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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与批评]家国历史中沉默的女人
作者:刘健芝

《天涯》 2002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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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度女学者布达莉亚在其著作《沉默的另一面(The other side of silence)》扉页援引了一名被访者的话:“你以为听了录音带,真的有人会改变吗?……我不觉得有谁会因而改变……你以为这些录音带会令下一批统治者改变吗?”
       面对这种质疑,布达莉亚只能道出她本人从事调查、访问、著述工作的动机:她并非要改写“大写的历史”,但她困惑于暴力厮杀伤残加害事件并不属于过去,而是属于现在;类似事件一而再地发生,她想了解:同一社群以至同一家庭内同时存在施暴者与受害者,不同的人保持了不同性质的沉默,这种沉默装载了什么?压抑了什么?隐瞒了什么?倾诉了什么?她问:沉默的里面、沉默的下面、沉默的另一面,是什么?
       的确,历史问题不属于过去,而是属于现在。我们活在从过去带过来的矛盾复杂关系所构成的现在,我们缠绕于当下的特定处境。如果我们不愿伤口化脓,不愿加害、受害的历史反复重演,那么,我们有必要不断翻动历史,折腾记忆,把历史的“历”,化为行动,重新经历、跨越、犯扰,直面不忍卒睹的自身的和他人的创伤,通过对记忆中的缺口和伤口的阅读,打断塑造、生产主体的惯性作用,以期个人的、群体的改变可以发生。
       布达莉亚用了十年多的时间,来回印、巴两地,深入访问了七十多人,其中包括她的舅父。他,选择留在拉合尔(Lahore),当他的家人全部逃到印度;他,被兄姐们认定为贪图独占老家大宅而皈依异教;他,被妻儿视为永远的外人而孤独莫名;他一生充满断裂、矛盾、郁结,可是,在大历史的动荡中,他的际遇几乎微不足道,有人会说,要数比他不幸的人,还多的是。然而,这人的不幸和那人的不幸,可以相比吗?可以比出孰轻孰重吗?——尽管不幸的剧变时刻似乎是大家共有的。
       1947年8月14日午夜,尼赫鲁在印度制宪会议上激情地宣告:“很多年以前,我们曾发誓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今天,是到了我们实现誓言的时候了,虽不是完全实现,也是基本上实现。在夜半钟声敲响之际,当世界还在酣睡中,印度就将醒着迎接生活和自由。……一个不幸的时代今日宣告结束,印度重新发现了自己。”当水银灯照着尼赫鲁庄严宣告“一个不幸的时代今日宣告结束”之际,在分治中被截成两半的旁遮普邦,千万人却在恐惧中迎接苦难和死亡。英国撤出的同时,是让“独立”孪生着“分治”。据估计,短短几个月内,一千二百万人逃亡,一百万人死亡,十万妇女被掳拐。
       这些数字惊心动魄。几个月内一百万人死亡。这个人类史上的大悲剧发生之后,既不能归咎天灾,英、印、巴的统治者都似乎无须负上责任,因为英国交出了权力,印、巴两国分别由两大党接管了权力,两国也并没有动干戈。
       那么,谁应对遍野的苦难负责?
