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新干线]斜对面窗口的女人
作者:袁 远
《十月》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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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个女人大约二十四五岁。这一点,门尔东是早看出来了,不过现在,他能看得更清楚些。漂亮的浅栗色中长发,这个颜色是门尔东喜欢的,比黑色跳脱,但又比染成金黄或酒红的头发沉稳。脸,他还是不能看得十分清晰,主要是无法感受得贴切细致,不过无疑的,她是个清秀的女人。门尔东联想过,那张清秀的脸顺延下去是一副清雅净洁的身体,以及顺理成章的清洁生活习惯。清洁,清雅,清秀,清爽,门尔东越来越喜欢这一类词所代表的意义,喜欢那些身上收聚并体现出这类意义的女人。不过,真有这样的女人吗?
门尔东基本肯定,这个女人的生活是比较规律的,也比较含蓄。他从来没看到过她居室内是什么样子,他已经判断出她所住套房的户型:小型的两室一厅,卧室连接阳台。她的阳台跟这个住宅院里绝大多数住户一样,用蓝色玻璃推拉窗封闭了起来,形成一间狭长的暖房。这个女人的暖房被当作了小休息室,现在门尔东看出来了,蓝色玻璃推拉窗后的小杂志架,只能瞥见顶端的藤条沙发,他推测应该还有一张铺了台布的小桌;墙上挂着一只环状植物挂饰和一个看不清:表情的木雕人脸。阳台的一头是台洗衣机。
如果他住得再高一层,就是说比她高两层而不是仅仅一层,她的“休息间”会更清楚地层现在他眼前。
傍晚7点到7点半的样子,年轻女人总到阳台上:坐一会儿。这正是她回家的时间,每周有一两个晚上她会回来晚一点,但不会超过8点一刻。到目前为止,只有两个周末她是到深夜12点左右才回的家,估计是参加什么聚会去了。门尔东大致掌握了她进门的程序:进入客厅,放下手袋,去掉外衣,到厨房给自己倒一杯喝的,然后穿过卧室走到阳台上。
当然,除了她走到阳台——她的休息室后他能看到她之外,前面的步骤都是他的想象,从她依次打开各个房间的电灯推想出来的。 、她住的那幢楼跟门尔东住的楼成直角。站在他的窗前侧身看出去,她的阳台窗口就像在他的斜对面。两个窗口相距不到百米,这样一个距离放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看清什么都是没问题的,但现在隔着防护栏推拉窗,时间在傍晚,又加上一个需要遮掩的角度,就不是一件轻巧的事。女人先在阳台上的窗前站了一小会儿,接着转过身,按开一盏台灯,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后,马上又把灯闭了。
她喜欢坐在黑暗中。
这个爱好跟门尔东相同。现在已是4月,白昼拉长了点,7点过这个时间的天色,已不像原先那样咣当一下落人一片扎实的漆黑,可斜对面5楼上那个熄了灯的阳台窗口处,还是显得黑洞洞的。
同样待在暗中的门尔东,默默看着那片黑暗里,一点微暗的烟头一明一灭。这是他不喜欢的,他不喜欢她吸烟。不过,从她差不多总是准时回家和极少社交生活来看,吸烟也是打发时间和自我安慰的一种方式。他也就不计较了。
她的阳台与卧室之间,垂着一副浅色厚纱帘子,那副帘子从来都是合拢的。因此即便她打开阳台上的灯,他也从未观察到她的卧室。另一扇朝向这个方向的窗户,可能是客厅的窗户,也经常覆盖着窗帘。厨房的窗上贴着窗纸,什么都看不到。
由此可以断定,她是个谨慎的女人。
如果没有什么远在外地的男友或丈夫,她应该是个单身女子。
2
女人把她阳台上的窗帘拉上了。
门尔东放下望远镜,这个阶段的观看算是结束。望远镜是他今天才买的,有了这个玩意儿,他的观看提升了一个档次,比以往更加真切过瘾。
她依然没有开灯,在黑暗里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除非她洗衣服,那样他将多一次机会看到她。她好像习惯晚上洗衣服,洗过之后,她拉开阳台上的窗帘,先擦拭一遍推拉窗的窗座,然后把洗衣机洗好的衣服晾出来。
下一次她再洗衣服的时候,他就可以仔细看看她挂出来的内衣。她的很多衣服他都熟悉,包括床上用品、床罩、床单、被套、浴巾,那些用品的花色图案都十分淡雅、美丽。女人洗东西很勤,每当看到她平整地晾晒在外的精美床上棉织品,门尔东便觉得自己心里柔软起来,他身体里那根昏沉的神经仿佛微微转醒,仿佛呼吸到一种温馨甜蜜的气息,趋于安宁、松弛、惬意。那种气息似曾相识,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享受过刃p种气息弥漫下的心情,或许只是在噩梦偶尔收敛的睡梦里,以及不留神漏出来的一切安好的奢侈幻觉下。
是的,他在贴近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一定料想不到,跟她同一宅院的另一座楼上,一个男人如同隐形人一般,每天在悄无声息地抵达她,触摸她,在和她共享一份想象中的理想生活。
门尔东身上一颤,他感受到了渴望。他渴望回到初生的状态,干净、自由,没有什么洗刷不掉的过去,他不仅健康,而且生机勃勃、血液奔流,像任何可以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那样,随心所欲地行动和追求,可以抓住时间中漂流而来的奖赏和战利品。
他的身体有了反应。但马上,幽灵般的沮丧和暴怒,像猛涨的洪水跃起,压住了他。
门尔东又一次意识到,痛苦地意识到,自己这辈子的生活完了,被10年前的那次轻率举动彻底毁掉了。他没有未来。某种意义上,他已相当于一个死人。经过那么长时间的痛苦折磨,本来他已经差不多可以做到以一个死人的无动于衷,来看待自己濒于死亡的生活这一事实。问题是,即便这样的日子,毕竟也是流淌的,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在纷至沓来。
斜对面5楼上的那个女人,就是那么出乎预料地进入他视线里。一个半月前,门尔东偶尔注意到了她,数日之后,他发现她跟他的生活内容有了关系。
她是什么时候住进这个宅院的?住的是她的自己房子还是租的?她做什么工作?交什么样的朋友?喜欢什么消遣?她打算结婚吗?她满意自己的生活吗?
