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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云端
作者:马晓丽

《十月》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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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云端。
       在俘虏名单上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洪潮吃了一惊。
       这名字不容易重。记得母亲告诉她,她出生后怎么拍打也哭不出来,把人都急死了。大家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忽然从空中传来了一阵缥缈的洞箫声,就像一直在等待着前奏的引领一样,她立刻随着洞箫的鸣鸣放声大哭起来,而且长哭不止竟一发而不可收了。焦急守候在外面的父亲听到终于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不由长长地嘘了口气,拱手仰天吟道:“天籁降府第,长歌人云端啊!”她因此就叫了云端。
       只是现在她已经不叫云端了。
       参加革命的时候,负责登记的同志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刚回答说叫云端,旁边一个首长模样的人就插嘴道:“这名字不好,软绵绵、轻飘飘的,太小资产阶级了。”说罢斩钉截铁地挥了一下手臂说:“改了吧!”她吃惊地瞪了那人—眼。那人却根本没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地思索着说:“改个什么名字呢?得有力量、有热情、有气势……对了,洪潮!就叫洪潮吧。把自己融入革命的洪潮之中!怎么样?”他兴奋地问,却是对着登记的同志而不是她。登记的同志连声叫好,立刻就在登记簿上写下了“洪潮”两个字。写完才抬头问她:“洪潮同志,你看这样可以吗?”没法不可以了,她已经被叫做洪潮同志了。再说她当时的热血也正沸腾着呢,心想自己既然参加革命了,就应该有个革命的名字,做个彻底的革命者。这样想着,就朝着那个陌生的名字,仓促地点了点头。
       她于是就叫洪潮了。
       虽然不再叫云端了,但在内心里她却认为云端这两个字仍然是属于她的,而且只属于她。要知道,这两个字是随她的生命而来,又是由父母亲手嵌入她的生命之中的呀。说心里话,她非常喜欢云端这个名字。在家时,父母总喜欢拖着长腔呼唤她:“云——端——呃——”云端这两个字经父母那浓重的乡音酿过,就像老酒一样有味道,听着醉人呢。所以她虽然改叫了洪潮,但心里却从未真正摈弃过云端这个名字。当然了,这个想法她对谁也没说过。她把它藏在心里了,深埋了。
       洪潮其实不愿意看管俘虏。但这次部队端了敌人的一个留守处,押送来的战利品主要是几个女人。据说,这几个女人都是正被我们部队围困着的敌徐克璜师的家属。按政治部主任的话说,都是些国民党的小老婆,重要得很呀!政治部主任,也就是给她改名的那位首长很有意味地眨巴着眼睛对她说,可别小看了这些个小老婆,关键时候能当战斗力用,能派上大用场呢!未了,主任就只一句话:洪潮你去吧,娘们儿兮兮的,别人看管不方便。洪潮就只好去了。
       大院里静悄悄的。洪潮在大门口停了一下,摸了摸手枪,紧了紧腰带,使劲地咽了口唾沫,这才绷住劲儿脚步蹬蹬地走了进去。
       一眼就看见了那几个小老婆,瘟鸡似的瑟缩在一起,惊恐的目光磷火般地在灰头土脸间闪烁。洪潮心下一松,绷着的那股劲儿立刻泄去了一半。
       只有六七个人,都很年轻。有一个看上去年纪稍大些,也不过就三十多岁的样子,那几个多说也就二十多岁吧。洪潮挨个看去,这才发现有个人一直背对着她,就伸手指了指说:“你,转过来!”那人没动,旁边的人赶紧捅了捅,那人才受惊似的抖动了一下,缓缓扭动身子,转过来一张清丽的脸。
       不知为什么,洪潮一看到这张脸就感到不舒服,刚松下来的那股劲儿立时又绷得紧紧的了。
