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无人看见的城市生活(外一篇)
作者:傅 菲
《天涯》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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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过早地在我的生活中退休了,算起来已有十年。我用过两辆自行车,一辆是乡下教书时骑的“飞鱼”牌28车,车子是我大哥在镇里赊的,120元的车钱,我花了3个月还清。过了一年,我进了城。尤少兵把他的“坐骑”送给了我。那是一辆26车,用了两年,但车架还是闪闪发亮的。尤少兵说,28车笨重,骑起来像个贩卖猪仔的人,26车载女孩子比较优雅。真是可惜,我骑了5年,一个女孩子也没载过,很是对不住好朋友的一番心意。在县城呆了3年,我又到了市里。在市里上班,但还是借租在县城,每天骑自行车往返。直到1995年夏,我搬到一个叫邱宁的朋友家居住,才结束了这种鸵鸟一样的生活。26车也结束了它的里程——我一直走路上下班。邱宁是搞摄影的。他也是借租的。
那是一栋三层民房,紧靠铁路。我们住在二楼。一楼是一个搞运输的租户,三楼是房东一家。很长的时间里,我无法正常入睡——火车声滚滚而来,洪水一样肆意。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它的热爱。——穿过铁路,大片大片的灌木翻卷,茅草涟涟,牵牛花一直铺到火车消失的视野里。尤其在秋天,墨绿和橘黄的色彩,堆叠在郊区这块画板上。薄暮余晖,熔化在缓缓奔流的信江,天穹下坠。灰烬的,充满回声的,凹进胸腔的。秋天,乍看上去,显得有点板滞。它美得如此简单,一如人的本原。我经常吃过晚饭,到那片丛林里散步。天空弧形,与不远处低矮的荒丘相衔。火车经过,我看见一对对情侣,在晃荡的气流中,紧紧拥抱在一起。
暗房设在邱宁的卧室。它更像一个单身汉的展览室,或者说,是一张布满灰尘的静物速写:被褥还是下床时掀开的样子,床架上搭着一件芝麻花的睡衣,几双旧皮鞋不规则地躺在床底下,寂寞而无辜,靠床的桌子上有扑克牌、洗发水、摩丝、写不出字的钢笔、掉了牙齿的头梳,窗下是两个纸箱,里面是衣服,裤子,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进门的右墙下也是一张桌子,有一个水盘,压手裁纸刀,15瓦的台灯。邱宁就在这盏灯下冲洗照片。我从他冲洗照片的张数,可以计算出他一天的收入——5寸的5块钱一张,6寸的8块钱一张,7寸的10块钱一张,底片4块钱一张。他在一座商贸城的三楼,租了一个小店面和一个摄影间。他以照黑白照为生。他照片的张数,每个月都在减少,有时连续几天一张也没有,这有可能是生意越来越冷清,也可能是他根本没上班,而是躲到某个人家里打麻将。邱宁洗照片的时候,我就站在边上看,他边洗边教我。真是丢脸,我一点也记不住——我对许多东西是极其笨拙的,怎么教也不会,比如换保险丝,每次断了,我都打电话叫电工来修。在暗房里,我看着人在水中的相纸上,慢慢显现——这个过程,和回忆没有差别,甚至可以说,那是回忆的本质——驻足停留的瞬间,姿态是那样的打动人心,在我们孤立无援时浮现。
其实,我没有打算在市里居住,我的朋友大部分在十华里外的县城。假如我没有回县城,晚上基本上是在电影院里度过前半夜,脚搁在椅子上,呼呼酣睡。和我一起酣睡的,还有邱宁。散场了,我跑到他家搭床。搭了几次,邱宁说,我隔壁还有一个房间,你一起搬过来住吧。我说,也没有什么可搬的,我只有几件衣服和一捆书。我一直觉得县城是我生活的一种补充,但我也说不清,到底补充了什么。它只有一条五华里长的街道,两个“丁”字路口,被我的脚步翻阅了几千次。而很多人是在县城上班,居住在市里,我是为数不多的,“反向”生活的人。
