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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讲坛]死间
作者:许葆云

《今古传奇》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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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 张晓华
       书接上部《喋血五日》,醒木一拍再讲新篇:话说大明功臣于谦于阁老蒙冤入狱,惨遭杀害之后,一大批朝廷命官矢志复仇,奈何东厂与锦衣卫相互勾连、根基难撼。苦心经营之下,卧薪尝胆经年,终于觅得一线良机——两贼首中计内讧,翻脸在即!不想半路杀出“程咬金”,热血侠士差点儿让周密的计划功亏一篑!于是死间迭出,前仆后继,舍生取义,直指敌酋!欲知详情如何,您请细品《死间》。
       一 遇番
       大明天顺五年(1461年)六月二十日,正午刚过,骄阳如火,烤得土地干焦、垂杨低首,街上行人个个挥汗如雨。保定锦衣府衙门的朱红大门前静无声息,两个站班的锦衣卫靠着门昏然欲睡。不远处一个横巷口蹲着个二十出头的闲汉,向这边一眼眼地张望,犹豫不前。
       这汉子名叫秦锐,顶着毒日头从崃源县赶了百十里路到保定,专为探望自己的二师兄——保定锦衣府千户周成名。
       天下衙门中,唯有这锦衣府衙门最不好进。犯了事的,进锦衣府如入鬼门关,就算来探亲访友,也不得不思虑再三,仿佛踏进那门槛一步,就会污了自己原本清白的名声。所以秦锐虽一大早就进了保定城,却直拖到中午才慢吞吞地过来,在巷口又蹲了小半个时辰,到底没有上前,提着小包袱悄没声儿地走了。
       师父命自己来问的事虽然要紧,细想却又没什么用处,反复掂量,秦锐决定干脆不问了。
       在城南随便寻了家客栈住下,吃过晚饭,太阳虽然落了山,天气仍闷热难当。秦锐脱了上衣,下楼打了盆冷水,端着回来时,不想对面房门一开,走出一个二十岁上下、穿着淡绿绸衫的女孩子,两人几乎撞在一起。秦锐匆忙止步,却不防盆里的水泼溅出来,那姑娘低叫一声急忙躲闪,到底还是被湿了裙角。秦锐忙连声道歉。那姑娘拈起裙摆,嘟着嘴,一脸不快,低着头不作声。秦锐见了这份似嗔似恼的趣致,不由对她多看了几眼。
       一个身材魁伟、须发斑白的老者走了出来,看到这个情形,上前拉住那姑娘回了房,顺手关了门。听得二人在房中说话,讲的却是一口吴侬软语,大半难解,只听懂了那姑娘的一句“讨嫌”,秦锐不禁脸上一红。回房擦洗了,无事可做,索性早早躺下。
       正睡得香甜,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女人响亮的尖叫,秦锐猛地惊醒,隐约听得是对面房中的声音。“放手,放开我,阉狗,阉……”一声没有叫完,戛然而止,像被人堵住了嘴。
       秦锐一骨碌跳下床,开门出去,见对面房中点起了烛火,昏黄的光亮一跳一闪。不少住客都开了房门向外窥探,却一时不敢上前。正犹豫间,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店老板带着伙计、厨子,提着棍棒菜刀冲上楼,高声叫骂,咣咣地砸起门来。
       对面的房门忽然开了,一个青衣大汉举着烛台走出来,店伙计们一惊,纷纷后退。那人一声不出,就着烛火把手中一块牌子向店老板一晃,随即回身进房,又插了门。
       气势汹汹的老板顿像耗子般缩头转身就溜。秦锐迎上前问:“怎么回事?”店老板边把秦锐硬往屋里推边低声道:“番子,番子……”
       一时间,所有上来察看的客人都溜回房里,关门上闩,刚点起的蜡烛忽地全灭了,顷刻间,整个旅店静得鸦雀无声。
       番子,是令人闻名丧胆的东厂爪牙的官称。
       洪武年间,天下初定,太祖朱元璋为强化统治,首创了锦衣卫制度,驯养出一批只对天子一人唯命是从的凶狠鹰犬,以此剪灭功臣,消除异己。然而随着大明朝廷逐步稳固,朱元璋自己也感到这暴政实非长久之计,自洪武二十六年起,逐步裁撤了锦衣府。
       可惜前人的暴政已为后世树下了典范,仅九年后,靠“靖难之役”从建文帝手中篡夺政权的成祖朱棣为了镇压前朝遗臣,封住天下百姓之口,又重建锦衣府,更在此基础上选拔锦衣府精干组建成东厂,以自己最亲信的首领太监统领。这两支势力皆有自己独立的组织体系、衙门狱所,凌驾于刑律之上,除天子外不受任何人的控制和监督,上可监视臣工,下可缉讯百姓,一方面为天子的私利服务,另一方面凭仗权势,贪赃枉法,无法无天。臣民听得他们的名字无不心惊胆战,想不到今天在这家小小的旅店中居然碰到了番子捕拿人犯。
       那些番子就在自己对门,秦锐虽说不怕,可也实在睡不踏实,已过四更,仍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奇怪:这些番子拿了人怎么还留在店里不走?忽听对面房门一响,秦锐从门缝望去,只见三个番子走了出来,摸黑下楼,隐隐听得他们和店老板说话,然后街门开了,足声渐远。
       秦锐等了片刻,背着自己的小包袱摸出房门。楼道里黑乎乎的,静得瘆人,只有对面房里,烛影一明一灭。秦锐凑近前从门缝中悄悄窥视,只见仅剩的一个番子背对着门坐在桌旁,毫无戒备,那个绿衣姑娘被捆成一团,倒在地上,蓬乱的长发盖住脸颊,靠墙边阴影中还躺着一人,大概是那老者。
       秦锐满心想着转身就走,可不知为什么脚步就是挪不开。半晌,躺在地上的姑娘抬起头来,扭动身体,似乎想坐起来,挣扎几下,颓然不动了。一股奇怪的热流从脚下升起,顺着肺腑直攀上来,秦锐还不及想清楚,已经猛地踢开房门冲了进去。那番子骇然回头,秦锐一拳重重打在他的太阳穴上,他咕咚一声栽倒在地。秦锐扶起倒在地上的姑娘,从靴靿中抽出一把牛耳尖刀割断她身上的绳索,又上前救起那个老者。两人似乎都吓呆了,愣愣地望着秦锐不知所措。秦锐顺手抓起丢在床上的包袱,拖着二人飞奔下楼。店老板见秦锐救了这两个人要走,大着胆子上前拦阻,一见秦锐手持尖刀,顿时闭了嘴巴。
       这时天色微明,城门刚开,三个人急匆匆头也不回地出了保定城,走了十几里,在路旁一座破庙里栖下身来。惊魂甫定,互通了姓名。那老者叫林树涛,是位告老的官员,那姑娘是他女儿,名叫畹儿,两人刚从江阴来保定。问到东厂番子为什么捉人,林树涛自己也说不清,只猜可能任兵部郎中时得罪了阉党,现在无官无职,东厂趁机报复,暗中捕人。畹儿在旁问:“你也是从外地来的?”
       “我从崃源县来,到锦衣府看我师兄。”
       此言一出,林树涛勃然变色:“你师兄是锦衣卫?”
       “他是保定锦衣府千户。”
       “周成名!”
       秦锐一愣:“你们也知道他?”
       林树涛不理秦锐的问话,问:“是周成名让你来的?”
       “不,我刚到保定,还没见到他的面呢。”
       林树涛满脸狐疑,上上下下打量着秦锐:“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们?”
       一时间秦锐张口结舌。刚才的作为纯是一时义气,根本讲不出道理,好半晌才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师兄和这事也没关系,锦衣卫不是东厂……”
       “锦衣卫就是东厂!”林树涛厉声道,“你们有什么花样就明着使出来!”
       秦锐眼见林树涛误会,一时不知如何辩解。畹儿忙上前拦住父亲:“秦大哥是个好人,他要真想害我们,就不会自己说出锦衣卫来了。”
       林树涛喝道:“你懂什么!”细想想,又觉女儿的话有理,不由缓和下语调道,“或许是我误会了,可我们得罪了东厂,实在不该连累旁人,无论如何还是就此别过吧。”冲秦锐一抱拳,拉着畹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锐愣在当场,又气又恼,想不到自己一片好心,却落得个百口莫辩的尴尬下场。但细想来,这事却也怨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自己这位二师兄进了这么个声名狼藉的衙门。
       在破庙里呆坐了一会儿,秦锐忽然心中一动,腾地站起身来:林树涛和畹儿走的是回城的大路,难道他们回保定城去了?
       二 二出手
       
       林树涛父女真的回城了。
       秦锐远远跟在后面。眼看林树涛带着女儿一路进了保定城,来到西街,挑了一家看起来干净整洁的店面,走了进去。
       秦锐暗暗摇头,这二人真是糊涂,刚从番子手里脱身,怎么又大模大样地住进了旅店,难道换一家店面番子们就找不到?
       秦锐眼角忽然扫到一个蹲在旅店斜对面巷口的汉子,只见他站起身,快步跟着林树涛和畹儿进了旅店,转眼又出来,四面张望一下,飞步往东去了。
       秦锐惊出一身冷汗,再也顾不得多想,飞奔进店,满面堆笑凑到掌柜跟前问:“请问,刚才进店的老爷住哪间房?就是带着一位小姐住进来的。”
       “你是……”
       “那位老爷是我们府里的故旧,我家老爷让我来送名帖。”
       店掌柜看了看秦锐,倒也信了,随口道:“二楼,人字号房。”秦锐道声谢,飞步上楼,一把推开房门。林树涛和畹儿正坐着喝茶,见秦锐直撞进来,都愣住了。秦锐顾不得解释,叫道:“快走,你们让人盯上了!”
       “怎么回事?”
       秦锐一把抓起床上的小包袱,拖住林树涛的胳膊就走:“别磨蹭了,番子马上就到!”林树涛和畹儿对视一眼,只得跟着秦锐下楼。掌柜迎上来还未开口,秦锐抢着道:“老爷和小姐到我们府上去住。”把一块银子掷在柜上,出了店门,迎面只见几条大汉已出现在街口。秦锐忙扭身一头扎进一条小巷,那几个番子远远看到他们三人,立刻追了过来。秦锐自己也不识路,几个番子猎犬般紧追不舍,眼见难以摆脱,他一咬牙,俯身从靴靿中抽出牛耳尖刀,闪在墙后。
       转眼间,几个番子疾奔过来,秦锐闪身迎上,当先一人已直撞进他怀里,他右手一挺,尖刀已直刺入那人小腹中,并顺手夺下他手中的刀来。林树涛和畹儿齐声惊叫。秦锐横刀当胸,迎面挡在巷口,林树涛想了想,也回身立在秦锐身后。剩下的几个番子似乎被镇住了,犹豫着没有上来。对峙片刻,林树涛忽然大声呼喝,秦锐会意,舞刀冲上,那几个番子气势已馁,略一交手,回身就跑。
       这一晚,三人又在那间破庙里落了脚。林树涛对秦锐千恩万谢,秦锐叫他远遁避祸,千万不可再回保定,林树涛满口答应。这一天惊吓劳乏,林树涛早已体力不支,早早睡下。
       秦锐却知自己杀了番子,已闯下天大的祸事,哪里睡得着觉。翻覆之间,畹儿悄悄走来,低声问:“还没睡吗?”秦锐披衣坐起身来。
       “今天的事真是多谢了。”畹儿在他身边坐下,“想不到我父亲那样误会你,你还是肯帮……”
       秦锐忙道:“这没什么。”
       畹儿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下去,一缕月光从窗前洒落,静静照亮了她清秀的面颊。她眼波盈盈,望着秦锐半晌,脸上一红,笑道:“你上次说的崃源县,离保定不远吧?”
       “不远,我住在清秋观里,就在县城外的白石山上。”
       “你们是什么门派?”
       “只是个小道观,谈不上门派。”
       “讲来听听。”畹儿能一直很干净地笑,笑得秦锐都有些发愣。
       秦锐道:“我师父是位道士,今年九十三岁了,除了武功还精通医理,几枚银针,一袋草药,活人无数,山民都称他一声‘老神仙’。我们师兄弟共五人,其中二哥和我是被收养的孤儿,三哥是个樵夫的儿子,家里穷,养不起,进观当了道童。大哥是山外的富户,从小体弱多病,十岁时送上山来习武强身,平时他家里送来的新衣新鞋,好吃好喝,总是平分给我们几个小兄弟。四哥却是二十岁时跑来带艺投师的,虽然排行第四,其实比大哥还年长三岁,哥五个数他的武艺最强,平时待师兄弟也不错。”秦锐说到这里不禁笑了,“可他这人毛病也多,又嫖又赌,经常偷着下山,回来就说瞎话,还让我们帮他圆谎。有时师父知道了,也不罚他,只关起门来讲道,一说就是两三个时辰,可他一点儿也不改。后来我大哥学成回家了,二哥三哥一起下山考中武举,从了军。四哥说是跟着下山考功名,可也不知考了没考,反正后来就做了绸缎生意,发了财,每年都要回山几次,送些茶叶、棉布、药材给师父,不管他在外为人怎么油滑,一回山就老实了,当着师父的面半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正统十四年鞑虏入寇,我三哥在京城保卫战中殉国了。二哥后来不知怎么进了锦衣府,从那时起,五六年没回过山了。”
       畹儿像个大姐姐般微笑地听秦锐唠叨,忽然道:“说说你二师兄,他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他?”秦锐皱起眉头,“算了,不提他了。”
       “你不喜欢他?”
