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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菁华]欲望之果
作者:李 峰

《今古传奇》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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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 张晶晶
       一个以诗书传家,一个靠烟土发迹,本不相干的两个家族,怎会恩怨纠结,陷于毁灭?
       人性被吞噬,灵魂被扭曲——欲望,到底是人生的原动力,还是罪恶的导火索?
       一 拒亲结怨
       白家原本不姓白。康熙初年,白家先人在朝廷为官,奉旨编修《明史》,谁知修到明末明清并存时,竟犯下糊涂沿用明朝的年号。实际上那时大清朝仅有关外疆土,关内疆域还是姓朱,但这可犯了清朝大禁,佞臣从中作梗诬陷,说他心怀前朝有不轨之图,遂被朝廷判处斩立决,夷满族。
       族人均未能幸免,只有一个十八九岁的秀才在外借读逃脱了。他一路逃到白马湖边上的白马镇栖身,那原姓决不敢再用,见镇名湖名皆有白字,便以白姓顶替了原姓,并在大街上以卖字替人写书信糊口。这“白秀才”有些功底,写得一手漂亮的行书,文思条理清楚,被白马镇的首富发现,领进家当了账房先生,后又被招赘做了女婿。
       多年后首富老夫妻俩死了,白秀才便将随母姓的儿子们改归姓白。
       白秀才临咽气时单把长子留下,将家族实情告诉了他,并立下规矩:后世子孙万万不能改回本姓,但要将家族隐事牢记于心,且代代只能传给长房长子,千万不能向外吐露,就连婆娘也不能告诉,谨防惹来杀身灭门之祸。
       乾隆末年,朝廷在各地增设驿站,白马镇幸运地成为其中一站。所谓通则流,流则兴。时日一久,白马镇因交通便利成为一南北贯穿、物资畅流的要道,人口众多,商贾云集,改称白马驿。
       白家由于出了几位官员,人烟家业便繁旺鼎盛起来。到了清末,白家已成为驿内第一大姓;至于驿董一职,非白氏长房长子白知霖莫属。
       刘家是靠大烟起的家。当年,刘天彪因犯人命案被官府缉拿,只身逃到白马驿。那时他才二十出头,一文不名,完全凭借着阴鸷毒辣的伎俩,才如罂粟花碰到肥沃腐朽的土地一样在白马驿扎下根,并开枝散叶。
       刘天彪逃到此地,见追捕自己的告示逐渐淡漠,遂在此歇了脚,凭借拳脚功夫摆起武把式,卖艺糊口。
       时日一长,引起驿内大烟馆老板的注意,他正缺这样有功夫有狠劲的人,便问刘天彪愿不愿意到他的烟馆里干个保镖护院的头儿。刘天彪巴不得有个安身立命之处,感恩戴德地给老板连连磕头。
       刘天彪本以为老板只是让自己看场子,防止有人砸局搅乱,岂料更大的用处却是让他从土匪手中接烟土!
       原来老板早就跟土匪勾结,土匪在黑道上明劫暗抢,自己在白道上洗钱销赃,一明一暗,对半分赃。
       头两年,刘天彪为报老板知遇之恩,也是尽心尽力。当然,烟馆老板也没薄了他。但随着同土匪们日益熟识,刘天彪的心中就有了异想。
       刘天彪同土匪们商量:得手后三七分成,当然我拿三你们留七,绝对让你们赚大头。土匪们想到这远比五五对分有油水,哪有不同意的!
       刘天彪就与土匪里应外合,将老板骗到野外杀了,再让土匪把自己打得伤痕累累。他血头血脸逃回烟馆,向老板娘说路上遇到土匪,老板命丧黄泉,自己侥幸逃脱。突遭塌天横祸,老板娘早已心神无主,又见刘天彪浑身伤痕,根本不会怀疑。
       自此,刘天彪摇身一变成了烟馆的顶梁柱。同土匪的烟土生意完全靠他联系,烟馆也靠他来支撑;他又会笼络伙计们,特别忘不了扶持着寡母孤儿度日,竟赢得驿内民众的口碑,说他是难得的义仆。
       然而老板娘母子始终是刘天彪的心腹大患,欲除之而后快!他在夏季里带老板十余岁的独子到湖里游水,将其溺死,又暗中在老板娘的饭里放上烟膏。没两年老板娘被鸦片活活抽空了身体,带着对丈夫和儿子的极度思念奔赴黄泉了。
       烟馆老板一家在几年中惨死,虽也惹起街头巷议,只是此时洋鬼子早已打进天朝,连皇帝都没法坐稳龙椅,官洋媾和,土匪丛起,人人自顾不暇,也就顾不及旁人了!况且刘天彪纯粹就是横行跋扈的滚刀肉,就更无人敢强出头鸣不平了。
       刘天彪霸占了烟馆老板的家业,又同土匪勾搭,成了驿内一霸。他急忙把在勾栏院结识的婊子姘头赎回家,以祈给自己添丁。
       虽说婊子姘头漂亮水光,可她在浪荡的皮肉生涯中亏空身体,过了年余都没生下一男半女。刘天彪四处寻郎中给她瞧病。也该着刘天彪这几年鸿运当头,那婊子在喝了不知多少副苦药后,竟生下个儿子。他就是“婊子养的”刘瑞森。
       有了儿子,鸦片生意又如日中天,刘天彪愈发气焰嚣张——在明处用银子排挤,暗中利用土匪强夺,没过两年便将同行们挤垮,使自己的大烟馆在驿内独领风骚。
       可那婊子再也没能给他生下孩子。刘天彪又娶了个年轻的二房,指望她能够给自己带来七狼八虎。偏偏老天不遂人愿,二房在当年生下一个小丫头后肚子再也没有了动静。
       刘瑞森现已十五六岁,妹妹也有十三四岁。刘天彪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急于给他订好亲事,只待到了十八就成亲。
       这刘瑞森秉承了他父亲的无赖狠辣,天性顽劣,自幼就是个愣头儿青。隔三岔五将私塾里的小伙伴打得头破血流,一年中,就气跑了好几个先生。刘天彪对儿子的行径倒很是赞赏——宁要有子如狼,不让有子如羊!
       要说以刘家的家业,替儿子寻房媳妇儿绝非难事。但刘天彪是什么样的人物?他知道自己再有银子,在驿内还是人单势寡,要让儿子以后能站稳脚跟,必须有靠山才行。要说白马驿人烟财产最稠最重的人家,非白家莫属了。
       白知霖饱读诗书,二十多岁时曾去府城应试,没想到刚进城身上的盘缠就被小偷偷去了。没了盘缠,饿得不行,他只好沿街乞讨。
       一日,有人将一块烧饼扔在地上,白知霖刚想拾起,手却被旁边一个小混混儿踩住。那混混儿让他从胯下钻过去拾那烧饼。白知霖想,大丈夫能屈能伸,便要去钻那混混儿的裤裆。这时旁边站出一人,将白知霖拉起进了家饭馆,管了一顿饱饭。那人说看他面貌清秀,想是大家子弟落难,便上前替他解围。一询问,得知同是来赶考的,便又资助白知霖一些银子,白知霖感激涕零,和他结交成了朋友。
       府考张榜,白知霖名落孙山而那人榜上有名。两人互留住址后话别。回来后,白知霖最大的改变是,决不容别人碗中剩下一粒饭渣!什么东西都不如粮食金贵——没了粮食,就是给你金砖你也不能拿它当饭吃!
       什么出粮食?土地!不久,科举制度被废。无缘仕途的白知霖便一心投入到扩大家业上。他靠着家传的丰厚积蓄,购置土地,出售产出的粮食后再换取土地。如此鸡生蛋、蛋生鸡,如今白家在驿内的土地规模已属第一。可他还未满足,一有购置地产的机会,决不放过。
       白知霖位尊财重,但唯独人烟稀薄。膝下只有一女一子。
       白知霖的儿子白一鸣跟刘瑞森同岁,同在私塾念书。白知霖一直希望儿子能跻身仕途,光耀门楣。可白一鸣压根儿不是读书的料,书念得稀里糊涂不说,还跟刘瑞森玩在一起,如同穿了连裆裤。两人竟还学着大人似的,在一块喝鸡血酒,拜了把子,白一鸣天天围着“刘大哥”的屁股转,跟着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白知霖也曾对儿子严加督训,无奈夫人袒护,白一鸣便有恃无恐。
       女儿灵儿比儿子大两岁,却是娴静温柔,跟着母亲在后宅生活,习练女红。十七岁的灵儿,出落得娇嫩水灵,也到了寻婆家的年龄了。
       这一天天色尚未擦黑,王媒婆来到了白家。
       原来,刘天彪找来巧嘴的王婆子,赏给不少钱物,让她去白家给儿子保媒。还说,只要白家同意亲事,要多少彩礼都应下!
       王婆子将来意说了一通,又把刘家的家业捧上了天。白知霖心中冷笑,想自己诗书世家,怎能跟这样的泼皮恶棍做上亲?穷人乍富,没点儿礼教的小户人家!
       白知霖虽这么想,但也不想得罪了这驿内一霸,只说:“承蒙刘老爷对小女的抬爱,只是小女要比刘家公子大上两岁,万万不可。”
       王婆子忙说:“白老爷,俗话说:女大两黄金长,女大三抱金砖。这事儿刘家不计较。刘家公子也不小了,只要等个两三年就可以成亲。刘老爷还说,你们两家公子是好朋友,还拜过把子,那就成了自家兄弟。如今再要做成亲事,这不是亲上加亲,喜上又喜吗?”
       不提此事还好,提起更惹白知霖的怒火。
       “既然犬子与刘家公子是把兄弟,那便如同胞,岂有兄弟跟自家姐姐做亲的!”白知霖说完,挥手说了声送客,便径自踱进内室。
       王婆子讪讪返回刘家,见着刘天彪,添油加醋地把此事说了一通。
       刘天彪心下愤懑,原指望凭自己的家业绝对能跟白家攀上亲,却没想到白家根本瞧不起自己!
       二 失言惹祸
       不知不觉已入秋初。这天傍晚,白知霖同周元戬(jiǎn音简)一起进了酒楼。
       周元戬是驿内最大药铺——杏林堂的掌柜。此人颇有学识,也曾在仕途求索,但同白知霖一样名落孙山。后来一头扎进医学古籍中,修习杏林之道,竟成为名医。他和白知霖际遇相同,格外投缘,引为知己。
       周元戬外出采购药材,刚刚回来。白知霖便邀他一块儿到酒楼里痛饮几杯,叙谈一番,算是给好友接风洗尘。
       二人把酒言欢,周元戬谈了些在外的新奇见闻。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些醉意。谈着论着,周元戬说到了乾隆爷的心腹大臣纪晓岚。
       “白爷,虽说纪大学士位极人臣,可我最敬佩的却是他在编撰书籍上的成就。以他为首编撰的《四库全书》卷帙浩繁,从古至今无一疏漏。真是聚百家之说,穷前人之学,成万世之表啊。”
       白知霖听他这么说,想到了自家的老祖。同是修史著说,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遭遇!因为酒,他早将祖宗立下的告诫忘于脑后,便一股脑儿把家族的历史告诉了周元戬。
       谁知隔墙有耳!
       这天恰巧刘天彪从土匪手中接了趟鸦片,心中好不得意,便独自到这家酒楼吃喝。本想去平时常去的单间,谁知伙计说驿董跟杏林堂的大掌柜在里面用酒呢。
       刘天彪没多说什么,按伙计的指点来到另一间雅座。没喝几杯,刘天彪有些内急,从茅厕回来时发现隔壁门虚掩着,并传来话语,好像是白知霖说自家老祖什么的,这让刘天彪有了兴趣,便附在门旁偷听。听着听着,他狂喜不已——你白知霖的把柄总算落在了我的手里,看我怎样收拾你!
       刘天彪立马来到柜上把自己的账结了,顺带将白知霖的酒菜钱也付了,还交代伙计说:“白老爷结账时你们就说是我给结了,告诉他,我听到了他老祖的故事。”说完便得意洋洋回了家。当然,如此重要的机密,他决不会跟媳妇和儿子说。
       喝得酩酊大醉的白知霖同周元戬,出来结账时从伙计口中听到了那番话。两人被吓出一身冷汗,酒醒了一大半,踉踉跄跄跌出酒楼。白知霖只恨自己酒后失言,这可是欺君之罪,搞不好会满门抄斩啊!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杏林堂。待把门闩上,白知霖瘫软在椅子上再也起不来了。
       缓过劲,二人商定:暂时先缓几天,看看刘天彪到底有何意图。他若想报官,不会让伙计转告那番话,看来是别有所图。
       白知霖说只怕刘天彪重打女儿的算盘。周元戬一听,倒显得轻松了一些:“白爷,他若再去提亲,那真忒好不过喽!你们成了亲家,他还敢去报官?难道说他不想要自己儿子的命啦?”