和邱宁一起生活的,还有他年迈的母亲。他母亲是个基督信徒,饭前会祷告,筷子摆得整整齐齐,低头,微微闭上眼睛,左手按住胸口,右手抚桌,嘴唇激烈地磕碰。我叫她伯母。伯母的卧室兼餐厅用,有一个外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看见乌黑发亮的铁轨。泥浆一样的阳光,通过这个甬道,喷射到我们脸上。有时候我午睡晚了,也不去上班,端一把竹椅,坐在阳台上发呆。伯母会靠在门框上,对我说:“你是邱宁的好朋友,你要多劝劝他,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不讨老婆呢?”她个子矮小,头发斑白,脚小,走路很快,脸上爬着一层层的皱纹。我说,我已经劝过多次了,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伯母穿一件黑褐色的对襟衣,一边喝茶,一边用茶水抹头发。她又说,邱宁从小丧父,吃了很多苦,你多帮帮他。伯母的生活是很有规律的,吃了早餐,去买菜,回家唱耶稣歌,下午小睡,唱耶稣歌,星期天去和姐妹们聚会祷告。伯母不识字,但能够背大段的经文。她经常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眯起眼睛,看来来往往的火车。我不知道伯母的心里,除了上帝,还有什么。她说,上帝看着我们生活,上帝就站在我们身边,但我们看不见他。阳台的十里之外,就是她的家。那个地方叫灵溪,饶北河从那儿汇入信江。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到过这个十里之外的小镇。她的房子在她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就倒塌了。她很多次向我说起邱宁父亲死的情景。她说,孩子的父亲把头靠在床沿,张开嘴巴,眼睛看着她,一直看了三天。她的脸上有着别样的平静和慈祥。她的脸被她的背影所吞没。
我隔三差五在伯母那儿混饭吃。她喜欢烧鸡排和排骨煮冬瓜片。厨房在一楼的柴火房,她烧好了,叫一声:“邱宁,端一下菜。”她声音很脆,不像个老人。烧好了菜,她一手扶栏杆,一手支着大腿,上楼。她的身子一晃一晃,像一个搬移的草垛。邱宁在家里,也会去烧饭。他能烧一手的好菜。但我不喜欢。他的菜多为爆炒,而我偏爱煮汤。吃过晚饭,我和邱宁翻过一个镰刀状的斜坡,走一段黑白片般的街道,才会看见城市遮掩的面容——我们透过门缝(虚掩的)看见厅堂里各色人等(假如城市是一所房子的话)。然而,我们似乎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没有哪个人家的门可以让我们敲。我们晚间徒步的路线,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有什么改变:水果批发市场——五三大道——广场——中山路——体育中心——水果批发市场。我们的房子比邻水果批发市场,腐烂的霉味和果酒发酵的气息,被风一阵阵地赶过来。我被这种气息迷住了,颓废,伤感。像一个可爱的妓女。
