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1991年的乡间小镇
作者:李晓君
《天涯》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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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
中学是一个人青春的黑暗史。当我在1991年的南岭乡中学写下这句话时,我从屋子里走出来,仰望山坡上高远的星空。1991年的夏夜比现在更热、更黝黑,我在屋中呆得太久的皮肤上的汗粒,被风吹干。整个校园空空荡荡的,人去楼空,这是个乡村中学,白天它像个赶集场,热闹、喧哗,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现在,像个寂静、冰冷的教堂,屋顶的斜坡举向夜空,桦树漆黑的影子像亡故的人的灵魂在黑夜中行走。我一个人走在宿舍外的空地上,手触摸到砖墙的裂缝,抠进去,一些粉末“淅淅簌簌”地掉落下来。白天我基本上呆在屋里,坐在椅子上,像诗人庞培写的那样:“有时你在上面睡着了它却在下面/思考并像你一样/不知不觉地老了。”
中学建造在一个山坡上,孤兀、醒目,像水泵房中一件笨重的家什,深深青草掩映着一条狰狞的(被雨水冲刷的缘故)土路,桦树和白杨树下,有着碎裂的闪着耀目日光的玻璃和学生随手丢下的肮脏的冰棍纸,奔跑的学生和邮差绿色的单车带起灰黄的尘土。我刚刚师范学校毕业,带着满脑子的幻想、对文学的隐秘的追逐(像暗恋一位从未交谈的女生),我还不能适应一个需要面对哪怕是简单的人际交往的社会。我背着一个绿色画夹,手提袋里放着一个黑壳笔记本(哦,那么多羞于示人的诗句,我还要继续它对生活的记录)。我还不能适应从一个学生到教师的角色的转换,当我站在讲堂上,手捧着教材的手在微微地颤抖,我的脸总是莫名其妙地就红了,我看到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吃吃地笑着(我的年龄只比她们大两三岁)。我经常收到一些漂亮的卡片(在某个上下午的时辰偷偷地塞进我的门缝里),那一年秋天,我早晨起来洗漱的时候,常常看到窗台上放着带露水的金色野矢菊,啊,我不能漠视一个乡村女生单纯美好的心思。
我在洗漱的时候,厨房的伙夫周师傅和食堂管理员祥云,正在称量学生带来的大米。在周师傅弯曲的臂弯里,山坡下白亮的细流从田野中流过,在更远处一个叫圳头的村庄里,有他的一个情人(但不止于此),他经常摸黑下到圳头村去,翌日清晨披着消退的星光回到山坡上的学校来。我没有建立起跟祥云的良好关系,这个据说与县教育局有一定关系的聘用工人,喜欢对人颐指气使,在普遍比较厚道的乡村人群里,他身上的市侩气息,像土墙上一块灰白、污秽的塑料雨棚一样醒目。
又一个夜晚,我隔壁刘老师的老婆芸娇钻进了周师傅的被窝。刘老师年届四十,眉清目秀,身材瘦削,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毕业的师范生,为人柔弱、谦和。刘老师虽长得清瘦,但吃起饭来毫不秀气,喜欢离开餐桌蹲在宿舍门口吃。那双被墨水、烟草濡染得分不清颜色的细长手指,捧着一只青瓷大腕,看得出来他的胃口很好。他长期住校,只在每个周末回到另一个乡镇的家中,看望年迈的母亲。而这个夜晚,睡在他身边这个熟悉的女人,也会在自己的床上消失。周师傅虽脾气不坏,但看起来完全像个不解风情的粗人。刘老师的老婆芸娇也许喜欢他行武出身的健壮身躯和满口的粗言秽语。她是个爱听粗话和喜欢与年轻的男教师打情骂俏的人。我也喜欢住校,但每次周六晚上,想起这个时候学校只有三个人,而且一想起他们,便联想到“偷欢”、“裸体”这些字眼,便感到空气中布满了令人窒息的不洁的粉尘。我住校不愿回家,是因为病态地爱上了自己独居的巢穴。而他们,则把积蓄了一个星期的激情,释放在对方灼热的石磨般的身体上。他们在受用着一种被道德谴责但无比刺激的乐趣。而我的孤居,是出于对自我的迷恋和对生活无着的幻想。
