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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情写真]红颜乱(大结局)
作者:鲁梓扬

《今古传奇》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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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过天晴并不代表风平浪静,集爱一身也不等于幸福满溢,特殊年代的苦命鸳鸯,为何总是意乱情迷?
       前情提要
       话说“五类”子弟田丙男好不容易又碰上个情投意合的女子郭小梅,奈何支书刘乙发辣手再施毒计,几陷他于死地。权宜之下,他只好含恨写出休书转递郭小梅,真不知刚烈的郭小梅会作出何种选择,一对苦命鸳鸯是否从此变作陌路人……
       第十二章 杀头之罪
       郭小梅呆了。休书从她手中翩然飞落。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令她脸色骤变、欲哭无泪。
       田丙义捡起休书,正待叠好收起,郭小梅一声“不”字爆出,又夺了过来。她抖抖索索地再次展开,重新审读。这一读,她发现了蹊跷,纸上印着密密的泪痕。透过泪痕,她好似看到了田丙男的无奈与心痛。她说:“这不是真的!我了解丙男,他绝不是恶语伤人之辈,他是被人强迫写的。哥,您对我讲实话……”
       郭小梅双膝跪下,对田丙义哀求道:“哥哥啊,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瞒我啊!是不是丙男有难?哥,你跟我讲实话,就算用我的命去换,只要是为着丙男好,我一定舍命……哥,您说话呀!呜……”
       田丙义拭把泪,搀她坐下,再瞧瞧窗外和铁门外,见没人偷听,就把这封休书的原委讲了出来。
       郭小梅明白了个中隐情,垂头不语。过了一会儿,她鼻孔里终于“哼哼”两声,说:“哥,我要见刘乙发!”
       不多会儿,刘乙发来了。
       郭小梅说:“要我做你儿媳妇也行,我答应了。”
       刘乙发笑了。他终于盼到这一天,他说:“你有觉悟,有进步,能向贫下中农革命干部靠拢,我代表全队革命干部和广大群众欢迎你归队!”
       郭小梅说:“你怎么不问问我有什么要求?”
       “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嘛,只要我们能做到的,一定满足你。”
       “第一,我到你家,只做景堂的媳妇儿;第二,要把丙男放回来。”
       “这个……他在公社接受改造,我哪有这大的权?”
       “行!我们没必要再往下谈了。”郭小梅说完,再也不看刘乙发一眼。
       看着她的秀丽容貌和美妙身姿,刘乙发忙说:“等等,我尽量想办法……”
       “不是尽量想办法,是一定得这么做!最后一条,立字为据,请田丙义和张副支书作证。”
       字据之事很快办妥。郭小梅不知道,她太低估刘乙发了。
       刘景堂的身体状况,是不合适婚配的;郭小梅的实际年龄未满十七岁,也是不能结婚的。但有了余书记的招呼,文书提笔一挥、大印一盖,两份结婚证就办好了。郭小梅接过结婚证书,眼泪刷刷直流。刘景堂接过结婚证书,撕成两半扔在地上。刘乙发连忙捡起,赶紧把刘景堂往外推。他担心儿子胡言乱语。
       刘景堂就有言在先,他说:“谁想作孽,谁跟她去结婚!”刘乙发磨破嘴皮,他就是不上路。今日早晨,郭小梅从学习班转移进刘家,刘乙发让她去说服刘景堂。她才说一句,刘景堂就骂她“势利鬼”,后来还是郭小梅道出实情,刘景堂才二话不说,牵起她就走,出门后说:“丙男我是救定了,你就当是我妹妹吧!”
       田丙男是回家后才知道父亲没了的。他一路狂跑一路狂叫“爸爸”。跑到河滩上,那儿有两座新坟,他不知哪一座是父亲的,泪流得更急。这时候,郭小梅和刘景堂从公社回来路过这儿,刘景堂指定东边那坟是田尚明的。
       郭小梅认为是她害死了田尚明,她跪到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说:“爸,等我回家了,再跟您立碑吧。”
       她貌似不悲不忧,见田丙男过来,说:“不用哭,不用恼,磕几个头了回去吧。”
       郭小梅又说:“我到刘家做闺女去的。”
       她说完就走了。田丙男目送她上堤,回味着她的话,觉得大有深意。
       枣红马闲了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里,它没见到主人,变得越来越焦躁、顽劣,它蹭掉了笼套,谁也不敢碰它。它也不乱跑,白天跟在运输队车后,晚上守在路口。
       今天,那个熟悉的人影突然出现了,枣红马像见了久违的亲人似的,突然纵起前蹄朝天一声嘶鸣,尾巴像扫帚似的扬起来,奋起四蹄跑到田丙男跟前。它就像小孩子撒欢似的围着他跑了一圈,然后在他身上嗅呀舔呀,又是一声嘶鸣。田丙男禁不住心酸,拍拍它的头说:“伙计,难得你还记着我啊!”
       枣红马掉过头,把身子靠过来,不让他行走。田丙男领会它的意思,纵身骑了上去,它颠颠地跑向营地。
       同事们见田丙男回来了,一阵关心,问长问短。
       木柱说:“英月要我接你下午去我们家吃饭。”
       没等田丙男答话,队长柏松就说:“你就改天吧。今日下午,我们到餐馆撮一顿去。自从丙男走后,老子们也没喝过酒了。”
       刘景堂与郭小梅的婚事,被刘乙发摆到了头等行列。经过几天筹备,刘家大宴宾客。
       刘乙发神采飞扬,容光焕发。他特地购了只花篮儿,装上糖果、香烟,从刘家那头逐家逐户地往这头散发。他发过刘娥枝家,便往田家这边来。田丙男正在吃饭,刘乙发满脸堆笑得意非凡,说:“丙男,你也算个介绍人,等会儿到我家去喝喜酒吧。嘿嘿,来,先吃喜糖抽喜烟吧!”
       田丙男说:“刘支书,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这是何必呢!”
       “嘿嘿,你是客套呢,还是不识抬举?”
       田丙男不再理会,转身进屋去了。
       刘乙发扔了一把糖果在田丙男背上,便往东头继续。田家上了年纪的进屋回避,小伙子们恨恨的,一个个咬牙切齿。刘乙发见势头不对,假惺惺抓了几把糖果往小伙子们脚下一丢,说:“我没时间一个个发,你们捡着吃吧。”
       小伙子们没作声,抓起地上的糖果、土块,朝刘乙发身上狠狠砸去。刘乙发回头仇恨地盯视一眼,欲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加快步伐进入刘家屋界。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挂斗摩托开进村来,直接开到田丙男家门前。车上下来两位公安,他们叫出田丙男,给他戴上手铐,说:“田丙男,你被捕了!”不容田丙男争辩,就把他押上摩托,嘟嘟地开走了。
       这一幕,田刘两姓还有刘乙发家的宾客都看得清清楚楚。宾客中有余书记、季部长。余书记好像悉知内情,满意地点了点头,季部长感到愕然,坐在椅子上发愣。
       郭小梅急忙从屋里赶出来看个究竟,摩托开得飞快,已上了大桥。她悟到这是刘乙发暗渡陈仓的阴谋诡计,冲到刘乙发面前质问道:“你说,这是不是你搞的鬼?”
       刘乙发断喝道:“你以为自己是谁?放规矩些!”
       郭小梅狠狠地啐他一口:“你不是人!”
       刘乙发火了,抡拳要打。郭小梅迎上一步,毫不妥协:“要打我?打吧!”
       “啪”的一声,刘乙发打了她一耳光。郭小梅毫不含糊,发疯似的要进行反击,被许多人上来劝解扯开。郭小梅跳上一张桌子,对客人们大声痛诉:“你们都听着,我是个外乡人,脚踏生地眼看生人,刘乙发以权害人,把我关了一个多月,为了强迫我到他家来,就捏造罪名,祸害田丙男……”
       柳仙娥一把将她拉下来,拖进里屋,并捂着嘴不让她再讲下去。郭小梅狠狠一口咬下,趁机推倒她,扑上去抓脸扯头发。柳仙娥的儿子刘耀堂上前一脚踹倒郭小梅,郭小梅又气又急,蹦起身去抓了一把菜刀,见人就砍。旁人吓得胆战心惊不敢近前。木柱忙欺身过去夺过她手上的刀,张英月就缠住她进行劝说。
       公社余书记不便再逗留下去,一声不响地走了。季部长等干部也随着走了不少。轮到真正开席,二十六桌酒席,没坐满五桌。
       田丙男被直接投入县公安局一号监狱。这儿是关押死刑犯的地方,一人一室,壁垒坚固,外面布了电网,他被戴上脚镣手铐,插翅难飞。
       室内顶上一方天窗,离地面三米多高,天窗用钢筋焊着,一柱阳光斜射进来,投在角落里,就像是一扇地狱之门。
       他望望天窗,看看角落,死水般的心灵泛起波澜。他听到隔壁一个嘶哑的嗓子在喊冤枉,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禁凄然一笑。
       田家人急得六神无主。田丙义去公社没找到季部长,他到砖瓦厂去找宋厂长讨教,也一无所获。晚上,各路人马陆续回来,都摇头叹息,说没办法。
       季部长一离开刘乙发家,就赶到了县公安局,找到战友——县公安局的副局长,呈上一份材料,说:“这就是有关田丙男的真实材料,请你认真瞧,也可去实地调查、核实。”
       副局长说:“我也知道田丙男是冤案,也向王局长反映过,可他不采纳。”
       “还有办法么?”
       “办法倒是有一个,就怕他不来。”
       “谁?”
       “王局长的师父。”
       “谁?”
       “就在田丙男那个大队,他姓金,解放前在县衙干过捕头。王局长很敬重他,每年还去拜年。要是那位金师傅能出面,或许有转机。”
       “好,我这就去找他。”
       季部长并没有直接去找木柱的父亲。他跟田丙义通了个气。
       田丙义与活祖宗亲临金家,是在半夜时分,以免被人见到造成负面影响。木柱的父亲听他们说明来意,就把木柱两口子叫起来,问道:“丙男被捕了,是不是?”
       木柱说:“是的。县公安局铐走的。”
       “你们咋不对我讲?”老人气得直跺脚,“这么大的事情,不让我知道?”
       英月琢磨出门道来了,忙问:“爸,您是不是有关系救他?”
       “哼!”木柱的父亲很生气,“他是我徒儿,这么大的事情瞒着我!”
       第二天清早,他向队长请假,说腰扭伤了,得去城里抓药治一治。队长批了假,他去找会计开了份证明才进城去,“五类”分子离开生产队,得带份证明,以防被人盘问。
       老人扎住裤腿,一路上行色匆匆健步如飞。他来到县公安局,哨卫把他挡在门外,问他找谁。他说:“找你们王局长呗!”
