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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衣锦还乡(小说)
作者:叶 开

《天涯》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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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点儿空闲找点儿时间
       酒过三巡,周毅知道自己快要完蛋了。高度的北大仓白酒灌进胃里,就像硫酸一样,烧灼得疼痛无比。酒席吃到这种程度,胃就开始提出自己的抗议了。周毅直感到有一口锅在自己的胃里烧,马上就要沸腾了。
       他的眼睛充满血丝,说话也不利索了。舌头好像被拴住了的牛,显出笨拙的丑态。但这就是快乐,整个饭馆里都浮泛着这种快乐的泡沫。大家都喧哗着,好像漂浮在春季开江时的江面上的浮冰。周毅就是这浮冰上面夹杂着的一团垃圾,他被泥沙俱下地裹挟着,向着遥远的下游飘去。
       堂弟三猫端着半杯白酒热气腾腾地过来时,周毅瞥了一眼马小燕。他看见马小燕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好像江心中的一个桩子。说没有表情,是一种方便的说法,其实马小燕的脸非常冷,冷得结冰一样。周毅心里一揪。他知道,这就是马小燕要发作的前奏,她已经达到了临界点。
       “你、你没事吧?”周毅假装根本没有看出来马小燕表情的样子,问了一句。
       马小燕没有吭声。周毅又重复了一句。
       “你觉得呢?”马小燕冷冷地说。
       “我觉得你没事……”周毅说。
       “那你有没有事?”
       “我吗?你觉得我有没有事?”周毅大着舌头说。
       马小燕又冷笑了一下,周毅的心又揪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这次春节返乡,已经彻底地把马小燕的心伤透了。过年回家,一家大小团聚,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电视上、报纸上都这么说。过年回家,合家团聚。中央台春节联欢晚会上,那个一脸喜庆的小眼睛歌手喜气洋洋地唱道: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大年三十那天,周毅和马小燕带着三岁的儿子周枫疲惫不堪地回到长春,大哥、大嫂、母亲和堂弟三猫都在车站月台上等着。三猫在城里税务局当司机,为了隆重迎接周毅一家,周毅父亲找到了三猫。三猫找到了主任,低三下四地跟主任说了半天好话,还送了一条香烟,才要到这么一辆牡丹面包车。长春早晨的气温非常冷,马小燕感觉像是有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底,身体都僵硬了。她紧紧地搂着周枫,嘴唇发紫,话都懒得说。
       面包车快到村里了,三猫用手机给家里打电话。
       车门打开,周毅吃了一惊。
       他父亲率领一大堆姑姑嫂嫂、表弟侄儿等,表情肃穆,列队站在门口,袖着双手,哈着白气,身上落满了雪花。有那么一瞬间,周毅产生了有领导来视察的错觉。马小燕也看到这个盛大的场面,小声地问周毅:“这是……”话还没有说完,二哥大声地说:“欢迎!欢迎!欢迎咱们家的大知识分子衣锦还乡!”一阵劈里啪啦的掌声,在飘雪中炸开。袖着手威严地站在队列前面的马父周志山戴着瓜皮帽,蓄着山羊胡子,他也从袖子里抽出双手,缓慢而有力地拍了几下。周毅眼中,恍惚中又闪出一个文学人物:《红旗谱》里的朱老忠。
       朱老忠说:“好,好,回来就好。衣冠回家!啊?”自从周毅上了大学之后,他父亲突然就喜欢说一些不太地道的文绉话。
       二嫂说:“四弟啊,家里饺子早都包好啦,就等你们回来下锅了……”
       朱老忠又威严地点点头。
       他身后的那一长列仪仗队员整齐地点头。就像烟囱一样,他们嘴巴里的热气袅袅而出。
       有那么一会儿,周毅感到自己的鼻子一酸。
       家里对待他太隆重了,规格高得让他感到惶恐。数数人头,屋里起码有近三十号人,七大姑八大姨的,好像全都来了,济济一堂。那些小孩子就像村里的猫狗一样,在地下乱窜,时不时还回抽一下鼻涕。有些干脆随手抹在袖子上,鼻涕抹完,口水又出来了。
       二婶和母亲在厨房里下饺子,屋里摆了两张大桌面。饺子一盆一盆地端上来。七姑怀里的一个小毛孩闪电般伸手捞起一只水饺往嘴里塞,烫得哇呀一声吐在地上。七姑伸手就一巴掌,小东西嚎啕大哭起来。
       七姑尴尬不已,大声呵斥:“再哭?再哭老娘把你扔到门外去喂狗!”