       其实这张脸并不难看,只是在一团灰头土脸当中显得有些不和谐。开始洪潮以为是太洁净了的缘故,仔细看去才发现这张脸其实并不洁净,也与其他脸一样地蒙尘挂垢。
       区别似乎是在眼神儿上,洪潮注意到这张脸上的眼神儿有点不太一样,没有那种磷火般的惊恐,却有着一种与此情此景完全不符的涣散。大概就是这涣散令洪潮不舒服。洪潮不由自主地使劲儿咽了口唾沫,赶紧在自己的目光中加了些颜色,尽可能作出冷峻的样子盯住那张脸。
       洪潮等着,等着:看那眼神儿在自己的逼视下发生变化,等着看那里面的涣散消失,等着看那里面也生出磷火般的惊恐……
       令洪潮失望的是,那眼神儿却始终不见改变,像弥漫在心思里收拾不起来了似的,就那么一直涣散着。
       洪潮有点泄气了。洪潮本来就对自己信心不足,她知道自己长.相儒善,生性孱弱,怎么努力也表现不出应有的威严和气概,缺乏对敌人的震慑力。主任常批评她性情太温和,太小布尔乔亚,太缺乏革命斗争精神。参加革命后不久,把她从家里带出来的表哥突然被打成了托派。为了排查她是不是也跟表哥一样是“托匪”,组织上对她进行了审查。结果她连话都没听完就哭了,从头哭到尾,翻来覆去地只会说一句话:我不是土匪,我家是读书人家,我们家跟土匪从来都没有一点关系……本来因为表哥的牵连她的嫌疑挺大,但主任一看她那副小姑娘的死哭相,看她连“托匪”和土匪都分不清楚,就摆摆手干脆作罢了。后来主任就动员她与表哥划清界限,动员她劝说表哥承认错误。她态度表得好好的,但就是:眼泪不争气,一见表哥的面,眼泪就止不住地流,直流得山高水长、天昏地暗,结果主任教她的那些话一句也没说出来。后来主任不止一次地严厉批评她,说洪潮你现在是个革命战士了,哪能水做的一样。告诉你,革命斗争残酷着呢,真要是面对敌人怎么办?你呀,你要好好在革命队伍中经受锻炼和考验!
       现在,洪潮真就是面对敌人了。
       现在,洪潮真就是在经受锻炼和考验了!
       洪潮咬住劲儿继续盯住那张脸。
       那张脸却仍旧毫无变化,眼神儿还那么涣散着。
       洪潮真有点受不了了,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一阵阵往上顶,顶得胸口憋闷闷的,嗓子眼儿火燎燎的,脑门子涨乎乎的……
       “起来!都站起来!”洪潮听见自己突然大喊了一声,声音尖厉得吓了自己一跳。
       小老婆们也吓了’一跳,“呼隆”一下就都站起来了,惊魂未定地望着她。
       洪潮却只盯住一张脸看——那张脸终于变化了,犹如在池水中投入了石子,洪潮看到一波惊惧从眼里飞溅出来,迅速淹没了眼神儿里的涣散,淹没了脸上的飘忽神情。她如坠地般蓦然惊醒后,眼见着就同那几个小老婆一样瘟鸡了。
       洪潮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不由得有点兴奋,有点找到了感觉的意思。她定了定神,尽量保持住气势,用冷峻的目光把那些小老婆依次扫视了一遍。
       洪潮发觉自己的目光突然变得很有力量,如机关枪一般扫到哪里,哪里就堆委下去一大截子,扫到谁,谁就打哆嗦。这种感受令洪潮十分振奋,蛰伏在心里的自信呼地就被点燃了,腰杆儿立刻挺得笔直。
       洪潮沉住气,收回目光,调了调嗓音,尽量压着说:“现在我点名,点到谁谁回答,听清楚了没有?”
       “是,长官。”
       “听清楚了,长官。”
       小老婆们高低不一、长短不齐地应着。
       洪潮觉得自己这时应该皱皱眉头表示不满,然后再厉声训斥她们几句,告诉她们应该怎样回答。但她有点不习惯,怕把握不好。略做思索之后,洪潮还是决定把这个步骤省略掉,就
       把目光直接移到手里的名单上了。
       “云端”这名字一下就跳了出来。洪潮真想先点这个名字,但她忍住了。她想给自己留一点悬念,留一点余地。她先点了前面的两个,一个叫梁素美,年纪大一点的那个,证实是师长徐克璜的太太;另一个叫佟秋,竟然也是徐克璜的太太,剃、老婆,名副其实的“国民党小老婆”。
       下面—个就是云端了。洪潮心里突然有点发慌,是那种有所期待又有所担忧的心慌。洪潮定了定神儿,这才张嘴喊道:
       “云端。”
       “……是我。”
       循声望去,洪潮看到了那刚刚收拾起的涣散眼神儿。
       原来是她!
       果然是她!
