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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扁担——农具系列之六(小说)
作者:李 锐

《天涯》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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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禾担[都滥切]。负禾具也,其长五尺五寸。剡(yan,演)扁木为之者谓之“软担”,斫(zhuo,啄)圆木为之者谓之“○担”,《集韵》云,○音“聪”,尖头担也。扁者宜负器与物,圆者宜负薪与禾。《释名》曰,“担,任也,力所胜任也。”凡山路崎○,或水陆相半,舟车莫及之处,如有所负,非担不可。又田家收获之后,塍埂之上,禾积星散,必欲登之场圃,荷此尤便。
       诗云:累累禾积大田秋,都入农夫荷担头,
       才使○肩到场圃,主家仓廪又催收。
       (注:○cheng音撑,红色。)
       ——图、文引自《王祯农书》
       金堂坐在地上,两只手上各握了一块浑圆的卵石,屁股下面垫了一块汽车轮胎,轮胎的两头朝上兜着,四角打洞,用绳子吊在腰上。两条半截的大腿下面又用铁丝横绑着一截扁担,这截横着的木头把两条残肢连成一体。缠在腰间的麻绳上还吊着一只认不出颜色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半塑料瓶的水和杂七杂八的食物,有金堂自己捡来的,也有别人给的。金堂弯下腰,双手支地,用力一撑,绑着扁担和轮胎的身体就能些微地离开地面,而后,前倾的身子努力一挪,人就可以向前挪动一点。随着身体的挪动,腰里的那只塑料袋就会沙沙作响地来回乱晃。如果和他迎面碰上,猛然看一眼,会让你吓一跳,因为你一下子根本认不出这蓬头垢面浑身稀烂的一团东西到底是什么怪物。像这样一撑一挪地朝前移动身体,根本就是一种挣扎,很慢,也很吃力,每一次最多能挪三四寸。这是金堂现在学会的行走方式。金堂以前不是这样走路的,金堂以前是高高大大的个子,有两条又粗又壮的长腿。金堂是南柳村老木匠传灯爷调教出来的徒弟,是乱流河一带小有名气的木匠。人们常常看见金堂把他那根特制的短扁担往肩膀上一挑,一头是木匠家具,一头是铺盖,四处游荡健步如飞。每年冬天金堂都是这样担子一挑,健步如飞地出去找活干。可现在,木匠家具没有了,铺盖没有了,两条腿也没有了,蓬头垢面一身稀烂的金堂只能这样挪。眼前是个长长的缓坡,所以就更慢,也更吃力。但是金堂早已经学会了耐心,早已经不再用还有多远,什么时候能到这样的问题折磨自己。金堂现在已经闹明白了,一个人如果他不能站起来用两条腿走路,那他就得换个活法。比如,他就根本不能想还有多远?什么时候能到?这样的问题。这都是长着腿的人想的事情,一个没有腿的人想这些事情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找双份的罪受,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就是自己把自己放到油锅里煎熬,就是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就像那个医生说的,金堂已经学会了心理调整,已经把自己的心调整得像手里的那两块卵石,冰冷,坚硬,所有的棱角都打磨得又光又圆。
       可是,眼前的这个缓坡不一样,这是金堂要挪过的最后一个坡了,坡顶上是一个拐弯,顺着弯道拐过山嘴就算是熬到家了。秋天傍晚的蓝天下面,墨绿的山野间金黄火红一派斑斓,一派斑斓的山坡底下是这条又白又长的路。一撑一挪的金堂,忽然在满山的斑斓里停了下来,他忽然发现自己下意识当中加快了“步伐”。金堂黑得像锅底一样的脸上露出来两排白闪闪的牙齿。金堂不由得骂起自己来,你个狗日的急啥呀你,你这一辈子剩下的功夫都不用再着急了,你就急眼前这两步呀?急得找死呀你?你现在连死都不是囫囵个儿的啦,你小子现在连死都只剩下半截子啦,你还急个屁呀你?这么笑着、骂着,金堂突然听见半空里传来一阵画眉子好听的叫声。金堂仰起脸来,把那张黢黑的“锅底”迎向晚霞满天的金光,迎向半空里稍纵即逝的鸟叫声。