只有两次,门尔东看到她有客人到访,一次是晚上,一次是一个周六下午。两次的来客都是女人。周六那次,她和她的朋友在阳台上坐了一下午。那一次窗帘一直没拉上,不过那时候门尔东还没有望远镜,错过了仔细观察的机会。
现在,他有了跟她更加拉近的工具。门尔东倏然咂到嘴里冒上的一股苦腥味,加倍的沮丧、绝望和焦躁腾地涌现出来。他总是这样被击垮。
他打开一只抽屉,抽屉里有一把银柄小刀。小刀相当锋利,漂亮光洁,在朦胧黑暗里闪着水银般流动的光泽。门尔东把它压在左臂上,猛地使出力量,刀锋切进了肌肉。
血液涌出。他裂开了。
3
很多人迷恋这座城市。
人们都说,这个庞大、拥挤、繁华得跟任何大都市一样的地方,是那些意志懒散、喜欢享受而头脑又不那么愚笨的人的乐园。男人们来到这里,找到了称心的财富、娇媚的女人和投缘的朋友。女人们来到这里,养成了逛街、买漂亮时装、聚会和无所事事的兴趣。运气好的女人结了婚,住在品质不错的花园住宅里,不论有孩子没孩子,都过得清闲如燕,散漫似猪,好像没有丝毫负担。
不少人总在津津乐道于此地生活魔法般的滋味、色彩和响动。聊以解忧的东西随手可取,香茶、食物、
油滋滋的味道、休闲中心、俱乐部、商店林立的大街、女人、节日、近郊旅行、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人们说,这些都是神经的维生素。
门尔东不知道人们这种共识从何而来。他从小生长在这个城市,身体一截截长成,精神一天天委顿,在门尔东看来,所谓的生活,在这里也是一条毒蛇。
当然,一开始你可能感到兴奋,尤其当你年轻,以为生活是天上的神放到自己手中的一份礼物,是一大笔可随意支取不知数目的银行存款,是种种梦想即将演变成现实的呼啸之路,你会喜欢这条毒蛇,你以为那是一片艳丽的花纹、华美的图案,是神秘有趣、提精催情的游乐宫。那是因为你还太简单、太愚蠢,无法看到毒蛇背后隐藏的命运,你只看到、嗅到它放出的烟幕弹,它的恶毒的牙齿和邪恶的眼睛还在视线之外。
等你看到,你已经中毒了,一切已无可挽回。门尔东不去想挽不挽回这种事,很早以前他父亲就跟他说过,当你觉得自己做了蠢事而后悔不迭,你一定忘了当时你非得那么做的理由,尽管可能是愚蠢的理由。
绝望是一种什么形式呢?说白了,没有形式,它是无形的,也就是说它可以是任何形式。
4
放在另一间屋的手机骤然震响。
门尔东没去理会,他做着自己的事。
搁置小刀的那只抽屉里,还放着好几瓶云南白药。门尔东打开一小瓶,把药粉撒在伤口上。药粉激得整个小臂一阵发麻,门尔东用纱布将伤口处裹了一道。
他的一双手臂上布满伤痕,还有腿上。不用再过多久,他捋起袖子的手臂,看起来就会像刚被缠了紧密的钢丝然后忽地松开一样斑斓。
几年前开始,门尔东夏天出门就不穿短袖,也极少穿短裤了。原先他爱好游泳,而今这项消遣运动变成了一件颇为麻烦的事。前年,是他的表哥门尔盛发现,等附近一个娱乐休闲中心的室内泳池在晚上10点左右没什么人了,门尔东便去那里断断续续游了大约半年的夜泳。后来那个娱乐中心短命地倒闭,尽管不久后它又易主开张,可门尔东已失去了再去光顾的兴趣。去年,他陪客户到风尚购物中心旁的万紫宾馆喝茶,发现那儿也有个室内游泳池;也是人少,门尔东又找到了游夜泳的地方。不过几次之后,他注意到坐在服务台后的那个服务生总在贼头贼脑地偷偷看他,就扼杀了再去那儿的念头。
门尔东考虑过是否在近郊买一套比较大的房子,屋顶修一个私人游泳池,那样他就能够重拾旧好,日子也会过得有趣点。钱不是太大的问题,问题是,他根本没有做那个事的心气,另外一个晦暗模糊的原因是,他就愿意让自己过得不舒服,他自己的某一个部分好像就乐于做命运的帮凶,帮着他作践自己。
约莫十来分钟后,手机再次叫响。
一个听上去心情十分好的女人声音从手机传来:“门大经理,在忙什么?”
门尔东说:“没忙什么。”
“那出来喝茶嘛。”
门尔东找了个理由推辞
女人在电话里游说了一阵,最后不得不放弃。门尔东打开电视,在碟架上翻找买回来还没看过的碟子。
打电话来的女人是门尔东的大学同学,叫贾茵莱。这么些年来,贾茵莱是唯一一个跟他保持联系的大学女同学。这主要归功于贾茵莱,虽说是已婚妇女,论年龄也到了应该懒起懒动、神颓色衰的关头,但贾茵莱却显得活力不减,对老同学、主要是男同学们的热情仿佛万里长城永不倒,尤其近两年来,隔段时间她就频频打电话邀这个约那个,活动不外乎是吃饭喝茶。尽管每次她都会找些事情来说,比如想合作做个什么投资啦,为她老公的什么事情打听信息啦,但门尔东心里清楚,她哪是真有什么事情,无非找借口约人消磨时间。
贾茵莱的老公不让她生孩子,因为那老公跟前妻有个儿子,养孩子的喜怒哀乐早够他喝一壶了,他自己人又经常在外地忙生意,孩子上寄宿学校,使得贾茵莱长期处于闲置状态。贾茵莱过着吃喝不愁万事皆闲的舒适生活,身材容貌却不知怎么搞得一路滑坡,前几年尚可叹无可奈何花落去,而今用鬼见愁来形容都不过分。外表虽然不行了,可贾茵莱的心思仍然暗潮汹涌。以她现在的姿容,去外面打捞男色不仅没资本,而且对她的家庭构成安全隐患,因此贾茵莱只有吃老本,找老同学瞎混混,聊以解闷。
到现在这个年纪,门尔东已然搞明白,有过同学关系的人之间,很难在正经赚钱的事情上进行合作。互相敲敲边鼓帮衬一下是可以的,讲到长期协同战斗就困难了。他们过去的同窗生涯,都在彼此心中栽下了个性、意气之类的偏激印象,极大地破坏了今后需要人一把鬼一把、糖一颗屎一粒地为谋利益而共事的可能性。这些年来,门尔东的大学或中学男同学倒是不时地聚一下,聚在一起也主要是喝酒打麻将,下半身发了烧也鸡壮鸭胆结伴去嫖一火。毕竟成为牌友嫖友比成为战友而言,怎么都是好办得多,只需一时兴起就行了。
门尔东对凑热闹向来没兴趣,打麻将打牌也不是他的喜好。至于贾茵莱,门尔东偶尔也应付一下,也算通过贾茵莱保持一些同学关系,尽管他心里相当蔑视那些关系。有什么关系是硬邦邦真格的?尤其是,若—个人不幸挨上致命之事,有什么关系能真的起作用?
门尔东刚找到碟子,就听见外面的大门被打开了。有人进了门,走到他的房间门口。
门尔东拉开门,是表哥门尔盛。
门尔盛说:“你在啊,怎么刚才我在楼下没见你房间开灯?”
“我刚把灯打开。”门尔东说。
“正好,”门尔盛说,“去喝点儿酒。”
门尔东T恤的长袖已经放下了,他又给自己加了件外套,把自己遮蔽得相当严密,门尔盛看不出异样来。
和门尔盛走出宅院大门口时,门尔东又一次想到,既然都在同一个院子里,怎么他一次也没碰到过他的“斜对面”楼上的那个女人?假如某一天果真碰到了呢?最大的可能也就是个擦肩而过。不过门尔东还是因为这个念头,体内的某种液体又晃荡了一下。
很多年他没碰过女人了。他对女人的感情,复杂莫测得让他自己都感到窒息。
5
南城庭园这个住宅院里,唯2号楼面向一个大十字路口,既临街,又全是大户型,所以大部分被人买来做写字间或办公用房,在整个生活气味十足的院子里,俨然一个身着滑溜职业装的异类。门尔东住的就是这栋楼。
整套房子170多平米,但门尔东住的只是其中一小间,其他部分是东盛广告公司的办公室。也就是说,门尔东住在东盛广告公司的一个角落里,他的房间窗户朝向院里。
白天他在公司上班,打开房间门,直接就进入办公室。他的头衔是东盛广告公司副总经理,老板兼总经理是他的表哥门尔盛。
公司是门尔盛和门尔东两个人的,门尔东在公司里占有一部分股份。但门尔东更愿意人家认为公司是门尔盛一个人的,他无非是门尔盛的一个帮手。事实上,搞这个广告公司也确实是门尔盛的意愿,公司是门尔盛一手一脚搞起来的,它的运作管理、发展扩张也主要体现的是门尔盛的思路和野心。门尔盛是个心思活跃不知倦怠的人,其貌不扬,脸色发白,喜欢
高档的休闲装束,说话不多,看上去像个安于轻微优越感的白领,毫无35岁男人的微软懈怠。以门尔东对他表哥的了解,深知门尔盛内心里燃烧着一股一般小白领绝对没有的强烈的出人头地的火焰,那是他残缺的童年带给他的不息推动力。
门尔盛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两年半前他的双重身份就确立了:一家发行量巨大的日报新闻部副主任,暗地里又是他们这个广告公司的老板兼总经理。跟不少心计在胸、野心勃勃的人物一样,门尔盛也是一边实打实拼、竭尽所能地在报社向上攀登,扬名立威,积聚资源,铺路搭桥,一边借助新闻界的平台,踢腾着建设自己的私人领地,不甘久居人下。