       白知霖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现在只有先稳住刘天彪,以后再觅机会解决此事。
       没过三天,王媒婆果然再次踏进白家提亲。这次,白知霖爽快地一口应允。
       刘白两家做亲的消息没几日便传遍了整个白马驿。乡民们都不理解白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为什么要把自己闺女往火坑里推。
       白夫人也多有责难,但白知霖怎敢向夫人表明实情?灵儿心中虽有怨言,但自幼受三纲五常的教诲,也只有认命了。
       时光如水,眼看次年就到成亲的时候,这刘瑞森非但劣习不改,反而变本加厉,经常伙同白一鸣进赌场、逛窑子,还从家中偷出大烟,一起享乐。
       今年也该刘天彪走背运。
       土匪帮掌舵的老把头因年龄已大,不想再吃这刀口舔血的饭,想金盆洗手。老把头走后,新当家上了任。刘天彪便想趁新人脚跟尚未立稳之际,争来五五对半分成。
       这天,刘天彪以自己过四十五岁大寿为由,在酒楼开了个单间,邀请新把头前来吃寿宴。新把头备了份厚礼,率两个打手骑快马前来赴约。
       对饮之中,刘天彪借着酒劲把一直窝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新把头刚刚掌了权,也想在弟兄们当中树立威信,没有同意。
       刘天彪哈哈一笑:“既然新把头不同意,那咱们不如赌上三局,三打两胜。如果我赢了,就重新分成;如果你赢了,我决无二言,一切按老规矩办。”
       新把头一向嗜赌,加上酒力一催,便一口应下:“今天是刘爷寿辰,再说我也比您小,就请您先来第一局吧,算小弟对您的敬重。”
       “承让!”刘天彪心中暗喜,“兄弟,我们驿叫白马驿,那我就先出赌马这一局。可咱们真要骑马跑上一趟,没什么意思。不如,咱们纸上跑马。”
       新把头一愣,闹不明白怎么个纸上跑马。
       刘天彪接着说:“要是单比谁的马跑得快,那忒没劲了。今儿咱们来个新鲜的,比谁的马跑得慢!只是若都勒住缰绳不让马跑,那猴年马月也分不出个胜负来。这样吧,只要你能够想出点子让马在最短的时间内跑到终点,这局就是你赢了。”
       新把头和随从面面相觑,这他娘的如何去跑?!没奈何之下,痛饮一杯,说:“刘爷,我认输,可我想您也未必就能办到!”
       刘天彪眨眨小眼睛,笑了:“兄弟,没那么长的头发我还真不敢窝这个绾!只要把马调换过来骑,不就成了吗?!你想,骑的不是自己的马,那还不狠命地跑?”
       新把头觉得被耍了,但愿赌服输,肠子一转,也出了一题:“刘爷,有个活生生的老虎,脖子上挂着铃铛,怎么能不用迷药也不伤着老虎而把铃铛解下来?”
       刘天彪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法子:“兄弟,我认输。你有什么高招?”
       “刘爷,您这么精明的人该不会不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吧?谁给老虎戴上去的,就让谁去解呗!”新把头哈哈大笑。
       刘天彪见这新把头有些耍赖的意思了,暗生羞恼,但主意是自己出的,游戏还得进行下去,便打算凭运气进行第三局,若不成,也只得再寻机会。他笑了笑,说:“兄弟,咱们现在是个平手。这第三局不如就赌个天意,咱们在两张纸上分别写下‘有’和‘无’,我认‘有’你认‘无’,谁猜到了谁赢!”
       新把头本也不想得罪刘天彪,断了自己的财路,心想若按此法,就算输了也不算丢人,便点点头同意了。
       刘天彪和新把头都不识字,只好找来酒楼的账房先生代书。
       新把头趁刘天彪跟先生交代写字之际,和随从耳语了几句,然后说:“刘爷,我说句话您别不高兴,因为这家酒楼在您的地盘上,为了公平,我想让我的一个弟兄作监督,跟这位先生到旁边房间看他写,您看行吗?”
       新把头的话也占理儿,刘天彪没法不同意。
       账房先生和那随从出了房间。新把头不禁暗暗得意。他示意那随从,让他逼账房先生在两张纸上都写下“无”。自己这次是稳操胜券了!
       不一会儿两人回来了,把折好的纸片放在桌上。
       随从冲新把头微微一笑,新把头心知肚明,更是兴奋,故意说:“刘爷,字已写好,我是小弟,请您先挑。如果您挑的纸片上写着 “有”,剩下的那个我连瞧都不瞧,直接认输!”
       刘天彪看账房先生神色慌张,便猜想此中有诈。一听这话,更清楚这两张纸上应该都写着“无”字。
       刘天彪哈哈一阵大笑:“谢谢小弟的心意,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看也不看,随手拿起一个纸片送进嘴里吞下,然后不无嘲弄地说,“我认我吃掉的字!如果剩下的那张上面是‘有’,我决无二言,认输!不过如果是个‘无’,兄弟你就输了!咱们敬的都是关二爷,他老人家最是说一不二,谁要反悔不认,就让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把他给活活劈了!”
       新把头脸面憋成青紫,吃了个哑巴亏,嘴皮子哆嗦了半天才吼出一句话:“罢,罢,罢!我认栽!咱们以后就五五分成。”一声令下,带着两个随从摔门而出,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座下的快马险些被新把头抽死,他恨恨地想:你刘天彪想跟我五五分成,连门儿都没有!我要让你去阎王爷那儿数钱!
       三 借刀杀人
       新把头表面上依了刘天彪的五五分成,但一直在暗暗盘算如何对付刘天彪。
       一天夤夜,刘天彪又从土匪手中接了几麻袋烟土,刚刚密运至烟馆后门时,衙门口的官兵就将他截获了。
       因刘天彪有防范,新把头一直没觅到机会下手,于是,就在管辖白马驿的南屏知县杨仁清身上砸下重礼,才有了今晚的行动。
       刘天彪一个劲儿喊冤,见那捕头注视着烟土,就说:“官爷,我这烟土,随便您拿!”
       捕头指着装烟土的麻袋说:“他娘的,我要你的烟土?睁大你的狗眼给爷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由于在门口就被官府的人截住了,刘天彪还未来得及看看烟土呢。这一看,直被吓得腿肚子抽筋——有一个麻袋滴着血,已浸透了一片!
       捕快们打开麻袋,竟拽出一具无头尸体。当即,刘家被官兵洗劫一空,刘天彪和家人都被带回县衙问罪去了。
       这消息如插了翅膀一样在四下传开。乡民们都说,刘天彪真是无恶不作!也有人担心,这把贼火会烧到白家。
       孰料白家安然无恙。白知霖反而比谁都高兴,他巴不得刘天彪死!
       原来本县的父母官杨仁清,就是当年帮助白知霖并一同赶考的那位。杨仁清有恩于白知霖,现又是本县知县,白知霖在他身上花下不少钱财。有了金银说话,两人又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便称兄道弟,白知霖出入南屏县衙如自家宅院。
       由于有了土匪的厚礼,刘天彪在大堂上被一班衙役揍得血肉模糊,几次昏厥过去。刘天彪明白是土匪使毒栽赃,虽被揍得皮开肉绽,但对杀人的罪行,却矢口否认。他哀哀地向县太爷说明了实情,望他高抬贵手,去捉拿那些土匪们。杨仁清见刑讯逼供不行,只好先将他与妻小分开关押。
       刘天彪想,现在自己一家都被收进大牢,根本没人出头替自己托门子,何况家里肯定已被官府搜刮一空,即使有人,也没有钱财来让人家替自己走动了,绝望中,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准亲家白知霖,现在唯有白知霖可以救自己,不怕他不答应,自己手上还握有他白家生死攸关的秘密呢!
       第二次堂审中,刘天彪便向杨仁清说了自己与白知霖的关系。当然,刘天彪只字未提白家老祖之事——如果把白家扯进去,两家同时陷入囹圄,那还有谁来搭救自己!但如果白知霖翻脸不认人,那就一定把他咬进去,就是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杨仁清听了一愣,没多说什么,只吩咐将刘天彪再行收监;而后,写了封信命衙役快马送往白马驿。白马驿是大驿站,一路大道畅通,不到两个时辰就可抵达。白知霖拆开书信一看,明白是刘天彪在要挟自己,让自己出面救他一命。
       白知霖让衙役暂且休息,自己去了杏林堂。
       见着周元戬,白知霖将此事和自己的主意一说,周元戬也说绝对该趁此机会斩草除根,不能给刘天彪留下翻身的机会!
       锁定念头的白知霖从药铺回家后,揣了一沓银票,同那衙役一起打马赶赴南屏县城。
       到了县城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见着杨仁清,白知霖急忙跪下行礼请安。杨仁清一笑,伸手拦住:“知霖弟,你也太客气了。咱们是什么关系,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杨仁清拉着白知霖进饭厅共饮。三杯下肚,杨仁清笑着说:“知霖弟,莫非是来给你亲家求情的?”
       白知霖向四周看了看:“仁清兄,说来话长,只是……”杨仁清明白定有难言之隐,便拉他进了书房。
       落座后,杨仁清让他说明情况。白知霖说:“仁清兄,要说我与刘天彪是儿女亲家,确实不假。可我是万不得已才同意这门亲事的。”
       杨仁清一愣:“知霖弟,你我是知己,你不妨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白知霖便将早已编好的话说出:“我那逆子太顽劣了,他竟在赌博场上把地产输尽,而这赢家正是刘天彪!俗话说愿赌服输,但刘天彪分明是故意施计引逆子上钩。我咽不下这口恶气,便寻他理论。谁想这刘天彪用土匪吓唬我,还打起小女的主意,说只要我将小女许给他儿子,输掉地产的事就一笔勾销。”白知霖停了停,又说,“仁清兄,我到这般地步怎敢不依他!”
       杨仁清有些不悦:“知霖弟,你怎么不告诉我呀,我能不给你作主吗?”
       白知霖心里高兴,却苦着脸说:“仁清兄,不是我不想告诉您,是不敢!您身为朝廷命官,过个几年就会高升,我不想让您为这事跟土匪结仇。仕途不易,我不能耽误了您的前程呀!”
       听了白知霖的这番话,杨仁清寻思,土匪送来重金买刘天彪一死,而白知霖对他这个亲家也没一点儿好感,自己何不做个顺水人情!便说:“知霖弟,我只要你一句话,你要想让他活,我明天就放人,你若让他二更死,我叫他活不过三更天!”
       白知霖就等这句话,连忙压抑住激动,从怀里掏出银票摆在桌面上。
       杨仁清笑了笑:“知霖弟,你这是干什么?”说着,把银票推回。白知霖什么也没说,拿起那些银票走到书橱前,塞进书丛中。
       杨仁清坐着没动,不置可否地笑笑:“你说怎么办?”
       白知霖回转桌旁用手指蘸了些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两个字:“杀”、“快”!
       杨仁清眉毛动了动:“快,莫非今夜?”
       白知霖点点头,又说:“仁清兄,刘天彪临死前肯定会如疯狗一样乱咬人,除他时务必封住他的口,万万不可让他胡说八道。”
       杨仁清说:“这个你放心,我自有办法。”随后叫来两个心腹吩咐了一番。两人点头称是,飞身而去。
       杨仁清和白知霖在房中下了几盘棋后,也直奔死囚牢而来。
       早些时候,刘天彪已被那两个差役带到了单独的刑室。他还没反应过来,嘴已被堵住,然后被架起扔在刑床上。刘天彪被摔得伤口裂开、鲜血横流。那二人把他的手脚捆在刑床上,然后跷起二郎腿坐在一旁,看着刘天彪拼命挣扎。
       见杨仁清和白知霖进来,二人慌忙施礼。白知霖见刘天彪的嘴被封住了,悬着的心才放进肚子里。
       刘天彪见知县同白知霖一块儿进来,又不怀好意地笑着,心知不妙。他没命地挣扎,小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嘴里呜呜着想向杨仁清说些什么,可惜说不清楚一句话。
       杨仁清示意开始。两差役掏出事先写好的供状和印泥,拿起刘天彪的右手拇指按了手印。随即,把棉纸于水中浸湿,贴在他的口鼻上。棉纸一张张地往上加,没多久,刘天彪的头面就憋成一片青紫,四肢费劲地蹬扯了几下,一命呜呼了。
       杨仁清交代手下把后面的事处理妥当,拉着惊魂未定的白知霖回转书房。
       白知霖一进屋,拿起茶杯咕咚咕咚连吞几口,算是压惊,似乎心有余悸:“以后的事怎样处置才算稳妥?”
       杨仁清笑了:“我让他们把尸体吊上梁,就说刘天彪畏罪自杀;咱们手中握有他认罪伏法的供状,怕什么?”
       白知霖又问:“那他的妻小……”
       杨仁清皱了皱眉头:“他的婆娘们都是小脚女人,儿女又小,说他们伙同犯罪,谁信?我看,只有放人了。”
       白知霖点点头。
       
       四 厚颜投亲
       过有两天,孤儿寡母被放了出来。刘瑞森与两个母亲轮番替换,将爹的尸首背回了白马驿安葬。
       刘家烟馆空空如也,锅都揭不开。不想,白知霖遣家人送来了钱粮。刘瑞森哪知,“老丈人”此举只是为了收买人心,为以后的退婚做铺垫。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为父守孝的丧期尚未满,刘瑞森就又同小舅子开始了吃喝嫖赌——现在自己只有跟着小舅子混,指望他偷出家里的钱挥霍逍遥。
       可这时,刘家又出了岔子。二房带着女儿跑了。
       这事要怨婊子出身的亲娘及刘瑞森自己。这天刘瑞森赌瘾上身,却没钱去耍,白一鸣最近被白知霖管得太严没法寻到。他看到眉清目秀的妹妹,遂起了歹念。
       晚上刘瑞森对亲娘说,他想把妹妹卖进窑子换些钱花。老母早想将这绊脚石踢走,嘱咐说:“一定要带出白马驿再卖,免得你岳父知道了生气,断了对咱们的接济。”
       不料妹妹正巧路过,隔着门板听到这番话,直骇得魂飞魄散!
