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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天空]疯狂的大地
作者:刘洁矩

《今古传奇》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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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陷身历史漩涡,他们无所适从,历经磨难;
       为了爱的诺言,他们穷尽一生,苦苦追寻!
       一 灾变
       从红一军团总前委驻地黄陂接到去富田清查镇压“AB团”的命令后,李韶九和红十二军一个姓张的连长带了一个连的红军急忙启程,像把匕首无声无息直插江西省苏维埃和省行委的心脏。
       他们的行动绝对保密,一路上奉命不准与任何人接触,生怕富田人得到消息。
       这支神秘的队伍在红土地的羊肠小道上像蛇一样潜行,不足百里的路途走了四天。
       那一百多戴八角帽的灰色人影,在夕阳中悄悄冲进富田村,包围江西省苏维埃和省行委所在地时,几只老乡养的鸡正大模大样地在庭院里寻食,厨房里做饭的老孙头忙着择菜,嘴里还哼着一支不成曲调的信天游。紫苏在油印室里整理新出的刊物《红色中华》,那是准备后天由下乡的人带下去的。
       紫苏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她穿了件大一号的军衣,试图掩饰日渐凸起的小肚子。红区的人很守旧,富田这儿尤其突出,如果他们知道了自己未婚先怀上了娃崽,绝不会只像俄国人一样耸耸肩头。唉,彦来也该来了,只要一结婚,问题就解决了,再有几个月,她就会大大方方生下彦来偷偷种下的种子,然后放心大胆甩脚甩手去工作了。
       几个红军战士冷着脸冲进来,迎头撞上紫苏,惊得她一声尖叫。带头的那个黑大个子低低地吼了一声“不许叫”。这类口气,紫苏并不陌生,在莫斯科被契卡带走时,那带队的官员就是用这种口气说话的,只不过他用的是俄语。
       紫苏小心地看看来人的服装,分明是红军的粗布灰色军服,她的第一反应是:糟了,国民党军队化装摸进来了!她见那些人都没理睬她,就径自走向门口。那个黑大个子又吼了一声:“别动,动就打死你!”紫苏只好听话地站住。
       会议室里,江西省苏维埃和省行委的头头脑脑们正在开会,省行委常委、赣西南团特委书记段良弼在会上发言。紫苏听见会议室里突然发出一声男人尖厉的惨叫,紧接着就是后来反复听到的话:“你是不是‘AB团’的?说!”
       打人的声音和被打的人的号叫,从各个房间里传出来。紫苏小心翼翼地捧着肚子,转身一屁股坐在条凳上。
       说来也奇怪,紫苏木然地坐在条凳上的时候,脑海中出现的竟然是故乡那只改变了她命运的小船。
       她至今还记得,母亲从那蹲有两只破败石兽的漆色斑斓的大门门缝里闪烁出的一双泪眼。从四川那个偏僻小县乘着那只小船离开时,她还是一个体态窈窕、面容姣好的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随着门前那弯江水直奔长江,出夔门,过三峡,一头扎向人生地不熟的汉口。而迎接她的是,父亲在清军收复武昌的战斗中仓皇逃窜的消息。在一个老同盟会员的帮助下,她匆忙到了上海,辗转找到的却是做过几天革命政府秘书长的父亲的尸身。
       从此孤身走天涯。
       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里,她偶然走进了那所造就了中国大批早期革命者的著名俄文补习学校,在那里结识了那个叫李少然的长发披肩的男学生,一个职业革命者。她发疯般地献出了自己的初恋。李少然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没等到毕业,他们就手牵手到了莫斯科,一同进了那所令后人说不清是爱还是恨的中山大学。
       记不清那个叫彦来的男人是什么时候走进她眼帘的了。只记得那是个面容十分忧郁的男人,但那双眼睛总是发着一股刺人的光,冷冰冰的,如果他一动不动地瞧着你,又会让你不自禁地生出一股爱怜,感觉到那是一个等待爱抚的陌生人,有一肚子心里话要向你倾诉。他从不参加中国留学生之间的争斗,从不参与国际国内问题的辩论,不吸烟不酗酒,一切时间用在看书上,看的却是那些和课本无关的书。他一有时间就往导师家里跑,跑去却不请教不讨好,只是跟导师谢苗诺夫下棋。谢苗诺夫是学校著名的披着学者外衣的契卡,据说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大家都不敢与他接近。只有彦来没有搞清或者说不想搞清他的背景,与他下棋品茶,一见如故。
       斯大林的肃反运动开始了。运动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中山大学的每一个中国人。
       莫斯科的冬天特别冷。
       一个傍晚,李少然悄然失踪,后来有人发现他死在瓦西列夫公园的雪地上。不久,作为李少然的未婚妻,紫苏身陷囹圄。
       是彦来带着他的导师谢苗诺夫写的一封信和不知从哪里搞到的两瓶伏特加,把“托洛茨基分子”李少然的妻子当成自己的爱人保出狱的。紫苏就这样跟彦来回了国到了苏区。
       这段常人难以忍受的时日一直让紫苏凄惶着,即便回国以后也没有走出监狱的阴影。一股冷风吹进木窗。难道苏俄的悲剧又将重演?
       天黑透了。
       庭院中燃起三堆大火,无数支火把在挥动,无数个影子乱晃晃地映在地面上,人声嘈杂,像乱了窝的马蜂。
       门扣死了。通过墙上的牛肋巴小窗,看得见大榕树下挤满了捆得像一团粽子样的人。看不清他们都是谁,只晓得他们好多人都垂着头,有的大声呻吟,反正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朝北靠门的院头横放着一张桌子,一盏菜油灯闪着微弱的光。一个冷面中年人坐在桌子后面,正冷冷地看着一个被强拉着绑在树干上的人,看着鞭子啪啪地落在那人身上……
       紫苏认得,那冷面人是李韶九。
       李韶九可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他中等身材,一双眼睛炯然有神,当时人们对他的评价是,威严、果断、沉着、大气。他是红一方面军总政治部秘书长,另外还兼着肃反委员会主任一职,湖南长沙人。
       腹中的胎儿在不安地悸动,紫苏小腹一阵疼痛。门忽然被轻轻推开,那个黑大个子端着一碗粥走进来,一言不发放在她的跟前。她早就饿极了,抓起碗,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那人瞪着血丝裹着的牛眼,把她看了好久,突然问:“你是管图书的?”紫苏不知怎么回答,张着嘴不敢开腔。那人又说:“好好想一想,莫要乱说话,老人说‘一字入公衙,九牛拖不回’。走,我带你转移个地方。”见紫苏迟疑不动,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便拖。紫苏吓得失声惊叫,几个战士闻声冲进屋,黑大个子怒喝道:“走!”回头命令一个战士:“拖到西屋去!”
       西屋是间大屋,原来存放着些旧家什,现在关满了省苏维埃和省行委的一般工作人员,做饭的老孙头也在里面。
       老孙头正在与旁边的人瞎侃,见紫苏一头扑进来摔在地上,安慰了一句:“姑娘,进这儿就安全了,这儿是关我们这种小人物的。”
       紫苏一头雾水,搞不清黑大个子想干什么。
       西屋关押的人越来越多,突然一个瘦小个儿挤到房门边大拍门板,高叫有话说。瘦小个儿姓杜。守卫战士报告了那个黑大个子——战士叫他张连长。只见张连长虎着脸把姓杜的汉子一顿臭骂,姓杜的一言不发忍耐着,后来趁开门关人的机会一头拱了出去,拼着挨枪子,高叫道:“我要举报‘AB团’!”
       姓杜的一被带走,西屋里押着的林子方、林子明两弟兄立刻变了脸色。
       在押的大多数人都明白,杜家与林家因争地界长期不和,林家人多势大,又有几兄弟在当红军,因此在分土地上占了上风,杜家不服,现在机会到了。
       不一会儿,林家兄弟就被带走了。
       林家兄弟被屈打成招,招供自己是“AB团”的同时,反咬姓杜的也是“AB团”,却遭到更加残酷的折磨,后来不堪遭罪,信口咬出一大帮在西屋里挨着他俩坐的人。一群人又被带了出去,从此不再回来。
       张连长带两个兵阴沉沉进来,停在紫苏旁边说:“你,走!”
       紫苏心里就是一个冷战,她明白自己被林家兄弟扯上了。她原本同情他们,现在明白了,人在性命攸关时刻是不惜出卖一切的。她恨恨地望了姓杜的瘦子一眼——林家兄弟一被押走,姓杜的就被送回来了——心想,万不得已我就咬这只疯狗。
       那条发着朽木味道的门廊依旧是那么熟悉,紫苏感到走了好久。走到靠近门卫住的一间小杂房,张连长喝了一声“停”,一推小门说:“进去!”
       不是拉出去审问么?
       原本用铁丝扣死的门竟然让他一推就开,显然是他早就做了手脚。紫苏不敢大意,没听他的。张连长大跨一步,一把拉住她的后襟,怒吼一声:“反了你了!”士兵中有人提醒:“连长,外面等着审人哩。”张连长愣了一愣,突然哈哈一笑,扭头阴阴地问:“这里我管事还是你管事?想学‘AB团’夺权?”两个兵慌了,立即拦住紫苏不让走。张连长在她肩上猛推一把道:“进去!”紫苏一个虚步,差点儿被他推倒,就在换步之间,张连长一步跨进,反手一推,门在背后砰地合上了。
       张连长略带体温的手轻轻搭上紫苏的肩,推着她缓缓朝小窗前走。远远地通过小窗就能看到庭院里的树、石凳和受刑的人。那双男人的手在她丰腴的背上慢慢向下摸,一直游走到腰际,停在那儿,好久没动一下,男人的头向她倾过来,直到她的耳际。她感到耳边的鬓角让他的面颊擦了一下,心一慌,想叫却叫不出声来。
       那双手变得滚烫,分明地把她的腰一紧,又立即松开,右手在她腰际轻轻一捏一拍,就听到男人喘着粗气的细语:“看窗外,看好了,莫吱声。”
       窗外好多兵正在拷打“AB团”成员。
       男人又说:“听话,好生在这里等到,千万莫弄出响声。”话停了,扭头看了一下,显然他对门外的兵不放心,又小声说,“到时候我来放你。”说着从军衣里摸出个饭团放在旁边的桌上,转身就走,走到门前气势汹汹地一把拉开门,又回头吼道:“老实点儿,不然敲掉你的狗头!”
       门又关上了,张连长和他的兵走了。
       紫苏心里一阵难受,她知道等待着她的是什么。两行清泪终于止不住,顺着脸颊流下来。
       严刑之下,被捕人员全部承认自己是“AB团分子”,不少人被折磨至死。
       起风了,是少见的白毛风。
       不知过了多久,紫苏抬头一望窗外,只见三星在户,月光皎然,四周静得怕人。
       一个人站在墙外的窗下,用很浓的长沙口音命令:“去,把带队的张连长叫来。”那是李韶九令人恐怖的声音。
       一阵军人的整齐跑步声,是张连长到了。
       “张连长,辛苦了。”
       “没什么,应该的。”
       李韶九话锋一转,阴沉沉地问:“张连长,咱们关押的人犯中间还有一个人没动吧?你在干么事哟?有私心?”
       紫苏一听,感觉一阵闷雷在心坎上响起,自己的死期到了。
       张连长一阵沉默。
       可以想象出李韶九那双刺人的眼睛。
       “我……我这就去带。”张连长回答说,口气迟迟疑疑的。
       李韶九转身走向刑讯桌。桌子被罩在那棵大枯树的阴影下,月光下黑白分明。
       张连长沉重的脚步声来了,踢踢踏踏的,紫苏牙一咬,干脆闭上眼睛等死。
       脚步声在小屋前没有停,还在往前。紫苏有点儿奇怪,把眼皮睁开一条缝。
       脚步声穿过门廊,走向西屋,木栅门开了又关了。紫苏不明所以,挣扎着抬眼望庭院,只见张连长把一个瘦小的人犯推到李韶九坐的桌子前,有战士大声报告:“‘AB团’漏网分子,嘿,差点儿让他跑脱了。”
       李韶九一下站起来。
       紫苏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和张连长像两尊风雨侵蚀过的石像,一动不动地对峙着,都没说话。
       被带进场的是姓杜的那个告密者……
       紫苏的神经乍紧乍松,此时终于撑不住,身子像塌山一般倒下。不知过了多久,像有人开门关门。紫苏绝望地闭上了眼。
       空荡荡的屋里传出男人急促粗野的呼吸声……心一紧,紫苏顿时失去知觉。
       窗外有不知名的野虫在鸣叫,屋檐遮住了月亮的光照,粗糙的雕花窗格挡住了外来的山气,屋里空气太少,闷得人发慌……
       屋外门缝里有双眼睛在黑暗中大睁着,尽力要看清屋里的动静。
       门骤然打开,一脚跨出大门的人和偷看的人差点儿撞上。
       那个兵可能没想到连长会这么快啥也没干就出来,被吓得一愣一愣的。张连长干脆跟他挑明了,说:“这小妞儿是漂亮,老子要定了,完成任务后老子就跟她成亲,向你主子报告去吧。”那个兵看了连长几眼,没开腔,硬起颈子就开步走。
       李韶九早就注意到连长张忠良了。别看他平常沉默寡言、忠诚老实,执行上级指示相当坚决,李韶九却知道应该防贼一样防着他。他对女犯人的举动,李韶九都看在眼里,按说张连长不该是这样一个淫心很重的流氓,但他又确实手段老到地把那个漂亮女人藏了起来,甚至不惜冤枉姓杜的那个小人。由于张连长手握兵权,李韶九深知此时此地是绝对动他不得的。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原因只有张忠良自己知道。
       他从第一眼看到紫苏时,就把她当成了童年时的一个女伴和偶像,不顾一切地要偿还一笔少年时代欠下的心债,要他去死也心甘情愿,更不要说出手相救。
       张忠良是从湖北监利乡下跟部队走的。十一二岁时,他在乡下给地主放牛,认识了东家二先生那刚从英国留学归来的小姐。小姐要放牛娃叫她玛丽亚,她管小放牛叫小波依,我的小波依。后来张忠良参加了革命,才从一个大学生那里知道那是英国话,小男孩儿的意思。
       玛丽亚长得相当清纯,美得像池塘里张着嘴快要开放而又没有开放的荷花,别有一种风韵。她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奶香,甜腻腻的,有点儿醉人,引诱着你不断去嗅。放牛娃就像一只小狗,总爱闻着她的气息就找机会看她一眼,而且还爱琢磨,那奶香是从哪里飘出来的呢,难道是那对挺耸耸的奶子?有好些时候,他琢磨着琢磨着,眼睛就移到那上面发起呆了。好在在小姐眼里,他不过是个孩子,小姐都二十七八了,当然不会在意一个小波依的。
       小姐经常带本硬壳子书到湖边读。她读的是洋文,反正别人也听不懂,她读得有时笑,有时哭,放牛娃牵牛走过,她也不忌讳。有的时候还叫他坐下,给他讲一个叫詹姆斯的男人的故事,说那男人在英国等她,可是她却永远回不去了。
       放牛娃不懂,说脚在你身上,想走你就走。
       她就笑,笑得极凄美。她摸着放牛娃的头说,可惜我不是你,我是那条牛。
       后来听人说,二先生不是她的生身父亲,是继父老汉。
       后来就出事了。
       出事的那天天气特别好,太阳老早就出来了,把大地晒得干酥干酥的,一点儿风都没有。牛在安安静静地吃草,玛丽亚拿本书刚走到湖边,沿湖的河滩上就走来几个陌生人,放牛娃也没怎么注意。突然听到小姐被蒙住嘴从喉咙里发出的呜呜叫声,回头一看,那几个人手里拿着家伙,有两个人扭着小姐就往山里跑。
       放牛娃吓蒙了,迎着绑匪就上去,那几个土匪看了他一眼,说:“小屁娃,去喊醒二先生,喊他拿五千大洋来取人。”
       小娃子反应快,就问:“在哪里取人?找哪个大爷?”
       那土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嗬,你娃儿还出息。五天后,到南华岭山神庙,就你来,回去跟事主儿讲,五天不来就撕票。”
       土匪走了,放牛娃跌跌撞撞找到正躺在床上抽鸦片的二先生说了。二先生半晌才开腔:“我哪里有五千大洋?一百还差不多。”后来就再也没开过口。
       五天后,放牛娃去南华岭,二先生只给了十个大洋,他说:“你可是自觉自愿去赎人的,我没劝你,出了事也别找我。当然你家人早死完了,也没有人来找我。”
       放牛娃赶到南华岭时土匪倒没撕票,见他没带够钱,土匪头子立刻翻了脸,几爪扯光小姐的衣裤,当面就把她强奸了。干完后他一甩头,剩下的十几个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土匪就一拥而上。小姐白花花的身子不住扭动,自始至终没喊过一声。
       天黑了。放牛娃壮着胆摸过去一看,小姐还没落气,她睁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吃力地说:“谢谢你,小波依,只有你还惦着我。”她动了一下,可是连伸手的力气也没攒足。她说:“小波依,帮姐姐把衣服穿好。”放牛娃到处找她被扯烂的衣服,跪在她身边要帮她穿,可一动她的身子,她就痛得牙齿发抖,他下不了手,只好眼巴巴望着她不动手。她突然笑了,说:“来,你靠拢点儿。”放牛娃向她俯下身子。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轻轻放在她的乳峰上,说:“姐知道你平常想摸,你就摸一摸,了个心愿吧。”
       放牛娃一阵心跳,只觉得手心发烫、发软,一急,大汗就出来了。只感到那地方好柔和,好细滑。
       “啪”的一声,后脑勺被狠狠敲了一记,打得他头昏眼花。原来是个放哨的土匪无意中走过来看到了。他一把抓起这娃,狠狠往小姐身上一摔,把他按在女人白晃晃的身上,淫笑道:“老子让你过个瘾,把你姐日了!”