广告公司不是门尔盛的终极目标,他的终极目标是一张更宏伟的蓝图。只是作为他兄弟和合伙人的门尔东,对那张图纸不曾有过半点关注的兴趣。门尔盛习惯了门尔东的心不在焉,只要兄弟不是对公司怀有二心,吃里爬外,其他都无关紧要。
门尔东心里清楚,虽然门尔盛时不时拍拍他的肩头说:“兄弟,拿点精神出来,我们要互相扎起,现在我们的势头很好啊,未来不可限量。”但实际上门尔盛无非是把他作为一个差不多垮掉了的人来关照和扶持的。门尔东并未怎么感到自尊心受辱,不是他没有男人的自尊,而是他已经拿不出精力做那样的事。
去年下半年,门尔盛筹划着做一份杂志,他把杂志定位得很精明,目的是网住3到7岁的幼儿用品的广告市场。对这样一个包罗万象的市场,门尔盛成竹在胸,有一系列胜券在握的经营策略和实战手法。只是杂志的刊号迟迟拿不下来。当时门尔盛跟门尔东探讨这个事情时许诺,杂志由门尔东做主编。门尔东以他多年来挥之不去的心灰意懒的态度,对主编位置没表示多少兴奋感,但他还是赞同门尔盛的眼光,肯定门尔盛步步为营的扩张思路。从内心内来讲,门尔东并非不想鼎力协助自家兄弟,不过,想要在他的身上找到像门尔盛一样的自强精神,那几乎是不可能了。他已经废了,除非奇迹发生,然而奇迹一般都不喜欢轻易发生。
今年年初,门尔东就有搬出公司的打算。他在公司住了一年,已经厌倦了工作生活不分家的状态,而以他现在的情况,门尔东自认为,也不再需要一个从早到晚人多热闹的环境来分散注意力。如果不是春节过后的几个傍晚,他的目光睃到斜对面5楼的那个阳台,可能他已经搬离南城庭园,另去找地方住了。
南城庭园这套房子的产权在门尔东名下。他就是以提供这个房子为办公场地来参股公司的。买房是将近3年前的事,房子买下不到2年,整个城市的房价全面飙升,现在要买这套房子起码要多出三分之一的价钱。而这项让他大大受益的英明投资,全部功绩都属于门尔盛。当时买房、选房、定夺,都是门尔盛的主意,门尔东犹如傀儡,任门尔盛为他奔波操劳,权衡盘算,最后他只管把钱掏出来。那时门尔东尚未走出他的灰暗阶段,还处在遭受重创后心理失衡的余波里,自我了结的念头虽然暂时压下去了,但生活一团糟,人如行尸走肉,脑袋发木,胡子拉碴,工作也没了。
那个阶段,特别是之前让门尔东如坠深渊的那件事情发生之时,如果不是门尔盛出手,一切都很难想象。门尔东到华西精神科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他差点失手用一根领带把自己勒死。
这几年如果没有门尔盛,门尔东很可能像他的一个曾在夜总会做贝司手的大学同学那样,已经化成一把无人留恋的骨灰,躺在磨盘山公墓一个冰冷的黑盒子里,在时间的流逝中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忘。
当然,人像他现在这么活着究竟有没有意义,门尔东还没想好。不过门尔盛是干脆的:活着,怎么都要活着。
仅以钱来说,门尔东用不着靠谁。钱上面他还是有点狗屎运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半期,他先是炒股,后是碰巧在城东二环路外倒腾了两块地皮,就赚足了这辈子的用度。并且,那以后他差不多没心绪做任何投资,那笔钱便安稳地保存了下来。所谓福兮祸所伏,他就算多长出两个脑袋,也料不到命运会如此狡诈,先施以诱惑,扮出笑脸,马上又对这个尚未真正开始生活、也不曾做过什么恶事的人,施以万劫不复的打击。
在钱不是问题之后,生活的麻烦不是降低了,而更多地体现在别的方面。对于门尔东,有些问题靠钱是无法解决的,靠情感也无能为力。那些问题,门尔东想,充分说明了这世上有的人命中注定要被魔鬼挑中,一辈子生活在重重阴影之下。
6
门尔东有一个妹妹,嫁了一个公务员,生了个女儿,一家人和门尔东的母亲住在西门的一条街上。他父亲在他大学毕业后不久患癌症咽了气,成了几张放在他母亲卧室和相册里日渐失色的照片。
不论当年还是现在,跟门尔东最亲近的,既不是他的父母,也不是他的妹妹,而是门尔盛。门尔盛只比门尔东大半岁多,从小父母离异,他被判给父亲,而他父亲很快再娶。小时候门尔盛很多时间都是消磨在门尔东家里的。
时光推移,他们兄弟两个的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变得日益古怪。门尔盛跟自己那对早已分道扬镐、又各自重涉婚姻的父母越来越形同陌路,相互不闻不问,却时常打打电话或买些东西去看望门尔东的母亲。而门尔东却又像门尔盛对待父母那样,与启己母亲日益疏离,他甚至一两个月不去他母亲那里走一趟,也极少打电话。
在门尔东看来,而今越来越像自己母亲的儿子的,是表哥门尔盛而不是他。他母亲不得不从门尔盛嘴里打听他的一些情况。门尔东的妹妹和侄女,也是对门尔盛亲昵胜过于他。一家人都伤感于门尔东的变化,不知他为什么变得如此孤僻古怪,不可思议地作茧自缚。门尔东母亲固执地认为,是门尔东30岁那年,那桩本来快要转正的天作之合般的婚姻突然鸡飞蛋打,给门尔东精神上造成了巨大影响。事情为何会有那样急转直下的骤变,他母亲和妹妹一直不得而知。他们不解的是,门尔东的行为表明,他在迁怒于所有人,时间也一直没有改善他的态度,这份莫名其妙如何解释?
唯有门尔盛知道其中的奥秘。门尔东所有的秘密,门尔盛是唯一知情者。门尔盛信守诺言,不露一点口风,哪怕对门尔东的母亲。
门尔东宁愿那些事情永远烂在自己肚子里。他最烦面对母亲那张愁眉不展、欲说还休的脸,害怕应付母亲对他的操心,所以他越来越不想见母亲以及妹妹一家人。母亲总想知道他是怎么了,而门尔东压根不想让母亲知道的,就是他究竟怎么了。
门尔东30岁那年和接下来的一年,表哥门尔盛为他遮掩、抵挡了很多事情。也幸好有门尔盛作为他的替代,不时去安抚他的母亲,才不至于使老太太焦虑气急之下病倒。然而门尔东发觉,他对门尔盛的感情不知不觉在发生微妙的转变,有时夜深人静,他想到门尔盛时会禁不住心头无名之顿起,直想立刻找个什么事情当着门尔盛的面拍案而去。那一阵火过去后,门尔东又庆幸事情并未真的发生。他告诫自己,不可凭自己的价值观去评判表哥,他们都是男人,男人需要相互尊重,何况,门尔盛是最能够理解他的人。门尔盛自己结了婚,可花在他身上的时间并不少。
门尔盛还没吃晚饭。他们去了经常光顾的红鼎轩饭庄。
这两天天气偏热,门尔盛喝着酒把袖子拉到胳膊上,但门尔东稳如磐石,身上的装束严丝合缝。门尔东知道,门尔盛是见怪不怪的。他的一双胳膊和大腿,瞒不过跟他如此亲近的门尔盛。方才在公司那边,门尔东之所以把自己严严包裹,不让门尔盛觑破新创在身,是他不乐意给人抓现行,就像激动或痛苦得两眼汪汪之类的表现,不宜当场表演和当面点破,否则就很尴尬。
很多小姑娘认为门尔东的穿着十分像个白领,象征着负责、严谨、不越轨的性格。只是门尔东的脸色太差,又不爱逗人,打情骂俏的一套基本没有,又不爱请女人吃饭什么的,所以基本没有女人缘。对此门尔东无所谓似的,冷漠处之,门尔盛也明白为什么。
门尔盛边跟门尔东喝酒吃菜,边讲公司和报社的事情。门尔盛这段时间春风得意,在他的全盘操控下,东盛广告公司拿下了门尔盛所在的日报本年度全部教育类广告的代理权。教育类广告是日报的支柱广告之一,也是门尔盛及其公司的业务主攻方向,门尔盛先知先觉,开窍得早,早看出教育是个产业,是块肥肉,进日报不久就摆渡进了科教新闻部,专往这个方向上下工夫。教育类广告在日报崛起而挺立,门尔盛是功不可没的领跑者。而今报社年度广告代理权被东盛公司拿到手,使公司业务不论在规模、档次,还是收益上,都开创了承前启后的新局面。
不过门尔盛的这一举动,也加剧了门尔盛部门主任的怀疑。那是个心胸狭窄、好大喜功的中年妇女,喜欢把手下人盘得死死的。她早就不满门尔盛混得八面来风的势头,更怀疑自己这手下在报社假公济私,打着报社的牌子,暗地里干中饱私囊的勾当。教育广告代理权的事甫一槌落音定,女主任就在新闻稿的发稿上卡门尔盛。这中间是有奥妙的,做广告的人都知道,要想顺利拿到客户的广告,用新闻稿做表情是重要手段。媚眼不抛,财源安来。女主任卡门尔盛的新闻稿,害得门尔盛做表情很困难,每次还要想办法好好打点主任,大大影响了前进的步伐,更破坏了他的良好心情。
所以门尔盛又在考虑如何挤掉那个不知趣的主任,为个人在报社的发展和公司的壮大搬掉绊脚石。这个事情,门尔盛跟门尔东大致说过一两次。
吃喝了一阵,门尔盛问:“最近去过朝阳街小学没?”