       其实一直到现在,金堂也没有彻底弄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就一下子变成眼下这个样子的。村里一伙人约好了出去打工,都说北京好找活儿干,离家又不太远。没有想到到了北京转了六七天也没找着个干的。金堂想,自己有手艺,不能再和那些憨憨们搅和了。于是,金堂就单独和大伙分了手。可分了手,金堂才知道,走在北京的人海里,比自己一个人走在荒山野岭里要孤单得多。金堂听人说郊区盖大楼的地方好找活儿,金堂就往郊区走。可北京的郊区也太大,转了两三天还是觉得在人海里漂。然后,就出事了。金堂现在只能用“出事了”这几个字大致地描述自己的遭遇。出事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路灯都亮了,数也数不清的汽车打着晃眼的车灯窜来窜去,窜得让人心烦。金堂知道在大城市里走路要讲究交通规则,所以金堂规规矩矩地走在马路的右边,小心翼翼地操心着自己的担子,惟恐不小心碰了别人。好好的正走着,忽然听见背后一阵急刹车的响声,汽车的橡胶轮子在柏油马路上磨出来一阵尖厉刺耳的可怕响声,有担子压着不好回头,金堂想,这是哪个龟孙把车开得这么快呀?……这个念头一闪,自己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觉得扁担忽然飞起来,肩膀上忽然没有了份量。
       等到金堂醒过来的时候,头上缠着绷带,两条腿已经没有了。那个压了金堂的腿后来又救了金堂的张老板说,他是冤枉死啦,他说金堂是被马路对面的一辆汽车给撞到自己车轮子底下的,可那辆闯了祸的车当时就逃跑了,这件事情已经在交警队备了案。张老板说,他已经为金堂住院掏了三四万块钱了。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张老板还把自己车上坐的朋友找来做证。刚刚醒过来的金堂那时候还懵懵懂懂的,还没有真正明白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金堂拍着空荡荡的被子对医生说,你们咋不问问我,就把我的腿给锯了?医生说,膝盖以下双腿粉碎性骨折,我们只能给你截肢,不截肢就保不住命。医生说,我们不只给你截了肢,还给你开颅取出淤血。你已经整整昏迷了一个星期,以你现在这种状况,已经算是最好,最幸运的了。你以后的生活会很困难,截肢以后你还得做好长期的心理调整。金堂就哭了,金堂说,我现在成了残废人有啥好的?有啥幸运?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这样活……谁叫你们把我救活的?我把你的腿也锯了,你愿意不愿意呀你?你幸运不幸运呀你?……我活我死是我自己的事,凭啥用你们给的幸运呀?……
       那时候金堂特别爱哭,连金堂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为了一点针头线脑的小事都要流眼泪,好像一辈子的眼泪全都攒到一块儿了。可那时候爱哭的金堂还根本没有真正弄明白,一个从此永远站不起来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后来,一直等到坐到那两块又粗又硬的砖头上,金堂才真正尝到了没有腿的人是什么滋味。
       看见金堂哭,张老板也哭。张老板说,兄弟,我原来也是个木匠,我是从一个木匠熬成老板的,我这老板其实也不是啥了不起的老板,也没有几个钱,就是个包工头。保险公司说现在责任弄不清楚,不负责理赔。你放心,兄弟,不管保险公司管不管,不管找不找得着那个逃跑的小子,我都管你的医疗费,花多少钱我都管!你那些木匠家具和铺盖,我都给你留着呢……
       金堂把盖着的被子掀起来,金堂说,我现在要木匠家具还有啥用处?我这后半辈子你们谁管呀你们?你们谁能给我保险呀你们?……
       那时候,金堂截了肢的两条大腿还包着雪白的纱布,看上去怪怪的,就像两截白花花的棉花墩子。那时候金堂总会出现幻觉,总是觉得自己的两条腿还在,还是活生生的,会疼,会痒,下了床会走路。那时候,金堂常常在梦里挑着担子翻山越岭健步如飞,然后,又在梦里幸福得热泪横流失声痛哭。