       “他进锦衣府的事,师父很反对,叫人传过话,不听,后来再没回过山,我师父也没再提起他的名字。”
       “那你怎么又来保定找他?”
       “师父让我来问他件事。”秦锐忽然想起,“对了,你知不知道一位孙承宗大人?”
       畹儿一愣,犹豫半晌:“孙大人在禁卫军时,是我父亲的部将。”
       秦锐忙问:“那你知道他被革职充军的事吗?”
       “不知道。”
       “你父亲一定知道,他一听我二哥的名字马上变了脸,准是因为这事。”
       “我父亲就算知道也不会跟我说,”畹儿小心地看了看秦锐的脸色,“怎么回事?你给我讲讲。”
       “这位孙承宗大人是我二哥在禁卫军时的顶头上司,后来调任蓟镇指挥使,立了不少军功,天顺元年,于谦于阁老被奸臣陷害至死,他也被锦衣卫下狱治罪,充了军。前不久我师父的一个朋友上山,说起这事,好像是我二哥向锦衣府密告了自己的上司,靠这个才进了锦衣府。师父就让我来问他。不过我没想去问,打算在保定城玩两天就回山对师父说,问过了,没这回事。”
       “为什么?”
       “这事有也好没也好,都过去了。我师父虽是出家人,脾气却很硬,一向又把‘忠义’二字看得很重,这么大年纪了,何苦让他着这个急。”
       畹儿笑了:“看不出你还挺有主意。”见秦锐没有接口,笑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你说为什么先贤只说‘舍生取义’,从没说过‘舍生取忠’呢?”
       秦锐挠挠头,一时哪里答得上来。他不觉又看了畹儿两眼,觉得这个姑娘家,想的可真不少,也不知怎么会想到这上头来。
       第二天一早秦锐醒来时,破庙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半截残墙上用木炭写了个大大的“谢”字,林树涛和畹儿悄悄走了。
       闹出这么多事来,秦锐再不敢进保定城,挑小路绕城而过,准备回山。中午时分在一间小酒馆打尖,自觉做了一件大事,心情甚佳,叫店里炒了几个菜,要了一壶村酿白酒,切些猪头肉下酒。正吃着,门外车马喧哗,七八个穿着明黄缎飞鱼服、挎着腰刀的锦衣卫走了进来。秦锐吓了一跳,忙低下头。这些锦衣卫却看也没看他一眼,分两桌坐了,叫人打点饭食,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秦锐见这些家伙不是冲他来的,多少放下心来,不敢久留,胡乱吃了些东西,付了酒钱,背起包袱低头出门。店外停着一辆轿车,两个锦衣卫守在车旁,对秦锐上下打量。秦锐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从他们身旁走过。
       这时,伙计端着菜肴和馒头从店里出来,守车的人接过饭菜,掀起布帘递进车里,秦锐抬头扫了一眼,隐约看到车里还有两个锦衣卫,守着两名戴着长枷的犯人。
       转眼工夫,帘子又放下了。
       秦锐低头一步不停地走去,心中骇然:那两个锁在车里的人犯,分明是林树涛和畹儿!
       三 锦衣卫的刑法
       听说师弟来访,保定锦衣府千户周成名亲自迎了出来。在花厅坐了,周成名问:“你怎么来了?师父身体还好吗?”
       “师父还好,就是时时提起你,二哥五年没回山了吧?”
       “是啊,五年多没回去了。”周成名犹豫了一下,“可现在还走不开。再等等吧,最多两个月,我一定回去。”
       “为林树涛的事?”
       周成名一愣:“什么林树涛?”
       “今天一早,我眼睁睁看着他父女俩被你手下抓进府来,不会错吧?”
       “这是衙门的公事,你别问!”
       秦锐叹了口气:“二哥,你当年中了武举,和三哥一起选入禁卫军,又在北京城下和鞑靼血战,立下军功,我们都以此为荣。我是个粗人,不懂军国大事,只想问二哥一声,你在禁卫军时到底有多少位上司?”
       “什么意思?”
       “听说禁卫军里有位孙承宗大人,曾是你的上司,天顺元年他在蓟镇任指挥使,不明不白地下了狱,落了个充军的罪名,而你正好是那年调进锦衣府,升了官,”秦锐看了周成名一眼,“前阵有人上山,偶然说起,好像二哥的升迁与此事有关?现在这位林大人又是你的一位‘老上司’……”
       周成名不理秦锐的指责,压低声音问:“你怎么认识林树涛?”
       “我刚来保定时,在客店里碰到东厂抓捕林大人,现在你们锦衣卫又抓了他。二哥,你可不能跟东厂搅在一起,咱们都是清秋观的人,为人处世,得讲个良心!”
       “胡扯!你懂什么?孙承宗在蓟镇任上时,我人在京城,他的事怎么扯到我身上!林树涛是我们锦衣府拿了,可你知道他是什么人?那姓林的为官二十余年,从做县令时手脚就不干净,之后一路升了上去,走到哪儿贪到哪儿,克扣军饷、勒索地方、纵放罪犯,做的坏事不是几句话就说得清的!这里边哪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按说这些事我不该对你讲,可你是我一条炕上睡大的师弟,我就私下说几句给你听。你说东厂抓捕林树涛?那姓林的根本就是曹吉祥的亲信,彻头彻尾的阉党,朝里谁不知道!他做兵部郎中时勾结外番,将严禁外运的兵器、精铁、箭镞卖给敌国,又从蒙古购入劣马,以次充好,供骑兵使用,赚这些黑心烂肺钱,他靠谁?靠的就是曹吉祥!现在粗粗估算下来,只怕他手里的赃银有几十万两!眼看事情败露,才又靠了曹吉祥的庇护,弄了个告老还乡,想带着积年搜刮的银子躲起来享福。东厂拿他?东厂护着他还来不及!只怕我捉了他,京里的阉狗还要来找我的麻烦呢!”
       秦锐面如土色,哪里还说得出话。周成名厉声道:“锦衣府是朝廷的衙门,办案依的是王法!这几年我不敢说没办过错案,没冤枉过好人,可我进锦衣府五年,直做到千户之职,办的案中十件倒有九件是铁案,抓的也尽是些罪人。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你师兄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还不清楚?”
       “那我在客店碰到的……”
       “你说碰到东厂的人?我告诉你,番子一向只在京畿活动,想离京,那是要有天子诏命的!在保定这块地方没有锦衣府协助,东厂连门都摸不着,他们怎么拿人?官府捉人,又有什么必要偷偷摸摸?那些绝不是东厂番子。最大的可能是姓林的同党,想劫持这父女二人,讹出他们的赃银,然后杀人灭口。”周成名冷冷地道,“我还没问你,怎么搅到这事里来的?”
       “我进城时正好和他父女二人住在同一间客店……”
       “只是这样?”
       秦锐连连点头。
       周成名喝道:“就算是东厂,那也是官府!官府的事你为什么要管?”
       秦锐出了一身冷汗,支吾不清。
       周成名瞪了他一眼:“好在那些不是番子!我也不深究了,当没这回事。你在这住一晚,明天一早就回山去,别再给我惹事!”走到门口叫来一名随从,吩咐给秦锐准备个住处,又回身道,“告诉师父,我两个月后一定回山,有什么事,到时再说。”
       两个锦衣卫早已等在院里,周成名低声问:“招了吗?”
       “已经用了几遍刑了,一声都没吭。”
       “林树涛这人是铁打的,这我知道,可今儿由不得他!他女儿呢?”
       “单独关着。”
       “提来。”周成名领着两名手下往后院监房而来。
       黑暗阴惨的刑室中弥漫着一股惊人的血腥味,林树涛被绑在柱上,浑身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几个锦衣卫正在拷问。周成名走到林树涛面前笑道:“老大人还记得末将吗?”
       林树涛上下打量着周成名:“我记得你。当年在禁卫军里当过差,一身好武功。好像还有个师弟也在营中?”
       “我师弟京城那一战殉国了。”
       林树涛冷笑道:“可惜,你怎么没死?”
       “这是什么话!”
       “是句好话。你当时若也战死,岂不也是一条好汉,光宗耀祖,何其伟烈。可现在活成这样,”林树涛连连摇头,“给阉党做爪牙,连狗都不如!将来死了,阎罗王只记着你的恶行,想不起你也曾为国尽忠流血,不但你会永堕阿鼻地狱,受那无边痛苦,就连你的父母师长、列祖列宗都要受你恶名的牵累,闹得魂魄不安。与其这样,倒不如当初战死疆场!”
       周成名脸色铁青,厉声道:“老大人!我敬你是个前辈才……”
       “我既不敢称老,也不敢说大,只不过勉强算个‘人’,倒要请问周千户,你是个什么东西!”
       周成名阴森森地道:“老大人真是一点儿余地也不留呀,好,锦衣府有的是好东西招呼你!这些先不急,还是把小姐请来见一面吧。”一挥手,几个打手将畹儿架了进来。畹儿见到父亲的惨状,不禁哭了出来。周成名笑道:“这些棍子、鞭子算不得什么,锦衣卫十八道大刑:夹棍、脑箍、拦马、钉指、刷洗、铲头、剥皮、钩肠、站枷、灌毒、油煎……一旦用上,非死即残,令尊这么固执,能有什么下场?小姐还是劝劝他吧。”
       畹儿止住眼泪,冷冷地道:“劝什么?我父亲自是忠臣烈士,我一个女孩儿家只有慕他的气节,学他的榜样,难道还要劝他别怕你们这些张牙舞爪的恶狗?没必要。”
       周成名半天答不上话来,终于笑道:“了不起!想不到这娇滴滴的小姐却是位巾帼英雄。那就没什么说的啦,先请老大人‘刷洗’一下。”几个锦衣卫上来将林树涛按在一条长凳上,撕去后背的衣服,一个打手提来一桶滚水,猛地泼在林树涛背上,林树涛一声惨叫,后背顿时肿起老高,另一个打手拿过一只钉满铁钉的刷子向烫伤的地方狠狠刷去,立时骨肉糜烂、鲜血横流,林树涛忍不住嘶声喊叫。那打手猛刷了十几下才停手,退到一旁。周成名来到林树涛身边,俯低身子问:“感觉如何?”
       林树涛浑身骨肉瑟瑟颤抖,喉中发出“吭吭”的闷响,喘息良久,低声道:“用的什么……没……我还……”
       “什么?”周成名笑呵呵地把耳朵凑上去,“我听不清,大声点儿。”
       “妈的!”林树涛死死咬住牙关抬起头来,“什么狗屁刷子,老子这几天没洗澡,身上刺痒,你再给我多刷几下,使点儿劲!”
       周成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缓缓站起身来,半晌,忽然高声道:“真是条好汉!我审了这么多年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硬汉!”转向身边的打手,“你们说呢?”一群锦衣卫都不敢接口,心里却无不暗暗钦佩。周成名笑道:“这样的硬汉我再折磨,就不仗义了。”冲手下骂道,“还愣什么!快把老大人扶起来,找人给他治伤!”
       锦衣卫将林树涛扶起,处置伤口,敷上特效伤药。周成名笑呵呵地问:“老大人还吃得消吗?”
       “还好,不劳你惦记。”
       周成名轻轻点头,在房中转了几转,似乎犹豫不定。林树涛的精神已恢复了一些,冷笑道:“手段用尽了?看来你比在禁卫军时也没什么长进。”
       一个打手上前低声道:“这老东西真是铁打的,让他尝尝……”
       “不必!我自有办法。去弄几桶水把这些血都洗干净。”周成名回身问:“刚才给老大人用的第一道刑是什么?”
       身边人不知他的意思,一时答不上来。
       周成名冷笑道:“按刚才的次序,请畹儿姑娘把这些刑具重新试一遍!”
       周成名走后,秦锐一个人呆坐在房中,脑中乱成一团。
       这一次完全错了。周成名一口气数出林树涛的种种劣迹,似乎自己两次舍命救出的是个十恶不赦之人。可要说林树涛和畹儿都是坏人,又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周成名是自己的师兄,而且他那一大段话慷慨激昂,干脆利落,怎么看也不像说谎。可按他的话听来,当年孙承宗的案子也与他毫不相干,师父的那位故交岂不是在无中生有?
       谁都知道,今天的锦衣卫明里直接受命于天子,实际上却被司礼监首领太监曹吉祥控制,而东厂更是掌握在曹吉祥亲侄子的手里,这两个衙门实际上穿的是一条裤子。林树涛如果真是曹吉祥的亲信,周成名敢去抓他,应该算得很有胆量,可这几年来周成名在外面的名声……
       自调入锦衣府以来,二师兄的名声很不好听,因此,师父才和他断了联系。
       从小到大秦锐还没试过这样思考事情,脑中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呆了半天,只好又从最简单的地方想起。
       周成名说林树涛贪污了几十万两银子,这是多大一笔钱!有这么多钱怎么花呢?得买多少房子多少地,置办多大一份家业!整天什么也别做,躺在床上享福就够了。
       可这父女二人并没在家里享福。畹儿提过她的老家在江阴,说话也纯是江南口音,这上面不会有假。那他们不在江南享福,却千里迢迢跑到保定府来,住在那么间小店里,身边没有一个丫环仆役,似乎连多余的盘缠都没有,保定府离京城又这么近,两个罪人自己往京城跑,岂不是自找晦气……
       秦锐忽地站起身来。
       对呀!这父女二人分明不是在逃命,而是要进京!如果真是身负重案,怎么还要进京来找死?