门尔东端着酒杯,摇了摇头。
门尔盛又喝酒吃菜,跟门尔东碰杯。门尔东预感,门尔盛还有什么事情要跟他谈,不只是闲聊一通他报社的事情,因为报社的事情门尔东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何况与人斗争的事情门尔东本来就一窍不通。
果然,门尔盛说,下午他去见了门尔东的母亲了。“老太太说起你又哭了。”门尔盛说。
一听这话门尔东就头皮发麻。
门尔盛说:“先不说老太太。我还是那句话,男人,拿得起放得下,谁不干一两件掐不掉尾巴的事情?事情都那样了,你该做的也做了,剩下的就随他他妈的去。有些事情,当断则断,该忘则忘,不能让那些东西套自己一辈子。就算他是你儿子,但他被带到这个世界来不是你的过错,更不是你的意愿。那本来就是一次上当的失控,何况你已经把自己罚到了十八层地狱,该翻身上来了。”
门尔东喝下一大口酒,又喝了一大口,他本来想说:那怎么是一段可掐可不掐的尾巴?怎么可以真的在心里面一刀割断?别的男人或许可以,但他不行。不过另一方面,他需要有人这么对他说话。
“还是找个女朋友,把婚结了,把你自己的生活弄起往前走。”门尔盛又说,“我们到这世上来一遭不容易,人生苦短,要抓紧时间做事和享受啊。”
门尔盛一兴奋说话就要带语气词,他是在抒发自己的心声。门尔东想,别看处得那么近的两个人,其实各自的世界就像星球跟星球之间那么遥远。
7
周六的早上,门尔东难得地在8点过就起了床,他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牛奶。厨房还算整洁,公司请了钟点工做清洁,这倒是住公司的便利之处。
他向斜对面那个熟悉的阳台扫了一眼,竟然看到了那个年轻女人。她在给放在防护栏上的几盆花草浇水。
门尔东立刻回到自己卧室,拿出望远镜,可是年轻女人的工作已然完毕,她又把推拉窗关上了。
门尔东突然生出一股冲动,去,跟那个女人认识,跟她发展关系,拥抱住她的身体,跟她吃饭上床干好事,就像门尔盛所说的,开始他的生活。当然,另一种生活未必就能从那个女人开始,但起码的,他需要迈出这一步。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澎湃,以致门尔东瞬间陷入了惯有的微颤之中。微颤是他的隐秘常态,一个人待在屋里时,门尔东很多时间都是与他的微颤共度的。那种微微的寒战外人看不出来,一种埋在皮肤下的颤抖,微波一般,似看不见的电刑,令他的身体胀大,酸痛,空洞无比,既重又轻。那是一种怪异的挤压和肿胀,他的损伤由身体到大脑,他从里到外都被猛烈地腐蚀,丧失了一切能力。他的生命丧失了一切可能性;每当这个时候,门尔东就憎恨自己的身体,这副身体带给他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啊。
几天后,门尔盛带着门尔东到磁石酒吧喝酒。门尔盛还约了几个人。门尔东以为又是喝业务酒,不外乎省或地市教委的什么局长、主任、校长或教育用品公司的经理之类。
等来的人到来,门尔东才发现是两个女人。倒也是教育系统的,两个女老师。
门尔盛逐一介绍给门尔东,教美术的庄老师,教英语的徐老师。两个女人都有两三分姿色,打扮得相当时尚,不像为人师表的教育工作者。门尔盛鼎力推出门尔东,说我这兄弟是金牌王老五,有才有貌有事业也有钱,人还很传统,总之把他夸成了一朵奇葩。两个女人哧哧笑,既当真也不当真的样子。
门尔东明白了,这是门尔盛出了手,要把他推上新生活之路。问题是,他很难与这种场面融合。门尔盛隆重介绍营造了气氛之后,门尔东却拿不出言语推波助澜,倒是人家女老师主动跟他搭了几句话。然后两个女老师就抛开了他,跟门尔盛谈起了她们校长,朱校长刘校长,她们在这个话题上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门尔盛对校长们知之甚多,谈得洋洋洒洒,三个人热火朝天做一团。门尔东感到无趣而尴尬,说话插不上嘴,喝酒喝不痛快,他完全是这张桌子上多余的人。他对那两个女老师没什么感觉,就好像是两个机器人。
门尔东脑袋里设计着怎么找个理由离开,但任何理由骗门尔盛都是不行的。于是门尔东站起身去到卫生间,他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做出几个鬼脸。等他出来回座时,竟然看到了坐在一个角落的贾茵莱。
跟贾茵莱一起的,居然是那个女人!
门尔东没有意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跟叫林蒙的这个女人走近。贾茵莱对他打一声招呼后,接着一通夸张的介绍,就把他们“撮合”在一起了,就把两个月来蒙在门尔东眼睛上的距离之纱一把扯掉了。他真的面对着那个女人了。
8
离“五一”长假还有一个礼拜,门尔盛便问门尔东有没有到哪儿去耍的想法。门尔盛自己不怎么旅游,
节假日的时间他都要利用起来发财致富,但门尔盛鼓励门尔东去旅行。这两年门尔盛总是鼓动他表弟走出去,最好再把旅途中结识的女人带回来,发展关系。然而他的意图总是不奏效。对于门尔盛来说,推动门尔东可不像推动他的公司那么得心应手。上次那两个女老师的事情当然没什么搞,门尔东过后就说,算了,莫得意思。
门尔东在离南城庭园不太远的一条街上找到一处房子,两室一厅,带家具出租,准备利用“五一”期间搬过去。门尔盛说,既然不想在公司住了,干吗不一步到位,再买套房子,也算投资。门尔东说,是想买,不过一下子也买不来,要花时间去找房。此外,就算买的是现房,还得装修,买家具,不想拖那么长时间。
门尔东没给门尔盛讲他着急要搬出公司的原因——他跟林蒙约会了。
一起吃了两次饭。第一次有贾茵莱在座。事实上那一次是贾茵莱提议的,她打电话给门尔东说:“我和林蒙晚上要一起喝咖啡,你也出来坐坐?”门尔东顺势就说,那我请你们吃饭吧。贾茵莱欢天喜地。吃了饭他们又去五月花喝咖啡。贾茵莱好像突然发现一项新任务悄然落到自己肩头:撮合她的老同学和她的年轻女伴。于是王婆卖瓜似的夸这个又夸那个,像个居委会主任。但说着说着贾茵莱又只顾自己开心了,就跟门尔东聊起他们的老同学,回忆过去的大事小事风流事,把林蒙撇在—边,仿佛她跟门尔东单独在约会。门尔东话少,大部分时间是贾茵莱滔滔不绝,神采飞扬。
贾茵莱对这场小聚感到很满意,出咖啡吧之前又跟门尔东预定下一次:“下次找个时间我们又聚哈。下次我们到合江亭那边去,那儿有个音乐书吧,环境很不错。”她把事情想得很浪漫。
几天之后贾茵莱;果然又打电话给门尔东,门尔东回绝了。再过几天,门尔东主动打了个电话给林蒙,约她吃饭。电话里林蒙接受邀请的声音十分泰然,如同答应的是件平平常常的事。这让门尔东心里又觉得有些捉摸不透。
门尔东感到世界真奇特,真是非常的奇特。他跟每天从望远镜里观看的女人说上了话,并坐到了一起。从他们坐在一张不大的餐桌上共同吃饭的形式上看,从他们此刻的距离上看,他们确实开始发生了某种程度的实质关系。
门尔东发觉自己的血管在突突跳,微微的寒战又不打算放过他。他尽量不把眼光停顿在林蒙脸上。他为上次的聚会道歉,说因为不熟悉,把林蒙冷落了。
“没关系的,”林蒙微微笑道,“听你们说话挺有意思的。”
林蒙话也不多,不过算得上落落大方,跟门尔东说了些相互了解的层面上的话。她不像现在的很多年轻姑娘,张口要么骄横跋扈,咄咄逼人,要么调笑嬉闹,神态轻佻,要么一上来就一往情深。门尔东为这次吃饭找的借口是请林蒙翻译一份资料。林蒙在一家进出口公司做翻译,兼做些文案工作。吃饭中间林蒙提到资料的事,门尔东便把东西递过去,那是一份从一个英文网站下载的平面广告设计的资料。门尔东说到翻译费用,林蒙笑了笑说:“花不了多少时间,就不必那么客气了。”
门尔东认为,这是他们刚刚建立的交往能够延续下去的一个好兆头。包括林蒙放松的姿态、不冷不热的样子以及她平静的笑,一起牵动着门尔东身体的某个部位,使他有点腾空的感觉。这坚定了他的念头。
门尔东问:“你跟贾茵莱很熟?”