       一个糟老头儿,说话口气不小,哨卫又问:“王局长是你什么人?”
       他被问得不耐烦了,便扯开喉咙叫道:“王局长,王局长,我能进来吗?”
       王局长听到叫声,从窗口一瞧,忙放下活儿下楼。他面容冷峻地来到门口,装作生气地说:“找我就叫人通知一下,叫么事咧!”
       木柱的父亲见他态度冷漠,叹口气,心想,看来是白跑一趟了。
       王局长拽他一把,来到僻静处说:“师父呀,有话别处讲呗,这儿影响不好!”
       “原来是这样呢!”他又有了希望。他随王局长来到一家工艺店,上了楼,在一间空房间里坐下。王局长说:“师父,现在您尽管讲。我知道您是为田丙男的事来的。”
       “知道?知道怎么还办冤案?他可是你的师弟呀!”木柱的父亲俨然一副长者气势,“自古以来,捕人讲证据、杀人讲罪行,你都忘了?”
       “不是我忘了,是县里压力太大。师父,您来了最好,我倒想请教您,您干捕头时,要是县太爷要您办一桩冤案,您会怎么办呢?”
       “对,问题就在这儿了。我当年办差,也遇到过这种事,照办不误!”
       “怎么办的?”
       “找哇!找出冤情就不怕老爷了嘛。万一老爷还不依不饶,就把冤情散布出去,叫冤者的亲属上告嘛,也可以扩散到大户、知名人士那儿去,请他们出面鸣冤嘛!”
       “可是,现在是不讲法理的年代呀!”
       “别把话扯远了,你只要救下这孩子,不认我这师父都行。”
       “哪能呢?师父!我尽量办吧。”
       “不是尽量啊!我只求你这次,你派人下去调查,把实情呈到县里去,你看他们是什么动静!一个破局长,连这点儿事都当不了家,真是昧良心了,没个当头!”
       木柱的父亲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
       王局长自个儿琢磨半天,终于有了主意。他派两个可靠的人下去调查。他们找了梁会计作证,洗脱李冬萍被田丙男“沉河”的罪名;找张英月带他们去林场,洗脱了冯慧珍遭受田丙男凌辱含愤逃走的不实之词;找郭小梅证实了她心甘情愿嫁给田丙男的事实。王局长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把这份报告一字不漏地抄写三份,一份呈给县革委会书记,一份呈给一位退休的老革命,另一份下发到公社余书记案头。
       最终,是那位七十多岁的退休老革命鼎力相助,替田丙男鸣冤叫屈、四处奔告,才使真相见天。
       田丙男无罪释放。
       第十三章 鸡飞狗跳
       这两天,刘娥枝像个苦主儿,一天几次来找刘乙发。起初,郭小梅没看出端倪,只是见她来了就指冬瓜骂葫芦,图个嘴巴上的痛快。这天上午,郭小梅在门外晾衣服时,无意中偷听到他们的几句对话。刘娥枝说:“快两个月了,再不想法子不行了。”
       刘乙发说:“后天去吧,我先跟妇联通个气,免得卫生院对你问长问短。”
       郭小梅听出谱来了,心里一惊,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磨蹭到刘娥枝走后,以洗菜为名,到河边去,路过田丙义家门口时,悄悄对惠贞说了。惠贞叮嘱郭小梅再声张不得,这事交给我们就行了。
       郭小梅洗了菜回来,见刘景堂不在家,问婆婆,说到舅舅家去了。问去干什么?婆婆说是他爸叫他去的,我晓得个鬼哟!
       郭小梅不再问,进房在镜子前瞧瞧,见头发乱了,便坐下梳头。这时,镜子里出现了个人,正涎着脸凑近,眼里迸着一股邪火。郭小梅突地站起转过身:“刘乙发,你老婆在家呢!”
       “嘿嘿,走了,刚上工去了!”
       刘乙发淫笑看,去牵郭小梅的手,被她打了一下。他不由嘿嘿笑道:“打得好舒服。我瞧瞧,看你手上有没有骨头……”
       郭小梅闪身躲过,就势一把将刘乙发搡到一边,便跑到堂屋里来。刘乙发像发疯似的,赶出来抢过她的手紧紧抓住,并下意识地捏捏,不由心猿意马:“呵呵,好像没骨头呢!”
       郭小梅索性站住,冷冷地瞧着刘乙发,看他有什么招数。刘乙发见她不动了,以为时机已到,便得寸进尺,那爪子直奔她那小山般的乳房而去。刚一触接,郭小梅那只空着的手闪电般一挥,“啪”的一声,他脸上狠狠挨了一记耳光。他刚一松手,她这只手顺势搡来,使他身子后仰,绊在小凳子上,便倒下了。郭小梅扑上去骑在刘乙发身上,那柔若无骨的纤纤素指顷刻间变成钢爪一般,在刘乙发脸上、脖子上抓出无数血痕。有人闻声进来,将他们拉开。
       刘乙发站起来才发现,他老婆并未去上工,而是在门外坐着,安安稳稳地坐山观虎斗。刘乙发大是狼狈,匆匆出门,在经过老婆面前时,只听老婆恶道:“活该!”
       刘乙发正窝着一肚子火,闻言上去“啪啪”抽了老婆两耳光,才愤然离去。
       刘乙发的老婆挨了耳光,倒像打在别人身上似的,仅对他翻了翻白眼。也许是天长日久,她这根神经麻木了。她大刘乙发三岁,皮肤黑,是在刘乙发落难时嫁给他的。
       眼下,正是秋高气爽棉花盛采的时候,每天要收三千多斤棉花。偌大的禾场,全部晒满了棉花,白皑皑一片,十分耀眼。
       中午禾场人最多,男劳力都在禾场上翻晒棉花,妇女们成群结队挑着采摘的棉花从地里而来。交了棉花就等着收工。
       这时,田家一个嫁出去的姑娘田润香骑着自行车径直来到禾场上。她跟田家的人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停车下来,从车头上挂着的小包里抠出几张纸来,抖开,高高扬起,叫道:“都来瞧啊,刘娥枝冒充郭小梅,去卫生院刮宫引产,这已经是第二胎了!”
       此言一出,全场震惊,不亚于一颗重型炸弹引爆。有人听过刘娥枝引产的传言,但没有真凭实据,谁也不敢乱说。这时有人当众宣扬,便好奇地拥过去。禾场上顷刻炸了窝。田家人尤其是小伙子们跑来争相传阅,喊道:
       “都来瞧啊,这是刘乙发的笔迹,堂堂支书写的引产申请呢!”
       “啊呀,叔子搞侄女儿,负责到底!”
       刘娥枝的父母气急败坏,如躲避瘟疫般赶紧回家。他们路经刘乙发家门前时,被郭小梅截住:“纵容女儿为虎作伥,还假冒我的名字!只养不教,活该!”
       刘娥枝的母亲撞开她就走,她父亲气得脸色发黑嘴唇发紫,他说:“我们对不起你。报应,报应!”
       在这个年代,未婚女子嫁到婆家若不见“女儿红”,她在这个家庭就失去了地位,一辈子受人鄙视。所以,姑娘偷情一旦曝光,只有两条路供选择,一是迅速找个门户低下的人家或有缺陷的男人嫁出去,从此不回或少回娘家;一是自绝,为一时之欢付出生命代价。
       刘娥枝出了丑,闹得满城风雨,她能选择哪条路呢?人们拭目以待。
       秋旱二十多天,天气干燥气温居高不下,小半夜了,人们还在外面纳凉。
       田丙男一直躺在竹床上,人们相继进了屋,他仍毫无睡意,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他看到月亮残缺了多半儿,他看到星星相距很远,他看到它们都在行走,却始终走不到一块儿。
       田丙男正望着天空出神,突闻那边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他侧头一瞧,是刘娥枝的父亲从屋里出来。从中午到现在,那边的门一直紧闭,直到现在户户关门,他们才出来透透气。田丙男觉得还是回避好,他正搬了竹床进屋,突然发现,刘娥枝的父亲身边放着根木棒。他觉得势头不对,又端只凳子来到门外坐下。刘娥枝的父亲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说:“丙男,你关上门去睡!”
       这是一根二米来长的桑木棒子,有小胳膊粗细,光滑顺溜,半截乌黑,半截汗黄色。旧社会他们家祖上开染坊,用它搅布、抬水,现在,队里分粮分物,就用它抬。
       胡同里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刘娥枝回来了!
       刘娥枝一天水米未进。她在棉花地里藏到这个时候,又饥又渴,加上引产和精神折磨,人已经摇摇欲坠。她以为父亲像原来那么打骂她一顿就算了,就算不打不骂,她也准备跪在父母面前忏悔,从此与刘乙发一刀两断。
       可是一切已晚了。她刚刚露面,她父亲立即抓住了棒子。她战战兢兢地挪过去,并下意识地向田丙男投来哀求的一瞥,这一瞥使田丙男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田丙男霍地站起。就在这时,刘娥枝的父亲已抡起木棒猛扑过去。刘娥枝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哀叫一声:“爸爸!”
       刘娥枝的父亲大喝一声:“还想活?!”话到棒落。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田丙男纵身扑去,扬起右臂挡了一棒!这一棒顿时把田丙男的右臂砸麻木了,直直垂下。他立即用左手拉起刘娥枝,推开四五尺远说:“快跑,跑去你舅舅家!”
       但刘娥枝已被吓傻了,竟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父亲咬牙切齿,再次抡起木棒兜头盖脸频频砸下!田丙男仅有左手来回招架,他努力运用右手,能抬起却没有力气。盛怒之棒越砸越猛,田丙男眼看招架不住了,他计上心来,欺身而进,一肩将刘娥枝的父亲撞倒,催她快走。
       刘娥枝终于恢复了理智,她撒开双腿朝东跑去。这时,村里户户大门打开,灯光如柱,投射出来,人们争相出门探视究竟。刘娥枝父亲爬起身来,拖着棒子随后穷追。田丙男对田家几个男女叫道:“快拦住他……把棒子夺下来……”
       然而,田家男女纷纷让道,还有人对刘娥枝恶声恶气道:“去死吧,河里有水呢!”
       刘娥枝好似被他们提醒了,她骤然扭转方向,朝河堤飞跑而去。田丙男懊恼不已,拔腿就追。刘家的男人也省悟了,他们立即随田丙男追去。
       刘娥枝跑到河边。她发出惨烈的号叫,朝河中连滚带爬地冲去。她似乎现在明白了,她已别无选择,除了死还是死!