       放牛娃一手无意中摸到了她的下身。玛丽亚惨然一叫。
       也不知哪儿来的劲,放牛娃一翻身就爬起来,一头撞向那个发愣的土匪。土匪没想到娃会反抗,一下让放牛娃撞倒了。那娃顺手捡起他屁股上的刺刀,一刀就把他刺死了。
       后来呢?后来小姐咬舌死了,他一口气跑下山来,再后来就投了红军。
       那个叫紫苏的女人太像小姐了,连身上的奶香都像。都是从外国带回来的牛奶面包的香气吧。
       第二天早上,李韶九让炊事班慌慌忙忙开罢早饭,通知马上行动。
       刚刚安排完,人还没全散,天空嗡嗡一阵轰响,两架涂着国民党疤疤的飞机悠哉游哉像赶场样就来了。开始大家有些好奇,昂起颈子看它要弄个哪样日怪,就看到个龟儿尾巴一翘,一连串铁疙瘩就从屁股后头拉出来了,四下里顿时火光一片、浓烟一片。
       乱了阵脚的人中间,有两个清醒得很。
       一个是李韶九。苏维埃围墙已被炸开了,他马上意识到关押的犯人要跑。于是高叫来人,快来人。无奈人人自顾,没人理睬。
       另一个就是张忠良。炸弹一响,他只愣了不到一秒钟,立即想到这是解救那女人的好机会,马上转身假装随人群疏散,有意避开大门和围墙豁口,绕到关人的后院一纵身,就像条老狗跳篱笆一样翻过了围墙,发狂般直奔关押紫苏的小屋。
       撬开房门就见那女人正一脸惶恐披散着长发满屋跑,两眼发出野兽垂死拼命时才有的凶光。一见他进门,她捧着肚子的手立即无力地垂下,人一下就安静了,呆呆地一脸疑虑地盯着这个突然闯进的男人,悄悄往墙角缩。
       她胸前的军衣只扣了一颗纽扣,一对大白奶子在灰布衣下一闪一跳的。
       张忠良无暇多想,指着门说:“快跑!”
       女人不动,像没听懂他的话,呆呆望着他。
       张忠良一连喊了几声,女人仍不动弹。他急了,上前一把抓住她就往门口拖。
       女人哭了,突然哭了,说:“就这里吧。”
       张忠良愣了半晌才明白她的意思,见她误解了自己,扑上前把她朝开着的门口推,大骂:“你把老子看成什么人了?快滚!”
       女人哇的一声扑倒在地上,这才明白张忠良的来意,脸色一下平静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李韶九默默站在门口,眼镜片后面那双眼睛炯然有神。
       女人丧失了逃走的最好机会。
       李韶九看了一眼张忠良腰间的驳壳枪,平平静静地说:“张连长,我到处找你。快去集合你的兵,我决定立刻处决一批犯人,恐怕敌人飞机一炸,他们就跑了。”
       说话间,七八个兵来了。
       张忠良狠狠看了地上的女人一眼,抬脚就往门口走。无意中一看女人的眼睛,就看到那双深如秋水的眼里饱含泪水。这次他看懂了,里面装的是感激,而且不知怎么总感到有点儿像玛丽亚临终前望他的那一眼。
       在李韶九的安排下,重刑犯段良弼等人被关押在坚固安全的地方,以便上级来人再作审查。
       紫苏被架到院坝的时候连站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听见李韶九说:“姑娘,东门廊里屋那张床上的大红喜字是你剪的吧?还在想好事儿吧?你们从苏联回来的知识分子也信这个?马列主义可不兴这玩意儿呀。来,我给你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到外国去,到遥远的天国去吧。”他一努嘴,两个兵来过,架起紫苏就往大门外走。
       张忠良气急交加,眼睁睁看着那女人给活生生拉出去了。
       二 黑血
       红二十军东固军部。
       脸色铁青的李韶九的兵布满了要塞。
       庭院里马蹄嘚嘚,一七四团政委刘敌挥着马鞭走进屋来,后面跟着个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的青年红军。
       李韶九走到悬挂着马克思和列宁像的那面土墙边坐下,从宽大的桌子后面细细地打量着刚进门的两个军人。
       今天找来谈话的本来只有刘敌一个人,刘敌是他准备在二十军中清洗的“AB团”头目之一。这浑身书卷气的年轻人又是谁呢?难道真有自投罗网的人?他倒更像个“AB团”。
       青年人叫彦来,曾在上海学外文,后来又到苏俄,在一所接纳国共两党高干及烈士子弟的学校就读,再后来就和紫苏一起,像大多数从苏俄回来的同学一样,到了共产党苏区……
       知道彦来仅仅是个闲人兼军医的时候,李韶九把他看轻了,命令警卫把他带下去,回头来专门对付刘敌。
       彦来夜里做着春梦的时候,刘敌经受了一番生与死的考验。刘敌受尽屈辱,委曲求全。李韶九见他不是本地人而是湖南人,又表忠心说愿意服从领导,就决定放他一马,甚至暗示将来把二十军也交给他。
       这样一来,和刘敌一起来的彦来也得到了解脱。彦来早上起来,刚到门口,就看见李韶九低着头匆匆走来,身后跟了两排穿灰布军服的战士,像要执行什么公务。
       李韶九无意中一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张望的彦来,脸上现出一丝异样,笑道:“呵,是医生,刘敌已经回去了,你怎么还没走?”彦来有点儿发蒙,心想,刘敌不是说好要到富田去么,他还说要做我的证婚人哩。李韶九一拍脑门,说:“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新郎官,到富田去的。”
       这倒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让他去找点儿坡坡给张连长爬爬。他眼睛突然一亮,笑着走进门,招手让彦来跟进来,问:“未婚妻是从苏俄回来干革命的吧?对,我猜事的本领高强,一猜就猜着了。嗯,我看这样吧,富田最近发生了点儿事,有点儿乱,不好找人,不过我会帮助你的,革命同志嘛,好不容易从全国各地走到一块儿来了,都是阶级兄弟。嗯,我看这样,你去找一个叫张忠良的连长,一个好同志哩,他对人事问题熟,找到他就能找到你的新娘了。医生同志,我可要提醒你哟,暂时找不到人千万不要动气哟,慢慢找,我相信依靠张连长,你很快会找到要找的人的。”
       彦来听得晕头晕脑的,心里感到一丝不祥,难道紫苏出啥事了?自己离开富田还不到一个月呀,当时她不是好好的吗?正胡乱猜想,就见李韶九招呼着警卫走了,走时还回头望他笑了一笑,笑得他心里直发毛。
       彦来从后院牵了马就走。
       越走越觉得气氛不对。往日来来往往的行人几乎绝迹,偶尔遇到一两个当地人,也是头也不抬、满脸惊慌地只顾走路。快到富田时,彦来见一个老头儿背负死尸踉踉跄跄走过来,实在背不动了,把尸体往路边一放,坐下来就喘,就咳。走近一看,死尸满是污血,显然是备受折磨而死的。彦来的第一反应就是糟了,白匪又来杀人了。
       但无论彦来怎么问,尸体旁边的活人都不说话,他们全哑了。彦来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那不是省府煮饭的老孙头吗?他怎么死了?难道出事了?紫苏呢?
       他急问:“死的有女人么?”
       “有。”终于有人答了一句,“好几个哩。”
       “有穿军装的女干部么?”
       只见那人木偶般点头。
       彦来只觉眼前一黑,他大吼一声差点儿跌下马来。
       紫苏!紫苏!他在心里狂喊,也不知嘴里发出声音没有。
       他拍马疾走,终于看到了省苏维埃政府院里那棵高高的大树。
       彦来也不知道是怎样被那些人拉下马的。他听到有人问他从哪里来,说不是从东固撵出来的“AB团”才怪,就有人揍他,他想推开这群发疯的人……后来他听到台阶上站着一直没动手的那人问:“你到底会不会说话?”彦来一下想起来的目的,就说:“紫苏,紫苏呢?”人家不动手了,但就是不让他进门。他只有不断地说:“我找紫苏,我找紫苏。”
       人家听出了他不是赣西南的口音,不是当地人,“AB团”的可能性就减少了一半。还有那匹马,有身份的人才能骑马,最主要的是他对肃反委员会的人一点儿也不怕,还敢与他们对打,这可能有点儿来头。“慢慢来,慢慢来,”那台阶上的人又发话了,“你讲什么名堂哟?字书?你是送信来的?”
       这人一问,彦来想起临行前李韶九的话,就说“张连长”,那人问:“哪个张连长?”彦来想痛了脑袋,终于想起,张连长叫“张忠良”。
       那人一惊,这可是军事秘密,“AB团”的人绝对不晓得这人名字的。
       “你是总前委派来的人?”
       彦来不回答,推开众人就往门里闯。
       台阶上那大汉就是张忠良。
       张忠良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像疯子的男人,他在猜测疯子的身份,就暗示同志们不要阻拦,让他走进去,看看他到底要干啥。
       彦来一路直奔东厢门廊,匆匆穿门过户,径直推开了东屋紫苏住的那间小房间。跟在他身后的张忠良和他同时看到了床上那幅用剪刀剪出来的大红喜字。张忠良一下明白了这疯子的身份。
       张忠良心中在转弯:这样一个人,肯定不会是总前委派来的。他满口“字书”,却又不交出信,那么他又怎么可能知道张忠良这三个字?他从东固来,李主任怎么可能让他这样一个知识分子特征十分明显的人大摇大摆到富田来?李韶九阴沉的脸在冥冥中显现出来。他不知道李韶九这次给自己送来的是什么样的圈套,有一点却是十分明白的:他怕单靠那些兵控制不了自己,特地又放了个让自己极易犯错误的人来。
       “请问到哪儿去找张忠良同志?”他听到那个男人在问。
       “啊?你咋晓得这个人?”
        “东固那个总前委的眼镜要我有事就找他。”
       “哦……他……执行任务去了。”
       彦来也没注意这人的表情,听后起身就要出门。
       “干啥?”门口有带枪的兵阻止。
       “找人,找这儿的女主人。”
       兵还想说什么,张忠良挥挥手,无力地说:“让他去,看一看,到了黄河心就死了。”
       张忠良想:真是他妈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如水一般纯洁柔顺的女子竟要嫁这个娘娘腔十足的男人,可惜。找,让他去找吧,人都不在了,你还满世界找个鬼哟。张忠良一连向地上吐了几泡口水,抬腿忙自己的事去了。
       彦来去的还真是关人的地方。
       只见狱中关着段良弼等一干男犯,都目光呆滞失神地望定他,任怎么问也不搭言,只有个真疯了的男人不断在念叨:“没有……没有……我……没有……当过‘AB团’……我……当过……”木栏后面的人一目了然,彦来还是不甘心,反反复复打量辨认。
       没有,真的没有。
       活人里面没有。“难道她……”彦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半天没回过神。
       不知过了多久,当彦来手脚无力一脸沮丧地走出监狱门时,有阵冷风吹过,暗中跟着他的两个兵也不见了。他无助地四处望,不知该怎么办了。
       枯树上有投林的鸟在乱叫。
       他无意中脑瓜一转,想起了个地方。
       大院里被当作档案室的旧阁楼上,曾是原主人堆放废弃家什的地方,平常人迹罕至。他和紫苏常在那里幽会,他们的孩子就是在那里有的。
       穿过布满蛛网的木楼梯和破旧家什,小楼上一切依旧,只是他的爱人不在。他彻底失望了,倒在那张破席子上,人像傻了一样什么也不知道了。
       蒙蒙眬眬中听到有人说话:
       “你说这疯子咋一晃就不见了呢?要不咱们上楼看看?”
       “算了,黑咕隆咚的。”
       不一会儿,那人又问:“你说那疯子神经兮兮地在找哪个哟?”
       “会有哪个?还不是那个外国回来的乖女子。”
       “对头,那女子是乖。”
       本来彦来开始没注意听,听到这里,心一紧,神经一绷,一下就坐了起来。还没等他有任何动作,就听那边又说:“可惜了,李主任让人把她弄死了。”“没有啊,院里院外都没有那女子的尸身嘛。”“你晓得个卵,我亲眼看到王二他们拖到后山去的。”听到此处,彦来再也忍耐不住,爬起身就下楼往前院跑。两个兵让他弄得一惊,本能地想去阻拦,动了一下又任他跑了。
       彦来在后山找了大半夜。
       当满天眨巴眼星星出现的时候,张忠良正在屋檐下抽卷烟,一个兵悄悄跑来报告,说那个疯子又回女人屋里去了,请连长指示怎么办。
       张连长现在关心的不是怎么办,他有些好奇,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女人爱的,没办结婚手续就让他搞大了肚子也不在乎,还喜巴巴地一个人躲在屋里偷偷剪“喜”字……
       张忠良推开门进去,彦来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女人床上,眼角上满是泪水冲出来的痕迹,见他进门赶紧用衣袖擦了一把,起身就问:“张连长呢?”
       “不在。”
       “那你是……”
       “我是代他跑腿的。”
       彦来也不怀疑,口中念着:“不在了,不在了,哪儿去找呢?”接着就向张忠良介绍紫苏的生平,从四川的小乡镇到上海、莫斯科,又讲到回国,到富田。
       这些张忠良爱听。他渐渐感到,这女人也不容易,这男人……好像也不是太讨厌。
       可惜那女人就毁在他们这伙人手里。
        “我的女人肯定没有死。”彦来最后说。
       三 浮萍
       张忠良也弄不清那个女人的去向。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女人没有被处决。
       两个行刑的兵东一句西一句,让张忠良大致弄清了当时发生的情况。
       两个兵架着女人飞跑。直到后山脚下,脚手没力不听使唤了,才扔下绑成一团失了颜色的女人。一个拿把早就备好的刀去割女人脚上的绳子。另一个看他把女人翻来翻去地瞎摆弄,知道他不怀好意,把枪上了膛说:“王二,你也别造孽,让开,我一枪毙了算了。”王二是个犟人,牛卵子眼睛一鼓:“毙了?没那么容易。”边拦阻边加紧割绳子,把身上的绳子割完了,就拍了一下女人说还不快跑。另一个兵没反应过来。女人也没跑。王二这才说:“嘿,这女子是连长看上了的,将来要和连长成亲咧,这是连长亲口给我说的。”女人不敢跑,或者说跑不动了,另一个兵也不敢放,说:“让李主任晓得了,我有三个脑壳也不够割,还是毙了吧。”王二一巴掌打歪他的枪,骂:“李主任管得了你几天?”
       王二指着不远的半山上一个岩洞说:“你先进去躲一阵,连长得空了来接你。”说完拉着另一个兵就走了……
       张忠良开始不信,干脆挑明了问:“王二,李主任不是叫你监视我么?”王二嘻嘻一笑:“俺王二也是个忠臣,卖主求荣的事决不干。”
       好不容易等到李韶九带人离开,王二领着张连长到后山时,只看到几截割断了的绳子,女人早已不知去向。
       山洞里也没人。
       张忠良不相信那个被又捆又拖的女人能跑多远,她肯定还在山上。考虑到女人会又冷又饿,他在炊事班拿了几个馒头,夹着自己的被子摸黑上了山。
       紫苏确实没跑多远。
       她不敢走,也走不动。
       她其实看到张连长来找过她。天黑了,又冷又饿的她再也顾不了许多,见张连长拿包东西放下东望西望做贼一样走了,就赶紧跑出来捡了东西就走。
       山后半坡上荒草一片,林家在自己的田地边挖了三座坟,埋葬了自己的三位亲人。
       和他们相邻的杜家也正为一座新坟培土,坟里埋着他们唯一的亲人。
       林家死的是林子方、林子明兄弟,还有林子方的媳妇儿田桂花,是被当作“AB团”成员处决的。
       杜家死的叫杜召水,就是他死咬林家在省苏维埃工作的人是“AB团”,后来自己也被当作“AB团”清洗了。
       紫苏躲藏的山洞离那片坟地很近,她在小心地啃着张连长送来的馍。
       林家坟头跪着林子明5岁的儿子磨娃。
       磨娃太小,并没搞懂三座新坟严酷的含义,妈叫他跪他就跪。大人只顾烧纸钱哭,他觉得小肚子都饿扁了。
       一阵令人流口水的粮食的清香就是这时候顺风飘过来的。磨娃顺着香味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山洞和女人。
       林子明的妻子找到山洞时,看见紫苏正在向磨娃口里塞粮食。她认识这个女人,知道她在不远的省府大院工作,和丈夫、兄长是同事,还知道她也是“AB团”。她不敢多事,拉起磨娃就走。
       这时,红军女人说了话:“大嫂,你是红军家属吗?”林家女人站住无言点了点头。紫苏说:“反正我也活不长了,以后来人调查,请你转告他们:我不是‘AB团’。我叫紫苏,省苏维埃文书。”
       “那你怎么到了这地步?”林家女人问。
       “是一个叫林子明的人害的。”
       林子明的妻子大吃一惊,她不相信丈夫会害人,她只知道丈夫是被姓杜的咬出来的。
       见她吃惊的样子,紫苏也知道林子明平常为人厚道,不是那种整人害人的小人,就叹口气说:“严刑之下出口供,也怪不得他。”
       林家女人知道山洞不是藏人之处,她忽然想救她。也许是想为丈夫赎罪吧。
       她脱下白色孝服让紫苏穿上,匆匆收拾了一下就和家人一起带着紫苏下了山。她要紫苏就住在她家,等风声过了再说。没人注意到林家祭墓的人群里回来时多了个戴孝的外人。事情坏在杜家7岁的狗子身上。
       在墓旁跪着的他嗅到了女人身上的蒸馍味。
       他眼巴巴瞧着有馍的女人穿着白衣衫随仇家下山去了。
       狗子太小,不懂事,看到省政府门前有人蹲着吃馍,回忆起了女人身上的香味,就说:“林家来了个女子,也吃馍。”那人恰好是总前委来的肃反人员,孩娃的话立刻引起了他的警惕,就扯了半个馍给孩娃,问:“那女子是哪家的人?”
