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新干线]丽恩之谜
作者:袁 远
《十月》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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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相隔一年零3个月之后,我又听到了丽恩的声音。丽恩打电话来告诉我,她在北京,她的飞机将于下午4点40分队从北京起飞,傍晚7点到达成都。我问了她的航班号,说我去机场接你。
电话里丽恩的声音听上去异常轻柔,冰糖一样甜,大不同于原来在国外时那样。
丽恩是个谜。在我还待在南半球那个我们共同留过学的城市时我就说过,丽恩是个大有名堂的人。我这话是对马龙说的。马龙去年年底回了一趟国,我们的主要话题之—就是丽恩。当时我们在S国的那拨人中,马龙和我可以说是对丽恩了解得最多的,但就是这样,丽恩的形象依然半明半暗。当然从宽泛意义上说,每个人都半明半暗、难以推测。我相信我们每个人所知道的丽恩都仅仅是她冰山的一角,没有人真正知晓丽恩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而她给人的感觉,却最容易接近和摸透。不过不管怎样,归根结底丽恩是一个好人,一个热乎乎的、让人放心的、旋风一般的人。
这次丽恩回国并前来成都,她究竟从哪里来,来做什么,待多久,然后到哪里去,我统统不清楚。不是我糊涂,而是丽恩不愿意多透露。我所知道的,只是两个多月前她发来电子邮件告诉我的,她将于6月份回国一趟,到时会到成都来看我。,我猜测丽恩此次回国是有业务在国内做,而她专门跑到成都来,可能是业务延伸到了成都,顺带跟我会上一面。至于实情是否如此,问她是问不出的。只要丽恩打定主意不说的事,谁都套不出她的话。有时候丽恩真让我感觉是一个跨年代生存的地下党,因此我从不多问她要保密的东西。甚至她如今所在的国家,也一直对我们守口如瓶。一年零3个月前,丽恩就从我们原来留学的S国起飞,飞出我们的视线前往他国。她去的哪里?丽恩当时只丢下一句毫不确切的话:“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不明白她这是为什么。丽恩肯定不是一个做违法生意或干坏事的人,相反,她中规中矩,还有着不合时宜的原则性,像一把挺立的塑胶直尺,明确恒定,不染尘埃,跟她细瘦身躯里的骨头一样可感可触。另外一点是,丽恩绝不是一个高能见度的简单低下的人,当然,她也不算能见度太低,你总是可以了解她的三分之二强,剩下的都封在一只加密罐子里,可她包裹秘密的那几块布又总被她不小心撕开点破绽。对此马龙深有体会。在丽恩离开后不久,马龙就私下对我说:“不要看丽恩是我们这拨人中最节省、打扮得最貌不惊人的一个,她富着呢,而且很富。”“她家里很有钱?”我问。
“她自己就很有钱,”马龙说,“丽恩还有另外一个很大的头衔,不过她压根不想让别人知道。”
丽恩曾给我们公布的身份是广州一家外资公司的人力资源部经理。后来她又补充了一个名头:一所大学的兼职讲师。她到底有多少种身份?
“很大的头衔?”我问,“那是什么?腰缠万贯的银行家,还是外逃躲债的董事长?”
马龙直夸我聪明。他说差不多吧,丽恩就是董事长那个级别的,不过她的公司并未欠债垮台,而是做得有声有色。对丽恩的这一情报,马龙几乎是以特工手法掌握的。连丽恩都不知道马龙已经破译了她最秘密的那重身份。
这的确令我有些吃惊,但我相信这完全可能,谁说我们这批到S国留学的人中没有藏龙卧虎?再者,我也有理由相信马龙不是信口开河。马龙和丽恩一直是房友,就是说,在S国的期间,他们一直是住同一个房东家里的,各有各的卧室、卫生间,共用厨房、客厅。两人朝夕相处,一块儿做晚饭,一块儿会朋友,后来还弄得有点欢喜冤家的味道。他们俩老是拌嘴,就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来争去,互不相让。丽恩和马龙争论时声音很大,态度霸道。马龙虽是男人,可是比丽恩和我都要小几岁,丽恩不知不觉便以导师的姿态对待马龙,使马龙很不服气。两人到我的住处玩的时候,丽恩就劈里啪啦诉说马龙的种种不是,让我去训诫马龙。因为丽恩发现,她说话,马龙十有八九顶嘴;而我说话马龙往往听得进。我笑着说丽恩:“你们俩有什么好吵的呀,千里迢迢从国内跑到这里,又是同学,又是同房,这是多大的缘分啊,人要求同存异,哪就至于把人家马龙划到敌人的阵营里去呢。”
丽恩一下红了脸,甩着头嚷:“死娜娜,你说什么?”
我知道她嚷的是什么,一边笑一边说:“我说你们是同房,哪点不对了?你看住同一个房间的人叫室友,又叫同屋;你们住同一个房子,当然叫房友,换个说法就是同房。你们房东家是单层别墅,又不是楼房,不然我也好说你们是同楼,可事实不允许嘛。”
马龙在一旁笑得哈哈响。丽恩觉得我相当不正经。在正经这个事情上,丽恩远远走在所有人的前面,或者说,远远停留于时代的后面,就像穿着一双带倒钩的鞋,她简直比我祖母还要保守和传统,使得我总是身不由己地要跟她打趣。
有时候我想一想丽恩,不得不承认她在我见过的女人中,算得上特别的一个。她身上同时拥有许多与人无害的虚线条和沉甸甸的“干货”,二者交相辉映,并非那种只是虚张声势的女人,用块好点的橡皮便能擦出原形。说到丽恩,她犹如一个百变系列,色彩斑斓,多嘴多舌,情感外露,声东击西,心地善良,但核心部分她却紧咬着秘不示人。她紧咬着的那个部分或许并无价值,但关键是她能够咬住。
2
我去机场接丽恩。丽恩离开S国不到半年,我也因为国内的事情回国了。马龙留在原处,他给丽恩写邮件说,如今我们三人是各在一大洲,兵分三路在全世界奋斗。丽恩又把这句话转给我。
尽管丽恩死活不说明她去的是哪个国家,马龙还是推测出她去的是美国。丽恩前脚走,马龙跟着就对我说出了他的推测。我有点怀疑,去美国的签证是很难办的,哪能爬起来说走就走。但马龙以他对丽恩的了解,说丽恩只可能去三个国家:一是美国,丽恩曾半遮半掩跟他提到过在国内时,她就有去美国发展的意图,并且做了不少努力;二是加拿大,因为去加拿大比较容易,又离美国很近;再就是荷兰,丽恩的一个表姐在那里定居。
马龙最终从丽恩发来的一个贺卡的时间上抓到了把柄,证实了自己的推断。彼时我尚在S国,那是马龙生日的前一天,他收到丽恩发送来的网络贺卡,丽恩在贺卡上写道:今天是你生日,祝生日快乐!
马龙说丽恩绝对不会记错日期,她这方面本事超常,她有一个充满名字和数字的大笔记本,其中一项记录的就是她所有朋友的生日日期。如此说来,她那边要比我们这里提前几小时进入下一天,以时差算,她大有可能就是在北美。
那么丽恩是从哪里飞来的呢?