       小东西不哭了,机警地看着饺子,仍然在跃跃欲试。
       大家七口八舌地说了一阵,屋子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接着,又端出来了好几大脸盆的拌菜、红烧肉、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三猫张罗着抬来了五箱啤酒,十瓶高度北大仓白酒。气氛立即上来了,大家的脸都红彤彤的,说话的音量也高了起来。
       回家之前,周毅往家里寄了两千块钱。虽然村里东西便宜,看起来这次盛宴一顿也得花掉三分之一。
       周毅一阵不安。
       周毅下意识地看看马小燕,心里有些担心。这种场景跟从小在城里长大的马小燕距离太远了,她很难习惯。在上海,她对家里的卫生要求非常高,地板上的一根头发也会让她脸色阴上好一阵。可是在这里,在农村里,事情就完全不同了。那种辛辣、混浊的气味,就是马小燕忍受得了,儿子周枫也未必能习惯。事实证明,小孩子总是比大人更有适应能力。看着奔跑打闹的小孩子,周枫的眼睛亮了,挣扎着要从马小燕的怀里下去。
       马小燕低叱:“不准下去,脏!”
       周毅看见大嫂敏感地看了他一眼。
       周枫还在挣扎。
       马小燕在他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周枫立即叫了起来。
       忙了好一阵的周毅母亲,手都还没有来得及洗干净,就随着周枫的尖叫也大声叫了起来:“哎呀,我的乖乖孙子,奶奶抱抱,奶奶抱你去玩!”
       周枫出生时,周毅母亲到上海带了一阵小孩子。勉强呆了三个月,她就跟马小燕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愤然返回东北。三个月大时的记忆,对于周枫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他看见奶奶眯眯笑着过来,吓得立即缩回马小燕的怀里,哭着说:“不要不要,我不要你!我要妈妈……”
       马小燕不易察觉地笑了笑。
       奶奶尴尬地站在旁边,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二嫂在旁边打圆场,说:“妈,小孩子家家的,嘴巴说话不算数……”
       周枫说:“就是不喜欢你嘛,我就是不要你嘛……”
       周毅说:“儿子乖乖,给奶奶抱抱。”
       周枫转身就钻进了马小燕的怀里。
       周毅看看母亲,看看大嫂二嫂,看看父亲和三猫他们,感到他们的目光都有些异样。他顺势在周枫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周枫就杀猪一样嚎哭。
       马小燕瞪了周毅一眼。
       屋里一下子就有些杂乱了。
       周枫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周毅说:“这里就是家,就是奶奶的家……”
       周枫说:“我不喜欢这个家,我要回自己的家。”
       马小燕拍着周枫的后背,说:“好了好了,别哭了宝贝,妈妈带你回家,别哭了。”
       周毅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怎么回家?”
       马小燕说:“不这样说怎么说?你来哄哄他看?”
       周毅自告奋勇地要接过周枫,人没有接过来,反而被周枫踢了几脚,挣扎着还哭得更加厉害了。
       周枫说:“我不要你,我不要你,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其实小孩子说这些话都很正常,但是在这个场合下,周毅感觉非常尴尬,觉得挺没面子。他干脆利索地给周枫又来了两巴掌。这下,马小燕不高兴了:“周毅,你怎么回事?”
       “打小孩啊,怎么回事?”周毅有些嘴硬。
       马小燕嘿嘿地冷笑:“哇,好厉害!真会耍威风!有本事,你把枫儿哄好了,别在这里掼浪头!”
       周毅感到一阵头昏脑涨。
       这次过年回家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周毅知道,不顺心这才刚刚开始呢。周枫闹了一阵,在马小燕的怀里安静了下来。周毅有些讨好地看看马小燕,马小燕别过脸去,不让周毅的讨好目光有落下来的机会。周毅有些尴尬,看看大嫂,大嫂似笑非笑地看看他,这让他感到非常无趣。
       一直不苟言笑的周毅父亲四周看看,咂咂嘴巴,重重地咳了一声。
       三猫立即宣布说:“好了好了,大家闭嘴!大伯要讲话啦!”
       大人立即噤声。
       小孩子有乖巧点的看见情形比较吓人,也站着不动了。只有几个野惯了的还在追逐,稀里哗啦乱跑。周毅父亲又咳了一声。只见座位里窜出几条矫健的身影,每人逮着一个野猴子,各在屁股上啪啦一巴掌,把小东西打呆了,屋里这才真正鸦雀无声了。
       “这个……”周毅父亲嘴巴翕动了好久,想寻找到一个庄重的词语,来致开场白,却卡壳了。
       周枫突然大声地说:“恭喜发财!万事如意!”
       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周枫是贵宾,他有打破常规的特权。
       大家都纷纷赞扬周枫聪明、可爱,说人家大城市的孩子,见过大场面,就是不一样。接着,拿着村里的小野猴子一通贬抑。马小燕听在耳中,感觉受用,但是仍然矜持不动。
       周毅父亲实在是对致开场白不太熟悉,还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故乡的山,故乡的水啊……俺们这旮瘩黑土地,培养出了一个人才……”
       马小燕的目光朝上看着屋顶,偶尔落下来,讽刺地看看周毅,周毅苦笑不已。
       “……周毅在上海,为国家建设做贡献,工作很忙,啊?很忙!时间很少,啊?不多!但是不管多忙啊,多少啊,还是要找点时间回家乡看看。生你育你的故乡嘛,经济建设现在搞得也不错了,啊?虽然比不上你们南方那旮瘩,但是吃穿不愁,有鱼有肉。改革开放,大好形势……村里喜人哪……”
       “……干杯!”