       再翻看历史,当权者表现出来的草率与轻心,难辞其咎。1947年6月3日,分治计划公布;6月30日,英国派拉德克利菲主持划分委员会,筹划具体划分工作,他在7月8日抵达印度。巴、印分别在8月14、15日宣告建国,两国分界具体详情在8月16日才宣布。拉德克利菲接受访问时说:“我抵达时告诉所有政治领袖,我手上的时间很紧。但真纳、尼赫鲁、巴特尔等所有领袖都对我说,在8月15日前一定要一条线。于是我便给他们画了一条线。”
       在地图上画一条线看上去漫不经心,轻而易举;英国殖民者以其老练的狡黠摆出中立姿态,俨然置身度外,冷眼旁观国大党与穆斯林联盟展开对权力、财产、领土的明争暗斗。疆界的不确定,前途的未卜,使恐慌一下子降临;沿着宗教信仰为界分,印度教、锡克教人涌向印度,伊斯兰教人涌向巴基斯坦。上层进行权力移交,英国议会设立了十个委员会处理分治事项,全是关于工商军事的,完全没有处理老百姓的迁徙安置的问题。落荒逃亡、患病挨饿、殴斗厮杀、掳拐妇女、集体强奸,成为不寻常时期中的寻常现象。地图上是干干净净的一条线。
       为政者不仁,令人心寒。可是,民众相残的这段血肉模糊的历史,不能不迫使我们追问:当年的反殖斗争如何孕育着不可思议的兄弟相残?世代千百年共处、共用同一语言、同一乡土资源的社群,为何竟在旦夕之间劈掰为两半?恐惧、暴力、毁灭的魔咒为何一时间紧箍着成千上万的人,使之既是受害者也是施暴者?妇女为何成为掳劫、强奸、占有的物品,成为对峙双方男人争相糟蹋、凌辱的对象?大批妇女为何不仅死在“敌人”刀下,也死在父兄手上?劫后余生的幸存者、家族、社群,为何大都避谈这段浸在血泊中的历史?怎样在寻常生活中挖出不寻常时期行为的根源?怎样避免历史悲剧一次一次重演?这对我们经历了不同灾难的人,又有什么启示?
       布达莉亚在《沉默的另一面》一书中提出上述问题,正是因为她从父母口中听到1947年的事变时,感觉并不强烈,可是,她亲身经历了犹如历史重演的一幕:1984年,甘地夫人被两名锡克教徒刺杀,激发起印度教徒对锡克教徒的报复性屠杀,三天内几千人遇害;1992年,印度境内又发生一轮屠杀回教徒的暴乱。杀戮、强奸、纵火的情景,是1947年的翻版。她无法不回望历史,以期找到思考和感受问题的线索;不是要找出清楚的答案,而是要打开缺口,暴露大写的历史所提供的现成答案,并不那么理所当然、舒服自在。突破有意无意的善忘,打断惯性,打开心眼,去观看过去从正面总是看不到的东西,这当中已包含了一种新体验的诞生,即看到“我”和一些似乎擦不着边的东西的密切关连,我对一些原来不能接受的东西所应承担的责任。
       布达莉亚于是开始访问经历当年分治的人;大部分人不愿旧事重提。“他们问我,要在记忆中挖出已经抛在后面的过去,有什么用?每次遇到这个问题,我也会产生我的疑问:为什么人们这么不情愿回忆这个时期?是事情太恐怖了?还是,他们是这个历史的共犯,或起码某些人是这样?分治期间,难分‘好’人、‘坏’人;几乎每个家庭的历史里,都有暴力的受害者和施害者……”
       布达莉亚带领读者审视分治期间普遍发生的一种情况——为了保护妇女不被“敌人”奸污,为了保护贞节名誉,大批妇女或是被父兄亲手杀死,或是自行殉身。
       兴格和两个兄弟亲手把家中十七名女人和儿童杀死的故事,家喻户晓。布达莉亚访问他时,他已年过七十,定居于Amritsar。他矢口否认家中妇孺是被杀害的:“离家后,我们要涉水过河。我们本来是大家庭,有些女人和儿童将无法涉水过河,无法逃亡成功。所以我们杀了——她们做了烈士——我家十七人,十七条生命……我们的心为她们充满忧伤,忧伤和悲哀,他们的忧伤,我们自己的忧伤。于是我们离去,充满忧伤,没有一分钱、一口食物……但我们必须离去。不离去的话,我们会被杀,当时是这样的日子……恐惧?让我告诉你。你认识锡克教徒这个族群吗?他们毫无恐惧,在危难时毫无恐惧。她们一点恐惧都没有。那天,她们从我们家的楼梯走下来,走到大院里,全部坐下,她们说,你们可以牺牲掉——我们愿意做烈士,她们真的做了。小孩也是……有什么可恐惧的?真正的恐惧是失节。如果她们落入回教徒手中,我们的名誉,她们的名誉,都会被牺牲、丧失。这是名誉问题……你自豪就不再恐惧。”