我对每一位年轻、纯朴的乡村女性抱有好感和幻觉的情爱。我读中学的时候,是在县城,与我现在教书的中学有着很大差别。我曾经幻想与一位乡村姑娘的相爱,在山岗下的溪流旁、在干草堆和枫杨树下,彻夜拥抱和交谈。但是当我真的身处乡间的时候,我却发现我的心在远方。我坐在黑夜中的椅子上,不停地写作诗歌,我的激情未曾在身边的事物上停留,总是认为一定有着一种更高的存在,向我召唤,使我从卑微、庸常的生活中脱离出来,进入到更抽象但也更为激动人心的事物中。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沉静、娴雅,经常使我彻夜难眠,但除了路上相遇时会心的一笑,我不曾向她表达内心的爱慕之情——我听凭于内心的另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将我从现实的生活中引领开来,指向一个未知的远方。这是我在青春期易患的毛病之一:不低头于眼前,相信未来是更真实的存在。现在,我失眠得更加厉害,我发现我的傲慢其实是最大的愚蠢,我给远方的女孩写过一封求爱信,但像放手于空中的纸鹞,音讯全无,了无踪迹。
学校里不断有年轻的教职工恋爱的消息。与我同时分下来的老师郭春华也加入了这个阵营,他与一位乡财政所的所长一起追她的师范女同学贺红霞,而郭渐渐占了上风,我经常被邀请到他的女朋友的小学去玩。那是一个旧祠堂改造成的村小,晚上显得阴森、恐怖,我突然理解了那些女生读书时,死也不肯向那些狂追猛打的男生就范,而刚踏出校门,却轻易地被她从前的男同学俘虏的原因。在坚硬的现实面前,幻想总是不堪一击。而我仍在游离。我记得那年学校里大约有五六个男教师正在恋爱,对象有村小的老师、厂里的职工、在沿海城市打工的村姑(最后一类的成功率几乎为零)。我记得有一次,这些老师们的女朋友们都来到了学校,当时县城的舞厅时兴跳舞,我被邀请与大家一起在宿舍前的空地上跳“拉手舞”,大家兴高采烈,录音机的音乐声一下子吸引了好多学生观看,现在回忆起来,像是隔着百年的时光,令人难以置信。
那一年秋天,我的组诗《读古典名著》在《星星》诗刊发表了,我突然像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多少个默默无闻的孤居的夜晚像被一道电光擦亮。我每日在山坡上热切地眺望,等待穿着绿色制服的老李的出现,急切地从他的手中接过信件,像一个热恋的人一样轻度地晕眩、疯狂。青草在窗外疯长,枯萎,时光寂静,缓慢,我像个墨水抽干的瓶子,在亮着台灯的桌前沉睡。但这平常、枯寂的生活里还是发生了几件戏剧性的事情。
其一是,中途有一位姓陈的年轻女老师,从另外一所中学调到我们学校来了。这是一个长相清秀、开朗活泼的城市姑娘,一度引起学校好几位单身男教师的浓厚兴趣。陈老师与我住在同一栋宿舍,每次从我门口经过,婀娜的身影洒下一地芬芳。说实话,我一开始对陈老师的印象也是不坏的。不久以后,就有一位中年男子常骑摩托车来她的房中过夜,关于陈的风流韵事也很快在学校的老师中间传播开了。这无疑让这些单身汉们感到深深的失望。有一天深夜,传来一个女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一个场景深深地让我们感到惊愕:月光下,陈老师夺门而出的赤裸身体在宿舍前奔跑,一个身材高大、体态壮实的中年女人在后面叫骂着穷追不已(她的男人也许还毫无廉耻地在陈老师的床上继续他的蒙头大睡)……第二天,空地上燃烧的灰烬仍在冒着青烟,依稀可以辨出:毛衣、棉被、胸罩、裤袜、口红、坤包,以及多少双看不见的眼睛里的嘲弄和屈辱……