       终于说完了。
       周毅一口就把杯子里的啤酒喝光了。
       三猫在县城工作,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今晚这个隆重的酒席,就是他主持了。等周毅喝完之后,三猫说:“现在,我们请大上海那旮瘩来的周毅同志说两句!”
       带上笑容带上祝愿
       周毅的脑子都混乱了,一部分是因为白酒,一部分是因为马小燕,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大家——因为大家,很对,周毅发现自己找到了这种混乱的主要起因。因为大家,因为这个闹哄哄的春节,他和马小燕就这么给彻底伤害了,被这些乡里乡亲们,被父母兄弟们,他们用亲情和思念的方式,把他和马小燕彻底地穿透。
       在一次又一次的过年回家中,周毅早就明白了这种不可调和的伤害。今年的春节,他已经同意马小燕的请求,就在上海好好过一个年,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年,一个不是专门为了让别人高兴而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年。他们哪里也不去,就呆在上海,给双方的家里各寄两千块钱,然后就在上海,消消停停的,睡睡懒觉、逛逛街、购购物、做做爱。什么人也不用去理,什么事情也不必去关心,家里那些亲戚朋友、七大姑八大妈,跟他们都没有关系。他们不必陪着笑脸一遍接一遍地说那些虚假空洞的屁话,一次又一次地为了一种虚荣心——还不仅仅是因为他自己,是因为他的父母,他们总把在上海工作的他夸得山好水好——而违背自己的心愿,卑躬屈膝,甚至撒谎,装腔作势。
       因为周毅的同意,马小燕兴奋得快要飞了起来。为了表达自己的快乐,她甚至在晚上做爱的时候,破例给周毅玩了好几个花样。
       “好,不回去了……”周毅说。
       “不是我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而是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过一个属于自己的节日……”马小燕说。
       “我知道……”周毅说,“你知道,我其实也不想回去的……”
       马小燕趴在周毅的身上,温柔地抚摸着周毅,让周毅的皮肤出现一阵阵美妙的酥麻。
       就在这个时候,他母亲来电话了。
       “……不回了,今年我想在这里呆一次……”周毅小心翼翼地说。他瞥了马小燕一眼,生怕哪里不小心,破坏了他们之间这种难得的和谐。马小燕捏住他,笑眯眯地、还有些色情地看着他。周毅心里一阵甜蜜。
       但是这阵甜蜜非常短暂,周毅还没有来得及品味这种甜蜜的感觉,就听到话筒里传来了母亲几千里之外的饮泣声。
       “妈……”周毅心里一抖,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没有答应的声音,饮泣声加快了。
       周毅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下来。好在他的皮肤在刚刚结束的剧烈运动中燃烧过,还留有温度,所以处在甜蜜中的马小燕还没有感觉出来他这种内心的冰凉。
       “妈……”周毅更加小心了,而且带有一种惊恐。他非常担心母亲会使出什么特别的杀手锏,来把他彻底打昏。
       看起来母亲非常通情达理,没有再说什么话。
       周毅把电话挂了之后,心里乱了起来。他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意思,按照母亲原来的脾气,起码要把他紧紧地按在话筒上训斥一阵,声泪俱下地控诉一阵,说他翅膀硬了,讨媳妇了,就忘恩负义了。几十年了,她屎一把尿一把,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到头来,却养了一个不孝的儿子。有一次母亲甚至下毒咒说,你的孩子也会忘恩负义的。要现世报的,你就等着现世报吧。诸如此类的狠话,层出不穷。这不像是母亲对儿子,反而像是无产阶级专政对待阶级敌人。有时候,周毅听在耳朵里,感到心里发冷。
       周毅心里有些反感,但是不敢说出来。屎一把尿一把,这没错,他和自己的两个哥哥、一个妹妹、一个弟弟,都是在和屎泥玩尿泥中长大的。他大学毕业之后,留在了上海,这让家里的父母感到脸面有光,到处宣扬自己的孩子在上海那旮瘩工作,当干部,挣大钱。其实周毅的工作普普通通,跟大学里恋爱的女朋友马小燕分配在一所普通中学里当老师。他教历史,马小燕教政治。这两门课程都是狗皮膏药、万金油,属于学校必须的但是不必要的门类。政治和历史都是偏科,在学校里属于可有可无的门类,这样一来,就不太有人重视你了。学校是普通中学,外出扒分时就已经低人一等。他们都是偏科,就更是低上再低了。家长们只认重点中学的老师,只要是重点中学的,教语文、数学、英语,他们就大把掏钱。兼课的老师像流行歌手一样走穴,同时兼任好几个学校补习班的课,大把大把地收钱。周毅有一个老乡王晓峰,分在一个重点中学,教语文。他干的就是这种走穴的活,活得很滋润。