路线是一个“回”字形,我们不觉得单调,也不觉得有多少乐趣。我们边走边说,时不时哈哈大笑。街上的行人和我们没有关系。夏天,我们打个赤膊,把汗衫搭在肩上,油油的,身子发亮,拖一双没有跟的破皮鞋。这个城市,和我的打扮差不多。我们在影剧院的窗口会停留几分钟。那里每天有不同的海报。窗口里的脸,有淡淡的粉妆,粗糙,有疙瘩凸出来,轮廓像个冷花卷。回到出租屋,伯母会说:“回来了。”声音有点从自来水管里冒出来的味道。我们坐下来看电视。电视是14*(的,黑白,声音亮的时候,会呼呼地冒雪花。邱宁把天线斜斜地扭来扭去,在后背拍一下,屏幕又清晰起来。
现在想想,很后悔那时没有把精力放在追求女孩子的身上。上班是呆板的,很多时间在床上度过,蒙着头,眼睛却是睁开的,要不,就坐在窗前,对一张白纸发呆。我们都想寻找一些别的什么乐趣,但又找不到。我们没有理由,但也只好如此生活。城市就像一个迷宫,我们走来走去,找不到进口,也找不到出口。直到一年后,我才完全摆脱了这样的困兽式的笼子。我搬到了单位家属区居住。我工作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机器一样高速运转,很少有时间找邱宁玩,这让我怀念起那个“回”字形。
邱宁打电话给我说,他开了家小菜馆,有空去吃吃。我去过好多次。小店开在市立医院对面,广场斜边上。酒店有一个大厅,一个包间,厨房也很大。掌勺的师傅是他弟弟邱银。邱银比邱宁小两岁,一直在福建做厨师,脸黑,额宽,有密密的胡茬,不爱说话。邱宁把心思都放在小店的经营上,摄影店几乎处于关门的状态。有一天,我到他店里吃饭,约好了去看电影,出门的时候,被一个女子堵住了。那女的劈头盖脸地把话泼出来,说:“你给我说清楚,我已经找你几天了,你个骗子。”我不认识她,我还以为她认错了人呢。我们往广场走,那女的跟了上来,又说:“你去哪里?不要脸的东西,就想这么溜吗?”邱宁停了下来,说,你干什么,你个烂货。我也停了下来。女的个头很高,穿一件红的东方呢长裙,颧骨凸出来,像两个鹅卵石。女的很瘦,那种干枯的瘦。她铁青着脸,嘴唇不断地抖动。她突然撕扯邱宁的头发,说,你个骗子,你不说清楚,我死到你店里去。我把她扯开,说,明天再说吧,我是他外地的朋友,约好了看电影,在街上这样不好。女的蹲了下去,抱住自己的头,双肩剧烈地起伏。我和邱宁打了个弯,回到了店里,电影也没看。这是我看过的第一个和邱宁有关系的女人。邱宁说,她做水果批发生意,来往有半年多了。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
小店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客人还没有自己吃饭的人多。邱宁把包间租了出去,给别人放录像用,以减少高额房租的压力。我对邱宁说过几次,包给别人可以,但不能作录像厅,风险太大。录像厅完全靠毛片赢利,录像一放,整条街都听到女人啊啊啊的声音。邱宁说,不会的,是他放,又不是我放。隔了半个月,一天深夜,邱宁打电话给我,说,录像厅查封了,要罚他两万块钱,快找找人吧。我赶到店里,巡警走了。邱银坐在空空的录像厅里,双手紧紧地捂住脸。还有几个民工扑在凳子的靠背上哭。邱宁说,录像散场了,守店的邱银睡不着,一个人放带子看,五个在广场挖土方的民工,听到啊啊啊的叫声,也跑来看。邱银收了三个人的钱,一人一块,另外两个拿不出钱,也一起看了。民工的屁股没坐热,巡警就来了。钱没罚,但店再也开不了门。
后来我陆陆续续听到几个朋友说,邱宁借了许多债。也有人说他去了广州,也有人说他去了上海。我偶尔会接到他的电话,说一些近况。我知道他还在上饶。大概是1997年,快过年了,他跑到我办公室,说,想在市区的街面上开一个摄影店,还差一些钱。他说差两万,你借两千就可以了,其他的也说好了。我打开皮夹子,说,拿去吧,做事是好的,以后再说还的事吧。我再没有像那天那样,仔细地看他。他个头矮矮的,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在他脸上卷来卷去。我突然说,我们晚上去玩牌吧,我们已经有两年没玩牌了。他玩牌,赢了,会小孩一样哈哈大笑,一边拍桌子一边说该死该死。