另一件和我有关。有一次,我们学校出现了一个背着巨大行囊的流浪诗人,他向别人打听一个叫“李晓君”的诗人。这是个头发板结状如乞丐的矮个男人,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我对两个“诗人”之间相遇时应有的表现完全没有经验,惊慌失措地面对着他。说实话,那一刻我为自己是“诗人”感到耻辱。流浪诗人坐定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给我,上面是我的一位朋友的笔迹,交待我好好接待云云。诗人与我大谈文学和佛学,玄虚之极,使我如坠云里。为不负友人嘱托,我以酒肉待之,忍受他身上刺鼻的异味让他在我床上留宿,并违心地给他返回的路费。后来才弄清,这个所谓“诗人”,完全是个被文学毒害的神经错乱的疯子。
这两件事对我的内心产生了极坏的影响,一度使我对身边的女性怀着不信任和不健康的想法;而诗歌,更像一种致幻物,它摧毁了我很长时间建立起的一种内心秩序,使我陷入到某种虚空里。
乡村医生
乡村医生有一把红得发亮的吉他。每次我看到他坐在床前弹奏,都会误以为他是个校园歌手。他弹得不很专业,但很深情,粗黑的长发遮掩了半垂的脸部,贴着胶布的手腕有节奏地敲打着颤抖的琴弦,空气里布满了福尔马林的气味,和冬天炉火的煤烟味。这个时候,村庄外的行人很少,村口马路结着白白的冷霜,栗树的枝条像被电击的肢体,剧烈地抖动着,冬季的田野上空,云翳灰暗,天空倾斜。
他的诊所在村庄的路口,老远可以看见白色墙面上一个鲜红的十字。通常他的门口聚集着无聊的人们,前来听诊的少妇若无其事地将架在乳房上的红色线衣放下来,目光呆滞地望着门外,而他将听诊器从耳朵上取下来,余温尚存的手拧开笔套,在便笺上奋笔书写。这双手多少次从一个个病体的双乳间抽出来,然后插在口袋里,像害羞的猫头鹰一样窝在暗处。我曾经握过这双白皙、修长的手掌,在这个村子里,我们更像两个闲人。相对悠闲的职业赋予我们相近的气质,对自由和书籍的共同热爱,使我们成为了两个可以交谈的人。他的桌上整齐地摆着一些医学书籍和路遥的小说以及一本《东周列国传》。一本人体解剖书已经书页翻卷,封面残缺不整,里面画着许多红蓝圈圈、线条,好几处空白的地方写着同一个女人的名字;有一页绘着女阴的插图旁边,濡染着黄色的斑点。诊所散发着一股潮湿的、腥膻的气味,散发着一个单身汉身上躁动的体味。
他的妹妹,坐在我班上后排爱笑的女生,身体已经呈现出青春期的丰满,每天上课时显得神思恍惚。有时晚自习我去教室察看,走到她身边看到她在一本笔记本上入迷地写着“诗歌”。当她发现我,急速躲开的眼睛里闪过惊慌和妩媚的笑意。
我是个对学生宽容而随意的人,从心底里认为自己并不适合做教师。我的生活凌乱、没有方向,对职业缺乏热情,整日在空洞的内心里度过。我还没有尝试过谈一次恋爱(总觉得那是件多么遥远而不现实的事情)。我每日坚持写作,但又对自己非常不满意。我的隔壁住着一个不需要教课而领着全额工资的老师,他患有精神分裂症,每日紧闭着房门,房间里经常水流成灾,但却能准确无误地踩着钟点到食堂去打饭吃。多年以后,我离开了这个学校,几次在县城的马路上远远看到他,像卓别林一样迈着奇怪的八字步,他看到我时嘴角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就走过去了。
周师傅有一些简单但实用的智慧,他用竹片给每位教师做了一个牌子,挂在一个小黑板上,需要用膳的老师,需要事先把背面写着自己名字的竹片翻过来。我的患有神经分裂症的邻居,总不会误了自己的口粮,每次都可以看到第一排末尾他的名字:贺凤仪。他的父母多次将他送到吉安市精神病院,每次回来情况变得好些,甚至还与刘老师的老婆芸娇开起玩笑,但总是维持不了多久,便又开始恶化。他原来考取的是一所名牌大学,没有读完,因为神经分裂,给送回来了,又不知什么原因安排在这个中学。
我有时会到诊所去,坐在乡村医生肮脏不堪的床上,和他谈论疾病、女人,或者什么也没谈。我忘了介绍他有一条残疾的右腿,缘于少年时经历的一次车祸。他读过高中,高考落榜后复读过两年仍然折戟。而他的妹妹,成绩也是差强人意,但她早已做好读完初中去广东打工的心理准备。有一次,他对我说如果能够做一名老师,他将感到非常满足——他羡慕我有一份稳定的职业,而我却总想着离开。