“说不上,”林蒙说,“不过贾姐对人很热情,她会很快地跟任何人熟起来的。”
这可以理解为,她性格中有顺从的、被动的一面,加上这两个月里他观察到的她的生活状态,门尔东推测,若想跟这个叫林蒙的女人走近,是不难做到的。当然,或许有其他方面的难度。他们谈了一阵西班牙语和西班牙——林蒙的第二外语是西班牙语——就自然地说到这个话题上了。门尔东心想,幸好西班牙作为话题来说是块肥肉,足够他们下次和再下次见面时谈。想到将来的见面,门尔东又感到了身体的反应,似乎是习惯性的微颤,但更加复杂。他不打算饭后送女人回家,他要拖一段时间,不让她知道他们同居一院的事实,这样他依然可以自如地继续在未来的傍晚从望远镜里观看她。然而如果事情顺利地发展,他总有送她回家并进到她房间里的一天。门尔东意识到搬出南城庭园的迫切性。
门尔东深思熟虑后决定,搬出公司后,那间卧室他还是保留着。他要一直瞒着这个女人,直到瞒不住的那一天。
9
第二天,林蒙就把译好的东西发到门尔东的邮箱里了。门尔东打电话给林蒙表示感谢,允诺过几天请她吃饭。
他抓紧时间搬了家。新居到南城庭园步行只需十来分钟。
“五一”长假的头三天,林蒙应该是出门旅行去了,她的窗户紧闭着,晚上也没亮起灯光。到第四天下午,门尔东看到她阳台上的推拉窗被推开了,还晾晒出了衣服。门尔东正掂量着什么时候给林蒙打电话合适,门尔盛的电话打了过来,“你在公司吧?”门尔东盛问。他说他正跟某总在假日饭店的咖啡厅,让门尔东把一份设计图的打样稿拿过去,顺便一起坐坐。
一个多礼拜以来,门尔盛都在集中火力猛攻那个高科技公司的老总。该公司开发出了一套可以推广到各个中学和高校的英语学习软件,门尔盛意欲把人家预计投放的纸媒广告通吃,所以精心设计了一个整套方案,竭力游说。按门尔盛的说法,做广告不能仅是就事论事,而是要做策划,打思维战。从电话里的口气看,门尔盛似乎没察觉到门尔东已经搬了地方。门尔东再次证实,门尔盛内心里对别人,包括对他,其实是心不在焉的。
出门前,门尔东拨通了林蒙的手机,他说,明晚有空吗,请你吃饭。林蒙说好啊。但是门尔盛却企图占掉他的时间。从假日饭店出来,他要门尔东在两天之内拿出10条关于英语学习软件的广告语以备选,再督促设计人员做出三四份平面设计创意图,加上许诺用新闻软文配合,怎么都要拿下那位老总手头的广告费。
门尔东把任务转嫁给手下,他跟林蒙如约见面。林蒙紧身衫、及膝裙,凸显身材窈窕曲线起伏。她的胸脯让门尔东不安,那样充满诱惑,但同时暗示着一个被人充分抚摸的过去。幸好谈话冲淡了他隐秘的焦虑,林蒙说着她的旅行,门尔东发觉有微小时段他出现了脑栓塞,话语进入不了他的意识。不过这不是因为反感林蒙的说话,事实上她说得很好。
门尔东选的这家餐馆在一条小巷里,安静、客少,但厅堂环境档次不低,菜的味道也不差。林蒙问门尔东喜不喜欢旅游,门尔东说出去得很少。这不是一个切题的回答,林蒙得体地笑笑,这样的反应无可指责。上一次,他们说到各自的工作时,门尔东问林蒙平时下班后都玩些什么,林蒙提到她每周要去做两次健身操,这就是为什么有的傍晚她回家时间稍晚。门尔东说:“你好像比较喜欢运动类的玩法,健身操,旅行……”
“还有保龄球、壁球。”林蒙接着说,“不过这两年保龄球馆越来越少了。”几年前保龄球风行时,到处都是保龄球馆,如今它们变成了歌城、洗脚房和高档餐馆,由呼呼生风的运动化为了流汤滴水的消闲。
类似的情况,就像他找不到合适的游泳馆。门尔
东说他知道一家保龄球馆,建议饭后一起去消消食。
“现在这个时段有点贵啊。”不过林蒙没表示反对。
门尔东想,如果他面对的这个女人神经稍微敏感一点的话,会像他一样意识到,这一次的晚餐是有不同意味的,超出了一般的吃个晚饭消磨时间的相会,而是潜伏着一种隐蔽的试探、接近和挑逗。
但走出餐馆时,林蒙的主意却变了,她道歉说,打保龄球就改下次吧,今天有些晚了。她笑眯眯看着门尔东,门尔东说B口好。按他的脾气就是各自一走了之,可鬼使神差地,他问了句:“需不需要我送你回去?”
他们站在餐馆门外的小街上,餐馆内的灯光不太明朗地打在他们身上,林蒙脸上层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她说:“好啊,如果不麻烦的话。”
步行走向南城庭园的路上,门尔东问:“你跟父母住?”
“不。”林蒙说,“现在我住的是我小表姨的房子,她今年一月份去澳大利亚了,我帮她守房子。”
这就对了,他正是春节后从窗口发现她的。这个晚上以及之前的信息,好像都在归入一个不出所料的现实。那这个女人身上有没有出人意料的东西?会是什么?
快到南城庭园门口,门尔东打算说再见后马上离开。如此就有个问题,他什么时候让她知道,他其实每天都在出入这个院子,他的公司就在这里?当然他可以以一种游戏的口吻在某一天透露出来——告诉你个事情,这地方其实我很熟悉……只不过想让你惊讶一下……
当然也可能他想多了。谁知道事情会走到哪一步呢?
门尔东突然听到林蒙问:“你是不是想问我一个问题?”
“什么?”
“你不想知道……我有男朋友没有?”
门尔东有点不知所措,这个问题到来得有些陡。他们面对面站着,他心里在说,我知道你没有。林蒙转过身说:“再见。”
“等等,”门尔东脱口而出,“你跟我来。”
他碰了碰林蒙的胳膊,率先走进有门卫值班的宅院大门。
10
2号楼。门尔东领着林蒙进入这座小高层的电梯,按下6楼的数字键,他没去管林蒙脸上的惊异。
602的房门被门尔东打开,布满电脑的办公间展现在他们眼前。
“这就是东盛广告公司,我就在这里工作。”
林蒙看着他,脸上惊异未退,她问:“那你以前知道我住这个院里吗?”