我毫不怀疑丽恩已经不是我在S国熟悉的那个样子了,她会以一个什么形象从那个出口走出来呢?离开S国之前,丽恩跑到我的住处跟我挤住了一个礼拜,我和她谈过她的着装问题。那些天我们每天晚上聊天,丽恩说了很多她小时候的事,还有在国内时,她如何从一个内地城市到的广州,最初在广州是如何地艰难。丽恩讲述着她沟壑纵横的个人历史,语速像一辆特,陕列车,但她没有抛出所有的货物。
当时我想象不出丽恩在广州那个外企做部门经
理时是什么样的外观,她在S国的衣着打扮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不仅过于简朴,甚至有点没心没肺的潦草。吃饭她也只吃一丁点,为别人做饭她倒很积极。丽恩做出来的中国餐,让所有吃到的中国人都赞不绝口。丽恩的注意力总是放在别人身上,关心这个关心那个,想他人所想急他人所急,她好像对自己之外的人有着用之不竭的巨大热情,总伸着一双手为别人奔波,把自己累得够呛,累得没有余地。
我就说丽恩:“你也要关心自己一点呀。丽恩你其实是挺漂亮的一个女人,干吗不打扮得好看一点。不是说要搞得招摇过市万众瞩目,起码不能把自己身上的优点都盖了,那太跟自己过不去了。”
丽恩说:“我呢,习惯在什么场合做什么打扮。原来我在公司上班,那肯定是职业套装;晚上要有酒会的话,那一定要换上晚礼服;后来我为出国要多挣钱,又去大学里兼职当老师,白天在公司上完班晚上马上赶到学校,来不及回家换衣服,我就随身带着另一套衣服,面对着学生穿职业装肯定不合适;现在我自己是学生嘛,那就要穿得朴素一点。”
然而我的话对丽恩显然起了作用。丽恩到了她保密的那个神秘国家后不久,便用电子邮件给我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丽恩浓妆上阵,发型也变了,穿着一看就很昂贵的品牌套装,右手拎只漂亮皮包,左手托着下巴。我看着照片大笑,丽恩呀丽恩,她这是要我明白,她的底牌是这样的,她要摆弄起来比谁都会摆弄。无疑这也是一个惊奇效果。丽恩喜欢给人带来惊奇。没多久丽恩再次发来第二张类似的艺术照。同样的照片她也发给了马龙和其他中国留学生。马龙对我说,他看到丽恩那样的照片,吓得毛发都竖起来了。
我说要是丽恩听见这话,一定又要跳起脚来攻击他。“你们两个怎么就不能说说对方的好话呢,你们俩真是冤家呀。”
“现在我们俩才是冤家呢。”马龙笑嘻嘻地说。
在人来人往的机场,我想起马聋的话,突然非常希望马龙也从那个出口走将出来。
丽恩离开S国后,马龙和我的关系发生了出乎我自己意料的变化。有些事情就如同空中的风,谁能说清下一秒的风朝哪儿吹呢?马龙和我的事情,我们估计丽恩尽管身在天边,还是听到了风声。丽恩以她不可估量的旺盛精力,繁忙之中跟很多人都通过E-mail保持着联系。
她这次前来,未必不是来确认点什么。丽恩太好奇了。
3
我第一眼看到丽恩,是她插到我们语言A班的那天。
我们留学的大学叫伊丽莎白港大学,那所大学所在的S国,距离中国相当遥远。在我们这批背景相去甚远、年龄参差不齐的男女到来之前,那里的中国内地人非常之少,台湾人倒有一些。去到那的中国学生的英语基本都不行,都要进语言班先读半年英语课。
丽恩到来时,我们的英语班开课已经一个多月了,丽恩算是个中途插入者。她穿双塑料拖鞋到教室,短头发,衣着简朴,三十上下的样子,身材瘦弱,脸色也不好,看上去有点神经质。
我觉得丽恩突出的是她的面部线条,那些线条有棱有角,防御性极强。除了说笑时,丽恩神情严肃疲惫,乍眼看去甚至有点面带凶相。
丽恩很快叫我们看到了她的与众不同,她的英语超过班上所有人,顶呱呱地流利,带美式口音,就是儿化得有些过,听起来让人觉得她的舌头在口腔深处打滚。她这个水平完全不必来上语言班。丽恩是我们那批人中唯一将申请读博士的一个。
转眼又过了一个多月,我和丽恩没什么交往。不过我发现丽恩倒不是一个孤僻自守的人,课间休息时她喜欢回转过身,跟坐她身后的瑞蕾聊天。每次丽恩都返身趴在瑞蕾的桌子上,两个人说得十分亲密。瑞蕾在国内时是中学里的英语老师,英语也很好,我想这大概是她们谈得来的原因。丽恩的脸色一直显得灰黄,人也总是委顿无神的样子,加上她面孔凶凶的线条,我怀疑丽恩是那种对很多事情不满、活得很不顺心的人,她是出于什么原因跑到这样一个国家来留学的呢?
那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和丽恩只说过一次话,起因是丽恩跟班上的人讨论每月伙食的开销。她先问了两个人每月吃饭花多少钱,当别人问她时,丽恩说了—个数字,折合美元不到50,这让我大吃一惊,这几乎不到我每月伙食费的一半,这怎么吃得出来?我问丽思是怎么吃的,都吃些什么,丽恩说自己做啊,自己做才省得下来,还有去超市要买打折的东西,那就便宜多了。她比较了打折后的鸡翅、番茄和西兰花与平时的价格,果然差了好多。我问丽恩什么时间打折,丽恩说天天都有打折的物品,每天超市打折的东西是不一样的,要认真找才能发现。丽恩又介绍了做鸡翅的最简易的方法。她说那些话的时候,脸上的唯一表情是无精打采,而嘴上的话却不少。
跟国内比起来,在S国这个叫伊丽莎白港的城市,我的生活进入了从未有过的简单状态。我住在大学里的国际学生宿舍,房租比住校外的居民家里贵,不过上课方便,交通费就省了,不必为了跑学校去买辆车。除了每周去超市买一趟东西,我很少出门,但节假日我经常一个人出去旅行。S国的节假酬艮多。
一个周六,我正关在房间里看书,有人敲我的房门。我走出卧室拉开大门,门外站着一高一矮、一男一女两个人。高的是我们宿舍区的黑人门卫,矮的就是丽恩。丽恩戴顶老气的遮阳帽,帽檐很宽,是那种白布质地可折叠的过时廉价帽子,她的脸被灼热的阳光晒得通红。一看见我丽恩就兴奋地大叫,说:“就是她就是她,可找到了。”又对黑人门卫连声道谢。
我着实没想到丽恩会来访问我,见面还有这般毫无遮拦的激动。门卫转身走后,我请丽恩随便坐。丽恩坐进客厅沙发,嘴不停地给我讲她如何费尽周折才找到我。原来她是计划去学校的计算机房上网,到了才知道周末机房关闭。“我想既然都来了,干脆就来找找你,正好我也想看一看国际学生宿舍什么样的。我们这批中国人就你一个住这里吧?这儿的房子不错呀。没想到我过来,一看这么多院子,也不知你住在哪里,看到人我就问:‘知不知道有个叫娜娜的中国女孩住哪儿?’那些人都给我来个Sorry。最后还是找到了那个门卫,他也弄不清你住哪儿,还好他去找人问到了,这样我才成功地到了你的门口。”
说到最后一句丽恩嘴上现出一个胜利的笑。我问丽恩喝果汁还是茶,在她不歇气的一大通话后,我才得到机会问这个本该在她一落座就问的问题。丽恩坚决地说不要,只要接一杯自来水就好。我给丽恩倒了杯果汁,丽恩起身去看我的卧室,又研究了厨房的设施,她对那只崭新的烤箱很赞赏。
跟我在班上看到的丽恩不同,来到我房间的丽恩精神头儿好了很多,又说又笑的,是周末的缘故?我以为丽恩对这里的宿舍感兴趣,想申请搬人,但丽恩没那个打算,因为这边的房租要比她现在住的地方高出四分之一。
丽恩马上问到了我的旅行。来到S国不久,我就—个人背包去野性海岸走了一趟,之后又有数次单人旅行,这在周围很多中国人看来实属莽撞之举,也使我得到一个大胆的名声。S国的治安是成问题的,对
丽恩来说,这个国家的风景又着实叫她不甘心,她就像一个面对一盘河豚肉的胆小而馋嘴的孩子。我把我的旅行经验告诉丽恩,给她讲危险是被夸大了的,向她介绍怎么既省钱又开心地游玩。我对丽恩说,在S国旅行除了看风景,还碰得到来自世界各国的背包族。丽恩对我夸赞不绝,毫不犹豫把我说成一个女英雄,还不准我反对,令我晕头转向。
说着话午饭时间已过,我请丽恩随便和我吃点东西,冰箱里没什么像样的食品,但简单弄一顿午饭的材料还是有的。丽恩却坚决不吃,她说:“我看你也是个不会做饭不会照顾自己的人,烤箱一次都没用过,你不会烤点心啊?会不会包饺子?你想吃什么?下次到我那去,我做给你吃。”
4
到了下一个周末,丽恩果然邀我到她的住处吃饭。丽恩的房东到海滩上烧烤去了,照片上的他们是一对大胖子,他们的房子是一幢带游泳池和花圃的蓝顶别墅。丽恩指给我看房东夫妇的卧房,她自己的房间在他们的对面,旁边是马龙的房间。