不知道是哪年的哪一天,在南门口做祷告的地方,我遇到了邱宁的母亲。她没怎么变,只是走路更慢了,视力也没以前好,快入夏了还穿厚厚的棉袄。伯母说,你遇见邱宁,劝劝他,快四十的人了,应该有一个家。我说好的,好的。伯母的胸前挂着一个金属的十字架,手上提个包袱。包袱里是她给别人看的基督歌谱。也是那个秋天的一个星期天,我到铁路边的出租屋里找他。我站在楼下,就听到他房间里妇女嚎叫的声音。我咚咚咚跑上去,一看,是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年轻的女子。中年妇女穿一件呢子的秋装,手上戴着戒指,头发遮了半边脸。她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一边用手拍大腿,一边说,你个游手好闲的穷鬼,你会害了我女儿,你靠什么养她。她抹了一下嘴唇,又说,小学都没有毕业,我女儿可是读了高中的。年轻的女子双手插在衣兜里,右眼皮有一块疤,脸上都是泪水干枯的痕迹,像一张晒干的腌菜叶。疤眼皮说,穷也是我选的。邱宁的裤子上有脚印状的灰尘,衬衫斜斜地拉开,露出手指甲的抓痕。他靠在卧室的门框,用手摸着嘴角的血丝,一言不发。中年妇女说,那好,拿两万块钱来,拿不出了吧,两万块都没有,还讨什么老婆。她站起来,一把扯住邱宁的头,往门框撞。我一把拽住她,说,你是卖女儿让你女儿做妓女好了。中年妇女呜呜地滚到地上,打起滚来。疤眼皮用灵溪话说,你不走我走呢。
我结婚前几天,疤眼皮和邱宁还来过我家里。我们在玩牌,她在边上看。她在一个企业上班,上夜班的时候,邱宁就骑一辆破自行车接她。那辆车除了三脚架,其它的部件都换了。骑起来咯吱咯吱地响。我认识那辆车,它驮着我走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其实疤眼皮还算是看起来舒服的,皮肤洁白,身材丰满高挑,说话温文尔雅。
这么多年,邱宁也没把照相馆开起来。他到别人的照相馆了,当了摄影师,照数码彩照。他自己的照相机都挂在了家里。我小孩的每个阶段成长的照片,都是他照的,他塑封好,或嵌好镜框,送到我家里。我家的水管,灯泡,电路,锁,等等,出了问题,都由他解决,面对这些,我相当于弱智。而他一根烟的功夫就完事了。他只读了三年的小学,他学过石匠,做过木工,修过锁。有一次,我们谈论过年这个话题时,说到小时候没东西吃,全靠过年有肉吃。我们几个从乡下来的城里人,一副忆苦思甜的样子。他一直看着我们笑,嘴巴瘪起来。他说他十三岁那年,在武夷山,做窑工,伐木,过年的时候,用脸盆架在石头上烧肉吃,住在茅棚里,天下着雨,雨水哗哗哗地落在肉里,成了肉汤。
他每次来我家,我老婆都劝他,要生个小孩,没钱,家还是一样的。他说,他的结婚证还没领,没房子,女的不让领。去年秋,邱宁跑到我家里吃饭,一脸哀哀的。他喝了几口汤,就放下筷子了,我说怎么啦。他说,那个女的,把他这几年的存款卷跑了。那个女的说,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看不到想看到的东西。我也一时无语。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在市里,我已经生活了十二年,但我始终没有融入这个身披铁甲的怪物。我不是一个清高的人,有时甚至很世俗,但我找不到通往城市的道路。它在哪里呢?也许这就是城市生活。没有门,也没有路,到处是墙。我和邱宁一样,除了职业和长相,没有区别。我们苦苦挣扎,又要获取什么呢?我这几年,很少出门了,上班,回家陪妻小,偶尔写点豆腐块,有好几次,我想外出挣钱,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我像老人一样,过着简单的生活,不为人知,也不为己知。我知道这样的生活,也是暂时的,是行军路上的休整。生活虽然让人很容易疲倦,容易撕裂人,但我们都必须好好生活,因为生活从来就没有退路,没有可以躲藏之处。