       根据周毅自己的估算,王晓峰一个月的收入起码是他的五倍。王晓峰是个勤快人,人际关系还挺会整,没几年就评上了一级教师,又过几年,评上了高级教师,在学校里属于骨干中的骨干,听说校长已经看中他,要任命他为校长助理了。王晓峰说,如果他愿意到处乱上课,那兼课费就是用麻袋也装不了。
       这样一来,每次聚会,都是王晓峰埋单。每次吃饭的末尾,周毅都要上厕所。他为此常常感到忐忑不安,但王晓峰每次都说,哥们,这点小事还分个你你我我的?有好几次,周毅都想回掉王晓峰聚会的邀请,但是王晓峰说,哥们,咱们谁跟谁啊?我请客!我埋单!你只管来!咱们哥俩喝个痛快!周毅惭愧得要命,不得不去,去了更加不安。
       经济状况要是允许,周毅非常乐意也请王晓峰狠狠地撮一顿,然后狠狠地埋单,风风光光地潇洒一次。但是他不能,他根本扒不了什么分。有一次,王晓峰甚至让他去某复习班冒充自己,好拿点外快。语文,简单到了极点,你照本宣科就是了。王晓峰说。周毅于是去照本宣科了一次,宣得大汗淋淋,狼狈不堪。那些中学生一个个学识渊博,刁钻古怪,哪里是照本宣科就对付得了的?
       为此,周毅一直对马小燕感到很内疚。马小燕是一个不错的女孩,但是跟着他,过得非常委屈,非常别扭,非常不舒服。过着过着,十年过去了,变成了一个中年妇女。马小燕的脾气渐渐变得乖张起来。其实他的脾气也变得乖张起来,乖张得甚至在课堂上动手打一个学生。结果那个学生的母亲来了,闹得天翻地覆,周毅在校长和书记的陪同下,给她一个劲地赔礼道歉,发誓下不为例,又给学校扣发了两个月的奖金,这才把这场风波平息了下去。
       周毅也曾经打算考研究生,跳出去。但高考和高考之前的考试,已经让他武功全失了,一想到考试,他就头皮发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大学里混毕业的。再考历史,意思不大,考别的专业,他一点信心都没有。考试就是这样,得有必胜的信心,不然就会半途而废。周毅参加了一次研究生考试,未果,就这么灰溜溜地结束了自己的考试历程。他的人生历程,就这么基本定型了。等到孩子生下来之后,他们的人生,终于走上了正轨。这条正轨,让他们可以不用费心,不必思考,就这么按照惯性,即可往前滑行。
       马小燕从来都没有斥骂过周毅,但是周毅在心中自己斥骂自己是个窝囊废,没用的东西。他的同学中,好像没有一个混得像他这么糟糕的,以至于他后来甚至渐渐地开始有意地回避这些同学,回避跟他们聚会的机会。有好几个同学本来也分配在普通中学里教历史,但是人家没有几年就跳槽了。有些在国营大企业里干,有些在中外合资里干,有些坐在几十层楼高的写字楼里当经理,有些出国读书毕业后变成了美利坚合众国公民。他们一个个都过得飞扬跋扈,过得春风满面,好像到月球上旅游过了一样。只有他原地踏步,一成不变。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过得这么差劲。
       等到儿子周枫出生之后,他的日子过得就更加艰涩了。房改、公积金、商业贷款,大家的房子都很宽敞,只有他们还一直蜗居在学校分配的一间建筑面积三十九平米的一室户里。他自嘲说,还不算最差,至少,煤卫独用了。他不能贷款,也不敢贷款。他和马小燕的工资收入,基本上都交给铁路和其它有关的交通部门了。就是地段最差的两室一厅,他也付不起首付款。即便付得起首付,他也还不起月供。马小燕的父母都是上海支边知青,就她这么一个独生女儿,也需要马小燕照顾。他们两头奔波,好像一对呆头呆脑的野鸭子,在南南北北地飞来飞去。他们的人生,就在这种赶路中,耗费了。所以,马小燕一度对中央电视台联欢晚会感到非常恼火。她认为那些唱歌的家伙,那些主持人,都是交通运输部门的奸细。他们打着高尚的旗号,为交通部门出力。他们谈论亲情,他们说起封建时代的那些流毒,什么孝敬、团圆,诸如此类,语气中都流露着一种铜臭味道。
       然后,就是每年一次的折磨——回家过年。
       一想到“回家”这个词,周毅就感觉好像嗓子眼里凭空跳进一只蛤蟆。
       过了元旦,眼看春节就要临近了,他开始变得烦躁不安。年年如此,每次临近春节,他都本能地感到于心有愧。本来他和马小燕挣的工资就不多,有了孩子之后,日常使用已经捉襟见肘,还要隔三岔五悄悄地给母亲寄几百块钱。每年到年底攒下的一点钱,回一趟家,就基本上花费殆尽。飞机他们从来都不敢乘,火车票年年见涨,铁路局还有上万种在春节期间上浮车票价格的理由。从上海到长春,两个人一趟来回,车票近两千。给家里一至两千,给七姑八姨买这个礼那个物,派送小孩子少则五十,多则一百的压岁钱,这就五千多出去了。他们的钱兜底清空,一分不剩。
       家里有各种理由让他寄钱回去。村里人都说,他在上海,当官发财,日子过得好,钱多得发愁花不出去。有一次,村里小学捐资,村长找到周毅父亲,父亲爽快地替周毅捐了一千元。然后,让周毅的母亲给周毅打电话。马小燕的脸色一下子就冷下来了。周毅只好悄悄地去找王晓峰借钱。村支书的儿子结婚,周毅父亲让周毅寄一千块钱回去做红包。周毅没有跟马小燕商量,直接找王晓峰借。
       村里有个二流子准备贩猪,找周毅父亲借钱,周毅父亲给周毅打了一个电话,让寄两千。周毅想,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答应了。