       秦锐啪地在脑门上猛拍一掌。
       什么通番卖国,贪赃枉法!林树涛上京,分明是要向朝廷揭发与东厂有关之人的罪证,而东厂的秘捕和锦衣府的行动,根本就是一回事!
       四 谁有这大的胆
       当拶子狠狠收紧时,畹儿终于叫出声来。
       在此之前,这个柔弱的女孩儿已经挺过了五道残酷的肉刑。可当那些四棱木棍套住她纤细的手指,生牛皮条子狠狠收紧,畹儿到底忍不住叫出声来。
       打手们等的就是这个,他们把畹儿拖到林树涛面前,抓住发髻逼她抬起头,故意让林树涛看清女儿的脸。面对父亲,畹儿死死咬住嘴唇拼命忍痛,可已经叫出一声,就很难再忍住,终于又大声惨叫起来。
       周成名走上来冷笑道:“老大人就这么一个女儿,眼看他们夹碎她的手指?做父亲的哪能这么狠心。”见林树涛闭着眼睛不吭声,对打手使个眼色,两个大汉又用力收紧了皮条,这次畹儿却又死命忍住,牙齿咬得下唇鲜血直流,再不哼出声来。
       两个打手一分分加大力量,畹儿忽然尖叫起来:“我说了!说了……”
       打手们停了下来,周成名也凑上前来。畹儿脸色灰白,全身衣服都被冷汗浸透,喘息良久,猛地跳起身一头向墙上撞去。
       锦衣卫对这种事早有防备,不等畹儿碰到墙壁早被人一脚踹倒,几个人上来死死扭住。一个锦衣卫骂道:“这么硬的娘儿们倒也少见,给她‘刷洗’一遍吧!”
       “不!”周成名冲口而出。
       几个打手都是一愣。
       林树涛也抬起头来望着周成名。
       周成名走到林树涛面前:“老大人,我看事情未必非要做到绝处不可,你是硬汉,尽你的力也就够了,何必一定连累家人?”
       见林树涛闭目不语,几个打手上前捉过畹儿,只等周成名下令。
       周成名笑道:“这么个美人儿,好好的身子骨被刷烂了可惜,今天有的是工夫,咱们就慢慢来,慢慢玩。”他犹豫片刻,又狠狠道,“给我把她的手指甲一片片拔下来!”
       几个锦衣卫将畹儿按住,用皮条将手指紧紧缚住,一个打手用铁钳夹住右手食指的指甲猛地一撬,将整片指甲硬生生拔了下来。
       畹儿连声尖叫起来,身子发疯般扭动,双脚跺得地面咚咚直响。一群锦衣卫都望着林树涛,见他还是双眼紧闭、一声不吭,不用周成名吩咐,那打手又钳住畹儿中指的指甲,拔了起来。
       畹儿的身子猛地一挺,惨叫声憋在胸口堵住了气息,脸涨得青紫,双眼翻白,全身僵挺得像块木板,好半天才缓过这口气来,已经连叫也叫不出声了。
       周成名两步冲到林树涛面前咆哮道:“还不够吗?老大人,这还不够吗!”
       林树涛老泪纵横,终于还是轻轻摇头。
       周成名紧紧盯着林树涛的脸,好半晌,终于吩咐:“再拔!”
       “给他们吧!我要死了,疼死了!”畹儿忽然整个崩溃了,尖声哭叫起来,“救救我!父亲,救救我!”
       林树涛长叹一声,一股刚强之气终于泄了:“别难为我女儿了,你们有什么话,问吧。”
       “东厂为什么抓你?”
       “我是前朝兵部尚书于谦的旧部,于阁老被司礼监首领太监曹吉祥害死,为报仇,我曾假意投靠于曹吉祥门下。曹吉祥和曹钦意图谋反,曾三次通过我送出书信,勾结蒙古,我用伪造的假信换下了他们来往信件的原件,在朝中联络重臣,想用这几封信参倒曹吉祥。现在一切就绪,我准备把信送进京。不知东厂怎么得了消息,他们抓我就为这个。”
       “信在哪儿,京里和你联络的是谁?”
       “先放我女儿走。”
       周成名笑了:“这好办,我本也不该难为小姐,现在马上放她走。”
       “少放屁!你打的主意我还不清楚!既然走到这步,就一直走到底吧。我先把信给你,你放了我女儿,其他话以后再说。东西放在城外破庙里,我带你去取。”
       “这就对了,先给老大人和小姐治伤,准备轿子,咱们走一趟。”
       天擦黑时,周成名带着几个锦衣卫抬着两乘轿子出了城,来到林树涛头晚住过的那间破庙里。锦衣卫按林树涛的指点果然从泥胎身下找到一个油纸小包,里面是几封信件。周成名取出信看了,暗暗点头。
       “现在放了我女儿。”
       周成名只顾低头看信,理也不理。林树涛提高声音道:“你想反悔?”
       “东厂和锦衣卫是一家,我们指挥使逯杲逯大人还是司礼监曹公公亲手提拔的。现在人在我手里,信也拿到了,只要把人一杀,信一烧,就完事了。”周成名笑眯眯地望着林树涛,“不是我反悔,放了小姐麻烦太多,上上下下都不好交代。”
       “你不放畹儿,我死也不会说出和我联络的人是谁!”
       “不说就不说吧,只要把信一烧,事就过去了,多余的麻烦我还真不想找。看在以前追随过你的份儿上,给你们留个全尸。”周成名回身吩咐手下,“去树林里挖个坑……”
       “蠢货!你是东厂还是锦衣卫?这几封信京里有人知道,你的手下也眼睁睁地看见,早晚传进逯杲的耳朵,你不经逯杲的手就私下把信毁了,以后他查问起来你怎么交代?你还想不想在锦衣府里混下去了!”
       周成名想了半天,笑了起来:“说的在理,这信还真不能动……”
       林树涛冷冷地道:“今天我落在你手里了,可如果你真敢暗算了我,将来自有人找你算账!别忘了,你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千户,得给自己留点儿余地,白天扛二百斤麻包没事,晚上提个夜壶,小心闪断了你的腰!”
       周成名暗吃一惊,盘算片刻,笑道:“我说话算数,既然答应了,就决不留难。”回身对畹儿道,“小姐请便吧。”
       畹儿愣了半晌,缓缓走到父亲身旁。林树涛握住畹儿的手柔声道:“以后就剩你一个人了,要好好活着,别让我挂念。”
       “都是我没用,”畹儿哭出声来,“我给父亲丢了脸。”
       “别说傻话,这是咱们的命数。”林树涛放开女儿的手,“别哭,去吧,连头也别回,别让这些王八蛋看笑话。”
       畹儿跪倒在地向父亲拜了三拜,转身行去。林树涛静静地看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现在可以说了?”
       “我只和逯杲说,送我进京。”
       “在保定府我说了算,可进了京就是东厂的天下了。”
       “那就叫逯杲出京来见我。”
       周成名没答腔,吩咐手下:“送老大人回府。”
       
       林间小径上,畹儿孤零零地蹒跚而行,黑云如晦,星月暗淡,四野渺无人迹,浑身刑伤痛入骨髓,心中凄楚愧悔,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终于在路边坐下,双手掩面,低低啜泣。
       忽然一个人从树林里冲出,拦在面前。畹儿吓了一跳,原来是秦锐。
       “你怎么在这儿?”
       “我从锦衣府一路跟着你们过来。在破庙里见他们把你放了,我怕有诈,就悄悄跟过来。”秦锐一眼看到畹儿血肉模糊的手,大吃一惊,“这是他们干的?”畹儿忙把双手藏在身后,退开两步。
       望着畹儿苍白的脸颊,衣衫下隐隐露出的血痕,秦锐感到心抽搐了一下。
       “你们是要进京对吗?要对付东厂?”
       畹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急道:“这是我们的事,你别管!”
       这下秦锐再无疑问了。
       “另一乘轿里是林大人?我去救他!”秦锐回身往来路奔去,畹儿伸手想拉,却哪里拉得住,急得尖叫:“你别去!别管我们的事!”
       秦锐早已经奔出老远,回身道:“放心,他们人不多,我能应付!”飞一般往来路赶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官道上,几盏昏黄的灯笼一闪一闪,一群锦衣卫抬着轿子往城中而去。周成名骑在马上,脑中不停盘算,反复掂量,想不到这件事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眼看自己正一步步陷进麻烦之中。
       黑暗中,一条蒙面大汉忽然从树后扑出,手中牛耳尖刀寒光一闪,直刺入一个锦衣卫的胸口,那人惨叫一声倒了下去。蒙面人顺手抽出他的腰刀,不等旁边的锦衣卫明白过来,已将他一刀砍翻在地,旋即回身逃入林中。
       周成名眼看两个手下顷刻间横尸当场,惊怒之下,带着几个手下追入林中,大路上只留三个人看着轿子。
       眨眼间,那蒙面人又从林中闪出,向站在轿旁的锦衣卫砍杀过来,那锦衣卫慌忙招架,蒙面人身形急转,一刀直捅进他的右肋,另两个锦衣卫赶上来夹攻,那人飞身迎上,出手如电,又将一人砍倒。仅剩的一个锦衣卫吓得回头就跑。蒙面人赶到轿前,一把掀起轿帘,对赤着上身坐在轿中的林树涛叫道:“我是秦锐,快走!”
       林树涛忙道:“我受了刑伤,走不得,你别管我!”秦锐不由分说把林树涛从轿里拖了出来,这一下牵动了背上的伤处,林树涛大叫出声,秦锐这才看到他身上吓人的伤口。略一犹豫,秦锐俯身把林树涛背在背上。林树涛叫道:“别管我,这样咱们都走不了!”秦锐哪里肯听,拼尽力气背着林树涛向前飞跑。
       转眼间,一群锦衣卫追了上来,远远看到蒙面人背着林树涛将要逃入林中,一个锦衣卫抽出弓箭一箭射去,正中林树涛后心。林树涛大叫一声滚倒在地。周成名几步赶上,一脚把那锦衣卫踹了个趔趄,叫道:“不准放箭,要活的!”其余人忙收起弓呼喝着追去。
       秦锐急忙将林树涛扶起,却见那一箭深深插入背心,已无法救治。林树涛拼起最后的力气对秦锐叫道:“走!别落在他们手里!”秦锐已经红了眼睛,回身向锦衣卫扑去,可以寡敌众,转眼间连连受伤,不得不拼命突出重围,向树林中逃去。
       周成名赶到近前,只见林树涛双眼圆睁,已经死去。周成名俯身替林树涛合上双眼,喃喃道:“怎么搞成这样了?”回身问,“你们怎么看?”
       身边的锦衣卫面面相觑,都不敢吭声。
       周成名思索片刻,缓缓道:“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公开劫锦衣府的犯人,而且这么快就打听到消息?真是手眼通天……”
       一个锦衣卫忽道:“东厂?”所有人向他望去,那人深悔多口,忙缩到一边,不吭声了。
       五 清理门户
       林树涛死后,东厂的爪牙也随之消失了,保定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周成名从外面办了事回府,正在衙门外下马,忽然路旁有人叫了一声:“老二!”周成名扭头看去,却是自己的同门四哥陈旭,衣着鲜亮,满面红光,手里提着一大包茶叶。忙迎上去:“四哥什么时候来保定了?”
       “从江南贩了批绸缎过来,在保定有一阵子了。”陈旭上下打量周成名,“这一晃六年多没见,你怎么进了锦衣府,还当了千户,一步登天了?早知道你这么大本事,我还贩什么绸缎,干脆投靠你算了!”
       “你不知道?这几年没回过山?”
       “年年回去两三次,也问过你的事,师父没提,五子说你还在京城禁卫军里……这小子够糊涂的,连他二哥当了大官都不知道。”
       周成名涩然一笑:“咱哥儿俩几年不见,没什么事到我府里喝两盅?”
       “今儿算了,师父要回山,我去送送,”陈旭晃了晃手中的茶叶包,“把这点儿茶叶给他老人家带上。”
       “师父在保定?”
       “在城外金仙观住了十来天了,今天要回白石山。”陈旭一脸愕然,“你不知道?师父不是让五子找过你?”
       周成名犹豫了一下:“你见着五子了?”
       “这小子走了五六天了,还没回来,”陈旭直拍自己的脑门子,“我还以为他上京找你去了!”
       周成名心知师父不愿见他,陈旭看他神气已猜到几分,笑道:“你的差事师父不喜欢?别往心里去,人这辈子无非求名求利,求官求财,有得捞就行,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你也有五六年没见师父的面了吧?要不今儿去见上一面?”见周成名低头不语,笑道,“没事,最多挨两句数落,我让师父教训了十年,还不是该吃吃该睡睡,有什么大不了?”
       “是该见他老人家一面了……”周成名回身对锦衣卫交代几句,跟着陈旭出了城。
       金仙观建在保定城外一座小山上,每月初一、十五有会,香火很盛,平时却游人稀少。山势不高,道路平坦,树木蓊郁,景致甚佳。陈旭领着周成名一口气爬到半山腰,已是脚步踉跄,汗流浃背。
       “歇会儿吧,走不动了。”陈旭在路边一块大石上坐下,脸涨得通红,呼呼直喘。周成名笑道:“怎么弄得这么虚?”也在一旁坐了。
       山风吹来,凉爽透骨,四野静无人声,陈旭忽然不再气喘,直瞪瞪地盯着周成名。
       “老二,师父没了……”
       周成名霍地抬起头来:“什么?”
       “咱师父没了。”
       “你不是说……”
       “是师父让我来找你。他老人家一辈子行善积福,神仙一样的人物,活了九十三岁,落个服毒而亡!临终留下遗言:养大了这么一头畜生,无颜与历代先师同葬,弃于荒山野林,尸身不着寿衣,不入棺椁,坟穴深不及三尺,不立碑碣,只在脸上盖块白布,说自己死后也没脸见人!”