暗室
楼上的汪师傅向我抱怨说,我对门的小范已经三个月没有交水费了,敲不开门,不知道小范这几个月干什么去了。我说,年前我就没看见过他一家了,我有他电话,我问问吧。小范是我的同学,但几乎没什么来往,只有我在家玩牌的时候,三缺一,才叫他。他喜欢玩牌,麻将,扑克,样样精。他早我两年结婚,他的老婆是燕鲍翅酒店的前台经理,姓爱。他的职业是摄影,我和我家人的影像,大部分出自他的手。他嘴巴叼一根烟,烟灰长长的,快要掉了,他也懒得弹,他右手捏着猪腰花一样的快门线,说:“看着镜头。头发乱了!把衣领翻好。好了,好了。”他的眼镜上有一片微弱的反光。我说,没有把我照成秃头吧。他嘿嘿地坏笑。小范是独子,他爸爸是个地级领导,我几次问他,为什么不和父母一起住,他说他父母反对这门婚事,是他执意娶爱的。
“范东东,你这几个月死到哪里去了。”刘师傅一离开我家,我就打电话给小范了,“你的水费要不要交啊。”“我打个电话给爱,我催催。”“你也太官僚了。”“不是我官僚。这套房子判给她了。”他的声音有点混浊。“你不要搞摄影,去保密局算了,离婚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挂了电话,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老婆洗了碗,靠在取暖器边上,为女儿烤内衣。女儿三岁了,坐在小板凳上看《西游记之取经路上遇圣婴》。老婆低着头,时不时地轻轻咳嗽,头发有些乱。老婆在婚前有一条一米长的辫子,走路的时候,辫子一晃一晃,我说长辫子吸血,剪了吧。在去剪的路上,我想,我一辈子不会离开她。取暖器的光映照着老婆的脸。她还是穿那件红色的外套。外套穿了五年了。我低声地叫她,她回过脸,看我。我说,你买几件好的衣服吧,我们不要指望把钱留到一百岁的时候用。我又说,明天开始,我负责买菜。我老婆笑了起来。
隔了几个月,我才知道小范离婚,是因为爱和酒店老板有私情。爱是一个文弱的女子,头发拉得酥软,白衬衫蝴蝶结,或套裙,一看就知道是搞酒店管理的。小范离婚之前,我没有看出任何的迹象。她每天回家,差不多我都入睡了。一个月,有那么几次,她床头磕碰隔墙的声响,会把我吵醒,咚,咚,半小时后,她卫生间哗哗哗哗的冲水声,脸盆的泼水声,拖鞋的趿拉声,把长夜拖入死死的沉寂。小范负责儿子上幼儿园的接送,买菜,烧饭。他家地上是杂乱的玩具,柜橱里是发霉的过季衣物,沙发坐垫露出拳头大的洞。我听过一次他们吵架,隐隐约约的,男的说,今天怎么又这么晚回家。女的说,盘账。男的言辞比较拙,沉默了,女的喋喋不休地说了一些酒店里的事。
我住的楼房是一栋多单元的七层商品房,地处市区最繁华的商业街。我当初决定买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要居家,而是便于出租。房子空了四年,我才搬进去。我是一个爱清静的人,尖利的市井声,使我患了失眠症——我把失眠症视作繁华的副产品。整个单元,我搬进来前就认识两户,对门的小范,和三楼的任生。任生是个生意人,具体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大我五岁,有七个女儿,老大在一所私立学校上高中。