       “不是俺村的,我不认得她。”
       这条信息很快反馈到总前委肃反工作组留守组,留守组立即决定由张忠良连长带人去查实,决不能让漏网的“AB团”分子逃脱。
       张忠良一听,就知道是那个没逃远的女人。
       林家显然早作了准备。
       几炷草香正在烧,四屋到处是纸钱,正屋设三个灵位,大人小孩儿跪在灵前呜呜地哭。
       虽说女人打了花脸又改换了衣衫,张忠良还是一眼就从众多的孝子中辨认出了她。
       他是从女人跪地时从孝衣里伸出的长细白嫩的脖子分辨出来的。其实其他人也看出来了。
       张忠良不得不指着女人问身份。
       林家大嫂一口咬定是死鬼丈夫的妹,听说哥死了,火烧屁股从外地赶回的。“难道你家死了人不准哭?你家死了爹不准奔丧?”林大嫂放泼了,骂得张忠良一愣一愣的。
       张忠良让她骂,有点儿恼羞成怒,又不愿把事情闹大,心想我是来成全你的,你怎么不分个青红皂白见人就咬。
       王二看了看紫苏没捆紧、有点儿出怀的大肚子,笑嘻嘻地道:“连长,上头喊来逮一个人,你总不能在这儿乱抓一个回头半路上再生一个就变成两个了吧?怀儿婆抓不得,晦气,晦气。”
       林家大嫂的骂声戛然而止。
       张忠良借坡下驴,手一挥带人就走了。出门经过杜家门前,他猜可能是杜家人告的密,就破口大骂:哪个龟儿往后再报假信我抓他全家。
       回营刚松了口气,李韶九就回来了。李韶九脸上阴风惨惨的。
       李韶九听了大家的汇报,他认定有女“AB团”成员逃走,林家那个远方来的妹妹肯定有问题。
       他命令所有武装人员集合,一切听从他的指挥,强调说:“外人乱命一律不从。”
       大家都明白:李韶九不是把跑了个把女人犯看得有多重,他是要借机收缴兵权。就有人猜测东固的二十军可能出事了。
       李韶九带人回马一枪,再次包围了林家大院。
       林家人更是动如脱兔,张连长那拨人一走,林大嫂就把紫苏送到一个亲戚家去了。
       只有藏在门后的杜家母子从门缝里瞧见了。
       李韶九也遭到林大嫂的嬉骂。
       李韶九不怕骂,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不怕你嘴巴劣,只要查清你窝藏‘AB团’,我要你家再添三座新坟。”
       声音不高,却叫所有听到的人心寒齿冷,连动手搜人的战士也停了手。
       杜家母子也听到了。女人赶紧轻轻插上门闩,与儿子双双跪在亡人灵前,乞求千万别惹鬼上身。
       嫌疑犯早跑了,肃反人员又不是当地人。在哪儿去找那只入海的虾呢?局面成了死棋。
       李韶九不怕死棋,他有办法起死回生。他径直走向林家对门的杜家,细声细气地说:“开门。”
       门后站着狗子,一双大眼睛惊惶惶的。
       李韶九说:“娃儿,你肯定看到对门的事了,告诉我,对面那个有馍的女子哪儿去了?”
       狗子不作声。
       李韶九笑眯眯从怀里掏出枚银光闪闪的袁大头,说:“娃儿乖,这钱你拿走,在街上要买好多馍哩。”
       狗子认得那东西,他双目发着绿光,一步一步走出门,朝那银钱挪着脚步。
       “狗子!馍蒸熟了,快回来!”屋里发出女人的喊叫。
       李韶九不着急,他有时间等。
       屋里突然传出孩娃凄厉的尖叫。
       李韶九一脚踹开门,带人冲进屋。
       杜大嫂怀里紧紧箍着狗子,左手抓个沾了层黑药的馍往狗子口里塞。狗子挣扎着扭头,一股黑血从嘴角流出来。
       对门的林大嫂看清了:那是山里人打猎下套用的兽药,人吃了几天说不出话,吃多了会哑,会死。
       一股泪水从杜大嫂眼里流进心里。
       狗子说不出话,翻起白眼最后看了一下,一头栽在母亲怀里。
       张连长的兵看不下去了,拖枪就走。
       林家和杜家男人死绝了,女人成了好朋友。
       彦来也在找他的女人。彦来想,紫苏一定还藏在附近,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苏区,她肯定寸步难行。
       他有他找人的办法。
       黑夜里,他用俄语反复唱《国际歌》,在苏俄,夜幕里他们的幽会就是这样开始的。
       寂静的夜色里,那男声显得低沉凄婉,传得好远好远,旷野变得更深沉更空阔,使人想起了失伴的孤雁、丧子的老狼。
       最先让歌声扰得睡不着的是王二。王二在床上翻来覆去,心烦意乱。当分辨出彦来的声音时,他一下明白了这男人在招引谁,意识到马上要出事,不禁一骨碌翻身爬起,飞身就往连长住地跑。
       让林大嫂藏在村外不远的紫苏,还真听到了那熟悉的久违的歌声。在乱人心神的歌声里徘徊到下半夜,紫苏坐不住了,她轻轻推开木门,一头扎进茫茫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向村里奔。她要去找她的爱人,出天大的事也顾不得了。
       李韶九也悟出了歌声的玄机,悄悄唤醒听他招呼的李排长,带领一群战士在彦来活动的周围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猎物闯进来。
       浓浓的夜色掩盖了一切。
       再说王二不但没唤起连长,反而挨了睡意正浓的连长一顿臭骂。连长说,那个医生压根儿就是个傻蛋蛋,深更半夜的哪个女人会来上钩?你也是神经病。
       王二挠着头皮一步一挨走出门,想想连长骂得也对,自己也太过敏,真像挨过枪的雀儿,见啥都紧张了。回屋一看,好多床都空了,李排长和枪也不见踪影。“要出事!”他心中一顿,懵懵懂懂在枪架上摸了一把枪,回身把门一扣就出了门。
       彦来清楚地听到了三声沙雁的鸣叫。
       是紫苏来了。
       他站起一头扑进夜色,高叫一声:“紫苏!”
       旷野里不知从哪里齐齐钻出一群灰色的端大枪的兵,彦来一愣,又高呼一声:“快跑!”
       黑暗中站着李韶九,嘎嘎一笑说:“放心,她跑不了了,后路断了。”
       紫苏趴在一丛藏不住身的长草里,看到来路挤满了兵。她真的回不去了,现在只是暂时由于黑暗没被发现而已。
       突然,一条人影闯进包围圈。四周一阵枪栓拉动的响声,紧接着就有好几个人高叫“口令”。
       那人像没睡醒,口中嘟哝道:“我晓得个屁的口令,你们出来又没喊我!我是王二。”
       四周立即安静下来,只听到兵们大脚在土地上的摩擦声,显然搜索开始了。
       紫苏却一下听出了来人就是那个放她的人。
       冥冥中似乎看到一丝光明。
       黑夜中那人迫近了。
       紫苏正不知怎么办,那人偏偏一脚绊在她身上,没爬起来就骂了一声“妈的……”紫苏赶紧小声说:“大哥,是我。”
       成与不成都在此一举了。
       王二鬼精,只愣了一愣,随即破口大骂:“这个卵天,黑漆漆的能找到人?”回头对紫苏叫道:“小子,起来!跟我回去找个火来!”
       紫苏顺势起身,抬头望了眼来路上黑压压的伏兵,一看别无他路,脱下外衣包住头,牙一咬就往村中摸去。
       村中到处黑灯瞎火,只有省苏维埃大门没关闭,依稀灯火中走出个大汉。大汉边走边扣纽扣,见紫苏迎面而来就问了句:“啥事?半夜三更的。”紫苏听出是张连长的声音,吓得“唔”了一声,匆匆与他擦肩而过。
       张连长只觉有点儿奇怪,也没怎么在意,脚步一紧就要赶路。
       就在这一刻,他闻到一股奶香。
       和玛丽亚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模一样的奶香。
       张连长一个激灵,随即叫了一声:“你站住!”
       紫苏一听,腿软了,所有的力气都像消耗殆尽,一下瘫倒在地。张连长刚一把扶住她,就听到远处有人走过来的响声。
       张连长略一思索,匆匆把紫苏拖进自己房里放在床上,三下两下就给她捂上了被子。
       门关了。
       两人四目相对,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
       四周很黑很暗,他们能感觉到对方心跳的声音。
       中途有人来敲过几次门。张连长没吱声,敲门的人就走了。
       不久就听到李排长带人回来的声响和战士们睡觉的响动。很快一切都平静了,不久有人打起了鼾。
       接下来的夜好长好难挨。裹着女人的被子一直在发抖,一直倚门站着的张忠良腿都麻了。
       东方微微发白,天快亮了,所有的人都睡死了。张连长轻轻打开门,说了进屋后唯一的一句话:“走吧。”
       根本没敢睡的紫苏,闻声一骨碌爬起就往外奔,奔出门时顿然一停,回头深深看了张连长一眼,突然回走一步,踮起脚尖搂住他,在他那满是胡茬的腮上狠狠亲了一口,然后头也不回地出门,风一般走了。
       张连长就这样一直倚门站着,好久好久没回过神,仿佛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
       四 反噬
       从1930年12月7日到12月12日晚的日日夜夜里,总前委在富田的肃反机器一刻也没停止过。其间抓出“AB团”成员120多人,先后处决40余人,其中李韶九亲自布置处决25人。形势越来越严峻。
       七里岗,二十军独立营。
       听刘敌详细说了东固的遭遇和形势后,全营干部气血上涌,立刻集合部队扑向东固。李韶九却早就走了……
       东固本是红二十军的总部,当兵的都是江西的子弟兵,对于总前委派人来“肃反”本来就有一股怨气,见一七四团政委刘敌前来问罪,立即大开营门,刘敌兵不血刃进了军部。
       刘敌释放了被押的二十军江西籍干部。
       怕李韶九动刀杀害被他关押的省苏维埃和省行委的同志,刘敌带上独立营全营人马,马不停蹄扑向富田。考虑到富田已经不是红二十军的辖区,刘敌派人飞马调来一七四团机枪连。
       此时的富田,李韶九正在迎接一行神秘人物。
       这些人的到来也是李韶九没有料到的。他们是闽西来的参观团。参观团不可怕,老实说面子也不大,李韶九不敢得罪的是团长刘作抚——化名“易尔士”的他是以中央大员身份来江西省行委巡视并提款的。
       易尔士一行显得特神秘,他们只想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最先在参观团人员中发觉刘作抚卓尔不群的是彦来。那人待人接物十分有分寸,客气有礼中自然透着一股目高于顶的王者之气。彦来就想,那人不是个一般人物。
       最先在工作人员中发现彦来的却也是刘作抚。他从这失魂落魄的人身上闻到了一种书卷气。
       说来也怪,两人只是无意之间看了几眼,一下就确认了对方的人品。
       当天下午参观团的人都出去活动了,刘作抚径直走向紫苏的小屋敲响了房门。
       应声而开的门后站着彦来,一眼看到来人手中的象棋就明白了他的来意。
       “废了。”他客气地摇头,有点儿抱歉地说。
       “废了?此话怎讲?”
       “色盲,红色盲,那天一进这大院,人就昏了,连红绿也分不清了。”
       刘作抚就笑,说:“分不清颜色是暂时的,我自有法消解,就看老兄有无诚意了。”
       彦来看说话的人一脸平静,不像打诳语,忙说:“请进。”
       刘作抚摇头说:“不忙,不忙,咱们话先说到前头,我们可是只下棋,不议事,除了下棋,其他啥事也不管,如何?”
       彦来就想,我与你有啥事可议的,未必这里清“AB团”的事我还敢跟你个陌生人讲?于是就说:“好,胆子大你就进来。”
       两人进屋分宾主坐定,彦来伸手去接那棋盒。刘作抚轻轻一推,顺手把棋往桌角一放,轻声道:“咱们手谈一局如何?”
       彦来气定神闲,说了声:“请。”
       “炮二平五。”刘作抚也不客气。
       “马八进七。”彦来回声相应。
       两人一来一往,渐渐沉浸在一片杀伐声中,忘了身前身后事。
       一盘棋了,只杀得彦来冷汗长流,呆呆望定对手,似乎想问什么,又忘了该问什么。
       “如何?色盲有影响么?”刘作抚问,“下盲棋用的是脑子,不是眼睛,不在乎色盲不色盲的。”刘作抚眯着眼睛看了彦来一眼,要笑不笑的样子。见彦来不语,就又补了一句:“我观你的棋道,发现你不是天生的色盲,而这红盲呢,恐怕只是一时急火攻心所致。恕我直言,你宜隐忍,常言说忍得一时之气,免受百日之忧,你若能忍,我想这红盲恐怕会不治而愈呀。”
       彦来哑然。
       刘作抚立身而起,彦来才慌忙问:“您贵姓?不知能见告否?”
       刘作抚笑了,说:“易尔士。这名字有点儿古怪,专为下棋安的,易者,交换也,就是下棋之前,我已经换了你的卫士了。哈哈哈。”
       今天遇到异人了。彦来想。
        “尔眼本无病,心病才是病,盲棋治盲色,诚心换痴心。”易尔士念了一偈,本待要走,又说:“你也别把我看成了个什么游方治病的和尚道士,我信奉的还是马列主义,刚才讲的是唯物辩证法,你莫要想歪了哟。”
       李韶九急急忙忙来找张忠良了。
       原来,一七四团机枪连和独立营已挺进富田。
       本来,李韶九把不到一连的人(有一排人抓“AB团”未归)分成了两半,一半人驻扎在省政府,一是看守原来扣押的人犯,二是可以保卫指挥部;另一半人则被派去富田外围警戒,特别叮嘱要注意东固方向。
       不想,刘敌率人来到时,李韶九的警戒部队根本就没有抵抗——也没法抵抗。红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间有一条是“不虐待俘虏”,两方又是红军战士,所以机枪连收缴了警戒部队的武器后,便好言好语劝他们集中在一起,不要乱走,说是管吃管住。
       警戒部队自有人逃回报告了李韶九。李韶九一听,就火烧屁股似的来找张忠良了。
       李韶九说:“张连长指挥有方,士兵肯听你的,只有你才能以一当十,不,以一当百,所以,指挥抵抗的事,只有你能担当了。”
       张忠良是革命的老黄牛当惯了的,立即命令全连仅有的三挺机枪分占三个制高点,其余士兵分别伏在制高点附近,与三挺机枪相呼应,准备抵抗。
       这时,张忠良感到身后有人拉他的衣襟。
       回头一看却是那女人的未婚夫彦来,眉头一皱问:“你为啥还不走?”
       彦来反问道:“走?往哪里走?我是红军战士,这里是红军的大本营,我不在这里在哪里?这几天我脑壳都找晕了,老毛病又发了,满眼满世界都是血腥的红色,杀气太重呀。”
       张忠良不理他不着边际的话,忙着要扛机枪子弹上楼。
       彦来说:“你想过没有,只要你这机枪一响,打倒的到底是谁?你指挥红军打红军,罪不可赦呀。古人说兄弟阋墙,外御其侮。何况外有国民党第九路军对我根据地虎视眈眈,随时准备进剿我们苏区,你这边枪一响,那边国民党的军队不就正好杀进来吗?你的枪声会变成围剿红军的信号呀。”
       张忠良迟疑了一会儿,反问:“那你说我们只有缴枪、交命?”
       彦来说:“你反过来想一想,前几天你们杀那些干部,未必个个都该交命?退一万步说,他们中间有该杀的,未必他们的家属也该杀?不为己甚哟,不为己甚。”
       张忠良吼了一声:“滚!”
       吼声未完,迎面一阵机枪子弹泼水一般扫了过来。
       彦来已经看清了对面进攻的人。他一手挡住张忠良的枪,一边高喊:“独立营的同志们,我是彦来,我们不会开枪的,千万不要红军打红军呀!”
       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独立营的战士飞快地冲了进来。
       张忠良想不到,只与彦来纠缠的一会儿工夫,战事已发生根本变化,面对黑洞洞的枪口,长叹一声扔了枪。
       其他人也缴了械。
       控制了张忠良的人,其余的事好办多了。只是李韶九趁乱跑了。
       刘敌等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开监放人。彦来地形熟,他领头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找。他想外面到处找不到紫苏,说不定就被秘密关在省行委大院哪间屋子里。
       段良弼等重犯都找到了,紫苏依然无影无踪。
       其间发生了一段小插曲。那间东厢房,一看住的就是正主儿的那间,一干战士把它包围起来。一个大个子一脚踹开房门!
       满房的人一下子乱了营,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乱纷纷站了起来。
       只有东首坐着看书的那个清癯的中年人没动,他皱眉喝了口茶,放下书问:“搞啥子搞?你们是干啥的?”
       见这人不大买账,大个子走近,冲他桌上一巴掌,吼道:“干啥的?我们是抓反革命的!有反革命借口抓‘AB团’到富田搞乱子,我们就要坚决镇压!”
       中央提款委员易尔士,就这样被误当成总前委派来的头子,和其随员一起被扣押了……
       13日上午召开士兵声讨大会,会议揭发控诉了李韶九刑讯逼供的罪行。
       会议开始前,刘敌首先释放被误捕的中央提款委员易尔士,段良弼公开向易尔士道歉,并请他在主席台就座。
       接着被捕的同志代表在会上发言,向二十军全体指战员介绍李韶九捕人杀人经过,控诉他们的罪行,还有人当众脱下衣服向大家展示被折磨后留下的满身伤痕。
       会议进行到高潮,整个二十军战士齐声高呼口号,震天动地。
       这就是近现代史上著名的“富田事变”。
       彦来千方打听,终于知道紫苏流落到民间了,便又一头扎进乡下,开始寻找他的新娘。
       再说脱险后的紫苏在乡下听到镇上那么大的动静,心里放不下她那个书生,仔细化装成个村妇,与几个同伴上了街。她要亲眼看看虚实,如果传言是真的,也该他们夫妇团圆了。
       那天正巧逢场,镇上人很多,人人脸上都带着惊恐,四处兵荒马乱的样子。紫苏几人一进场就看到人群中衣着风度特显眼特突出的易尔士。
       一个女伴“咦”了一声,说:“不对呀,这人是李韶九一伙的呀,哪里遭抓起来了?他不是没事人一样在街上逛荡么?”紫苏一惊,抓住女伴手臂问:“你认得他?”女伴答:“咋不认得?那天我亲眼看到李韶九在大门口接他,态度恭敬得很哩。”
       正在迟疑间,易尔士已经一摇一摆走了过来,眼睛盯着一个女伴手里拿着的竹器。躲是躲不过了,姑娘们稳住神,看他到底要干啥。不料易尔士对竹编手艺很感兴趣,看了半天没开腔。一个红军干部模样的人路过,立正敬礼叫了声“易团长”,又走了。一会儿又有个本地人悄悄挨过来,左右一看,见只有几个乡下女人,就问:“易团长,未必‘AB团’是对的?你是中央来的,你的看法如何?我们听你的。”
       一听这主任是中央来的,紫苏立即竖起耳朵听他说。易尔士首先对会上高呼过激的口号进行了否定和严厉的批评,然后说双方都要冷静,今天你杀我,明天我杀你,人死了还革什么命。那人坚持说,杀“AB团”没错,李韶九肯定会带人杀回来的。
       易尔士不表态,抿着嘴不说话,那人只好走了。
       紫苏听得七上八下不得要领,心已凉了半截,忍不住问:“二十军的大会一开,‘AB团’没事了吧?”