       “到底怎么回事?”
       “这都是因为你!师父当年把你从野地里捡回来,教你文才武艺,就是让你干这个的?”陈旭咬着牙根冷冷地望着周成名,“这五年你都干了什么?你把自己的良心昧了……”
       “我没……”
       陈旭起身退开两步:“事已至此,你别怪我。”
       不等周成名弄清出了什么事,一个声音冷冷叫道:“老二!”周成名一回头,大师兄卢凤翰已在身后,手中是两个长长的青布包袱。
       “大哥……”
       卢凤翰没吭声,把一个包袱递到陈旭手中,陈旭接过包袱抖开,露出一柄插在鞘内的钢刀。
       “你们干什么?”
       “这是师父的遗命。”陈旭抽刀出鞘,“你把事情做得太过了!”
       “白石山上怎么养出你这个禽兽一样的东西!”卢凤翰眼中喷火,挺刀一步步逼了上来,“今天就拿你的头去祭师父的亡灵!”
       “等等,别动手!我有话说!”
       “去跟阎王爷说吧!”
       就在周成名出府后半个时辰,一个穿着便服的紫面大汉带着两名长随出现在锦衣府门前。站班的锦衣卫上前问:“你们有什么事?”那人取出一块腰牌递了过去,门吏接过看了,忙不迭躬身施礼:“门大人……”
       那门大人直入府衙。来到周成名的书房坐了,两个随从立在身后。
       “叫周千户来见我。”
       “我们大人没在府里。”
       “哪儿去了?”
       “刚才回府时碰到个人,跟他出去了,留了话,说有事到金仙观找他。”
       “把林树涛提来。”
       “林树涛死了。”
       “怎么回事?你把林树涛的案子仔细说说。”
       “是这样,周千户听到风闻,说有东厂番子在保定秘捕林树涛,闹出了人命,就派人将林树涛带回问话,结果供出几封信来……”
       “什么信?”
       那锦衣卫缩了缩头:“不知道,信只有周千户见过。林树涛将信藏在城外一处破庙里,周千户亲自带人押着他去取,信是拿到了,可回来时有人半路劫杀,把林树涛灭了口。”
       “抓到刺客了?”
       “没有。”
       门大人摆摆手,看着那锦衣卫退下,起身关了房门,向另一名脸色阴沉的矮个随从一揖,退到一旁。那扮成长随的矮个子——锦衣卫指挥使逯杲,沉着脸居中坐了。
       “这几天保定府可真热闹,门达,王绶,你们都说说。”
       锦衣卫佥事王绶道:“林树涛以前和曹吉祥走得很近,现在忽然从浙江上京,又和东厂翻了脸,怕是拿住了曹吉祥的什么证据想要告发。也怪周成名多事,来个视而不见就对了。”见逯杲没吭声。王绶也不敢多说,退到一边。逯杲又坐了半天,忽道:“怎么越想越不对!”
       门达和王绶都弄不清逯杲话里的意思,没敢轻易接口。
       “周千户让人约出去,这不是什么好事!门达,你多带人手亲自去接周成名;王绶,叫咱们的人立刻进府布置起来,别一不留神让人钻了空子。”
       树林中,赤手空拳的周成名哪是两个手持利刃的同门的对手,片刻工夫接连受伤,情急之下,拔起身旁一株小酸枣树横扫直抡,拼命遮挡,步步退却,大声求饶。卢凤翰上前举刀猛砍,周成名举起小树招架,卢凤翰钢刀顺势滑落,枣树带着周成名的两根手指被齐刷刷地削断在地。周成名大声惨叫,双手抱头不顾性命地顺着山坡的荆棘丛滚了下去,浑身衣服被挂得稀烂,额角在山石上撞破,血流如注。周成名顾不得这些,爬起身向山下狂奔。卢凤翰和陈旭赶了过来,眼看周成名已逃到山口,陈旭捡起一块石头狠狠掷出,正中周成名后脑,周成名一跤跌倒在石板路上。不等他爬起身,卢凤翰已追至,挺刀刺落,直透右胸。周成名发出一声惨叫,双手紧紧抓住了刀身。几个迎面走来的游人吓得转身逃散。
       陈旭也赶了过来,看着当年情同手足的师弟血浸重衣,在地上苦苦挣扎,不禁一声长叹,收了刀退到一旁。周成名抖抖索索地手指胸口,卢凤翰俯身掏摸,却摸出一个油纸小包。
       “帮我……帮我……”周成名右手僵硬地指着卢凤翰,却已说不出话来,喘息不止,口角鼓起一个紫黑的血泡,随着呼吸一翕一张。卢凤翰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握住周成名的右手,不禁落下泪来:“老二,是你自己走错了路,事到如今谁还帮得了你?见了师父,好生认个错吧。”起身抹去泪水,低声道,“四哥,我下不去手,你帮他一把。”
       陈旭最后看了一眼周成名被痛苦扭曲的脸,狠了狠心,双手握刀正要往他胸口刺落,远远却见一大群锦衣卫走了过来!陈旭猛吃一惊,这一刀失了准头,直戳入周成名的小腹,周成名嘶声惨叫,锦衣卫看到这情形,拔刀蜂拥而来,陈旭和卢凤翰转身逃入林中。
       门达抢上前来,一把扶住周成名:“怎么回事?”
       “……东厂……”周成名拼尽最后力气挤出这两个字来,双眼一翻,直挺挺地死在地上。
       六 是非黑白
       杀了周成名后,卢凤翰和陈旭离开保定,返回涞源县城,和等在这里的秦锐会面,在县城中住了一夜,清晨收拾起行李,准备回山向师尊告祭,然后各奔东西。
       这时房门忽然被人叩响,三人吃了一惊。秦锐沉声问:“哪位?”隔了半晌,门外低声应道:“畹儿。”
       秦锐又惊又喜,忙将畹儿让进房来,见她一身素服,面色灰暗,忙道:“怎么到这来了?我正要去找你!”指着卢凤翰和陈旭道,“这是我的两个师兄,他们已为你父亲报了仇,把周成名杀了。”
       畹儿抬头深深地望了二人一眼,没有说话。秦锐问:“你这几天在什么地方,怎么找到我的?以后打算怎么办?”畹儿愣愣地不答,半晌才道:“我住在一个叔叔家。”
       “你在这一带有亲戚?”
       “是我父亲的故友,他想见你们一面……道声谢。”
       卢凤翰笑道:“谢什么,清理门户是我们……”
       “无论如何,”畹儿拦住话头,“请你们见我叔叔一面。”说完转身出房。秦锐等三人只得跟在身后,院外已停了一辆骡车,四人上车向西行去,一路上畹儿始终低头不语。
       直走了一个多时辰,车子在一处庄院外停住。畹儿引着三人进了院,来到上房,已有一个年过五旬、雄壮健硕的老者坐在房中。畹儿上前道:“孙叔叔,他们来了。”低头在一旁坐下。秦锐等三人各自报上姓名,也在房中落座。
       那老者起身道:“今天把几位请来,有件事要说。我先放一句话在这里,不知者不罪,呆会儿不管我说了什么,还请你们不要多心。我先自报家门,老夫怀宁侯孙镗。”
       此言一出,房中三人都站起身来。孙镗这个名字实在如雷贯耳,此公征战疆场三十余年,功勋彪炳,威名赫赫,称得起当朝第一员名将,想不到今天在这偏僻小村中竟能和这样一位英雄聚坐倾谈,惊喜交集,一齐抱拳行礼。孙镗微笑道:“三位都是侠士,不必拘礼,请坐吧。”三人兴奋得满脸通红,重新落座。孙镗道:“有句话想问三位,你们说我中华古往今来第一大英雄是谁?”
       “岳飞岳爷爷?”
       孙镗点点头:“南宋岳武穆自然当得起,依我看来,他算得天下第二人。这世上第一位忠义双全的英雄就在本朝。”
       秦锐三人不约而同地齐声道:“于阁老!”
       “对,于谦于阁老。正统十四年,蒙古瓦剌太师也先兴兵犯境,皇帝御驾亲征,败于土木堡,那场惨败可说旷古未有,五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天子被俘,国本动摇,蒙古人乘势直逼京城,庙堂社稷危如累卵。是于阁老一人独撑天下,惩治奸党,拥立新君,重练兵马,凭无比的决心和勇气迎战强敌,终于在北京城下大破瓦剌,挽狂澜于既倒,随后整军精武,巩固边防,连战连捷,蒙古人再不敢正视中原,也先不得不俯首称臣,将被掳去的天子送归,被景帝迎入禁城,尊为太上皇。景泰八年正月,皇帝病重不起,十六日,宦官曹吉祥联络武清侯石亨等人里应外合带兵入宫,拆毁宫墙,扶出太上皇坐殿临朝,将景帝废为郕王,太上皇重掌天下,改元天顺。第二天,于朝班中抓捕于阁老,下了诏狱。
       “下狱是要问罪的,杀于阁老总得对天下有个交代,可锦衣卫用尽酷刑却不知自己要问什么。于阁老永乐十九年中进士,宣德初年授御史,先后巡抚河南、山西各省,所到之处查勘冤狱,屯田治水,颂声满道,直至升任兵部尚书,立下那场盖世功勋。一生耿直忠介,操守清廉,只有功劳,哪有过失?查抄家产,于阁老家徒四壁,别说赃银,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朝中有的是无耻小人,可就算豺狼也不忍去陷害这样的忠臣,最终他们硬是连个诬告的人都没找到!当年岳飞屈死,好歹还定了个‘莫须有’,可杀于阁老连个罪名都没定!”孙镗拍着桌子叫了起来,“没有罪名就杀了于阁老,这世上还有天理人心、道义廉耻吗?”
       秦锐等三人都听呆了。大明子民没人不知道于谦的冤屈,可作为一介草民,他们并不了解内情。
       “这事要换了我,不知会怎么呼天抢地,鸣冤叫屈,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的冤枉。可于阁老为了朝廷和天子的尊严,自被捕入狱直到临刑,一言未发。这个被他一手挽救的朝廷,这个被他从蒙古人手里救出来的皇上要杀他,可他到死都没一句怨言……”
       怀宁侯孙镗,这个身经百战铁骨铮铮的汉子,双手掩面哭出声来。半晌,沙哑着声音道:“当年岳武穆含冤而死,天下人只知临涕,毫无作为,于阁老身后却有我们这一班旧部,不替他申冤雪恨,我们这些人活着干什么!
       “为了收拾石亨,我们花了整整四年时间搜集他的罪证。去年二月,一切就绪,我盟弟恭顺侯吴瑾陪皇帝登上凤翔楼,故意将石亨家的新宅指给天子看。皇帝问是谁的私邸,吴瑾道:‘这必是王府,不然怎能有如此排场。’一句话揭出石亨贪赃受贿的恶行,我们趁机将搜集的罪证呈上,就此扳倒了石亨,仇人只剩下曹吉祥。
       “可曹吉祥是司礼监首领太监,皇帝最亲信之人,他的侄子曹钦又掌握东厂,自成体系,我们这些大臣很难动得了他。想要扳倒他们,唯一可用的力量就是锦衣卫。为此,必须挑选忠信干练之人潜入锦衣府。成名早年在禁卫军的三千营任职,是林兄帐下部将,为人激昂慷慨,忠勇可鉴,所以我们选定了他。
       “五年前成名靠诬告自己的老上司蓟镇指挥使孙承宗是于谦一党,得到逯杲赏识,混进锦衣府。为此事孙将军全家蒙难,受尽苦楚,并无怨言。这五年来,成名做了无数昧良心的缺德事,才升到锦衣府千户。眼看一切就绪,哪知刚一动手就出了岔子……”
       秦锐只觉一丝寒气从脚底直攀上来,全身冰冷,脸色灰白。屋里静了片刻,畹儿接过话来:“成名进锦衣府后,我父亲也假装投靠曹吉祥,和他在一起混了好几年。去年告老还乡回了江阴,在家住了一年,接到孙叔叔的消息,鞑靼袭扰甘、凉二卫,朝廷准备西征,孙叔叔手里有了兵权,我们的机会来了。
       “我们从江阴来到保定,住进客栈,原计划是让自己人假扮东厂番子上来抓人,然后另有人将我们救出,这样事情就闹起来了,锦衣府听到消息,成名就以这个因头再把我们捉回去,问出那几封信来,以此引逯杲(gǎo音搞)上套。
       “可是计划刚动,救我们的人还没赶到,你却突然出现,莫名其妙地把我们救走了。后来我们弄清你只是侠义之心,就找个借口和你分手,再回到保定,依计行事,想不到你又一次出现,救了我们,更把我们的人杀了一个!”
       卢凤翰和陈旭都不知畹儿说什么,一齐望向秦锐。秦锐已是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这事完全出乎意料,可死了人,也足够引起锦衣卫的注意,我们只好将错就错。为了不让你再搅和,我和父亲假称回浙江避难,然后不辞而别,本以为你会离开保定,或者回山,或者往江南去,而我们换了个地方,等着锦衣卫来抓……”
       “可又让我碰上了。”秦锐低声道,“我自以为做了好事,心里痛快,想找个馆子大吃一顿,正看到你们落进锦衣卫手中。”
       孙镗不禁一声长叹:“真是命数!”