       田丙男流星般地冲在人群的前面,扑到河里。河水有一人多深。在田丙男的带动下,有不少男人下了河。大家跳进河里捞摸了一会儿,还是田丙男捞到人了。他抱着软绵绵的刘娥枝上岸,却被刘娥枝的父亲一棒捅到了河里!他人掉河里了,却没放下刘娥枝。他将她挟在腋下,再次上岸,刘娥枝的父亲再次捅来,被他抓住棒子就势一拉,把他甩到一边,才爬上岸来。
       人们纷纷援手,将田丙男搀到河滩上。他放下刘娥枝就地施救,揉了片刻,没揉出刘娥枝腔内的溺水,却揉出了丝丝缕缕的血。
       在一片叹息中,刘娥枝肌体渐渐凉下,只是一双眼睛半睁半闭,似乎还不愿离开生她养她的这块土地。
       在这近十年中,刘乙发的心情从没这么坏过。
       郭小梅在他脸上留下的伤痕,使他在众人面前多少有点儿抬不起头;刘娥枝又因他而死,本族人把他和他家给孤立起来;在家里,老婆视他如仇人,饭熟了不叫他吃,衣服脏了不帮他洗,就当没他似的,用他老婆的话说,自打跟他结婚,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现在恨不得他快点儿死掉,落得干净。
       他忧心忡忡地去表兄余书记那儿诉苦,余书记听了不禁一笑,说:“表弟呀,你是杞人忧天啊!刘娥枝又不是你掐死的,你耿耿于怀干什么?柿子先从外面软,那是软蛋。椽子先从里头烂,那才烂不得,烂了要塌架的!”
       刘乙发还没听明白,余书记又说:“人心像弹簧,你硬他就让。你把那些不三不四的议论不当回事,以更高的姿态俯视一切,那效果就截然不同了,不信你去试试。”
       刘乙发于是再次趾高气扬起来。
       这天中午,刘乙发游斗了刘娥枝的父母。刘娥枝死了十四天,该祭“二七”了,她的父亲过了这些天,气消了,心痛了,悔恨的泪水也流出来了,也就偷偷买了香烛类的祭品到坟前吊祭。此时,吊唁死者是不准烧香化纸的,抓住了要挨批斗,严重的还会办学习班。刘乙发正想整整刘娥枝的父母,看他们再敢不敢见了他就破口大骂,于是立马带人去抓他们游斗。
       游斗罢,刘乙发仍很气闷,想到发生这一连串的事,都是郭小梅造成的,他气冲冲地回到家。郭小梅正坐在门外补袜底儿,刘乙发冷不防抓住她的头发一揪一掀,把她摔到地上打了个滚。这下可把郭小梅摔愣了,她爬起来怔怔地瞅着刘乙发,待问为什么,可刘乙发火气更盛,扑上来一拳朝她胸部捅来。她躲闪得快,刘乙发身子刹不住扑倒在地。郭小梅随手捡起一块破砖头,扑到刘乙发身上,一屁股坐到他双腿上,那砖头直冲他双臂狠狠砸下,砸得刘乙发鬼哭狼嚎。柳仙娥和她丈夫闻讯赶来,才把郭小梅拖开。
       刘乙发双臂麻木,无法报复,又气又恼。郭小梅扔掉砖头,回房去找了套换洗衣服,便要出门。刘乙发说:“拦住她,别让她走了!”
       柳仙娥便缠住郭小梅。刘景堂的母亲说:“既然容不下她,为什么不让她走?这是我们自家的事,外人少管闲事!”这主张很起作用,柳仙娥等人放开了她。
       刘景堂的母亲说:“小梅,你要到哪儿玩就去,叫景堂送你。”
       柳仙娥道:“她要是想回清溪去呢?”
       郭小梅说:“我才不会回清溪,我要在这儿看到你们得报应!”
       第十四章 珠胎暗结
       郭小梅的到来,占了木柱的床位。她和张英月睡一张床,木柱挪到其他房里去了。
       张英月洗浴后来郭小梅身边躺下,她以试探的口气问道:“睡不好?在想谁呢?”
       郭小梅道:“我能想谁?我把自己都没办法了,还能想谁!”
       “还骗姑姑呀?”
       “我没骗。哎,姑姑,你在闹孕了?这么快呀?怀孩子苦么?”
       “难说呐。要是怀上心爱之人的孩子,就觉得自豪、幸福,要是……”
       “姑姑,你现在感到幸不幸福呢?”
       郭小梅只是想岔开话题随口问问,没想到把张英月问住了。她确实不知道怀的谁的孩子,也就不知道是幸福还是不幸福。郭小梅静静地瞧她,发现她眼里的内容很复杂,就问:“看得出,你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心里有鬼呢!哎,姑姑,跟我讲实话,田丙男究竟好不好?值不值得去爱他呀?”
       “你跟我说这种话?是不是被刘乙发收买了?跟你讲啊,你可别犯傻,把丙男撂了。”
       郭小梅悄悄笑了,说:“姑姑对他这么看重,了解得比我还透呢!”
       “你……”张英月知道入局上当了,在她身上掐了一下,“我跟木柱商议过了,明日接丙男来吃饭,你跟他正经见见面儿,交交心思,好不好?”
       郭小梅道:“我想现在就去看看他。”
       “现在?”张英月想想也行。刘娥枝死了,不会再被刘乙发的耳目盯上。两人合计一下,张英月送她去了。
       田丙男还没睡。他收到了郭小梅父亲的一封信,才知道她父亲以前曾来过两封信了。他正在看信,忽然听到有人敲窗户,他疑惑地出房,后门又响了。
       原来,是张英月敲窗子报信,敲过她就走了。郭小梅怕他打开大门惊动邻里,才敲响后门。他去开了门,郭小梅闪身而进。田丙男警觉地出去瞅瞅,又在胡同里瞄了几眼。
       久别胜新婚。两人缠绵一番,就拥在一起悄声细语,不知不觉已到凌晨三点。郭小梅起身要走,田丙男舍不得,说:“爹妈来信了,我这就念给你听吧?”
       “真的?”
       “我还骗你?”他从抽屉里拿出信来。她抓住信就下床,说道:“我爹的字太潦草,叫姑姑念给我听去。”
       她穿上鞋子走到房门口,却又转回身放下信,说:“今晚我再来,你念给我听好不好?”
       然而,这一晚郭小梅却失约了。
       郭小梅回到木柱家,张英月见她两腮嫣红,心下明了,回想自己与田丙男的诸般恩爱,不禁怦然心动,也不由生出几分醋意。但想想自己夫妻生活安宁,尽管不遂人意,相比小梅该知足了。
       她看着沉睡中的小梅,决心替这个侄女好好打算打算。再瞧瞧窗外的晨光,不知怎么有些担心起来,刘家肯让她安安稳稳地住在这里?她推醒郭小梅,叫她赶紧穿衣服。郭小梅蒙蒙眬眬又要睡过去,张英月把她拉起来,在她腮畔揉揉说:“快点儿醒啊。咱们这就去林场,去我表姐那儿躲躲。”
       “我不!”郭小梅这下清醒了。她想到今晚与丙男有约,哪儿也不想去。张英月问:“我问你,你的例假几时来的?”
       “问这做什么?”
       “你只管实讲呗!”
       郭小梅不想说。
       张英月道:“你跟丙男一场,又爱他这么深,我问你,想不想给丙男生个孩子?”
       郭小梅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低下头问:“姑姑,我想是想,可刘家能让我生么?”
       “所以你要听姑姑的话,姑姑不会害你的。你的例期几时来的?快对我讲实话!”
       “完……完了六七天了。怎么啦?”
       张英月诡秘地一笑,对她附耳几句。这几句话就像一针兴奋剂打在郭小梅心口上,使她激动异常。
       她们迅速梳洗、动身。果然不出张英月所料,她们才走了一会儿,柳仙娥就来接郭小梅回刘家去。
       她们来时,冯慧珍已上班去了。她俩便去供销社找。冯慧珍一见她们,高兴坏了,忙交代了一些事情就迎出门来。张英月指了指她隆起的腹部说:“提前恭喜表姐咧!”把冯慧珍逗得一脸潮红。张英月咯咯地笑起来,她笑得意味深长,把郭小梅笑愣了。冯慧珍对张英月眨眼示意别说什么,就来到郭小梅面前打量一番,高兴地问:“你是郭小梅吧?”
       郭小梅点点头。冯慧珍感慨道:“啊呀,多标致的姑娘,比照片上的还标致呢!跟丙男真是天生的一对儿!丙男怎不跟你一块儿来玩?”
       “他没时间。”郭小梅说。她见冯慧珍还不知道她跟田丙男的事儿,索性不讲为好。
       回到冯慧珍家,郭小梅倦怠得很,歪到沙发上就睡着了。冯慧珍去做饭,张英月来厨房帮她择菜。两人闲话几句,不知不觉谈到田丙男和郭小梅的婚事上。张英月隐瞒了两人的变故。
       为岔开话题,张英月咯咯笑了,说:“这田丙男也是,人不咋的,就像个红苹果,人人见了都馋着呢,巴不得上去咬一口!”
       冯慧珍道:“你咬过一口吗?甜不甜哪?”
       张英月不禁脸红,矢口否认。这时,张英月一阵恶心,去外面干呕了才进来,冯慧珍道:“是丙男的?”
       张英月说:“我也弄不明白。我倒希望生个丙男的,老来靠得住。真要是木柱的呀,心胸狭隘奸奸猾猾的,没意思。”
       冯慧珍正待说什么,见郭小梅醒了过来,便灵机一动说道:“我说小梅呀,来这么些日子了,可怀上啦?”
       郭小梅刚张嘴,又赶紧闭上。她差点儿暴露了实情。她忽然想起与田丙男今晚的约会,说:“我想回去,姑姑。”
       冯慧珍说:“急什么呀?我们社盘存快结束了,我在家陪你们玩几天。”
       张英月道:“她要回去就吃过饭走吧。丙男的父亲病了,她丢不开呢。”
       “噢?他老人家病了?等会儿我去买点礼物请小梅替我带回去,代我向他老人家问好。”
       有关冯慧珍与丙男的事,郭小梅是知道的,丙男也曾对她嘲笑自己做过“种马”。这时,郭小梅看看她隆起的腹部,既嫉妒又羡慕。她不知怎么来了勇气,心想,冯慧珍都能,我正经要与他过一辈子,为什么不能怀?对,先怀上再讲,刘家容不下,大不了回娘家去生。想到这儿,她一刻也等不及了。突然有个男人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冯会计,场长喝酒犯了高血压,正准备送县医院,您去一趟吧。”
       晴空霹雳,冯慧珍蒙了。张英月反应快,忙搀起冯慧珍就走,她叫小梅在这儿看门。
       好在冯慧珍的丈夫病得不重,半夜病情就稳定了,送回场卫生院疗养。郭小梅跟着虚惊一场,也失约丙男了。
       第二天下午,张英月说表姐夫好了,我们就回去吧。这夫妇俩执意挽留,也没留住她们,就把她们送到场部车站,搭末班车回去。
       车票当然是冯慧珍买的,她以为丙男的父亲真的病了,还买了点心、鸡蛋等礼品叫郭小梅带回去代她看望老人。其中,有两瓶酒是带给田丙男的。郭小梅看到这些东西,心里很不是滋味,有醋意,有抱怨,更觉滑稽。车子启动了,冯慧珍又从窗口塞进五十块钱给小梅,说:“算是我给你们的结婚人情,你随便买点儿什么吧。”
       郭小梅性子烈,倔犟,她不要,但车启动了,退也退不掉。她更怨愤了,不知是怨丙男还是怨冯慧珍,也许都有。她想,都半老不少的了,还不知自量,心里恋着“种马”!