很多年以前,任生是贩煤的,发了点小财,离开贵州到上饶安了家。他十九岁结婚,二十五岁离婚。离婚了,但并没有分开生活。女的继续为他生育,持家。任生长得仪表堂堂,自学过几年法律,口若悬河,他一直梦想做个律师,因拿不到执业证而作罢。我的几个朋友对他知根知底,对我说,任生是个骗子,把北方的货物骗过来,不付钱,骗了很多玉米,大概有一个车皮。听多了,我就对任生抱有警惕。他发烟给我,我接了,不抽,转身扔了,我怕他烟里下迷药。他几次想到我家里坐坐,我双手叉在门框,很客气地发烟给他,闲杂地聊,就是不让他进门。我也不去他家。我下班回家,经常看见他躺在摇椅上,一边听收音机,一边看电视。他抽很便宜的月兔烟,有熟人了,他会掏出好烟,说:“发财了,不要忘记兄弟。这个社会,能称兄弟的不多了。”接烟的人,说,那当然,那当然。
有一次,汪师傅的爱人和我老婆说,任生打女人太狠了,脾脏都裂了,要不是邻居帮忙送到医院,杨航八成死了。杨航是任生的前妻,脸圆圆的,矮个,有密密的雀斑,她的工作是烧饭洗衣,侍候任生。汪师傅的爱人,我们叫刘阿姨,是一个造纸厂的退休工人,汪师傅也是。刘阿姨又说,现在的人怎么会这样呢?任生带了个河南女人来,要和杨航睡一张床,杨航死活不同意。这样的事,谁也不会同意。两个女人在一张床侍候一个男人,不是畜牲是什么?任生还要杨航看他干那肮脏事。刘阿姨的嘴巴上,有许多白沫,嘴唇不断地打抖。临出门的时候,她还说:“我要是生这样的畜牲,我用刀把他切了。”刘阿姨是一个很和善的人,高高大大,很时尚地烫了头发,染了黄。她一句话重复说,手势夸张,显得激情没有节制。我老婆私下说她是内分泌失调。她有五个儿子。她和老五住在一起。老五是一家房产公司的司机,一年在家呆不了几天。老五的老婆是市政府的接待员,叫路边芳,喜欢穿一套白色的西服,鼻梁挺挺的,头发打个髻,高挑丰满,像一株盛开的梨花。刘阿姨每天早上,拿一把红边的白扇子,穿一双红舞鞋,提一台收录机,去滨江公园跳舞。汪师傅是个不怎么说话的人,没事就站在门口抽烟。他有绝活,一是烧菜,又快又好吃,二是电工。我家里的电工活,是他义务包干的。我动手能力差,换灯泡都不会。他说,写文章的人干这些干什么,这是俗活。他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家里没一个大学生,五个儿子生的都是孙女。他爱喝点小酒,有时自斟自饮,也会醉。他醉了就唱歌,像个小孩。
“你说,十二生肖中,哪种动物的肉最鲜?”一天吃晚饭,我老婆问我。我说,老鼠。过了两天,又问我:“哪种动物的耳朵最长?”我说,马。我以为老婆考我,问一些脑筋急转弯的问题。差不多有一个月,老婆在饭桌上,都是问一些十二生肖的问题。老婆洗了碗,就往四楼的玲玲家去。玲玲是一个杂货批发商,做些小买卖,四十多岁。单元里的妇女,都汇聚在她家里,还有几个听说是研究八卦的老头。老婆玩一个小时就抱女儿回家,到了九点半,听到玲玲在楼道里喊:“出来了,是狗。”她的嗓门很大,有点沙哑,但尖,像破金属的碰撞声。又有一次,老婆问我,獾是什么动物,我说獾也叫狗獾,属于犬科动物。后来,整个单元的妇女,只要遇见我,都问我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我说,问这些干吗?她们说,押六合彩啊。
六合彩泛滥成灾,我是知道的。前年秋,我和几个朋友去一个叫应家的乡下钓鱼,看见大片的良田荒芜,杂草疯长,山塘也没人养鱼。我问在当地教书的同学,现在的农民怎么都不种田了。同学说,老百姓有一句顺口溜,一斤米换一担谷,一担谷变辆摩托车,一辆摩托车盖两层的楼房,老百姓没钱,用米去赌六合彩。同学又说,应家几乎是家家户户赌六合彩,有些人输得真惨,有一个人,打工挣了两万多块钱,一个月就输光了,没钱,上吊死了,还有一个,变成了神经病。我听傻了眼。我有一个老乡,是一个小庄家,因赔不了钱,被人杀死。