马龙在语言班的D班上课,我们没照过面。马龙清俊瘦削,鼻子挺拔,年龄明显比丽恩和我小,在国内时是一个电器公司里的营销主管。丽恩支派马龙去洗水果,一边引我参观花园,一边告诉我,她和马龙还有另外几个中国学生是同乘一架航班到达S国的,他们先在一个临时住所住了几天,之后丽恩托人找到了现在这个房子。本来其他几个人也想跟丽恩同住,因为丽恩的英语好,与本地人的交流没问题,从生活上讲有着很大的便利,但房间有限,就马龙赶巧得到了机会。
马龙洗好一盘苹果端过来。门铃响了,马龙去开门,一会儿带了一个叫李奥的小伙子过来。李奥长得方头大耳,一看就是个整天吃得饱饱的家伙,他是马龙的同班,是个自来熟,见到丽思就叫姐,丽恩介绍了我后他马上问我多大。我说哪有上来就问女人年龄的,这是哪个门派的路数啊。李奥哼哼着说:“我这不是为了弄明白该不该叫你姐嘛。”李奥看来不是第一次上门。
一早丽恩就从超市买回了面粉、包饺子用的鲜肉和卷心菜。她为我们设计的晚餐是水饺。丽恩手不停脚不住,洗菜切肉和面,全不要我们插手帮忙。她安排马龙陪李奥和我说话,我说丽恩你这是陷我们于不仁不义呀,哪有你一人劳动大家吃闲饭的理。马龙说她爱劳动,就让她做去吧。
丽恩听马龙的话没丁点生气的迹象,倒是为了抚慰我,说一会儿包饺子的时候,大家都动手。
那顿饭吃得很热闹。李奥吃起东西来毫不含糊,一大盘饺子他一口一个十分迅速地吞掉了。丽恩还在厨房一锅一锅煮饺子,她不要我们等她,一定要我们先吃,而且她也不要我们去替换她。“没事的娜娜,”她对我说,“再有一锅就全煮完了,你快去趁热吃,别管我。”
我端着丽恩盛好的刚起锅的一盘水饺到餐厅,丽恩跟了出来,专门来叮嘱我们好好吃。她的下一句话是自我长大之后,从来没在任何一个跟我同年龄段甚至比我年长一些的女人嘴里听到过的,她说:“你们就别管我了,我为你们服务。”
我觉得丽恩简直令人敬佩,令人惊讶,她这是什么境界啊,而今即便有这种境界的人,也不会选择这样的表达法了。不仅没有一点自我优越的心理,还真心甘情愿为别人垫着。
等丽恩上桌,李奥已经满嘴油光光地吃得人都挺了起来。丽恩忙活了半天,实际上也就只吃了五六个饺子。李奥说起他的房东,说那个乖僻的老太太如何用各种各样多如牛毛的规矩来折磨他。话题很快转到了国内的一些事情上,丽恩和马龙掐了起来。
丽恩认为马龙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实属幼稚,而且冥顽不化。丽恩作为一个经历过风吹浪打、学历也很高的女人,自然有一套完整的世界观。她希望提高马龙的水平,丽恩越说越激动,她的话一句接一句地声势浩荡,完全没有了她本来的那种持续的无精打采。问题是马龙作为一个男人,虽然是个比我们年轻的男人,也受不了丽恩的这般全盘否定。马龙也是个认真的人,他身上有幽默的天分,开始那股幽默还活跃着,插科打诨的,后来就被丽恩打压得气若游丝。马龙倔起来,开始跟丽恩针锋相对。
这顿饭吃成了一次战斗的话题沙龙。李奥插不上嘴,他是个快活的、以食为天的、喜欢大家团结友爱地吃吃喝喝的人,只会一个劲叫大家吃吧吃吧,掐什么掐呀。一边说一边还不耽误往嘴里塞零食。丽恩便叫我助阵,她认为我当然应该站在她那一边,给马龙上一课。
虽然丽恩情绪昂扬,可我也不能真就一步倒向她而乱刀砍向马龙。我看不出马龙头脑简单,无非在同丽恩的对垒中,他说什么都让丽恩不舒心,他不说话更让丽恩受不了。不过话说回来,丽恩在这种情形下的霸道也不算什么大不了,这不是学术争论,不会伤筋动骨,如此较劲也无非增添生活的乐趣而已。
我说话时,丽恩一言不发了,又回到气息奄奄的样子,脸色也变得暗黄无光,那一片黄色里夹杂着我们看不见的秘密思想。我叫丽恩也加入讨论,她却声明很喜欢听我说话,她听着就很开心了。我估计她已经透支了体力。丽恩说过好几次,说自己身体不好。
那次饭后,丽恩和马龙就把我认作谈得来的人,主动地关心起我来。再次聊天时,丽恩就当面把我勾画成一个既快乐又勇敢的人,她坚持这个想当然的看法,认定我是一个把生活问题处理得很好的人,而她则有很多烦心事,以至于睡眠极差。我没办法扭转丽恩的看法,可她究竟有什么烦心事呢?丽恩又避而不谈。或许她还在新环境的适应期。
由于吃了丽恩的饭,我打算把这份人情还上。但语言班的课程将要结束,大家都忙着考试。考完试后,我打电话给丽恩,请她和马龙到我的住处吃饭,丽恩立刻叹着气回说:“瞎,娜娜,我这几天哪有时间啊,全安排满了。”她要去看这个去看那个,她说的那些人都是刚从国内过来或者新搬了住处的人。
虽然只是短短的时间,但大概已足够让丽恩度过适应期,她的活力绽放了出来。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瘦,那股活力完全来自于某种潜藏的奇怪心理动力。那她的心理动力又是靠什么化合出来的呢?我去超市买东西,碰到马龙和李奥,两个人推着一辆手推车。丽恩没和马龙—起来购物,我问马龙:“她是不是很忙啊?”
“那是,”马龙说,“她都快脚不点地了。”
马龙说,从考试前一个多月到现在,他们家每天都有客登门,都是找丽恩讨教怎么申请人系读专业的问题的,搞得房东头疼万分,他们的门铃从未如此频繁地被按响过。马龙和丽恩的话语习惯是,把住的地方叫家,他们说到自己的住处说“我们家”,说到李奥或别的什么人的住处,要说“李奥家”或谁谁的家。这种话语方式不觉中影响到我,有次我跟一个苏丹来的留学生聊天,他问我周六的一天去了哪里,我说待在家里看书。苏丹人疑惑地望着我,我说就是在宿舍呀。苏丹人把这看作我英语表达成问题的表现,他纠正我说:“那是你的宿舍,不是你家;你家在中国,我家在苏丹。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只能叫房间或宿舍。”
我说好吧,谢谢你。我想大可不必跟他分辩说中国人就喜欢四海为家。
丽恩在国内做人力资源,对职业方向的见解头头是道。另外,虽然丽恩不是最早到达我们这个大学的,却以魔法般的能力对整个大学的情况了如指掌,哪个系容易进入也容易毕业,师资情况如何,应该直接向系里还是国际办公室提出入系申请,丽恩都有发言权。找她咨询的人络绎不绝。我见过丽恩给人做指导,可谓面面俱到诲人不倦,因此她这辆战车一旦启动,就高速运转永不停息了。
丽恩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热门人物。
5
进入假期,我出门做了一次短途旅行。
旅行回来的第二天,我就接到马龙打来的电话,问我要不要换钱。我们基本都不到银行去兑换美元,而是跟在S国做生意的台湾人私下兑换,这样可以免去在银行换汇的手续费。做生意的台湾人也一样,他们把赚到的本地货币跟大陆学生换成美元,也逃掉了手续费。这样的交易相当于一个活跃的地下黑市。不过台湾人不耐烦做小笔生意,我们又不甘心一下子把手头的美元全数换掉。美元老是走低,可说不定过些日子它又涨上来了呢?所以总是几个人凑出一个较大的数目去跟台湾人换。
周五,马龙把钱换了回来。我就顺便请他和丽恩、李奥来聚餐。我们说到要命的美元,美元跟S国本地货币的兑换比率天天下跌,只有李奥不痛不痒,他花的是父母的钱。李奥的父母也像个谜,据李奥说他们都是铁路局的职工,可对李奥的资金供应仿佛是敞开的一般。不过客观地说,李奥也就是在吃喝上花得大度,S国的中国留学生中有的是不把钱当回事的。我想我们几个都要算没钱的人了,特别是丽恩,在语言班结束前的一堂课上,丽恩以“我的梦想”为主题口头发言时,说她的梦想就是某天能有足够的钱,可以背包到处旅行,到处看看,“像娜娜那样。”
丽恩说:“其实啊,紧也有紧的花法,有些不必要的东西就不买,不买也不是过不去啊,我就是除了食品什么都不买。”丽恩是和我一边洗菜切菜,一边说这些话的。她说到某些具体的东西,有什么必要去花钱买呢?她干脆放下手里的活路,拉着我的一只手,语重心长地说。她继而说到人的欲望,她的意思是不可放纵欲望,否则就没个收场。丽恩说的都是有道理的话,她拥有随时可支取的大量归置有序的道理,像一长条卷起来的布,越抖越长。
没多久我们又在一起吃饭了,原因是马龙夸赞他的一个女老乡的菜做得好。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也是我们语言班的同学。那一位的确喜欢搞点花费不多的烹调,以此打开人际交往的局面,把中国人和S国本地人以肚皮为中心联系在一起。丽恩和李奥都吃过她的饭,李奥把那人说成在S国的中国人中的烹调大师。丽恩不以为然,凑向我说:“那算什么大师啊,不过几个普通家常菜。他们吃没吃过真正的大莱?”