       畹儿半晌无言,终于又道:“本来我父亲想借这几封信把逯杲引出京城,然后我们的人假扮东厂刺客去行刺逯杲,逼他和东厂反目。那时逯杲就会善待我父亲,以求通过他和京里反对东厂的人取得联系。我父亲虽然陷在狼窝,其实稳如泰山,反而可以做孙叔叔和逯杲见面的引子。可半路上你突然出手,混乱中,我父亲稀里糊涂地送了性命!这还不算,你又从哪儿找了这两个人来,莫名其妙地害了我丈夫!”畹儿忽地站起身来,指着秦锐的鼻子尖声道,“为什么要管我们的事!你这个多管闲事的狗畜生!”
       孙镗厉声道:“畹儿,你干什么,这事不能怪他!”
       畹儿转身冲孙镗嘶叫起来:“不怪他!让我去怪谁!”
       “把他们找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你闹一场吗?”
       畹儿愣了片刻,掩面奔出屋外。秦锐面色如土,望着孙镗。孙镗低声道:“成名确是畹儿的夫婿。”
       “不可能!他那样拷打林大人和畹儿!”
       “苦肉计。成名加入这个计划后不久就和畹儿订了亲,林兄辞官回江阴前,他们行了合卺(jǐn音紧)之礼,这事是我提的,反正我们这些人生死都系在一起了,让他们成亲也好。”孙镗看了看房中的三个人,轻轻摇头,“眼看苦肉计成了,逯杲也已离京,可想不到几天之内林兄和成名先后被杀,我们苦心经营的计划功亏一篑……”
       秦锐呆坐在一旁,眼前一片漆黑,竟似已想不起自己是谁,置身何地。孙镗走过来轻声道:“不必过于自责,我们再一起想想办法。你去看看畹儿,她现在的心境,可别做出什么傻事来。”秦锐一惊,起身飞奔去了。
       屋中静了良久,卢凤翰缓缓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小包交给孙镗,孙镗揭开油纸,面前赫然便是那几封要命的书信!
       “怎么在你们手里?!”
       “从成名身上抄来的。”
       孙镗长叹一声:“逯杲看不到信,林兄和成名就白死了!两条人命啊!”
       “我们、坏了大事了……”
       孙镗双眼紧闭,微微摇头,尽力镇定下来:“这信我会想办法送回去。二位是成名的师兄弟,也都是侠义之士,我们的计划不能就这么停下来,我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
       卢凤翰和陈旭对视一眼,起身道:“但凭侯爷吩咐。”
       孙镗点了点头,关了房门,回过身来,对二人深深一揖。
       秦锐一路追出庄来,远远看到畹儿呆呆地坐在树下,双手抱膝,身子缩成一团。秦锐悄悄走过来,看着畹儿不敢开口。畹儿扫了他一眼,低声道:“你来干吗?”秦锐犹豫半晌,轻声问:“侯爷说我二哥是你……”
       “是。”
       “可他怎能狠下心来,对你和林大人用那样的酷刑?”秦锐无话找话。
       畹儿霍地抬起头来厉声道:“这用不着你管!”狠狠地瞪着秦锐。半晌,好像自语般喃喃道,“不怪你,是我们运气不好。陪我坐会儿吧。”
       秦锐在畹儿身边坐了。畹儿双腿蜷在胸前,头埋在膝上一动不动,秦锐也不敢吭声。两人就这样呆坐了很久,畹儿忽然道:“我当时真的招了。”
       “什么?”
       “本说好等父亲的眼色行事,可我没熬过就招了……原以为下了多大的决心,事到临头,却只是个没用的丫头。如果真落在敌人手里,那一定守不住秘密,什么也守不住。”
       秦锐一时不明白畹儿说的是什么,半晌会过意来,低声道:“不,当时你父亲和丈夫都在身边,那些信又不是真的秘密,反正要说,只是早晚罢了,所以你才软弱。如果真有秘密,你是守得住的。”
       畹儿静静地望着秦锐:“也许你说得对,我从小让父亲宠惯了,又找了个比我整整大十岁的丈夫,虽然在一起的日子不多,可成名宠我,比我父亲还厉害。他们打我时我父亲哭了,成名却连哭也不能哭,因为得完成计划……其实他们都比我艰难,可谁也不能后退。”
       秦锐呆呆地听着,心中一片凛然的寒意:“你和孙侯爷、林大人、我二哥是一样的人。”
       “什么样?”
       “狠。你们都不是寻常人,身上有股一往无前的狠劲,为达目的所下的决心比天还大!不像我们这些匹夫,最了不得也就是拼上一死,再多就做不出什么了。”
       “也许他们这些大男人是这样,可我只不过是咬着牙跟着他们走。从小就听父亲讲于阁老的故事,不知听了多少遍。嘴里说的是于阁老,心里想的是于阁老,慢慢陷进去了,觉得为于阁老报仇的事比天还大,好像自己就为这事才生下来。到底在做什么,能不能成,都不管了,只知道一步一步往前走。走来走去,最后把于阁老都忘了,心里只剩仇恨和计划。”畹儿抽了抽鼻子,低声道,“为什么我父亲不能只是个告老的官员,成名不能只是个禁卫军的千户?而我就整天呆在家里,种点儿花,做做刺绣,等着丈夫回家,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用想……”
       畹儿住了口,呆坐半晌,喃喃道:“现在亲人们都不在了,回头想想,像做梦一样,眼睁睁地跟着别人忙活,进退两难。忽然梦醒了,一身轻松,好像变成了一只鸟儿,拍拍翅膀就能飞起来。”畹儿抬头望着天边的某处,忽然轻轻笑了,“我想变成一只会说话的聪明鸟,八哥好呢,还是鹦鹉……”
       
       七 (尸从)人
       四更将尽,保定城中灯火萧然,万籁俱寂。黑暗里,两个人影出现在锦衣府衙门外,四顾无人,纵过高墙,无声无息地向后堂潜去,直来到逯杲的寝室外。一个黑衣人摸上前,俯身拨动门闩,只几下,房门开了,两人拔出背后的钢刀,闪身入房,月光下,只见床榻上空无一人,正惊疑间,耳边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哨,大群锦衣卫从隐身处冲出,院子里火光闪闪、人声如沸。
       “妈的,真来了!”逯杲狠狠地咬着牙,“在锦衣府混了半辈子,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想动我!王绶,你亲自去,给我抓活的!”
       锦衣卫佥事王绶带着几个手下冲入房中,高叫:“大人要活口,手底都给我有点儿数!”锦衣卫齐声答应,蜂拥而上。
       瞬间,房中兵刃交格,呼喝惨叫声四起,一转眼已有三名锦衣卫被砍倒在地,两个黑衣人也各自受了几处刀伤,被十几名锦衣卫逼到墙角。眼看情势危急,混乱中,一个黑衣人忽然大声喝叫,双手握刀四下狂扫,将锦衣卫逼退,不顾性命地直向王绶扑来。王绶挺刀突刺,那刺客却已豁上了性命,迎着刀锋撞去,王绶大惊,手下一软,这一刀斜捅进刺客的软肋,那人大叫一声,一刀挥出,王绶的头颅直滚出十几步远,尸身栽倒在地,血污四溅。另一个黑衣人也吼叫着抡刀乱砍,顿时又砍翻两人。其他锦衣卫吓得发一声喊逃出房去,黑衣人顺手关了房门,回身拉住一只书架猛推,书架“砰”地倒下,将房门堵了个严严实实。那中刀之人眼见锦衣卫退了,一跤坐倒。
       “怎么样?”
       “真疼,”卢凤翰满脸是汗,手抚伤处带着哭腔低声道,“四哥,帮我看看,真他妈疼……”
       陈旭抢上前查看伤处,王绶那一刀是从左腹斜斜捅入,卡在了肋骨上,伤口血如泉涌,倒未伤到脏器。
       “没事,死不了!”
       “死不了?”卢凤翰咳了几声,低低笑道,“死不了也得死……我这辈子还真没这么疼过,四哥,想想办法。”
       陈旭把卢凤翰扶到床边躺下,扯下蒙面的黑布用力掩住伤口,血渐渐止了。陈旭笑道:“真是少爷坯子,一点儿伤就大呼小叫,要是上了战场,撞上鞑子,我看你准得掉头就跑。”
       “上战场干吗?我他妈不想上那儿去。”卢凤翰喘息半晌,低声道,“其实我不过(尸从)(sǒng)人一个,白学了一身武功,可要说为国为民,行侠仗义,压根儿没动过这个念头。什么社稷天子,都太大太远,和咱小百姓扯不到一块儿,头顶上有官府,也轮不到我替天行什么道。百十亩水浇地,七八间大瓦房,糟糠妻子,一儿一女,尽够了,别的还图什么?不是师父一句话,我决不会抛家舍业,跑到这儿来找二弟的麻烦。可现在这条命硬是不要了,为的是于阁老,这个名字就值得我去死!”卢凤翰长叹一声,“就这么死在外头,骨分肉烂,家里连个信儿都得不着。儿子才五岁,还想好好给他请个先生,我女人倒会持家,可也才三十出头……舍不得,事到临头,心里还真舍不得。”
       陈旭笑道:“要说(尸从),我比你还(尸从)。其实我上山以前是做贼的,多亏师父点化,才好歹揭了这身贼皮。可骨头变不了,娇妻美妾,金银财宝,山珍海味,哪样也舍不下。为别人去死?做梦也没想过,就算于阁老也不值我拼上这条命。但要老二命的那一砖头是我扔的!我老婆没生养,又是个醋坛子,我对她也没什么心气儿了。半年前又收了房外宅,模样周正,知冷知热的真可人疼……也没给她安排安排,只怕将来要怪我无情啦。”
       卢凤翰连连摇头:“真没出息。其实你比我们谁都聪明,本事也强。”
       “师父说过我多少回了,不指望成器,只要不做贼就行。”陈旭笑出声来,“想不到我这个贼骨头,临了还真做了件大事。”
       “咱都是赶上的,身不由己。”卢凤翰抬起身来,“不管怎么说,好歹是为忠义而死,也算有个说头。”
       “忠义?死了都没人知道,你说这忠在哪儿?义又在哪儿?”
       “咱们不过死得无声无息,老二枉死,还落千古骂名,这些事哪里计较得过来。”卢凤翰把头凑过来,“你说人死了有魂吗?”
       “有!”陈旭半开玩笑地大声说,“像咱这样死出名堂的人就有!”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门外传来一片鼓噪,无数火把逼了上来,有人高叫:“里面的人听着,再不出来就放火了!”陈旭起身从门缝向外望去,院里是成群的锦衣卫,兵刃在火光中闪着寒光。
       “到时候了。”陈旭上前扶起卢凤翰,“黄泉路上总算有个伴儿,有什么话咱路上说?”
       “好,”卢凤翰将钢刀横在颈上,深深吸了口气,“路上说!”
       “走着,兄弟,走着……”
       “这两个家伙就是杀周千户的刺客!”
       “能肯定?”
       “面对面撞上的,错不了。”
       逯杲看着手下将两具尸体抬了下去,自己踱到桌旁坐下,闭目不动。
       “东厂和锦衣府本是一家,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清?我们的人,他东厂说杀就杀!”门达愤愤地道,“对付周成名也就罢了,居然把手伸到大人头上。这姓曹的也太狠毒了!”
       逯杲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摇曳不定的烛火把他的脸颊罩上了一层恐怖的青白色。门达凑上前低声道:“东厂已经把脸撕破了,咱不能坐以待毙呀。”
       “得先从周千户死前办的案子下手,弄清他到底从林树涛手里拿到了什么。”
       “可我们到处找不到那些信,会不会周成名已经把东西毁了?”
       “但愿没有。”逯杲站起身来,“召集人手,把这府里每一寸地方都翻过来,一定要给我找出来!”
       整整一夜,秦锐枯坐在庭中一动不动,夜风四面拂来,杂乱扭结,浑无章法,偶尔有声音在耳边划过,如真似幻。秦锐呆呆坐着,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想不起。
       不知何时,孙镗走到秦锐身旁,静静地站了一会,低声道:“畹儿已经去了。”
       秦锐没有作声,好半晌,忽然身子一颤,猛地回过头来,瞪着眼睛望着孙镗。孙镗叹息一声,缓缓点头。
       “林兄和成名死后,畹儿就有了这个念头。我曾劝过她,可以觅处庵堂,诵经茹素,青灯古佛……可畹儿性情刚烈,我也不知如何劝她。现在她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昨夜,走了。”
       秦锐愣愣地听着,脑中昏沉沉的,说不出是惊愕还是伤感。从昨天到现在经历了太多的震惊与愧悔,他的神经似已麻木了。
       “你两个师兄也不会回来了。他们昨夜去行刺逯杲,想来已经成仁了。”
       “行刺逯杲?为什么!”
       “他二人刺杀周成名时被门达远远看见,而成名临终前,凭着急智对门达说那是东厂的人。我想他当时这样讲,一来为整个计划埋下伏笔,二来也是替自己的同门兄弟遮掩。可现在我要借这个由头,把计划继续下去。”
       “怎么说?”
       “既然锦衣卫误把你的两个师兄当成了东厂的杀手,我们干脆将计就计,让他们再出手刺杀逯杲,然后死在那里,这样逯杲就会认定是东厂要杀他灭口,惊惶之下,会彻底和东厂决裂,同我们站在一起,用那些信去参劾曹吉祥。”
       “可我两个师兄为什么一定要死!”
       “他们的尸身若不摆在门达面前,又怎能证明这就是当日刺杀周千户的刺客?”
       “为什么一定要用那个逯杲!侯爷手握兵权,又有曹吉祥通番卖国的证据,难道还收拾不了他们?”