       妹妹拔腿跑进自己屋,哭着告诉了母亲。二房一把捂紧女儿的嘴,唯恐哭声惊动了大房母子。母女俩好不容易熬到夤夜时分,料想大房母子已熟睡,才仓仓皇皇远遁他乡。
       清早醒来,刘瑞森母子发现二房没了人,且衣服细软收拾一光,立刻明白了。刘瑞森气急败坏地大喊晦气!老母也是直跺脚。左右邻居从那老母的叫骂声中听出了大概,更替白家小姐惋惜!
       白知霖就是希望刘瑞森胡作非为下去,越是这样,到了退亲之时,白家的声誉越不会受影响。
       灵儿知道了未来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货色,说什么都让爹去把这门婚事退掉,夫人更是响应。白知霖一个劲儿劝说:“快到时候了,就是你们不说,我也不能把灵儿往火坑里推。”
       到了年关时,白知霖派账房先生领着两个家仆,携带几口袋麦子和好大一堆酒肉进了刘家烟馆。刘家母子一看,两眼放光,直往肚里吞口水。
       账房先生上前行礼道:“刘夫人,马上就到年关了,我家老爷让我带些东西探望您和公子,不成敬意,请您笑纳。”
       老母赔着笑脸:“谢谢亲家,谢谢亲家了。这多不好意思,又让亲家公破费了。”
       账房先生笑笑:“刘夫人,您看,自从您家老爷遭了大难,剩下你们孤儿寡母真不好生活。”说到这,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摆在破桌子上,“我家老爷说了,只要你们答应下一件事,这一百两银子就是你们的。”
       好久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了,母子俩连想都没想,异口同声地说:“什么事?什么事我们都答应!”
       账房先生看着他们的模样,心里已有数:“刘夫人、刘公子,我家老爷想,我家小姐已快二十了,比刘公子还要大上两岁。自古以来男长女幼才是般配,他想把与您家的婚约退掉,也好让刘公子找个般配的姑娘成亲。”
       一听这话,母子二人当即变了脸色。
       账房先生忙接着说:“你们仔细想想,有了这一百两银子,刘公子能买多少丫头啊!我家老爷还说了,只要你们答应退婚,他还会再送上十亩好地,也好使刘公子有个安身立命的活路。刘公子手上有了大把银子,还有十亩地,再找房妻小,过个一年两载添个小公子,那日子也是滋润啊!”
       母子二人一时也觉得是这个理儿,加上刘瑞森正等着银子去赌场呢,便点头同意了。
       账房先生立即掏出退婚文书和十亩地的地契。母子俩眉开眼笑地压上了手印。账房先生又指点着刘瑞森在退婚文书上签下了名字,这才说了些讨好的话,告辞而去。
       母子俩被寸头般的好事弄昏了头。刘瑞森蘸着唾沫把那些银票数了一遍又一遍,喜滋滋地抽出一张,奔赴赌窝,急着去过过瘾!
       不到后半夜,刘瑞森手上的银票就已输得精光,便想向赌友挪借些翻本。赌友知道他是什么货色,说什么都不借。刘瑞森急了,赤面酱脸地说:“你别瞧不起人,老子家里有的是钱!”
       赌友嘿嘿一笑,嘲弄道:“刘瑞森,要是你老子没死,这话谁都信,现在你还敢牛皮烘烘说你有的是银子,你哄鬼去吧!”
       刘瑞森被憋得喘不过气,想也不想地说:“今天白家来退婚,给了我一百两银子和十亩地!你竟敢瞧不起我,我要拿出那一百两银子来能把你小子活活压死!”说着两人撸袖子就要开打,被赌窝的人扯开。
       刘瑞森也有臭味相投的朋友,忙把刘瑞森拉出赌窝,问他退婚之事。刘瑞森歇了骂语,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通。那个狗友一听,大呼他中了白知霖的圈套:“你的脑子都让狗吃啦!?你如果不答应退婚,他白家给你带来的嫁妆会比你现在的东西多十倍百倍不止!你这一百两银子花完你找谁去?如果白家小姐在你手上,你就有了摇钱树!你这个蠢货,你不知道白家小姐有多水灵?人家给你根没肉的骨头就把你打发喽!”
       刘瑞森那股懊悔劲儿没法提,气急败坏地蹿回家。到家一说,老母的脸面立马白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哭得呼天抢地,痛骂白知霖黑了心肠,做好了圈套让自己和儿子钻。
       刘瑞森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直号:“白知霖,你想把我甩了,没门!我一定要把你女儿弄到手!”
       灵儿已近二十,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大都抱上娃儿了,白知霖也急于给女儿寻户人家。当然,女儿的年龄大了,他已不能再挑肥拣瘦。
       过完清明,白知霖替女儿找好了婆家。婆家虽不是大户,也是吃喝不愁;女婿是个读书人,文墨很好,面貌清秀。夫人与灵儿也甚是欣慰。白知霖高高兴兴地把女儿的婚期定在秋初收割庄稼后的农闲时候。
       这事没几日就在驿里传开。刘瑞森气急窝火,嘴皮子上蹿起一溜火泡,老母更是气得大病一场,差点儿送了老命。
       刘瑞森咽不下这口气,但一时没法同财大气粗的白家作对。这时,从跑买卖人的口中听说,自己的妹妹成了白马湖对岸的庆阳县知县的三房夫人。
       原来,那夜二房母女冒死逃离刘家,一路乞讨为生,辗转来到庆阳县,正巧碰到下乡巡视的知县王文举。王文举一眼看中十六七岁清秀可人的女儿,于是收留了母女俩,将女儿揽入怀中成了三房。自此,母女俩总算有个安稳窝,真是一步登天到了福地。
       听到这个消息,刘瑞森思前想后,暂将去白家闹事的心思放于一旁,决定立即动身前往庆阳县认亲。
       刘瑞森盘算,只要跟妹妹和知县妹夫说上话,就能借妹夫去压白知霖。白知霖本事再大,也不过是个驿董,知县妹夫捏他不跟捏个蚂蚁一样!到时,再把千娇百媚的灵儿弄到手,那他白家的家业就都是自己的了。
       然而,等刘瑞森到了庆阳县,二娘和妹妹根本不予理睬,对他摇尾乞怜的伎俩也备感厌恶。可任凭看家护院打骂,刘瑞森就是赖在县衙后门不走。到最后,二娘和妹妹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求王文举想法子。
       王文举拿了几件旧衣服和一些铜板,命衙役将刘瑞森打发走,逐出庆阳县。
       刘瑞森虽对妹妹和二娘满腹怨言,但回白马驿后,还是逢人便说自己的亲妹夫在庆阳县当知县。
       五 翻脸遭惩
       过了几个月,时令已入盛夏,白家所给的钱财地产已被挥霍赌尽,刘瑞森便又想到了自己的把兄弟——白一鸣。
       刘瑞森找到白一鸣说:“我与你姐的事就算过去了,可咱们是从小光腚玩到大的,兄弟之情不能断。”白一鸣原先以为刘瑞森肯定特恨自己家,听他这么说,心中倒有几分感动。
       这几日,白一鸣跟着刘瑞森偷跑进南屏县城玩了几天,被怡春院的姑娘们侍弄得神魂颠倒、力竭精枯,连走路都打晃。白知霖最近天天同周元戬算计着重要的事,对他也疏于管教。
       这天,两人在驿内酒楼里吃喝。吃完后,刘瑞森端起残汤剩水的盘子,寻个东西往盘中一扔,去找老板了。老板一看头皮冒汗,只说这顿酒菜不收钱,算是赔罪!刘瑞森哈哈一笑,拉起白一鸣就走。老板清楚是这两个无赖做的手脚,权当破财消灾,送瘟神!
       白一鸣剔着牙花嘬着嘴说:“还是不花钱的饭吃得过瘾呀。大哥,你真有本事,用个绿头苍蝇就换来了一顿酒菜。”
       恰巧白知霖路过,骂道:“畜生,竟拿苍蝇换酒喝,还在这恬不知耻地炫耀,给我滚回家去!”
       白一鸣被骂得直冒汗,偷偷瞥了一眼刘瑞森,讪讪地走了。白知霖连眼角都不斜刘瑞森一下,转身进了对面的杏林堂。
       刘瑞森没想到白知霖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不由得暗骂自己,着了人家的道!见旁人都在议论自己,就向他们吼骂:“你们这些龟孙,是在看大爷我的笑话吗?”
       一位好事者戏弄道:“刘爷英雄,连白老爷都让您三分,只敢骂他儿子,却不敢碰您老人家的虎威。”
       这话竟将醉鬼捧到了云中。刘瑞森张口骂道:“他白知霖算什么东西?用卑鄙的手段同我断了亲事。咱们走着瞧。我会让我的知县妹夫给我报仇的!”说罢,晃着一尺长的黄梢辫子扬长而去。
       白知霖在药铺里听得一清二楚。周元戬递过一杯菊花茶劝道:“白爷,喝口茶,消消气。别理会那泼皮,乡亲们都会看到您的宽宏大量的。”
       白知霖将茶杯重重一蹾:“正事还忙不过来呢,哪有闲空理会这个泼皮!可这坏种整日与犬子在一起鬼混,我恐我那不争气的蠢材早晚毁在他手上!”
       刘瑞森骂完街,回家倒头即睡。醒来发觉,昏暗的灯光下,老母正喜笑颜开地望着屋内的几斗麦子和一些银子。刘瑞森问这些东西是哪来的。老母说:“是白家派人送来的,并留言告诫,让你以后再也不要和他家少爷来往了。”
       这下,刘瑞森觉得是白知霖怕了自己和知县妹夫,在驿内,便愈发横行霸道。只不过,见白知霖将白一鸣久困在家不让外出,心中不快,因为吃喝嫖赌少了一些活动钱。
       过有半月,刘瑞森又喝得烂醉,想到白一鸣再也不敢跟自己来往了,自己断了财路,便跑到白家门前跳脚大骂,说自己同白家退婚是白知霖命家丁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同意的。“这还有天理王法吗?!是他白知霖看我爹没了,家业败了,才想退婚的。他嫌贫爱富!”
       此举引来众人围观。
       护院刚想出去教训刘瑞森,白知霖却拦住。他踏出大宅门,缓缓地说:“刘家侄子,你与小女退婚是心甘情愿的,何来我用刀压在你的脖子上强迫退婚一说?”不等刘瑞森接口,白知霖把脸转向围观人群说:“今天当着老少爷们儿的面,我问你刘公子,我给你的地产都被你输光了,这可是事实?大家也都清楚,现在我白家有十亩上好的地在别人手上,这就是我给你刘公子的。我能把刀压在你脖子上又送给你地?”
       白知霖的话一针见血,刘瑞森无法反驳,脸面涨成了猪肝色。
       白知霖从身上掏出几张银票递给刘瑞森:“以后别再酗酒闹事了,咱们两家的事到此为止。这些钱你拿去做点儿小生意,也可糊口养家。”
       刘瑞森愣了愣,一把抓过银票,踉踉跄跄地走了。
       围观者纷纷替白知霖鸣不平,说刘瑞森一定还会找白家麻烦。白知霖哈哈一笑,转身进家。
       不过半月,刘瑞森的银子就败光了。钱一用完他又故伎重演:喝了几口酒,又往身上洒一些,去寻白知霖。
       刘瑞森这次在大街上拦住白知霖寻衅,白知霖只冷冷地斜睨了他几眼,理都不理转身回家。刘瑞森没寻到好处,顿起怒火,跟在白知霖身后辱骂,身后拖了一街筒看热闹的人。刘瑞森跟到白宅附近,怕遭白家护院殴打,便悻悻地离去了。
       谁知,白知霖进家不到两个时辰,令他火上浇油的事情就发生了——自己的亲家惊恐万分地跑来,竟然要求退婚!
       原来,刘瑞森在白知霖的身上没有捞到好处,那火无处发泄,头脑一岔,想到了自己的“情敌”,于是抄起一把尖刀直奔那家而去。
       这家姓田,是小户人家,在驿内有间铺子和一些田地,只有一子名唤开鸿。刘瑞森蹿至田家,对着大门吼骂,说只要你们田家敢娶我老婆,我就先砍死你们的儿子,让你们两个老狗先尝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再砍死你们给你儿子陪葬!
       田家人吓得紧闭大门,无奈只得从墙头扔出些银子,让刘瑞森拿去喝酒,算是赔罪。刘瑞森捡起银子,得意洋洋而去。
       这田开鸿虽饱读圣贤书,却是个光能夸夸其谈的货色,一遇真格的,纯粹就是软蛋。刘瑞森走后,他哭着对爹娘说:“纵使白家有万贯家业,他女儿就是嫦娥下凡,我也不敢要了。我还想保住我的命呢!”
       听亲家公一说,白知霖的肺都气炸了!“亲家放心,我敢打包票他刘瑞森以后绝不敢招惹你们,如果再有下次,无须你们来说,我立刻把这门亲事退掉,决不能让你们受累!”