于是丽恩在他们住处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午宴。说盛大一是丽恩和马龙二人请了很多人,当然都是中国人,包括那位烹调大师;二是丽恩做出来的精致菜肴,令人大开眼界。那次的饭局,被请的人多是中午到的,丽恩做的菜,已经摆了一半在饭桌上,还有一半等着她下锅炒。又像原先吃饭时那样,丽恩催促我们先吃,不必等她。她先介绍了一下已上桌的菜肴,让马龙陪客,自己便回到炉台边去了。马龙说他们昨天去中国店和超市买的东西,昨晚上丽恩就动手做准备,今天一大早她便起床做菜,直到现在。丽恩做好的莱又一个一个传了上来,这样丰盛而色香味俱佳的中餐是很多人到S国后没吃过的。我们齐声颂扬丽恩,丽恩在烹饪的间歇过来,大厨一般谦虚地询问大家口感如何。我们的赞叹使丽恩如沐春风,她脸上丝毫没有持久战斗的疲惫。有人问丽恩,在家里是否就是个厨艺高手,丽恩说,在家里哪有时间做饭啊,都有保姆操持的。
丽恩传递出的这个信息,使我联想到她曾反复声明自己没钱的那些话,感到有些迷惑。不过丽恩话如泉涌,让人跟她都跟不及。
她向大家敬酒,口若悬河地顺嘴编了一个故事,把在座的人一个个编了进去。每个人都以未来的职业角色在丽恩的故事里出场,在那个虚构的世界里天下是我们的,大家都在龙飞凤舞。丽恩小说家一般熟悉每个人细节的才华大放光芒,实可谓下得厨房,上得厅堂。她营造酒桌气氛并讨众人欢心是这样手到擒来,不愧是在大公司做过经理的青年才俊。
这顿饭最后是以一道别出心裁的甜品达到高潮并收尾的。丽恩用一只大盘子端上十几只填充了果仁冰激凌的西红柿,西红柿的顶端被切掉,里面的汁液控出,去了帽的西红柿边缘刻出锯齿形花边,灌入冰激凌,红艳雪白相衬,华美诱人,桌上一片欢呼。
丽恩心满意足。大家吃甜品的时候她才开始吃饭,嘴里塞满了饭就急着跟大家说话,那些饭粒在她嘴里混着唾液翻滚。
总之,丽恩不断叫我感到惊讶。她和在这个城市做生意的台湾人也有交往,她对我们说有一个生意做得很成功的台湾人,可惜他得意忘形出了车祸,而今只能靠轮椅移动;还有另几个台湾商人的故事,丽恩给我们讲他们在S国做生意的艰辛和趣闻。
那她是怎么跟人家接上头的,又怎么打人人家内部的呢?她干吗要去结交那些个做生意的台湾人呢?然而丽恩的话到此就打住了,谁要再多问,会发现她已经展开了下一个话题。
我对丽恩的印象已经彻底改观。首先,她绝不是一个凶巴巴的人,相反,她是一个好心好意、热心对人的人。其次,她不是不爱说话,而是太爱说话了。丽恩用中文和英文说话都同样绵延不绝,一旦开口,丽恩的脸就变了,变得和葛可亲。丽恩说话有两种主要形式,一是推心置腹式,声音小,话语绵密,无穷无尽;二是兴奋激动式,那是在熟识的朋友间,说到什么好玩的事情或者谈到有分歧的观点,她嗓音的分贝就会不知不觉失控,里面充满了五颜六色的高昂情绪。丽恩是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
几天之后,在马龙提议下,我们一拨人一起去看了场AA制的电影。看完电影出来,到快餐店也是从制的晚餐。那是一个凉爽的夜晚,电影院所在的休闲中心堡德沃克显现出这个城市少有的热闹繁华。丽恩心情大好,瑞蕾说到某某的人系申请出了点麻烦,跟系主任谈了几次都没谈通,相当着急。丽恩说:“那他干吗不找我呀,我可以帮他去说的,而且绝对帮他说通。”
过一会儿有人提到打工的事,丽恩告诉我们她知道台湾人那里有一些打工的机会,以后谁想打工可以找她。
马龙说:“现在就瞅着你能耐了。”
丽恩回嘴道:“你更能干啊,我们房东不说你是中国人里的精英吗,你不是得意吗?”
我问丽恩他们房东为什么说马龙是中国人中的精英,丽恩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对着我说:“就因为我们那个白痴房东觉得他做饭学得快做得好,他做饭还是我教出来的呢。”
我说:“那多好啊,你的学生都能得到承认,更加说明你了不起。再说咱们自己好也要允许别人好,百花争艳才是春嘛。”
丽恩听出我的话没有旗帜鲜明地站在她的一边,谴责我说:“死娜娜,你干吗帮着他说话呀,你重色轻友啊你。”
我惊奇道:“怎么就升华到这么高的高度了,马龙
居然说我不行,他凭什么这么说呀,他就想打击我,可我就是要做给他看看!”
我万万想不到丽思会如此激动,像被注射了过量的兴奋剂,她不仅声音大得吓人,而且脸都变形了。这很有点躁狂症的表现,我觉得有必要重新认识丽恩内藏的能量。
马龙说:“看见了吧?一激动、一有什么事就这样,你们说我平时都过的什么日子!”
山野徒步是我们都没经历过的玩法。每个人背上大登山包、睡袋、防潮垫、水壶,登山包里装着几天的食品、液体燃料、简易炉子和保暖衣服,十分沉重。除了我们三个新加入的中国人,其余都是有经验的S国本国的徒步者。领队是个大胡子,皮肤被阳光晒成了橄榄色,话不多,身上的T恤破破烂烂,一副久经沙场的样子。还有个副领队,是个40多岁的女士,她的皮肤却是被烈日毁了,晒出了大量的褐斑,像在发红的皮肤里掺人了许多铁屑,而那肤色原本应是白皙的,不过她自己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坐着副领队开的车去往原始山林的路上,丽恩一直在叽叽喳喳。等到达目的地,大家下了车开始整装上路时,丽恩马上进入了状态,一盲不发了。领队告诉我们如何在没有明显的路迹的地方寻找指路标记,一旦上路,队伍将拉得很开,自己辨路和掌握速度相当重要。
丽恩的策略是紧跟副领队。她完全是凭借一种生理本能作出的这个对她大有裨益的决定。副领队徒步的风格十分稳健,不急不徐,丽恩一步不落地跟在人家身后,全力以赴,连风景也无心欣赏,更不说半句话。我看到,就连副领队下脚踩哪块石头,丽恩也必将去踩那一块,绝不旁顾其他。
我和马龙落在了最后,走走停停,观赏风景,说话,休息,分析路径,再上路。我们走到宿营地,丽恩已经到那儿快一个小时了,她换上了干爽衣服,十分得意。我极力表扬丽恩,丽恩的表现让我刮目相看,人不可貌相啊,一个人的耐力绝不能以其胖瘦和看上去的结实程度来判定,更何况丽恩胸中怀有的毅力。这一天的路走得我够呛,后来还把睡袋、水壶交给了马龙,这才坚持下来的。丽恩是从哪儿生发出的能量跟上人家副领队的呢?她身背那么重的包,在爬那几乎垂直的恐怖山坡、过那吓得人发抖的峭壁时,是怎么挺下来的?
第二第三天,丽恩依然沿袭她的策略,都是比马龙和我提早到达。等我们走到时,已然一身轻松的丽恩便来照顾我们卸包,张罗着做晚饭。晚上是一整天的徒步后最为轻松的时光,我们三人合在一起做饭用餐,煮方便面,吃火腿肠,丽恩包揽了煮饭、洗碗的事情。“我来照顾你们。”丽恩说。她简直像个超人,并且是个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超人。
早上她早早起了床,等我爬起来,她已经吃好了早餐,并给马龙和我的面包片上抹上了黄油和花生酱。我咬着香喷喷的面包片,实在受之有愧。丽恩以她的实际行动把我们变成了临时的剥削阶级。她三下两下收拾好自己的登山包,只等着副领队背包一上肩,她就跟着上路。丽恩说:“娜娜,你是不是背不动东西,要不要我给你背睡袋?”
我叹气道:“丽恩,你怎么跟下凡天使似的?你吃什么长大的,怎么有这么无穷无尽的美德啊!”