“不。”门尔东肯定地回答。
林蒙的脸上现出了笑容。“真是巧。”她走到窗口说,“应该看得到我的房间。”
门尔东推开副总经理室的门,而洗手间旁的那扇门后面则是他的卧室。形式上他已经搬了家,但这几天他还是住在这里。林蒙浏览着各个房间,除了开门即见的普通职员的大办公室,还有门尔盛的总经理室、他的副总经理室、兼作会议室的会客室、由阳台改成的休息间、洗手间和厨房。“厨房还保留着啊,”林蒙说,“还挺像样的。”门尔东解释是为了方便大家热早点和忙的时候加餐,这不是全部的原因。
“那间房,”门尔东指指他卧室的门说,“是我和我表哥的休息室。”
门尔东点着烟,这股冲动来得有点怪,他竟然这么快就把林蒙带到这里来了,这是超出设想的节奏,这样一来,他急急忙忙搬家有何意义呢?不过这个地方迟早他是要搬离的。他和林蒙坐在他办公室的沙发里,问林蒙是否要喝点什么,林蒙摇摇头。门尔东一手摸着另一只手臂的袖子,这才是他把这个女人带到此处的目的,但现在,他需要一个动力,推动他解开那颗袖扣,可动力却是缺席的。林蒙也沉默着。门尔东看了眼沙发里的这个女人,她的头发、睫毛、鼻子、嘴唇。林蒙转过头来,她的目光正好碰到了门尔东的。门尔东发觉自己没有闪避的意图,他好像获得了某种意外的勇气。林蒙笑笑,把眼睛转开了。
“我应该回去了。”她说,同时站了起来。
门尔东点点头,跟着站起来时说:“你上次问过我原来都做过什么工作。”
“你告诉了我的。”
“我做过的工作只是我过去的一个部分……”门尔东听见了手机铃声,他不得不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林蒙走到门外大办公室去了。门尔东跟门尔盛通完话,也走了出来。林蒙正在看墙上的广告创意图,见门尔东过来,便将脸回过来,看着门尔东。门尔东已失去了说出什么的欲望。他不仅彻底找不到冲动,而且把林蒙送出门后,感到全身疲软。给林蒙展示他的双臂——那个念头实在来得太奇怪了。你以为你能干吗?这个声音在门尔东心里飞旋。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筋疲力尽。突然他站起来,推开自己的卧室门,他没有开灯,黑暗中从窗户的一角看出去,去看不远处那个熟悉的窗户。林蒙的阳台一直是黑的。
门尔东又拉开了那只私密的抽屉,抓住了光洁的刀柄。
等他再次向外打望,斜对面阳台的窗户已经拉上了窗帘。
11
到10月份,门尔东就35岁了。
别的男人到这个年纪都在干些什么,想些什么,门尔东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包括门尔盛。门尔盛除了工作、生意之外都在忙活些什么,有没有可被视为核心生活的那一块并以怎样的方式进行,他不清楚。当然门尔盛也不代表这个年龄段的多数男人。
他的35年过得很糟糕。总结起来,大体就是在惶惑、躲避、焦虑和恐惧中度过的。
门尔东生活中缺乏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在林蒙之前,他只有过两次恋爱经历。第一次是高中时的初恋,情感单纯美好,却是匆匆开场,草草收兵。正儿八经谈过的女友是他26岁时交的,当时门尔东刚刚转行进入一家图书发行公司,那个女朋友在航空公司宣传部门工作,收入丰厚而工作轻松,对门尔东十分体谅。他们交往了3年多。本应热火朝天谈恋爱的大学时代门尔东感情生涯上一片荒芜,因为他被查出肝上有病,而且不轻,猛地好像给贴上了“此人有病”的无形红字,心理负担非常重,人家常便饭似的风流,于他则是无法企及的奢侈,而且一压抑就是好几年。所以,对那个别人介绍、各方面条件都一流的女朋友,门尔东是很珍爱的。等到他们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门尔东惊愕地发现,原来厄运对他一直采取着紧迫不放的态度,一点点幸福感的甜头都不让他吃到嘴里。
一个女人出现了,扛着一段色彩离奇的过去,要强插进门尔东的生活。在厄运方面,她倒是一个对门尔东起了真正作用的女人。一个叫罗切斯特的英国佬有过先例:他差不多到手的大好婚姻被他那突然跳到前台的疯妻子阻断。门尔东的运气比他更糟,那个女人的再次出现,瞬间打破了他费尽心力建立的生活秩序,使他陷入一连串的噩梦,将他推向了精神病院。
后来门尔东意识,到,走到被送进精神病院的地步,或许是他身体—种自然的逃避反应。由此也让自己接纳一个强迫性的现实转换:婚姻完了。他陷入了一辈子都难以摆脱的泥淖:那个女人有一个儿子,门尔东的儿子。
那不是门尔东风流放纵的结果。从心理上说,那是门尔东数年前的一次同情之举。所以那是一宗冤案。门尔东憎恨自己的是,当年孤独和软弱使他失去
了判断的理智。他理当遭罪。
而那样的结果,可以说是那个女人的一个原本无害的蓄意预谋,在厄运黑天使的关照下,演化为一枚炸弹,砸到了门尔东的后脚跟,把他炸瘫了。
12
那天晚上林蒙走后,门尔东没再给她打过电话,林蒙那头也毫无半点主动的暗示。并且她“休息室”窗户的窗帘也再没拉开过。
门尔东感到有些焦躁。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知道他在观察她而故意躲避?不过仔细想来也不大可能,那么就是她很敏感,喜欢隐蔽,他们近在咫尺,这是一个足以需要以遮蔽来保护的距离。而林蒙,也应该是一个习惯于收敛的女人。
这天晚上,门尔东下班回到自己住处后,觉得房间空荡无趣。这套房子里也没有网络连线,他看了几分钟电视,决定出门吃晚饭。走着走着就到了南城庭园门口,门尔东踌躇着是先上楼上会儿网,还是先去吃饭。一个女人从对面走向大门,手里拎着一只大拎包。这真是意外啊。
门尔东走过去说:“你好。”
林蒙好像在想着心事走路,似乎对这一声招呼吃了一惊,不过马上笑道:“嗨,是你。”
她的笑让门尔东觉得舒心,那个笑里传出的信号不是伪装,也不是拒绝。门尔东问:“出差回来?”
林蒙看看手里的包说:“哪里,跳操去了。”
“吃过饭没有?”
于是他们又在一起吃饭了。门尔东想着即将到来的6月以及整个夏天,他将延续下去的长袖长裤的着装是否会让这个女人感到诧异。她的接纳力有多强?当然这与一个人的外貌关系不大。门尔东感到内心纠缠的烦躁,但他无法净化自己。他们一同返回到南城庭园大门口,林蒙依然没有什么主动的表示。这样一个拖沓的节奏意味着事情在失去进展,门尔东想他们中必然要有一个先出手的人,既然两个人的绝缘层都那么厚的话。可是下一步呢?问题如同铁丝网般在门尔东心里一层又一层地铺展。他听到林蒙问:“你还要回办公室吗?”
不,当然没必要。门尔东提议到他的住处去看碟,林蒙好像有点拿不定主意。不过上天在突然之间显示出它的神秘力量,推了他们一把,也就是帮了门尔东一把。一股狂风猛地拔地而起,这股风来得极其突然,一下把林蒙手里的包给刮了出去。事后门尔东意识到林蒙当时多么心不在焉。包在地上打了两个滚,门尔东快步上前把包拾起,然后伸出胳膊拥住林蒙,护着她进入南城庭园大门。
进了院子后门尔东放开胳膊,这条胳膊的出动是下意识的,门尔东对这条胳膊产生出久违的骄傲。风还在刮,浑浊的潮湿味道弥散周遭,老天有眼啊!门尔东说:“我把你送过去。”他指的是林蒙的单元门口。
看来狂暴的夏日雨季就是在这个瞬间,以这种陡然的方式开始了。林蒙总算发出邀请,她说:“要不到我那儿去坐会儿?”