       到了县城下车,才近傍晚。张英月想去马家瞧瞧女儿娟娟,郭小梅说:“那就去吧。我陪姑姑去。”
       “好吧。这些东西寄在车站。”
       “带在手上嘛!”郭小梅已出了车站。心想这东西退也退不掉了,不如送给马家算了。
       马家对张英月视如仇人,更不让她接近孩子,马俊龙倒是眼馋小梅提的这些东西,以为是张英月替他买来的,才把娟娟抱到张英月跟前让她们母女见了一面。尽管张英月眷念孩子,可孩子已将她淡忘了,教她叫声妈妈也没叫,还吃生地躲着她。张英月不禁心酸,含泪离开了。出了马家,张英月见郭小梅手头空着,问她东西呢?郭小梅说不要了。
       “不要了?那怎么行!”张英月回去,马俊龙已打开网兜正欣赏酒呢,她一把夺过匆匆就走。出门后说道:“小梅,我不想说你什么,只是这东西丢不得呀!人家表姐以为老人家还在世,特意托你带回来的,这是他们夫妻的心意,你怎能这么轻率?做人还是要宽容些。”
       郭小梅不吱声儿。
       张英月又说:“你想想,表姐她真以为你和丙男相安无事,才这么做的,她要不是真心向着你们,能花钱破费么?她要真吃你的醋想与丙男勾搭,只怕把你当仇人呢!”
       郭小梅琢磨片刻,觉得是这个理儿。她仍未吱声,只是歉意地一瞧眼英月,伸手接过了那些东西。
       她们一路上慢慢行走,故意磨蹭得晚一些,以免遇上熟人。过了大桥,两人分手。张英月走了一截又转来,说:“还是我送你吧。万一遇上熟人,就说送你回家去的。”
       “姑姑,您别送。我知道从村后走的,保证不会遇上谁。”
       “万一呢?”
       “我这回要万无一失。”
       “好吧,我回去了。你可当心点儿,别出门啊。”
       “知道了,姑姑。”
       郭小梅这次打定主意铁了心,要怀上丙男的孩子。她想冯慧珍的身子已重,她丈夫那身体又朝不保夕的,万一以后她知道丙男的情况了,抱着孩子到田家来呢?丙男眼下室内无主,他生活这般潦倒,若是他们一旦“将就”了,我郭小梅还有什么盼头?到时连死都恨晚了啊。
       她来到丙男家后门,轻轻地敲门,屋里没反应。她眯只眼睛从门缝朝里瞅,里头连灯光也没有。她静下来听听,周围很宁静,便蹑手蹑脚地从胡同往前悄悄摸索。她准备去窗口听听,路过大门时发现门上一把锁,便伸手进去找到钥匙开了门。
       田丙男惦记郭小梅,发现她没回刘家,便去木柱家打听消息。木柱说她们到慧珍那儿去了,玩几天就回。丙男听了心里不舒服,愣愣地回家。他一进房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粉体气息。这气息太熟悉了,如桂似兰,幽幽令人陶醉,他激动不已,灯都没拉就扑上床去:“小梅,你终于回来了!”
       “小声点儿,别让人听到了!”
       田丙男脱衣上床,郭小梅把他往外推,说:“一身汗臭,快去洗澡哇。”
       田丙男去洗澡。郭小梅早烧好了热水。
       郭小梅趁此机会,列出一瓶酒和部分点心,待田丙男洗过回房,她说:“这是慧珍姑姑叫我带回来的。她还不知道爸爸过世了,是带来看望他老人家的。你现在去坟上祭奠祭奠吧?”
       田丙男听了,心里的热潮消退,他神情凝重地点点头。郭小梅说:“我不便出去,你就代我向爸爸磕几个头吧。等我回来的那一天,我会正正经经地去祭奠他老人家。”
       田丙男在屋里找到一些白纸代替冥纸,便带着祭品去父亲的坟上祭拜了一番。
       这也是郭小梅的一番心愿。她决心为田家续后,不能明着去禀告老人的在天之灵,只能以这种方式告慰先灵了。
       郭小梅在田家藏匿了整整十天。这十天内,只有田丙义夫妇来见过她。
       第十天凌晨三点多钟,田丙男把她送到城里车站。天刚亮她就搭车去了林场。她和张英月事先有约,由张英月这天上午去把她接回,送到刘家。
       也是柳仙娥频频去木柱家紧催,要张英月去把郭小梅接回,担心她悄悄跑了,张英月才通知田丙男的。
       第十五章 如花入党
       中午,张英月将郭小梅送回刘家。
       刘乙发当即要验看郭小梅的车票,郭小梅很不耐烦,她将兜里的车票和一点儿零钱扔到桌上,就愤然进房。张英月被冷落一旁,一声不响地走了。
       郭小梅在房里生气,刘景堂关切地说:“别与老东西一般见识,他是个疯子!”
       郭小梅道:“我哪有闲心生他的气哟!我这次算是倒霉透了!”
       刘景堂似随口问道:“怎么啦,谁欺负你了?”
       “鬼知道他是谁。前天下午,一个人无聊极了,到山上去转悠,被一个强贼给……这几天刚好……万一怀上那人的孩子咋办?只有去死……”
       “别讲,别讲了!”刘景堂赶紧制止了她的话,探头往房外瞧瞧,说,“只怪我没用。其实,我也想有个孩子呢。你能怀上丙男的最好了。”
       “哪能呢!”
       “别人的也行嘛,总比没有强。”刘景堂说完,叫她再别提这话了,说你安心在这屋里怀吧、生吧,我会呵护你的。其实,刘景堂知道她在丙男家呆了这些天。他每晚去医疗室打针,有次经过丙男家窗前时,看到房里灯光蒙眬,仔细瞧瞧,发现窗子用床单遮着,静静一听,听到郭小梅轻轻地笑了一声。
       刘景堂预感到她要为丙男生孩子了,他不点破,这样对孩子更保险,避免他父亲纠缠不休。他想,这屋里藏奸积怨,四壁清冷,有个孩子出世,也许会为这个家庭添一份生气呢。
       中央颁布新政策,要求各条战线恢复正常生产秩序搞好经济建设。刘乙发领导的这个大队一跃成为先进典型,他身为大队党支部书记,理所当然地成了典型人物、聚目焦点。
       刘乙发的典型发言经县广播电台连天播放之后,他的先进事迹被地区报纸刊发,接着,又被省报转载。为了把这个大队的先进排上全省前列,为本县头头脑脑们挣到无上荣誉,县、社、队三级组织经过一番精心策划,要这个大队投巨资扩建个“油脂厂”,取缔小小榨油厂。厂房建起后,把县油脂厂的淘汰设备购来安装,还义务帮着加工油脂。当时水冷草枯,油脂类的原料还在地里没发芽,而且县油脂厂尚处于半停产状态,要弄假成真,设备空摆着怎么行?于是就让县油脂厂停止运转,把原料运到这儿来,抽出部分工人来生产。乍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
       大队有了油脂厂,生产规模上了档次,年产值一写即成。写多少?那就写上三百万元吧!那些上层官员们下来实地考察,就像文盲翻《史记》,那便便大腹一挺、腰一撑,说出个“好”字来,语惊四座,掌声响起,“企业创始者”的光荣称号就砸到了刘乙发的头上。那些大报小报、电台的大小记者闻风而动,经过一番精心粉饰,把个刘乙发从头到脚、从出生到现在,都打扮成了“当代骄子”,甚至把他前两次触犯法律判刑改造都说成了“百折不挠,一心创业”的光辉典范了。
       遗憾的是刘乙发终究没能当上省劳模。听说是新华社一位记者到这儿来东窜西窜,把底儿全抖到中央某领导的案头上去了,这事就这么哑巴唱歌——张张嘴,没了腔。
       刘乙发头上的花环是好看了,可这儿的社员们却被害苦了。若干年来的积累全扔在了“油脂厂”,年终结算,一日工值才一角九分!至此,家家户户全成了超支户。
       全大队一千多人要吃饭,怎么办?刘乙发才不管这闲事呢。他照样儿在全县当劳模,作报告。
       为此,张副支书想了个办法,用青沙换大米。也就是柏松的运输队运青沙进城卖给基建工地,由建设部门用大米结算。这样,各户才有粮食过年。这办法持续到第二年四月,被县领导发现,明令禁止。
       刘乙发热得烫手,县革委会一把手又来了一招。他说,刘乙发同志是我党、我县人民的杰出代表,他的成功后面,必然有一位可敬可爱的支持者、无名英雄。这位无名英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贤惠妻子王如花同志。
       王如花的先进事迹就上了广播、上了报纸,县、社两级妇联组织频频造访,公社党委指名张副支书担任王如花的入党介绍人。
       其实,王如花的先进事迹频频宣传,她本人还不太清楚。她不识字,看不了报纸,她每日起早贪黑忙家务、上工,也没听到家里的有线广播上播了些什么。她生刘乙发的气,把家家户户搞穷了。她说,伤天害理的事你做绝了,现在连我也不放过,拉我出来做陪衬!刘乙发说她是妇人之见,朽木一筒。
       春暖花开的一天上午,王如花正待去上工,张副支书堵住了门,说:“小王同志,你现在是先进人物了,队里的事有人去做……”
       “别人做了,记我的工分吗?”王如花气愤地说,“都去当干部了,地里的事谁搞?”
       张副支书正待说下去,王如花一把搡开他就走。他连忙赶上去拦住,说:“小王同志……”
       “我没工夫听你嚼废话!”王如花扔下他上工去了。
       中午吃饭时,张副支书又来对王如花做入党工作。他刚刚进门,王如花就烦道:“你又来做什么呢?别人不知道这个家,你也不知道?人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难道你还不知道?要我入党?糟蹋!”
       张副支书一连几天碰壁。公社余书记批评他工作不力后,又给了他三天期限。余书记说,老张啊,这三天再办不成,我可要免你的职了!