8
一个多月后,我们又去徒步了。这一次的徒步时间长达一周,参加的中国人还是我们三个。
再次徒步的丽恩依然紧跟副领队,不过比第一次轻松多了。丽恩一旦起步上路,她的眼里就只有副领队,如影随形地相随。我想幸好有马龙和我同心同德,在队伍后面边走边玩,否则我就一个人在后面挣扎去吧。
第三天,我把手给挫伤了。是地上的一根树枝把我绊倒的。本来阔步昂首的我一下扑倒,背上背包的重量同时压下来,爬起来时手掌就成了带血丝的丝瓜筋。到了宿营地,左手肿了起来。丽恩对我的照顾愈加无微不至,不让我干一点活,甚至要替我洗袜子。山野的夜晚跟白天全然不同,凉意袭人。丽恩忙碌半天,马龙用煮面的旅行小锅烧好一锅开水,倒了一杯给丽恩。那是只塑料杯子,马龙让丽恩捧着暖手,丽恩畏寒。马龙是个很细心的人,在细节上体现出他对同居一处的丽恩的了解和体贴。丽恩捧着杯子坐在原木餐桌边,调动着全身力量要扑灭嘴角处的一个笑,她的脸因此被那个不成形的似笑非笑统治得古怪扭曲。我突然笑起来,丽恩看着我,问我笑什么。
“你也笑吧。”我说。
“为什么?”丽恩问。
我说:“因为我在笑,你就笑吧。”
第四天,丽恩的徒步取得了重大胜利,她一个人独自走完了当天的全程。那天早上丽恩为了照顾左手受伤的我,出发迟了,没来得及跟上副领队,只好和马龙、我一起出发。走了不到半个小时,丽恩就把我们甩开了,因为我要停下来拍照,马龙见我停下他也停下,只有丽恩心无旁骛,只顾埋头前行。我叫丽恩也歇会儿看看景,丽恩摇摇头,简短地说:“我先走了。”她一点不像平时那样多话,注意力集中得惊人。而那天的路我们越走越感觉复杂、危险,有两段丛林里的路十分阴森。我一路走,一路跟马龙念叨丽恩,她会不会迷路?会不会吓坏了?她怎么不等着我们,同行壮胆?她有没有追上副领队?这一切都是杞人忧天,丽恩又是早我们一个多钟点完成任务,正兴致勃勃向领队总结、倾诉她的心得呢。
丽恩太为自己骄傲了,她认真地总结自己,如何从不敢出行,到紧跟副领队亦步亦趋,到孤胆独行,她觉得她毕业了,练出来了。丽恩垂头咂摸着她的心得,那样子像个一心发愤图强、随时都在争做自己的上帝的人。
尚未到晚饭时间,我拉着丽恩到宿营木屋前的一块巨石上坐下吹风,马龙也来了。巨石上视线开阔,空中霞光万道,群峰笼罩在一片若有若无的薄雾里,世界在这片无声万物间显得如此静谧而美好。我们都好一阵没说话。
然后我说:“要是有一天我有一个山间牧场就好了,自己养马、种树、做晚餐……”
马龙突然来一句:“那我们三个都住在牧场上,丽恩老干活儿,我们俩老玩儿。”
“嘿,”我说,“你还想得美呢,有人给你干活有人陪你玩儿,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怎么知道我们乐意跟你一块儿啊?遗老遗少也难找这份自信啊。”我心里有点诧异的倒不是马龙的口无遮拦,而是他的念头:我们三个一起住在牧场上,这是什么想法啊。
听见我抢白马龙,丽恩乐开了花。她太希望我打击马龙了,不论什么事都行。丽恩完全没有计较马龙话里的内容,她只关心我是否在反对。高兴过后丽恩问我:“怎么你说他他不回嘴呀?”
我说:“那是我说得少,说一句是一句啊。”
9
在丽思之前,我的确从没见过她这样的人。她太难得了。她处处考虑别人,总是甘愿为别人垫着,她吃得少,做得多,毫不吝啬地消耗自己,而她自己也很争气,就像徒步这种对于她来说极其艰巨的事情,她都能证明自己非同凡响,她不折不扣像个复活的圣人。她考不考虑自己?她到底想要什么?她心底一定有个滑溜溜的小魔球。如果她真是个自我意识特别薄弱的人,那她刚到S国那会儿的烦恼又来自于哪
里呢?
我又发现,一切想以谈话来深入了解丽恩的企图都终将自行消亡。丽恩太忙,行色匆匆,她的话很多,跟泛滥的河水似的四处流淌,你只能跟随她流淌,而无法摸到她的河床。
丽恩还像个小孩,一个闹喳喳的小孩,谁都摸不着她的脉搏。你怎么向她喊,终将发觉发昏的是你。
丽恩把马龙视为敌人了。原因是马龙老跟她顶嘴,而且用很“凶狠”的话来说她。丽恩跑到我的住处,让我也不要理会马龙,与她同仇敌忾。她这是要把我们的年龄共同拖回幼儿期。我说你是给别人做思想工作的,干吗老和马龙斗气啊。马龙其实对人挺好的,是可贵的朋友。
“还朋友呢,”丽恩说,“你知道他说我的话多重啊。”
我估计马龙这也是正当防卫。丽恩一方面把自己放在马龙的保护人的位置,对他处处关照,一方面又习惯性地喜欢全盘否定马龙,在精神领域里称王称霸,所以马龙只好回敬以相应的急风骤雨。何况,有千百个朋友的人,暗地里也渴望一两个对手,或许丽恩是有意无意地把马龙推向了对手的角色?对马龙感到气愤是她需要的,她无法克制对马龙严加挑剔。
马龙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我就对他说,你还是要让着丽恩,毕竟丽恩是女人。丽恩说你幼稚,你就不能说人家愚蠢;丽恩说你这个事错了,你就不能说她那件事没对。不要反唇相讥,不要以牙还牙,就当丽恩在和你玩儿。马龙的样子很痛苦,欲言又止。
一段时间之后,丽恩又主动对马龙解除了武装,将马龙的朋友身份恢复了。我说对呀,又不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大家相亲相爱的多好。丽恩脸上又是那种被她极力扼杀却杀不死的笑。丽恩主动跟马龙和解,原因之一是他们需要联合起来对付更难对付的敌人:他们的房东。
同一屋檐下不同国家的人住一起,有点冲突是免不了的。马龙对这个事情有个比较客观的描述:最初是丽恩对房东的要求很多,他们缺什么生活用品,包括卫生纸,丽恩都去跟房东提要求。接下来房东夫妇有要求了:他们因为丽恩他们的客人过多而深受打扰,他们不乐意了。丽恩和马龙也算顾及房东的感受,竭力减少在家招待朋友的次数。没多久,房东又对丽恩有了意见,丽恩使用厨房毛手毛脚,流汤滴水,还多次用厨房里当摆设的描金瓷盘盛菜。房东感觉丽恩油盐不进,便向马龙说,马龙再转告丽恩,丽恩就相当地不高兴。丽恩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便说:“那盘子就摆在厨房,有啥不能用的?”丽恩觉得房东越来越不可爱,小气,唠叨。
房东终于使出了杀手锏:下一年涨房租。房东以书面形式通知丽恩和:马龙,列出涨租的理由,涨幅竟高达50%,还附了一份房规,要对丽恩二人的行为习惯进行规范和约束。
丽恩作出了快速反应:在房东涨房租前搬走,并且回国。
丽恩跟我说,她预订好了机票,时间是即将来临的新年的元月8号。丽恩说她这不是过激反应,她怕我认为这是过激反应。她说即便没有涨租这个事,她也最多再在S国待上三三个月,便要离开。这个打算她从未跟任何人提过,看来她早已谋划在心,她的作为表象的版本之下另有一个暗藏的版本,那个版本被她神鬼不知地快速书写,只在关键时刻闪现一个结果:她做成了!硬币的背面揭晓了!而她这块硬币有数不清的背面。丽恩已经跟了导师半年,该和导师一起做的工作基本完成,剩下的任务是写完一份长达12万字的博士论文,这个工作可以在任何地方进行。
时间过得真是非常之快,丽恩说话就要走了。算来丽恩到S国还不足一年的时间,我们成为好朋友也无非半年多。丽恩来找我,主要是来跟我商量在她搬出房东家后,可否到我的住处打发那上飞机前的一周的空当,因为找一周的住房是比较麻烦的。我说没问题。我很高兴丽恩在S国的最后一周与我共度。我感觉到心里对丽恩的恋恋不舍,然而事情就是这样,一旦处于某样情感、某种东西影响之下,你的情感启动上路了,事情就变化了,永远不变的就是这个变化。
丽恩早已马不停蹄地忙开了,她马上着手安排起各项事宜,其中一项是为马龙寻找一个合适的住处。在此期间,不论什么场所她和马龙都共同出场,两个人还是嘴头上你来我往硝烟弥漫,看得出马龙尽量在克制自己,丽恩的枪林弹雨实在太密时,他才反击一两句。但丽恩嘴上说是说,要替马龙操心的事她照做,大包大揽,一如既往。她像个矛盾体,内中激流冲突,东西南北之风乱刮,但总的说来是积极向上的,身上没任何一处开裂、坍塌,她的灵魂在安全的地方,俯瞰并庇护着她那脚步翻飞、轻烟蒸腾的躯体。