       易尔士眉毛一挑,放眼把这女人看了一眼。
       这问题太敏感,他不敢轻易表态。这女人不简单,他回身就走。
       他这一走,本身就把问题说明了。
       女伴扯住忘情要追的紫苏,提醒说:“快走,人家已经认出你,回去叫人来抓你了。”另一个说:“你看他看你那一眼的眼神哟,才吓人哩。”
       远处恰巧有群士兵匆匆赶过来。紫苏一看,一紧张就跟伙伴们惊惊慌慌地走了。
       易尔士一点儿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他关心的是这次要提的款项会不会泡汤。他看到无人提这问题,只好说他要离开了。
       临走前,他与段良弼、刘敌等进行了一次对话。
       两方都清楚,二十军这次惹下弥天大祸,中间需要一个人来向中央解释,这个最佳人选无疑就是他刘作抚。
       段良弼说:“易团长,我们此前商量好了,考虑到中央财经困难,特筹集了200斤黄金,准备交送中央,也算我们对党的一点儿心意,请易团长走时带上。”
       “这个……”
       “易团长放心,关于这次富田发生的事,我们写了一个材料,请您连同黄金一起交给中央就行了,我们不敢苛求您美言,愿您把所见所闻如实上报,我们就感谢不尽了。”
       易尔士考虑良久,最终答应带段良弼一起赴上海,让他亲自将书信与黄金交与中央。
       段良弼和刘敌同时松了口气。
       考虑到与上海中央联系尚需时日,这中间的日子怕总前委来兴师问罪,他们决定当夜离开富田,向西渡过赣江,进驻吉安永阳。
       开拔前,刘敌找到彦来。
       刘敌说:“我们有人看见紫苏上了去上海的路,她可能反映情况去了。你现在就去上海找她,组织还决定要你顺便干件事。”说着就摸出了早就放在怀里的一封信。
       彦来不作声。
       刘敌又说:“咱们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全靠它去说清楚。彦来,你忍心看咱们的人受诬陷、遭处分吗?彦来,去吧,去上海,一来找紫苏,二来完成使命。再说,党的利益高于一切,你的党性呢?去吧。”
       彦来知道不去不行。
       刘敌从桌下拿出个牛皮旧医箱,打开侧边一个夹层,把信小心地放进去,又往箱里放了些头痛粉阿斯匹林之类的东西,说从现在起你就只是个医生了,钱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些。说完,就把箱子往彦来肩上一挂,偏头一看说:“行,文文静静的,像那么回事。”
       他回头一个手势,门口晃来晃去的几个兵立即就不见了。他走近彦来,附在他耳边说:“记住,老段也去上海了,路上若是遇见,千万不要打招呼,就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你们都是去白区,各有各的秘密,怕出事相互牵连,千万记住。”
       彦来就问:“他是不是也带有信?”
       刘敌点头,说两封信各走各的,这样保险,总有一封会送到中央手上的。
       彦来说:“懂了,你用不着担心,我若是死了,爱人找不到,箱子也完了,你的事自然黄了。如若不死,出不出事我都不会牵连别人,这点你放心。”
       他走得匆忙,他还要去找他的爱人,完成他的使命。
       五 野店
       清风店是个迎来送往的鸡毛小店。从吉安出发向南昌、九江,清风店就在那条唯一的必经之道上。
       清风店老板叫宋祥福——是不是真名自然无法了解。他五十多岁,平常文文气气带副眼镜伏在柜上打算盘,偶尔转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看门外的蓝天白云,一副满腹忧郁老谋深算的样子。他领着个叫兴顺的伙计整天忙来忙去,也不晓得一天到黑整些啥事,反正把个旅店搞得死气沉沉,卫生也不打整,床单蚊帐几乎清一色发黑发霉,客人一到就转身,宁愿再走三五里、多花点儿钱找家干净的店。
       宋老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宋老板不是纯粹的生意人,是我们党安排在路上的一个地下交通站的负责人。
       这几天店老板和伙计都极不开心,闷着头各想心事。
       从最近几天过往客人口中,他们知道富田发生了大事。富田是省苏维埃和省行委的所在地,那千万乱不得的地方却乱了,搞了个天翻地覆。宋老板还知道了二十军被逼自卫的事。
       按说,宋老板该马上奔去上海汇报。但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不能离开。他决定写封信,把富田的事反映上去。信倒是写好了,寄给谁呢?原来没出事前倒好办,直接交给与他联系的上家就行了。事变以后,他不得不多生出几个心眼来。他明确地知道,现在能管住他的有三个上级,而这三个上级对富田事变的态度肯定是不同的。一个是上海的中共中央,这个上级住得太远,鞭长莫及;另一个应该是江西省委,就是刚来任代理书记的项英领导的苏区中央,项英书记新来乍到,立足未稳便遭遇这棘手的事,真不知怎么收场。再一个上级就是红一军团总前委,他们手中有枪有权,苏区的一切由他们说了算,清“AB团”的实权便在他们手中,这信一旦送到了,他们认为不妥的话,吃不了兜着走是明摆着的。唉,难啦。
       宋老板的担心并不多余。红军和苏区乱在最不该乱的时候。
       这几天苏区外围敌军调动频繁,宋老板接到密报说,蒋介石中原大战取胜冯玉祥、阎锡山之后,将围剿红军苏区当成了下个重点。江西省主席兼第9路军总指挥鲁涤平率江西境内7个师1个旅扑向苏区,12月上旬,19路军由武汉入赣参战,驻福建的2个师1个旅向闽赣边界推进,国民党军力达10余万人,他们在南昌设总司令行营,鲁涤平兼主任,第18师师长张辉瓒为前线总指挥。新编第5师由吉安经富田向东固进攻,第77师全力守吉安,一部向安福方向清剿。
       宋老板感到清风店像狂风暴雨里大海上飘零的小舟,随时都有翻船覆灭的危险。先前这叶扁舟尽管在狂涛里颠簸,心里到底还有个底,他知道最危急的时候上级会来指示,反正还有个盼头。现在富田这一乱,真是外忧内患,怕是无人管了。兴顺也靠不住,是个只会出力的粗人,而且贪心。
       他叹了口气,起身把笔一掷,走到门口怔怔地出神。
       一个神经兮兮的男人挎个药箱站在门口无言地瞧着他,也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
       宋老板稳了稳神,问:“住店?”那人也不回答,径直走进店来。宋祥福看他不伦不类,根本不像个行医的先生,倒像沿路化缘乞讨的花子,但也不小视他,就按上级规定的暗号问:“九江渔牙子有信来?”那人从肩上取下旧牛皮箱,往桌上一放,说了句:“住一宿,明天早上就走。”
       不是我们的人。宋老板想,上级不会派这种打扮抢眼的人来联络的,就不怎么理会,指望他嫌脏走人。
       那人就是彦来。
       这时的彦来走得困乏至极,何况他本来就是个不讲究的人,就坐下歇口气,等着老板安排铺位。他要走的路还长,指望走到九江能赶上轮船就舒服了。
       就这么将就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彦来起身出门转悠,活动活动筋骨。不知不觉走了很远,彦来站定吐了口气,抬头望望苍白的天穹,知道时间不早了,正要回身往清风店去,前面却忽然当路立了一个人——那人手里捏了把手枪,日光照耀下寒光闪闪,自有一股逼人气势。是店老板宋祥福。
       宋祥福笑了一笑,望定彦来说:“先生,四处找你呢!跟我回去,我有话跟你说呢。”
       不等彦来回过神来,宋老板挥了挥手枪,又说:“走吧,店里还有几只肥羊在等你,说不定你们还是一伙的哩,编着套儿想让我钻,又想立什么大功破获什么组织,你认为你们分期分批来就麻痹得了老子?请吧。”
       彦来被他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着那铁家伙,只好随他走。
       兴顺站在柜台后望着彦来呆呆一笑,甚至嘴角一撇,隐隐做了个怪相。
       店里还坐了三个人。背对门口的那人身量极大,颈项上的肌肉一块一坨地鼓起,肩宽腰细,一看就是个练过功夫的壮汉。另外两边坐着的人正一口一口地喝酒吃腊野味。彦来一看,不由暗暗叫苦:这两人一个是段良弼,一个是中央大员易尔士。
       对门而坐的易尔士也同时认出了一头跨进门的彦来,眼里闪出一丝诧异,立即又掉头与段良弼碰了一下酒杯,尽力装出不认识的样子。段良弼见了彦来与店老板,惊得“咦”了一声,身子一动,几乎站了起来。
       易尔士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这一切都没逃过宋祥福的眼睛。
       易尔士和段良弼是早上进店的。本来依老段的意思是再赶一段再歇,易尔士却说这清风店是他来时住过的地方,是我们的一个秘密交通站,最是安全不过,先歇一阵再紧紧赶路不迟。于是就领着老段和二十军临时派的警卫魏彪进了门。
       老板还是那个老板,伙计还是那个伙计。久走江湖的易尔士却忽略了一件事:交通却不是原来的交通,来时的路线是中央特科安排的,一路自然有人周到照顾,这次带的是对交通联络暗号一窍不通的魏彪。至于段良弼,在行委他没分管这块工作,也不了解情况的复杂性。
       他们出发时,二十军首长考虑到他们身带大量黄金,路上一不安全,二来负担又重,就派出了武功高强的魏彪一路保护。大多数黄金伪装后放在一个软袋里让魏彪背着,段良弼怕魏彪负重过多影响行动,就取了些缠在腰上,后来怕路上出事,又像女人捆月经带一般缠在胯下。魏彪开玩笑说,老段小心,莫把你家什磨光了,一天走上走下少不了磨哩。老段说,你着急个啥?你嫂子都不急,还用得了你操心?
       骚话野话啥话都会,就是不会讲暗号。
       宋老板的交通站之所以叫红色交通站,之所以几年不出问题,关键就在宋老板敢于坚持原则,认事不认人。几年来清风店交通站成功地掩护过刘少奇、项英、陈毅等中央高级首长,但宋祥福从不以此为傲,从不打听过往的都是谁。他对每个干部都恭恭敬敬,绝不会因为你是个普通的负伤战士而看不起你,也不会因为你是中央高干而着意巴结,他把输送过往干部看成十几年前在上海滩偷送违禁物品,唯一的信条就是不出事。
       尽管易尔士进门就握住他的手说“同志你好”,他还是不动声色地问:“九江渔牙子有信来?”
       易尔士一愣,忙说我们是去九江,不是从九江来的。
       见如此简单的暗号对方也对答不上,宋老板的心就一沉。他知道暗号经常在变,但这第一句一般是固定的,这人怎么一点儿也不懂?就把头转向了段良弼和魏彪,希望他们中间有一个是带暗号的交通员。
       “九江渔牙子有信来?”
       其他两人更不懂,就含含糊糊地说没有,没有谁托我们带东西来。
       这就出问题了。
       宋老板首先想到的是出事了。没有联络暗号住店的只有两种人:一是普通过往客商;二是外部敌人想要打入交通站内部,以达到破获党组织的目的。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这是上级一再告诫的基本常识。宋老板首先认定易尔士出了问题。一行三人,竟没一个人能对上最基本的暗号。联系到最近苏区发生重大事件,白军频繁出击的具体情况,基本可以肯定是他白军的探子,利用原来交通站掩护过他的事实来进行刺探,以便破坏沿途所有交通站。他又进一步联想到昨天来的那个医生,他那言行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普通的过路人,那么他们是不是一伙的?医生是打前站的?那大汉肯定是保镖,看他那一身紧紧凑凑的装束就知道。至于另外那个中年人,也在哪里见过,只是到底何时何地见过面呢?宋老板一边回忆一边抬头又看了段良弼几眼。
       宋老板亲自给他们上了一盘青椒炒腊骨头,一边叫给医生上副碗筷,一边闲话:“一路还安全吧?要小心,听说这几天突然乱起来了,也不知什么原因。”老段就说:“我们只顾赶路,也不晓得出了啥子事。”宋老板就试探着小心地问:“听过往客商说,富田老家杀人了,杀了一大批,不知道同志们清楚不?”老段一听,脸色马上变了。易尔士批评说:“你这个同志咋这么没原则,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最起码的一条你还是要整清楚搞灵醒的嘛。”宋老板就想,那最该搞灵醒的就是接头暗号,不得已就启用了紧急时刻才动用的暗号。
       他竖起食指晃了三下,问:“井漏了?”
       这是一句几方交通员都必须知道的红色暗号。当时的暗号分成三种颜色:绿色表示安全,可通行;黄色表示有危险,抓紧行动;如果动用红色暗号,那就表示情况万分危急,赶快撤。其中暗号变化最大的是绿黄二色,因为怕出乱子,上级按时不断更换,因此不管是上海中央、中央苏区、红一军团或其他有关单位都有专人负责,以便随时掌握变化。唯有这红色暗号永远不变,只要红色暗号一发出就意味着出事了,接到暗号的人回答一句“娃儿哭了”立马就走,发信号的人拼了命也会保护。
       老段等几人不但没回暗号,当然他们也回不出暗号,反而继续悠哉游哉地喝酒,只有医生彦来答了一句:“漏了就漏呗。”
       宋老板还不死心,怕他们是去办私事而没有交通护送的我方人员,因为其中有两个毕竟还是面熟嘛,就嘿嘿一笑打个圆场,说:“同志们一路辛苦了,要出门特别是出远门,该先向有关方面打个招呼嘛。”
       易尔士一听就品尝出老板话中有话,马上意识到可能手续上出了问题。一愣神间,就听柜台后的兴顺一声吆喝:“来客啰!”分明提醒有陌生人进店。
       一个当地妇女打扮的年轻女子走进店来,腆着个肚子显得很吃力很累,显然经过了一番长途跋涉。女人挑门口一张桌坐下,细声细气叫了声:“来点儿吃的。”
       那声音惊得彦来一颤,偏头一看,那女子正是自己千辛万苦遍寻不得的紫苏,没想到她孤身一人闯进了这客店。
       女人也正抬头打量这方的客人。她一眼看到的是对面坐着脸对脸瞧她的段良弼,一下立身站起,贸然叫了一声“段书记”,喊完就要过来。
       突然有人用俄语喊了一句:“不,危险,不要过来!”
       稍一偏头,她就看到了她的新郎正焦急地望着她。
       一声“段书记”猛然提醒了宋祥福,他一下子辨认出了一年多以前在小店住过一宿的省行委常委、赣西南团特委书记段良弼。
       没错,就是那个“AB团”的头子段良弼。看来他真的当了叛徒。
       一时杀心顿起。
       彦来看到了宋老板眼里闪过的那丝杀气。他感到黑店里的屠杀即将开始。他觉得自己可以死,但自己的女人绝对不能死,就鼓起劲望着紫苏哼了一声。
       紫苏一愣,就见彦来嘴角向门口一努。
       那里放着个旧牛皮医箱。
       “毕息莫儿。”彦来抬头空望着屋架上的横梁说。
       紫苏知道那是个俄语单词——“信”,一下明白了医箱的意义。
       宋老板注意的是段良弼。以段良弼的特殊身份,在苏区认得他的人必定很多,一个农妇和他打招呼并不奇怪,但如果认得他又装作不认识,那才是危险的标志,比如那个医生。
       宋老板做了个手势,说:“上菜!”
       兴顺就手脚麻利地端个盘子上来了。走到魏彪身后,他右手一扬,寒光一闪,一把匕首刺进魏彪腰眼,接着手一旋,匕首拔出来时一股血箭喷射而出,魏彪回头看了一眼,一声未发就直挺挺倒下了。
       老段和易尔士目光定住了,想站却站不起来,眼睁睁看着宋老板望着他们笑,上下唇不住开合,似乎在念:“倒也!倒也!”
       原来那小子早在酒里下了药。
       彦来此时已经没有生死的概念了,他只关心紫苏却又不敢正眼瞧她,怕引起黑店老板的注意,就用眼角瞄着她。就在兴顺的刀插进魏彪身体的时候,他看见紫苏悄悄起身摸到大门旁,拎了他的牛皮箱就走。
       彦来松了口气。
       气才松了半口,兴顺提着刀向他走来。
       “讲嘛,老实讲嘛,”宋老板客客气气地说,“是哪个派你们来的?”
       彦来觉得好笑,心想你一个开黑店的,还管客人是从哪里来?就回答说:“你管老子是哪个派来的,要杀尽管杀,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老子的肉是酸的,做人肉包子的馅儿不合适,只有拿回去当祖宗供着还有点儿用。”
       宋老板一点儿也不恼恨。他示意兴顺去关门停业,莫让外人进来,一边反问:“卖人肉包子?那你把我们看错了。也不用瞒你,老实说,我们开的是为劳苦大众服务的红店,说白了就是共产党的地下交通站,杀的就是你们这些人类的渣滓!”
       彦来搞不清自己怎么就成了人类的渣滓,就问:“你把我们一口一个同志地叫,未必你在这儿就是专门杀同志的?”
       宋老板一笑,说:“你难道还要我给你点穿?地上躺着的那个叫段良弼,‘AB团’的大头子,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他怎么算得上同志?你们这不是受了敌人指使破坏党的交通站来了吗?”
       彦来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易尔士的身份,又怕这店老板是国民党特务扮的,那不就上了他的当?只要说出易尔士,第二天江西乃至全国的报纸恐怕都会出现“破获共党组织,擒获共党匪首”一类的大标题报道。想到这里,便换了个话题试探:“我是红军军医,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不过是路过这里,怎么说也不是死罪吧?”
       宋老板就笑,笑够了,说:“你明明认识那‘AB团’大头子,为什么装作不认识?不是一伙是什么?”
       兴顺正要把魏彪的尸体向屋后山上拖,一拖才发现拖不动。抬眼一望,原来魏彪虽死,可手里还紧紧攥着个口袋,真叫死不松手。兴顺走几步想把死人的手指掰开,无意中感到口袋好沉,不由伸手一探。接着就让他头昏目眩,正如天上掉金块正巧砸到他头上一样,那么多的黄金一下子就把他吓呆了。
       宋老板看他神情不对,就说:“兴顺加把劲,屋后的坑是挖好了的,把这几个人拖过去埋了就是。”
       兴顺说:“噢,好的,先埋这几个活的,轻点儿更好弄。”边说就边挨过来。宋老板说:“也好的,先把这两个麻翻了的拖……”话还没讲完,已被兴顺摸到他身后捅了一刀。这一刀的手法跟杀魏彪的手法一模一样,宋老板做梦也没想到平时恭顺的小伙计会来这一手,回头叫声“你——”,扑通倒下了。
       兴顺把刀一抽,紧走几步抓了装金子的口袋甩上肩,抬腿就往房后面的山上跑。
       彦来也跑,不过他是往前门跑。
       没跑几步又回来了。他到屋里端了碗水,含在口里不断往老段和易尔士脸上喷。
       不久老段就醒了,易尔士也醒了。
       彦来见他俩茫然四顾就催:“还看什么,快跑!跑慢了说不清,赶快。”
       于是三个人发力就跑。
       直跑得易尔士一屁股坐到地上,喊声“跑不得了”,三人才停下来。
       喘定之后,易尔士就冲彦来说:“这位同志,你向后转,你回去。”
       彦来不解,就听易尔士又说:“去,去把那个口袋拿回来。”彦来说:“那口袋早叫那个土匪伙计背跑了。”
       易尔士默然。停了好久,又说:“你还是得回去。据我猜想,你是二十军派到上海去反映情况的。原来我本打算在这件事上保持沉默,经过这么多天的反思,我想作为一个纯粹的共产党人,应该直面真理,所以决定如实向中央汇报,相信中央会公正妥善解决你们和总前委之间的矛盾的。不,我的意思不是你去了没有用,人多有人多的好处,我是说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富田发生的事你们必须向中央苏区汇报,你们可能忽略了这一点。第一,他们是直接领导者,中央处理时一定会听从他们的意见。第二,中央处理的决定一定会通过他们传达,今后你们是直接与他们打交道。去吧,现在项英同志在担任代理书记,是中央才派出来的,他对你们双方都不太了解,必然也没有什么成见。你去找他,把情况讲清楚了,对大家都有好处,你说呢?”