       洪潮这才发现其实自己早就凭直觉猜出了是她,也可以说其实自己心里一直隐隐约约地希望是她。洪潮也解释不清这是为什么,反正这些人中间如果一定要有个叫云端的话,她倒宁愿是她。
       她看着她。
       她也看着她。
       洪潮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她被问蒙了,愣在那儿。
       洪潮觉出了自己的失态,马上改口问道:
       “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曾子卿。”
       “什么职务?”
       “团长。”
       洪潮找到了曾子卿这一页,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
       曾子卿,敌徐克璜师主力团团长。早年曾参加过学生运动,抗日战争爆发后,积极投入抗日救亡运动,后投笔从戎加入国民党军队。因深受该师师长徐克璜赏识,由副官直接提升为上校团长。参加及指挥过的战斗有……
       2
       云端睡不着觉。连续很多天了,云端一直都睡不好觉。倒不是因为被俘,不是因为条件不好,也不是因为身下的炕太凉或是太热,就因为子卿不在身边。云端总是这样,没有子卿的臂膀搂着,没有子卿的身子暖着,她就是睡不好,夜夜如此。
       云端是个离不开男人的女人。这一点她自己心里最清楚。从子卿第一次拥抱她、吻她的那一刻起,她就迷恋上了这种肌肤相亲的眩迷感觉,那时她才15岁。她是在偷偷跑到戏园子里看《西厢记》的时候认识子卿的,从那时起她就再也离不开子卿了。此后的这些年间,无论子卿做什么她都一直追随着他。子卿读书时热衷于各种政治运动,云端虽然对政治毫无兴趣,匣因为子卿,她就义无反顾地积极参加。无论是游行、请愿、呼口号、撒传单,她都与子卿手挽手跑在最前面。其实那些传单她从来就没认真看过,那些口号她也从来没认真想过。她才不管那些呢,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子卿,只是为了能与子卿在一起。后来子卿要去前线抗日,她想都没想就跟子卿走了。没问去哪儿,也没问去多久,她只要夜夜能被子卿搂在怀里就足够了。
       但她很快就发现为军人妻这是奢望,太大的奢望。子卿常要离开她去打仗,有时十天半个月,有时一去就几个月。每次给子卿收拾出行的衣物,云端都会黯然神伤。
       这时子卿就会逗云端,尖成红娘的嗓音问:“小姐,给公子带何衣物呀?”
       云端就用莺莺的腔调答:“无可表意,只有汗衫一领,裹肚一条,袜儿一双。”
       子卿问:“这几件东西带与他有何缘故?”
       云端答:“你不知道,这汗衫呀——”接着唱道:“他若是和衣卧,便是和我一处宿,但贴着他皮肉,不信不想我温柔。”
       子卿又问:“这裹肚要怎么?”
       云端唱:“常则不要离了前后,守着他左右,紧紧地系在心头。”
       子卿再问:“这袜儿如何?”
       云端又唱:“拘管他胡行乱走……”
       唱着唱着,云端的眼泪就会止不住地流淌下来。这时子卿就会默默地走上前,紧紧地抱住她。
       每次子卿走的前夜,云端都要好好待子卿一回,也要子卿好好待自己一回。完事后,云端总要使劲咬住子卿的耳朵说:“我好好待你,是为了让你记住我的好,让你为了我的好,好好爱惜自己,好好给我回来!”子卿也总是轻轻咬住她的耳朵说:“我好好待你,是为了让你记住我的好,让你为了我的好,好好爱惜自己,好好等我回来!”他们默契地从来不提那个字。似乎坚信只要不提,那个悬挂在军人头上的黑字就永远不会落下来,永远不会无情地砸到他们头上。
       子卿走后,云端就开始失眠。在那一个个无眠的长夜,陪伴云端的只有《西厢记》里那些月凄夜冷的句子。每每“对着盏碧荧荧短檠灯,倚着扇冷清清旧帏屏”,云端就越发想念子卿的温馨,越发感伤眼前的“枕头儿上孤另,被窝儿里寂静”,结果常常是“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双泪长流到天明……
       有人在哭,是躲在被窝里使劲儿憋着的那种哭。云端听到在断断续续的呜咽中,伴有徐太太的叹息声,就知道一定是佟秋,一定是为了白天的事。
       白天,佟秋藏在身上的东西被搜出来了,是那个女长官亲自搜出来的。
       谁也没想到佟秋身上会藏着东西。被俘后,她们携带的所有东西都被仔细检查过,除了随身的日用品又发还给她们,其他东西都被拿走了。跟她们说是统一保管,日后再还给她们,但谁也不相信这种话,当场就有人忍不住哭起来了。云端没哭,不是不心疼,也不是相信日后真能还,只是觉得哭不哭的没什么意思,终归是哭不回来的,又何必呢。事后想想,当时徐太太和佟秋也没哭,这就有点不对劲儿了。她们的东西最多,徐太太又素以爱惜财物著称,连个别针都不肯丢了的人,一下子丢掉这么多东西怎么能不心疼不掉泪呢?