       “信是假的……”
       秦锐惊得几乎呼吸停滞:“假的?”
       “我们手里没有曹吉祥叔侄的任何证据,几封信都是假的。”孙镗冷冷地道,“只要能除掉这些畜生,用什么手段都不过分!”
       “可用这些假证据怎能扳倒东厂?”
       “就因为是假的,我们才不得不让林大人和畹儿去演那苦肉计,好让逯杲相信那些东西是真的。如此安排,我也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孙镗深深叹息,右手抚额半天不语,终于又道,“现在你的两个师兄先杀了周成名,再去刺杀逯杲,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那也该让我去,这整件事都是因我而起!”
       “可门达看到的却不是你。”
       秦锐憋得满脸紫涨,额上青筋暴起,双手死死握着拳头,胸中仿佛沸油煎煮,一颗心几乎要炸裂开来。
       “整件事因我而起,我才是那个该死的人!”
       “你也是一片侠肝义胆,不必自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下面的戏还要由你来演。”
       “让我做什么,大人吩咐就是了!”
       “你回保定去。把这几封信重新交到逯杲手里,顺便潜入锦衣府,做我们的内应。”
       秦锐挺身站起:“我这就回城!”
       “不,让我们布置一下,你明天中午回城。“畹儿要入殓了,再去见一面吗?”
       “我哪有脸见她……”
       八 换天
       周成名死后,逯杲已在锦衣府衙门里连续翻找了几天,那些证据却杳无踪影,逯杲不得不怀疑周成名因为怕事已将那几封信毁了。正在房中发愁,一个锦衣卫走进来:“大人,有人来找周千户。”
       “什么人?”
       “这人前几天也来过,好像和周千户很熟。”那人想了想,“就是擒住林树涛那天来的。”
       “什么时候走的?”
       “第二天吧?当时忙着林树涛的事,没留意。”
       “带进来!”
       不大工夫,秦锐被人领了进来,向逯杲行礼。逯杲问:“你找周千户有事?”
       “他是我师兄,我从京城回来,看看他就回山去。”
       “周千户被盗贼暗算了,我们是从京城来查案的。”逯杲冷眼观察着秦锐脸上的神色。秦锐一愣:“不可能,前两天我师哥还活蹦乱跳的。”“周千户的灵柩还停在这里,你去拜祭一下吧。”逯杲也不多言,领着秦锐来到后堂。堂中停着一口棺木,条案上摆着周成名的灵位,两旁燃着素烛。
       “二哥!二哥……”秦锐扑上前手抚棺椁捶胸顿足放声号啕,直哭得声嘶力竭,又匍匐在灵前以头触地咚咚直响,不多时竟已撞破前额,在地上碰出斑斑血印。逯杲和门达立在身侧,眼见秦锐真情流露,伤痛欲绝,也不禁暗暗唏嘘,再不疑有诈,上前将秦锐扶起。好半天秦锐才止住哭声,手抚棺木恨恨地道:“二哥,我一定把仇人碎尸万段,给你报仇雪恨!”回身问逯杲,“凶手捉到了吗?”
       “还没有。”逯杲将秦锐扶到一旁坐了,“你来找师兄有什么事?”
       “想求二哥帮着寻个差事。可他说现在不方便,让我过两三个月再来。”
       “为什么不方便?”
       “没说。他只说这几个月可能有大事要忙,过了才能帮我。我看师兄好像有心事,就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他说他得罪了‘阎罗王’,我听着话头不好,没敢多问。”
       逯杲和门达对视一眼,暗暗点头。
        “你走时,周千户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给了十几两银子。”
       “别的呢?”
       “别的没什么了。哦,他府里有个仆人病死了,让我帮忙把骸骨送到城外一处庙里寄放,我都办好了。”
       “放骸骨的是棺木?”
       “是个骨灰坛。”
       “在哪个庙里?”
       “灵境寺。”
       逯杲起身出了灵堂,立刻叫过一名锦衣卫:“最近你们府里有人病死吗?”
       “没有。”
       “马上带我去灵境寺!”
       一个时辰后,逯杲飞马赶到灵境寺,叫来僧人指点,在庙旁的坟茔里挖出一只骨灰坛来。打开盖子,里面没有骨灰,只有小半坛沙土。逯杲随手将骨灰坛摔在地上,泥土中,一个巴掌大的油纸小包露了出来。
       逯杲和门达返回京城,已是第二天初更时分。两人刚在府里坐稳,下人来报:“怀宁侯孙镗过府拜会。”
       “孙镗?我和他没什么交情呀。”逯杲略一沉吟,冲门达摆摆手,门达退进内室去了。逯杲整了整衣冠,亲自迎出府门,毕恭毕敬地把孙镗让进书房。
       “侯爷深夜到访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不过确有大事和你商量。”
       逯杲心中一动,并不接口,指着茶碗笑道:“这是上好的黄山毛峰,侯爷尝尝味道。”
       孙镗一手推开茶碗:“我不是来喝茶的,你们锦衣府扣了我的东西,我想要回来。”
       逯杲两手一摊:“不会吧,什么东西?”
       “信,林树涛手里的信!”孙镗站起身来,“逯大人刚从保定回来吧?”
       “我这几天偶染风寒,一直没出门。”
       孙镗冷笑一声:“保定锦衣卫千户周成名让人杀了,你知道吗?”
       “已经报上来了,周千户剿办盗贼,却被贼人暗算,刺客还没捉到。”
       “现在捉不到,只怕就永远捉不到了。我听说两个刺客的尸体已在锦衣府后院焚化?”
       逯杲听孙镗说出这话,也不再抵赖,坐直身子静听下文。
       “这几天除周成名外,前兵部郎中林树涛、锦衣府佥事王绶都莫名其妙死在保定,还听说王绶是替别人挡了刀子……”
       “你怎么知道这些!”
       “这几天我人在京城,眼睛却在保定。我是武夫,说话不会绕弯子,林树涛身上的信是我的,还给我!”
       “我不知道什么信。”
       “也不知谁杀了周成名?还要我点拨一句?曹钦是条恶狼,对谁都不信任,你在他手下已经混不下去了,应该心中有数!”孙镗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我们已经盯了姓曹的好几年,手里的证据不止这一件,这次一定要参倒曹吉祥!逯大人如果跟我们合作,这几封信就算锦衣府找到的证据。东厂垮了,锦衣府就是天下第一衙门,再不用受太监的窝囊气,逯大人自己至少也能封个伯爵。”孙镗看了看逯杲的神色,站起身来,“这件事的利害得失,逯大人自己掂量一下,明早我就上朝参奏曹吉祥,咱们朝房里见。希望你到时带上这些信。”转身出房。逯杲忙亲自将孙镗送出府去,回到书房呆坐不语。
       门达从内室出来,躬身立在一旁。良久,逯杲抬起头问:“你怎么看?”
       “曹钦太毒,朝中恨他的人越来越多,就算这次混过去了,势力也未必持久,林树涛这件事上他的手段更是令人齿冷,以后咱们也难保不受他暗算。如果和孙镗一起扳倒东厂,对大人和锦衣府都不失为扬眉吐气的好事。”
       “皇帝真会处置曹吉祥吗?”
       门达一愣,答不上话来。人人皆知,当今皇帝昏庸无能,专宠宦官,从前就是受太监唆使御驾亲征,差点儿送了自己的性命,现在又因为“拥立”之功对曹吉祥言听计从,就算把这些证据都摆出来,这个旷古少有的糊涂皇帝也未必能做出什么像样的事来。
       “曹吉祥内掌司礼监和东厂,外掌禁军三大营,手眼通天。如果这次皇上庇护了他,等缓过手来,只怕被扳倒的就是孙镗了,咱们也都活不了,最好别拿脑袋开玩笑。”
       “那就把信和孙镗一起交给曹钦?”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逯杲踱到门前,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半晌低声道,“反正这两条船,我总得上一条。”
       新的一天静悄悄地过去了,孙镗和逯杲先后入宫见过天子,可紫禁城中没有任何动静。不知不觉间,夜色降临。天交二鼓,一乘小轿悄悄出现在东厂厂公、昭武伯曹钦的府外。
       已经睡下的曹钦被仆人唤醒,匆匆换了衣服出来,锦衣卫指挥使逯杲已候在院里,抢着上前行礼。曹钦忙还礼,两人逊让了一回,手拉手亲亲热热进了书房落座。曹钦还待寒暄,逯杲已经开门见山:“厂公还记得林树涛吗?”
       “他不是一年前辞官回江阴老家了?”
       “可几天前林树涛又悄悄上京了,路过保定府时被我的部属截住,审后方知,他和京中一批官员暗中联络,想上京参劾曹公公。”
       “不可能,林树涛是我叔叔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厂公别忘了,林树涛也曾是于谦的旧部!”
       曹钦暗吃一惊:“京里和他联络的是谁?”
       “幕后主使是怀宁侯孙镗。”
       “林树涛说的?”
       “林树涛已死在保定,孙镗是自己跳出来的,我的手下从林树涛身上抄出几封信来,刚交到我手里,孙镗就找上门来,居然想让我和他联手扳倒曹公公。”
       曹钦冷笑道:“那倒是,能扳倒东厂的怕也只有锦衣府了。”
       逯杲跳起身双手乱摇:“厂公不要多心,我如有二心,今晚就不会来了。孙镗已将林树涛之事上奏,今早天子秘密召我进宫,问起那几封信来,我一口咬定从没见过,好歹搪塞过去。这几封信我带来了,厂公请看。”从袖中取出信件递给曹钦。
       曹钦逐一看罢,摔在桌上:“孙镗这个混蛋,想用几封假信害我,活得不耐烦了!”恨恨地坐了半晌,对逯杲道,“信虽是伪造的,毕竟事情已上达天听,逯大人把它瞒下来实在不妥,还是递上去吧,我自会去向天子分辩。”
       逯杲抓过信纸几把扯得粉碎,顺手扔在脚下:“逯某有今天,全靠曹公公提携,锦衣府和东厂一脉相承,何分彼此。据我所知,孙镗一党蓄谋已久,密告厂公的不止林树涛一人,今早天子已颁密诏,命锦衣府暗查曹公公和东厂,又有传言,宫里的禁卫军准备全部换掉,九门守军也由西征军替换,依我看,天子似乎要对曹公公动手了。”
       曹钦脸色铁青,瞪着眼睛望着逯杲,半晌喃喃道:“不会,当年是我叔叔把天子扶上金殿复辟,圣上也亲口说过,只要他在位一天,我曹家就安享一天富贵……”
       “在皇帝眼里,我们不过是群奴才。石亨和曹公公一样的功劳,可他现在连骨头都朽了!伴君如伴虎,天子一皱眉头,我们就可能粉身碎骨!”
       曹钦一屁股跌坐在椅上,说不出话来。逯杲凑近前问:“厂公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东厂权势再大也不过是鹰犬,主子一声令下,我们只管厮杀扑咬,如今要治罪,除了俯首领罪,还能做什么?”
       “改朝换代!当今天子庸碌无能,算得上旷古未有的昏君,厂公在京中、朝中势力滔天,只要振臂一呼,必然四方响应,就势攻入禁城,未必不能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曹钦霍地抬起头来,半晌又摇了摇头:“这世上哪曾有过太监的儿子做皇帝的?”
       “有!巧得很,那正是厂公的同宗——后汉三国魏王曹操,雄踞天下,后代追封为魏武帝,他就是宦官之后。只要厂公一声号令,我们锦衣府愿效死力!”逯杲眼见曹钦还在犹疑,上前拉着他的衣袖厉声道,“再犹豫不决,不出三天,曹公公和厂公就在诏狱里了,姓逯的这颗脑袋也保不住!可现在还有机会!曹公公还能掌握禁卫军,再加东厂和锦衣府,北京城每寸土地都在咱们手里,只要控制住紫禁城,先以天子名义颁诏,杀了孙镗,再将天下兵马大权抓在厂公手里,那时您就是挟天子令诸侯的魏王了,其他的事,我们可以慢慢去做。”
       曹钦双眼微合,沉思良久,终于问:“锦衣府有多少人可用?”
       “三百名亲信,都可为厂公赴汤蹈火。”
       “东厂有五百人,加上禁卫军……”曹钦咽了口唾沫,右手抚额,又是良久不语,终于又问,“你的人明晚能召集起来吗?”
       “能!”
       “好,明晚二更潜入紫禁城。天亮前,杀孙镗的诏书一定要发出去。这次行事绝不能惊动九门守军和城中百姓,后天一早,北京城里必须一切如常。”
       天顺五年七月初三夜,风清气朗,繁星满天,争相拥挤着,向地面一眨一眨地窥探,等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戏缓缓拉开帷幕。
       一更刚过,孙镗带着儿子孙钺悄悄来到紫禁城的长安门外,宫门打开一条缝,二人闪身进去,登上宫墙。恭顺侯吴瑾坐在楼内,见孙镗进来,吴瑾起身问:“怎么样?”
       “曹钦动起来了!他的几个兄弟曹铉、曹铎,还有爪牙冯益等都进府了。逯杲传来的消息说东厂附逆的约有五百来人。”
       “多多益善!最好东厂全都附逆,我们就可以把这颗毒瘤整个切下来!”吴瑾冷笑道,“最怕的就是他们不动,现在事情简单多了。”
       “曹吉祥有什么动作?”
       “这老狗联络了一批禁卫军军官,其中有咱的人,下午我把几个谋反的贼党都悄悄收拾了,现在宫里禁卫军都握在咱们手里。”
       孙钺取出一本名册:“这是跟东厂有勾结的太监名册,逯杲刚传进来的。”
       “有了这个,我们就心中有数了。”孙镗将名册交到吴瑾手中,“没有禁卫军策应,几条阉狗不足为虑。你调一百人分十组做好准备,只要曹钦一动,就在宫里照名册抓捕阉党。人手都布置好了?”