       傍晚,王如花一家人在吃饭。刘乙发仍在外地巡回作报告,没回。张副支书灵机一动,一进屋就说:“王如花同志,我把你的情况对余书记作了汇报,余书记为了向县革委会有个交代,叫你写份不入党的申请书给我交上去。呶,我已经跟你写了,只需你签个字就行。”
       王如花说:“这倒是件好事,可我连姓名都不会写呀。要不,老张你帮我写了。”
       “不行啊!整篇都是我的笔迹,不行的!”
       王如花不识字,张副支书把申请书推到她面前,是倒的。王如花看了看,也没看出倒顺来,就推到郭小梅面前叫她帮忙。刘景堂和他妹妹见了正待开腔,被郭小梅递眼色制止。她叫老张给了笔她,在下面写下“王如花”三个字,立即还给老张了。
       事情办妥了,王如花感激地留他吃饭,张副支书又饿又累,却不敢在这儿逗留,立即告辞。他马上骑车去公社,将申请交给余书记。
       后来,女儿刘景秀忍禁不住,说了实话。王如花一听这话着急了,来不及洗澡,拔腿就走。她风风火火地赶到张副支书家里,恰遇他从公社回来,伸手就要:“那个呢?”
       张副支书心里清楚,却装起糊涂:“哪个呀?”
       “申请呀!你把那不入党的申请给我!”
       “呵呵,这个呀?已经交余书记了,找你表哥要去吧。”
       “我是给你的,只找你要!”
       “哎哟,不入党的申请嘛,跟没写一样,还要它做甚……”
       “还在骗我?走,把我带去公社!”
       张副支书被缠住了,不依不行。他拿上电筒用自行车带上王如花。上了公路,他谎称车胎没气了,叫她下来。她下车后,张副支书说你等等,我去打气。她在这儿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知道被捉弄了。张副支书哪是去打气?他灵机一动,到姑娘家躲着了。王如花又到他家守株待兔,等到半夜,才骂骂咧咧地走人。
       第二天天没亮,王如花起了个大早,到公社去找表哥余书记要回申请书。余书记见她来了很高兴,就请她去面馆过早。她在过早,余书记说我有事去一下。余书记这一去就不来了。王如花等得不耐烦,干脆找到他办公室。这一去,去得正是时候,余书记已将一切布置就序。党旗悬挂在办公室墙上,所有党委成员、干事等人全集中在这儿,等她一来,妇联的两位女同志就搀住她来到党旗下宣誓。
       王如花先是一头雾水,随即明白过来。她暴跳如雷,高举双拳撵着余书记要打人,口里烦躁道:“入党!入党!入党……”
       余书记躲闪着,其他人很吃惊。这当儿,王如花发现有人在拍照,便突然转身往楼下跑了。
       王如花举着双拳在党旗下,这一镜头被宣传干事抢拍到了,只是没把余书记逃避的形象拍进去,效果很好。瞧,鲜红的党旗下,王如花衣着朴素、高举双拳宣誓,真正是一位朴实的中国共产党员的形象啊。这幅图片配上精彩的文字,可谓图文并茂,在地区党报上头版刊登出来,接着又被省报转载,其轰动效应可想而知。
       王如花气得半天没出工。她回家一见郭小梅就骂:“这屋里尽是鬼,一屋鬼,一个都靠不住!”
       郭小梅说:“入党就入党呗,人家做梦都想入党当干部,你怎么怕呀?”
       “入呗!入呗!”王如花学舌两句,“听到这话就烦!入了党,人家要你当干部,要你去害人,推都推不掉!你这么感兴趣,是该让你去入的!”
       “我哪够资格呢!”郭小梅走了。她懒得在这儿听她唠叨。
       刘娥枝死后,大队妇女队长一职一直空着。王如花入了党,就补了这一空缺。她本不愿当干部,怎奈公社妇联的干部天天来做工作,她磨不过,抱着一腔怨愤上任了。
       正赶上育龄妇女检查避孕或卫生,王如花便到处通知育龄妇女们集中。日头当顶了,半天的努力,总算把这一百多育龄妇女集结到河堤上来。这当儿,就有人抵触王如花不公,说连自家的人都邀不到场,说她是只照别人不照自己等等。王如花一听更来气,气冲冲地跑回家,见郭小梅正在做午饭,她冲过去夺过锅铲扔到锅里,说:“给人搞都搞了,还怕给人看么?”
       郭小梅见王如花出言不逊,她也来气了,说:“我是给人搞了!我生成是给男人搞的!我到你家来,就是给你儿子搞的,他怎么不搞呢?你叫他搞呀?”
       王如花受了外人气,现在被郭小梅一臊,压抑已久的闷气就爆发出来,扑上去就与郭小梅拼打。郭小梅年轻气盛,一下就把王如花推倒了。女儿刘景秀跑来帮忙,被景堂一声喝住,说:“都是些什么东西,丢人现眼!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这屋里又添了个鬼,又要害人了!”
       柳仙娥闻讯赶来,把郭小梅骂了一顿,刘景堂就把柳仙娥往外撵,说:“论级别你差得远,论家事你管不着,还不滚出去!”
       柳仙娥碰了一鼻子灰,愤愤然走了。
       王如花恼火,匆匆跑到河堤上,对大家宣布:“这干部我不当了,你们自个儿去卫生院吧!”
       王如花到底是个直肠子,她在当天下午就以大队妇女队长的名义,去公社替郭小梅开了份无期限的探亲介绍信,她将介绍信扔到郭小梅面前,说:“这个家里能容你生下孩子?趁那老鬼还没回来,你回娘家生去吧。”郭小梅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感激婆婆的用心,忙赔礼认错。
       王如花道:“算了算了,我当了回干部,也算没有白当。叫景堂明早送你搭车去吧。”
       第二天一清早,刘景堂便把小梅送走了。回来跟田丙男通了气儿。田丙男从心里感激他们母子,也当即向郭小梅娘家汇去了一笔钱,以作她的生产费用。
       张英月生了个小子。木柱的父亲给孙子取名元元。也就是这个家庭将从头开始的意思。开元伊始嘛,谁不希望这霉头霉脑的日子快快结束呢!
       这孩子生相一点儿不像木柱。他脑袋圆圆的,鼻头没勾尖,下巴也是圆的,连哭叫的声音也洪亮清脆。木柱的父亲很高兴,说孙子“返祖”了,像金家祖上的豪爽与魁梧,说英月会怀会养,总算把木柱的不足给养没了等等。两位老人把张英月视为金家开元伊始的功臣,对她加倍关心。
       刘乙发是不管生产的。
       张副支书管生产,却因青沙换大米一事被县、社穷追猛打,免了职,眼下他被放在大队加工厂,只是个保管员。
       往年,每逢伏旱非抗旱不可。这时节正是棉花结桃的关键时期,干旱缺水,棉花汲收不到养分,也就无法生长了。这样下去,还持续半个月,就算再多的水肥也不顶用了。
       老天不顺应人心。整整三十天伏旱结束,接着来了场暴风骤雨,足足三天三夜,树刮倒了,田被淹了,没旱死的作物被水淹死了。现在大队没人管事了,只能眼睁睁地等待秋汛结束,这一等足足等了半个多月。
       田丙男等人搞运输,一天两车青沙运进城,每车补助两角辛劳费。他们知道今年减产减收已成定局,将这两角钱攥在手心里浸透汗水也不敢乱花了。田丙男更是如此,他得攒钱照应郭小梅母子。
       恰在这时,田丙男收到了郭小梅的来信。信上说她生了,是个儿子,叫他为孩子取个好听的名字。郭小梅是在月子里跟他写信报喜的,信上一再对丙男说:叫他不要三心二意,她说即使刘家不放她走,她也会在娘家等待回到他身边的那一天的。
       第十六章 翻天覆地
       这天,运输队要去公安局、酒厂等几家单位结账,还没进城,就听见城里响起震天动地的鞭炮声和锣鼓声。不一会儿,各公社也放鞭炮敲锣鼓响应起来。
       他们一溜儿停下车,正待向行人请教,却见宣传车从城里向公社行驶而去,一路上,车上的高音喇叭宣传着“文革”结束,还有“打倒‘王张江姚’四人帮”的口号呢!
       柏松等人愣的愣、怔的怔,一个个张大嘴巴目送宣传车开过去,好似梦中乍醒似的,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待他们彻底醒悟过来,田丙男立即跑到路边的门市部买了挂鞭炮放起来。十几挂鞭炮放响之后,柏松说:“走!今日都搞庆祝,账是结不成了,咱去聚次餐庆祝庆祝!”马鞭叭叭甩响,马蹄嘚嘚急驰,朝城里的“丰收”酒楼奔去。
       冯慧珍曾想将妹妹慧英介绍给田丙男。田丙男因为想着郭小梅还在娘家生孩子,就介绍了他小学老师的儿子、好朋友华修光。
       这天,冯家姐妹到木柱家找到张英月,一起到华家前后转了转,认为田丙男说的属实,便将这一事项初步定了下来。张英月在做饭,留她们吃了饭再回家。
       元元在摇篮里睡得很香,冯慧珍的孩子壮壮也睡在这只摇篮里。冯慧英坐在一侧轻轻地摇。她摇着瞧着,不禁一声惊啧,便把慧珍叫过来,说道:“姐,瞧瞧,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这么巧啊?”
       冯慧珍立即制止妹妹说:“别瞎讲,当心惹出祸事来!”
       冯慧英吐了吐舌,立即闭嘴。
       这话恰巧被房里的木柱听到了,他忙到摇篮前来瞧了一眼,果然像对双胞胎!他顿时脸色铁青,怒冲冲地走了。
       冯慧珍知道闯下祸事了,忙抱起孩子,叫妹妹拿了包,向英月告辞。张英月还蒙在鼓里,见她们突然说要回去,忙从厨房赶出来说道:“饭已熟了,就炒两盘菜,还耽误你们搭车不成……”
       “我们家里有事,改日再来吧。”慧珍说完,人已出了门。张英月赶上去挽留,也没留住。
       姐妹俩就像逃避灾祸似的,匆匆赶路。上了大桥,冯慧珍才气喘吁吁地站下喘息。这当儿,她对妹妹狠狠埋怨说:“你也真是的,看出蹊跷了就闷在心里,什么时候不能讲?”慧英叹道:“我当时只是好奇,根本没朝那上面想。”
       送走客人,张英月也懒得做饭了,让婆婆去做。她坐在摇篮边,看到孩子酣然梦笑,笑得甜甜的,她心里美滋滋的。
       张英月正沉浸在美好憧憬中,木柱回来了。他在渠沟边发了会儿呆,想消消这口怨气,却更加恼怒。他忍无可忍,回来与张英月算账。他指着摇篮里的孩子厉声喝问:“说,这小杂种究竟是谁的?”
       张英月愣愣地望着木柱,讷讷地说:“什么呀?”