奇怪的是,搬入我的住处,丽恩马上彻底不跟马龙来往了,甚至搬家都不要马龙帮忙。这回她动了真格,拿出了和马龙恩断义绝的态度,仿佛要了结一段历史,要把它扎个封口,束之高阁,绝不顾盼,然后独自前行。
丽恩她没告诉任何人她要走,除了马龙和我。她要悄悄地离开。丽恩说她不喜欢敲锣打鼓地欢送,不想看到送别的眼泪。这不太符合丽恩的风格。那她还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丽恩附在我耳边,好像我屋里有其他人窃听,她说:“告诉你吧,我不是回国,我是到别的地方。你不要给别人说啊。”
住在我这儿的一周,丽恩白天出去办事,比如买一些纪念品,别的什么事她不多说。到晚上她对我回顾往事,并整理她在S国近一年的经历。她和马龙处得最近,感受最多,她的火力集中在马龙身上,不断地总结评价马龙。丽恩认为马龙有点不知好歹,她为马龙做了那么多事,从最初马龙口语不行,事事倚赖着她,到后来办续签、找住房,包括日常生活中的做饭、打扫卫生、找人借车等等等等,都是她尽心尽力罩着马龙。可马龙呢,既极少语言上对她的感谢,也没有过什么行动上的报答,他想到过请她吃顿饭吗?没有。连个念头都没转过。这是什么素质啊,将来进入社会有他吃亏的。并且这也是没心没肺,他凭什么心安理得享受别人的照顾?甚至这回他们从房东家搬出来,搬家前一天丽恩彻底清扫厨房,一个人累得人仰马翻,马龙却抱着双手优哉游哉地在一旁观战。这样的男人有什么意义?不止如此,马龙还老用话顶她,那些话都坚硬得像冰雹,他怎么就想不到这样的话是要砸伤一个女人的?铁石心肠啊,她简直是养虎为患。
丽恩心里的积怨总爆发了,她是有抱怨的,她是不满意的,而马龙成了她最易抓到、最易有效攻击的目标。我看丽恩痛定思痛对马龙的抨击多是小事一桩,马龙何罪之有呢?都是内部矛盾。就算丽恩说的那些确有其事,那也有她的责任,总是“我来做,我来照顾你”。我说:“你平时太惯着马龙了,该他做的就应该让他自己做,你总是重担一肩挑,还乐在其中,久而久之他当然就心安理得了。”
但我不能更多地说丽恩的不是。她是真的在生气,她认为自己是受害者。丽恩又回想起马龙的各种可笑之事,桩桩件件,他的可笑的思维,对问题的看法,他嫩着呢,他见识过什么?还在她面前摆出一副理直气壮之态。还有马龙的人品,别看他对人热情,给人印象是做事有板有眼、心地善良踏实可靠的样子,其实都是借着她的光,借花献佛地给别人帮帮忙,
讨个好,为自己树碑扬名。可他自己能做什么?包括有朋友到他们家,都是拿丽恩的茶叶招待。实在是狡猾可气。
每说两三句话,丽恩嘴上就有一句“就像你说的”冒出来。“就像你说的,让社会去教育他吧”,“就像你说的,人贵在有自知之明”等等。可我没说过那些话啊,哪一句都不是我说的,都是她说的。原先丽恩跟我说话时偶尔也来一句这种话,那是她的口头禅,可这一周里她这般高密度地给我说了这么多我从未说过的话,后面拖着大量她对马龙、对人对事的看法,一股脑儿颁布给我,令我头晕目眩、不知所向,令我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听丽恩说话,心里面真是滋味莫辨。于丽恩来说,她和马龙关系的破裂也来得太陡了。而且,似乎也有些小题大做了。
10
坐在出租车上,我身边是从美国过来的丽恩,她的精神面貌不错,相比之下我显得面目黯然。不用照镜子我就知道这一点。我一面听丽恩流水不断地说话,一面想着这两天怎么为她好好安排一下。没等我提议,丽恩自己提到了游览,她是一个总是领先他人一步的人。她问到都江堰、乐山大佛和青城山,听我介绍了几句后很快决定下来:明天去都江堰。那是世界文化遗产之一。
做完这个决定丽恩放松了,她提到了小吃。她是个喜欢吃的人。因为提到吃,丽恩也顺嘴说到了马龙,她说原来马龙就爱取笑她是个馋嘴。丽思自S国走后,马龙在我的鼓动下,主动给丽恩写了几封邮件。马龙写到第三封,丽恩便回复了,丽恩也不再提过去的“冤仇”,两人算是化干戈为玉帛。
丽恩说到吃,这十分好办。我说到家放下东西我们就去巴国布衣吃饭,有川菜也有小吃……我话未说完,丽恩就说她不吃的,事实上在机场她就先问了我是否吃过晚饭,是不是饿坏了,而她在飞机上已经吃过了。我说飞机上的饭叫什么饭啊,再去吃一点。丽恩口气决然地说她是一点都不吃了,她陪着我去吃。丽恩是说一不二的,这是她的脾气。我只好改变计划,带着丽恩到附近的一家冷啖杯去。丽恩不明白什么是冷啖杯,我告诉她那是成都的一种夏季消夜,把各种菜肴事先做好放凉,盛在大盘子里,吃客看中哪样点哪样,就着啤酒慢慢吃,凉快而随意,上菜速度也极快。丽恩对冷啖杯店里的菜肴十分感兴趣,问东问西的,但我点上菜后她就是不吃一口。我说丽恩你没有半点必要节食,相反你要多吃,你太瘦了。丽恩说:“我哪是节食啊,我这是习惯,吃饱了就不再动筷子了。”
我很快地吃完,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回到屋里先后冲了澡后便上床歇息。像在S国那样,我们又是同床而卧。我的房子是个一室一厅的小套型,开始丽恩进屋时还问我她的卧室在哪儿,我说我的卧室就是你的,丽恩也就随遇而安了。丽恩躺在床上问:“上次马龙到你这儿住了多久?”
她指的是去年底马龙回国来的那次。马龙用电子邮件告诉了丽恩他要回国过春节,还要来看我。但马龙没向她透露他和我的关系已发生质变,我们都没给丽恩说。可我们都相信丽恩是知道点什么的,李奥、瑞蕾都可能在邮件里告诉她的,那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我想她这就要开始了。我说:“一个半月。”
不想丽恩的下一句话完全跳开了,她说:“明天出去玩都由我来开销,你不要带钱包了。不要跟我争了,明天要早起,睡吧。”
丽恩离开S国的飞机一飞走,马龙就约我喝咖啡。喝咖啡不为消遣,马龙是想和我建立那种一对一的密切关系。那次谈话马龙没取得战绩,我觉得我们俩差得太远,年龄就是一个问题。马龙再接再厉,第二天又约我谈。这又不是谈判,谈能谈得出个什么心旌摇荡火花飞扬呢?丽恩说的没错,马龙在有些事情上的行事方式是有点好笑。我跟马龙开玩笑说:“怎么人家丽恩刚走你就要翻天?”照马龙的说法,他对我产生感觉有一阵了,那为何直等到现在才说?马龙据实相告,说若是丽恩还在,他是不会对我表露这个意思的,因为他需要顾及丽恩的感受。
这个表达有些奇怪。显然他不知道丽恩对他的盖棺论定。但我们说到了丽恩,丽恩是绕不开的话题。马龙认为有必要和我从头到尾说一说丽恩,便说,有些事情需要厘清说明,有助于我对他的认识。马龙还比较忐忑,担心他说出的某些事情会被我看做是自抬身价。马龙是个气息比较纯正的男人。
根据马龙的讲述,在近一年的相处里,他和丽恩的关系经历了起承转合、一波三折的过程。刚到S国时,丽恩对马龙的态度是冷淡的,当时她的心绪状态也不太好,视马龙为无物,对马龙爱答不理。接下来,丽恩发现马龙还是个可以说点什么、讨论点什么的人,并非一窍不通的白丁。一次高兴起来丽恩大度地将马龙夸奖为算有点智商的人,可无非半罐水,他的智商见识还很稀薄,需要浇灌和施肥。作为教育者的丽恩很快又把他们的关系推向了短兵相接,两个人格格不入。接下来丽恩直言不讳地说马龙狡猾,是个隐藏得很深的危险人物,那是由于丽思肚子里有大量的秘密,她自己的和别人的,她要捍卫秘密和唯一知情者的身份,可又总是忍不住抛露一二,她太喜欢说话了。对于丽恩只说—半的话,马龙往往又能大概推出全貌,令丽恩既惊且气。