       “禁卫军分伏在左右长安门内,等叛贼进来,我们和锦衣卫一起动手,把他们杀得一个不留!”
       “万事俱备,”孙镗坐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就等曹钦来送死了。”
       忽然,孙钺口中嘘了一声,指向窗外。孙镗和吴瑾一起凑近窗隙望出去,朦胧月色中,一大片灰蒙蒙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掩过长街,从四面八方向宫门聚集而来。
       一时间身经百战的孙镗也面色如土。吴瑾喃喃道:“怎么搞的?这么多人……”
       “中计了!”孙镗咬着牙恨恨地道,“妈的,让逯杲骗了!”
       九 天子脚下
       被曹钦吓呆了的远不止孙镗一人。这时逯杲和门达正混在逼近宫门的人群中,慌得手足无措。
       曹钦的险诈远出他们的预料,即使对逯杲也不信任,诡称只调集了五百多人,实际上,曹钦手中掌握着十倍于此的力量!
       远在曹吉祥得势之初,就暗暗豢养杀手,网罗死士,曹钦掌管东厂后更是到处搜罗江洋大盗、亡命之徒,多年苦心经营,势力早就不局限在东厂。当这些穿着寻常百姓衣服,暗藏利刃的死士从京城的各个角落潜出,四面八方集中到长安门外,竟汇成了一片望不到边的人海,怕不有四五千人!随着一声号令,这些亡命之徒分成两路,一队向东而去,另一队齐声鼓噪,抽出兵刃直扑宫门。
       瞬间孙镗已经反应过来,对吴瑾叫道:“快,快!东安门!他们攻东安门去了!”吴瑾领着三百禁军向东安门奔去。
       宫墙下叛党已潮水般涌来,直逼长安门。禁卫军弓弩齐发,拼命阻击叛军,叛党虽有数千之众,一时却也不能得逞。孙镗对孙钺叫道:“你带人去抓捕曹吉祥,带来逼曹钦退兵!”
       宫门外,曹钦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本以为禁卫军已被叔叔控制,自己一到,宫门就会打开,想不到却遭遇了禁卫军的迎头痛击。他手下这些江湖亡命徒大都身有武功,浑不畏死,却未受过训练,很难组织起有效的攻势,又不擅用弓箭火器,面对禁卫军的防御一时竟束手无策,在宫门外陈尸累累,毫无进展。
       逯杲飞奔过来:“我们的人都拥在这里不是办法,让我带锦衣卫去东安门协助曹铉,两路齐攻,只要有一路得手,大事就定了!”
       “有劳逯大人,事成后我给你个王爵!”
       逯杲领着数百锦衣卫向西而去。门达凑上来问:“我们真要替曹钦卖命?”
       “放他娘的屁!这些阉党就算弑了君也坐不了天下,跟着他们别说封王,连九族都保不住!如果我在宫墙里头,现在也和孙镗一起跟曹钦拼命,可我们在外头,这几百人和他们硬碰,是拿脖子往刀口上撞。”
       “那怎么办?”
       “如果孙镗能撑到天亮,就有转机。我们找个地方躲躲,看准了再下手。”
       “躲到哪儿去?”
       逯杲笑道:“我倒有个好地方……”领着锦衣卫悄悄退走了。
       孙钺领着禁卫军直入内宫,往司礼监而来。几个太监拦在门前高声喝问,孙钺一言不发,手起刀落立刻砍杀了两个,其他的抱头鼠窜,孙钺一脚踹开房门,冲进曹吉祥的卧房。
       昏暗阴沉的房中漾着一股刺鼻的酸腐味道,一个白发稀疏的老头子缩在床榻的阴影里,脸歪着,鼓着眼睛惊恐地望着闯进来的武士。
       “你是曹吉祥?”
       “原来是孙侯爷的公子。”曹吉祥显然已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反而镇定了许多,“昨天我就觉着不对,可我那些侄子逼得我无路可退。就像五年前石亨他们逼得我无路可退……我这一辈子,老让人逼得无路可退。”
       “五年前你害了于阁老,现在报应来了!”
       “这报应也该来了。”曹吉祥起身在床沿上坐下,烛光照亮了一张太监的苍白虚弱的脸,看起来柔缓温和、低眉顺眼。
       “我这辈子没家室,没朋友,男不男女不女,在皇上面前是奴才,在大臣眼里是狗,太监们自己也互相撕咬,要想比其他狗活得更像样点儿,就得拼命往上爬。不搞那场政变就到不了今天的位子,不杀于阁老,政变又师出无名。这五年来,朝中再找不到个像样的首辅,关外又受了鞑靼的欺负,都因为没了于阁老……我不是没有心肝,也愧呀,也后悔!五年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就等着报应。有个东西‘夺门之变’时就备下了,这五年来从不离身,一会儿我给你看看?”
       “少放屁!”孙钺厉声道,“把他拿下!”
       “等等,让我穿上衣服,这样我那些侄儿们远远就能认出我来。”曹吉祥颤巍巍地站起身,缓缓穿起那身正四品的太监袍服,口中嘟哝着,“穿上,穿上,活着是个奴才,死了也是个奴才……”忽然从衣襟下摸出一个小瓶,拔开塞子,把瓶里的药水直灌进口中。
       孙钺两步抢上,一掌将瓷瓶打落,却已有半瓶毒药被灌了下去。只片刻工夫,曹吉祥的脸已罩上了一层黑气,七窍中浸出污血。
       曹吉祥身子软瘫在地,口中喃喃道:“于阁老,我这条老狗给您请罪来了,请罪来啦……”
       孙钺赶回来时,长安门还被孙镗紧紧地控制在手中。见孙钺回来忙问:“曹吉祥抓到了?”
       “服毒自尽了!”
       “老混蛋!”孙镗狠狠地骂了一句,“情势危急,我把叛党吸引到左门这里,你带五十人去右门,想办法冲出去,召集西征军入宫勤王。快去!”
       孙钺飞奔而去。孙镗对身边军官叫道:“把宫门打开半扇,宫门一开,所有人一起喊杀,让他们误以为咱们要出击,集中人手,准备弓弩,叛贼敢迫近宫门,就给我狠狠射杀!”
       片刻工夫,长安左门缓缓打开,城上城下的禁卫军齐声喊杀,声震夜空。聚集在广场上的贼众忙列阵迎战,却见宫门只开了半扇,并无一人冲出,不大工夫,打开的宫门又缓缓关闭。曹钦一声喝令,叛党蜂拥抢门,宫墙上禁军乱箭如雨,立时将他们射了回去。
       忽然,宫墙西面人声如沸,火光闪闪,孙钺率一支禁卫军乘乱杀出。孙镗立在宫墙上,眼看一条火龙摇摇摆摆一路向西而去,喊杀声此起彼落,渐渐低沉,忽然间,万籁俱寂。西面天际又淹没在黑暗之中。
       只片刻工夫,宫墙外的叛党又鼓噪起来,却一时不敢迫近宫墙。孙镗在一把大椅上坐下,看着禁卫军重新布置弓箭,搬运矢石,静静等着。
       墙外叫嚣声忽然停了下来,静了片刻,黑暗中有人高叫:“不要放箭,请侯爷出来,我们有话说!”一个军官探头向墙外张望,回身道:“是曹铎,身边只有三四个人,其他贼众都退了,不知他们想干什么。”
       “不管他们想干什么,只要能拖得时间,我就陪他聊聊。”
       孙镗走了出来。曹铎见了孙镗,远远叫道:“侯爷,你怎么不识时务?告诉你,京城九门都控制在我们手里!你的府邸已经被抄,全家几十口子都绑在外面,再打下去就要灭族了!”
       “放屁!就凭你们这些阉狗想控制九城?等到天亮,看是姓孙的灭族,还是你姓曹的灭族!”孙镗冲着黑暗高叫,“你们也不想想!东厂曹钦要是能当皇帝,那庙里驮碑的石头王八都能变成人!跟他附逆,你们不怕凌迟车裂、诛灭九族吗?”
       “现在禁城围得铁桶一样,凭你手里那几百人能撑多久!”
       “自然是撑到你们撑不住为止!”
       曹铎冷笑道:“我知道你在等援兵,可援兵来不了了!告诉你,刚才冲出来的禁卫军一个也没走脱!”
       孙镗心中一跳,脸色微变。
       “侯爷是不是有话要问?放心,公子还活着,我这就请他来和你见一面!”曹铎一挥手,几个手下架着孙钺走了出来。火光中只见孙钺满脸是血,一条右腿被砍得血肉模糊,软软地拖在身后。饶是孙镗统军多年,身经百战,一时也不禁惊痛交集,僵立当场没了主意。
       “总不能看着公子在你面前掉脑袋吧?”曹铎走近前来,“侯爷,不和公子说点儿什么?”
       孙镗强自镇定,就着火光细细打量儿子,颤声道:“钺儿,还好吧?”
       “我从军多年,也打了不少恶仗,却在这阴沟里翻了船。”孙钺惨然一笑,“现在一发千钧,犹豫不得。父亲给我条‘路’走吧!”
       孙镗愣愣地望着儿子,半晌,回身退入敌楼。几个禁卫军军官围了过来,等他的命令。
       “准备弓弩,听我命令一起放箭,射杀曹铎!”
       “那公子呢?”
       孙镗没吭声,重又走到墙边。
       曹铎在下面叫道:“想好了吗?”
       孙镗双眼定定望着近在咫尺的儿子。孙钺拼尽最后的力气高叫道:“士气要紧,别犹豫了!身后就是天子!父亲……”
       “钺儿,一路好走!”叫声中,孙镗张弓搭箭,一箭射中孙钺的胸膛,宫墙内外所有人齐声惊呼。曹铎回过神来转身想逃,哪里还来得及,禁卫军弓弩齐发,将几个叛贼射得刺猬一般,横尸当场。
       孙镗一声不响地退入敌楼,踉跄几步,瘫在椅上,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双手掩面哭出声来,禁卫军官兵围在身旁,都不敢出声劝慰。孙镗抬手抹去满面泪水,一把抓过那张射死了儿子的硬弓,猛将弓臂折成两段,哑着嗓子叫道:“曹钦!我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宫墙外响起一片叫嚣,叛党又从四面八方冲了上来。一名禁卫军军官冲出敌楼高叫:“老子这条命卖给侯爷了!跟阉贼拼个鱼死网破!”禁卫军齐声呐喊,乱箭如雨,冲上来的叛党被这股凶悍的气势震慑,慌忙退却,前队后队撞成一团,顿时被射倒两三百人,其余抱头鼠窜,远远逃了开去。
       眼看曹铎送了命,自己纠集的党羽已被禁卫军的气势压倒,曹钦急得束手无策。冯益气急败坏地赶过来说:“怎么办?眼看天亮了!”
       “这样不是办法。”曹钦想了想,“这样,你率部分人佯攻,拖住孙镗,我带人去东安门!”说罢,领大批手下悄悄离开长安门,趁夜色向东而去。远远只见宫墙外的空场上同样尸横遍地,曹铉迎了过来:“大哥,你那儿怎么样?”
       “没成,你呢?”
       “禁卫军跟疯狗一样,死战不退,我已经损失几百人了!”
       “宫里谁在指挥?”
       “好像是恭顺侯吴瑾。”
       曹钦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个和孙镗一样强悍的对手!本以为可以里应外合,一鼓作气闯进内宫,挟持天子,可怎会这么巧,当朝两员最骁勇的名将都在宫中,而且各自分兵防御,简直像是有备而来!
       “老爷子怎么搞的!原指望他率禁卫军接应,现在倒成了对头!逯杲呢?”
       “不是在你那边吗?”
       曹钦和曹铉面面相觑,心中都有种不祥的预感。曹铉低声道:“不会是逯杲布局诱我们上钩吧?”
       “逯杲没这么大的胆,也没这么大能量。”
       “可如果他和孙镗、吴瑾加起来……”
       “王八蛋!落到老子手里活剥了他的皮!”
       曹铉怯怯地低声道:“如果他们真是有备而来,那我们……”
       “他们人手不够!”曹钦借着火光察看形势,忽然心中一动,“去把所有能找到的木料柴草都集中过来,放火烧门,只要一起火,他们的弓箭就没用了。”
       命令一下,大群叛党四散开来,把能拆下的廊柱椽木、门窗桌椅都搜罗过来,曹钦亲自上前督阵,成群党羽顶着盾牌蜂拥而前,把这些东西堆在宫门下。禁卫军集中力量攒射,虽然射杀无数,无奈叛党人多势众,不大工夫已在宫门前堆起几大垛柴堆,放起火来。顿时烈焰冲天,眼看坚固的宫门在大火中迅速瓦解,墙外的叛党齐声鼓噪。“该是拼命的时候了。”吴瑾拔出刀来,沉声道,“咱们一起为陛下尽忠吧!”
       轰隆一声巨响,宫门倒塌下来,大群贼党潮水般涌来。禁卫军乱箭齐发,当先的叛贼纷纷倒毙,攻势稍懈。吴瑾舞刀呐喊,第一个冲向敌群。
       眼见东安门被突破,曹钦和曹铉大喜欲狂,各举兵刃亲自冲阵。冲天火光中,两支人马投入决死拼杀中。面对数倍于己的叛党,禁卫军都已豁出性命,宫门前血流满地,尸积如山。不知不觉间,天际显出一片灰白,黑暗中各人的面目已隐约可见。吴瑾在人群中高喊:“天亮了!勤王之师就要到了!”已伤亡过半的禁卫军个个高声呐喊,互相鼓励,死死堵住宫门。曹钦远远看到吴瑾,回身叫道:“找几个好射手来,把他干掉!”