       有了白知霖的承诺,田家夫妇才心有余悸地回家。
       白知霖急书一封信函,差心腹家人即刻送往县衙。
       翌日大早,县衙下来几名捕快直奔刘家,将还在酣睡的刘瑞森捆绑着押回大牢。
       一进牢狱,刘瑞森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第二天,狱卒将刘瑞森拖到一空置的破屋内,将房门上锁窗户钉死后便不再问津。
       知县大人不审也不问,不打也不骂,且不给食物,只是每天投进一壶水。刘瑞森浑身伤口疼痛难忍,更严重的是因不知为何被囚,恐惧万分。过了两日,他饥饿难耐,扯天呼地地求饶讨食。然而即使喊破了喉咙也是枉然。被迫无奈,他便以铺在地上的高粱秸、麦秸充饥,大小便也屙在屋内。
       时值盛夏,天气溽热,房内臭味熏天,粪便引来无数绿头苍蝇,还生出许多蛆虫。刘瑞森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数日后,就连挥手赶走伤口上的苍蝇的气力也没了,任由它们在上面繁殖后代。
       刘瑞森被抓走后,老母只知哭天喊地,后经人暗示忙去白宅跪求,哀乞驿董大人不记小人过,还保证儿子再也不纠缠退亲之事。
       白知霖暗暗计算了一下天数,明白真还不能因此弄出人命,否则落人口实!就这样,装作不得已的模样,答应写封信试一试。
       老母始持此信,找来几个知近的人,到大狱中将奄奄一息的刘瑞森抬回家。
       刘瑞森尝到了白知霖的厉害,再也不敢胡乱滋事生非,心里却在寻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六 断指许诺
       国运的衰败与昌盛,亦会出现一些征兆。白马湖两岸流传着一句谶语:一朝覆灭,湖水枯竭;一朝兴盛,湖水重生。
       在光绪爷驾崩宣统帝即位,清廷摇摇欲坠的那一年,也是刘天彪惨死的下半年,白马湖竟出现了同前朝崇祯帝末年一样的景象——整个湖干涸见底。湖底油黑的淤泥一望无垠。那淤泥中不知蕴含了多么大的力与劲,竟将岸边水荭草之类的植株催养成小树苗一般。
       驿内乡民同隔湖相望的庆阳县芦水圩的乡民,小规模种了一季麦子大丰收后,见白马湖没有复水迹象,犹如疯了一样没日没夜地由两岸向纵深推进圈地种谷子、高粱,不久就在湖心碰了头。
       白知霖也圈了有三四顷湖田。白知霖对土地的挚爱与痴迷,积淀在了血液里,把整个骨架亦浸润透了。现在,他每天都要骑马去湖田,往往一呆就是一天。
       此时天高云淡,一阵阵秋风吹得高粱叶沙沙作响,那无边无际的作物成了红色海洋,沉甸甸的穗头正迎风摇曳着。残阳似血,将天际与湖田糅合在一起,混沌成一个血红色的世界。缩在血色境界里的白知霖,望着高粱穗头如狗尾般昂立挺拔,心中生起一股气概,那气概大得能将整个湖田一口吞下。
       目光掠过西边,同白马驿相毗邻的那一片广袤无际的湖田里,是芦水圩所种的高粱,也同样挺拔沉实。内心谋划已久的计划,最重要的一步即将在收割时实施了!一想到这儿,白知霖就浑身燥热,肌肉一阵阵痉挛。这种状况近几个月已在身上扎下根,随着收获季节的即将来临,一次比一次激烈持久。
       种粮一季,收割一时。就在两岸百姓准备收高粱时,这天天色黑下后,驿内全部的场面人物全聚集在白知霖家中。大伙儿不明白驿董为什么将他们召集在一起,向白知霖的二弟三弟询问,白家老二、老三笑而不言。但大家一眼就可以看出二人似有压抑不住的激动与喜悦。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白知霖推门进来,尾随的有周元戬、白一鸣及近房侄儿。
       众人纷纷起身。白知霖双手一摆示意大家落座。忽听咣当一声,那几位少爷已将厅堂的门关上,气氛顿时凝重下来。一些地位或辈分高的人忐忑不安地落座,而更多的人只有站着的份,那黑压压的人头三个两个聚拢在一块儿小声嘀咕着。
       白知霖看了看众人,说:“这大忙时节叫大伙儿来,实在是有一桩大事要跟诸位商议!”一语既出,人们愈发揪心悬胆,纷纷瞪大眼睛望着他。
       白知霖接着说道:“咱们驿西边的湖田,据我所知在座的都有不少地,那湖田里庄稼长得怎么样,你我全是土坷垃出身我就不再多说了。”可白知霖还是忍不住添上一句,“他娘的,这湖田真是贼肥,炒熟的种子丢进去都能长成树!”沉思片刻,道,“在座的都是咱驿里数得着的人物,我明说了吧,我想把芦水圩的湖田争过来,那可是有百余顷的好地呀!”
       大伙议论纷纷:白马湖干涸后,西边湖田就由芦水圩所种,人家种得好好的咱们怎么能争过来?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白知霖一拍桌子使大家静下,回头吩咐侄儿把事先备好的三盏马灯通通点上。顷刻间,厅堂内雪白如昼。
       “我说的是争,不是抢!你们想想,那么好的湖田就是庄户人的命根子,他们不会将湖田拱手相让的!”白知霖说。
       众人越发不解地望着他。白知霖猛吸口茶:“咱们老辈传下来的话我想在座的也全知晓,就是白马湖的水是他们的,而湖底的土地是咱们的。”
       大家一听,恍然大悟。
       原来老辈有这么一段故事:在前朝嘉靖年间,南屏县和庆阳县因白马湖水域面积划分不公引发械斗不止,并以白马镇同芦水圩争斗为最,几任府衙都未能调解好。后来,在双方一次大的械斗后,时任知府竟作出一个荒谬的决定,即湖底土地归南屏县所有,湖水归庆阳县所有。这貌似公允的判裁,实际上就是意味着湖水涨到哪里,庆阳县就可以打鱼到哪里。此举引起南屏县特别是白马镇的不满。于是乎,两地的纠纷更加难以调和,就这样打打闹闹延续下去。
       崇祯末年,白马湖竟出现了长达十余年的干湖!在这期间,芦水圩和白马镇两地因为争湖田而发生的械斗愈演愈烈。但当时明朝已是日暮途穷,官府也无力顾及此等事。后来清朝建立,才将这事儿压了下去。大清朝开国没几年,湖水重新涌起。为此,才有了“一朝覆灭,湖水枯竭;一朝兴盛,湖水重生”那句谶语。
       湖水涌上后,两地的乡民又丢下锄头重操起渔船,官府也乐得睁只眼闭只眼。再往后,白马镇成了大驿站,可芦水圩依然还是穷乡僻壤。时至今日,无论从经济上还是在人口上,芦水圩远远不及白马驿了。
       白知霖说:“此事我已想了许久,前朝县志确实有这么一段记载。现在湖田已经让他们种了一季的麦子,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他们种下去了。前朝干湖时竟然干了十多年,谁知这次会不会再干个十来年!要知一年,不,一季能多收多少粮食啊!”
       白知霖见大部分人仿佛还犹豫不决,便嘿嘿一笑:“此事我已向咱们县的父母官禀明了,他没有表态。”他环视一下众人,压低声音说,“现在我就把话挑明了,待湖田争过来,我要在我应得的份额外多要五百亩。至于这多要的五百亩湖田干什么用?哼!大伙心里要有数。”
       众人心中雪亮,连县太爷都有份自己还怕什么。于是都来了劲,追问怎么个争法。
       白知霖说道:“这事至关重要,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大家伙儿明天准备好家伙,晚上就动手。各家只留下老人和小孩,剩下的全部出动。至于怎么个争法,我已经与周先生合计过了。现在就让他讲一下具体的安排。”
       周元戬激动地站起身:“各位,白爷是这样安排的,凡是成过亲的男子、十六岁以下的少年还有全部女人去抢收粮食,待抢收完再跟芦水圩打官司讲争地的事,先赚上一季粮食护住地盘再说。所有十六岁以上没成亲的爷们儿一律把自家铁铳、梭镖拿出来,准备上阵。事后各家各户按出的人头算账,抄家伙上阵的比抢收粮食的多分一倍的湖田。至于出了意外有人伤着,驿里出钱治好;万一亡了人,他家老的养到送终,小的抚养成人。但依白爷和我之见,咱驿的声势这么大,而芦水圩的人口还不到咱们一半,至于钱粮就更甭提了,应该不会出什么危险。”
       在场的人都晓得这分明是强取豪夺!然而都被湖田流油的土地所吸引,更有唾手可得的一季粮食,大家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顿时厅堂内人声鼎沸,如同开了锅一样。
       白知霖猛一拍桌面,沉下脸:“都给我听好了!在座的明天都不能充孬种,我两个兄弟、儿子和侄儿,还有白氏一门人丁,就算成过亲也算在内,同大家一起冲在最前面!”
       白知霖的话让不少人大为感动,但更多人心中盘算,这会使白氏一族借机圈得更多的土地。
       白知霖闭目默想了一会儿后猛一睁眼,拍案而起,从腰间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那匕首在灯光下寒气逼人。他弹了下匕首,发出一声清泠泠的声响。说:“既然大家都同意了,就在这份清单上签字画押。有不想参与的,我也不强人所难,现在还可以退出;但是,如果签字画押后有谁阳奉阴违,那可别怪我白某人不客气!我对他就像对付这个一样!”话音未落,只见手起匕落,白知霖竟将自己左手小拇指的一节斩断下来,顿时血流如注。
       白知霖扔下匕首,用事先准备好的创伤药敷好伤口,忍着痛,抓起断指在清单上签下鲜血淋漓的名字。随后,白老二、白老三和周元戬也抓起毛笔写上自己的姓名。众人见驿董此举断了退路,想不签字画押都难,无不战战栗栗地在那份清单上签下了名字。
       签字一毕,白知霖见窗外已放亮,便让大伙散了,要大家各自回去准备,下午所有人员到火神庙前集合。
       七 湖田火并
       天色刚一放亮,驿内已炸了营。白氏家族和驿内的大户富户们最早启动,紧跟着整个驿都动员起来了,开始着手准备长短家伙以备抢湖田。驿内那些血气方刚的光棍们,犹如浇过油的干柴碰上了烈焰,一点即燃。
       刚吃罢早饭,周元戬便急惶惶赶到白家。此时的白知霖正在焦急地寻找一个人。周元戬一把将他拽进屋:“白爷,夜里光琢磨怎样争湖田了,可咱忘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白知霖大惊:“先生,咱们事先筹谋得算是周详了,难道说还有什么纰漏不成?”
       周元戬长叹一口气:“我的白爷呀,您别忘了刘瑞森,他妹夫可是庆阳的知县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白知霖一拳砸向桌面。“千算万算,倒是把这个小人给漏掉了!现在马上派人把他给押起来。”
       周元戬摇摇头:“晚了。我听驿里有人喊马不见了,猛想起此人,遂带人去他家,果然只见他老母。问那老妪,她也说不知,我看神态不像作假,只好派人寻查,结果来报说有人见刘瑞森骑马出驿老大一会儿啦。”说罢,一屁股瘫软在太师椅中。
       “就他自己?”白知霖马上联想到一个人。
       周元戬一愣:“听人来报说就他一人。”
       “还能不能追回来?”
       “已经走了好一会儿啦。”周元戬垂头丧气地说。
       白知霖急得打转转,又一拳砸在桌面上,瞪圆眼珠子说:“先生,事急从权,我看要马上改变行动时间,按原计划可能不行!”
       周元戬猛地从太师椅中弹起,急切地追问改在什么时候。白知霖狡黠一笑,却不作声。周元戬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二人异口同声:“现在就干!”
       各家各户正在为争湖田作准备时,四下里响起急促的锣声,并夹杂着刺耳的叫喊:“各家各户注意了,白老爷吩咐,女的带镢头,男爷们抄家伙,立即到火神庙集合。”
       乡民们迅速从各处云集到火神庙前。庙门前已站满了昨夜签字画押的大户富户,正簇拥在白知霖周围。紧挨着的是白家的仆人护院,这些人手中紧握着铁铳。人越聚越多,黑压压的一片,议论声沸沸扬扬,个个激昂万分,准备放手一搏。
       白知霖站在台阶上高声喊道:“老少爷们儿,芦水圩在过去的二百多年里一直欺负咱,骑在咱头上拉屎,但现在不同了,咱出这口恶气的时候到了!咱们已经让他们种了一年的庄稼,能让他们再继续霸占咱们的湖田吗?还能眼睁睁地望着肥水流入外人田吗?”
       “不能!”下面人声雷动。
       “对,不能!”白知霖见乡民的情绪已被撩拨起来,又喊道,“如今咱们驿大人众,有的是钱粮,芦水圩人丁不及咱们一半,钱粮更赶不上咱们。但咱们还是跟他们讲祖上立下的规矩,预备家伙是以防万一的。就算真的拼起来,咱们把他们拼完,拼绝户,后面还会有人给咱拾帽子!”
       人群发出的号叫声直冲云端。白知霖用眼角余光直往四下巡视,见二弟受自己差遣去寻人还未回来,心中气愤不已。可时间不容耽搁。他没说是因怕刘瑞森跑出去通风报信才将行动改在现在的,怕动摇了军心,只说:“咱们原打算晚上行动,后来我一琢磨觉得不妥。明明这事咱们占理,何必等到晚上,让人觉得咱们偷偷摸摸?咱们就要大白天光明正大地去!”
