天来临,那儿最先落雪,先是顶峰白了,接着是山腰,当山脚也白了的时候,欧家营的雪也下疯了。因此,在我的记忆中,山是被省略了的,土城乡或欧家营生活的人们,抬起头来,是看天,不是看山;低下头去,是看田地,不是看深渊。每个人耕种的土地,田埂笔直,秧笼笔直,每一寸土地都没有坎坷和陷阱,白杨、苹果树、桃树、杏树、梨树、枣树、李树、核桃树、樱桃树、棕榈树,全都长在平地上,没有危岩上的青松,没有从石壁上吸收水分的竹子,最显示品格的植物,顶多也就是长在河堤上的白杨。如果说白杨有什么象征意义,那就是它们充当了护守河堤的士兵,落下的叶子,有一半被河水带走而不能魂归大地。
       平地上的村落也因此像一幅建筑平面图。以欧家营为例,它无地势可借,就依着作为季节河的利济河,所有的房屋“井”字形排列,一律的土木结构,像泥土随意凸起的肉腱。假如说,一栋单独的房子,其形象酷似农民李雄心,那么,整个欧家营就是近八十个李雄心,静谧而又素朴地站在一起。它们绝少变化,用料、做工一致,结构、布局相同,体积、高矮雷同,就连每年春节时家家户户张贴的门神,也一律的关羽和张飞,可能的差异就是辣椒串的多少、造饭烟团升起的早与迟、门洞里人数的多与少、面容的千变万化(但表情又差不多)……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房屋并非出自一人或一伙人之手,建造它们的永远是它们的主人。这些离地面最近的房屋的主人,仅仅在建筑学上被同一股神秘的力量掌控着?实用主义竟如此不可思议地服从于集体主义?审美观竟奇迹般地孕育了克隆术?
       相同的心理定势,人们在村子四周的土地上耕种,田亩上使用同样的农具、种子和肥料,多少比例的田亩种稻子,又用多少去间种蚕豆,一概都是统一的;有限的旱地,如果种植高粱和红苕绝对可以获得不错的收成,可人们还是清一色地种植苞谷和土豆,谁也不会想起高粱和红苕。收获了,大米怎么存放、怎么煮吃、苞谷怎么处理、土豆的吃法,一日三餐的食谱,每个人的饭量(分男、女、老、少),也大抵相当。每户人家都有近一亩的菜地,没有多少意外,所种的均是白菜、青菜、菠菜、豌豆苗、蒜苗、葱、香菜、韭菜、青笋、西红柿、刀豆和南瓜。粮食除养人外,每家基本上都另养一头牛、两头猪、一条狗和一只猫,外加几只鸡……有些年,政策号召种烟草,人们就种烟草,塑料薄膜、复合肥、烟草品种及整个种植和收获过程,均毫无二致,村庄里多出来的烤房,家家都连得像古代的微型碉楼;再过些年,政策又号召种水果,苹果或水蜜桃,家家户户辟出的地亩也没什么差别,在同一个农科员的指导下,育苗、嫁接、剪枝……也都是一样的,一样的金帅和红富士,一样的甜度和一样的价钱。一样的,人们后来又铲除了烟草,连根刨掉了苹果树,在富裕之梦中列队行走的人们,最终又把家中富余的劳力送上了进城打工的道路,一样的去落魄,一样的去往死里卖力,一样的去遭人冷眼并把最悲最贱的人生排练给人看。城市角落里的幽灵,生活沙场上的炮灰,犹如一堆碎玻璃,在古老的生存法则的字里行间,擦抹,来回地互相擦抹,发出刺耳的吱吱声。一样的,当他们返回欧家营时,差不多人人都身无分文,并赖城市所赐,有的人还患上了性病……
       差不多每年我都要回一趟欧家营,尽管它的线性的、看不见更多希望的变换,带给我的苦楚比欢快还多,可它还是像一个由峰蜜营造出来的漩涡,其吸力也许引不回一只飞鸟,却能牢牢地把我卷回。我得探视父母,土地之慢,一再为他们的苍老提速;土地一直在向上升,他们一再的在矮下去;早些年,他们的脚边尽是青葱的苗圃,过去几年,他们的枕边也会多了许多落叶。就守着那几亩田地,目光从来不会离开看了一辈子的田垄、水渠、白杨,哪一寸土地有颗石头,这石头来自哪里;哪一条沟底埋着一个破碗,这破碗出自哪一户人家;哪一棵树干上有一道斧痕,这痕是谁留下的;哪一堵墙上有一片雨渍,这雨渍开始于农历何年何月何日的哪场暴雨;哪一条小路晚上行走,走几步要用脚探一下,才不会失足……他们从不要别人提醒。生活之细,细得能记住任何一个村里死去的人的死期,以及墙角上有几个蚂蚁打出的洞穴。他们的世界正一寸寸缩小,而模型中历练出来的呆板的人生,又体味不出妙至毫巅的超然乐趣,纯粹是生命之小,毫无回归可言。去看他们,是孝道,更是慈悲;是一代人在另一代人身上觉察孤独与无助,更是两代人在一块共同排演历久弥新的生死话剧。血液中潜藏了无数道别和相守,只有一次次地用行动去表达,它们才属于生命。我的头发都白了,父母的头发还会黑吗?