       有张老板的照应,金堂一连三四个月没有和家里联系。因为他一直没有想好怎么向家里人说这件事情,一直没有想好回家以后怎么办?还有一件事被金堂死死地闷在心里,他当时翻来覆去想得最多的就是:像这副样子,就当一个吃饭喝水的废物,就当一个别人的累赘,今后还有没有必要再活着了。一直等到医生说,可以回家继续疗养了,张老板毫不犹豫地把金堂接到自己的工地上。张老板拍着胸脯说,兄弟,放心,你跟着我,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有我一口水喝,就有你一口水!我那儿人手多,照顾起来方便得多。你要是想回家,我就派人送你回去。你要是想把老婆接来,就给家里写封信,我给你出路费。金堂二话不说跟上张老板去了他的工地。金堂想,反正死在哪儿也是死。
       从汽车里被人抬出来的时候,金堂躺在担架上看见满街白花花的槐花,闻见槐花浓浓的香气,眼泪一下子又冒了出来。
       张老板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拉起金堂的手拍拍,张老板说,兄弟,想开点儿兄弟。你这是心理还没调整好呢!你少了两条腿,可这花花世界,草照长,花照开,什么也没少。你就是死了,这花花世界还是什么也没少。兄弟,每天每天,这世界上得死多少人呀,你想过吗?多得你数也数不清!兄弟,你要是把这件事情想明白了,你就算是想开了你!
       张老板这么说话的时候,金堂心里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敲开一条缝,忽然亮了一下。接着,槐花和槐花的香气就都没有了。金堂被人抬进一个黑乎乎的大工棚,工棚里大白天也亮着灯,迎面卷过来一阵浓浓的汗臭味儿,长长的两排地铺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铺盖、衣服、手套、饭盒、脸盆和满是泥污的鞋。金堂想,我的腿要是没有锯了,我就应该挤在这些地铺上跟他们一块儿干活挣钱呢。在工棚的最里边,显眼地放着一张木床,床头下边放着一个便盆,便盆旁边是自己的木匠家具和铺盖卷。张老板没有说瞎话,张老板不光给自己特殊预备了这张床,他还真的保存着自己所有的东西。眼泪又涌上来,金堂不好意思叫人看见,赶紧把脸扭到一边去。
       有张老板在,金堂的吃喝拉撒都有人管,每天张老板还叫人把金堂裹在床单里,背出去晒晒太阳。金堂还是觉得自己懵懵懂懂的,还是觉得自己没有想好到底什么时候死。
       终于把金堂从懵懵懂懂当中惊醒过来,是因为出了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是因为张老板自己出事了。那天张老板在工地上查看工程进度,不知怎么回事,突然从十几层高的楼上掉下一个固定脚手架用的铁螺栓来,正好落在张老板的头顶上,当场就把人砸死了。工头一死,工人们全都慌了神,全都在问这几个月的工资找谁领呀。乱了一两天之后,看看根本没有人管了,工棚里所有的人一哄而散,全都跟着别的工头走了,走得一个也不剩。因为没领上工资,有的人走的时候还赌气拆走了电灯电线,拆走了地上铺的木头板。没有了张老板的安排,立刻就没有任何一个人再来看一眼金堂。平常满满当当的工棚里,挤满了人,也挤满人的声音和气息。现在,突然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就像一个忽然散了场的戏台和电影院。就像是遭了抢劫,四处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影,没有声音,也没有呛人的汗臭味儿。看着被洗劫一空遍地狼藉的工棚,金堂觉得自己好像又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被撞到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深渊里,被撞到了一处没有人烟的千里大漠上。金堂不知所措地躺在眼前的绝境当中。一直等到一阵急迫的便意在肚子里绞起来,金堂才想到,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来管自己吃饭喝水,也再不会有人来给自己递便盆了。