       人群里嗷嗷的响应声响成一片。
       白知霖又喊道:“大伙静一静,凡是带家伙的站一边,由各姓长房出人领着先去护住地盘,后面的人紧跟着抢收。我们白氏一门,所有爷们一律抄家伙上阵!老少爷们儿,我最后再说一句,真要万一亡了人,我白知霖披麻戴孝给他送终!”
       人群亢奋到了极点。大部队浩浩荡荡向湖田挺进。
       白知霖忙问刚刚跑来的白老二:“二弟,我家的孬种找到了吗?”
       白老二叹口气:“大哥,我领着几个亲信搜遍了整个驿,特别是赌窝、勾栏院、大烟房,都没个鬼影。”
       白知霖脸面发青,沉默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话语:“这个小畜生真他娘的熊包,居然临阵脱逃!看回来我不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因膝下只有这么一个男孩,白夫人十分溺爱。娇生惯养的白一鸣哪里受得苦?夜里听到爹和众人商议他就感到腿肚子直抽筋,一听白氏一门男丁都要上阵,心都快从胸膛里蹦出来了。
       众人散了后,白一鸣躲进屋里寻思。担心刀枪不长眼,万一自己出了事,那温柔乡、赌博房、大烟枪,全部化归泡影。这么一想便暗下决心藏起来。他趁乱寻了一些古董字画,又到后宅跪求母亲给自己一些钱财,说是去县城里的朋友家躲过这一仗。
       夫人正替儿子担心,忙给了一笔钱,嘱咐他在外多住些时日,待爹的气消了再回来。因此,天色微明,白一鸣就在母亲掩护下从后门偷偷去南屏县城了。待到白知霖寻他时,夫人不敢说明实情,只说自己也不知道。
       天明时,刘瑞森从赌窝出来,听到从白家出来的那些人的议论,寻思此等消息告知知县妹夫,也算立了一功,日后就能成为妹夫的座上客,还有可能借助妹夫之手报受辱之仇,把白家小姐抢过来。便当即偷了人家的马去知县妹夫那儿报讯,连老母都不顾了。
       刘瑞森抵达庆阳县衙已是中午。王文举得讯后恼怒异常——他早就垂涎湖田,打算收完这季高粱,派遣差役以湖田乃公地应归官府所有着手占地,以便从中渔利。他哪能容白知霖赶了先?便忙留下刘瑞森休息,自己亲率一队四五十人的卫队,骑快马直奔湖田。
       王文举一行抵达湖田已是下午申时。离湖田老远就听到芦水圩老百姓的哭声。见父母官来了,立即将王文举一行团团围住,央求县太爷快去制止。
       王文举分开众人定睛一望,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只见湖田里全是人,芦水圩所种的高粱已被对方抢收了一小半。那抢收的人如蝗虫一般跳跃着,一过就倒下一大片高粱;这边放倒那边就用独轮车、骡马车拉走,如海水退潮一样快。四周站满了一个个彪悍的壮丁,铁铳、兔枪、梭镖在手中紧紧握住。一个个大汉怒目鼓腮,挺着胸脯,威风凛凛,分外森严。抄家伙的壮丁们足有三四百人之众。整个抢收场面繁忙而有序,一望,便知这是一次有组织的大行动。
       王文举半天才缓过神,有心回去调集大批人马,但自己已经到达此地,“开弓没有回头箭”,王文举自认还有几分官威护身,只好硬着头皮率身边几十个衙役前去。
       到了近前,他整整官帽色厉内荏地喊:“我乃庆阳县知县,找你们驿董出来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就见一人率一队火枪手过来了,足有二百多人。
       白知霖一行一到近前,王文举的卫队吓得直往后缩。白知霖弯腰鞠躬:“不知庆阳县知县大人驾到,在下有失远迎。”
       王文举见来人如此客套,便有些胆壮:“大胆刁民,你目无王法,竟敢纠合队伍强抢本县境内的粮食。现在停下我就不追究了,否则把你们拿回县衙问罪!”
       白知霖哈哈大笑。“大人,此话大错特错,明明是我们的湖田,怎么会成你们的?”
       王文举一愣,气恼地说:“你休要胡言,这本是我县芦水圩的湖田,怎会成你们的?”
       白知霖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本发黄的书本:“大人,湖田是我们驿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不信你看这上面。”说完,将嘉靖年间的一本南屏县志翻开递上。
       王文举看罢,不屑地说:“这是何年何月的老皇历?根本不足为据,现在可是大清朝,这天下姓爱新觉罗,不姓朱!你想用前朝县志作证,以便混淆视听从中图谋不轨,莫非是对本朝不满?”
       白知霖揶揄道:“大人,我们可是大清朝的子民,效忠朝廷。这南屏县同庆阳县也是从前朝传下来的县名划分的界址,难道这些也要改吗?不改就是对本朝不满吗?”
       王文举一时被憋得说不出话。白知霖占理不让人:“王大人,咱们一辈辈人烟都是从前朝传到今朝的呀,老祖宗留下的规矩还是要遵守。要是你有本事让湖水重新涨起来,那这一湖水都是庆阳县的。不光有水,还有鱼虾,另外还有老鳖,就是王八,都归您所有!”一席连讽带刺的话,使大家哄笑不止。
       王文举气急败坏,喝令手下将白知霖拿下。令下了半天,衙役才缓缓挪过来,却被白知霖一瞪眼吓了回去。这边众壮丁的铁铳已全部端起,个个虎视眈眈,黑洞洞的枪口将这几十个人团团围住。
       王文举脸面煞白,硬撑着叫喊:“你们这些刁民,难道想造反不成?竟敢不听本县的命令!”
       白知霖笑了:“大人,您虽贵为庆阳县知县,可我们是南屏县的百姓,井水犯不着河水,你凭什么抓我们?”
       “好,好,好!我不跟你理会,我找你们知县去。咱们走着瞧!”王文举慌忙顺着好不容易抓到的竿往下滑,带着手下,狼狈而去。
       白知霖料他准会回去调兵,便说:“弟兄们,留下二百人拿枪护着断后,剩下的全部上地抢收。”
       马上又有几百号人参加到抢收行列,那速度恰似风卷残云一般。不多时天色暗下来,白知霖命人把准备好的干柴点燃照明,吩咐拿家伙的壮丁说:“那狗官最快也要明天中午才能赶来。现在最怕芦水圩的人狗急跳墙,趁着黑夜作掩护来暗算咱们。”
       篝火熊熊,将四野映得一片通红。那干柴燃烧时发出毕毕剥剥的炸声,同嚓嚓嚓风吹高粱叶片之间碰撞的声音,及镢头落地时发出铿铿铿沉闷的收割声,糅合于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音乐,越发催使得抢收的人们无比兴奋与激动,越干越有劲!
       果然不出白知霖所料,芦水圩的大户富户们纠合一二百名青壮年男子前来偷袭。
       他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就这样抢走已到自己嘴边的粮食,可自己的人手远比不上对方,便挑出些精壮的汉子以黑夜为掩护进行偷袭。
       双方刚一交火,芦水圩的人凭着股玩命的狠劲儿,硬生生将白马驿的人马逼得连退了里把路,同时也撂倒好几个人。但他们终敌不过人多枪多的对手,不一会儿就被团团围住了。
       周元戬说:“白爷,他们已被咱们包围了,只要不冲过来,咱们就不要开枪;就算他们真敢冲过来,咱们拿枪往天上放,准能吓唬住他们。人死多了事情就闹大了。”
       白知霖点点头,将此命令传了下去。
       不一会儿,白马驿这边的枪声消失了,黑暗中不见人影,只有远方抢收者手中火把的光亮,犹如鬼火一闪一闪越飘越远。
       芦水圩的人蒙了,在漫无目标地发射一阵枪弹后,见对方没有动静就趁着黢黑的夜色慢慢龟缩在一起。等了好一会儿,看对方还是没有反应,便沉不住气想要突围,然而一到近前马上就被对方冲天的枪声吓了回去。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转眼一个时辰过去了,远方那些抢收者手中的鬼火也都不见了影踪。
       夜越来越深,灌脖冷风扯呼呼劲吹,阵阵寒气使人身冷心更冷,一股凄凉与死亡相夹杂的气息如瘟疫般散布开来。芦水圩的壮丁们越来越绝望。
       白知霖估摸着攻心战术奏效了,便命人喊道:“芦水圩的弟兄们,我们争湖田是有根有据的。为了今后长远着想,不再深究了,放你们一条生路。”
       八 横生变故
       翌日清早抢收高粱完毕,回驿清点后发现有四家亡了人。周元戬和白家兄弟边料理伤亡善后之事,边叮嘱青壮年吃罢饭马上返回去以防对方反扑。白知霖将驿内大户富户奉出的银票放进缠腰束带往腰间一扎,率亲信骑快马径直奔赴南屏县城。
       杨仁清听下人来报说白知霖在后门等候,忙出门迎接。二人并未多言,相望一笑进了院。白知霖让跟来的亲信就地休息,自己与杨仁清进了后堂密室。
       一进屋,白知霖向杨仁清深施一礼,解下束带从里面抖出一沓银票递给他,说了一句幸不辱命,二人大笑不止。停住笑,白知霖说了王文举已经插手此事,被自己给逼走了,但今天有可能带更多的人马前往湖田。
       杨仁清没料到节外横生这么一枝,想了想,说:“知霖弟,此事须赶在王文举的前面才行,我给你安排一下,你马上返回。”说完又在他的耳边嘀咕了一阵,白知霖直点头。而后,杨仁清带上一多半银票贴身藏好,将另一少半锁进暗箱,与白知霖一起来到前衙大厅。
       到了大堂,杨仁清又仔细交代众衙役一些注意事项。安排一毕立即率领几个亲随,同白知霖一行人出了县衙。来到岔路口,两人在马背上拱手作别,分道扬镳。杨仁清率亲信直奔府城官衙;白知霖同安排好的几十名捕快卫队,向白马驿疾驰。
       白马驿一路大道畅通,这一来一回竟比王文举率人前来湖田的速度还要快。回到驿内,白知霖立即按照杨仁清的谋划,用捕快卫队换回湖田里的壮丁们。
       到了中午,王文举才率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开近湖田。到达后立马傻了眼:南屏县的卫队早已严阵以待封锁了湖田!王文举这时才明白,白知霖为何有这么大的胆量,原来背后还有人替他撑腰!
       上前一搭话,那捕头说:“我家老爷听说湖田发生事端,派我们前来维持,他随后赶来处理。”
       就在这时,南屏县卫队后面又呼啦拥上三四百口白马驿的壮丁,说是来看热闹的。这些人手无寸铁,但也使南屏县卫队的气势更大了。王文举恼羞万分,但也只能强压怒火,问南屏知县何时能来。
       那捕头回答:“说不准马上就来,或许碰上什么事给耽误了,明后天才能来呢。”
       王文举五内生烟,这完全是一个设计好的套。恨恨地说:“罢,罢,罢,我到府衙告你们去!”说着,哆哆嗦嗦爬上马背,转过青紫的头脸说,“你们告诉白知霖,这事没完!有朝一日他若落在我手上,我、我、我……”“我”字说了半天,竟没有说出别的话语来。人们哄然大笑,那王文举又狼狈而去。
       白知霖命人在几家酒楼里摆上几十桌宴席,宴请众捕快卫队及驿内一干人物。
       翌日大早,白知霖传下命令,在驿内最为繁华的地段设置灵棚,安放四具棺材,摆上道场,叫来四班喇叭匠人没日没夜地鼓吹。办完这些,白知霖亲率众人前来拜灵祭奠,并让周元戬请相士择好发丧日期以便发丧,到时驿内全部乡民前来为此四家送殡。
       将四人下葬后,白知霖压抑住内心激动,每天都在驿站里等候府衙的捷报。期盼数日,将南屏知县盼来了。
       杨仁清带了两个亲随微服前来白马驿,白知霖忙把他让进内宅。杨仁清一进内宅便一改脸上悦色,白知霖心中咯噔一下,再听详情后暗自叫苦不迭。
       经杨仁清介绍,府衙对此事已作断定:认为湖田归属纠纷已久,是前朝遗下的,因内中原委错综复杂,现暂且放置一旁,须等调查清楚之后再作定夺。至于人命,也是双方都有,由两县自行妥善处理。另外,白马驿抢收的芦水圩的粮食,于情于理都应归还人家。
       白知霖明白,此事悬而未决,绝对是知府大人嫌送的银票少了!
       原来,王文举在事后也立刻赶往府衙想要讨个说法,还没见到知府,与他有过往来的师爷就告诉他杨仁清来过了。
       王文举万万没想到原来这是个一环扣一环的连环计,人家每一步都赶在自己的前面!王文举于是急忙回转芦水圩,向大户富户们晓以利害干系,软硬兼施地筹集了一笔银子,送往府衙。
       知府望着两县送来的银票,感到如火中之栗。晚上将此事向夫人一诉,夫人说两家不都有的是银子吗,何不先把它挂起来待价而沽——看谁送的银子多就把湖田判给谁呗。于是,便有了上面的判决。
       事已至此,白知霖无奈地对杨仁清说:“湖田一事我明白该怎么办,不过收回的粮食让乡民送回去,恐怕比登天还难呀!”