       在父母的土地上,我有过沉醉的时光。1991年前后,在一篇题为《菜园》的散文中,我曾这么陈述:“我家的菜园在村子的西北角,胜天河(欧家营旁边的一条人工小河)在那儿日夜流淌,水声中长大的杏子树远远地将它围着。然后才是几棵老棕树,一棵核桃,三棵苹果和一棵樱桃。迎春花的藤子年年新生,年年蔓延,年年也都被编织,结结实实地将那一片葱茏在杏子树的圈子里又围一圈。马桑树扎成的小门上,铁丝早已生锈;各种树底下的菜蔬年年无收,只有树荫遮不着的地方,才有菠菜摇动着扇叶,才有青菜高傲得脆嫩,才有蜻蜓栖在萝卜缨子上像一个个小巧的风筝,也才有蚱蜢的长须扫过白菜的脸,才有蜜蜂躲在油菜的花蕊里誓死不出来,也才有雨前的蚂蚁搬家,小小的背脊上托着一团团白色的卵蛋往树底下跑,也才有花蜘蛛的小网子一次次被风吹散,或者一次次被锄头捣毁,又一次次重新拉起,捕捉一只只乱撞的水蚊子,也才有奇懒的菜虫把屎一索索地拉在菜脉上,也才有这个不同于凡尘的世界总是在有趣地组合着、变化着、消逝或新生着。”
       我承认,我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从童年到现在,也许还得继续下去。
       三
       地势平缓之所,集体主义掌控灵肉之地,小生命贴着地表喘息的小舞台,可食的植物变幻人间美景的角落,欧家营抑或土城乡,作为它的养子,我也感到有些费解:它凭什么孕育出了以乐致哀的疯狂鼓舞?
       给爷爷送葬的那天,总共有十六个跳鼓人,四人一队,共四队。一队是“座堂鼓”,即我爹那辈人三兄弟花钱雇来的;一队是“后家鼓”,是我奶奶后家的人带来的;一队是“亲家鼓”,是我远嫁他乡的姑妈带来的;最后一队是“家祭鼓”,则是由家族的人们凑钱雇来的。它们体现了鼓舞的四种拜祭方式和家族史中四支血缘的流向。尽管每支鼓队跳出的舞蹈内容上没什么差异,也一律的是男人之舞,男人悲烈极致的身体炼金术,但因来历各异而有着不同的性质。本家无鼓,悲何以幻变为乐?且在全村人心中就会有诸多的家族品德被抽掉;后家无鼓,铁打的一世婚姻,其质量就会遭到怀疑;亲家无鼓,繁衍史中的小小一环,极有可能出了问题;家族无鼓,则意味着一个家族丢掉了向心力,不能同悲,哪来同喜?不痛悼死,哪会有沸腾的生?反之,四支鼓队汇聚,昭示的则是一个家族集团的亲密与兴旺,大家都有信心在剧悲之中以乐致哀,以哀为契机,进一步打造出一个人人倾慕的黄金家族。
       四支鼓队照例以鼓为步,行进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如果变一个视角,我们不是从送葬队伍中翘起头去看他们,而是站在利济河两边的田野上去看,四支鼓队,他们是在以最癫狂的肉体方式,引领着一支心胸激荡而肉身又定格在零度以下的白色人队。摄影术从来都是一门删繁就简的艺术,假如这时我们以它切起两个画面,一个只有四支鼓队,一个只收留送葬的人,我想,以我贫乏、空泛的想象,是绝对难以将它们联系在一起的。十六个男人的舞蹈,十六只筒鼓(不是铜鼓),十六个人,在四分之二拍“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反反复复的节奏中,在利济河的河埂上,在滂沱的大雨里,直跳得泥泞往天上飞,把两边的树叶打得噼啪作响,以致于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的我的大爹,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泥人,他白色的孝衣、孝帕,再也看不见一丝白色;手中的宝瓶罐也溅了厚厚一层泥浆。同样,十六个人,十六只筒鼓,一次次地被泥浆糊住,又一次次地在狂野的动作中把泥浆甩掉。节奏单一,舞步重复,情绪却非常饱满,鼓人一体,十六个人分四队,相互之间,或舞老牛擦痒,或舞双龙抱柱,或舞喜鹊登枝,或舞仙鹅抱蛋,或舞狗添骚,或舞鲤鱼跳龙门,或舞大猴背小猴,或舞苦竹盘根,或舞蛇蜕皮,或舞童子拜观音,或舞猫拿耗子,或舞小牛拜四方,或舞公鸡啄架,或舞蛤蟆晒肚,或舞雪花盖顶,或舞蚂蚱亮翅,或舞黄莺齈食,或舞猴子捞月亮,或舞耗子抠油缸,或舞狮子滚绣球,或舞祈人上轿,或舞老鹰叼鸡,或舞花鱼抢水……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锵……