我们都是生活在病态里的人,对生活失望,又极度自闭,没有缘故地嫉俗愤世。有时我感觉在某种程度上,我和我患病的邻居,没有多少本质上的差别。乡村医生三十出头了,还没有成家,以抚摸病人的乳房为乐事,他的脸苍白、猥亵,内心一定沉淀着许多的阴暗。平常他是个默不作声的人,是个喜欢干而很少说的人。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冬天紧闭,呼呼叫的北风被拒之门外,仿佛里面是个与乡村无关的世界,但总会有急迫的敲门声,将他从床上惊醒过来,翻身坐起,套上那件(仿佛多年未洗的)白大褂,翻开病人的眼皮、查看舌苔、熟练地将听诊器套上耳朵、镇定而严肃地询问。那样的时刻,在我眼中,他看起来像个陌生人,仿佛从一种呆滞的氛围里抽身出来,一根将枯的枝条重新焕发了弹性和生机。
实际上他并无把握处理那些难度稍大的病症。他完全是出于对医学的好奇而自学成材的。他的诊所矗立在村口,只是使村庄感到一丝安慰,好像看起来能够使局部溃疡的村庄得到医治,其实完全是自欺欺人。但村庄需要这样一个存在,来缓解对病痛的恐惧。但整个村庄,包括我和我的邻居、刘老师、刘老师的老婆、陈老师、医生,都是有病的人,需要得到抚慰和医治。
诊所紧靠着几棵高大的香樟树,其中一棵已经活过了上千年的时间依然枝青叶绿,树的身上挂满了红色的画着桃符的布条,黄昏的时候,密密匝匝的乌鸦栖落在树上,将硬硬的樟果撞落下来,噗噗掉在青烟缭绕的祭坛里。医学和迷信,在村庄里并行不悖——就像两种人:留守在村庄的老人,和常年在城市打工的年轻人,他们形成了一个异质的村庄。充满躁动而又依然宁静的村庄。铮亮的摩托车、牛仔裤,和牛车、破草帽抵手比肩的村庄。乡村医生是为数不多的留在村庄的青年人,他不同于这些烧香迷信的老人,又不同于这些城市打工者。他是个迷失的愤青,又是个旧时代的同流合污者。他眼神的不羁和身上的暮气交织混合在一起——其实他完全是这个村庄里多余的人。他干着这临时的职业,但永难糊口(不像他的弟弟每年从南方打工的城市给家里汇来不菲的现金),对于父辈扛锄下地的生活,他是厌恶的。他在乡间的位置,与我在学校的感受有着相似之处。
从我学校步行到他的诊所,大约需要花费十来分钟,在这步行的途中,我想了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
单车爱好者
单车记录着一个人青春的梦想、存在的卑微感、对远方小心翼翼的(有时又是激烈的)探寻……一个孤独者,对单车所寄予的情感可以与相恋的人媲美。有一段时间,我们几个家在县城的青年教师(有的教中学,有的教小学),总是周一相邀骑单车去乡下上班。六七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像云翳下炫目的日光,划过空荡荡的乡村公路——这一情景,至今回忆起来,都有一种充盈的感动和幸福感,从公路上可以眺望广阔的原野,河流,稻田,隐没的村舍,公路两旁的林梢,太阳洒下和熙、麦芒般的光辉……其间的女孩,总是得到男士们得体、细心的呵护,她们的白色裙子在车辐上喇叭花一样吹起,有一个眼睛很黑、很大的,是我初中的同学,我曾经去过她的学校,她是个爱整洁的人,铺着塑料地膜的房间一尘不染,墙上张贴着巨幅的林青霞、张曼玉的彩色画报,房间里弥漫着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她后来没有嫁给一个她喜欢的男孩,而与一个苦苦追她的老师结婚了。