       杨仁清冷冷一笑:“这好办,那些秕的陈的粮食,今年就不要再喂鸡喂猪了,象征性地还一些过去给他们。如果你们不好出面还,可以先交到我那儿,我差人还过去就是了。”
       白知霖当天就向大户富户筹集了一笔巨款托杨仁清捎走;又象征性地征收了一些秕粮,押送到他那儿,权当应付官差。
       眨眼间又过半月,时令已入秋初,还是未见好消息传来。眼看种麦子的时节快要过去了,如果误了农时耽搁播种就等于白白扔了一季粮食。为此驿内已是怨声四起,乡民们说什么的都有,那亡了人的四家更是怒火冲天。有人发觉白一鸣许多时日没露面,想到争湖田的那天也没见他。没几日,这议论声弄得整个白马驿沸沸扬扬,没有宁日。
       听了白一鸣临阵脱逃的消息,那四家人便觉得吃了天大的亏,再加上一些好事之人的挑拨,终于有一天,四家竟联合起来,当众拦住白知霖向他发难。
       “白老爷,俺们几家为争湖田死了四口人,他们是为咱驿死的,咱没话可说,可大伙为了湖田都掏了两次钱了,到现在却没着落,这该怎么办?再者,争湖田的当口,您家公子到哪去了?他要是临阵脱逃您又该怎么办?您可不能忘了您截手指时说过的话呀!”
       白知霖没料到自己当时为约束别人而做的断指之举,如今却将自己套了进去。他摸了摸还包扎着的断指说:“你们四家为咱驿死了人,我决不让你们吃亏!就算这湖田不判给咱们,我也会拿自家的地给你们。”白知霖想把矛盾从白一鸣逃跑上引开,可这四家人不上套,接茬问:“白老爷,湖田的事俺们相信您说的,但您的公子临阵脱逃该怎么办?”
       围观者越聚越多,白知霖狠话脱口而出:“我白知霖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吐口唾沫砸个坑!截手指时说的话决不更改!只是,我现在也不知道这个小畜生跑到哪儿去了,只要让我抓到他,我,我活埋了他!”
       那四家人本只想出口气,不想白知霖竟说出这样狠的话,竟有些骑虎难下:“到时候就看白老爷能不能言而有信了!”
       白知霖回到家中把这事向夫人转述,并跺脚咬牙说:“等这个扶不上墙的东西回来,我非抽他的筋扒他的皮不可!”
       夫人心中惊慌,只能暗暗祈求老天爷快快将此事平息,更期盼儿子此刻千万别回来。
       夤夜时分,白知霖独自躺在书房,辗转思虑:只要湖田的事能完满解决,儿子临阵脱逃的事也能迎刃而解。况且,女儿定于下月初三同田开鸿成亲,只有不到十天的日子了,无论如何都要赶在这之前将湖田的事解决。
       次日一早,白知霖凭着自家的势力,软硬兼施,要大户富户们再掏钱财,自己一门人也跟着拼凑不少。白知霖带着这笔钱财,迫不及待地送到南屏县知县杨仁清处。
       就在这个当口,刘瑞森的老娘失踪了。白知霖寻思,她定是去庆阳县寻儿子去了,也没放在心上。
       九 灵儿惨死
       争湖田闹到这步境地,老妪也估计儿子不敢再回白马驿。家中眼见着要断炊,自己与其在这儿活活饿死,还不如到庆阳县寻儿子,投靠“女儿”。于是,背上一捆煎饼,趁着夜色颠起小脚起程了。她风餐露宿,走到庆阳县城已是几天之后了。
       经白知霖之手送出去的大把银子,终于换来了府衙的第二张公文。因芦水圩占理,两家知县的情面都不好驳拒,知府大人只有折中裁判:
       一、依据前朝县志和现实情况,将白马湖的湖田平分,芦水圩、白马驿双方各一半。
       二、取消前朝判定。白马湖复水后,为永解纠葛,也以现今划分的界址为准。
       白知霖万分恼火,赔进四条人命和偌大的钱财,到头来只换回一半湖田!但到了如今也无话可说,只好把判得的湖田按事先约定分给各家各户,当然,都只是预想的一半。但知县杨仁清的五百亩湖田是不能打折的。
       王文举同样愠怒,心想许多银子白白打了水漂。不过一想那些银子都是芦水圩百姓出的,自己在当中赚了不少,心中也就释然了。可是白知霖使自己官威尽丧,被人当作笑柄,这仇恨远比懊恼胜过千倍!王文举正在思忖,忽得下人来报,说有一位刘氏老太太前来投亲,自称是他的岳母。
       刘瑞森急忙去迎,王文举转去内堂通知三夫人。
       刘瑞森领着老母惶恐地闯进内堂,母子扑通一声给二娘和妹妹跪下。
       老妪跪在“女儿”和二房面前一个劲儿磕头,请求饶恕自己的罪过,并自己搧着自己耳光,直打得嘴角淌下血来。
       王文举忙劝:“夫人,你就大人大量,既往不咎了吧。”
       三夫人见当家的已开口,再看老太婆蓬头垢面,一副可怜样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让刘瑞森到县衙外寻找一处住所落脚。
       刘瑞森将老母安顿好,忙向她打听白家的动静。老妪说在争湖田的当际,白一鸣就不知了去向,然后又将械斗中死了人的四家当众拦住白知霖寻衅发难的事,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并说现在白家正准备嫁女儿,日子就定在下月初三。
       老妪咬牙切齿地说:“我的儿,这个仇你一定要报啊,不能轻易放过他白知霖。你要是还有点儿血性,就把他白家的小姐弄到手!”
       听母亲这么一说,刘瑞森目露凶光:“白知霖,我跟你势不两立!”他突然想起了不知下落的白一鸣,一拍脑袋哈哈狂笑,“娘啊,我报仇的日子到了!”
       刘瑞森找到王文举,将白马驿那边的情况讲了一遍,并将自己的计谋和盘托出。王文举听后大笑:“白知霖,你的报应也来得忒快了!”
       刘瑞森奸笑着附和:“妹夫,这就叫现时现报!”
       王文举寻思半天才将自己的盘算告诉刘瑞森,并特别交代了一些要注意的地方。刘瑞森一听妹夫的谋划,暗自称高,心想到底是当官的,胸中有墨水,比自己强多了。
       没几日到了灵儿的婚期,白知霖陪了好大一笔嫁妆,把女儿嫁进了田家。就是姐姐出嫁这样的大事,白一鸣还是没回家。这让白知霖气得牙根直发痒——他哪知道这逆子正在县城妓院里快活呢。
       孰料就在女儿出嫁的后半夜,白知霖得知女儿死了。
       初三深夜,刘瑞森伙同两个打手骑马来到白马驿。刘瑞森见白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眼里直喷火,折身去了田家。田家也是热闹非凡。三人将马嘴用笼头捂住藏好,等到田家一关门熄灯,刘瑞森便下令行动。
       三人蒙好头面,只露一双眼在外。一人蹿上墙头把浸了蒙汗药的肉包子扔进院中,看家狗一下便被迷倒了。见墙上的同伙挥手,刘瑞森和另一人急不可待地翻上墙。三人蹑脚滑下墙头,刘瑞森见正房灯光已熄,明白田家二老已睡下。厢房微弱的灯光照射着大红喜字,不用说,这就是洞房。三人疾步蹿到近前,其中一人用尖刀悄无声息地拨开了门闩。
       田开鸿早就被灌得晕晕乎乎,望着千娇百媚的娘子,再看看满屋的嫁妆,便想先卖弄一下文采,再喜成合卺鱼水之欢。岂料,煞星已从天而降!
       见三个蒙面人冲了进来,一对新人险些吓死。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歹徒用浸透迷药的湿巾捂住口鼻,头一歪昏厥过去。刘瑞森把灵儿扛上肩头,另一人扛起田开鸿,三人蹿出洞房,轻轻拨开院门的门闩,一溜烟蹿到藏马的地方,把田开鸿和灵儿往马背上一横,翻身上马而去。
       三匹马在驿外一间破庙前停下。刘瑞森点燃火把,歇了口气,打开水囊将水浇向田开鸿和灵儿的脸。过了一会儿,他们才悠悠醒来。
       刘瑞森真想把蒙布扯掉,让他们明白自己是谁,以雪心头大恨,可妹夫曾嘱咐过万万不可。
       见灵儿已醒,刘瑞森阴阴一笑就扑了过去。灵儿被吓得直往田开鸿身后躲缩。
       可田开鸿竟将灵儿一推,转头向刘瑞森求饶:“大爷,各位大爷,只要你们放了我,我情愿把这娘子送给你们!”
       灵儿被吓蒙了。刘瑞森没想到这白面书生是个孬种,心中一动,竟停下脚步,嗡声嗡气地说:“你小子真他娘的熊包。好吧,我放你条生路,不过,你必须按我的要求做。”
       田开鸿趴在地上如鸡啄米般磕着头:“大爷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刘瑞森一脚把田开鸿踢到灵儿旁边,命令道:“同你老婆亲个嘴我就放了你!”
       田开鸿一时蒙了。刘瑞森又是狠狠一脚,将要求重复了一遍。刘瑞森这么做是想让灵儿对田开鸿彻底死心,然后再杀了田开鸿,这样,灵儿才有可能在自己调教下安心地跟自己。
       被抽了脊梁的田开鸿哆嗦着爬起,抻着嘴脸去吻自己的娘子。灵儿拼命反抗,光洁的脸蛋还是被田开鸿啃了一口。完成了任务,田开鸿战战兢兢地问歹徒能否放他走。谁知刘瑞森又叫嚷:“我说过必须亲个嘴,谁让你亲腮帮子的!”
       田开鸿只得再一次凑近灵儿。
       让刘瑞森和田开鸿意想不到的是,灵儿不再反抗了,反而搂紧了田开鸿的头,把鲜红的嘴唇贴了过来。田开鸿昏头蒙脑地把舌头伸进灵儿的嘴里,刘瑞森醋意大发,正要上前撕扯开他们,就听得田开鸿“嗷”的一声,蹦了起来——再看灵儿的嘴里,竟叼着田开鸿血淋淋的半截舌头!
       三个凶徒也被惊呆了,还没反应过来,灵儿挣扎起来,一头撞向供桌的棱角,顿时血流如注,香消玉殒。
       刘瑞森眼睁睁看着娇滴滴的小美人成了僵尸,如同让人剜了心尖肉,好半天才缓过劲,转头却发现田开鸿不见了。
       三人连忙出庙追寻,哪里还能望见人影?刘瑞森不敢耽搁,翻身上马逃出白马驿。
       死里逃生的田开鸿一头扑向岳父家。
       白知霖被带着来到破庙,见着女儿尸体,差点儿一头栽倒在地。夫人见家丁抬着女儿的尸首回来,直哭得几次昏死。
       周元戬得讯急忙赶到白家。他边替田开鸿疗伤边让他把事情经过写出。田开鸿只写自己和灵儿在洞房遭歹徒劫掠,自己拼死保护灵儿才被歹人给割去了舌头。
       田开鸿的交代骗过了痛不欲生的白知霖,但他却骗不过周元戬!田开鸿舌头上的伤痕明明是咬伤,况且灵儿口中的舌头又作何解释?
       周元戬将内情说给白知霖,白知霖的头脸立即青了,抬手搧了田开鸿一个大嘴巴,喝令他写出实情。田开鸿见瞒不住了,只好从实交代。
       白知霖一看恨不能把这个懦夫给活劈了!
       就在这时,亲家公婆赶到了。白知霖将供状砸向他们的脸上,顺手抄起根梢棒,奋起全身力气砸向田开鸿的腿。田开鸿大叫一声昏死过去,腿断了。白知霖看也不看瘫软在地的亲家,嘶号着:“你们两个老狗,带着你儿子滚出我家,快滚!若要晚了一步,我连你们两条老狗的命都给了结了!”
       老夫妻挣扎着起身,把儿子架出了白家。
       十 祸不单行
       天已亮。白家哭号声响成一片,墙上的大红喜纸变成了丧纸。哪知这丧事还没办妥,初五一早,南屏县衙差役找到白知霖,将他拉到一边,说:“您儿子在县城里遭人暗算,命虽保住,但成了一个阉人!”
       这一个月来,白一鸣白日里美酒佳肴,烟枪不倒;夜里软香卧怀,恣情纵欲。他将怡春院几个头牌姑娘包下,享尽艳福。可好景不长,先是阳物奇痒无比,而后尿尿时奇痛流脓,而痒处遍起红点,没几日形成红斑,还有蹿延苗头。白一鸣整日在妓院中厮混,当然明白身染何疾,忙寻郎中抓药治疗。
       治了几天也没什么起色,难免忧心忡忡。越恐惧,同婊子作乐时那玩意儿就越不行,越不行就越心悸。这样一来,白一鸣便靠吃春药硬撑。这春药乃虎狼之药,不过半月,便将白一鸣本已被淘空的身体榨干。
       初四深夜,怡春院来了三位客人,指明找白一鸣大少爷。妓院伙计将三人领上二楼白一鸣包的单间外,领了几个打发钱就下了楼。
       白一鸣寻欢作乐正在兴头上,敲门声让他觉得败兴,骂道:“哪个狗东西,敢打扰老子的好事!”