       彦来说:“你说得有理,我照你的办。”
       讲完,彦来就回头走了,他要去中央苏区找项英。他说:“上海的事就拜托两位了,老段,在上海见到紫苏,就说我这边事情办完就去找她,我们的婚礼就在上海举行。”
       但他们这一分别,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清了。
       段良弼和易尔士后来到了上海,易尔士实事求是地向中央介绍了江西富田发生的事件。就在中央将作出对二十军有利的结论时,9月中共中央在上海召开了六届三中全会,王明左倾机会主义在党内占了上风,得出富田“肃反”是正确的结论。
       段良弼见势不妙,犹如一片雪花,悄悄消逝在历史的深处。
       他是不辞而别的。解放以后,江西省人民政府曾多次寻找但毫无结果。
       那段历史就变得更加神秘。
       六 迷途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紫苏悄悄出店不远,惊惶惶地找个地方躲起来,她要等彦来从危险境地出来。
       大路上一直没有动静。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她壮着胆乘着夜色摸了回去。看到的却是人去店空,泥土地上到处是污血。紫苏一下慌了神。
       黑夜里,她轻轻呼唤着爱人,四周静无声息,只有一些不知名的秋虫在低鸣。她悄悄在后山候了半夜,天边曙色初露的时候,她终于知道她的爱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该去哪儿找他呢?他的下一个目标肯定是上海,她了解彦来的心。
       左手无意中一摸,她摸到了一直下意识紧紧护住的牛皮医箱。
       彦来说:“毕息莫儿。”信,对,信。
       她抖着手在皮箱里摸索,找到了药和那封刘敌视若性命的信。
       可惜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一般说来,彦来如果没死,信该送哪儿他人就会去哪儿。那么信是送给谁的,该往哪儿投呢?她想拆开信看看,但那是绝不允许的。紫苏难住了。想了好久,她终于决定哪儿也不走,就在附近呆几天。应该相信彦来,既然他看到了他的女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一定会找回来的。她不知道,这次她算错了,彦来也算错了。彦来想不到她还在等他。所以这一错,也就错过了一生。
       大路上突然人声嘈杂,像有好多人跑来奔去,天空尘埃四起,又要出事了。紫苏意识到了这个不伦不类的医箱的危险,急忙把信藏在贴身处,留下认识的药,把不认识的药和牛皮箱一起沉到了一个烂水塘里,才摸索着上了大路。
       大路上全是逃难的人。一个妇女见紫苏晃悠悠走来,慌乱中高叫了一声:“还不快跑,兵来了!”紫苏不知就里,随着人流就跑。
       一跑跑了大半天,实在跑不动了,刚一歇下,才发现周遭不知啥时突然变得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了。紫苏好累,摸到田间一棵树下倒头就睡着了。
       醒来时她才觉得心慌,又饿又累。在地里挖了点儿植物根块吃,她挣扎着又往前走。
       天又黑了。路边好像有几条黑影在晃动,紫苏壮着胆摸了过去。一个老头儿毫无生气地直躺着,不知死活;黑暗中一双女人恶狠狠的目光直射过来。走近了才看到还有个女人垂着泪半闭着眼望着垂死的老头儿。直到看清紫苏是个女人,凶女人才松了口气,问:“兵撵拢没?”紫苏一下让她问愣了。另一个女人见了问:“大嫂你也是跑反的么?”
       “跑反?呵……对……对,我也跑反……”这时她才发现两个女人都惊人的美,尽管披满战争的尘埃。凶女人显得泼辣,另一个显得温顺。
       紫苏试着问:“国民党打过来了吗?”凶女人一下怔住了,就望着紫苏出神。那个温顺的女人更是低了头,紧抿着嘴,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
       紫苏见无人理会,就抬头四下看。无意中,她看到老头儿下颚一阵抖动,接着又是几个寒噤,显然病得不轻。紫苏起了恻隐之心,叹口气从怀中摸出片阿斯匹林,轻轻塞到温顺女人手里,示意她给老头儿喂下去。温顺女人看看凶女人,凶女人头一昂说:“喂!”
       下半夜,老头儿开始呻吟,显然好多了。凶女人一喜,趁夜背了老头儿就走。紫苏跟着走。第二天又给老头儿服了几粒药。两三天下来,老头儿竟然好了,他说他们是出来找当军官的儿子的。那个凶女人是那老头儿的儿媳,叫二香。那个温顺的女人是老头儿的女儿,叫小叶。紫苏说她想到上海去,现在要先去九江,不知路走对了没。二香就笑,说:“现在逃命都顾不上,还讲啥九江十江哟。”二香想了一阵,又说:“大姐你是个好人,外省人吧?咋不晓得危险?你以后跟我们走,遇险就装哑巴,由我们出面应付,你也不要怕,千军万马我们都闯过来了,祸事过了咱们再去上海,大姐你看行不?”
       一路上到处在打仗,中央军对红军的围剿又开始了。到处是逃难的人,到处是各种各样的部队和武装。
       十二月的夜好凉,但再凉也得睡觉。
       紫苏醒来时才发觉日光白晃晃地刺眼,照得脸上身上生疼生疼的,有人狠狠踢了她一脚,另外有好多人在调笑。紫苏一惊,发现周围全是背长短枪支老百姓打扮的人。二香和小叶已经让那些人围到一边,老头儿叫人捆绑着跪在田埂上。只听一个人问老头儿:“你一个大男人带三个女人赶路,到底是她们啥人?”另一个就说:“问个卵哩,肯定是中间一两个女人的男人哩,弄死算了,杀夫奸妻嘛。”说着扬刀就要动手。老头儿吓得一个劲地抖。二香就高声大叫:“爹,莫怕!”“爹?”那人停了手,踢老头儿一脚说:“滚一边去,背过脸莫看!”紫苏又听身边一个镶金牙梳小分头的人奸笑着说:“快醒,一个人睡着不香,陪大爷我睡就舒服多了。”说着就动手撕自己的衣裤。另一边的人已经把二香和小叶剥光了,两个肉身在日光下白生生地扭动。二香大声叫骂,又泼又野,周围的人笑骂更烈了。
       大路上尘土飞扬,一队队全副武装的中央军不紧不慢在行军。
       可能听到了野地的骚乱和嚣叫,一个年轻军官带着十几个士兵大步抢过来。他很快明白了旷野里发生的一切,立即高叫了一声:“住手!”
       大金牙和他的人愣住了。
       二香反应快,一眼认出来人,高叫一声道:“赵连长,快来救我们!”姓赵的连长也认出了女人,背过脸示意她们穿上衣服,又叫他的兵给老头儿松绳子。见那帮人叽哩咕噜不服气,就趾高气扬地骂道:“不听话?要乱来?下了他们的枪!”他手下的兵就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那群乌合之众,有人就去缴他们的枪。大金牙偷偷瞄了眼大路上源源而来的正规军,忙赔笑脸说:“兄弟们听命令吧,兄弟们撤呀!”说着一撇嘴,示意手下的民团走人。
       二香有点儿暧昧地眯眼瞄了赵连长一眼,刚要开口,就听赵连长大声骂大金牙:“滚!快滚!幸亏你不是张师长的部下,不然犯在我们执法队手里,只有就地正法,没有人情讲的!”眼看大金牙的人一哄而散,他才转脸对女人说:“嫂夫人,对不起,兄弟来晚了。你们托的事我也打听清楚了,你们要找的人在三营当副营长,叫王……王……彦,是吧?我已经派人跟他联系过了,他们正在前方搜索,估计战事一完他就会派人来接你们。”
       紫苏这时完全明白了这伙人的来历,心中暗暗叫苦。只见赵连长看了她一眼说:“这女人上次倒没见过,不会是半路上遇到的共匪探子吧?你们一家子走,这女人留下,我要好好审一审。”紫苏心里一惊,刚要开口,突然想起自己口音不对,就听二香扑哧一笑说:“审?就像那晚审我和小叶那么审?美死你呢,告诉你,这女子是副师长的表妹,从上海寻来的,你若是审出了事,可莫怪我早没知会你。”赵连长抬眼就去看小叶,他知道小叶老实。小叶在一边早羞红了脸,见连长看她,头一点就小声说:“对,副师长叫项人杰。”赵连长一惊,看了紫苏一眼,一言不发就带人走了。
       赵连长前脚一走,二香就笑,扭着小叶的耳朵问:“快交代,咋晓得副师长的名字的?是不是上次去南昌傍上的?”小叶急得说不出话,嘴一撇就要哭出声来。倒是老头儿晓事,挨过来说:“别闹了,快走,晚了怕又出事,换一批人咱们就全完了。”
       远离大路横向摸索,慌乱中连走三天,分不清东西南北了,也许是吓的,老头儿病又犯了。紫苏就把剩余的药片全给了二香,能活不能活就全靠命了。
       在田野里转来转去的,第四天傍晚,她们鬼使神差地又碰上了赵连长和他的兵。前方乒乒乓乓枪声一阵接一阵。听声音战场不远,听有兵大声传令:“张师长主力被围,师部命令赵连跑步前去救援。”一个排长就下令紧急集合,赵连长眼皮一眨高吼了一声“解散”,又骂排长说,“你小子找死啊,驱羊群入虎口。”老头儿趁中央军无暇顾及,悄悄一牵二香衣角,带了三个女人就走。
       走了十几个时辰,四周突然枪声大作,催命叫魂的阵阵军号声中,好多拖枪的中央军衣衫不整、丢盔弃甲崩山一般垮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
       又过了一阵,赵连长领人败了下来。
       这回的赵连长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军帽也跑掉了,披散着长发的苍白额头上大汗珠一颗接一颗的,军衣早湿透了。
       枪声突然停了,四野又归于宁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赵连长有点儿好奇地望着三个漂亮的女人,不明白此时此地怎么又遇到了她们。
       剩下的几个亲兵拥着他要走,赵连长一把推开亲兵,招手招呼二香说:“你……你过来,昨天下午那阵枪响你听到了吗?你男人……王副营长叫红军把脑袋穿了个洞,死了。”二香刚一怔,一旁小叶大叫一声昏死过去。赵连长也顾不了那么多讲究,上前几步抱着二香就扒衣裤。二香没料到他会如此不顾廉耻,急得大叫:“赵连长,你疯了吗?”几个亲兵也来收拾紫苏和小叶。
       前头又逃下来几个伤兵,见状叫了一声:“狗日的不要命了,红军打过来了!”纠缠紫苏和小叶的兵听了,翻身就跑。
       只有赵连长不管不顾趴在二香身上蠕动。
       就在他过足瘾提着裤子爬起时,“砰”的一声响,不知哪里飞来一颗流弹,赵连长一头栽倒,再也没能爬起来。
       三个女人整好衣衫准备离开时,才发现早就走不了了。
       十几个穿便衣的人包围了她们,默默无言地看着三个女人和死在地上的军官。
       一个背短枪、头上戴红五星灰色八角帽的络腮胡子走过来,看了看说:“几个白军家属,处理完战场就放了吧。”老头儿和几个女人听了松了口气。紫苏在犹豫该不该主动招呼他们,把自己的情况说清楚,仔细一想,富田的事根本说不清楚,何况还不知道这群人对富田事变的态度,心想能混过去就先混过去吧,于是缄口不言,巴望着红军放人。她知道红军不调戏妇女,不虐待俘虏,不由大大放了心。
       没想到侧边一个脸色蜡黄的瘦脸汉子悄悄把她打量了好久,见她始终不开口,冷笑一声说:“我认识这个女人,富田省苏维埃的秘书,他们不是白军家属,是富田逃出来的‘AB团’。”
       此言一出,引得二香一声惊叫。她们不是“AB团”,但确实是从富田逃出来的。
       黄脸汉子得意地一笑说:“揭出狐狸尾巴来了吧?藏不住了吧?”本来打算离开的络腮胡停了步,望着紫苏不说话。
       紫苏点点头,说:“我是从富田来的,我不是‘AB团’的,我要见你们最高首长。”其他人就笑,说:“这就对了,王胡子就是最高首长。”
       王胡子在等待她的回答。
       弄清楚王胡子不过是个小小区游击队长时,紫苏固执地说:“我是来送信的,没见着正主儿,谁也别想让我开口。”络腮胡子耐心劝说一阵,见这顽固女人竟然说要见中央苏区的主席副主席时,就说:“我还没那资格哩。”掉头走了。
       王胡子一走,几个游击队员就把赵连长的尸体查了一遍。近处又有枪声传来,老头儿见没人管他们,嘴一努带着二香和小叶撒腿就跑。“砰”的一声枪响,黄脸汉子一枪打中老头儿脚踝,老头儿一头栽倒在地。两个女人哇哇大哭。游击队将她们和紫苏一起结结实实绑了起来。
       天边乌云乱卷,一时狂风大作。
       女人们听到几个男人“呼哧呼哧”在旁边挖坑。有人说:“够深了,埋这几个人足够了,挨久了怕白狗子又反攻上来。”又有人劝:“小心点儿,整清楚再枪毙埋人,莫错埋了好人。”黄脸汉子狠狠挖了一锹土说:“放心,乱埋都有理,这几人不是‘AB团’,就是逃亡恶霸。”说着拖了老头儿的脚就走,拖到坑边几脚踢了下去,另外几个人就往坑里填土。老头儿流血过多又受尽惊吓,早就死了。泥土把老头儿一埋,两个女人才意识到老头儿死了的事实,小叶立即放声号啕,二香双目一愣,紫苏就分明地听到她狂叫了一声“夫啊”!
       二香不是他儿媳么?
       男人动手又去拖女人,被捆了手脚的女人徒劳地挣扎着。
       紫苏附近有个小个子男人叹了口气,说:“哎,你到底是什么人?说是报信,你就把信交出来吧,等人都死了,信还有卵用场?”其他几个男人也劝。紫苏无力地点头认可,等有人解开手上绳索,立即掏出了贴身藏的信。
       黄脸汉子拿到信傻了眼,迟疑一阵递给另一个人说:“要不你看看?”那人一手推开说:“咱们这些泥脚杆全是睁眼瞎,还是请前村三老师瞧瞧吧。”立刻有人说:“三老师几天前就叫中央军挑死了哩。”于是决定,情况没搞清楚之前,这个送信的女人暂时不杀。
       二香听了就呼叫:“大姐,救救俺们。”
       小叶啥也没说,一双哀怨的眼睛深深望着紫苏。
       紫苏无言。
       黄脸汉子突然想起件事,说:“不是说中央苏区迁到咱们这儿了吗?不如把信和女人送去,让中央定嘛。”就有人解了紫苏脚上羁绊,推上路让她坐上辆牛车,另派个人押送。
       车一动,紫苏说:“别动那两个女人,她们是好人。”不放心又说一句,“我保她们。”
       小叶听了眨眼掉泪,死劲儿挣脱,追上几步悄声说:“姐,你真是好人,实话告诉你,我才是军官媳妇儿,也是老头儿的女儿。二香是我爹讨的小妾,逃出来时怕路上不安全,老百姓最恨老牛吃嫩草,共产党不准讨小,爹才有意改变了她的名分……”
       好容易到了个有民兵守护的村子。
       进村见了首长,紫苏也分不清是哪级干部,也不说话。首长皱着眉头展开汗渍渍皱巴巴的信看了好久,手一挥命令警卫说:“快请同志喝茶。”送人来的人提醒说:“这女人是‘AB团’的哟。”首长一笑,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嘛,何况‘AB团’本身就是个说不清的概念。”那人点头称是,掉头就走。
       那人一出门,紫苏突然想起二香她们危险,也顾不了那么多,就朝首长叫:“快,快叫人去放人,我还有两个同伴,去晚了就没命了。”首长说:“不慌,你慢慢说。”弄清情况后,首长问:“二香她们真是一起来送信的?”紫苏肯定地点了头。首长说:“好,我这就叫人去放人。”
       听到紫苏是个秘书,首长就说:“我们苏区刚迁这儿,你是不是考虑留下来还是干这个?”