渐渐地,这个单车队伍分裂了,有的是丧失了这种乐趣,有的是有了男(女)朋友,有更为具体和称心的“旅伴”。到后来,剩下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路上来回。我的这辆黑色“凤凰”牌单车成为我最后不离不弃的爱人,每次骑回家,我都会仔细地擦洗它身上的尘土、污垢(它是我参加工作后购买的第一件物品),为它的轮胎被尖利的石子割破而惋惜,它的轴轮、链条有些锈迹了我要给它们涂上机油,龙头上的塑料车把已深深地烙下我的指纹——无论小偷把它弄到哪里,它身上都带着我不可更改的印记。它像一个有着丰富情感的人一样,有它的脾性、喜怒哀乐,它也有它的健康和疾病,也有它卓然的气质和内在的卑怯。多少次我跨着它在照相机前英姿勃发地故弄姿态,很多次它也闷闷不乐,我骑着它去学校,它不是漏气了,就是掉链条——但它也有它幸灾乐祸的时候——这条简易的乡村公路,县里要将它拓宽改造成一条沥青公路,路面被挖开了,坑坑洼洼,有一些路段,自行车根本骑不了——我只好将它扛在肩上步行,我听得见它在我肩上咯咯地笑着。有一段时间,我跟校长的关系弄僵了,他总给我小鞋穿,我将自己关在屋里生着闷气,它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用沉默的叹息安慰我。更多的时候,它用欢快的音节为我的行旅奏乐,让我忘记世间的不美好,借助它我看到公路两旁悬铃木美丽的花瓣,蜜蜂在绿荫间的嘤嗡,南风吹拂稻田弯曲的姿势,印象派画家对乡村事物产生的伟大而美好的情感——重新感到对生活的信心……
我曾经在一篇《去往一个无名小镇的公路》的短文里,这样描述:“我一般是骑自行车去学校,路上的半个多小时,正适合想一些眼前或遥远的事情。南方乡间的早晨——山谷间清凉的岚气,公路两边峭拔的白杨树,田野里的黄牛以及野兽昨晚留在公路上的新鲜粪蛋,总会让人陷入到一种传说中的乡村的记忆里,时间和现场仿佛并不存在,眼前所见,只是昭示着另外的一个时间,和乡村……”
伟大的库切,“他几乎像修道士那样自律和勤奋,不喝酒、不抽烟、不吃荤。他骑自行车进行长途运动以保持健康,每天早晨至少伏案写作一个小时,即使周末也不例外。在冷若冰霜的外表下,他的内心世界非常丰富,大脑思维高度活跃,总是在不停地尝试新思想,这种活跃与尝试外化为他脚下飞转的自行车轮子。库切是一个自行车迷,在开普敦期间,该城每年一度的自行车赛里少不了他的身影。”(《人民日报》2003年10月31日第十五版)。然而我所喜欢的这位作家,当时(至少我认为)还默默无闻——这当然是媒体和文化交流上的障碍。我在1991年的乡村拥有这些:诗歌、自行车、青春、梦、黑夜……而自行车是其间的一个中介,它将我与这些事物联系起来。当时广西有一本诗歌民刊《自行车》,创办它的人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非亚。
一个骑自行车去乡下中学上班的年轻人,在路上会遇见什么?夜行的小动物血肉模糊的尸体(肇事的司机早已远去,浑然不觉),易发事故的拐弯地段,一个挑担的无辜的农妇、一个孩子(他有一双聪慧的眼睛)——一个平常的生命消迹于地球,让那个闯祸的人终身活在悔恨和歉疚中。这条公路,不很平坦,中间有几个陡坡,当我的车子爬上来时,汗水已经泅湿了我的肩背,汗水混合着年轻的身体、香皂和油菜花的气味;当我从坡顶往下俯冲的时候,我的单车像是张开了两只欢快的翅膀。我的单车超越一个个路上的行人时,我感觉到它的那份骄傲和优越感;有时与对面骑车的人交臂而过,我们互相之间以微笑致敬。有几次,我的车把刹车失灵了,或者冲撞在一块石头上,或者在拐弯的时候没能控制好速度,总之,我被摔在地上,膝盖磨破了,单车滑向一边,后轮还在(像白亮的溪流一样)转个不停。一个骑车不断在路上往返的人,他所见的事物,已与他的生命建立起了某种内在的联系,他知道前方路段岔口的一个避雨亭,在一排茂密的榉树下,有一眼清甜的山泉,山泉前方几十米处,有一片墓地,经过村公所门口的时候,他经常看到一个穿桃红色衣服(在门口张望)的姑娘,一个路边的简易杂货店,他有时会停下来买包烟抽两口又重新上路……他在路上的往返、思考,丰富了他的内心世界。他知道,他现在所经历的将会被永远打入记忆的冰窖,他终将会离开这里,离开这条公路,离开这辆单车,在别的地方,继续不知所终的奔波。