后来我发现,我老婆看中央电视台的“天线宝宝”、“为你服务”,看得津津有味,她以前是从来不看的,现在看得连菜烧糊了也不知道。我说,小赌怡情,过于痴迷就一点意思都没了。其实我已经发觉,她边拖地边唱歌,赢钱了;嘴巴里的饭咽得七上八下,血本无归了。
以前,单元里的人,并不互相来往,就知道某某楼层住着那么一个人,具体干什么,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六合彩让大家彼此熟络起来,亲戚似的。我经常忘了收衣服被单,到了晚上,有人敲门,我以为是收水费的,门一开,邻居把衣服叠好,送来了。餐桌上,时不时出现乡下的糕点,肯定是有邻居回了老家。但有时也很烦。“我女儿作文写得好,放到你报纸上发表一下。”某邻居说。我没办法解释,报纸早不编副刊了,大师的作品都没人读,谁还读小学生的。“你跟市里的李副书记熟吧?”某邻居问我。我说,工作关系的熟。邻居接话说:“你带我去去他家,我儿子被公安局刑讯逼供,打残了,你带我去,花多少钱都没关系。”说得让我哭笑不得。
其实更多的时候,他们(也是另一个我们)的生活是不被我们所知的。他们睡觉的姿势,吃饭时嘴巴的响动,身体里的暗疾,一段永远也不会说出的际遇,怨恨和爱。无论我们多么熟悉他们,他们都是一个谜。
网虫网吧是二楼的第七家开业网吧。以前网吧开不了半年,就转手,就像一个被几番拐卖的妇女。开不下去的原因,并不是地理或经营上的因素,而是在多年前网吧平台上死过一个自杀的少年。少年只有十六岁,几乎不上学,小学二年级读两个,三年级读三个,小学毕业直接上了师范计算机专业。中专是不需要考的,交钱就行。招生的老师说,师范毕业有工作分配。其实没有。大部分的学生是被骗去的,招生的老师从一个新生的头上,可以获取五百元的人头费。成绩差的学生成了自己老师贩卖的商品,而不自知。少年死在二楼的平台上,服毒鼠强身亡。警察说,他死前有长达一个小时的挣扎。他留有遗书,说,他热爱死,热爱虚幻,热爱他的父亲。据说,他母亲在他出生的第六个月,因婆媳不和,跳井自杀。他父亲成了一个嗜赌的人,几乎不去管理儿子。他父亲到处说:“我儿子真聪明,能破译别人电脑的密码。”他父亲很溺爱他。直到发现儿子的尸体,他父亲瘫在地上,话都说不出来。父子原来如此陌生。
他们就住在我楼下。那套两房两厅的房子,成了老鼠窝,很少有声息。我一年看不到这个孤单老人几次。老人四十岁不到,走路没有声音,头发全白了,佝偻着身子。晚上,他重重的咳嗽声,会在楼道回荡。我听不出是楼道的回声,还是他持续的咳。死是人的尽头。人还有另一个尽头——内心感觉不到生命的重量,没有光,也没有声音,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自己疲惫的双眼。
都说小孩是大人生命的延续,又何尝不是小孩给了大人第二次生命呢?现在我的女儿已经四岁,她听得出我的脚步声,我还在五楼,就听到她说:“爸爸回家了。”我小跑过去抱她,说:“老师表扬了没有。”她说,表扬了。我说怎么表扬的。她一边鼓掌一边说,表扬表扬呱呱叫。她会跳许多舞,自己编的,扭着小屁股,歪着头,边跳边唱。跳完了,鞠个躬,说,谢谢。或者说,爸爸鼓掌。我老婆从怀孕开始,就没有上班了,整个心思全放在小孩身上。刘阿姨的孙女,比我女儿大两岁,放了学,就来我家。她奶奶在楼上叫:“词词,又在阿姨家吃饭啦。”词词说:“奶奶的饭没有阿姨的好吃。”