       一个星期之后,母亲打来电话。
       周毅一听见母亲的声音,头皮就发紧。
       他说:“妈……”
       母亲没有说话,就好像电话的另外一头是某种难言的虚空,有一种不祥的气氛,从遥远的东北,带着冷森森的气息,钻进周毅的耳朵里。
       过了很久,周毅才从母亲那里得知,因为周毅不肯借钱,他父亲气病了,上县城医院打了三天吊针。乡亲们都一致谴责周毅的不孝,说他一离开东北,就忘本了。上海那旮瘩,是出产黄金荣和杜月笙的,蒋介石也在那里混过,都是大流氓、王八蛋。周毅在那里打滚,还能有个好?大家都叹气,想着周毅的为富不仁——大家都一致认定,在上海这么久,周毅一定是发了大财。问一个发大财的乡亲要点东西,似乎是天经地义的,周毅父亲很希望通过周毅,来让自己在村里树立起一个高大的形象来。周毅的拒绝,让他感到人生已经毫无意义了。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脸都丢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周毅听着,心里就凉了。
       马小燕其时正在拆旧毛衣,准备新打一件。她看也不看一眼,就淡淡地说:“又是你们家打来的电话吧?”
       “不是不是,只是一个朋友……”周毅随口撒谎。
       周毅不得不向马小燕撒谎。
       电话里,母亲说:“要是你爹有个好歹的,我也不能活了……”
       周毅不得不老着脸,又去找王晓峰。
       王晓峰二话不说,就拿出来给了他。
       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妹结婚,看上了上海产的什么数码相机,周毅母亲让周毅买一个送礼。周毅心里难过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跟母亲说:“妈,这个就算了,也不好寄……”
       “有什么不好寄的?”母亲说,“上邮局,打包!简单!”
       周毅又一次找到了王晓峰。
       王晓峰笑容可掬地说:“老周,手头又紧了?”
       周毅鬼使神差地说:“没有,没有,没有……”
       王晓峰说:“没有?没有你无缘无故来找我?”
       周毅说:“怎么?不行吗?咱们老哥俩,喝两瓶还不行么?”
       跟王晓峰喝了两瓶,周毅越喝越愁。他感到要维持自己在上海的“成功人士”的形象,实在是太困难了。他这么做,不过是让家乡老父老母们的面子上有光。他自己就是这样,为了成功地扮演这个光辉形象,不得不给自己涂脂抹粉,好像电影里的高大全人物一样,朗朗说出来的话,都空空洞洞,虚假响亮。
       “真的不用借钱吗?”王晓峰问。
       “不用,哥们,不用,真的不用!”周毅说,还拍拍胸脯。拍着拍着,他的眼睛就湿润了。他脑子里在想着,除了王晓峰,自己还可以跟别的什么人借钱。最后,他从同事小马那里借了一千块,又从同事小方那里,借了一千块,凑够了数,赶紧给家里寄去。走出邮局,周毅眼前一黑,差点摔在路边。他感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活得实在是太窝囊了。他不如一头撞死算了,还可以少拖累别人。要不是念着儿子周枫,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这种感觉真是奇怪。周毅甩甩头,竭力让自己从这种无边的忧郁中清醒过来。
       就这样,周毅就像一头骨头松散的奶牛,被一只遥远的手不断地揉来揉去。到了年底,他感到自己浑身都空了。
       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说:“毅儿啊,回来吧。妈妈想你啊,也想枫儿啊。你爸老了,我也老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年呢……”
       周毅放下电话,目光一下子就缠在了屋顶的吊扇上。
       他不敢看马小燕,他觉得这个时候看马小燕,自己必须具备飞翔的能力,随时扇扇翅膀,从窗口飞出去,才不会因为羞愧而死。
       妈妈准备了一些唠叨爸爸张罗了一桌好菜
       “有些人好像读了两年书,就六亲不认了,就心狠手辣了……”
       “知识分子,肚子里的肠子弯弯绕绕,就是要比我们老百姓多好些个心眼,打死你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所以,毛主席让他们上山下乡,到广阔的农村天地去,改造自己,是正确的,无比正确。惟一的错误,就是让他们回城太早了,至少还要再锻炼二十年,这就把他们心目中的资产阶级少爷小姐的身子骨修理好了……”
       “贫下中农代表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他们的利益,就是我们的利益……”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深挖洞,广积粮,缓称王!”