多年以后,我看陈果导演的影片《细路祥》,深化了对单车的认识:在九十年代中后期的香港,八岁的祥仔常帮家里的燕记茶楼送外卖,攒钱买自己喜欢的电子鸡。他常常骑着一辆破旧、笨重的单车(与他单薄的身体很不相称)在胡同中飞奔。祥仔偶遇大陆偷渡来港的阿芬之后,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当警察清理无证儿童,祥仔骑着单车追赶着,错过了阿芬乘坐的警车,车里的阿芬以为祥仔追的是救护车而并不想和自己说声“再见”,一个伤心的误会令阿芬意识到童年的结束——童年的结束意味着生活的残酷开始,而生活的残酷竟源于一场误会……那辆支在公路和主人公贫寒生活边上的自行车,像是一件沉默的抗诉道具。这辆笨重的单车,在影片中反复出现,它暗示出生活的诸多况味,有一种震撼人心的效果。
我的这辆单车后来在家里被小偷窃走了,在晴天白日下,他直接从我家的客厅将车子推出去了。这是我丢的第一部单车,伴随着单车的丢失,我也不断地将一部分生活给丢失,我丢失的部分,命运并不以另外的方式进行补偿。生活在不断地改变,我已生活在另外一个地方,一个陌生的城市,仍然骑一辆单车上下班。我的女儿也已经出生,并在向祥仔的这个年龄突飞猛进,她常常骑着一辆小自行车在院子里横冲直撞,而她的父亲,还在城市的大马路上飞奔。这条路,与多年前的那条乡村公路有着隐秘的联系,它们共同存在大地上,磨砺着一个人飞转的车轮,也磨砺着他的青春、情感和梦想。
夜访
我有过几次深夜在乡间徒步行走的经历。有时是去拜访僻远的乡间某个认为重要的人物;有时是去家访——当我来到学生的家中时,天已经黑下了,我推开门——一家人从灶间吃惊地站起来,望着我——这样的情景让我想起某位巡回展览画派画家的作品,一位出外参军多年的儿子突然归来(目光忧郁而沧桑),他的母亲惊愕地望着他,包括他的妻儿,用难以置信的(仿佛面对一个陌生人的)目光望着他。而我,仿佛不是以一个教师的身份前来造访,像是一个漂泊多年的浪子回到了家中,或者是一个失礼的陌生的闯入者。
记得有一位学生,家住在小镇最边远的一个小山坳里(村名叫寒山),一个文静、拘谨,但功课很好又特别纯朴的女孩子。或许是家里境况不佳,辍学了,我被学校安排去家访,做该生父母的工作。这样的事,其实在这个中学,是屡见不鲜的,每年不断有新的学生辍学,我还没有遇见过哪位能供养得起孩子读书,而无故让他退学的家长。学校为了保入学率,总是千方百计做工作,而家长却是一副欲哭无泪的沉默表情。我不能面对这样的场景,在冷酷的现实面前,我不能一如既往在无关现实痛痒的幻境中抒情。大部分老师会拿出一部分工资来资助家境贫困的学生,但依然有不少学生不得不过早地告别心爱的教室,而汇入到社会的大洪炉中。
但我在乡间的夜晚行走,有时也会耽迷于夜晚的沉静和神秘、周围事物的秩序和美丽,而浑然忘记了此行担负的并不美好的任务和将要面对的无从把握的结局。从学校到寒山村,要走一条山路(我印象中似乎一直在山脊上行走),路上要花费的时间,超过了两个小时,我难以想象,我的学生们每天起早贪黑在路上奔走的情形。对于我来说,夜行的新奇感,唤起了我对乡间的纯朴热爱,越过现实的困囿、无奈,暂时将身心完全投放到自然的情感中时,我还是感觉到她的那份惊人的美丽。路两边比较多的是油茶林,已经挂满了沉甸甸的油果——我记得母亲有位要好的朋友,是一位上海下放来的知青,这位可爱的女士初到我们这个地方上来时,发现满山的油茶树结满了红红绿绿的果实,以为是苹果树。她震惊于这个地方人的“愚蠢”、“落后”——有一天晚上她到山上偷采了很多茶油果躲在被窝里吃——结果落下一个很大的笑柄。我在路上行走时,回味着这个故事,竟无声地笑了。夜风吹动着飒飒作响的芭茅,而树叶像是涂上了一层油漆,黑亮亮的,整个山上没有一个人,只有我的影子在随着我的身体前行。我感觉到一种孤独的甜蜜。置身在一种广大的黑暗和宇宙无穷无尽的疆域里,更加清楚地看到自身的“存在”,卑微,孤独,但有幻想。像一朵蓝色的火星,在秋夜照亮……夜空像一面弯曲的镜子,滚动着雷霆、乌云,和一个仰望者悲欣的泪水。