       令云端不解的是,佟秋身上藏着东西这件事,应该只有徐太太和佟秋两个人知道,连她们这些一起被俘的人都不知道,那个女长官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当时她们正在吃饭。饭不好吃,这是预料到的。云端倒不在乎,反正她也没胃口。但徐太太不行。徐太太是讲究惯了的,在留守处住时徐太太都不肯跟大家一起吃,餐餐都是佟秋亲自下厨。佟秋原是徐太太的陪房丫头,一直伺候着徐太太,据说给徐师长做小也是徐太太从中撮合成的。虽说叫了个二太太,但也只是名分变更了,仍跟个丫头差不多,整天还是脚前脚后地伺候着徐太太。吃饭的时候,佟秋跑来跑去地给徐太太盛菜端饭。徐太太先是不吃,后来在佟秋的劝说下勉强吃了几口就把碗筷推到一边去了。佟秋赶紧几口把自己的饭吃完,拣了碗筷就去洗。这一切,都被那个女长官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
       关键是佟秋还没等洗完碗,就慌慌张张地往院外的厕所跑。云端见女长官一直盯着佟秋的背影,就随着也看了一眼。这一看,云端不觉笑了。佟秋走路的姿势真别扭,她好像真是憋坏了,想快走却又把两条腿夹得紧紧的,结果弄得身子直拧劲儿,像个鸭子似的屁股在身后乱扭。
       就在佟秋快要扭到厕所门口的时候,女长官突然把她叫住了:“佟秋,你回来一下。”
       女长官的声音并不高,佟秋却显然吓了一大跳,猛地停住脚,连头也不敢回,就那么一动不动地钉在原地了。
       女长官又说了一遍:“佟秋,你回来一下。”
       佟秋没动。
       女长官走上前,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佟秋,佟
       秋的脸霎时变得惨白。女长官厉声道:“听我的口令,围着院子跑步。”
       佟秋的身子晃了一下,仍旧没动。
       徐太太突然冲了出去,强笑着哀求道:“长官,她要去小解……”
       女长官看也不看徐太太,执著地盯住佟秋喊道:“听我的口令,跑步——走!”
       佟秋求救般地看着徐太太,几乎就要哭出来了。徐太太急得一把揪住女长官说:“长官,你就让她去吧,她尿急,让她解完手再跑也不迟呀!”
       女长官脸涨得通红,使劲甩徐太太的手,徐太太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死抓着不放。
       云端终于看不下去了,远远地念了一句道白:“得好休,便好休,这其间何必苦追求?”念罢不声不响地望着女长官。
       女长官愣了一下,定睛回望着她。
       云端发现女长官的目光很复杂,起初有些惊异,甚至是好奇。当她用惊异、好奇的目光看人的时候,就显得有些单纯,有些孩子气。但随着一丝不快的阴影从目光中掠过,她的目光立刻就变得冷峻了。紧接着那目光就迅速地由冷峻到烦躁,由烦躁到恼怒,终于喷发出来——
       女长官突然扭头冲着佟秋大声喊道:“快跑呀你!快跑!为什么还不跑?!”