       紫苏死劲儿摇头说:“我回去,我和二香她们回去。”首长把她看了好久,说:“好,警卫员,送她回去,你去叫王胡子放人。”
       紫苏会同二香小叶离开时,满天秋叶飘零,一路枯草很厚。三个女人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紫苏走后的第三天,彦来跌跌撞撞摸进村来。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进这个村了。七八天前他就到过这里。由于国民党军队不断推进和苏区最近的混乱,中央苏区政府所在地不断改换地址,彦来一路苦找,辗转走了好多地方。第一次来时这里还是个不起眼的小村子,他也没想到刚离开几天,首脑机关就搬来了。他叹了口气,庆幸终于在这里找到了新书记项英。
       中共苏区中央局成立的第二天,即1931年1月16日,项英主持通过了《对富田事变的决议》。决议没认定富田事变是“AB团”取消派和叛变,使处于困境的赣西南特委和红二十军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紧接着,农历年正月初二,苏区中央又发表了第11号《通告》,明确表示:“根据过去赣西南的斗争历史和党的组织基础及富田事变的客观行动事实,不能得出一个唯心的结论,肯定说富田事变即是AB团取消派的暴动,更不能有事实去证明领导富田事变的全部人纯粹是AB团取消派,或者说他们是自觉地与AB团取消派即公开联合战线来反党反革命。这种分析和决议正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唯物辩证论的运用,是铁一般的正确。”
       苏区中央认为:富田事变双方都有错误,应该用教育的方法,会议的方法来解决问题,而不是采用武力。
       特别值得提出的是:1月16日苏区中央局作出《对富田事变的决议》后,17日中央局即派人到二十军驻地,向富田事变领导人宣布了中央局的决定:解散省行委,另外成立以陈毅为书记的赣西南特区委代替省行委的职权。富田事变的领导人表示完全服从。之后,红二十军开赴永新,参加对国民党军队作战,富田事变的领导人全部随军行动,他们在期待着中央的最后决议。
       彦来一到就去找项英同志谈。
       项英看见他进屋,也没打招呼,只是起身走近火盆,拿起铁架旁的一根木棍撬了撬燃烧的木炭,木棍顶端冒出一股青烟,房间里便有了一丝木柴的清香。项英刚把手放在火苗上,彦来已经不请自便,一屁股坐在火盆边的条凳旁,双手抱紧膀子整个身躯尽量往火上靠,牙齿不停地打冷战,好久才喊了声“好冷”。话一出口手就放松了,也像首长一样把手伸向火盆,去享受那火焰带来的温暖。
       项英一直在观察他。
       最引人注意的是他那硕大无朋的脑袋。
       然后就是上衣袋上挂的那支同样算是硕大的钢笔。
       清冷的月光穿过雕花门窗泻进屋,铺得满地银白,使人想起屋外白皑皑的那层薄冰。
       手烤暖了,彦来就动手去抠指甲上的污垢,扯手掌上的老茧,把那些脏东西一片一片地扔进火里,烧得噼噼啪啪直响。
       项英鼻头也没皱一下,他在等彦来开口。
       彦来停了手上的动作,也没抬眼看首长,肚子里藏了好久的话一句一句流淌出来,一会儿像小溪穿过乱石滩,一会儿像山洪倾出坚固的河岸,一会儿像瀑布直下三千尺,一会儿像奔向大海的江河,深沉中带着看不见的力度,平稳中藏着不可阻止的势头。
       首长听的过程中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神经质似的反复翻动着手,把手心烤得通红,像有血要滴出来。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彦来如吐丝的蚕,丝吐完了,自己也差不多费尽了精力。
       项英这才开口说:“情况跟我们掌握的差不多,和那封信上写的也没有啥出入,看来我们作的决定、出的通告是对的。”
       “信?有人送信来吗?”
       项英有点儿奇怪,盯着他问:“怎么回事?你们不是派过一个女同志送信来吗?”
       “她说了些啥?”
       “她说她是江西省苏维埃的秘书。”
       彦来一下子站起来,目光直直望定项英:“她人呢?”
       “走了,早走了……”
       彦来转身就往外走。
       项英在背后唤道:“这个样子追不上的。你回来,我有话说,别着急,我有办法让你追上。”
       项英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怜意,他用指头敲打着桌面:“认识曾炳春吗?”
       接着,他就要彦来回富田乡下去,请养病的二十军军政委老曾去把二十军带回来。说最近中央在上海开了六届四中全会,曾炳春同志被缺席选成了中共中央候补委员,他有资格带领二十军。他没参加富田那码子事,估计总前委那方也通得过。他劝彦来以大局为重,不要贪恋儿女私情。他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该追的女人还得追,你看,那个送信的女同志也回富田,和你要走的是一条路嘛。”首长回头高叫:“警卫员,去,去把我的赤兔马牵来!”
       项英将彦来送到路边,淡淡一笑说:“可惜马不好,将就骑,你骑上省力点儿,早些赶回吉安去,记住老曾住大禹村三王沟,路上小心点儿,不要多事。也祝你早日追上你喜欢的女人。”
       彦来骑着项英送的那匹偏偏倒倒的羸马,直往富田方向追去。彦来其实极不放心,生怕与紫苏又走岔道,在村口逢人便问,大家都说三个女人走了几天了。
       马不停蹄赶了两天,彦来困得几次差点儿摔下马来,他强打精神,连干粮也是在马背上啃的。
       前方大路尽头果然蹒跚着结伴而行的女子。彦来一阵狂喜,双腿一夹催马快赶。终于赶上了。可惜不是紫苏。
       半晌,彦来没回过神,望着空旷的天穹问:“人呢?我的人呢?”
       起初两个年轻女人有点儿惊恐,抬起眼打量马背上的男人。良久,一个女人“扑哧”一笑说:“你就是那个‘酽奶’吧?真是奶白奶白的男人,我姐说你一定会追来,我当时还不信。我姐说她回去了,她在上海等你,地方你晓得,她等你,一年不来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先生,你值,我和我男人之间从来没这种话。”
       另一个女人说:“一出村她就奔九江方向去了,说从那里乘船去上海。先生,你赶不上了,即便赶到九江,她也早上船走了。”
       彦来痴痴立在马上。
       马儿低头啃着路边的青草,天上悠悠飘着几朵白云。
       二香她们不知啥时走的。
       彦来几次掉转马头,走一段后又拨马而回。他选择了去找曾炳春。
       彦来昏头昏脑在大禹村找到曾炳春,费尽口舌说服了养病避祸的军政委。曾炳春说:“去可以,但你得和我一起去,多个人多份力量,何况你是个喝过洋墨水的人。”
       彦来说:“你叫我跟你走,我跟你走就是,我们一起到河西去,尽快找到二十军,你的任务是把他们拉回来,抓紧时间向总前委报到。我还有事要去上海,我爱人还在那儿等我,我还要结婚,咱们抓紧办吧。”
       曾炳春眯眼看着他。
       第二天凌晨,彦来和老曾上了路。
       病恹恹的老曾骑着瘦马,彦来背个包紧随其后,两人向着不可预测的未来走去。
       七 末路
       三四月间南风起了,好多庄稼开始变得焦黄,枣花落尽,桐叶蓬蓬松松成片成片生出来。
       去上海汇报的人却没有书信转回。
       项英领导的中共苏区中央局没有坐等,他们在积极着手解决富田的问题。项英明确表态:富田事件的制造者、参与者和红一军团总前委双方都有错误,不应该以斗争的方法解决,而应该用教育、会议的方法解决问题。
       经中央局讨论决定,同时派人通知就在宁都的总前委和河西的富田事变领导人及红二十军领导,要他们按指定时间到黄陂开会,由苏区中央局主持以会议方式解决双方问题。
       此时上海中央派出了三人组成的专门代表团来解决富田问题。4月上旬,“三人团”到了江西宁都中央革命根据地,参加苏区中央局的领导工作,并负责传达中央精神。4月17日,苏区中央局第一次扩大会议继续在宁都青圹举行,会上作出了《关于富田事变的决议》。这个决议明确指出:“富田事变是‘AB团’领导的,以立三路线为旗帜的反革命暴动,更清楚地说,富田事变是‘AB团’领导的与立三路线的一部分拥护者参加的反革命暴动。”并针对项英说:“苏区中央局是在三中全会的调和路线之下成立的,它的路线,当然是对立三路线的调和路线……中央局关于富田事变的解决,也是错误的。”把富田事变定性为“反革命暴动”之后,要求全党“加紧肃反工作,以求彻底消灭一切反革命派别”。
       会后经“三人团”报请,中共中央撤销了项英苏区中央局代书记的职务。
       4月18日,遵照项英指示前来参加会议的赣西南特委负责人和富田事变领导人渡过赣江,一头撞向苏区中央局所在地青圹村。
       四月的那个早晨雾气弥天,路上接触到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棵草都浸满露水,地面很潮,似乎腾出一派氤氲之气。
       四月早晨的那场雾吞没了一切。
       他们一进青圹村便被一网打尽,等待他们的是早就组织好了的审判委员会。
       刘敌是第一个被当场处决的干部。他一言不发,死得悲哀。他的无声无息,也许也是大彻大悟。
       被捕的赣西南特委负责人和事变领导者被逐一刑讯,他们没有一个人承认是“AB团”,但不久都被相继处决。4月19日,苏区中央局向上海的党中央写出书面报告,说:“富田事变已被解决。”
       河东的凶讯传到河西时,曾炳春和彦来正在一条小河边钓鱼。彦来是专心专意在钓鱼,曾炳春的心却在别处。
       红二十军是他好不容易才劝到河边来的。现在他才明白,他无意之间走了步错棋。二十军形成了与总前委的部队隔河对峙的局面,无意与有意之间成了被镇压的人的靠山,这是他早该料到而没有考虑周密的地方。
       现在部队渡江是不敢渡了。过江会引起对岸红军的怀疑,以为他们是来报仇的。引军而退他更不敢。那不是做贼心虚么?现在真的没有办法了。
       彦来说:“这有啥难办的?项英同志不当书记了,你还是中央和总前委委派的干部嘛,再派个人过河,请示下步行动,总前委怎么指示怎么办不就行了么?”
       曾炳春心想,你站在岸上说话不湿脚,要明白二十军好多人参加过富田事变,要是总前委一道命令开过江去,日子怕不好过哩。
       原来红二十军的大多数战士是不赞成回河东的。他们就要求驻扎在永阳一带,退回去就是他们的故乡。那天军部突然来了个陌生人,拿封信说要找红军的首长,说有重要的事要求帮助。军长肖大鹏和政委曾炳春接待了他,看了信才知道是广西过来的红七军,政委是后来大名鼎鼎的邓小平。他们在广西龙州起义后被桂系军阀一路追打,长途跋涉好不容易到了中央苏区边沿,请求红二十军派兵接应。支援红七军是义不容辞的责任,红二十军立即派人设下埋伏,待白军一进埋伏地带就以重火力猛攻。红七军回身反扑,把白军一下就杀退了。红七军和后来赶到的红八军得以顺利进入苏区。后来他们又联合起来打了几次胜仗。桂系和蒋介石的追兵眼见鱼归大海,追剿无望,也就退回去了。于是,红二十军的干部战士就更不愿意回河东了。他们说干脆就在河西开辟根据地。
       曾炳春一直没忘项英交代的任务,他要把这支队伍带回去。
       好多富田一带的红军家属过河来找部队,说是李韶九又带工作队回来了。他们说对反动的“AB团”还要清,参加过富田事变的红二十军干部战士也在清查之列,特别是那些在会上发了言的更跑不脱。
       曾炳春的妻子也逃来了。
       尽管一再保密,大家还是终于知道了过河开会的人全部被处决的消息。家乡的事更是纸包不住火。战士们就吵开了,好多人不知所措。
       彦来本来打算把曾炳春请回二十军就走人,他觉得已经完成了项英同志的嘱托,该去上海找紫苏了,可眼见着红二十军的境况艰难,良心使他不忍离去。
       曾炳春没忘彦来要结婚的事,他有战争中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天,老曾领来个女人,笑嘻嘻地说:“这女子叫翠娥,男人是二十军的营长,在东固战斗中牺牲了,可是狗日的李韶九还要清她死去的男人是‘AB团’,让她在乡下日子也过不清静,就投二十军来了。我看她人还灵动,样子也清秀,反正她在二十军也没亲人了,你就收下她带个徒弟,学点儿手艺,你在她也好帮个忙,你走了她正好顶上。”
       那女人一脸羞涩,脸红到脖子根,眼里却含着泪叫了声“师傅”,彦来忙说:“莫乱叫,莫乱叫,我也是半路出家,恐怕教不了你。”
       曾炳春说:“彦来医生,人你收下我就走了。你照顾她点儿,她不仅仅是徒弟,还是咱们的革命同志,人家是有难才找二十军的,二十军就是她的娘屋。”
       彦来身边从此多了个女人。
       翠娥一来,来看病的人就多了。平常彦来虽能治个三病两痛的,但士兵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来上门的。现在病人一多,彦来感到有点儿招架不住,后来发现来的人不是看病而是看人,他们要看的是新来的女人,都说这女人长得山里野花一样,彦来医生你好福气哩,政委把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哩。那女人老实,知道这些人来的目的是啥,就直往彦来身后藏,生怕见人的样子。士兵们见了就笑。彦来听得火起,说:“你们把卫生所看成什么地方了?这是治病救命的神圣地方,你们怎么来了就乱说乱动?太不像话了。”
       士兵们都没想到医生这么认真,三三两两就往外走。一个年纪大点儿的走到门口又回头问了一句:“医生,你以为曾政委真的给你送的是徒弟?”
       问得彦来一愣,难道政委还有别的意图?无意中回头一看女人,只见她目光湛湛盯着自己,有如两潭明净的秋水,天真无邪中透出股强烈的渴望。见彦来回头看她,粉脸一红,那红慢慢散开,一直到耳边鬓角。
       女人学得很耐心,叫做啥就做啥,生活上把彦来也服侍得极周到,给病人擦点儿紫药碘酒什么的一看就会,手也灵巧,洗伤口从不弄痛伤员,大家啧啧称赞之余,总是不经意地说医生找了个好帮手,找了个好老婆哩。
       彦来听多了就想:这事照此发展下去不行,得找个人问问。
       一个凉风轻拂的晚上,彦来径直到军部找军长,军长不巧出去了,在军部那间大屋子里只有曾炳春一个人。彦来就说:“老曾,我有件事问你,你为啥给我送了个女徒弟来?”老曾就望着他笑,也不回答他的话,用缸子给他倒了杯水,说:“坐,坐,先喝水,有话慢慢说。”等彦来一坐,水也喝了,就问:“怎么?翠娥同志表现不好?”“好。”“不听话?”“听话。”“这不就结了吗?”老曾说:“你好好地教,她好好地学,都是为革命工作嘛。”
       彦来见他不往正路上扯,就说:“外面的人说得可难听了,说她……她是我老婆。”
       “哦?有这事?你说有这事没有?”
       “你……你?老曾,看你说到哪里去了,人家是有男人的哩。”
       “她丈夫战死了,多好一个人啊,可惜了这么个女子。”老曾一顿,似乎无意中又问,“彦来,我记忆中你好像也没结婚嘛,怎么样?和她试试?”
       彦来说:“老曾你还是个政委,说话怎么这么不负责任,我的爱人叫紫苏,她还在上海等我哩,这儿的事一了,我还要去找她。”
       “同志哥哟,”曾炳春说,“你忘记了这是战争年代哟,古往今来这战争造成了多少离乱,你不明白吗?就算紫苏有心等你,在国民党白色恐怖统治下的上海,什么事不可能发生?你还找得到她么?依我看,你不如现实点儿,就在这儿安个家算了。”
       “二十军也需要你,彦来医生。”军长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不失时机地补话,“曾政委千里送京娘,人你该还满意吧?”
       彦来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回去,回去,天晚了。”军长说,“翠娥那边我们是做了好多工作的。按说她丈夫刚牺牲,我们不该做这件事,但是战争年代嘛,诸事从速。”曾炳春又说:“我把人带到卫生所以前,让翠娥偷偷看过你,人家没意见,军长才同意送她去的。”
       军长和政委把彦来送出好远才回去。彦来迷迷糊糊地走,一路清风明月相伴,把一条芳草路照得透亮,路旁有不知名的虫在鸣叫,人一走拢,叫声就停了,走过以后,杂乱的鸣叫声就响成一片,像在俄国歌剧院听过的交响乐《春潮》,一声一声叩击着人的心扉。
       简易的木床上睡着个女人。
       月光中女人的脸雪白,睫毛一眨一眨地动,两颗透亮的泪珠一下滚出来,无声无息落在乌云般散开在枕头上的头发里。她有点儿惊恐地看着梦游一样走进来的男人。
       彦来轻轻坐在床沿边,叹了口气说:“翠娥,对不起你,我不能这样做。”说着也不管女人愿不愿听,就讲起了莫斯科雪如鹅毛的冬季,讲起了他和紫苏相识的那个雪花漫天的早晨,一直讲到回国、待婚和离别,说:“我不能没有紫苏,我不能忘了紫苏,我一定要找到紫苏,哪怕找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我的爱人。”
       床上的女人不知啥时候从被子中伸出手,紧紧地抓住失神陈述的男人那冰凉苍白的指头,男人说到激动处,女人的手无意中加了劲,待到彦来讲完了,女人幽幽说了句:“这一切我知道,我全知道。”
       彦来好生奇怪,就说:“我们才认识几天,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肖军长和曾政委跟我说的。你是个好人。”
       “好人,好人……”彦来念了几句才发觉自己的手让女人握着,女人也同时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手一松,彦来就把手抽出来了。
       彦来就奇怪,这女人怎会钻到自己的被窝里来?女人读懂了他的眼神,在被子里幽幽说道:“大哥,你莫把我当成了浪荡女人,这是军长和政委安排的,说你是个人才,二十军少不了你,让我把你留下来。”说完叹了口气,说:“我男人刚走,在阴间的路上还没走多远哩,我对不起他。”说罢又哭,呜呜咽咽的,雪白的肩头就在被子里露出来,一动一动的。
       彦来看了就生出股说不出的冲动,就用手去抚弄她的长发,一时又找不到话来安慰。
       女人忽然说:“你女人真有福气,人在远天远地的,你还这么恋她。”
       听她提到紫苏,彦来感到心里一跳,立即向后坐了一下。
       女人察觉到了,伸出白玉般的手理了理长发,轻轻问:“我说错了吗?”
       彦来有点儿慌乱,忙说:“没有,没有。”
       女人就说:“要是也有人这么疼我,我一辈子就满足了。”说完又哭着说,“可惜疼我的人走了,他虽然是个粗人,不会说你这样的话,可是他心里有我,我知道。”
       彦来问:“想你男人了?”