丽恩开始读博士的那阵,他们的关系出现了飞跃。彼时丽恩不能一下适应陡然压过来的繁重的业务。她的英语本来是令她骄傲的,可作为博士生的她被要求给本科生上课、改试卷、做选题调查、读海量的资料并写报告、做论文提纲,忙得昏天黑地,时间精力简直不够用,受挫感接踵而至,讲课她说的英语本地生听不懂,论文也毫无头绪。回到家丽恩把自己关在房间哭泣。马龙体察到丽恩的苦恼,主动做每天两个人的晚饭,洗碗,给丽恩讲笑话,化解她的烦忧。
丽恩感动了。丽恩是个容易感动的人,尽管她嘴上不承认。她和马龙去海边散步,向马龙谈到了她的过去。在明净无人的海边散了两次步,丽恩就把自己的生活史向马龙托出了,当然,她一再叮嘱马龙不许泄密。丽恩结婚早,她和丈夫是在共同创业时结的连理。至于创的什么业,丽恩并不详谈,总之两个人从一开始的同志加夫妻,渐渐发展到几年后的相对无言,不,他们在对方眼里甚至不存在。事业蒸蒸日上,而夫妻情感指数一路下跌。丽恩百忙之中生了孩子,却于事无补。丽恩出国之前,丈夫和她可以达到两三天不说一句话,彼此也不看一眼的地步,甚至架都不吵,两人之间厚厚的冰层,足以冻死爱斯基摩人。
丽恩不明白,她做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她错在哪里?她向谁去申诉喊冤?她还必须整天做出意气风发之态,她必须是这个样子。丽恩越想她的生活越伤感,跟马龙越谈越觉得不值。多少年来,她的压力太大了,她好像没有过过自己的生活,长年累月为他人做嫁衣裳,自己却衣不蔽体。她走向远方,依然不能如意。她是不是该彻底抛开现在的一切,到一个更远的地方,一切从零开始,过一种全新的、行云流水的日子?她是有能力重新打开一片新局面的,她生来就是个打天下的人。那么马龙愿不愿意跟她一起走?她可以为他安
排,好好地安排。
马龙吓着了。先不说走哪儿去,丽恩又怎么为他安排,他完全没想过将这临时的同居无限期拉长。马龙赶紧劝丽恩,竭尽所能地劝她以重新收拾旧山河为重,要扬弃不要埋葬,那也是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天下。
但丽恩的坏消息又来了。她丈夫向她提出了离婚。她走出来没几个月,她丈夫就来了这釜底抽薪的一手。丽恩几乎都准备回国一趟,但几天后她又改变了主意。她远距离地跟丈夫谈判了几次,具体内容马龙不知。
接下来就是我们一起出去徒步探险。马龙说,丽恩也是想借一个刺激性的活动来转移情绪。我想起第二次的徒步中马龙信口而说的那段我们三人同住一起的话,原来奥妙在此。
第二次徒步回来,丽恩再次跟马龙提到奔赴未来新天地的话题。她决心已下,畅想着那个焕然一新的未来,然而马龙没有热烈响应,相反,他的态度是直往后缩。马龙是想为丽恩做点什么的,可却万分不想把自己整个搭进去。他这个样子明摆着不愿意和丽恩站在一个队伍里甘苦与共。丽恩被伤害了,她觉得自己又一次打了生活的败仗。
那么丽恩急匆匆回国,也应该与此有些关系。我为丽恩叹一口气,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难怪丽恩住我那儿时,是那样满腔愤怒地把马龙抨击得一无是处。
一个多月后我和马龙成了热恋的情侣。没有为什么,没有那种“因为所以”的逻辑。爱情是不讲道理的。
我们经常谈到丽恩。丽恩是我们共同的好友。我相信马龙丝毫不厌恨丽恩,虽然他十二分地觉得丽恩让人受不了。说实在的,在丽恩走后,谈她谈得最多的,最挂念她的,就是马龙和我了。丽恩确实也是个让人感到温暖的人。
重巫
在都江堰我陪着丽恩游玩了一天。从玉垒山上下来后,我们到南桥的露天茶社喝茶。茶座人满为患,热闹非凡,不断有小贩担着蜜桃、鲜杏、冰粉、凉面、凉粉、煮花生之类的小吃走卖,也有拿着各种不值钱的小纪念品兜售的,丽恩都有兴趣,都要看上一眼,看过就满足了,并不让我掏钱买。
丽恩已经多次提到马龙。“上次马龙来肯定都是你付钱,他是自己没挣钱,我这种挣钱的人干吗增加你的负担啊。”她一定不让我掏钱包,什么都要她来付账。丽恩向来是为人着想的,即便在S国,她待客也不小气,别人为她帮了忙她的回报更是大方。为什么在那里她要一心做出没钱的样子,有什么必要呢?马龙给我解释过,他说那是因为丽恩怕人绑架,这种事是很可能发生的,丽恩胆子相当小,而且谨慎之极。
丽恩有她自己的人生观,如同她有自己的一套形象观,以此类推,她也有自己的一套情感观。丽恩无疑是个充满感情的人,她关心所有人的情感问题,也关心我的。这是她作为女人的重点所在,也是她和所有女人的一个共同之处,不由自主地坚持着一项伟大的、激烈的、终究是惨淡的事业,把跟男人的关系、纠葛,把对男人投放和无处投放的情感拿来反刍,而且往复反刍。不过丽恩嚼的都是别人的料,她乐于帮助女人们嚼她们的料,女人在情感反刍上总是需要一个或多个助手,丽恩当熟了这样的助手,谈心时主动站到劝解者的位置上,全副身心为别人使劲。丽恩坐在茶座上说:“晚上我要好好跟你谈你的感情问题。”
这是非常亲密的表示了。一年多前在S国,丽恩来和我聊天时问到过我,为什么没结婚呢?男朋友呢?在那样的谈话氛围中,我没理由不实话实说,说实话也是最不用动脑筋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哪能没几笔犹如败笔的历史呢。丽恩听了我的故事,大为惊讶,也大大为我不平,她认为我吃了一个男人的大亏,用了八九年时间与那个人相伴相随,全力以赴,自做自吃,不花人家一分钱,竟然到最后颗粒无收,还得以一走了之的方式宣告一段关系的了结。这太少见了,这太不会算账了,太舍己为人了。而我却有不急不躁的表现,丽恩认为这是我彻底灰了心,因为曾经丢盔弃甲而采取了放弃一切的态度。
当时她就劝我,生活是有希望的,你要敞开自己,不要封闭自己,要积极地在生活中寻找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我封闭自己了吗?我都不知道。我想这不是敞不敞开的问题,也许丽思她自己需要敞开。她急切地希望我爱护自己,她站在我的角度为我着想,说如果我坚持一个人孤独前行,到老怎么办?到父母都离去时怎么办?人人都有家有室,而你却孤独无依,就算你铁骨钢筋,也有生锈的一天,到时连个上润滑油的都没有,生死两茫茫,岂不太凄凉了。
这是女人才能体谅到的苦衷,虽然丽恩劝说我的那些话都打歪了,我没打算一个人一条道走到黑,我也没想就干脆地放弃一切,我还没什么明确的主意呢,如果非要说,那我无非就是有点感觉麻木而已。而她并不知道我的态度啊,可丽恩的那些絮叨听来怎么都是温暖的。就算她给错了药,但起码她是个愿意为你开药方的人。
从知道丽恩要来,我就想,这次丽恩过来是不是跟她谈谈我和马龙的事。首先,这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丽恩也应该知道她的两个朋友结下了良缘。不过这真是铁板钉钉的良缘吗?有时候我也有点拿不定主意,毕竟马龙比我小,他现在身在S国,等他回来后我们的关系能否顺利进展呢?靠什么进展呢?国内生活的诱惑实在太多了,这是另一点我想和丽恩谈论的。问题是,谈论这些口水话真的有意义吗?
丽恩提到了马龙。她问:“马龙住你这儿他父母知道吗?”
我说:“知道。”
我们吃着从都江堰返回的那顿晚饭。丽恩如愿啃到了她没啃过的兔脑壳。这位美食爱好者希望吃到一切没尝过的东西,在成都,她的目标聚焦在小吃上,丽恩反复声明,她这次来只吃小吃。不过她吃东西的速度也太快了,两口就把兔脑壳啃了抛在一边,她啃出滋味来没有?成都女人一个兔脑壳要细细啃半天的。丽恩说:“马龙住你这儿那么长时间,简直是把你这儿当他自己的家了嘛,那不打扰你呀,他在这儿整天都做些什么呀?”
她又问:“那你们俩谁做饭?”
我说:“我。”
丽恩马上就不平起来,她批评马龙太不懂事:“怎么你天天上班还要做饭?他在家没事为什么不做呀?你又上班又做饭不累呀?”