       布达莉亚记述了多个类似的故事。妇女自杀或被亲人所杀的方式,有服毒、焚身、刀砍、绳勒、枪毙、死。在锡克教徒居住的Thoa Khalsa村,九十名女人集体投井自杀,仅三人获救。布达莉亚访问了幸存的考尔,她回忆当时情况:“我们都开口说话,说我们不想变成回教徒,我们宁愿死。于是每人给派了一些毒药……我们村一个女孩子,跟回教徒走了。她颇漂亮,人人都担心,一个走了,他们会把我们所有女孩子都带走……这刻,他们就决定把女孩子都杀死……许多女孩子被杀死。玛亚房子旁边有一口井,于是我们都跳进去,有一百……八十四……男孩和女孩。我们全部人。也有较大的男孩。我进去了,带着我的两个孩子……但,好像煮菜一样,太多了,上面的煮不熟,要拿出来。所以,水井塞满了,我们淹不死……孩子也没死。后来,尼赫鲁来看那口井,英国人把它封了,那口满是尸体的井。”
       在当时以至几十年后,这类事件大都不被当事人(行凶者或被施害者)及其社群视作暴力事件,反而作为英雄事迹传颂。与此同时,许多被奸被掳的妇女,大难不死回到家里,却被视为耻辱。饱受蹂躏的女人回到家里,迎接她们的是这句话:“你为什么在这里?你死了会更好点儿。”
       为什么暴力是这么炫目,却不被视为暴力,反而备受歌颂?为什么女人被强奸的恐惧变得这么实在,以致牺牲性命或手刃亲人也在所不惜?这里,强奸远不是一个女人身体被一个男人侵犯的问题。丈夫对妻子施暴不被视为强奸,也不涉及名誉的问题;丈夫对妻子施暴的权利,有婚姻法律和社会伦理支持。一个女人被“外人”强奸之所以被视为污辱了不仅个人的名誉,还有全家族、社群以至国家的名誉,也是由特定的政治和道德社会界定的。斯碧华(Gayatri Spivak)指出,“女人”成为一个“概念——隐喻”(concept-metaphor),作为工具,造就男人社群的团结,既是男人的“领土”,又是社群内权力的行使方式。
       男人把持的社群身份由女人的纯洁和贞节来构造和凝聚,有它的历史源由。在英国殖民统治下,百多年的民族主义反抗运动,以宗教复兴主义为骨干;不论是印度教、回教还是锡克教,都把女性的母亲角色和生殖功能联系于民族国家大业的开展,联系于文化传统的保护;女人身体成为民族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男人集体的财产、反殖抗争的工具。
       用以反抗殖民者的诉诸宗教传统、抽象女人身体、抹杀内部歧异的民族主义,同时播下了自我相残的种子,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讽刺。追究原因,不能只怪英国殖民老手奸狡的挑拨离间。女人具体的身体和抽象的喻念,提供了关键的钥匙,昭示民族主义的家国观念如何维持同一性又同时压制内部歧异。当两阵敌对冲突时,争相糟蹋和强奸对方的女人,成为征服、凌辱对方(男人)社群的主要象征和关于社群的具体想象。许多报道揭示了分治期间敌对双方把女人身体切割残害的做法。女人不仅身体受摧残,更被家人、社群视为污秽之身,使家、国蒙羞,受害者成为被责难者。这种屈辱难以言说。社会用以维持这种荣辱的,非仅是意识形态,也是有物质基础的,就是家、国赖以维系的权力网络:它迫使一个女人被强奸后无法在家人和社群圈子内立足,它迫使因奸成孕产下的孩子被社会遗弃。这种权力关系是残暴然而是无形的。无形的暴力存在于日常生活中——我们称之为传统,在危机时期以腥红的血引人注目,危机过后恢复“常态”之时,无形的暴力继续存在于集体失忆、失语之中。