       “美帝国主义是一只纸老虎……”
       酒席上流行一种新的口令。
       三猫显然非常精通这种劝酒游戏,通过行口令的办法,他很快就让周毅喝掉了三瓶啤酒。等这三瓶啤酒下肚之后,周毅觉得有一种奇迹正在自己的体内发生。
       这种奇迹,细细想来,还是跟自己的父亲有关。
       春节期间,周毅在家里感觉非常不习惯,也特别不舒服。这种不习惯和不舒服是方方面面的综合体。比如双方的兴趣爱好,对一些事情的不同看法,讲究不讲究个人卫生,等等等,都可能造成马小燕和周毅家其他人的矛盾冲突。
       来到了东北,就由不得马小燕蹦*6了。
       三猫说道:“秋后的蚂蚱,蹦*6不了几天了!”
       村支书的脸非常像赵本山,皱纹一箩筐,笑声很欢畅。他的最大特点,就是非常能说,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据说当年还曾经在公社的背诵毛主席语录大练兵比赛中光荣地获得过亚军。另外,村支书见多识广,与时俱进,近几年来非常留心、关心、上心各种段子。村支书有一只非常时髦的手机,整天可以看到各种段子。一般的段子,大家说出来都感到意思不大,但是通过村支书的讲述,他的栩栩如生的语言,他的肢体动作,就会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他善于在讲述中插入各种必须的细节,让人听起来捧腹大笑。三猫虽然也跟着县里的局长们天天吃喝玩乐,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但是在村支书面前,他还是有些怯场。村支书就像当年的战斗英雄一样,手里一枝冲锋枪,背上一把大砍刀,非常有杀伤力。别的不说,单单是这个背语录的劝酒词,村支书就是这里面的神仙一辈的人物。
       “毅儿我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成才的、高升的,对不?”村支书说,“这有啥好说的?我们都是粗人,很粗,不是一般的粗,比驴子还粗!”间杂着妇女的狂笑声,村支书不动声色,除了脸皮,浑身都通透地舒坦着,讲下去,“过年,不过元宵算什么过年?正月十五闹元宵,讲究的就是一个闹字。今天,我们叨扰大侄子一顿饭,白喝一桌酒,不能让你闲着,也不能个个闲着,大老爷们、老少爷们、老娘们小媳妇,都得给我使劲地煽风。大侄子,你是那个什么妇产科大夫——研究生,对不?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咱们一喝就喝到大天亮……豆蔻花开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这是《红楼梦》,对不?我们乡下人,没有文化,但是直爽,没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不像你们城里人,知识分子……不,你就是知识分子,进了城,你就是城里人,一有空就看不起我们乡下人,对不?你不能否认,城里人就是牛逼!泥鳅钻瓦沿,鸡巴不行腰杆硬。我先干一杯为敬!礼尚往来,来而不往白不往!大侄子,你是我们村的状元,还在大上海,国际大都市那旮瘩当领导,发达了,有钱了,可以随随便便吃公家的喝公家的用公家的拿公家的了。但是咱们人穷志不短,为富不能仁……啊?”期间,间杂着周毅父亲的点头如捣蒜,“大侄子啊,你知道吗?古语有说,这个这个,衣锦还乡,衣锦不还乡,好像晚上大黑天的穿着光鲜的衣服走路。你不回来行吗?你不回来看看行吗?你的父老乡亲们都想你啊,你能忍心把咱们大家伙全部都抛弃了吗?不能!我替你说了!做人不能忘本,忘本乃是王八蛋大大的死啦死啦的干活!不行!万事孝为先!你倒是说说看,从古到今,盘古开天地,混沌成青天,三皇五帝,尧舜禹,三分天下,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对不对!燕人张翼德,挺着一杆蛇八长矛,有万夫不当之勇,对不对!那还是听刘备的。以德服人啊!……再喝一杯!大侄子,喝!咱们这旮瘩的啤酒虽然不比你们大上海的有名,却也是味道非常地好享受的。山不在高,有龙则灵。你就是我们村的一条腾云驾雾的龙,将来,我们都要靠你大侄子接济了……”周毅觉得奇迹正在发生,他两肋生痛。他感觉脑袋生风,他说:“没有问题,我周毅生是大屯村人死是大屯村鬼!亲不亲故乡人!我喝!”