我给丽恩解释,马龙有时候也做,实际上我们有些时候也在外面吃。之所以我做是我要做得好一点,也说不上累,因为做得简单,还有马龙打下手。马龙已多次被丽恩递到我嘴边,她旁敲侧击,她投石问路,我想有些事情她是心知肚明的,她需要核实,需要从我嘴里明确地说出来。
说出来绝对不会掀起什么惊涛骇浪,这一点我能肯定。我凭着无法捉摸的直觉肯定这一点。尽管丽恩和马龙有过一点没开成花的故事,但她不是小肚鸡肠的女人,否则不会跑来这一趟。事情摆出来就摆出来了,丽恩是能够接受现实的女人。那她不远万里跑来这里就为了来接纳一个事实?在远处岂不更好办?这又回到她为什么来的问题,当然说穿了这不是一个问题,她为什么不为什么都可以来,来观光,来看我,虽然时间上太争分夺秒,跟打仗似的。不管怎样,我有义务把我的秘密对做出如此豪放亲密举动的朋友
揭开,这是一报还一报,这是君赠我桃李,我回以琼浆。可是,我听着丽恩流水不止的话语,越来越没有一点讲出来的意愿。马龙不断地到达丽恩嘴上,却一点一点从我的舌尖滑回去,落回到更深的秘密中。
丽恩说到了她的家,她跳到了另一个兴奋点。她说的不是她自己的家,而是她母亲的那个家族。丽恩和她母亲非常亲密,她以她母亲为骄傲、为动力、为精神堡垒,这样的关系是极其难得的。丽恩母亲是丽恩从小到大的励志者,她对丽恩高标准,严要求,一心要把丽恩推到风口浪尖。丽恩也对母亲的期望心领神会,在漫漫岁月中跟母亲结成了推动者与冲锋者的对于,相濡以沫。以前在S国,丽恩就给我说到过她母亲,现在丽恩的母亲又来了,丽思说到出国前她回了一趟母亲的老家,说到她母亲家族的一系列重点人物,丽恩把自己的根归到母亲家族那边,她的精神一个劲要往那边扎根,她有意重振母亲家族,要在适当的时候把庞大的、显得涣散的家族团结起来。
这似乎是在寻找一个精神归宿,她的心灵要回家。丽恩说着她的责任、她的努力、她的理想,全部指向她母亲的家族,而她自己的家却只字不提,她儿子老公全不在她的责任和理想范围内,好像她从未有过、也没考虑再有自己的家。这当然是奇怪的。可丽恩的话绵密不绝,我从中理会到的意思是她无意让我插入任何问题。
12
吃过晚饭我们回到家里,我倒了两杯水,丽恩摘除了头巾和护腕。今天她是旅行者的打扮,头上系了头巾,腕上套了护腕。我们说好明天去宽巷子,那是一条即将改建的老街,还保留着成都为数不多的老街老院子的风貌,能喝到3元一杯的盖碗茶。丽思想看一看“老式的成都”,我估计这可以使她以后在总结成都时有理有据。
丽恩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进入她今晚的正题。她要求看看我原来男友的照片,我找出来给她看了。丽恩看得很仔细,她说:“难怪你对他那么痴心,他看上去很有气质。”我不置可否。丽恩问:“现在呢,还有来往吗?”
“没有。”我说,“过去就过去了。有什么关系是铁打的?情爱这东西不可能假死,咽了气那就是个万劫不复。”
丽恩默默叹口气,她似乎在琢磨我的话。她问:“你恨他吗?”
我摇摇头。“不。”我说,“我们现在也还是普通朋友吧。不过就是不见面罢了,相忘于江湖最好。”
我这话听上去可能过于轻巧,但我心里确实是轻松的。因为马龙的缘故?应该是,很大程度上是,是马龙使我免于落入冤冤不解的怨妇状态。我再次感到马龙的珍贵。
“那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
我微微一笑,心里斟酌着该怎么回答。我发觉自己一点不想说出马龙,不为别的,就怕一说出一切便挥发了,我怕一个潜伏在暗处的恶意的神会随时出动,在我向人诉说我的好生活时把我那点难得的幸福扑灭。我命不好,更要未雨绸缪,我要好好保护这份幸福,把它放在安全的秘密之处,哪怕让丽恩的好奇心或关切感受点冷落。
丽恩把我的微笑看作了一个否定回答,她接着说:“娜娜,你真的要为自己的将来想想。现在你还撑得住,还有父母,周末可以到他们那里去,也是个安慰和寄托。可是一旦父母去了呢?就是现在,逢年过节的,人家都热闹团聚,你自己孤孤单单,那种感觉我知道。还有生病的时候,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丽恩举例说她刚到美国后不久,过度劳累之下,有一天回家路上突然晕倒,意识是清醒的,可是人怎么都站不起来。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人开车路过,把她送回了住处。然而回到屋里又怎么样?冷冷清清,凄凄惨惨,连个热气和响动都没有。
“所以你不要总是沉在过去的感觉中拔不出来,我知道你很清高,很独立。”丽恩用她习惯性的不容辩驳的主观话语描述我,“你不会为了想靠着一个男人而去随便找一个。可是一个人这么撑着是很苦的,表面上你看起来逍遥自在,可是你也不能老是自己把苦憋在心里。”
丽恩说着眼泪跟着掉下来了,这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她好像触动了自己的感伤,但是我在浓烈的情绪氛围中一般都会迅速变得十分笨拙,并且像个铁石心肠的人。我不知如何安慰丽恩,更不知是否应该因势利导,让丽恩一吐心中块垒。我轻轻抓了一下丽恩的手,她反过来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丽恩继续对我劝说和安慰,她的话是我已听过的一套劝解思想的再度强化,她还说到了绝望,她不许我绝望,她说她有时候也觉得活着没有意义,可是她会马上想到她的责任,她对父母的责任。
次日,星期天。一早我们打扮好,又出门了。昨晚的谈话已告一段落,我们都全心全意地进入了新的一天。
我们先打车到春熙路吃了小吃套餐。这一天的节奏明显分为两段,在宽巷子消磨的一个上午很舒展,慢悠悠的,丽恩和我一处一处浏览那些即将被统一翻修的老宅子,然后又坐下来喝茶。我心里越来越坚定了一个毫无道理的念头:决不把马龙和我的关系讲出来和丽恩讨论。她说得越多我越是严防死守。我如同一个女战士,时刻警醒着,稳住神保卫一个被丽恩不断试探、牵引的秘密。可丽恩绝不是敌人或间谍。当然这个事不能做常规分析。
中午,我们从宽巷子出来后,时间猛然变得紧张起来,我们跌进了一团匆忙状态。丽恩好像觉得必须开始分秒必争,做完她上飞机前要做的几件事。照我的经验,我们的时间是足够的,丽恩要做的事无非是跟我去吃一回酥皮锅盔和白家肥肠粉,外加买东西化妆,而后我送她去机场。这不必太着急。但一从宽巷子走出来,丽恩似乎立即回到了清醒的现实,目光炯炯,注意力只集中在下一步她要做什么,如同我们在S国徒步时的情形。我在脑子里琢磨着最节省时间的路线规划,吃酥皮锅盔和肥肠粉的小店在磨子桥,要买成都特产的话最好去红旗商场总店,而后我们要回到南二环外的住处。丽恩嘴上不断地问:“怎么走?往哪儿?先去哪儿?这个方向对不对?你去问问他。”她说的“他”没有特指,我不知道是谁,可能是指路边的任何一个人,可以给我们提供路线咨询的人。在丽恩的催问下,我觉得我对成都相当不熟悉,像个毫无方向感的外人,而且毫不机灵。丽恩显得非常急,我干脆和她商量那就先去吃,然后去我们住处附近的红旗连锁分店买东西,再回家,那就很省时。丽恩马上同意了。我们打了一辆车,飞奔磨子桥。
吃和买总算都搞定了。回家之后,丽恩一头钻进卫生间,换上了一条黑色长裙,一会儿她下了飞机要直奔一个酒会。丽恩用一条丝巾扎了朵花系在脖子上做装饰,她大概没有随身带着首饰。她将头发盘了起来,并化了淡妆。在我洗脸梳头的时候,丽恩把该收拾的东西全收进了旅行箱,她的高效显然已是习惯。离起飞还有两个多小时,到机场走高速路用不了20分钟,但丽恩是要事事提前的人。坐在机场大巴上,丽恩跟我再度提到了马龙,她问马龙跟过去比是否有了些变化,是否成熟一些了。我还是没说出马龙和我的事情。
我以为在机场办了行李托运和换了登机牌后,还可以和丽恩找个地方坐下来说会儿话,离登机还早呢。可丽恩就打算进去了,她要进候机厅里等。站在安检入口外,因为已在眼前的离别,丽恩说着话眼睛又有点红了,她把胳膊圈在我的脖子上,再一次地叮嘱我要好好照顾自己之类。她如此近距离的情谊把我堵住了,她让我发现自己感情表达上的问题,就算不是问题现在也成了问题。而这不是第一次。
我看着丽恩过了安检,向我招手后转过身去。
丽恩这趟匆忙的旅行到此结束。机场大厅一如既往地嘈杂,人流向各个方向涌动,最终不知所终。我想丽恩的现状于我仍是一个谜,如同我的一些事情对她也是谜一样。可又不全然是谜,我们好像都知道一点什么,仅仅是好像。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