没有了电灯,工棚里黑得像个地洞,只有远处被撩开一半的门帘漏进一小片阳光。金堂急出来满头的大汗,扭来扭去,终于从木床上滚到地下。可是,滚到地下还是不能拉,因为连那个便盆也不知是被人扔了还是被人拿走了。金堂一时没了主意,总不能坐在地上就直接把屎拉出来,总不能抹得自己满屁股屎尿吧。情急之中,金堂抓过身边垫地铺用的砖头,把两块砖分开两三寸摆好,然后,用手撑着地把身体挪到砖头上。刚刚坐到砖头上,憋不住的屎尿骤然而下,呛人的臭味儿从身体下边带着一股热气冲腾而上。几个月来在舒服的床单和棉褥上躺惯了,屁股和大腿上的皮肉被坚硬粗糙的砖头硌得疼得钻心。尽管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尽管没有任何人看见自己,可金堂还是被羞辱得无地自容,还是被羞辱得热泪横流。就是从那一刻起,坐在坚硬粗糙的砖头上,坐在自己的屎尿上,坐在椎心彻骨的疼痛上,金堂才真真切切看清楚了,也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一个没有双腿的人活着到底意味着什么;一个没有双腿的人要活下去,到底是一件多么艰难、屈辱的事情。
       可是,这还仅仅是个开头。拉过大便之后,很快人就饿了。身边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金堂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吃的。从手术之后就一直光着下身的金堂,到这时候才想起来,如果想要出去找吃的,就得先给自己找一条遮羞的裤子。好在金堂自己的东西还没有人敢抢,金堂从行李卷里翻出一条裤子,把两条长出来的裤腿翻转上来用绳子系在大腿根上,又用捆行李的绳子当腰带把裤子系好。然后,金堂翻过身子,胸腹着地,像条虫子一样,朝着那一小片阳光钻过去,爬出了空无一人的工棚。终于,金堂凭着自己的努力看见了蓝天,看见了阳光,看见了远处的人群。金堂发现槐花已经开始落败,初夏的微风里,白花花的槐花大雪纷纷地飘落了满街满地。一切都恍如隔世,张老板说得不错,这个世界上每天每天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可是,草照长,花照开,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少……
       最初碰见的行人都有几分惊讶地看着金堂,然后很快就各自走开了。金堂一点也不奇怪,金堂早就知道,在大城市的人海里走路,比在荒山野岭里走路要孤单得多。只是金堂不知道该向谁张嘴要吃的,金堂觉得从自己身边路过的人身上都不像是带着吃的东西……说到底,当初也是堂堂五尺高的汉子,金堂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伸手向别人乞讨过,羞愧难当的金堂根本就张不开嘴。正午的太阳已经很有几分力量,金堂爬进槐树的阴影里,立刻,像白雪一样铺在地上的槐花吸引住了金堂的眼睛。饥饿难当的金堂抓起一把槐花塞进嘴里,贪婪地咀嚼起来。这一辈子金堂从来没有想到过,落了枝的槐花竟然是这么好吃,这么香甜,一股甜丝丝的汁液在嘴里喷溅、涌动,又在贪婪的咀嚼中顺着嘴角淌下来……金堂不顾一切,不管有没有尘土,也不管是不是夹杂了树叶,他一把又一把地把槐花塞进嘴里,一直到被呛得把满嘴的槐花喷出来……
       那天傍晚,金堂爬回工棚,又爬到自己的木床上的时候,他装了满肚子的槐花,连打出来的饱嗝都是香香甜甜的槐花味儿。那天晚上,金堂没有哭。那天晚上,金堂下定了一个决心:要自己爬回家。为了实现这个决心,金堂决定,自己要做充分的准备之后再上路。最要紧的,是先要学会走路。不能再像虫子一样爬了,这样爬太费力气,也太慢,而且一天下来就把衣服磨破了。
       从此,金堂就把这个被人废弃的工棚,当作自己开始新人生的训练基地。金堂开始了自己的“创世纪”。