       到了年初五,马小燕就跟周毅说要回上海了。她实在呆不下去了。
       年三十的大团圆聚会,花的就是周毅的钱。为了这次回家,他已经跟王晓峰借了五千块钱了。王晓峰跟周毅不一样,王晓峰非常地喜欢回家。王晓峰说,回家有意思,咱们东北,那气候冬暖夏凉,冬天我是必须回去滑雪的。王晓峰喜欢大包小包地回家,见人就送礼物,村里的人都非常喜欢他。周毅知道,要是他像王晓峰这么有钱,村里人也会喜欢他的,他当然也就会跟王晓峰一样,变得非常喜欢衣锦还乡了。
       马小燕说:“周毅,我们早点走吧……”
       周毅知道马小燕呆不下去了。
       大年初五,因为周枫的事情,马小燕跟周毅母亲发生了严重的冲突。其它那些事情,比如周毅父亲、母亲、大哥大嫂等等挤兑马小燕,马小燕都忍着。她也尽量装出好媳妇的样子,主动给公公婆婆装饭,洗碗洗筷。洗碗洗筷,马小燕得皱起眉头,因为她发现婆婆的厨房简直太脏了,根本不知道该朝什么地方落脚。她洗碗筷舍不得下洗洁精,洗好的碗筷,仍然油腻腻的,马小燕看着就感到不舒服。有一次,马小燕刚刚端起一只碗,就发现碗里有两只死蚂蚁。她感到一阵恶心,求助地看看周毅。周毅注意到了,把这件事情说了出来。周毅母亲说,蚂蚁,没事!说着,把马小燕的碗换了过去,照样若无其事地吃饭。还有一次,马小燕在猪肉炖粉条里发现了一撮头发,差点吐了出来。马小燕不好意思说,只能尽量少吃饭。
       周毅母亲看出来了,感到非常不高兴,找到周毅告了一状。
       大年初五迎财神,一家子又聚在一起。早晨先是放了一挂鞭炮,希望财神把金银珠宝送到自己的家里。接着,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周毅的两个大哥都是酒篓子,号称千杯不醉。大老爷们吃饭喝酒,大小娘们只能躲到一边,另外开一桌。马小燕对这种女人不能上桌吃饭的模式也很不习惯。总之,一切马小燕都不能习惯。
       就这样,冲突不可避免地产生了。
       周毅母亲给周枫盛了一大碗米饭。马小燕要亲自喂周枫,她不放心其他人。
       周枫吃了几口,眼睛就盯在碗里出神:“妈妈,虫子!”
       马小燕说:“瞎说,饭里哪有虫子?”
       周枫说:“有虫子,妈妈!”
       马小燕定睛一看,果然是饭里有一条虫子。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周毅母亲探过头来,伸出筷子挑了挑,虫子连饭一起扔进自己的嘴巴里,边嚼边说:“枫儿乖乖,这不是虫子,是肉米。你看,奶奶都吃掉了……”
       马小燕一口就吐了出来。
       她把周枫放在凳子上,逃到屋外,吐得七荤八素,连肠子和胃都要吐出来了。凛冽的寒风,转瞬间就把马小燕吐出来的秽物冻成了冰坨。马小燕头昏眼花,她非常需要周毅来搀扶一把,但是周毅在酒桌上正谈笑风生呢,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马小燕。马小燕看着周毅,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肉体,只剩下一点精气在发生作用了。
       周毅母亲首先找到周毅告状。还没有说话,她就涕泗横流。
       马小燕说:“周毅,我们早点走吧……”
       周毅惋惜地抱着马小燕,为自己当时的粗心而道歉。
       马小燕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周毅说:“对不起,小燕,让你委屈了……”
       马小燕说:“我倒是还好,我担心时间太长,枫儿会习惯不了,要生病。”
       周毅点点头。
       周毅跟父亲母亲吞吞吐吐地说了这个意思。
       母亲的眼泪说来就来,说:“有了媳妇忘了娘啊!”
       周毅父亲说:“你什么时候走我不管,但是你必须在正月十五请村支书、村长和村委会的几个领导一起吃顿饭……”
       周毅听得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请他们吃顿饭?”
       周毅父亲说:“我答应他们了……”
       周毅说:“可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件事情……”
       周毅父亲说:“现在你知道了。”
       马小燕决意要走。
       周毅只好把她和周枫送到车站。
       列车缓缓开出。周毅跟着列车走,渐渐加快,不断地说话,跟周枫挥手。马小燕看着,一声不吭。她冷峻的表情,深深地印在周毅的脑子里。
       马小燕和周枫走了之后,周毅感到非常冷清。
       周毅父亲说:“不是说了么?女人如衣服,男子汉大丈夫,该干哈干哈!”