       女人无言点头。
       彦来说:“俄国有个作家说过一句话:‘死人不是活人的朋友,活人要学会照顾自己。’你要是不嫌弃,我愿意当你的哥哥。”
       女人一听,伸出手臂便揽住彦来的腰,大声哭嚷道:“我不要哥哥,我要和我一起过日子的丈夫。”
       彦来感受到女人肌肤的温暖,顺手抚摸着女人光滑如缎的背脊,感到心里有股火烧起来,女人双手一带,他一下跌倒,就那么稀里糊涂和女人厮绞起来……
       窗外有微风吹过,屋檐下一丛吊着的狗尾巴草一摇一晃,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草间的虫又鸣叫起来。
       第二天一早,彦来扭扭捏捏借口到军部去汇报工作,实际上是想办个结婚手续,涨红了脸半天不开口。曾炳春看了他的样子,拿出张盖了大印的结婚证,说:“事情办了?”彦来说:“办了。”“办了好,办了好,”曾炳春一边在证明上填姓名一边说:“好好过日子,我们二十军非常需要知识分子,到时候把你抽出来当个干部,发挥你的特长,当个医生埋汰你了。”彦来吓得赶快说:“你快把手续拿给我,我拿了好走,其他的事咱不说了,不说了。”
       彦来走了好久,老曾才从沉思中醒过来,笑着骂了一句:“这小子太老实,刚上车就忙着来买票,真让老毛子的酒灌昏了。”
       彦来和翠娥过了几天新鲜日子,士兵们的调笑他们早已习惯。女人在笑声中越发丰满妖艳,感到有男人的日子真好。
       不久,总前委的通知到了。
       通知是通情达理的,也很合乎实际情况。他们考虑到红二十军与一军团已经发生的矛盾,也不要求二十军过河了,要他们与广西来的红七军、红八军一起编成中国工农红军河西部队,隶属一方面军第三军团。
       二十军总算松了口气,全军上下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中央似乎不再追究参与富田事变的责任。
       几天之后,下达了命令,要二十军向东南方向出击,中途要清除土豪土匪把持的土围子,到达目的地兴国县。军令如山。独立营一马当先开路,二十军千军万马直扑兴国。
       二十军离开永阳就离开了根据地,此后的征程扑朔迷离。
       走了二十多天以后,随身带的粮食吃光了,唯一生存的路就是攻土围子打粮。沿途的土豪早得了信息,逃向一些坚固的防守能力极强的土寨子,有的寨子就在山上,易守难攻。寨子里的群众把红军当作土匪,积极帮助守寨,每前进一步都很困难。
       麻烦的还有沿途的土匪骚扰。大部队开来他们就躲,连影子也看不见,一遇到先头小股红军侦察队或者是掉队的伤病员,他们就一拥而上杀人抢枪抢弹药。更可恶的是土匪还抢女人,一看到红军有家属随行,土匪就远远跟着,一到夜晚稍不留意,他们就杀死哨兵蒙了女人嘴巴背起就走,一路上遭他们的毒手也有几次了。后来军部就把所有妇女集中到部队中间,派独立营一个排随时保护,政委说彦来打不来仗,让他就跟妇女一起行动。
       不巧的是翠娥近来怀上了孩子,肚皮一天天看着起了变化,连日的奔波累得她周身骨头散了架一样。可是她精神很好,还一再鼓励其他妇女加油走,千万莫掉队。看得彦来鼻子一酸一酸的,又没法帮她,就陪她一步一步地走,说到了兴国就好了。
       部队攻打一个叫狗肚皮寨子的时候最吃力。寨子里有二十几条步枪,加上土铳火药枪,地势又险,红军攻到山脚他们就推礌石滚木,红军伤亡好多人,费了三天才攻下来。
       等彦来他们赶到山下时,战士们已经把战场打扫干净了,粮食也运完了。大家说这粮够全军吃十来天的,真他娘的值了。彦来就问寨子里存有药品没有。指挥战斗的连长想起老地主家中好像有个漆黑的药柜,当时看了一下也没看懂,就把情况说了,说你有用就去拿,快去快回,我在这儿等你。
       彦来喜滋滋就往山上走。
       找到连长说的药柜,彦来一门心思整理药,忘了时间。天黑了,那连长带着人找上山来,大声骂道:“彦来!你个狗日的死到哪里去了?”彦来摸黑一出来,连长就说:“快走,下山,医生娘子在山下哭了几回了,怎么都劝不住。”
       彦来不想走,说:“你慌个啥,屋里的药还没拿呢。”说着就返身进屋继续整理那些药。
       月亮升起老高了。
       远远地有女人哭声渐行渐近。
       彦来竖耳一听,猛地听出是他的女人,匆忙起身去迎。刚走到大院门口,翠娥已经一头扑进门,见了彦来立即止了哭,一头扑在彦来怀里,嘴角扯动了一下要笑,却不知怎么肩头一耸又哭起来。
       彦来一边抚弄着她的长发,一边拍打着她的背,等她哭够了才问:“连长没告诉你我在山上收药?”
       “告诉了。”
       “那你哭个啥?”
       “我看大家都回来了,只有你没回来,以为你……你牺牲了,人家骗我哩。”
       彦来想逗她一下,就说:“人都牺牲了,你还上山来干啥?帮我收尸哟?”
       女人抬头望了他一眼,头往他怀里一拱,抽泣说:“你不在了,我也不活了。”话没说完,手不自觉去军衣口袋边摸索了一下。
       彦来一惊,伸手往她口袋里一探,竟然掏出一根粗粗的绳子,问:都准备好了?
       女人一点头,立刻发声悲号。
       彦来不知怎么,心里一酸,没想到在他心里一直没多大地位的女人竟是如此贞烈,在她心里把自己看得如此重。
       彦来闭上眼在她的泪眼上深深一吻,从此这女人就深深印在他的心上。几十年后,彦来都分明地记得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
       二十军边打边走,途中经过几多艰辛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队伍拖得很疲乏,但他们只有一个信念:照河西部队总指挥的指示前进,无论如何要到达指定的集合地点。
       6月中旬,这支顽强的队伍终于到达兴国。当夜,一骑快马传来总前委命令,令二十军继续向东南转移,目的地是于都。
       红二十军得到命令后在兴国休整了几天,全军人马汇集齐备即向于都进发。
       行军中也有喜事发生。曾炳春的老婆生了,是个小子。由于长途行军劳累,孩子生下来不足月,干瘦干瘦的。曾炳春做了老子十分高兴,见道路两旁花儿争先恐后地开放,小草鼓足了劲儿地向上蹿,脱口就给儿子取了个名儿,叫曾向上。彦来一听就称赞,连声说了三个好字,说:“争取向上,时时进步。”
       翠娥天天陪着曾嫂,有时还帮忙抬一阵担架。躺在担架上的曾嫂过意不去,看她也大着肚子,就笑话她说真把儿压出来了,医疗队又要添副担架了。翠娥脸薄,说:“大姐你莫说了,我是粗人,这点儿体力活儿难不倒我。”
       彦来的担子更重。伤病员越来越多,可就是没药。幸好彦来是祖传的中医,就沿途找药。好多药材他只听祖父说过,没有亲眼见过,他就一边找,一边尝。没有几天,尝出了问题。
       那是株叶子针刺一般的植物,长有暗红色的果实,长的地方很阴湿,根在地下埋得很深。彦来把它挖出来后把果实放在口里嚼了很久,味道辛辣中有点儿回甜,无刺激,无有毒反应。他就把这植物熬了半锅,本想让饥饿的人先每人喝一碗,想了想为了稳当起见,他自己先喝了一碗。
       这一喝下去,他躺在草地上就再也没醒。一脸潮红一脸虚汗,只是鼻翼还在翕动,还有一口气没落。
       大部队在路上源源不断地过,妇女和病号们都不走了,团团把他们的医生围起来,翠娥伏在彦来身上哭,不断哭叫想把她丈夫唤醒。大家都想不出任何办法。
       有个老伙夫说他在老家看过医落水的人,咱们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让他把毒水吐出来,反正吐比不吐要好些。于是有人牵来一匹白马,把彦来抬在马背上一横,腰垫着马背头脚都朝下,像只大对虾,马走一步停几下,走得好慢。
       大家就跟着白马走,白马一走几颠,慢慢地彦来口中就吐出了几摊暗红色的水,白沫把嘴角糊满了。
       走到天黑的时候,彦来醒了,捡了条命。
       但这时,大路上再也没有行军的部队,他们这支孤军不知掉队多远了。
       负责这支特殊队伍保卫工作的小排长决定宿营,这支饥饿的队伍再也走不动了。
       任何人都没想到,这对他们来说成了不幸中的万幸。
       红二十军终于到了于都平头寨。
       七月的早晨凉风习习。清朗的天空无缘无故翻起一阵暗红,提前出来的朝霞显得十分沉重。天空和大地之间现出一条金线,金线越变越宽,成了一条宽阔的带子,金色印染下的大地反而变得比天空亮。老曾说:“这叫‘宾夺主位’,异象,异象哩。”
       总指挥部命令二十军副排长以上干部马上到谢家祠堂开会。会场上七八百名军官被扣押,不久全部被处决。
       曾炳春后来一直被关押,也许因为他身份特殊,也许因为他是总前委和苏区中央派去劝说二十军回头的政委,他一没参加富田事变,二去河西是按上级指示办事,所以处理起来有点儿棘手。中间提审了他好多次,直到1932年5月30日,他才被处以死刑,时年30岁。
       接着就是红二十军番号被取消,所有战士编入红七军。
       七八百人的死讯传得很快。彦来和负责保卫工作的小排长得到消息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手足无措,感到天塌下来一般的无助。
       能走的人悄悄地走了。有回家的,有豁出来走出江西去闯世界的,还有的去了红七军,继续革命。剩下的是老弱病残,他们是无路可走。
       很久没人过问他们。
       半个月后,才有一队战士赶到医疗队驻地清查,说有人报告这儿有个漏网的连长。领队的是个忠厚的中年营长,他带人把所有的人都细细看了以后,发现身体健全像连长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彦来,一个是小排长。他就问:“你们哪个是连长?是连长的跟我走。”彦来说:“现在有脚的都跑了,明明知道副排长就该死,连长还不跑?”营长就问:“那你是干啥的?”彦来说:“我?我是医生,包医百病,从擦碘酒到锯脚锯手,从开黄芪杜仲到甘草,我啥都干。”“啥都干?”“是,我还医举而不挺挺而不坚坚而不硬,要是你哥子……”“滚!滚一边去!”营长相信,红军队伍中肯定没有如此无耻的连长,目光就慢慢转向了小排长。昨天有人向上级告密,说医疗队还有个打仗不怕死的连长,留下此人说不定以后他要报仇哩,团长就派他来了。
       小排长是个直性子,他想人家都已经知道了,那就认了吧,大不了跟死了的兄弟走就是了。
       就在这时,曾大嫂抱着儿子匆匆跑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把拉住小排长的手说:“兄弟,走,跟姐回家。”
       营长问:“你是……”
       “我就在前头狗肚皮寨住,”曾大嫂突然想起那个寨子的名字,就操一口土话回答,“我兄弟年轻力好,你们当官的要他抬担架送人,人也送到地头了,我兄弟也该回去了吧?”
       营长看了看女人的脸,又看看小伙子的脸,摇头说不像姐弟,不像,再看还是不像。
       曾大嫂把孩子换了个手抱,心里好着急。
       小排长说:“姐,你回去,我跟他们走就是了,我一辈子都记住你了,姐。”
       曾大嫂抓住他不放,放声大哭。
       那营长伸手去摸小排长的肩,摸到了一层背枪背出来的厚厚的茧,再看看他右手的食指,食指上也是茧,抠枪机抠出来的。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女人那双迷离的眼睛,泪蛋蛋一颗一颗地正落在孩子脸上。营长叹了口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就轻声问:“真是你弟?”曾大嫂直点头,再也说不出话。营长一抬手,说了声:“走吧。”
       曾大嫂就一手抱婴儿,一手拉着小排长,一直向树林外边跑,踉踉跄跄再没回头。彦来看着他们不敢喊不敢问,任随他们离去,从此再无消息。
       营长带着人空手走了。
       营长一走,彦来一下没了精神,不由抱头蹲下。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怎么就变得那么下流,说起浪话来一套一套的,不该呀。
       好久,他才想起身旁无动静,心里一下就慌了,翠娥呢?怎么这么大的动静她也没出来呀?
       彦来回到空荡荡的简易帐篷一看没人,心想莫不是让刚才的人抓走了?他细一想,她怎么看也不像连长呀。她唯一的特点就是漂亮,漂亮的女人就危险了。再一想那营长是正派人,红军是有纪律的,不会抢女人。彦来就急得到处去找,附近的山野找遍了也没人,难道她害怕了?跑了?不可能招呼也不打一个呀。
       从那时候起,彦来就开始满世界找他的两个女人。
       八 还乡
       以后的岁月是动荡与不安,是血与火的交替。国民党数次对苏区进行“围剿”,双方几十万大军扑来杀去,战火从江西南部一路向福建西部蔓延,国民党不断走马换将,不断增加兵源,甚至请出了德、日、英人组成的军事顾问组,一路寻找红军主力拼命。从“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直到“长驱直入”、“分进合击”,苏区人民和红军作出了相当大的牺牲,连续四次取得了胜利。
       尽管经过了血与火的煎熬,富田人没有服气,民间不断有人上访,党内怨气也很大,终于,中央决定撤李韶九的职,留党察看半年。
       1934年4月,失去毛泽东指挥的红军在广昌之战中大败。此后六路分兵,全线迎敌,导致更大失败。10月,中央仓促决定中央领导机关和红军主力退出江西,开始长征。
       从此,一部中共党史将重点移向延安,江西沦入敌手。
       彦来日子的艰难是可以想到的。二十军解散后他不甘心离开,他要寻找莫名失踪的翠娥,总觉得她仅仅是一时走失了方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笑嘻嘻地找回来,也许手里还会拎一筐野菜什么的。彦来先是装扮成个走乡串户的乡村医生,在于都附近游荡,见人就打听,问人家看见过一个漂亮的大肚子媳妇没有。好心的人不敢接触他,也有人立马上报的,幸好一般干部还比较同情被肃反的红军,就推说那是个疯子,要人们不用管他,让他自生自灭。时间一久,彦来干脆就装疯,从于都一路乞讨,走过好多地方,一直又回到富田。在富田认识他的人多,他只好白天睡觉黑夜出去找人,他甚至找到了翠娥出生的村庄。那女人却再也不出现了,不言不语神秘地失踪了。
       彦来彻底失望了。他只好含泪告别了这片不是故乡胜似故乡的土地,在九江上船直赴上海,他要去找另一个挂在心上的女人。
       不觉又是多年,憔悴不堪的他又回来了。
       他心里一直感觉紫苏回江西找他去了,也一直惦着乱军中失散的翠娥。恰恰这时,有人告诉他在南下九江的轮船上看到过紫苏,还跟她打过招呼,不过已经是一两年前的事了。
       这时候报上又常有有关赣南的报道,说经过赣南专员蒋经国同志的治理,形势一片大好,还镇压了一批土豪劣绅,等等等等。彦来无心为蒋经国摆好,平常也不太注意有关他的消息。在苏联他就认得蒋经国,当时他是不露头角的人。但当紫苏的出现地和蒋经国联系起来,彦来不禁心生了一丝希望。去富田估计问题不太大,就是出了点儿问题,抬出是蒋经国同学的身份,想来该是有用的。
       彦来就直接去了富田。
       富田的变化很大,原来的老房子好多都不在了,苏维埃政府和江西省委原来的房子还在,不过现在已经换上了涂有青天白日的招牌。彦来不想细看,紫苏肯定不会在那里。她会住哪里呢?彦来决定下乡去找几户农家问问,如果碰巧遇到红军家属,他们可能知道紫苏的下落。
       彦来一直在乡下转了十多天,却没有紫苏的踪影,好多原来红二十军战士干部的家都被焚烧掉了,只留下断垣残壁。
       没有人认识一个叫紫苏的女人。
       没有人知道红军的家属住哪儿。
       后来有人过问了——
       一个油头粉面镶金牙的人客客气气找到彦来,说你跟我走。到了镇公所,他说:“我知道你找谁,我也知道你是谁。像你们这种被打散了的红军回来找人的太多了,一般都没找到,最后连自己也走不了。他们都说国共二次合作了,回来没危险了,那是妄言,不可能的。上头合作了,下面的人不等于有仇不报。我们这儿治安很好,你在乡下找人的第一天,就有人向我报告了。呵,对不起,我忘了介绍我自己,我叫杨增光,就是这儿管治安的。”杨增光一面说一面掏出把牛骨头梳子梳弄他的头发,一直梳得油光光的还不歇手。
       “你知道我要找什么人?”
       “知道,知道,找原来赤匪那什么苏维埃政府的一个女办事员,从苏联回来的。”
       “你看到过她?”
       “岂止看到过。三年前她牵着个细娃崽来过,估计就是来找你,遇到我们几个兄弟要打她的主意,衣裳都扯脱了。她说她有蒋经国的通行证。我们这里的人不管那些,我那几弟兄还要脱她的裤子,在这个旮旯里头就是地头蛇为大,整死个人天王老子也不晓得。是我制止了那场骚乱,救了你的女人。”
       “后来呢?”
       “后来我就放她走了,”看彦来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杨增光就又说,“我本来求她回赣州向蒋公子说几句好话,把我的职务动一动,咳,个龟女子说话不算数,一去杳无消息,到现在我还是我,半级也没提成。”说完看了彦来一眼,问:“你们到底是不是蒋公子的同学?你说句实话,你当红军的事我也不会为难你。”
       彦来就给他讲了在苏联的事。
       杨增光听了后说:“这不像是假的,老兄你要调查个啥我明白,你问我答,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不过你回赣州一定要帮我的忙。”
       彦来就说:“你要钱我没有,要官当那还有不容易的?只要你提供帮我找人的线索。”
       想了一下,彦来就盯着杨增光的眼睛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你又从何知道我要找多年以前苏维埃政府一个女办事员的?”
       杨增光就笑,嘴唇一咧露出两颗金灿灿的门牙。他笑完了后说:“我就是本地人,早年也参加过农会,闹过苏维埃,至于现在干这个嘛,一言难尽,唉,迫不得已。咱们莫把话扯远了,想当年你和你的女人真算得上璧人一对,郎才女貌,两个人排成一排走到街上神气得很啊,又是留过洋的人,在省政府工作过的人不认得你们的恐怕少得很吧?听说都快入洞房了……”见彦来脸色越变越难看,就赶紧闭了口,说,“我们不谈这些,这下你信了我说的话了吧?”
       彦来说:“你说说三年前的事。”
       “三年前那女人一身富贵人家娇小姐的打扮又到我们富田来了,虽然穿了身珠光宝气紫红色的金丝绒旗袍,手里牵个粉嘟嘟的洋装公子,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当年那个穿灰布红军军服的影子,鼻子一嗅就闻出来了。其他的人?其他的人倒认不出她,他们没在共产党里干过,不是我这样的叛徒嘛。哦,你莫变脸,你放心,我人当了叛徒心可是没有变,我投国民党是为了生活,为了前途,我这样的人没有良心,但也犯不着去出卖一个不值钱的女人,何况当时是国共合作,一致抗日,出卖共产党一个赏钱也没有嘛……好,不说我,我们再回头说这女人。那个女人和你一样,一回富田就去看原来省苏维埃政府的旧地方,想问又不敢开口,就在那周围来来回回地走。我见识过你们好多这样的人,一回来去的地方总是那里。女人长久没开腔,我挤过去跟在她后边,倒是听到那小孩问了几次:‘爸爸回来没有?他怎么不来接我们?’后来她离开了,去乡下到处打听。我的人回来报告说,她在找寻个叫什么‘来’的共匪,以前是红军的军医。我就说这里的共产党都让我们杀光了,即使没杀完的,也让他们自己肃干净了,还找得到卵的人,别管她。我手下的人当着我的面啥也没说,背地里却在打那女人的主意,一图钱,二图色嘛……钱?你问哪来的钱?听我手下的人说,女人找到乡下一家姓林的人家,喊那家女主人叫‘姐’,一下拿出好多银元给林家的人。我的人说女人还去过后山的土地庙,祭过几座共匪自己人杀死的‘AB团’人员的坟,烧过好多纸钱,让那洋装小孩儿磕过头,小孩儿不断声地唤‘舅舅’。那女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后来她又去乡下找好多原红二十军的家属,估计就是问你的下落,我猜想你后来一直在二十军混吧?怎么样?全玩儿完了吧?”