       每一个舞者的身体中,仿佛都关着成百上千的野兽,它们一再地发力,暴跳如雷,一刻都忍不住了,前仆后继地决心冲破这皮肉栅栏;它们把舞者的每一根毛发、毛孔,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每根手指、脚趾、眼睛、鼻子、嘴(包括舌头、牙齿、牙龈)、屁眼、生殖器、耳朵、脚底、手纹……全都当成了突破口,狠命地冲击。这涌起于内部的力量,均匀地、强势地鼓荡着舞者,欲炸、欲裂、欲飞,惟有舞,惟有跳,惟有不停地释放,源源不断地把野兽放出来,抢食遍地的悲和飘满空中的哀。身体的高潮是恒定的,就像永不熄火的炼钢炉,只有当我爷爷的棺木落入地中,一切才戛然而止,一切又将回归原有的现场和秩序。
       舞者身后的队伍,依然缓缓流动,人们说,它像一条白色的河,白色的,夹杂着黑色的哭。雨水没有停下的意思,使每一刻时光都布满了暮色。队伍行到通天的半路,孝子孝孙们一条线似的跪下,让灵柩在头上来回移动三次,所有的祈望,只愿亡人有皈依,灵位高矗,不要漂泊。之后,送葬的队伍就地解散,大路上只剩鼓队和加快了步伐的抬棺人,颠颠簸簸中渐走渐远,直到雨幕徐徐拉上。
       四
       没有丧事,土城乡的筒鼓是哑巴。
       但似乎又没人视它们为禁忌之物,那些打破了的筒鼓,人们稍事修补,或做凳子用,或做米桶,也有人将鼓面的牛皮清理干净,将木箍子往屋后的地下一插,修起个不起眼的小水井。有鼓破了,就得做新鼓,一支鼓队四只鼓,缺一不可。做新的筒鼓,梧桐树的材质最好,重量轻,音色响,取一截,先解成板,再刨削成长约40公分,宽约5公分,厚约1公分的木片,用木楔或竹楔串箍为直径28公分左右的圆筒,筒里放几粒铁粒子,两头用最好的牛皮绷上。制作工艺更考究一些的,当木筒箍起,还要像法国波尔多的木匠制作葡萄酒桶一样,在筒中点一堆火,收尽木材中的湿气,然后又将其用酒水泡浸,让木缝死死地结合,然后再晒之以阳光。阳光晒过,再用木胶精心填缝,最后上几道木漆,使之可作镜子。当然,为了以防舞者忘我的大力击打而导致鼓身炸开,通常人们还会在鼓身上箍几道细钢筋或8号铁丝。但事实上,再坚固的筒鼓也一一被打炸,正如再优秀的舞者也避不开另外的舞者为他跳鼓的那一天。
       鼓是好鼓,却不常跳,为此,当我四岁时迷上它,我就成了欧家营之后的岁月中每一个亡失者年龄最小的守灵人。孝歌沉沉,悲声苍茫,白色的纸幡令人意志变薄,纷飞的纸钱冷冰冰地明灭不休,特别是那暗夜里摆放棺木的灵堂,棺木下那盏蓝焰的过桥灯,它照亮的并非阳关道而是黄泉路……这样的场景往往令人避之不及,可我始终拒绝不了那上祭时分的鼓舞、招灵时分的鼓舞、发丧时分的鼓舞。咚锵/咚锵/咚咚/咚锵……鼓舞一起,土城乡所有的苹果树上马上就落满了尘土,土城乡所有的悲马上就得到了化解。没悲,真的没悲,当跳鼓人的肉腱子鼓起一团团火,当他们躬腰抱鼓,双脚右横移一步,左横移一步,向前跨一步;当牛形、虎形、鸟形、龟形、蛇形……轮番呈现,哪儿还有悲?乐,没命地乐,以死的方式乐,以葬礼的仪式乐,乐得心如槁木,乐得痛感全失。咚锵/咚锵/咚咚/咚锵……
       有一回,一户曹姓人家发丧,时间选在拂晓,土城乡一片漆黑,欧家营也只有曹家的门前亮着一盏汽灯。为了看鼓舞,我在曹家的草垛里候了一夜,可是,当鼓舞跳起来,我却什么也看不见,尾随着一个个送葬的黑影,只听见黑暗处传来一阵阵鼓声和舞者跺地的响声。觉得无聊,靠在利济河边的一棵核桃树上就睡着了,醒来时,阳光照亮了大地,利济河的河堤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雷平阳,诗人,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云南黄昏的秩序》、《普洱茶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