       周毅苦笑。
       他该干哈干哈。可是,他除了要准备着莫名其妙地请村支书他们吃饭之外,还能干哈?
       村支书继续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侄子,你有个儿子,这点没有问题了。苟富贵,勿相忘!你请我们吃饭,也是个有义气的汉子。来,我敬你一杯!”
       周毅知道村支书喝醉了。不醉不归,是古人的诗中意境,但是现实生活中,这种醉归,却不是一件有诗意的事情。
       马小燕到上海之后,给周毅发了一条短信。在短信上,马小燕说:“周毅,我们的缘分已经到头了。我们已经没有了回天之力。我等你回来,然后我们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
       “……我操他姥姥的城里人就是难弄……”村支书说,“大侄子,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到何时方始休?三条腿的母鸡难找,两只脚的娘们到处都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一拍桌子,武断地说,“我看,就这么地吧!”
       天上挂着一轮白生生的月亮。天晴,气干,寒冷,周毅感到自己好像服了仙丹一样,身体越来越轻。起舞弄清影,对影成三人!在这种时候,人们总是想入非非的。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关于嫦娥,在网上另有一个传说的版本。他们说,不是嫦娥偷吃了仙丹,而是后羿给她下了迷药。这件事情,就难办了。
       那天,周毅父亲说:“要嘛你跟她离了,要嘛你跟我们离了!”
       周毅母亲在旁边提醒道:“老东西,你老抽条了?毅儿他跟我们离什么啊?”
       父亲说:“我们断绝亲人关系!”
       四妹说:“城里的女人,根本靠不住!”
       大年初一,四妹因为嫌周毅送她的羽绒服不够高档,一气之下,拿出剪刀把衣服剪了。周毅给三猫还送了一块镀金手表呢,可三猫是谁,我又是谁?我是你的亲妹妹啊!剪完衣服,四妹倒转刀口,准备继续剪自己。
       四妹说:“城里人都是势利眼,见钱眼开,狗眼看人低!”
       周毅苦笑。
       周毅从来没有看见过像村支书这么胖的农民。他眼睛里的村支书,就好像一只刚刚炸好的肉丸一样,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子油星味。他的脸,红彤彤的,好像是泡在烧酒里的一颗大枣。实际上,开襟披着一件羽绒服的村支书,就好像一只刚刚灌满了水的猪尿脬一样,身上是肥得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周毅父亲说,农村你以为咋的?饿死人了?共产党能饿死人?政府都是吃闲饭的?你看人家支书,胖得!直接挂在架上烤了,起码能熬出一吨肥油来。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党的农村政策!他家把村里的鱼塘都给承包了,每年光是贩鱼,就是近百万的进帐。你以为啊,你以为尽是你们城里人挣钱了?支书身上穿的,那是正宗罗马尼亚进口的水貂皮大衣!他手上戴的,那是香港进口的劳力士金表,不是上海牌,也不是梅花牌。你爹我吸旱烟,人家抽尼加拉瓜雪茄!
       周毅听得目瞪口呆。
       父亲继续说:“人家支书肯赏脸来吃你一粒米,就是给你一个金元宝了……你以为咋的?”
       周毅听得垂头丧气。他自己悄悄地还藏了一千块钱,他把这些钱都拿出来,放在父亲手里,让父亲去县城订一桌好酒好菜。
       一个人其实有无限种可能性。他要是长出了皮毛,就会变成狮子;他要是长出了翅膀,他就会飞向天空。周毅身上即将出现的奇迹,让他感到非常困难。他不知道自己是当一只飞鸟好,还是做一只狮子自在。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非常失败。
       如果可以选择,周毅宁愿选择做一只蚂蚁。
       酒足饭饱,大家都歪在了椅子上。周毅非常想给马小燕打一个电话,但是他下不了决心。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他看着天上猪尿脬一样的月亮,感到自己开始急促地想念马小燕和儿子周枫了。他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他不能做出任何不符合人类理性范畴之内的事情来。所以,第一,他不能长出皮毛;第二,他不应该拥有翅膀。这些都是不可信的事情。你要是想当一个合格的家长,一个与时俱进的父亲,你就要首先端正自己的态度。
       周毅悄悄地离开酒店,先是在洗手间里痛痛快快地小便一通,接着,趁着明亮的月色,闻着硝烟弥漫的空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离开酒店,向城外走去。他要去汽车站,要去长春,要回到马小燕的身边。
       他就这么想着,越想越兴奋。这种兴奋如熊熊烈火一样在他身体里燃烧,一直到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一条河面上,掉进一个冰窟窿里,被水冲到冰面底下,才终于算是冷却下来了。
       叶开,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三人行》、《我的八叔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