       在建构敌我对立时,荣辱一方面规范了女人的思行感受,把其置于屈从的关系中,另一方面又在民族的集体身份的叙述中,以女人的身体象征国家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要求的是牺牲“个人”的英雄主义。但百姓在日常生活中面对着种种限制、匮乏和障碍,发展出复杂的存活网络。相对于存活复杂性所依赖的逻辑,荣辱的对立逻辑自然不能完全决定一切。
       从劫后余生者的叙述来看,“就义”并不慷慨激昂,而是充满矛盾、焦灼、忧伤。叙述中兴格两次以行动者主体出现时,话句突然中止,行动者改为女人们:“所以我们杀了——她们做了烈士。”“她们说:你们可以牺牲掉——我们愿意做烈士。”否认自己在杀戮中的刽子手角色,把自己降为女人意愿的顺从者,但失言时又暴露了残酷的事实:“所以我们杀了——。”兴格的叙述省略了手刃十七个家人的细节;忆述时杀戮情景出现的地方,只有省略号代表的一刻沉默,和重复出现的一个单词——“忧伤”。这个词凝聚了恐怖、惊栗、懊恼、悲哀。只有赋予“烈士”的赞美,才能聊以自慰。
       劫后余生的女人,表现的是另一种沉默。考尔的叙述,显示当时情景历历在目。叙述塞满了人物和行为,家族里哪个人杀了哪个人,怎样杀,都明确地铺陈,唯是叙述者带着似乎不为所动的旁观者口吻,连她自己跃身井中却未淹死的情节,也不带任何感情地道出,像说着别人的故事。对比兴格重复使用单词“忧伤”,考尔的叙述完全不表露个人感受。唯一出现的“担心”一词,是谈到村里一个女孩跟回教徒走了,“人人都担心,一个走了,他们会把我们所有女孩子都带走——这刻,他们就决定把女孩子都杀死……”这里,女孩子是“我们”的,决定及执行所有女孩子的死刑的是“他们”;“人人都担心”的“人人”包括谁不包括谁,是含糊的。
       女性的文化形象和行为规范,是谦逊和顺从;贞洁、名誉这些观念的内化,通过使女性依赖所处的社群所容许的存活方式而生产并维持。从上、从外强加于她们的抽象的贞洁和名誉,内化后却成为她们的责任,是她们发挥主动性的领域,是她们确立自我的途径。于是,女人央求男人成全她们的牺牲,就如兴格和考尔叙述的许多女人一样。对于她们来说,家中男人不能保护她们过河或突围,对前途无把握,于是,保持贞洁以至整个集体的名誉,便是她们最能肯定的东西了。
       可是,跟回教徒走的漂亮女孩,却提供了不同的可能性——可以有其它选择,并非绝路一条。这个“坏榜样”如雷击般震撼整个社群,要在女孩子集体“背叛”的观念和行为萌芽之前把她们杀光。
       从实际发生的情况来看,为保“名誉”而殉身,并非女人的唯一选择,也非所有家庭都以名誉为重。个人的两难、挣扎、抉择的空间仍然存在。大量妇女被“掳拐”的故事,恰恰道出了女性在具体环境下所作的适应。
       据报道,分治期间,有十万妇女被“掳拐”。对于印、巴两国政府来说,妇女被异教徒掳拐,被迫改奉异教,有失国体,因此,两国政府在1947年12月协议合作寻回“被拐妇女”。政府行为往往是一清二楚地划界的。印度在1949年通过一项《寻觅及拯救被拐人士法案》,界定所有在1947年3月1日以后与不同宗教的男人同居或发生关系的女人,都是“被拐人士”;这个日期以后所有婚姻无效。两国政府各派社会工作者和警察组成的“拯救团”,搜寻“被拐妇女”,然后交换,国会甚至讨论数目应否对等,犹如交换的是战俘。官方数字是,几年内寻回的被拐妇女有三万人。
       拯救过程中出现了政府意想不到的情况。有妇女乐于被拯救回家,但也有妇女不愿被“拯救”。实际的情况很复杂:有些夫妻宗教不同但结合是自愿的;有些家庭逃亡前,为安全计把女儿交托给村内可信赖的异教友人或邻居;有些女人被拐后,结婚生子,不愿离去;有些女人认为家人不会接纳她们的“污秽”之身,不如留下。一些拯救队社工忆述当时的“怪异”情景:“被拐”妇女被寻获但未送出境时,在营地外面,围着一大批哭哭啼啼的大胡子男人,哀求把妻子发还给他们,或让夫妻见最后一面;营内的女人千方百计要逃出去,与丈夫团聚;有些女人拒绝换回原来的衣服,坚持已皈依的异教;有些更进行绝食抗议。