       “我问你,这小杂种的来历!”
       张英月见他眼露凶光,赶紧去抱孩子,哪料木柱手快,一把抢住孩子的双腿从她手中夺过,不由分说,欲将孩子扔出屋外:“老子摔死这个小杂种!”
       木柱的父亲正好收工回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他看到孩子这般危急,顿时又急又气。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抢过孩子递给英月。
       他怒冲冲地逼近木柱质问究竟。这时,老伴儿从厨房出来,说:“我早就发现这小杂种不纯正,就是不敢相信。做女人不守妇道、败坏家风,这还了得?英月,你今日如实说来,这小杂种究竟是谁的?”
       张英月冷笑道:“你说是谁的呢?以前我不知道,你这下告诉我知道了!”
       木柱道:“你还犟嘴?老子打死你这贱货!”
       木柱的父亲断然喝道:“休得再闹了!”
       但木柱还是抽了张英月两记耳光。张英月一声不响地进房去,取了几件换洗衣服,用一块旧布打个包,然后从房里出来。英月感恩于慈祥的公公,说:“爸爸,您一向待我如闺女,我没法儿报答您了。”
       木柱的父亲浊泪涟涟,说:“孩子,你别走哇,爸爸舍不得你们……”
       “爸爸,您会有儿媳妇的,也会有孙子的……您多保重啊!”张英月说完,毅然离去。
       金家人众眼睁睁地看着张英月郁郁而去,心里很觉婉惜。
       有人叫木柱快去,把英月送去林场玩几天,待她消了气再接回来,说就算她这回错了,以后再跟你生几个不就行了?木柱的父亲也叫他快去把英月追回来。但木柱的母亲却非常干脆地说:“这种女人走了干净!趁慧英还没主儿,赶明日去把她接进门,咱从头开始!”
       “老干婆!”木柱的父亲骂道,“你个老糊涂,笨蛋货啊!”
       乡亲们留下一串冷笑,各自回家。
       金木柱听不进他父亲的话,他心里想着冯慧英的倩影,对母亲的主张非常赞成。过了两天,他真的去了林场,并且告知张英月一去不复返的事实,然后提出与冯慧英成家的心愿。冯慧英听了以冷笑作答,让他死心。但他却缠着冯慧珍百般央求,冯慧珍说你与英月不办离婚,想害死我妹妹呀?
       木柱向冯慧英求爱心切,当即去了趟土市,找到英月的姨妈家。姨妈把英月母子安排在厂宿舍里住,还替她找了份清洁工作,因对木柱的来意不满,没告知他英月的去处。木柱空跑了一趟。
       春节期间,禁锢了十年之久的传统剧目及历史影片在城乡各地纷纷上映。正月十六,农村的年过完了。人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公社砖瓦厂的宋厂长当了公社党委书记,他上任后,立即恢复了田丙义的党籍。在大队召开选举大会时,田丙义当选为大队党支部书记,张副支书还是副支书。刘乙发排在第三位。彭双牛被免去一切职务。原公社余书记升职了,他调到县法院任院长。
       这天清早,田丙义主持召开社员大会。这个大会首开先例,没有把“五类”分子押上台进行批斗。
       会议开得很简单。田丙义首先宣布开除刘乙发党籍,撤销他的一切职务,同时也废止了他头上的诸多桂冠。接着,立即上来几名公安,将刘乙发和彭双牛铐走了。
       正月十八,刘、彭二人押走仅三天,大队又召开了会议。上午八点半钟,社员们刚入会场,县政法机关开来一大一小两辆警车,押着刘乙发和彭双牛回原籍公审。
       刘乙发胡子拉碴,面色青白,戴着手铐;彭双牛背后插着斩标,五花大绑。
       会议开始,荷枪干警押着两犯上台,法院的工作人员向社员们宣读布告,公布他们的罪行。
       “……彭双牛,杀害我党忠诚干部……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刘乙发袒护彭双牛为所欲为……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监外执行。”
       宣读结束,刘乙发当场释放,交大队干部监督改造;彭双牛被押进刑场——河滩。
       彭双牛不服,他一路上大喊冤枉,来到河滩上,他怒目圆瞪,愤怒地指着堤外刘乙发家的方向,说:“我原以为刘乙发也会挨枪子儿的,就不想讲,现在……你们枪毙我一次,刘乙发就要枪毙十次、百次了!”
       “你有他的罪证吗?”法院的人问。
       “有!”彭双牛说,“有个本子,全记在上面,你们去取吧。”
       法院的工作人员带上两名干警和两名法警,按彭双牛提供的地址,来到学习班找到一本藏得很隐蔽的本子。上面写道:
       “一九六八年五月三日夜,简冬生、张可仁、袁杏佴三个‘无派头目’关进来了,半夜时,刘乙发叫结果他们,我打死了他们。”
       “一九六八年七月十九日中午,红派姜腊生夺权,刘乙发叫把他捆住,灌了半瓶毒药,把他搞成自杀死了。”
       “一九七一年元月四日,刘乙发强迫搞了女民兵张爱枝,张爱枝要去告他,他叫我也搞了她,就把她掐死了。”
       “一九七一年八月十五日半夜,刘乙发叫我把那两个省里赶回来的干部整到材料后整死算了,我懒得整,就打死了。”
       ……
       法院的同志到刑场来问彭双牛,是不是这个本子?他说是的。又问是你写的吗?他说我还敢叫别人写吗?都是我写的。工作人员叫他签字画押,他照办了。法院的工作同志叫别忙枪毙,赶回法院请示能不能留下这个证人,但余院长果断指示枪毙算了。
       为谨慎起见,这位法院的工作同志将本大队的许多围观社员叫过去,让他们作为旁听证人由彭双牛重新口述一遍后,然后叫这些证人在本子上签名画押作证,才批准执行枪决。
       彭双牛这才跪下,说:“同志,我罪有应得,应该枪毙。刘乙发在大队搞了近百个女人,你们要进行调查,他贪污、挪用几万块钱,张副支书肯定有账的,你们要为老百姓除害啊,刘乙发才是祸首呢!”
       “还有什么要讲的,请尽管讲吧。”法院的工作同志掏出笔和记录本。
       彭双牛说:“有啊,那个姓江的新任校长,他也不是好东西,也搞了七八个女学生……他把我女儿都糟蹋了啊!”
       “还有吗?”
       “没了没了,我吐出了怨气,死也瞑目,你们开枪吧。”
       法院的工作同志说:“稍待一会儿,你还得当着大家的面在我这记录上签字画押作证词呢。”
       彭双牛照办了。工作同志又请旁观者也作证签字后,才手一扬,说:“彭双牛,走好!”
       “啪”的一声枪响,彭双牛扑倒于地,抽搐几下,毙命了。
       公安干警立即把刘乙发和江校长逮走了。
       经过干警们一个多月的调查取证,刘乙发一案铁证如山,却迟迟不予宣判,原因是余院长大权在握,把所有的罪名全归到彭双牛的身上,所有的证词材料,余院长以“死无对证”全部否定。
       江校长正法了。他的罪名是奸污了六名幼女。
       刘乙发的犯罪事实与量刑上的巨大反差,使人们匪夷所思、耿耿于怀,不少被害者家属到县法院讨说法,均被拒之门外。直到后来,以田丙义和张副支书为首组织的一支由受害人及受害者家属、目击证人等组成的八十余人的上访队,直接上访到县委大院,加上“第二梯队”工作组驻村进行多方调查核实,才给予了刘乙发应得的惩罚。而袒护刘乙发的背景人物余院长却调往地区民政部门去了。这是后话。
       第十七章 故人归来
       田丙男有了自主择业的权利,他离开运输队,回到生产队,加入到“田姓组”里来。
       这天是农历正月三十。田丙男正在屋后利用傍晚的间隙栽树苗,忽听屋前闹哄哄的,听到有人叫着“冬萍”。他以为是错觉,没当回事。不料,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后门探出头来叫道:“男哥,我们回来啦!”
       “冬萍?咳,真的是你呀!”田丙男扔下锹和树苗跑过去,情不自禁地拥上李冬萍,激动得流下热泪:“冬萍,你还活着啊!”
       “我……我也没有料到……还能回来!”她嘤嘤地哭起来,激动得在丙男背上频频敲打着,还在他肩头咬了一口。
       屋里屋外的人无不侧目,唏嘘而去。
       不料,丙男的腿上突然发痛,他定睛一瞧,是个孩子咬了他一口呢!这孩子两三岁,虎头虎脑的,他见冬萍在敲打丙男,以为丙男欺负了他母亲,就过来帮忙了。
       田丙男乐了,忙把他抱起,但他对丙男连抓带打,不让丙男动他。丙男问:“这是……我儿子吗?”
       李冬萍点点头:“是的。毛毛,他是你爸爸,他是咱们一家人,是咱们最亲的人,快叫爸爸呀。”
       这小子叫毛毛,两岁多了。他根本不理睬田丙男,一双机警的眼睛紧盯着丙男。田丙男高兴地说:“好!我儿子比我强,不畏强暴,爱憎分明,有种!”
       李冬萍收回锹和树苗,关上后门,进房坐下。一段日子的奔波劳累,加上一个孩子要照料,她确实累了。回到家来,她像是从惊涛骇浪里跋涉上岸,跌在椅子上再也不想动弹了。
       此时,田丙男既高兴又忧虑。自己牵肠挂肚的人回来了,值得庆幸,应该高兴。然而,还有郭小梅母子呢?他们回来了往哪儿放?李冬萍与郭小梅在他心目中有着同等的地位,他能厚谁薄谁,跟谁弃谁?李冬萍发现他心不在焉,就很生气,说:“你好像对我冷淡了?是不是有谁来占据了这个位子?”
       田丙男摇头叹息,他说:“我怎会对你产生二心呢?我是那样的人么?作孽啊,我是身不由己!”
       他把李冬萍走后,家里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最后,他很无奈地说:“我现在把自己也没法安排了!”
       李冬萍听完很气恼,但她没发脾气。她冷静下来想想,觉得怪不着他。谁叫自己临走时把梁会计的信和钱忘掉了呢,要不然,真的去了广州,说不定还能有个安定窝,也能彼此互通信息。她说:“谁来这个家庭我一概不管,反正一条,我回来了,再也不会去第二家的。我还是那句话,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惠贞做了饭来叫他们过去吃,见他们谈及敏感话题,便在房外悄悄地听了会儿。她这时进来说道:“和尚无大小,先进庙门为长老。既然冬萍头前进的田家,你又没与别人结婚,当然该她来主持这个家了。”
       丙男说:“我也这么想的,只是小梅不好安排。”
       惠贞说:“眼下小梅还是刘家的人,就算她离开了刘家,如果不嫌弃,我们把她接过去,以后她要与谁成家,把她当妹妹嫁出去不就是了?”