       屋外嘿嘿一笑:“大少爷,是我,快开门,我有好事对你说。”
       白一鸣从姑娘身上滑下,草草套上衣裤,不情愿地开门。见是刘瑞森和两个身高马大的随从,心里一惊,嘴上说道:“哎呀,原来是大哥,请进,快请进。”
       进到屋内,刘瑞森四处打量了一番,说:“少爷,尽泡在一个窝里多没意思,好地方多得是。我和这二位兄弟特地请你去一个好地方,那儿的滋味才叫美。”
       刘瑞森说话间,身后两人已将房门闩上。
       白一鸣一听,暗暗高兴——因染了脏病,老鸨最近尽弄些庸脂俗粉来打发他,便有心跟刘瑞森去换个地方。不过,他也知道爹和刘瑞森有过过节,怕他们没安好心,便婉拒道:“大哥,你看现在也不早了,我明天再和你们去吧。”
       刘瑞森见白一鸣似有疑念,向旁边两个彪形大汉递个眼色。
       二人奔上前,用匕首将白一鸣及婊子抵住。白一鸣刚想呼救嘴便被堵住。一个打手将妓女打昏,另一个立马将白一鸣手脚捆在一张桌子上。
       白一鸣瘫软成面团,成为俎上肉,任人宰割。
       刘瑞森抽出闪着寒光的匕首,恶狠狠地说:“白一鸣!你爹那老畜生忒毒了,他怎样对我你是知道的。但我念咱们是拜把子的兄弟,不取你小命,只是要你一样东西!我要让他白知霖当个绝户头!”说完,迅速将白一鸣的衣裤扒下。
       刘瑞森一看,愣住了,低声笑道:“报应,真是报应!你小子竟惹上了杨梅大疮!”说完,伸手拽住白一鸣的阳物,将他传宗接代的宝贝贴根斩掉。白一鸣发出一声沉闷的吼声昏死过去。
       刘瑞森迅速将备好的小管子往血涌处插去,并用创伤药敷满伤口。他边干边絮叨:“你小子千万不能死哟!”
       做完这些,刘瑞森似还不解恨,又用匕首在白一鸣身上划了好些口子,并将他红斑挑开,将脓血沾在创口上。不一会儿,白一鸣便成了个血人。
       刘瑞森从腰间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和一盒印泥,将白一鸣十个手指头都蘸满印泥,在那张纸上按了个遍。谁知按到最后一个手印时,白一鸣的右手突然死死攥成一个拳头再也不分开,将那张纸也拽破了一小块。
       报了仇,刘瑞森喜不自禁,见只掉了个角,也未多在意,赶忙把纸张折好,小心翼翼放入怀里。
       三人下了楼,翻身上马,消失在黑魆魆的夜色中。
       一个送夜宵的丫环发现了变故,老鸨吓得立刻报了官。杨仁清审问得知被害者叫白一鸣,立马命人赶往白马驿通知白知霖。
       此时白知霖心如刀绞油烹,强作无事般同夫人说有要事去趟县城,便立即与那差人动了身。
       出了家门,他转头奔向杏林堂,邀周元戬同行。在路上,才把事情真相告知周元戬,周元戬更是愕然,一边劝慰白知霖一边打马急惶惶冲向县城。
       一行人未到中午已抵达县衙。白知霖见到昏迷不醒的儿子后,立即押来老鸨等一干人审问。听了他们的描述,白知霖便知晓是谁做的了,同时也猜出灵儿是死于谁之手!
       白知霖当即跪求杨仁清立即缉拿刘瑞森。杨仁清扶起白知霖,苦笑几声:“知霖弟,这幕后主使肯定是王文举,刘瑞森只不过是他豢养的一条狗而已。现在,我们只有一帮龟孙婊子们的口供,并无确凿证据,怎么奈何得了他们?知霖弟,你以后要多加小心才是。”此话如一盆冰水兜头泼向白知霖,浇得他激灵灵打了几个寒战。
       两人只得将此事暂放一边,与周元戬一齐去看白一鸣。
       周元戬拿起白一鸣左手切脉。切脉时见有些红色印迹留在指端,以为是血迹,未作留意。周元戬再握其右手切脉时,见白一鸣紧紧握着拳头,怎么用力也掰不开。白知霖也上前相助。二人费了不少气力才将拳头分开,一片纸屑飘然滑落。
       白知霖立即拾起,同杨仁清一块端详,杨仁清还走上前来,仔细查看了下白一鸣的指端。
       周元戬把完脉,对白知霖说:“白爷,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我听替少爷敷药的先生说,少爷从妓院里抬来时,伤处已被人插了管子敷上了创伤药,能做的都做完了,我也没什么好办法。现在不能给他水喝,尽量少排尿以防伤口化脓。如果少爷的造化大呢,可将命保住。但少爷还有一个慢症,少爷已染上了脏病!”
       白知霖头皮一炸,流着泪说:“冤孽,真是冤孽!”
       杨仁清对周元戬说:“先生,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周元戬见递过来的是个比大拇指略大些的纸片,上面只有一个鲜红指纹,顿感迷惑。
       “这是从一鸣手中掉下的。我同杨大人都已看过了,十个手指头全蘸了印色。”白知霖接过话。
       三人都明白白一鸣应该是按过手印,可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十个手指都按了呢?看来,对方应该还有更歹毒的图谋,这是一波赶一波的连环计!杨仁清见白知霖痴呆呆望着儿子,心中一动,招手示意周元戬出屋。
       进了书房落座,杨仁清说:“周先生,事已至此,你说往下该怎么办?只怕到时连湖田都……”
       周元戬心中明白,看出杨仁清是在逼迫自己挑明,就说:“杨大人,一鸣已是个废人,又染上了脏病,一旦发作必死无疑……”
       杨仁清知道周元戬知道自己的心思,一阵高兴:“先生确实聪明,我就不再多说了。你我都明白死无对证……不过知霖弟正在悲痛中,你行事一定要委婉。”
       周元戬深感沉重,可为了知县大人和自己的湖田,只能点头。
       白知霖同杨仁清告别,打算回白马驿。杨仁清把他们送出县衙后门时说:“周先生,一鸣侄儿就靠你啦!”周元戬明白此话的分量,心中叫苦。
       因怕马车颠簸使白一鸣伤口裂开,一行人只得放慢速度,回到驿内时已近子夜。灵儿尚未安葬,白知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儿子又遭横祸,便从后门进家。刚把儿子抬进房,夫人就闯了进来。一见儿子的惨状,哭得昏厥过去。
       夫人醒来后哭着说:“老爷,我跟您说实话吧,鸣儿怕去争湖田干仗,就问我要了些钱说去县城的朋友家躲一阵子。我一时糊涂应下了,万万没想到,会,会弄成这样啊!”
       白知霖怒从心头起,厉声怒喝:“天大的事也不给我讲,他能结交什么样的好朋友?”可到了如今这步田地还有什么说的?
       白知霖命心腹家仆封锁这间屋,然后同周元戬进了书房。说:“先生,准是那刘瑞森的老母到庆阳县后,将一鸣不在驿内的事告诉了她儿子。刘瑞森与一鸣相熟,自然会猜测到下落。唉,灵儿的死,全部怨我!可是这个小畜生呢,只能怨他自己!”
       两人又将全部线索串联起来,整个过程便清晰了。种种迹象表明,白一鸣按手印的那张纸应该是一张卖湖田的契约!
       周元戬想起知县嘱托,便说:“白爷,这王文举特意让刘瑞森留下少爷一条命,相信只须等风声渐息就会差人拿地契找咱们要湖田。若您的湖田都落入他手中,谁还敢不拱手相让呢!到那时,咱们的所有心血就白费了啊。”
       白知霖猛将后脑勺砸在太师椅背上,身体直往下滑,痛苦地闭上双眼。
       十一 舍子保田
       次日,白知霖便将女儿殡殓入土。自从县城回来,儿子的消息一直严密封锁。
       过了两天,白一鸣还没醒,白知霖心如刀绞。周元戬也在为怎样去办知县所交代的事忧心忡忡!
       这天煎完药,周元戬将白知霖拉进书房,说:“少爷昏迷是因为身体太虚弱了,主要是虚在肾上!我替少爷把过脉,少爷之前应该服过大量春药。少爷得知身染脏病必定心神恐慌,乱服春药必使体内先天之精挥斥殆尽,又突遭刘瑞森毒手更使精神崩溃。少爷的脉象更是我行医数十年所仅见——脉在筋肉之下,指感濡弱如游丝,脉里全无胃、神、根的体现,是败脉,他的肾精已快耗尽。肾精竭,必引起阳气失,故久昏不醒,甚至久昏而亡!因此,有‘旦占败脉,夕死不须用药’之说法。况且……”见白知霖脸面发黑,周元戬连忙停下。
       白知霖深深吸了几口气:“先生,我听着呢,你接着说下去!”
       “白爷,”周元戬豁出去了,“我们医家有句话,叫做只医病,不医命!少爷的脏病已传染到了全身,就算出现奇迹醒过来,脏病发作也必死无疑!”
       白知霖痛苦地垂下头,思忖了良久,咬了咬牙说:“先生,我明白你的用意。”
       周元戬连忙接口:“少爷的病情就是这样,我只是实话实说啊!”
       白知霖苦笑几声:“先生,你就不要再多作解释啦,你的意思是与其鸡飞蛋打,不如两害相权取其轻,让我舍子保湖田!”
       周元戬接过话:“白爷,到了如今,难道咱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白知霖心中一紧,喉头哽了哽:“他再怎么顽劣也是我的骨肉啊,只希望先生无论如何让他醒过来一次,让我们爷儿俩再说上几句话!”白知霖背过身忍住眼泪。
       周元戬心想,只怕那时白知霖又不忍动手,踌躇了半天才说:“白爷,您也别抱多大希望,我只能尽力试一试。”
       又过了两天,白一鸣还是昏迷不醒,用了周元戬开的几副药都无济于事,还因伤口感染突发高烧。
       周元戬心中明白,白一鸣的高烧就是这几副药的作用,也暗骂自己不是东西,对不起同白知霖多年的交情。然而,一想到自己的湖田和知县大人的嘱托,也就无法顾及了。只好对白知霖说:“白爷,我是回天乏术了,尽快准备后事吧。”
       白知霖听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望着祖宗的牌位,老泪纵横。
       二人商筹了一整夜,才谋划出一个万全之策,周元戬告辞而去,看着悲痛欲绝的白知霖,心头一直默念着:白爷,我对不起你。
       送走周元戬,白知霖起身洗脸,擦脸时见镜中的自己憔悴不堪,唯有双目赤红如血,鬓角陡增几缕白发。他连叹几声,猛吸几口凉水,冰得身体直打战,然后摔门而出,跨马扬鞭径直奔向湖田。
       此时刚刚种下麦种,又赶上一场秋雨,湖田里的麦种拱破泥土露出嫩芽儿,绿油油的发亮。白知霖一整天坐在田埂上,女儿没了,儿子也快没了,剩下的只有这湖田了!
       夕阳快要落山时,白知霖拔起几棵沾着泥土的麦芽儿在手掌中抚弄一番后,送进嘴里使劲咀嚼着。那青草味同涩涩的泥土味合在一起在舌间游荡,他一使劲,猛地吞咽下肚。
       公文下来后,湖田虽按事先约定进行分配,还是引得怨声载道。谁都没想到,就在这个当口,周元戬为了湖田同白知霖反目成仇!周元戬说白知霖黑了心肠,为什么给县太爷的那五百亩湖田不减掉一半?为了还乡亲们一个公道,说什么都要让他吐出来!
       有了周元戬的突然发难,乡民们,特别是那死了人的四家也跟着一哄而起。在周元戬怂恿撺掇下,乡民们紧紧抓住白一鸣临阵脱逃这一把柄不放,大有一口吞掉白一鸣的恨气。
       不几日,白家的下人在外面喝酒时吐露出一个惊人的消息——白一鸣已回到家中。
       这时,又有一个骇人的消息传出:白知霖为遵断指之诺,要亲手活埋儿子,时间就定在次日!
       这个消息让整个白马驿沸腾了。
       次日一早,有人发现白家下人在驿外一荒芜的乱葬岗里挖坑。乡民们倾巢出动前来观望,平时人迹罕至的乱葬岗人山人海。
       接近午时,只见白知霖牵着一匹马,领着一队家丁抬着一口薄皮棺材和一个担架从远处缓缓走来。担架上的人被白纸蒙着,不用问,肯定是白一鸣。
       人群自动闪出一条通道。一行人到了墓穴边,家人将棺材和担架放下。
       白知霖站在高处,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望了望人群,沉声说:“各位父老乡亲,别看我痛丧爱女,可我白某人一诺千金,决不食言!”说着,举起自己那只断指的左手,“我知道大伙都在议论这个孬种临阵脱逃的事,现在我就给大家一个交代——活埋了他!”
       白知霖停顿一下,眼角扫了扫众人又说:“有人说为什么用担架抬来?我说出来也不怕丢人。这个孬种临阵脱逃,跑进县城妓院躲了起来,还为了一个妓女争风吃醋,让人家打得直到现在还昏迷不醒。我这就扯开给大伙瞧一瞧。”
       白知霖走到担架旁,将白纸揭开扔在一边。只见白一鸣穿戴寿衣寿帽,脚蹬寿靴,双目紧闭,脸色发青,隐隐向外散发着死气,简直就是一具僵尸。
       白知霖看了好一会儿,猛一抬头,血红的眼中射出狼一样的凶光,刺得在场的人群往后退了好几步。一个凄厉愤怒的声音从白知霖嘴里响起:“周元戬和那四家死了人的家人给我站出来!”
       半晌,无一人出列。
       “别他娘的当孬种,还不快给我站出来!”