       “我亲自去收拾他!”曹铉领一群党羽直向吴瑾扑来,却被吴瑾奋起神勇连杀数人,舞刀直取他,他吓得扭头就跑。吴瑾随后追来,忽然乱军中一箭射来,正中左胸,直透铠甲,吴瑾仰天跌倒。
       曹铉见吴瑾中箭,又回身反扑。不想吴瑾已经爬起身,顺手捡起一根长矛,大喝一声迎面搠来。曹铉猝不及防,被一枪刺了个对穿,立时毙命。吴瑾抽出弓来,猛一咬牙拔出插在胸前的羽箭,张弓搭箭向曹钦射去。可重伤之下气力已竭,这一箭失了准头,擦着曹钦的耳朵掠过。曹钦慌忙退却。吴瑾拼起最后的力气高叫:“杀阉狗!杀阉狗!”猛地胸中一震,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东安门前。
       眼看吴瑾已死,东安门守军伤亡殆尽,曹钦又一次纠合贼众,准备回身再冲宫门。忽然远处喊杀声响成一片,一大队禁卫军从背后冲了上来。
       原来那些留在长安门的贼众眼看天色大亮,攻入禁城已不可能,加上曹钦不在,这些乌合之众哪里还有恋战之心,纷纷溜走,不大工夫竟散去了一半。孙镗久经沙场,早看出破绽,一声令下,打开宫门全军冲出,剩下的叛党根本无人抵抗,只顾逃命。孙镗砍杀了冯益,乘势率队直扑东安门。曹钦的党羽四处碰壁,死伤惨重,本就心惊胆战,忽见大队禁卫军从身后杀来,以为勤王之兵已到,顿时四散奔逃。曹钦眼看大势已去,只得领着党羽鼠窜而去。
       这时天已大亮,东安门的大火将将熄灭,禁卫军从遍地尸骸中找到了吴瑾的遗体,抬到孙镗面前。只见吴瑾双目圆睁,左手握着铁臂弓,手指紧扣,硬是掰都掰不开。孙镗将吴瑾的双臂拢到胸前,沉声道:“兄弟,你先别闭眼,看我们怎样诛杀曹钦!”
       十 草莽林间
       曹钦领着几百人沿街退向安定门,想逃出京城,远远却见城门紧闭,城墙上下到处是持剑荷枪的兵士。
       “都别慌,稳住!城门上未必知道宫里出了什么事,我们想办法诈开城门,出城再说。”曹钦带着手下大模大样往城门而来。守城军官远远叫道:“站住!再靠近就放箭了!”曹钦厉声道:“混账,你不认得我吗?”
       那军官忙跑过来躬身行礼:“原来是厂公,到哪儿去?”
       “出城,快开门。”
       那军官犹豫半晌,赔笑道:“昨晚禁城里乱了半夜,到底出了什么事?”
       “恭顺侯吴瑾谋反,率军冲击禁城,已被击溃,叛贼逃出城去了,天子命东厂缉捕。”
       “可昨夜闭城到现在没人出安定门。”
       曹钦随口道:“他们是从阜城门出城的。”
       “反贼从阜城门出城,厂公出安定门去追?”那军官退开一步,手按剑柄,满脸狐疑,“有圣旨吗?”
       “我奉陛下口谕,还不开城,误了东厂的事你担得起吗?”
       “今天不同往常!厂公还是请道圣旨吧,见了上谕我立刻开城。”
       “活腻了!”曹钦拔出刀来,“再不开城要你的命!”一时间两帮人各挺刀枪,剑拔弩张,却都不敢先动。正僵持间,背后一队禁卫军赶了上来,当先一人高叫:“截住反贼,别让曹钦走了!”
       有了这声吆喝,什么话都不必讲了。守城军士齐声呐喊冲杀上来。混乱中,曹钦死命冲开血路,带着百十人向自己府邸仓皇奔逃。
       “来了!”门达兴奋地叫了起来,“咱等得没错,这场大功送上门来了!”
       “到底落在我手里了。”逯杲一声令下,已在曹府旁横巷中潜藏了半宿的锦衣卫蜂拥而出,迎面截住曹钦。叛党再也无心抗拒,四散奔逃。曹钦一头撞入一进院落,面前已无路可走,背后,逯杲领着锦衣卫赶了上来。曹钦嘶声道:“逯杲,你的荣华富贵都是姓曹的给的,这样忘恩负义,还算个人吗?”
       “是你不仁在先,就别怪我不义!”逯杲吩咐手下,“抓活的,我要看着这条狗被千刀万剐!”锦衣卫一拥而上。恰好几个叛党逃进院来,曹钦叫道:“做了这样的勾当,拿住是死,投降也是死!拼了,带这些狗娘养的一块儿下地狱!”已经走投无路的叛党红了眼,向锦衣卫杀来。这些家伙人数虽少,却个个都是不要命的困兽,竟将锦衣卫杀得四散而逃……
       混乱中,院子里竟独遗下曹钦一人,他不顾一切截住了逯杲。危急中,秦锐提着刀冲了进来,和逯杲一起夹击曹钦。曹钦已经失去理智,咆哮着向逯杲猛扑,逯杲连忙闪避,曹钦横身撞来,把逯杲撞得四脚朝天,抢上前抡刀猛剁。
       秦锐从身侧扑上,一刀戳进曹钦小腹,曹钦大声惨叫,捂着肚子满地乱滚。逯杲上前一通乱砍,曹钦终于直挺挺地死在地上。
       逯杲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喘息半晌,走过来在曹钦的尸首上狠狠踢了一脚,对秦锐道:“多亏你了。好身手!想不想在锦衣府谋个差事?”
       秦锐两眼放光,忙躬身道:“全靠大人提携。”
       “你师兄是我的心腹,你也立了大功,我先给你个总旗干干。”
       秦锐翻身跪倒:“我一定好好干出个样子来!”兴高采烈地爬起身,忽然手指身后叫道,“小心!”逯杲大惊,霍地转身,背后却没有人影,同时后心一凉,一柄钢刀透胸而入。逯杲大张着嘴惊讶地望着秦锐。
       秦锐撤出刀来,一脚把逯杲踹倒在地,冷冷地看着那具肉体像蛆虫般扭动挣扎。
       “为什么,你为什么……”
       “为于阁老!为林大人!为我大哥、二哥、四哥!还有畹儿,畹儿!”秦锐瞪着血红的眼睛,使尽全身力气发疯般一刀刀向逯杲的尸身猛剁,“你这个奸贼!奸贼!奸贼……”
       “铮”的一声,长刀砍在石阶上断为两截。秦锐被震得虎口发麻,这才回过神来,割了逯杲的头,将他的尸体拖进花圃,用布包了首级提着出了庭院。门达领着一队锦衣卫迎面赶来:“见到逯大人了吗?”
       “没有。”
       门达指着首级问:“这是谁?”
       “杀了个阉狗。”秦锐手指院中,“曹钦不知被谁杀死在那院里了。”
       门达眼睛一亮:“首级还在?”
       “在。”
       门达再顾不得说话,飞奔去了。孙镗领着大群兵士蜂拥而来。秦锐迎上前低声道:“曹钦已经死了,我把逯杲也杀了,这是他的脑袋。”
       “好,我派人送你出去,先到我府里避一避。”
       这时门达提着曹钦的首级出来,远远冲孙镗叫道:“侯爷,我已经亲手把曹钦宰了!”孙镗也拱手道:“门大人立此奇功,恭喜恭喜!”
       “今天可够我们忙的。”门达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来,“这里有锦衣府事先拟好的阉党名册,我们人手不够,还请侯爷调兵马协助。”
       “好说。”孙镗看了那厚厚一摞纸片,“怕有二三百人吧?”
       “五百多人!侯爷见到逯大人了吗?”
       “没见。”
       忽然后院中一阵骚乱,几个锦衣卫抬着一具被剁得稀烂的无头尸体赶了过来:“大人快看,这是不是逯大人?”
       门达转身看去,那尸体虽然血肉模糊,可看衣着分明就是逯杲,大惊失色,忙上前细看。孙镗心中一紧,向秦锐连使眼色,秦锐会意,转身钻进人丛中去了。
       门达霍地回身厉声道:“刚才那人呢?”
       “什么人?”
       “他刚才还和你说了几句话!”
       “那不是你们锦衣府的人吗?”
       门达四处张望,却已看不到秦锐的影子。孙镗近前看了看尸首,低声问:“是逯杲吗?”门达冷冷地道:“这事侯爷怎么看?”
       “依我看是逯大人奋勇杀贼,一直追赶曹钦到此,却被曹钦所害,而门大人亲手格毙曹钦,为朝廷除奸,也为逯大人报了仇。”
       门达阴沉着脸盯着孙镗。孙镗笑道:“从现在起,这锦衣府就是门大人的了,还有五百多户京官要查办呢。”
       门达沉吟良久,终于道:“看来的确如此。”回身叫道,“给我把曹钦一家满门屠灭,鸡犬不留!”
       这场惊天大案的查处持续了一个多月,菜市口刑场上每天都会新砍下几十颗人头,更多的人被投进锦衣卫狱中,身受酷刑,于是不断有新的“阉党”被招供出来,牵连日广。曹吉祥死了,曹钦和逯杲也死了,可锦衣卫还在,只不过指挥使换成了门达。
       黄昏时分,一身便服的怀宁侯孙镗亲自将秦锐送出了城,确定身后无人跟踪,秦锐拱手道:“侯爷,就送到这儿吧。”
       “你是个人才,真不愿留在军中效力?”
       秦锐看了眼挂在城楼上的串串人头,摇了摇头:“我是个匹夫,做不了大事。若国家有难,必以死相报,若无事,但求终老林泉。”
       “你要到哪里去落脚?”
       “回清秋观,把师父的骨骸请回来,和历代先师葬在一处,教出这几个徒弟,他老人家无愧于天地。再立块功德碑,刻上林大人、畹儿、我的几位师兄的名字……用逯杲的首级祭奠,穷我一生为他们守墓。”
       “记得刻上我吴贤弟的名字。”
       “还有公子。”
       孙镗长叹一声:“清明祭扫时,替我也上炷香。”
       秦锐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大人,有句话我一直想问:‘忠义’二字到底是什么?”
       “这我倒也想过,或许,忠是信仰,义是良心。”
       秦锐深思良久,缓缓点头:“‘忠’字太重,我们这些草莽确实担不起。”
       “能舍生取义,也很难得了。”
       秦锐冲孙镗一抱拳,沿官道大步向西去了。■
       编辑人语
       “兵者,诡道也”,且“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所以,自古以来,“用间”是一门大学问。孙子在《孙子兵法》中专著一章,讲了战争中使用间谍的重要性,以及间谍的种类、特点、使用方式等,遂成《用间篇》。本文的“死间”即含在五大形式之内:
       一是因间。“因间者,因其乡人而用之”,即利用敌国当地的普通人作为己方间谍。汉代名将李广曾被唐代王昌龄盛赞“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他的死,便与没有用好“因间”有关。在出击匈奴时,因没有找到当地熟悉地况的乡民而延误了战机,进而被诬受辱,愤而自杀,实在令人扼腕。
       二为内间。“内间者,因其官人而用之”,即收买敌国的官吏为间谍。汉高祖被匈奴困于白登,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这时他听从陈平的建议,用大量金珠银宝贿赂单于的老婆。单于耳边风听多了,果然撤军。刘邦捡回性命,进而开创了盛汉王朝。
       三曰反间。“反间,因其敌间而用之”,即收买或利用敌方的间谍,为我所用。宋代名将李允则有次抓获了一名间谍,不问罪并宽厚地招待他,间谍感动之下交代了自己是辽国间谍之事。李允则叫来主管军吏,让他纠正间谍所获得的错误情报,并加盖印章封好交还间谍,还送其许多金钱。间谍走后不久便返回来了,把契丹的兵马、经费、财产及地理情况等原原本本地报告给李允则,宋朝的情报也原封不动地退回。这种用间极精妙,非一般人能使。
       四叫死间。“死间者,为诳事于外,令吾间知之,而传于敌间也”。顾名思义,死间的结局一般是死。郑武公斩将伐胡是比较经典的例子。郑武公准备攻打胡国,故意先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胡国君主,然后又问群臣哪国可伐。大臣关思其说胡国可伐,郑武公大怒,立刻杀了他。胡国君主得知后,认为郑国确实对自己亲近友善,便不加防备。郑武公这才发兵突袭,灭了胡国。当然,关思其是稀里糊涂成了死间的,并不是在自愿自知的情况下。
       五称生间。“生间者,反报也”,是指到敌方了解情况后能够活着回来报告情况的间谍。种世衡是北宋名将,曾因一点儿过失重责手下一员番将。番将逃奔西夏。西夏国主赵元昊深为信任,让他出入军事要地枢密院。一年后,番将尽知西夏的军事机密后,逃回种世衡身边。
       本文的周成名、林树涛,无一不是笑谈生死的“间”。包括陈旭、卢凤翰,这两个普通小人物又何曾想到,自己会成为一名决死的棋子,成功离间东厂与锦衣卫的勾连!
       当今世界,随着科技的进步与发展,国家之间竞争的加剧,用间与反间的斗争将表现得更为激烈。这一场场特殊的战争,也会给我们留下更多的传奇脚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