       佟秋只好开始跑了,边跑边流泪,但腿还是尽量夹着,所以显得别别扭扭的。
       所有的人都用同情的目光默默地看着佟秋,所有的人都用憎恨的目光默默地看着那个逼迫佟秋跑的人。就在这时,意外的情况出现了。随着佟秋逐渐松垮下来的脚步,人们看到从佟秋的裤管里陆陆续续地掉出来了一些黄灿灿的东西——金条。
       女长官把佟秋带进了屋子,让她自己解下绑在下身的月经带,把藏在里面的东西都搜出来了。一定是发现了重要情况,云端看到女长官只扫了一眼搜出来的那张纸,立刻就神色匆匆地走了。
       还不待女长官走出院门,徐太太就捶胸顿足地号啕大哭起来。
       云端木然地看了徐太太一眼,绕过她,自顾自地回到了屋里。
       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果。云端觉得自己的脑子很乱。第一天看到这个女长官,云端就发现她是个厉害角色。面对那样一种集中了全部心力的目光,谁都会无端生怯,无法坦然面对的。女长官年纪不大,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年轻些。挺整齐娟秀的一个女人,眉眼也雅致清爽。不使力的时候,文文静静的,透着温和,甚至有些懦弱。可惜总使力,一会儿大声喊叫,一会儿厉声呵斥,就有些破相。在云端看来,女人是不能使力的,女人一使力就咧了,韵致就全没了。云端就从不使力,无论对谁,尤其是子卿。
       令云端担心的是,那个女长官似乎格外注意她。有好几次,云端偶尔回头时,都与女长官的目光突然相遇。虽然,每次都是女长官迅速躲开了她的目光,并没看出什么恶意,但云端的心里仍旧感到有些害怕。
       隐隐地,云端觉得她与那个女长官之间似乎会发生点事,迟早会。
       云端突然听到有人在外面低声呼唤:“云端、云端。”像是子卿的声音。云端“呼隆”一声腾然坐起,急急开窗,却不见子卿的人影。她赶紧翻身下地开门,子卿的声音竟又躲到大门外了。云端就循着声音追了出去。追过了村口,追过了河沿,一程—程地追到了村外的柳条沟。
       一见柳条沟,云端心里就害怕了。柳条沟不是活人的地界,遍地坟冢在月夜里阴森森地冒着寒气。云端四顾无人,刚要喊子卿,就见子卿满面鲜血地站在她面前。云端吓了一跳,扑上去想要抱住子卿,子卿却又突然消失了。云端站在那里茫然四顾,正焦急着,就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哭泣声。
       云端猛地睁开眼睛,还是佟秋在哭,还是伴随着徐太太长长的叹息。
       外面,弦月低垂,月光透过窗棂飘洒进来,幽幽地,散发着清冷的光。
       原来是个梦!
       好可怕的梦!
       云端心里一紧,子卿该不会是出事了吧?眼泪不由得顺着面颊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3
       主任对洪潮的表现十分满意,在大会上说:“大家都知道洪潮原来的模样吧?水似的简直拿不成个儿,小资产阶级得很呢!现在怎么样?人家把那些国民党小老婆管得服服帖帖的,硬是连藏在裤裆里的金条都给搜出来了!”
       私下里,主任对洪潮说:“不错嘛洪潮,干得不错!那份情报很重要。等把徐克璜师拿下来我就给你请功!眼下嘛,你还得好好看管着这些国民党小老婆。记住,她们可都是我们手里的宝贝,得把她们给养活好。生活上可以放松点,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只要不出那个大院,想干什么就干点什么。伙食上嘛,我已经跟后勤部门吩咐过了,好东西先尽着她们吃,跟伤病员一样待遇。总之,不仅要让她们吃好睡好,还得稳定住她们的情绪,不能给我出一丁点儿差池。”
       看管俘虏真是个烦闷差事。自从在佟秋身上搜出东西以后,俘虏们在洪潮面前就格外地畏缩。洪潮走到哪里,哪里就噤声;洪潮的目光扫到哪里,哪里就紧张;洪潮刚一张嘴,俘虏们的耳朵立刻就全立起来了。那天,洪潮见几个俘虏围着佟秋唧唧喳喳地看她绣花。洪潮也喜欢绣花,就忍不住向那堆人走去。结果她刚走到近前,周围立刻鸦雀无声了。她凑上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呢,佟秋就赶紧放下手里的活站起来。洪潮说没事,你接着绣吧,我随便看看。佟秋虽又拿起了针线,但手脚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了,针也纫不上了,针脚也码不齐了,紧张得只差没尿到裤子里。洪潮想让她放松,就问佟秋还带了别的花样吗?拿出来我看看?佟秋一听就要哭了,连连说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不信长官你搜,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弄得洪潮好没趣,只得转身离开了。结果这样一来,洪潮搞得反倒比那些俘虏还紧张,整天绷着。