他们在门口换鞋。门尔东看到了一个不大的、暖调的客厅,但他的视觉接收系统出现了卡壳故障,什么具体的东西都没看到。林蒙请他在沙发坐,说去弄点喝的。她进了厨房,厨房与客厅半敞开式连通,林蒙先到水池边洗手,门尔东也无意间跟了过去。洗过后林蒙递上毛巾,门尔东惊奇地发觉他把这个女人拥在了怀里。她的身体非常软,非常柔顺,像经过一场漫长等待后安适地在他身上找到了停靠。她衣衫轻薄,形不成阻碍。两个人身体的气息融合在一起,仿佛在年深日久的酒窖里。
门尔东抱着这个女人,亲吻着女人的头发。林蒙拉着手把他带回客厅沙发,她放弃了弄咖啡,开了两瓶冷饮,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到嘴唇上,再把烟盒递给门尔东。门尔东用火机把两支烟都点着。
林蒙笑笑。他们之间又出现了停顿。不过这种进展已经让门尔东满意。门尔东想说点什么,可是说什么呢,应该说的很多,但在这样一个情境中,任何话说出口来都显得不合时宜。每一秒钟都像一百个铅球一样重,林蒙想来点音乐,大概受不了如此的沉闷。打开音乐后林蒙坐到了门尔东身边,门尔东侧过脸,他们脸上的热气能扑到对方脸上。门尔东的头又抵达了林蒙的后颈,他亲吻着那一块白皙细腻的私人地带,多年的能量全部涌了出来。他的手在林蒙身上加重了力度。
林蒙抚摸着他的背。没有惊慌失措的挣扎,她的情感在回应,而且把他的领口解开了。林蒙轻声说:“让我摸摸你。”
门尔东猛地把那只手捉住。难以承受的力量使林蒙皱了下眉头。“你不想?”她的嘴角现出的是一个浅笑,这个女人瞬间显得如此迷离。但门尔东却在她的声音和浅笑中落潮了。
这是一个问题。很多年了,很多很多年了,这是一个问题。不是不想,可是怎么想?门尔东在自己能力的疑惑中萎缩下去。他的手却自己解开了袖口,解除了对胳膊的覆盖,门尔东看到林蒙脸上的凝重。“这是怎么了?”她问。
“都是我自己干的,”门尔东举了举一双胳膊,听到自己说,“它代表了我的生活。我是个危险的男人。”他感到心里一阵快活,对,就是要这么说!
林蒙的手指轻碰着那些伤痕。她的嘴唇落在了伤痕上。门尔东感到一阵剧烈的心跳,他就要抖起来了。而林蒙,一下抬起头来,脸上满是轻松的笑。“告诉我,你是怎么一个危险的男人。或者,”她的表情拉回到安宁,“你都经历过什么。”
13
门尔东回到新租的房子。他打开一只只抽屉,但是没有他想找的东西——没有他想要的那把刀。他知道找不到,那把用惯的漂亮小刀还在南城庭园的卧室里。门尔东只是想握着那样一把刀。
在林蒙房里,一切都是猝然结束的。林蒙说,你可以的。她的话奇怪地发生了作用。门尔东发现自己真的可以,好像他不曾有过这方面的长久难题。一切进行得很快,可门尔东突然被难受控制了,他推不开那个感受,他难受得像要窒息,他需要马上离开,一个人待着。
出门的时候,林蒙在背后问了句:“我还能见到你吗?”
门尔东在门口停顿着。林蒙说:“不要就这么结束,好不好?”
14
那个女人是门尔东小时候邻家的女儿,也是门尔东父亲的学生,比门尔东高一个年级。从小学到初中,他们都是校友。那个女人从小到大从没有好看过,好在性格好,有点大大咧咧的劲头。她到门尔东家来玩过,可能他们还一路上过学。然后女生考上中专,门尔东继续上高中,两人便见得少了。之后又是门尔东家里搬家,从此那个女生的信息在门尔东记忆里就自动封存了。
直到门尔东大学毕业那年,他父亲因癌症去世,在父亲的丧礼上,他又见到那个曾是他邻居的女生。她穿着普通,毫无显眼之处,举手投足比原来多了股衰弱之气。前来参加门尔东父亲丧礼的学生并不多,门尔盛显示出他的社交能力,他张罗着留下了所有人的工作单位和电话号码,不过那张号码单对门尔东犹如一张废纸。
一年多后的某个夏天,门尔东经过人民南路时,不期然碰到了吴红梅。吴红梅就是那个女人的名字。他们几乎都要擦肩而过时才认出了对方。吴红梅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她面对门尔东的笑有点苦涩的意
思。这次路遇使门尔东心里生出了亲切的感觉,可能与当时的天气有关。那是一个门尔东正好无事可做的下午,他们旁边就是省博物馆墙外的露天茶馆,门尔东有点跟儿时旧友说说话的欲望,吴红梅也没什么要紧事,他们就在一张茶桌边坐了下来。
吴红梅在市电子元件厂做技术员,她说她是请假到七医院看病来着。门尔东不好问是哪方面的病,他自己在疾病这种事情上一直承受着沉重的精神负担,肝上的毛病在他工作后有所好转,但心理上的阴影依然浓重。门尔东只是说不严重吧?吴红梅说不严重。不过她的语气有些游移。接着她又自言自语般地说,嗨,女人的问题。门尔东就转移话题了,他们谈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包括门尔东父亲、门尔盛;还有一个胖子街坊,他的肚子是散装啤酒的一流容器;一个长期无班可上的女人,每天早上她都站在一幢楼下喊:“王二娘,下来打麻将。”
那次的聊天两个人心情都很舒畅。说起往事,吴红梅的话语神情都活跃起来,脸上有了光泽,使门尔东依稀记起了她当年的神态。没过多久,吴红梅打电话来,叫门尔东去他们厂附近的一个舞厅跳舞,同去的还有她的两个女伴。跳完舞门尔东请她们吃消夜,他们喝着啤酒,吴红梅哭了,门尔东只好送她回她的工厂宿舍。吴红梅虽然家在本市,却还是拥有一间与人合住的厂宿舍。那个晚上她的室友没在,吴红梅问门尔东她是不是有点失态。吴红梅就说了起来,她感到伤感,她那个病让她很痛苦,那是一种不好向人启齿的毛病,关键是,那个病让她感到在生活上束手无策。这些话触动了门尔东,而吴红梅身上无疑有深深的压抑。跟过去的吴红梅比起来——尽管她那过去的形象在门尔东脑子里模糊不清,但眼前的吴红梅确实让门尔东心生感慨,夹杂着同病相怜的情愫。
他坐到了吴红梅身旁,把她的肩膀搂住。吴红梅的身体毫不性感,正常男人的欲望抵达这样的身体后一般都会泄漏。而吴红梅在一条男人的手臂的环绕下,获得了对自己的确认,因而获得了温暖之感和倾倒内心压力的勇气。她说她那个毛病说起来不像是什么大问题,痛经,但经受痛经的她却是水深火热,她的发作比一般的痛经更加厉害,伴随呕吐,从腹部到腰部一圈如同被锯断,不,比锯断还痛苦,她无法形容那样的痛楚,几乎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成。她没有夸张。医生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也不太当回事,只是开了些无法解决根本问题的药,说是结了婚后就会好起来。
为什么结了婚后就会好起来,门尔东没问。因为接触到女人这样的秘密,门尔东觉得有些尴尬,又有些感动。吴红梅不知为什么,又想找酒喝,可屋里没有酒。门尔东说不要喝了,酒多喝伤身。吴红梅说总比伤心强。这个话有点像贾茵莱说的话,贾茵莱每逢喝酒就说这样的话,不过贾茵莱是作姿态,吴红梅却像是有什么更深的隐情。
门尔东站起身说告辞时,吴红梅的手拉住了他,她的身体贴上门尔东胸部,胳膊圈在他的腰身。
他们一起移动到床边时,贴着门尔东的吴红梅脸颊滚烫,她好像瞬间发起了热病,她的话也变得紊乱。门尔东还有点犹豫,吴红梅却是坚决的。她说:“我还没有过……我愿意给你,我喜欢你。你不用担心我会缠上你……我就是想……你知道医生说结了婚我的病就会好转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做爱,有了性生活我就会好起来的,真的。你帮帮我,就算帮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心里明白,没有什么男人喜欢过我,我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是我的第一次……”
15
门尔东遇到了另一个难题:林蒙,她到底是谁?
看上去最大的问题解决了。林蒙知道了门尔东那样的过去,她不仅没有表示不能接受,相反她却像突然找到了接纳他的理由。她的绵绵情意水一般流出来,他们之间的电流接通了。这个女人古怪啊。门尔东却没时间多想林蒙,门尔盛要跟他讨论这条广告语那个创意图,交代他监督做出一个新加坡动漫学校的广告设计方案。门尔盛自己有很多其他的事情,他是个财富道路上不知疲倦的奔跑者。
到傍晚,门尔东稍微闲下来点,想到了林蒙。今后他还会不会暗中观察她?他的思维不知为什么快速滑到一个假想中:犯罪心理学上有个理论,某种连续犯罪的罪犯进入到一个安宁满足的生活阶段,便会恢复到一定程度的正常状态,直到这种安宁被打破。
门尔东惊出一身冷汗。罪犯,他怎么就冒出如此怪异的念头。他是罪犯吗?当然,他是他自己的罪犯。他想到和林蒙可能进入的安宁生活,他们能否发展到那一步?但又一阵冷汗打湿了他,他仿佛听到一扇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个声音令他毛骨悚然。
5年前的那扇门就是那么被打开的。
吴红梅在门尔东浑身洋溢着幸福、浑然不知厄运临头的情况下,敲开了门尔东的住宅。再次出现的吴红梅面容憔悴,肩上挎着一只陈旧的皮包。门尔东十分惊讶,他的相当于未婚妻的女朋友也在屋里,门尔东没想到吴红梅突袭似的出现在他面前,她是怎么找来的?