       田丙男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李冬萍不再是以前那般含羞带露的鲜花般妩媚模样了,岁月的风沙已将她容颜磨损,她形容憔悴,头发萎黄。
       吃过饭,三人回到家里。田丙男烧了热水,从柜子上面搬下木箱,说:“这里头全是你的衣服。六月天里,我晒过的,你洗了澡就换上吧。”
       李冬萍感激地瞅他一眼,打开箱子。她清理了一下,对丙男报以满意的一笑,说:“你知道我还回来的?”
       “我希望你能回来呢。”
       她情不自禁地投入到丙男怀里,流出了幸福的泪水。孩子通过接触,对丙男产生了好感。他拱进被窝里静静地瞧着他们。李冬萍亲了丙男一口,感慨道:“我受了千辛万苦,值!”
       收拾停当,待两人上床,夜已深了。田丙男激动起来。李冬萍却矜持地说:“忙什么呢。你还没问我从哪儿回来的,怎么不问问呢?”
       “呆会儿吧。”
       “孩子还没睡熟呢!”
       “熄掉灯不就行了?”田丙男拉熄灯,便猴急起来。李冬萍紧紧拥住了他,在他耳畔悄声说道:“我出生入死二三年,把这事忘了……哎,轻点儿……”
       ……
       田丙男冲上顶峰,好似滑雪干将一样又从顶峰一落千丈。待喘息片刻后,才躺到她的身侧,说:“说吧,你都去了哪儿?想死我了!”
       当年,李冬萍一到广州火车站,就被一帮不明身份的人强行检查,衣物、钱全部被没收了。她只得装成聋哑人乞讨,却被几个乞丐围攻,情急之下,她不辨方向逃到海边,不得已跳入海中。
       她虽然略识水性,可时间久了也渐渐支撑不住,幸好经过一条帆船,她大声呼救,然后就昏了过去……醒来她已在香港。
       在香港,她四处给人打短工、当保姆,受尽白眼,好不容易生下儿子。听说现在风声不那么紧了,她决心就是死也要死到田丙男的身边去。于是就在这春雨绵绵的日子里,她不惜下跪请司机让她母子搭便车,风餐露宿,历时二十多天,终于回到了她时刻牵挂的丙男身边。
       田丙男听她叙述之际,心情非常沉重,也很内疚。天亮时,他才于疲惫中迷糊小睡过去。
       郭小梅也回来了。
       郭小梅抱着孩子健健,由她父亲送回田家。他们进屋时,正是田丙男与李冬萍进入照相馆合影的时候。他们开门刚进屋,惠贞就撵过来了。惠贞也没料到郭小梅会这么快就来,而且是在李冬萍刚刚回来的时候。她一进门就说:“啊呀,你们真是稀客呀,一路上饿了累了吧?接你们先去那边歇歇,吃顿便饭去。”郭小梅在安顿包袱,说:“嫂子,丙男去哪儿了?”惠贞抱过孩子,喜爱地边逗边说:“他有事进城去了。走吧,接你们过去。”
       小梅的父亲说:“一来就去吵你们,真不好意思……”
       惠贞道:“什么你们他们啰,我们从来没分过彼此呢。走吧,饭已经熟了。”
       小梅便不客套。刚进惠贞的家门,毛毛从外面进屋了。郭小梅不经意瞧瞧,竟一眼看出端倪来,便问:“嫂子,这是谁家的孩子?”
       这一问,可把惠贞问住了,她不知怎么回答,神情颇为为难。郭小梅心里咯噔一沉,说:“是不是冬萍姐姐回来了?”
       “唉!”惠贞神情凝重,不敢再多讲一句话,害怕刺伤小梅的心,何况还有她父亲在这儿呢。
       郭小梅的父亲脸上罩上愁云,这种始料不及的事情非常现实地摆在了女儿的面前,他心里比女儿更难承受啊。
       郭小梅脸色很难看,身子抖得厉害,她垂下脸,任凭泪水流淌。惠贞已六神无主了,她抱着孩子,牵着毛毛,一时不知所以,一双眼窝里盈满同情的泪水。不料郭小梅骤然抬头,说:“嫂子,我得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
       “回那边。既然冬萍姐回来了,我不跟她争。我们娘儿俩只要有个窝儿,能把孩子抚养成人……”
       “小梅啊,我们田家对不住你……”
       “嫂子,别这么讲,这是命,我认了。”
       “可是……这样吧,这边有房空着,就当丙义多了个妹妹好不好?”
       郭小梅摇摇头:“这边到底不是健健的家呢。健健他爷爷在世时的房空着,我们有地方安顿。”
       郭小梅说完,接过孩子,噙着泪水,抽抽搭搭地过丙男家去了。惠贞欲拦未拦,像根木柱子钉在原处。
       田丙男同李冬萍回家,见自家门开着,他好奇地探头一看,傻眼了,一屁股跌到门坎上。李冬萍发觉异常,问他是怎么了。他神情黯然地摇头不语。她也到房里瞧了一眼,看到一堆包袱,也哑口了。这时,郭小梅进来了。
       她一进门就说:“丙男,你叫冬萍姐不要有什么想法。从古到今都是‘先到为君,后到为臣’,我不会越礼犯条的,我们母子只要有这间房就够了。到明日,你在我们房后打口灶,就把这房门封起来,在前面窗子那儿开门,我们自食其力,不打扰你和姐姐。”
       郭小梅的父亲也出现了,他不放心女儿,尾随而来的。他说:“丙男,还有冬萍姐姐,小梅的思想封建,不愿再找别的家,我做爹的也没有办法,以后,他们母子有难处,请你们关照关照,其他的事,姐姐放心,我的女儿不会有其他目的。”
       郭小梅说:“我什么想法也没有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已尝够了,往后,我只想过过安宁日子,把孩子抚养成人,了我的心愿。唉,人就是这么个味儿,穷也穷不尽,富也富不完,横竖就这几十年光景。”
       郭小梅的一番话,说得他们心里酸酸的。李冬萍感触更深,原想说的话儿也无形中消失了。郭小梅见李冬萍不说话,以为她对自己耿耿于怀,便把孩子递给父亲抱着,去丙男房里拿出热水瓶,沏了一杯茶,双手捧上,跪到冬萍面前将茶举过头顶,泪眼婆娑地说:“姐姐,请你放过我们母子吧。小梅求你了!”
       田丙男见了心如刀绞,在地上拼命跺脚。李冬萍赶紧接过茶,挽起郭小梅,两人都哭了。哭过一阵子,冬萍扶小梅坐下说:“妹妹,以后,我们就在同一锅里吃饭……”
       “不行的。”郭小梅连连摇头,“这么将就,不是好事,不能长久的。”
       冬萍说:“想想在外面颠沛流离的日子,如今有个安定的窝了,应该知足了。”
       郭小梅说:“不行不行,万万使不得。”
       这时,惠贞不放心,也过来了。见没发生争吵,就说呆会儿都过去吃饭吧。见丙男点了点头,她就把小梅的父亲先邀过去了。
       郭小梅便进房去打扫、铺床。田丙男叫回毛毛,抱上健健,他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心里不禁五味翻腾。田家的几个毛头小子过来,打趣道:
       “丙男哥,今晚跟哪位夫人睡呢?”
       “别挑花眼啰!”
       田丙男恼火,恨不得揍他们一顿,那几个冲他扮过鬼脸,就逃之夭夭。他们走后,丙男却也上心了。今晚咋办?她们都是为我而来,而且都有自己的孩子了,着实难分轻重、难分彼此,怎么办啊?
       次日清早,田丙男陪郭小梅把她父亲送到客运站。这位有了外孙、却没有正式岳父名分的长者,千里迢迢把女儿和外孙送回没有名分的婆家,仅仅在别人的家里过了一夜就仓促返回,心里的那种滋味是极度凄凉而痛苦的。
       傍晚时分,郭小梅将从娘家带来的茶叶、香菇、木耳等土特产清出来,分成三份,一份给冬萍,一份自己留着,另一份用纸包上。她把孩子托付给冬萍,说去看看景堂。
       刘乙发入狱后,这个家庭一落千丈,家庭成员处处遭人指骂受人白眼。刘景堂万念俱灰,早已断药不治,任病情加重,他巴不得尽快离开这个人世。所以,他病在床上,浑身蜡黄、泡肿、十分难受。郭小梅不期而至,他始料不及,想坐起来却很吃力。这情景使郭小梅颇为伤感,想想他以前对自己的好处,不禁感慨。她关切地说:“景堂,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刘景堂十分欣慰地说:“小梅,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孩子好吧?”
       “好。要不,我去抱来你瞧瞧……”
       “不用了。我这病不好,别影响了孩子。”
       “来,我扶你坐坐,给你泡杯茶来……”
       “别动!”刘景堂正色喝道,“你就在门外,只要能看你一眼,我死也闭眼睛了。”
       郭小梅心里越发难受,她要近前,景堂说:“你快回去,明日我会去看健健的。”在刘景堂的执意劝说下,郭小梅只得放下礼物回去。
       第二天清早,郭小梅还没上工,刘景堂果然拄着拐杖一步一晃地过丙男家来了。他又黄又肿的头脸,让人见了恶心,众人唯恐躲避不及,但郭小梅却立即端了椅子请他进屋坐。刘景堂不进屋,郭小梅就端着椅子到外面请他坐,他也没坐。他不能让病菌传染给他们。他离大门远远的,说:“我想看看健健,还睡着吗?”
       “没。我去抱来。”郭小梅立即回屋把孩子抱出来,待走近时,被景堂制止住。他努力睁大眼睛,定定地瞧瞧这孩子,流露出久违的笑容,说:“好!好!好!我总算没有白盼他,二十年后,又是条体面的汉子!”