       能让洪潮放松的只有一个人——云端。
       洪潮从来不叫她的名字,招呼她的时候只喊一声“哎”。奇怪的是她真就接受。而且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只要洪潮一叫“哎”,她就知道是叫她。自然得很,就像“哎”原本就是她的名字似的。
       她能让洪潮放松,是因为她几乎从不紧张。她通体散发着一种天然的松散味道,即便是在紧张的时候,你也会:感到她身体的某一部分是松弛的。使你觉得她的紧张只在表面上,是做给别人看的,她的内心其实并没有真正地紧张起来。
       她不常与那些小老婆们聚堆,整天懒懒地捧着本书,倒也不太看。目光很散,随便落哪是哪,有时在一个地方停留很久,有时只一瞬就挪开,停也无意,挪也无意,是个活在自己心思里的人。洪潮从她身边走过时,她从不像别人那样惊慌,总是目光空洞地看过来,如视无物般的从洪潮脸上掠过,就又回到书上了。
       洪潮悄悄留意她手中的书,竟是一本《西厢记》。
       洪潮也喜欢《西·厢记》。还是在家的时候,表哥偷偷借了给她看过。她一看就喜欢上了,就放不下了。后来表哥借给她好多书看,但都没有《西厢记》那么喜欢,那么记忆深刻。但她从不敢说自己喜欢《西厢记》。在家里不敢提《西厢记》是因为母亲不容,母亲封建着呢,决不会允许她看这种伤风败俗的书。参加革命后她
       还不敢提,是因为她发现革命队伍里也不容。革命队伍里不提倡那种卿卿我我、男欢女爱的小情调。
       没想到她手里倒有一本。她倒是可以自自在在、明睁眼露地捧;着《西厢记》看呢。洪潮不免嫉妒地想。
       傍晚,老贺突然回来了。警卫员急匆匆地来找洪潮,说贺副旅长天不亮就得赶回前线去。洪潮一听就赶紧跑着回去了。
       主任正在屋里坐着和老贺说话,一见洪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立刻就笑了,说:“洪潮你急什么嘛,老贺刚离开几天就想成这个样子了?”
       洪潮一下站住脚,窘得脸一直红到了脖根儿。
       主任见状哈哈大笑起来。老贺也笑了,狠狠地拍了主任一巴掌,招手示意洪潮坐到他身边来。洪潮这才挨着老贺坐下了。
       主任见状就说:“行行,我走还不行吗?”说罢站起身叹道:“唉,这就是做媒人的下场啊。你把人家俩人撮合到一起了,人家立刻就嫌你碍事了。好,好,我走,我走。”
       洪潮想去拉主任,却被老贺拦住了。
       主任走到门口见老贺仍不开口留他,就回头笑道:“好你个老贺,我还以为你只知道打仗呢,原来也这么恋女人……”话音未落,就被老贺笑着推了出去,咣当一声关在了门外。只听见主任在外面笑着喊了一句:“老贺,没想到你也是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呀!”脚步声就越来越远了。
       屋里一下寂静了。
       洪潮看了一眼老贺,老贺也正在看她。两人相视一笑,洪潮立刻把眼睛垂下去了。
       老贺和洪潮是主任从中介绍的。之前洪潮就听说过老贺,因为老贺的名字在部队叫得十分响亮,大家都知道老贺是个红军,是个战功无数、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英雄。部队里有许多关于老贺的传说。说在山东抗日时,有一次部队被鬼子扫荡拉大网围进去了。老贺带队突围与鬼子展开肉搏,一口气竟砍死了11个鬼子,硬是杀开一条血路,带领部队冲出了包围圈。还说老贺曾经乔装带着一车炸药闯鬼子的炮楼,把整整一个小队的鬼子和炮楼一起送上了西天……所以洪潮一直觉得老贺很神,十分敬仰老贺。第一次见老贺时,洪潮手脚都不知往哪放了。老贺问一句,她答一句。老贺本来就是个话少的人,她再不敢出声,两人就只好闷着了。后来老贺就把枪从身上摘下来,先退下弹夹,再把零件一样样卸下来。见洪潮干坐着,就递给她一块擦枪布,嘴里“嗯”了一声,示意她擦枪。洪潮赶紧接过布,一件件擦起来。