我不记得哪次,是家访完回到了学校,还是被家长挽留宿在学生家里。学生的父亲被检查出患了重疾,需要一笔很大的费用来治疗,已经无法继续供养她读书——而她自己也已做好去挣钱给父亲治病的决心。我很无奈,这是一家生活困难但很温馨的家庭。父亲种几亩薄田,农闲时,到山外找点活做,有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分别读初中和小学,母亲是个寡言而美丽的农妇,疼爱自己的孩子,懂得计算着细水长流地过日子。但命运还是无情地给予一击,使一个原本温暖的家庭充满着忧愁……但我的突然造访还是让一家人感到一丝惊喜。夜风拍打着暗黄的窗框,我们围着火塘,嘴里不惜对孩子的溢美之词——而她紧抿着红红的嘴唇,这个懂事的孩子,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不让它落下来——
请让我暂时离开这个令人伤感的夜晚,到另一个春夜的村庄去。
我的一位交往多年的诗友,在一个叫作周家的小学当老师,因为一组诗歌《我在乡下教书》获得了一个刊物的诗歌奖,邀请我前去谈诗。那是一个与我的学校隔着四个县城的乡间。我那次赶到他的乡镇,天已经很黑了,从乡镇到他的学校,还有十多公里的路程。但那被诗歌和友情照亮的内心,给了我一种夜行的冲动,我沿着赣江的河堤一直往他的学校走去。这个自命为赣江之子的人,他在信中不断地向我描述过的学校旁边的赣江,现在在我的脚下激喘地流淌,赣江宽阔,滋养着万物的生命、润泽着乡土和文明,水流的方向与我相反——这里仿佛就是远方的一个起点(“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海子),我数落着对岸的灯火,把它看成灿烂的桃花。夜行船在江里突突地响着,让我感到这个世界始终有人在你身旁。两年前,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列车驰过一个年轻天才的身躯时,北方夏夜的天空持久地摇晃,而诗歌照亮的夜空依然明亮。诗歌是对抗平庸的尺度,是青春的气质和生命的良知,在某种意义上,所有的诗人都是大地上的夜行人。多年以后,我和这位诗友都已经放弃了写作诗歌,我们的激情夭折于自身的迷失,当我们说“我们试图与生活和解”时,那是出自于对平庸的妥协。我一直未对师友说出那晚在赣江边踽踽独行的感受,当我们已经能够苟同于生活的雾障,我知道,一个因为诗歌上路的夜晚,已像一把锈蚀的刀子,早已佚失于旧日的河流。
我还拜访过一个护林的老人。他参加过抗美援朝,胡子白了,会唱几曲地方戏,儿子是个挖煤工人,几年前死于一次坍塌事故,儿媳妇跑了,留给他一个年幼的孙子。他还活着,而且看起来那么健康,还能够活到足够长的岁数。尽管根本无法抵挡那些偷盗的伐木者,但他还是那么尽心尽意地干着这份工作,已经不是出于职责,而是纯粹有份事做,以打发时间。他活的开朗而尽心,这是让我对他着迷的原因。有一段时间,我多次到那山脚下的小房子里去,听他聊一些旧事;窗外,山风响亮地摇晃着松枝,溪流绕着木屋潺潺流淌,时间显得久远,空旷,深邃。在一个个虚静的夜晚,我对时间充满着敬畏,其实我对它也可能一无所知。
傍晚,在一家外面下着雨的小酒馆
周末的小镇。像下在电影银幕里的无声细雨。小酒馆。……
一扇适合沉湎和怀想的木格子窗,音乐在冬天的黄昏暗香浮动,几个陌生人(他们已埋单离去),雨水落下来,在所有敞开的地方形成水涡,事物越来越暗,并不是因为黄昏的缘故。我读过关于黄昏最好的诗歌是:
马儿在草棚里踢着树桩,
鱼儿在篮子里蹦跳,
狗儿在院子里吠叫,
他们是多么爱惜自己,
但这正是痛苦的根源,
像月亮一样清晰,
像江水一样奔流不止……
——杨键《暮晚》