       彦来已经找不回自己了,难道他真的有了个儿子?
       “真的。我亲眼看到过你那崽儿,穿的开裆裤,胯下吊着个小鸡鸡,走起路来一翘一翘的,狗日的神气得很,日后又是个官哩。你问后来?后来我就阻止了我那伙烂手下干坏事,送她上汽车到南昌,看到汽车开了我才走。我查过她的证件,她有张证明,是蒋公子亲自开的。我想这是个好机会,把她好好送走,蒋公子在江西搞改革,正是用人之际,说不定通过她去说道说道,我倒能向上靠一靠,职位上挪个一两步。当然,医生你读过书,留过洋,你会说我卑鄙,小人一个,可是我这种在夹缝里求生的人,却认为这是个机会呢。人生中能有几个好机会?一旦出现了,就看你抓不抓得住了……医生你醒醒,我的话你还在听吗?”
       “啊,在听,我知道我的女人又走了。”彦来说,“谢谢你,我看不如这样,我有心帮助你又怕你不相信,我干脆给你写封信,你带信去赣州找我的同学周百皆,他是蒋经国的秘书,请他给你在赣州谋个事,不要在这里混了,怎么样?今后你的官能升多大就靠你自己的能力了。”
       杨增光后来果真去了赣州,周百皆让他在四省盐务局当了个肥差,再后来当了个股长,解放初期被人民政府镇压,这些都是后话了。
       彦来呢?又一路车马赶到兴国和于都,他要找他的翠娥。
       正如他预料的一样,找翠娥更难。如果说在富田还有人记得紫苏的话,那么在兴国和于都就根本没有任何人认识翠娥,记不记得就更谈不上了。十几年前的红二十军仅仅是群过路的大雁,雁一飞过,什么也没留下来。
       彦来只好失望地回到赣州。
       快要进城了,彦来感到身后有人盯着,屡次回身,却什么也没看到。
       在城门口的一排小摊旁他有意停下来,装作买个烧饼吃,回头悄悄一看,才发现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儿跟在身后。小孩儿一身衣服又脏又破,赤脚上染满泥点,看来小家伙从很远就跟上来了。
       彦来松了口气,扬了扬手中的饼,唤了声:“细伢崽,过来。”小孩儿怯生生挨过来,彦来把整个饼递给他,他却摇着头退了几步。
       “你不是要饭的?”
       “是,”小孩儿一点儿也不隐瞒,“我是个小要饭的。”
       “给你饼为啥不要?”
       “我想问你句话。”
       彦来把饼硬塞到小孩儿手里,说:“你问,叔叔能帮忙的一定帮忙。”
       “你是不是在找个人?”小孩儿的话一出口,彦来就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考虑,那孩子又问,“你是不是来找我妈妈的?”
       一句话就把彦来的眼泪问出来了。
       好不容易稳住情绪,彦来一算根本不可能——不管是翠娥或是紫苏的孩子,算来也该十三四岁了,他不可能有这么小的孩子。他擦擦泪眼说:“你过来,给我讲你妈妈是谁。”
       小孩儿没动那块饼,走两步往贴身衣裳里掏出样东西,小心翼翼放在彦来手上。
       那是张用发黄的裹过水果糖的玻璃纸包着的照片:一个英气勃勃的女人身着红军军服站在那座熟悉的木楼前。木楼是红二十军在东固的军部。
       “姚惠兰,”彦来不觉自语了一声,“红二十军军部机要员。”
       “爸爸!”小孩儿突然失声狂叫,一双满是泥土的小手搂定彦来的脖子,接着就是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说,“爸爸,我晓得你会来找我的,我天天都在等你。”
       彦来不知所措,忙问:“妈妈呢?”
       “死了,死了半年了,临死前妈妈说她真名叫姚惠兰,不叫蓝惠仙,说她是红军,让我留下来等爸爸,她等不到了。她说只要说得出红二十军的人就是我爸爸。爸爸,我可等到你了。”说完才一口咬下半个饼子大嚼,不一会儿就哽得说不出话了。
       “孩子慢慢吃,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狗儿,爸爸你呢?”
       “爸爸叫彦来,走,咱们走,儿子,我带你离开这个伤心地。”
       彦来从此有了儿子。
       尾声
       黄叶飘飘又是几年。
       1949年到了。
       也就在那一年,中共中央对苏区被冤屈错整的一部分人平了反。1956年中央专门派出级别极高的中央代表团访问苏区,又处理了8427名错杀者的事。当时用的词是“平反”,说是当年党犯了肃反扩大化的错误,这些同志是被错杀的。但是8427人只是名义上的“平反”,实际结论是他们既不属于反动分子,也不能称烈士。
       同时,中央代表团还给富田事件定了铁案。
       既然“肃反”只是扩大化的问题,那么它的主体就是正确的。富田事变的领导者被定为反革命,他们的子孙及家属长期生活在亡灵的阴影之下,不能入团入党,不能升学参军,不能进工厂当工人,甚至连民兵队长也不能当。土改划成分时,他们家里即使穷得连裤子也是一家人共用也被划成地主,赣南、赣西南及东南一带一提“AB团”就人人缄口,生怕一句不慎牵连到自己。
       中央代表团到达之后不久,又有一行军人到了富田。为首的首长五十多岁,整天阴沉着脸,行动倒十分干练,他与中央代表团中间的几个人很熟,人们在旅馆和饭店都看到他们相互之间很随意地打过招呼。他手下的七八个军官有年轻的也有中年人,都捏本子拿钢笔,看来是伙文人。老头儿来头大,有人说他是个什么大军区的副司令,带了群秀才来富田调查,要写一部红一军团的军史。
       中央代表团走了,老头儿的人还在忙。他们不走,富田附近还有好多地方他们没采访到。
       老头儿有时也下乡,乡下人跟着他的兵叫他钟副司令,老头儿也应承,不过脸色不大好看。
       他们调查的内容具体到红军长征以后,留下来打游击的红军和群众作出过什么样的牺牲,有哪些可歌可泣的事例。还有,就是他们的姓名和下落,特别是流落到民间的那些红军的女人和孩子。
       人们就暗中猜想,他一定是来帮中央某位首长寻找失散的亲人的。这种事解放后发生过好几起,人们见惯不惊,也知道他们的工作保密,于是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心想不知哪家穷婆子运气好,不久若是被他们找到,叫花婆马上就飞到北京变凤凰了。
       又是十多天过去,人还是没找到,钟副司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有一天,乡邮递员老张战战兢兢跑进旅馆,上气不接下气地递给他一封电报,才听到他命令随从:准备行装,立即回部队。
       后来人们反复问邮递员电报上说了些啥,邮递员开始不说,说是自己也搞不明白,部队电报怎么发到了地方邮局,不敢猜钟副司令是在办私事,就说可能他出来得急没带电台吧。被问急了才透了点儿风:王命速回。其实说了等于没说。“王命”的“王”字是指姓,是指职位相当于王的人,还是暗语?谁也不清楚。
       老钟头走了之后,富田人才发现十多个十几二十岁的后生被他带走了。有人看见这些小伙子背着包袱,一看就是要出远门的样子。他们在村口那棵大柚子树下集合,然后就迈着极不熟练的军人步伐,跟老头儿那伙军人走了。
       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没有消息。人们很快就把这事忘了。
       老钟再次回到富田时已经是八十年代中期,那时他已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手脚不灵活不说,连耳朵也听不大清楚,与人交流要借助助听器了。他对孙子念叨说:“我要到江西去,要在那里去找一个我想念了一辈子的人,一个在我梦里出现了一辈子的女人,爷爷要圆个梦。”
       老头儿虽然腿脚不便,头脑还很清醒,他和孙子到富田,在宾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到了政府的修志办公室。他知道所谓的“AB团”早已不是什么问题了,就直接向修志办的人提出问题,说要找一个叫紫苏的女人,那女人参加革命后去苏联留过学,1930年初到了富田,在省苏维埃政府工作过。
       修志办的同志翻阅大量资料,到宾馆找到老头儿说:“对不起,你要找的人早不在了,1930年12月她被当作‘AB团’处死了。”
       老头儿说:“不,我知道这个女人没有死,她还活着。”
       “笑话,天大的笑话!”那些人就说,“你连白纸黑字都不相信,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
       喝外国牛奶长大的孙子就操起夹生母语说:“你们端正点儿,我爷爷是真正的红军,很老很老的红军,毛主席领导过他,他来找他的女人,以前的。”
       修志办的那个小伙子认真看了老头儿几眼,心眼一动就问:“你是不是钟副司令?”老人一点头,小伙子一把拉住老头儿的手说:“我叫张力,我爸爸叫张大兴,他还是您老人家悄悄招进部队的,转业后在长春工作。他死活要我回富田,一再托人安插要我进修志办,他说将来能为冤死的乡亲办点儿事就好了。”
       “张大兴?”老头儿边念边想,“张大兴?想不起来了,那年我接走了17个孩子,我怕他们受父辈的影响,找不到饭吃要饿死。唉,算来我对不起他们的父兄,我有罪。”
       这回连孙子也不懂了,说:“爷爷你救了他们,你怎么会有罪?”
       老头儿叹了口气,说:“我亲自参加了镇压富田‘AB团’的斗争,紫苏姑娘就是我救的。”
       大家见他说得颠三倒四的,一时还没明白过来,他就说:“我叫张忠良,红十二军一连的连长,到富田领队的就是我。”
       “张忠良?就是和李韶九一起到富田造孽的那个连长?你的大名在富田倒是家喻户晓的。”修志办的负责人李主任听了说,“你还有什么吩咐?”问是在问,人却转身就走,临走还招呼一起来的张力和另一个小伙子说,“走,让他们通过正常组织关系先去找省委、市委,一级一级批下来再说。”
       明显看得出来,他憎恨张忠良。
       张忠良一下木在当场,一行浑浊的老泪顺着苍老如削的面颊流下来,一直滴在刚浆洗过的硬衣领上。
       张力却一步上前抓起老人的手放在胸口说:“钟老,走,到我家去,我不管你过去叫什么做过什么,我只认你叫钟副司令,我爸爸他们‘文革’后到处找你,今天你终于来了。他们可想死你了。”说完就帮助将军的孙子张罗东西,将他们领回家去了。
       5天之后,当年让钟副司令招走的16个人从全国各地各种岗位上奔回富田,只有个叫李兴旺的回不来了,他在警察的位置上牺牲了,来的是他的媳妇儿大翠。
       他们都带来了当地最好的补品。大家都争着向钟副司令汇报转业后的经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孙子看着这群五六十岁的粗壮汉子围着个瘦老头儿哭,他完全搞不懂了。
       16个人都尽力通过各种关系去帮助副司令寻找那个消逝在三十年代的女人,可是,一无所获。
       钟副司令曾经带进部队的那16个人都要请他到自己家住一段,连兴旺的媳妇儿也哭着说:“兴旺生前天天念你老的好,说那时敢那么干的人,全中国也没几个。你老是好人,你跟我走,我大翠就当你的女儿给你养老送终,兴旺在地下一定高兴。他常常说,没有钟副司令他早就饿死了。”
       钟副司令谢绝了。他说他还要回去。他说紫苏一定也在找人,虽然找的人不是他,是另外一个男人。但如果没找到那个男人,下一个该找的就是他张忠良了。他可是让那女人亲口啃过的,按他乡下老家的习惯,抱过他亲过他的女人只能是堂客。其实在心里,几十年来她早就是自己的人了,他要回去等她,怕她回来找不到人。
       孙子就带着爷爷回去了。不久,张忠良以高龄辞世。
       至于彦来,解放以后在一家出版社编译室工作,干的是校对,偶尔对别人翻译的列宁、斯大林著作提点儿意见,其间也有人邀请他写点儿回忆录之类的东西,他也应付些苏联的天气苏区的草木之类不痛不痒的小品,后来居然成了气候。文学界说他思维空灵,笔力雄健,得先天之灵气,蕴后土之遗泽,算得上当代文坛一支笔,是个领军人物哩。
       当了大家的彦来,常常偷偷到江西去。“文革”以后,彦来文名如日中天,就几乎是年年必去了。去时总带着他的儿子晓苏。晓苏是他给狗儿起的名字。狗儿长得一表人材,十五六岁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表现好,又肯吃苦,后来在南京入了军校,出来就当军官,一直干到团长,就跟军长读大学的女儿喜结良缘,一家人幸幸福福的。八十年代经商大潮一起,狗儿的崽崽两个小狗儿同时下海,不久就一只成了武汉的巨富,一只成了北京的款爷。
       后来,彦来又去了富田,同样是找不到人。找不到人不要紧,他就在郊外租了间小房子住下来。他想总有一天她们会向他走来,牵着他的孩子。
       彦来认识了好多来找人的家属,他就让他们住在自己租的小屋里,帮他们到处联系。很快彦来出了名,好多人都知道富田有个原红二十军的军医,设了个联络点帮助大家找亲人。
       来找人的很多,找到的几乎没有。
       自从帮助大家找寻亲人以后,彦来思想起了很大的变化。他感到悲剧并不只是发生在他个人身上,受影响受牵连的是一个群体。当那些寻找亲人的人们悲悲切切哭哭啼啼地诉说的时候,彦来已经超越了。
       那天来了个风风火火的中年妇女,她说她叫大翠,男人死了,就是钟副司令招走后来当了警察的那个。她听人说了彦来的事,眼睛都哭肿了。她问彦来:“那个医生在哪里?我婆婆喊我来找他。”彦来问:“你婆婆是谁?找医生干什么?”
       “我婆婆就叫翠娥。”
       彦来一下就愣了。
       大翠又说:“不过医生不叫彦来,肯定不叫彦来,婆婆说他叫李奇才,留学苏联的,有个俄国名字叫安德烈耶夫,我丈夫叫李兴旺,是婆婆和李医生失散以后生的。”
       彦来从来没叫过李奇才,外国名字倒有一个,不过叫沙巴尔捷耶夫,爱称沙加。
       “我婆婆年轻的时候是红军的卫生员,长征时拖个孩子,那孩子就是我丈夫。过湘江被打散了,娘儿俩一直讨饭,回江西日子也难过,我也是娘捡的孤儿。”
       彦来就想,不管是不是翠娥,他一定跟大翠去看一看。
       看了以后他很失望。那女人弄错了,她是三军团的护士,丈夫是在湘江战役中牺牲的,与富田的“AB团”无关,是大翠道听途说整反了。有人问,她和她儿子李兴旺当年不是受牵连说是“AB团”家属吗?不然钟副司令怎么会救她儿子?彦来解释说土改时乱整,见她是个外地女子又参加过红军,半路上又跑了回来,肯定有问题,有问题就是“AB团”。
       后来又有几个人来找彦来,说是帮他找到了爱人。他一一查对之后都否定了。人的精神受了刺激,就越来越不行了。一天早晨,他的两个孙子开辆崭新的奔驰车赶到他租的小屋前,不由分说架起他就走,这一走就回了北京,从此再没回去过。彦来知道今生今世再也找不到他的紫苏和翠娥了,心也就死了。儿子和孙子对他很好,他却再也没有才气,写出来的散文要死不活的,约稿的编辑看了以后直摇头,叹息说江郎才尽了。秃笔既然不生花,也就没有人约他写文章了。
       再后来有人传言说,紫苏四七四八年间出了国,在美国纽约从事写作。她和彦来的儿子加入了美国国籍,有钱得很哩。也有人说,她和儿子在苏联,一直过着清贫的日子。
       这一切彦来都木然了。
       如果说历史无情,超越历史的就是时空,是江河,是大地。西湖边上风波亭外潇潇细雨一下就是一千年,该歇的也歇了。赣江边上的红日出了又落,落了又出,却一直没照到于都那片荒坟,不知该是历史的悲哀还是现实的无奈?
       好在历史还在前进。
       作家在线
       刘洁矩,一九四九年生人,毕业于西南师大外国语言文学系,当过知青下过乡,进过军营进过厂。在《今古传奇》、《故事会》、《文艺生活》、《章回小说》等杂志上发表过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寻找毛岸龙》、《秦塞狼烟》、《刺杀张国焘》、《神通九尾佛爷》、《益州劫案》等或许给读者留下过印象。还在继续努力爬格子,希望有点儿成就。
       【链接】
       富田事变的平反经过
       江西省吉安县的西部疆域,像一条长长的带子,与吉水、泰和、兴国、永丰四县接壤。坐落在这带状疆域中的富田村,是一个由十多个小村组成的大村庄。土地革命时期,五县交汇处的富田,曾一度是江西省委和省苏维埃政府所在地。1930年,这里爆发了震惊党内外、军内外的“富田事变”。从此,赣西南这个平平常常的村庄,便被历史之刀,极其悲壮地镌刻在中国现代史上。
       对富田事变定性和对红二十军处置后,“左”倾领导人在全国各苏区掀起了大规模的肃反高潮,滥杀了成千上万对革命耿耿忠心的优秀儿女。而后来的历史证明,共产党内从来没有过“AB团”这一类的组织。
       建国以后,作为“中央苏区”的江西省,很多区、县被视为“老区”,给予了许许多多的特殊照顾。而富田,尽管它所属的吉安县和四邻的县、乡都属于“老区”,唯有它被排斥在外,成了当年一大片“红区”中小岛状的“白区”。其理由只有一条:那就是因为这里发生过“反革命的富田事变”。
       1949年以后,中央对苏区被冤屈的一部分人进行了平反;1956年,中央代表团访问苏区期间,又为8427名被错杀者平了反。然而遗憾的是按照规定,这些人既不属于反动分子,也不能称为烈士。至于富田事变的领导者,则因中央代表团的定性,成了铁案……
       不过,在1991年,富田事变的平反终于以另一种形式公之于世。这一年,经中央党史工作领导小组代表党中央批准出版了几部书,对肃“AB团”与富田事变作出了比较公正的、科学的结论。特别是在中央党史研究室编写的《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卷)和胡绳主编的《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里,已明确地肯定,肃清“AB团”和“社会民主党”的斗争是严重臆测和逼供信的产物,混淆了敌我,造成了许多冤、假、错案。(景玉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