词词一年到头都在我家吃饭,她奶奶觉得不好意思,有好吃的就端一些给我女儿吃。两个小孩比赛着吃。她们在客厅里做游戏,唱歌,打架。通常是我女儿打得词词恸哭。词词哭丧着脸,把我家门嘭地一关,说:“你不要到我家去。我有东西不给你吃。”隔不了几分钟,词词又敲我家的门,说:“骢骢,我有果冻给你吃。”词词怕她妈妈,她奶奶喝止不了她,就说:“你妈妈回来了,还带了棍子。”
我在家里不写东西,又不爱看电视,靠在沙发上,看两个小孩玩。她们天天就那些节目,搭积木,吹气球,荡秋千,开扭扭车。我也看不厌,看着看着,我就暗笑起来。我打开窗户,春天的气息翻滚而来,像一团扑腾的蒸汽。
单元里的人,有几次准备组织人员去市政府上访,串联到我家。原因是二楼的平台上,网吧老板安装了两台大功率的空调外机,热气对着楼道吹,行人受不了,像蒸笼一样。单元派代表和老板谈了,老板置之不理,谈烦了,老板说:“你有本事去告我啊。”大家又去城管反映,城管的人说,这算什么事,熬熬吧,夏天很快就会过去的。串联的人说,实在是忍无可忍,难道市政府连两台空调也解决不了?我说,上访就不要了,过个把星期再看看。我写了篇批评稿,在日报上发了出来。城管第二天拉了一个中队的人马,二十分钟就解决了。
网吧有一百来台机子。居民对网吧的意见,是常年累积的,空调问题仅仅是一个导火索。上网的人,大部分是青少年,有的头发染得黄黄,有的鼻孔挂着饰品,有的不扣衣服露出胸脯上的纹身,这些是居民无法接受的。他们觉得,这给整栋楼的小孩带来的恶毒侵略,与猛兽没有区别。有一次刘阿姨带了把小铁锤,跑到网吧,质问老板:“你厕所应该马上建起来,不然,我把你的电脑全砸了。”老板一听,觉得莫名其妙,说,厕所建不建,是我的事,碍你什么。刘阿姨用铁锤往办公桌上,一锤,说,你们网吧里的人,跑到我们楼道里拉尿,你闻闻,整个楼道里都是尿骚味。
其实,居民担心的是,网吧带来的不安全因素,会在某一天爆发出来。他们的担心是有理由的——晒在阳台上的衣物被人用竹竿挑走了,平台上晒的棉絮、咸肉咸鱼再也没得收回来;汪师傅对门的一家,在大白天,被撬了门,电脑、电视、冰箱,被一辆大货车搬走,邻居问了,小偷说他们是搬家公司的,饭桌也不放过。没想到的是,爆发的这一天,很快就到来啦。入秋的一天深夜,尖利的叫喊声,把我惊醒。但我并没在意,因为这条街打群架是经常发生的。隔了十几分钟,唔啊,唔啊,唔啊,咆哮而来,警车到了。我站到窗户一看,一个小青年倒在血泊中,身子痉挛,没有了声音。第二天早上,我听刘阿姨说,挨刀的小青年在网吧,与另一个小青年争一个刚认识的女孩子,打了起来。从网吧到手机商场门口,大约有一百来米,小青年挨了十七刀,人没到医院就死了。二楼往下的台阶,血迹已经凝固,来来往往的脚印烙在上面。
网吧在临街的窗户挂了一块霓虹灯广告牌——网虫网吧。为挂这块牌子,三楼的沙阿姨和网吧老板争吵过几次。“你怎么可以干涉我呢?”老板戴一副眼镜,清清瘦瘦,左脸有一块巴掌大的红胎记,说,“窗户是我的,为什么不可以挂。” 沙阿姨说:“广告牌竖到了我窗下,小偷可以爬上来。你立广告可以,我家被偷了东西,你负责赔偿。”争吵没完没了。广告牌竖了,但灯不亮,沙阿姨用竹竿把它捅烂了。沙阿姨不是一个好惹的人,她寡居多年,摆地摊,上牙床空了半边,脸有些臃肿,蜡黄。她老公对付不了她的强悍,出走多年,杳无音讯。我每天中午下班,都会看见她坐在摊边上,用很大的蓝边碗吃饭。饭是早上烧好的,所以没热气,但她吃得津津有味。显然她对生活的满足,与一副好胃口紧密相连。
对他者的生活,我们是失语的——我们往往是真相的伪证者。而真相同样具有强烈的遮蔽性,像个魔术师,把手中的尖刀变成鸽子。
傅菲,作家,现居江西上饶,曾在本刊发表散文《亲爱的城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