       当初医生为了病人考虑尽量多留下的大腿,现在反而成了一种负担,这两截提不起来的大腿成了金堂最大的累赘,只要身体向上一撑,两截大腿就会重重地垂下来。不过到底是木匠,金堂很快就想出办法来。他比划一下长短,把担行李工具用的那条扁担锯断,再把锯短的扁担绑在大腿上,然后再从这截扁担中间连一根绳子捆到腰上。为了经久耐磨,金堂又把绑扁担的绳子换成了铁丝。经过这一番改造之后,那两截没有根的大腿,就又和身子连成一体了,再走起路来果然轻巧了许多。看着自己的发明创造,金堂一阵苦笑,他没想到,这条跟着自己走遍四方的扁担,到头来竟然派了这样的用场,竟然变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金堂想,好,现在我有了一条腿啦,我已经能站住了。接下来,金堂用斧头剁下一块褥子当坐垫,可是棉褥子很快就磨破了。以后又在工地上找到装水泥用的化纤编织袋,这一次倒是又轻巧又耐用,可屁股受不了,很快又把屁股磨破了。一直到捡到了一个废轮胎,经过一番试用,改造,这个难题才算是最终解决了。金堂笑笑,金堂想,现在我有了皮鞋了。可是,用手走路,手也受不了,也被磨得皮开肉绽。一开始,金堂捡了工地上别人扔的旧手套,可手套也是一两天就破。终于有一天,金堂捡到两把泥瓦工抹沙灰墙用的木头抹子。金堂用自己的锯把抹子的前半截板子锯下来,抹墙用的抹子就变成一副很得手的“撑子”。这副经过改装的的撑子,让金堂舒舒服服地用了半个月才磨坏的。有了这个启发,金堂一直盼望着能捡到两把铁抹子,有一段时间,金堂甚至把这个愿望的实现看成是自己能不能回家的奇迹,可是奇迹终究没有再现,金堂只好再想别的办法。直到有一天,金堂在建筑工地的沙堆旁边筛出来的石头里,看见了一堆圆圆的卵石,金堂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受了菩萨的点化和天恩。当金堂从那一堆大大小小的乱石当中挑出来两块合手的石头时,他又笑又叫,高兴得想唱歌。金堂想,好,这下我就有另外一条腿啦!就是不站起来,我也能走路啦,我也能走远路啦!金堂忽然想起来在工棚里被一个录音机唱了无数遍的老歌:
       
       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
       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
       看夕阳,落下去,又回来,
       地不老天不荒,岁月长又长……
       其实,眼前没有夕阳,也没有村庄,只有遮天蔽日的大楼,川流不息的汽车,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这成千上万像蚂蚁一样的人群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认识金堂,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想知道,这个坐在地上手里拿着石头的半截人到底为什么高兴得唱起来。
       在经过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准备和练习之后,金堂觉得自己可以上路了。在一个夏天的早上,金堂毫不犹豫地扔掉了自己所有的木匠家具和铺盖卷,只把最需要的东西绑在自己身上,毫无留恋一撑一挪地“走”出了那个废弃的工棚,金堂在楼群的缝隙中看看太阳,然后,毅然转身向西,开始了自己回家的旅程。就像那首老歌里唱的: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
       金堂只担心一件事,金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真的活着挪到家。按照金堂的计划,自己必须在夏秋两季之内到家。如果到了冬天,大雪封山,那就只有冻死在半路上了。
       金堂挪出北京,沿着公路一路向南:高碑店,保定,望都,定州,石家庄。从石家庄又一路向西:井径,获鹿。从获鹿挪上太行山:娘子关,阳泉,寿阳,榆次。从榆次再向南:太谷,平遥,介休,霍州,洪洞,临汾。从临汾再向西,过汾河,挪上吕梁山。一上吕梁山,金堂就觉得自己快要挪到家了。刚一上吕梁山,就有个开嘣嘣车的好心人,拉上金堂爬了二十里的大坡。