       四家的爷们战战兢兢地挪移出列。一旁有人对白知霖嘀咕着,说周元戬根本没来,没敢来!
       白知霖冷冷一笑:“真他娘的孬种,就数他闹腾得最欢,今天却不敢来了!我瞎了眼,竟处了他这个好——朋——友!”白知霖说完,转头恶狠狠地盯着那四家人。四家的爷们儿脸都吓绿了。
       “给我睁大眼看看担架上是不是白一鸣?大声说,让所有人都听到!”白知霖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
       这几人哭丧着脸:“是真的,千真万确!”
       沉寂半晌,白知霖又声嘶力竭地追问:“是活人还是死人?”
       “活人,活人,大活人,还喘着气呢。”他们带着哭腔在喊。
       白知霖不再理会他们,把手一挥。家人将白一鸣从担架上抬起,轻轻放进棺材内,又用白纸蒙上身体和脸面。
       乡民们完全吓呆了。棺材内,白一鸣的呼吸将盖在脸上的白纸吹得一起一伏。
       白知霖直勾勾看了许久,转身擦了把泪,跺了跺脚,拿起锨铲了第一铲土。家丁们纷纷跟着铲土,不一会儿坟头筑了起来。
       白知霖举起一块石头向那坟头狠狠砸去,而后洒泪上马。他回头望了望那一抔黄土堆起的坟茔,一句话也没说,扔下众人,扬鞭奔向湖田。
       白知霖在自家湖田的田埂上呆坐了一下午。临走时又拔了一大把带着泥土的麦芽儿,揉进嘴里使劲咀嚼着,竟嚼出了血沫。
       自此,那五百亩湖田之事,没人敢再提出异议。
       十二 巧计复仇
       白知霖亲手埋子的消息如同插了翅膀一样飞进了庆阳县城。刘瑞森赶忙去寻知县妹夫。
       当时,王文举见刘瑞森带回的地契缺个角少个指模就预感不妙,本打算立即派人拿着地契去争湖田,但又觉得这么做太急了,肯定会引起白知霖怀疑,就想等一阵子待风声过去再办。王文举还侥幸地想,那纸片落不落入白知霖之手尚在两可之间呢。岂料白知霖做得如此决绝,竟将儿子活埋了,完全打乱了自己的计划。
       王文举明白,定是那缺掉的纸片儿惹的祸,这都是因为刘瑞森!
       一见刘瑞森慌里慌张跑来,王文举劈头就骂:“白一鸣苏醒后肯定会说是你下的手。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逼死了白一鸣,坏了我的大事!”
       刘瑞森被骂得摸不着头脑:“白一鸣是因为临阵脱逃被他老子活埋的,怎么是我给逼死的?”
       “蠢材!”王文举愈发恼火,“白知霖为了争湖田,当时剁了手指发了毒誓,他若得知儿子在卖湖田的地契上按过手印,绝对会剁下白一鸣的手指。所以我才让你按了白一鸣的十个手指印,他白知霖总不能把儿子的十个手指全部剁掉吧!可是你给我带回来的地契少了一个指印,掉了一个角,你知道吗?”说罢将地契扔在地上。
       刘瑞森拾起一看,见地契果然缺了一个角,指印也只有九个,这才明白自己的手脚没做干净。
       “我问你,你是不是在白一鸣昏死以后才按的手印?”
       刘瑞森惶恐地说:“是的。”
       “按完手印后,你把他手指上的印色擦掉了吗?”
       刘瑞森嗫嚅地说:“好像没有。”
       “我事先是怎样交代你的?你,你坏了我的好事!”王文举用手指猛戳他的额头,“白知霖一审妓院的老鸨婊子,肯定知道是你干的。我不让你直接弄死白一鸣,就是想到时用这印有白一鸣指纹的地契打他个措手不及,夺回湖田。现在白一鸣已死,死无对证,这张地契还有个屁用!?”
       刘瑞森自言自语地说:“如此看来,果真是我把白一鸣给逼死了。可他白知霖也太没人味儿了,我真不敢相信。”刘瑞森感到毛骨悚然,小腿肚子直发软,险些瘫坐在地上。
       王文举冷冷一笑:“虎毒还不食子,他白知霖比野兽还要狠、还要毒!为占湖田,将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没有一点儿回旋余地,竟然亲手将儿子活埋!不过,虽说没把湖田争过来,可已经害了他子女,也总算出了口恶气了。”说完,一把夺过那地契撕成碎屑,狠狠一撒,那碎屑纷纷扬扬飘落一地。
       刘瑞森已毫无利用价值,王文举视他为累赘。
       年关将至时,刘瑞森连同老娘一起消失了。王文举碍着颜面派遣衙役四处寻查搜索。找了好多天,终于在一土匪出没的山谷里的老树上,找到了悬挂着的刘瑞森的头,嘴里竟还含着他自己的阳物,不过尸身已不知去向。
       庆阳县的衙役拿着头颅回去复命时,在山脚下的村庄里发现了一个赤身光腚奔跑呼号的老女人。她就是刘瑞森的老娘。
       原来,白知霖无法对付王文举,可杀女残子之仇不共戴天!便把这口恶气撒向了刘瑞森。
       白知霖联系上了陷害刘天彪的那帮土匪。
       白知霖见着新把头,拿出一沓银票请他去绑架刘瑞森母子,还说:“要绑的人就是刘天彪的儿子,他已经知道是你害了他爹,而他现在又是庆阳知县的大舅哥,正准备利用官府之手来为他爹报仇。”
       新把头本就怕有后患,再加上白知霖的银子,哪有不应之理?两人一拍即合。
       白知霖临走时还交代新把头要抓活的,得手后一定要把自己叫来。
       因刘瑞森时时小心提防,土匪们一直到年关才觅到机会下手。刘瑞森看到几个月一直相安无事,胆子也就大了些。手一痒痒,就非得去赌几把不可。连着赌了几天,也赶着手气好,赢了不少银子,刘瑞森还以为自己时来运转了,没料到就是这几天的抛头露面让土匪掌握了线索。
       这天夜晚,刘瑞森在赌窝碰到两个财大气粗的赌徒,刘瑞森把他们两人赢了个精光。那两人没了赌本想向他借,说第二天准还,还掏出几张纸红着眼说:“兄弟,你看这样行不行,这是我们购置货物的清单,先押给你,等明天我拿银子来赎。”
       刘瑞森看了看那份清单,没发现什么不妥,又想趁手气好再赢他们的银子,便应下。
       时间不长,那些银子再次落入刘瑞森的囊中。
       一个赌徒急了,嚷着:“大哥,咱们住的客栈里不是还有购货的银子吗?你去拿,我就不信咱们今天这么背,说什么也要翻本!”那被唤作大哥的人,果真就去取了。
       谁知过了好久还没有回来。刘瑞森和另一人都有些急了。这人说去客栈看看,看样子撒腿就要跑。
       刘瑞森怀疑这两人想要金蝉脱壳,便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嘿嘿一笑:“朋友,你和你哥串通好想脚底抹油,可你们看错了人,他娘的,不还钱别想出这个门!”
       那人连忙解释:“兄弟,你误会了,我们住的客栈里真有钱,我哥可能有事耽误了。你看我们像赖账的人吗?”那人略一寻思又说,“你如果不信,咱们俩一起去客栈看看。”
       刘瑞森一急,便跟着这人去了客栈。刚拐进一个巷口,刘瑞森只觉得后脑勺挨了一下,就失去了知觉。
       次日上午,一人去刘瑞森家对他老母说,刘瑞森赢了许多银子,购置了新房子,让她赶紧过去看看。老母也知道最近儿子手气不错,便喜滋滋地跟着那人去了。就这样,母子俩先后落入土匪之手。
       土匪把刘瑞森娘俩押进了山中,请来了白知霖。娘俩一见着白知霖,简直如同见着了阎王爷!
       刘瑞森想保住小命,还在哀号:“你儿子的事都是王文举指使我干的。”
       白知霖问:“灵儿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也是王文举指使的吗?”
       刘瑞森连连点头,看到瘫软在地不能动弹的老娘,竟说:“不光王文举唆使,我娘也有份儿,她说让我无论怎样都要把你女儿弄到手。”
       白知霖恨不能咬下这个婊子出身的老女人几块肉以泄心头大恨!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不要脸的老婊子,我让你永远当婊子!”随后对土匪说:“你们谁奸这个老婊子一次,我就给他十两银子!”
       有了银子的诱惑,土匪们争先恐后地进行。另一旁的土匪开始阉割刘瑞森。老婊子眼睁睁望着儿子被阉又惨遭割头,当即神智丧失,成了疯魔之状。
       白知霖见老婊子已成这样,也没再要她的命。土匪们遂把她逐下了山。
       衙役们见知县所谓的丈母娘成了这样,打死都不敢把她带回去,那不是给知县大人找难堪吗?只得立即回府禀明。
       王文举极为窘迫,说:“你们就不能想个办法让她不再乱跑胡说吗?!”衙役们心知肚明,遂去将老婊子灭了口。
       这王文举对白知霖恨得不能再恨了!
       尾声
       光阴荏苒,没过两年,随着武昌城头一声炮响,中华民国诞生了。
       王文举早已剪掉了油光水滑的大辫子,由知县改任知事。他又因响应易帜倒戈的速度快,年余后顺理成章地官升一级。
       上任后,王文举仍不忘旧仇,命新上任的南屏县知事在三个月之内给白知霖安个罪名抓起来。
       白知霖在活埋儿子后感到心瘁力竭,已于当年辞去驿董一职,交由亲侄接替。如今,他已明显苍老了许多。
       杨仁清也早就荣升到别的省为官了——五百亩湖田带来的银子,使他有了向上发展的资本。杨仁清一走,白知霖晓得靠山没了,随着王文举的升迁,预料到自己走背运的时日降临了。
       此时已是初春。
       这天晚上,白知霖请来周元戬。很显然,在埋子一事上,他们是在演戏,只为挑起村民的怨怒,促成白知霖及时“被逼埋子”,保住湖田。
       老哥儿俩每人倒上一碗高粱烧,就着几个家常菜开始喝酒。几碗落肚,两人都没开口说话。周元戬实在憋不住了:“白爷,您今天是怎么了?”
       白知霖看看他反问:“先生,你不是也一直未开口吗?”说完便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在眼眶里转。
       周元戬长叹一口气:“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现在多笑一会儿是一会儿。只要王文举那个狗官打起咱们的算盘,咱们要不了多长时间就只有哭喽。”
       白知霖猛喝一口酒,将酒碗往地上狠狠一摔,“先生,你别那么丧气!谶语说白马湖有灵光,一朝覆灭,湖水枯竭;一朝兴盛,湖水重生。民国建立快两年了,还是不见有复水的迹象。你看当前的时局,乱得还有个治吗?这新建立的民国往后准不会安宁兴盛。老天爷让白马湖复水的日子早着哩。”白知霖又喝口酒,“你告诉乡亲们,只要白马湖不复水,湖田就永远是咱们的。哼!现在我上无父母下无子女,名下所有地产也划归白氏共有,我怕那鸟官什么?!这颈上吃饭的买卖随便他要好了!这辈子,我只是对不起我的灵儿……”
       两人吃完饭,白知霖送走周元戬,又折身回到饭桌端起他的碗,把剩下的饭渣扒拉进嘴里。饭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剩渣。
       过有半月,起早干活的农户发现白知霖的湖田里趴着一个人。忙跑过去,万万没想到,竟是白知霖!再一摸,身体业已凉透而僵直硬挺。这人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到白家报信。
       白知霖的弟弟、侄儿们及近房族人火速赶到湖田。他们详尽地察看了现场四周,并没有发现搏斗的痕迹;再看尸体,见白知霖怒目圆瞪,满口是泥,而身上却无一丝打斗械击的伤痕。白氏族人只好将尸首抬回家。
       周元戬也急惶惶跑来。上次与白知霖喝完酒以后,他也从白知霖的话音中隐隐感到会有事情发生,却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骇人的事!
       周元戬扶着楠木棺材泣不成声。他望着灵柩内怒目圆瞪的白知霖,用力一揩泪水,颤声说:“白爷,您放心,我会把您家老祖的实情窝在心里,就是把它带进棺材也不说!”
       说完用颤抖的手将白知霖的眼皮轻抚下来,又吩咐人将口中抠出的泥土放进棺木内。
       白知霖突然死亡的讯息飞进了王文举的耳朵,他说什么也不敢相信。立刻差遣士兵前往白马驿,把尸体抢回来查验死因。
       官府的人马来到白家索要尸体时,白氏族人如疯了一样抡着哭丧棒护卫着尸首,那群士兵拉开了枪栓。周元戬晓得胳臂总拧不过大腿,劝白氏族人不要以卵击石。
       荷枪实弹的士兵将白知霖的尸首运回庆阳县衙。王文举对着尸首咬牙切齿,痛骂白知霖不给自己留下报仇的机会。王文举命仵作查清白知霖的死因。谁知仵作将尸首仔仔细细翻弄了好几遍,还是没能验出一处伤痕,更甭说查清死因了。
       王文举恨恨地命令仵作将白知霖开膛剖肚检查。仵作下去没过多长时间就飞奔来报,说白知霖从食管到胃里,全部都是泥土,毋庸质疑,白知霖是被泥土撑死的!
       王文举瞠目结舌,愣坐在那儿好半天,方才张了张嘴巴,喃喃自语道:“那泥土是湖田里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