雨水中,事物寂静几近虔诚,灶上的火苗深情地舔吻着铝制酒壶的底部(空气中溢满了新酿的米酒的芬芳),灰暗的墙壁像往昔的一个灰暗的年代,它通过年画、对联、刀痕累累的木桌,在无声地述说,店主(把酒壶从灶上提下来)靠着柜台睡着了,他的姿势使身体往一件平常的家什靠近,在微拱的暗黄的木板隔成的天花板上,雨水在悄悄地渗透。哦,时间,是个多么无用而难以描绘的词。所有的事物,都在时间之内,又在时间之外,所有的事物都在雨声中产生关联,又彼此孤立。所有的人声消褪,只有在雨声中放大的事物在黄昏里凸现。所有关于人世、命运的词汇,在雨水中熠熠发亮……街上疾驰而过的汽车里,旅人的愁绪比黄昏更浓、更稠,他与酒馆里靠在窗前的男子对望了一眼,在一闪而过的对视中,有着相似的无望和惊惧!仿佛分别看到另一个漂泊的/停顿的自己……在情人肌肤上划过的雨珠也在草叶上迅疾滚动,雨声是大自然一个微弱的(也可能是响亮的)节拍,雨珠是天空倾泻的泪水,落在大地的肩膀上。我在黄昏的酒馆里,怀念每一位曾经相遇的少女,怀念她们星星一样的眼睛和洁白面庞,每一段(哪怕是一瞬间的)情爱,都在雨声中无限地放大、繁殖。我爱过她们哀伤的眼神、柔弱的肩膀,我爱过她们苍白的嘴唇和小小的心事,爱过她们的善良和诡诈。我看见玻璃上,雾汽暗自聚集着/凝结着。伸出手指,我把自己的影子/像灰尘一样轻轻抹去……(三子)。现在,一切都暗下来,灰亮的街上,黑夜,从远方向近处聚拢。
……往昔在向手中的杯碟聚拢。但更冰冷,更狼藉。乡间的小酒馆,让人在漂泊的行旅中短暂地停顿、眺望。偶尔,我听见酒馆里有人在大声争吵、面向黑夜大放悲声,掀翻的桌子底下,玻璃尖锐的叫喊,受伤的手指,喝斥,血。像是一本小说的情节。两个酒入正酣的好友撕扯起来,那些压抑的不满和怨恨,像拖泥带水的莲藕一样也牵扯出来了,真正的仇恨产生了,随着酒劲窜上头顶。我爱这些压抑的人,我爱他们简单、粗陋、有滋有味的生活。平常他们不吭一声,闷着头忙心中的活计(他们懂得按部就班的生活),他们的生活被设定,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心安理得地过着,有忧伤,有悲切,也有他们的欣喜。他们有他们喜欢的女人,但不善表达,弄巧成拙,他们有他们的善良和爱!在一种约定俗成的生活的礼仪中,与简单的事物——田野、河流、青草、白天和夜晚,相亲相爱。
回忆制造了另外一种被诗化的生活场景;我们在痛恨和愧疚的回忆中成长。我说,我爱这乡间淳朴的事物,花瓣上太阳的光亮,修理铺自行车上的斑斑锈迹,木头的纹理,河流的怨气……我爱这狼藉的卑微的生活,爱我书房(宿舍)坑洼的地面,裂缝的天花板,被手肘磨得溜光的桌面上我喜欢的书籍,角隅里的弯曲的啤酒瓶盖,随手写在床头上的诗句(当我重新默念时又恢复了那晚的心跳),我爱我窗外的风声,窗台上的钉子、落叶,陷入在砖墙中的窗框,清晨的眼神、落日的钟声,秋天里弥漫在屋中的山雾、冬天钻进被窝里的风雪,入夜村庄里妇人的催眠曲、人群骚动中惊慌的狗吠,草尖上的雷霆,旧相册里的天使……我有一盘磁带,是日本吉他天皇木村好夫的,里面有支曲子我反复听了好多遍:《两个人的小酒馆》,我迷恋他的老,迷恋他曲子里飘零的樱花、岁月的风声、痛彻肺腑的回忆情调。我迷恋晚年的萨特(他是咖啡馆的常客)、都柏林的乔伊斯,迷恋法国印象派画家对酒馆氛围凄清(或糜烂)的渲染。我迷恋光阴,和光阴里留下的低微、伤痛的片断……
入夜,小镇上亮起了黄色的灯火——通过多年以后的电脑屏幕打量,像是电影里的镜头,一个踉跄的人扶着门框出了酒馆,他很年轻,生活对他来说充满着种种的未知,然而,那一晚,他的背影有着许多年以后才有的沧桑;酒店门口倾泻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身影,但在片刻之间就闪进了浓重的黑暗……
李晓君,作家,现居南昌。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昼与夜的边缘》、《寻梦婺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