吴红梅说:“我是向你母亲问到你的地址的。”
吴红梅开门见山地说有事要跟门尔东谈一谈。门尔东一头雾水,可凭直觉感到事情不妙。这几年里门尔东忙着几桩赚钱的事,几乎没怎么想到过吴红梅。当年他跟吴红梅有过两次之后,便断然终止了他们之间的来往。吴红梅找过门尔东一次,发现门尔东毫无眷恋和回头之意,也只好作罢。
现在,吴红梅猛然间出现,带着一股阴冷的气息。门尔东女朋友给吴红梅倒了茶,知趣地到外面去了。
吴红梅说:“我下岗了。”
门尔东松了口气,看来她是来借钱的。他问:“有什么打算?”
吴红梅摇摇头:“我已经找了快一个月的工作了,没有合适的。”
门尔东等待着她提出请求。吴红梅见门尔东不说话,便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因为我无法兼顾——我还要照顾儿子。”
“你结婚了?”
“没有。”
门尔东看着吴红梅,吴红梅说:“那是你和我的儿子。”
门尔东站了起来。吴红梅倒是平静:“真的,我没骗你。”
吴红梅问门尔东,是否记得当年她找过他一次,那次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而门尔东当时冷淡的态度阻止了她说出实情。她想了两天,决定自己要这个孩子,她太想有一份自己的生活了,特别是考虑到多年来想找到一个合意伴侣的愿望一次次化为泡影,吴红梅作出了这么个大胆的决定。一股强烈的力量推动着她,她一个人生下了孩子,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可是生活由此开始了对她的无情教训,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既没钱也没能力的女人,拉扯一个孩子让她饱尝艰辛,她的眼泪都快流干了,她迅速地憔悴,孩子生病的夜晚她心里充满恐惧和极端的痛苦。
“现在我连养活他的能力都没有了。没有工作我怎么养他?”
门尔东还是没有反应过来,这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他有儿子了?吴红梅递过一张照片,她是有备而来的,照片上一个抱着球的小男孩,笑眯眯地站在一块草坪上。他看着挺开心,不过仔细看他的笑里有点
怯生生的拘谨。门尔东的心被扯了一下。“4岁零5个月。”吴红梅说。
“那你想怎么办?”门尔东虚弱地问,“把他交给我?”
“可是我不能和他分开。他就是我的一切。”
门尔东发现眼下的吴红梅已是另一个女人,精神上很强大,跟她瘦弱的外表很不相称,她可以独自作出各种各样的决定。她看着门尔东,说孩子需要父亲,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孩子渐渐大了,老在问自己的爸爸。“我不想老是骗他,更不愿意他不幸福。”吴红梅说,“原先我想得太简单,我错了,我担不起了,真的太难了,孩子老生病,我特别害怕。孩子和我都需要家……”
门又突然被打开。进来的是门尔东的女朋友,她奇怪地说:“咦,还在谈啊。”
收拾一切的是门尔盛。一天后他出面跟吴红梅谈,他不可能与她结婚,最后吴红梅接受了门尔盛的方案:门尔东把他的住宅移交给吴红梅,再支付给她8万元现金。
门尔东住到了门尔盛的住处。他的想法全乱了,曾经折磨他的疾病,他的被搅黄的婚姻和生活,他的路全被封死,他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崩溃,跟山崩一样。
16
林蒙打电话给门尔东,她买了酒菜,希望一起做一顿晚饭。
放下电话,门尔东想好像他应该考虑点什么,考虑什么呢,这是自我对自我的作怪。最终兴奋感还是左右了他。
门尔东正要出门,正好碰上门尔盛进门。门尔盛说:“一会儿一起去吃冷啖杯。”
门尔东说他要出去。门尔盛看看门尔东说:“你今天气色不错。”
这是很长时间以来他听到的唯一对他气色肯定的话。
林蒙显示出她营造气氛的才能。一切都很合意。做饭、用餐、聊天的整个过程中,林蒙的电话没响过,门尔东也没接到打扰的电话,他们度过的是一段安静愉快的时光。门尔东确实感到了久未有过的舒适。
事后他们躺在床上说着话。林蒙因为疲惫昏昏欲睡,她掐掉了烟,进浴室冲澡去了。门尔东也按灭了烟蒂,近段时间的事情所构成的现实犹如梦境一般壅塞在胸口。他的身体里装满了很多东西,像一堆横七竖八的废铁管支棱着。时间是一个暧昧的沉暗时间,外面有嗡嗡的来自夜晚的声音,门尔东发觉纠缠他的微颤又潜行而至,游移在距他半毫米的一个暗处,似乎就要靠拢了他,又若即若离,显得如此不可思议,但他发觉自己起了身。林蒙还在浴室里,好像在冲一个没完没了的澡似的。门尔东走进厨房。不,他不想干什么,他只想触摸一下他习惯的那种锋利,或许是一个告别。他拿到了一把长条的西式水果刀,猛地以第六感惊异地觉察到林蒙站在他身后。
他真的不打算干什么,但林蒙的神态产生了反作用。她一言不发,穿着一条吊带睡裙,就那么站着。门尔东感到了一股反向的力量,他对着林蒙。
“我说过我是危险的。”门尔东冷淡地说,“可能有时候我会控制不了自己。”
林蒙望着他。她对他手上的刀毫无畏惧。她问“怎么危险?”
“你看到的,我会伤害自己。说不定会伤到你。”
“那就伤吧。”
林蒙走上来,他们的身体靠在一起。门尔东手里的刀掉了下去,他们再次做爱。
夜深了,林蒙进入了睡眠。她很自然地接纳了门尔东在这个夜晚的留宿。朦胧中门尔东想他要不要待在这里,不过他的思维对抗不过倦意。
不知过了多久,门尔东在梦中听到林蒙爬了起来。他四肢无力,在梦里告诉自己这是做梦,然而一种虚幻的力量使他睁看了眼睛。林蒙果然不在。门尔东听了听,她不在卫生间。她去了哪里?门尔东围上一条浴巾,发现林蒙在另一间屋子。那间屋的门没关严,门尔东轻轻把门推开。
林蒙站在那个小房间的窗口,面向外面的沉沉夜色。小房间的灯熄灭着,林蒙的身影蒙着一层虚边,她的一双胳膊弯在脸前,似乎在按摩自己的眼睑。
门尔东靠近她。林蒙说话了,她喃喃地说:“你猜我看到了谁?”她的双手拿着一架望远镜,她把那只望远镜递给门尔东,示意他向对面楼的一扇窗口看:“你看。”
门尔东疑心还是在梦中。她拿了他的望远镜?她怎么知道他有一架望远镜?不过这肯定与他那一架毫不相干。
“看到了吗?贾茵莱。”林蒙在他耳边说,“我肯定是她。”
那个窗口垂着一层薄纱,室内有灯光亮着,在整座黑洞洞的大楼中十分显眼。黑暗增加了那个窗口的亮度,那层薄纱略同于无。那是一间客厅,门尔东看到了屋里开着的电视,一个男人在喝着什么东西,还有个女人在走动着。虽然看不大清,但那女人的身形发式确实像贾茵莱。
“她怎么会在这里?”门尔东低声问,“这也是她的房子?”
“当然不是。”林蒙说,“这套房子的主人是那个男人,他是个疯子。”
门尔东意识到心里的惊讶。他不动声色,自言自语地问:“那贾茵莱怎么,会在这里?”对面贾茵莱走到男人身边,他们出现了亲热的动作,门尔东想看清他是否认溯口个男人,但很困难,只能判断那个男人个子不高。
“是啊,”林蒙梦一般地说,“我也奇怪。”
门尔东触到林蒙冰凉的肌肤。她黑暗中的微笑透出一股陌生的魅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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