       说完,景堂的右手掌伸开,露出一个薄膜包,他把这包的薄膜角拧起,往郭小梅面前一抖,掉出几张钞票,说:“小梅,这钱一直封着,没传染,你捡起给孩子吧。过年时我就放着,放到今日……压岁钱,只有这么点儿。好了,我的心愿了了,你们好好过日子吧。”
       刘景堂摇摇晃晃地回去,比来时精神。郭小梅跟在他后面把他送回家,才抹把泪眼回来。她回来收起钱,整整二十块,有五元的,也有五角的,还有分币。刘景堂花了多长时间才攒够这二十块钱啊。郭小梅一边清点,一边流泪。
       刘景堂回到家里就服毒自尽了,噩耗传到这边,郭小梅愣愣然如呆如傻,恍惚梦中一般不敢相信。
       刘景堂昨晚就作了自尽的准备,还写下遗嘱。郭小梅吊唁刘景堂的时候,景堂的妹妹将这份遗书给了小梅。遗书写得很简单,希望郭小梅在他一、二、三周年忌日的时候,把孩子带上,到他坟上烧炷香,给他的灵魂一份安慰,把她的孩子当成他的半个儿子。郭小梅看过遗书,十分伤心,她以遗孀的身份参加了刘景堂的葬礼,并且为他守了三夜灵。
       几天后,郭小梅心情缓和些了,便托田丙义请来木工泥匠,在她房前的窗户那儿开了扇门,把进出堂屋的房门堵死了。这样,她的出进不再通过大门了,等于与丙男和冬萍隔断了门户一样。这使田丙男心里很不好受。
       这天,郭小梅背着孩子去挑水,田丙男实在不忍心看她这么劳累,便一声不响地夺过担子下河去。健健尿裤子了,郭小梅又要做饭又要哄孩子,田丙男挑水回来就把孩子接过来换裤子。李冬萍说:“丙男,还去跟我们挑担水来吧。”
       丙男说:“刚才挑的水,用没啦?”
       李冬萍不吱声。见他还不出来,便好奇地进小梅房里,很不自然地说:“小梅要是忙不过来,就叫我一声嘛,一个大男人晓得怎么侍候孩子呢!”
       丙男说:“那好,你这就把尿湿的裤子拿去洗洗吧。”
       李冬萍被呛了句,但没发话。
       丙男说:“我累了,冬萍,抱健健玩玩吧。”
       李冬萍被将了一军,便抱起孩子。就在这时,她忽然想到自己锅里的饭,赶紧跑过去,已闻到一股煳焦味儿。眼看快要上工了,她急得很,便想着过小梅这边来将就一顿。可是晚了,小梅本来没准备两个人的饭,给丙男盛了一碗,自己只剩大半碗了,根本没李冬萍的份儿。
       这天半夜,田丙男家的大门突然被人敲响了。丙男起床开了门,一下子进来五个人,其中两个是公社武装民兵,三人是民警。来人进屋说:“把你家的人全叫起来,接受调查。”
       李冬萍闻声起床,从房里出来,郭小梅也从大门外进来了。一民警打开户口登记表,问:“谁是李冬萍?”
       李冬萍说:“我就是。”
       “谁是郭小梅?”
       郭小梅说:“是我。”
       民警掏出手铐说:“我们要对你二人的流窜情况进行调查,铐上走吧。”
       眼看对方要强行铐上了,郭小梅急忙争辩道:“我都来这儿几年了,迁移户口也上了,我没流窜。”
       “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没流窜?”
       郭小梅说:“我跟刘景堂结婚一年多,我的迁移去年转来的……你们等等。”郭小梅忙回房找出与刘景堂的结婚证给他们瞧。民警又去大队会计那儿检查了她的户口,才相信郭小梅不是流窜分子。
       李冬萍没有什么可供验证的证据,但她有田丙男、田丙义这二表亲关系和邻居们的证明,证明她娘家是哪儿、与田丙男同居、生子等等。这么一来,民警们就相信了,也就走了。
       然而,第二天半夜,县公安局派了三名干警直接来捕人了,原因是李冬萍从香港回来,属重点审查对象。
       李冬萍被捕后,村里就传得沸沸扬扬,说她是台湾的敌特势力在香港发展的特务,到内地来破坏无产阶级专政的,不久连田丙男也被押走了。这事传到木柱父亲耳朵里,老人家急忙去县公安局找他的徒弟王局长询问究竟。
       向王局长举报李冬萍和郭小梅的正是他的师弟金木柱,不想,现在出面为田丙男说情的,却又是他的师父。王局长还是听了师父的话,将田丙男放了。至于李冬萍,审了七次,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放她出去吧,又担心她万一是美蒋派遣的特务呢?这位局长想来想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她遣送回原籍算了,也就是把这块骨头踢给别人去啃吧。就这样,李冬萍被县公安局押送回农场。
       直到三天后,木柱的父亲再度去公安局找徒弟,才知道她回了原籍。丙男得知后非常着急,却也没办法,只好拍电报将这事告诉了李冬萍的哥哥。
       第十八章 太阳升起
       三伏天,骄阳似火,万里碧空。阵阵南风将河面拢起丛丛清波。帆船顺风顺水地来往穿梭。上午,河滩上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他们翘首期盼着,等待刘乙发在这儿执行死刑。
       田丙男和郭小梅站在人群前列,他们神情严峻,眼里迸出愤怒的光芒。
       来了,来了!
       刘乙发背后插着“斩标”,就像已死似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双眼微闭,被武警像死狗一样从车上拖下来。法警当场宣读布告,群情激愤,浪潮般呼喊“打死他”、“活剐了他”。
       “啪”的一声枪响,刘乙发饮弹扑地,只见他四肢抽搐几下,再也不动弹了。
       也就在这天,金木柱被判三年有期徒刑,监外执行。在那非常时期,金木柱因追求冯慧英不成,迁怒于田丙男,诬告李冬萍和郭小梅是流窜犯,诬陷田丙男贩卖冯慧珍。既牵扯了公安部门的警力,又造成了不良社会影响,被田丙男一纸诉讼告上法庭。
       经过打击,金木柱醒悟了,他于是经常抱怨母亲从中教唆,致使他与张英月各奔东西,母子俩就常为这事拌嘴。老干婆一气之下服下三包老鼠药,一命归西。
       看到别人家里有孩子哭叫,有女人说笑,金木柱父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也就在这个时候,田丙男来了。
       闲聊几句之后,田丙男切入正题。他说:“师父、师兄,我今晚是有事来的。”
       “你尽管讲吧。”老人道。
       丙男说:“我现在要讲的是英月和孩子的事,过去的事情已无法更改,如果木柱哥能够海涵的话,不妨去土市试试,也许能有转机。要是不再理她,也得把她接来办理离婚,从长计议……”
       “我去过了,她不见我啊!”木柱道。
       丙男说:“听小梅讲,她好像还有点儿留恋这儿,你不妨再去试试,行不行?”
       木柱的父亲说:“不错,是应该去。多去几次。你想想,当初你发那么大的脾气,把元元朝死里整,她走时你也没留过她,她能消这口气,简简单单地跟你来么?再去,多去几次!”
       “我还去?她见了我像见了仇人似的,我去了只会惹她生气。再说,我在服刑期,万一被政府知道,罪上加罪,她更对我死心了啊!”
       他们想一想,觉得木柱说的在理。丙男和他们计议一会儿,话题扯到华修光与冯慧英的婚事上了。木柱的父亲心里一亮,叫木柱快去把华修光的父亲请来,说华先生知识渊博见多识广,他一定有更好的见解。木柱听了不觉心里一喜,立即去了。
       一番礼节之后,木柱的父亲为华先生沏上浓茶,这才话入正题。华先生听了,毫不犹豫地说:“这事也该有个了结了。我看啊,这次由你金兄出马最宜,另带郭小梅和我家慧英一道去,既有说情的相随,又有你仁兄的面子,张英月定会给一个答复的。”
       木柱的父亲挺严肃地想了想,说:“我去行么?只怕不合适吧!”
       华先生说:“这个家里,恐怕只有你金兄在她心里有份好印象了,你不合适,没有再合适的人选了。”
       木柱的父亲再三权衡之后才点了点头。
       他们一行一路打听,找到张英月的姨妈家。张英月琢磨到他们的来意,装病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地对他们打了招呼,叫慧英替他们泡茶。
       木柱的父亲哪有心思喝茶。他从被窝里抱起孩子,一声“元元”尚没叫出,已老泪纵横!他将孙子紧紧地贴在胸口上,带哭腔说:“元元,我的好孙子啊,爷爷想你快想疯了!呜……”
       张英月更伤感,她撑起身子对老人叫了一声“爸爸”,也嘤嘤地哭了。老人见她起床,忙叫她躺下,并帮她掖了掖被子,说:“英月,我今日能见到你们母子俩一眼,就是死也瞑目了……”
       “爸爸……”张英月又哭了。
       “亏你还记着我这个爸爸……我该怎样谢你呢!”金老汉更加惭愧和内疚。
       这天傍晚,张英月与孩子回到了久违的家。她如一只饱经风霜的孤雁,回到了这个能遮风挡雨的窝里。她感到这个家庭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这份变化来自木柱,他比以前老诚了、坦荡了,她的心落到了实处,也认命了。
       田丙男突然收到李冬萍哥哥发来的电报,电文是“冬萍病重速来”。
       田丙义不敢让田丙男一人冒险,与田家人众合计之后,为稳妥起见,他决定一起去。他是党员、干部,由公社出具相关手续,加上这么大年纪了,相信农场方面不会难为他。但怎么也没料到,他们见到的竟是李冬萍的尸体!
       李冬萍刚被遣送回原籍,就被副场长的儿子带着一帮人掠走,并关进民兵指挥部大楼里了。
       李冬萍的哥哥得知后,多方托人求情,副场长的儿子统统回绝,说:“李冬萍本来就是我老婆,不放!”
       李冬萍被副场长的儿子强掳在地下室里,先是强行奸污,再被逼做他的侍女,任其使唤。
       在群众的举报下,副场长的儿子东窗事发。他持枪负隅顽抗,最终杀死冬萍后自杀。
       办完冬萍的丧事,田丙男几乎成了痴呆患者。他整天呆头呆脑、木讷讷的,饭端到他手上他就吃,吃着吃着,碗筷一丢就大哭起来,折腾累了倒下就睡,倒在哪儿睡哪儿。郭小梅和田丙义夫妇轮番守护着他。这天,田丙男好似疯了一样谁也奈何不了,他在河堤上捶胸顿足,一时狂奔一时倒地。
       木柱的父亲闻讯赶来,他使出浑身力气,连纵几步赶上田丙男,抓住他的头发,朝他后背狠狠连击三掌,然后一脚将他踹倒。只见田丙男“哇”的一声,喷射出一股臭烘烘的乌血,接着呕吐不止,而后昏迷过去。众人见了,无不惊讶。
       木柱的父亲不禁老泪纵横。他蹲下身子,将田丙男的头揽在怀里,轻轻地替田丙男擦拭血渍,在场的人无不落泪伤感。待田丙男长长地呻吟了一声之后,老人才喜上眉梢,说:“没事了。去买五斤蜂蜜、三斤红枣、两斤莲子,煎了汤一顿一碗,喝完就能下地活动了。”
       郭小梅抱着健健,牵着毛毛,齐刷刷地跪到木柱父亲的面前,向他磕头谢恩。木柱的父亲火了,说:“咋?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丙男本来就是我的徒儿,这是我分内的事嘛。起来起来,快回家做正经事去!”
       这一天,田家办了酒菜,将慧珍母子和金、华两家的老少们请来,聚在一起庆祝团圆。(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