       这些男人当中,有些在家国自保的机制下,可以拐劫、强奸别人的女人,灭杀自己的女人,但在不同的家国交易的机制下,又变了一个样。他们是“好人”?是“坏人”?至于女人,她们让我们看到鼓起勇气面对不确定的未来时,虽然充满恐惧,但作出抉择、采取主动、突破“内”“外”疆界、摇撼既有价值的能力,却是家国纯洁同一之体所不能抽象抹杀的。抗衡政治、道德的抽象化,就要把感觉、痛楚、欲望、企盼还给血肉之躯。
       以分治为主题著述小说的作家有不少,较著名的有Rajinder Singh Bedi,Qurratulain Hyder,Ismat Chughtai等。笔者最喜爱的作家是曼都(Saadat Hasan Manto)。曼都是乌尔都语(Urdu)著名小说家,所写关于分治的小说,震撼人心。以下是两则小小说:
       
       《同情》
       “求求你,不要在我眼前杀死我的年轻的女儿……
       “好吧,就照他的话去做吧……
       “把她剥光
       把她拖走……”
       《遗憾》
       刀
       划破胃
       直达阴茎
       睡裤裤带切断了
       拿着刀的人
       惊异地
       呼喊
       犹如念咒驱邪
       “吱吱吱……我做错了。”
       另一个短篇《打开》,说的是一对父女的故事。年迈的父亲带着女儿莎奇娜横过边界,到了另一边,女儿不见了,父亲请求八名年轻的男志愿者协助寻亲。年轻人又友善又热情,在树林找到惊恐的美丽的莎奇娜,描述她父亲的嘱咐,莎奇娜才愿意跟他们爬上吉普车。她没有披肩,很是尴尬,不断用手掩盖胸部。
       下一个场景是一间诊所。一个似无生命的躯体被担架抬进来,父亲认出是女儿,懵然跟着尸体进入医生诊室。里面闷热,医生指着窗口喊道:“打开!”
       尸体一动,两手移向裤头,艰难地要打开。老父兴奋大喊:“我女儿还活着——我女儿还活着!”医生大汗淋漓。
       小说没有对暴力的正面描述。是谁把害羞的莎奇娜糟蹋,故事没有直说,但读者可以猜出,正是那几名四出拯救“自己人”的年轻志愿男子。危难时期的“敌”“我”,对于女人来说,难以确定。可是,莎奇娜已无法说出谁是她的恩人和敌人,在诊所里,她丧失了言语、识别的能力,唯一余下的,是对男声喝令的下意识反应,呼喊读者进入她打开了的残损的躯壳,想象、感受她经历了的一切,聆听她无法言说的控诉。
       人类学者达斯(Veena Das)最初解读这篇小说,认为父亲与女儿分居在两个世界,父亲把女儿身体的一动误读为生命复苏,哪知女儿生犹如死。可是,细想之下,达斯改变看法:当整个社会的父权观念是贞节高于一切,当女儿被奸戕的身体昭然示众,这个父亲仍只有一个愿望——希望女儿活着;他兴奋的呼喊,把女儿拉回他的世界。这是要挣扎活下去的呼喊。女儿的痛苦,在父亲的呼喊中寻得理解。
       创伤把我们的经验推到极限;被蹂躏的个人世界里的痛苦,郁沉在身体里、记忆里,言辞不能表达,意义不能解说。但是,在不可能之中,却要发出老父的呼喊,希望女儿活下去。
       面对她人的苦难时,我们是否只能认知痛楚,而不能经验痛楚?我们怎样才不至于消费她人的痛楚,不至于把她人的痛楚挪用作自己论述的材料——这样做,痛楚脱离痛伤者,痛伤者被取消?我们是否能够沉浸入她人的痛楚里,让痛楚在我们的身体蔓延,消解掩盖恐惧的控制意欲和习惯,溶化逃避在两难中抉择的冷漠犬儒,让痛楚化成一面观照自己的镜子,在沉淀在我们身上的意义及价值的冲溃中,在不能掌握的混沌的流动中,孕育生的欲望和勇气?