       一路上金堂被无数的人可怜过,同情过,嘲笑过,辱骂过。一路上金堂在公共汽车站的阳棚下边,在公共厕所,候车大厅,树底下,山洞里,甚至就在大马路边上,都住过、睡过。他在城市里被成群的乞丐们抢劫过三次,跟流浪的野狗抢过同一块馒头,在太行山上被一对善心的老人留在家住过两夜。他被一个好心的警察免费送上了火车,可只坐了两站,就又被面冷心狠的列车员轰下车来。一路上,风吹,日晒,雨淋,饥寒交迫,人情冷暖,都被金堂反反复复、一寸一寸地尝过,一寸一寸地挪过。在经过这一切,尝过这一切之后,金堂慢慢悟出一个道理:一个人活在世上,如果他只想得到一种东西,只要求得到一种东西,那这个人肯定是一个天天难受的人。
       日复一日挪动在漫漫旅途上,挪动在长得永远没有头的公路边上,金堂只担心一件事,每当有汽车呼啸着从背后开过来的时候,金堂都有一点害怕,担心它们会不会再把自己碾到轮子底下。那样,自己就真的回不了家了。可每当汽车们卷着尘土呼啸而过之后,金堂就会笑话自己,你狗日的还是就想着一件事呀你。金堂无数次地在心里设想过,见了家里的亲人们自己到底应该说什么。总不能告诉他们,自己现在不是一个天天难受的人吧?可不是难受的人,自己这个半截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个难题太难,金堂自己也答不上来。
       在金堂的上衣兜里,有一支捡来的圆珠笔,和一个也是捡来的小电话簿,电话簿撕得只剩下两页纸,在这两页纸上金堂画了总共二十一个“五”字,每五天,画一个“五”,第二十一个“五”字还剩下两笔没有画完。
       现在,金堂终于挪到那个缓坡的顶头,把那节长长的山路留在了自己的身后。有汗水顺着肮脏的鬓角流下来,被汗水浸透的身体开始散发出难闻的气息。
       终于。
       金堂终于拐过山嘴,终于坐在自己熟悉的路边上。金堂一眼就看见了五人坪村口的老神树。天已经快要黑了,山谷里没有风,老神树柔和的影子在最后的天光下静静地站立着。在老神树温柔的身子后面,飘荡着几缕熟悉的炊烟。有狗叫声远远地传过来。眼泪猛然像一阵暴雨喷涌而下。浓烈的汗酸味儿,没弄干净的屎尿味儿,浑身上下渍满了毛孔的污垢和尘土味儿,从褴褛的衣服和蓬头的长发里,呛人地弥漫出来。从夏天到秋天,被自己盼望了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的事情,现在却如此安静,如此无声无息地突现在眼前,金堂扔下手里支撑身体用的两块卵石,号啕大哭:
       “死吧……死吧……现在就死!现在死了,你狗日的心里就平展啦……死吧!死吧!死吧!你狗日的倒是死呀你——!”
       满是死茧的手掌重重地拍起了路面上的灰尘,尖利的石子扎在手上,可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疼痛。随着哭喊声俯仰的身体,手掌越来越重地在山路上拍打出闷重的响声,终于,有鲜血从掌心里迸溅出来。可是,鲜血、汗水和疼痛,都止不住金堂快乐、悲伤、幸福、绝望的号啕。这一辈子,金堂还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号啕过。随着俯仰的身体,那截绑在大腿下面的扁担,也在路面的石头上碰出骨碌骨碌的响声。
       ………
        西元2005年1月20日傍晚
        草毕,22日清晨改定于太原家中
       附:“农具系列”发表目录:
       农具系列之一:《鹵镰》《残摩》——《收获》
       2004年5期
       农具系列之二:《青石鹶》《连鹷》——《上海
       文学》2005年1期
       农具系列之三:《樵斧》《锄》——《上海文
       学》2004年12期
       农具系列之四:《耕牛》《牧笛》——《小说月
       报》(原创版)2005年2期
       农具系列之五:《桔槔》——《山花》2005年
       4期
       农具系列之六:《扁担》——《天涯》2005年
       2期
       李锐,作家,现居太原。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旧址》、《银城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