       曼都通过小说让我们经验痛苦、恐惧、冷漠,布达莉亚则通过访谈来让我们接近沉默。她说,运用女性主义历史学,她学习聆听最难聆听得到的——沉默。这个沉默并不让你闯入、打破,你要学习改变自己的习惯、固执、记忆,才能接近歧异的界域。
       斯碧华名之为“歧域”的,是重重牵制的权力关系所粗暴牺牲、刻意遗忘的领域。歧域既不是自然存在的状态,也不是自由选择的状态。社会生活里存在各种歧域,以暴力划界,由强权、压迫、宰制、欺骗来维持。歧域是“理性”、“想象”濒临崩溃的边缘,是在重重不可能中继续下去的深渊;在这里,“疯狂”、“死亡”是生之机。
       斯碧华用了一个比喻——“强奸之子”。因奸成孕产下的孩子,混有强奸者和被奸者的血。孩子是强暴的产物,可是强暴不能摧毁一切;母亲被强奸后,仍诞下孩子。不是要感激强暴、歌颂强暴,而是要看到强暴下也有新生,强暴带来种种延续强暴的后果,带来种种不可能的两难,所以也带来了延续强暴或面对强暴的能力。斯碧华称之为“促生的暴力”。面对强暴,“受害者”认命般的哑忍或紧抱着“受害者”姿态发泄怨愤妒恨,皆是对强暴的招手,在有意无意间让强暴延续其惯性的轨迹。要改弦易辙,便要从打断惯性着手,不断反观自己的“合谋”,改变对自身和周遭事物的阅读习惯,让有创造性的行为成为可能,让自己投进改写由暴力主导的命运的努力;这该是翻弄、扰乱安宁的历史给我们的宝贵启示。
       2001年5月1日,在香港中环行人专用区,多个外地和本地劳工和社区团体以话剧、舞蹈、朗诵庆祝劳动节;隔着一重玻璃,在咖啡室里,布达莉亚向笔者讲述最新的一些故事:最近两三年社会上越来越多的人再行审视分治造成的创伤,不仅有更多的公众讨论,而且有不少人开始行动。有一名锡克教徒名叫Singh,回到以往伊斯兰教村民占多数的故乡,向当地的村民提出两个心愿:他想从井里喝一口水,他想与村民共同进食。即使在分治前,同村的不同宗教的人是不会从同一口井打水,或一起进食的。但当地村民欣然接受了。他回来在锡克教徒聚会上感动地说出这个故事;他说“一旦殴斗了,之后还有什么可做——除了和解之外?”
       布达莉亚还说了她刚在四月协助组织的对话。喀什米尔和印度东北地区,长年处于紧张冲突之中。布达莉亚让两地各十多名妇女来新德里,与当地五十名社会活动家一起,进行对话,交流女性在冲突之中经验的创伤、面对的艰困、寻求的互援。三批女性宗教、文化、社会背景都不同,可是,都从对话中看到各人的生的欲望和勇气。
       布达莉亚努力让不同文化的对话促进每个人与自己的对话。人民文学出版社翻译出版了《沉默的另一面》,不也是要促进中国读者与自己的对话吗?不也是相信直面自己的历史、接近沉默的异域,会带来改变吗?
       刘健芝,学者,现居香港。发表有论文《生死场观荣辱》、《笔记:椰林源的想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