洪潮擦一件,老贺装一件,很快就把枪擦好装上了。老贺掂着枪想了想,突然朝洪潮诡谲地笑了一下,示意她好好看着自己。只见老贺用一块布蒙住眼睛,长吸一口气憋住后就开始卸枪,三把两把就把枪卸开了,又迅速地往一起装。每个动作都准确无误,简直比明眼人还利落。直到枪完全装好了,他这口气还没憋完呢,把洪潮看得眼儿都直了。见洪潮那副惊讶的模样,老贺十分得意,兴冲冲地又用那块布把洪潮的眼睛蒙上,把枪塞进她手里,让她也试试。洪潮显然不行,摸索了半天也拆不下来,自己忍不住直笑。好不容易拆开了,零件又放得哪哪都是,摸不着装不上的,看得老贺在一旁“呵呵”直乐。老贺就上前帮忙,把零件一件件放到她手里,又把着她的手往上装,这才把枪装上了。老贺摘下蒙在洪潮眼睛上的布以后,两人相视而笑,一下就觉得亲近了许多。
       结婚后洪潮才知道老贺曾经负过许多次伤。第一次看见老贺裸露出身体时,洪潮惊得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老贺那疤痕累累的身体简直让人目不忍睹。老贺告诉她,长的是大刀片砍的,短的是刺刀捅的,还有几处是弹片炸的。“这个是枪眼,”老贺抠着一个伤疤说,“这里面总疼,可能有个弹头还在里面。你摸摸,看是不是有个硬家伙。”洪潮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老贺说:“使点劲儿,在里,面,对,对……”洪潮的手指刚刚触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老贺就“哎哟”了一声。见洪潮吓了一跳,老贺又笑了,说:“没事没事,这算啥?”指着肩窝处一个大伤疤说:“这地方也是枪伤,当时子弹在里面闹感染,只有想办法把它抠出来才能保住我这条命。可当时一没医生二没麻药的,只好让几个兵把我按在门板上,硬是用刺刀给抠出来了。”洪潮伸手抚摸着那个足足能伸进一个拳头的大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这就是英雄,洪潮想。过去洪潮一直觉得英雄离自己很远,看不见,摸不着,只能远远地敬仰着。但现在洪潮不仅看到了英雄,摸到了英雄,而且成为了英雄的妻子。一股激情从洪潮的心中油然生起,洪潮心里一下被骄傲和自豪感充盈得满满当当的了。
       其实老贺心里对洪潮很好,洪潮能感觉出来。但不知为什么,洪潮就是怕老贺。也许是老贺年纪大的缘故。老贺大概比洪潮大十多岁,但到底大多少不知道,洪潮没敢问过。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洪潮从来不敢主动跟老贺讲话。这会儿洪潮垂头坐了一会儿,听见老贺“嗯”了一声,就知道是在招呼自己。洪潮抬起头,看见老贺果真招手让她过去。洪潮迟迟疑疑地走到老贺面前,老贺突然把背在后面的手伸了出来,洪潮的眼睛当时就亮了——老贺的大巴掌上托着一支小巧玲珑的手枪!洪潮不相信地问老贺:“给我的?”老贺把枪往她面前送了送,使劲地“嗯”了一声。洪潮一把抓到手里,立刻眉开眼笑了。这把枪简直太漂亮了,小得让人不敢相信,枪身通体闪着瓦蓝瓦蓝的光,黄灿灿的子弹小巧得像女人的饰物,弹夹里一次能压6发子弹呢!洪潮高兴得简直要疯了!老贺让洪潮把枪别在腰间,转着身子从各个角度给他看。看罢,老贺满脸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笑,响亮地拍了声巴掌,大声地说了句:“好!”
       随后,老贺就开始摘手枪,解腰带,脱军装了。洪潮赶紧站起来,一样样接过来,挂手枪,挂腰带,挂军装。
       后来老贺就开始脱内衣了。
       老贺一脱内衣,洪潮就紧张,扎撒着两只手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是好了。正愣怔着呢,就听见老贺在旁边“嗯?”了一声。洪潮知道这是问她为什么还不脱衣服,就有些慌,就开始一颗一颗地解衣服扣子。
       老贺已经钻进被窝了,洪潮的扣子还没解完。到老贺“嗯?”第二声的时候,洪潮才赶紧加快速度,三把两把地把衣服脱掉了。
       老贺身上有股味,挺冲的,说不清是什么味。洪潮原来闻不惯这股味,一进被窝就闭着嘴巴不敢喘气。现在习惯了,习惯了就觉得这股味没那么冲鼻子了。有时洪潮还有意闻一闻,想辨认这股味与什么相似。但在洪潮的味觉记忆里根本就没:有类似的味道。这味道太特殊了,肯定是很多味道混合在一起的,但都是哪些味道就辨别不清了。
       刚进被窝,老贺就把洪潮一把搂了过去。老贺的胡子很硬,大概又有几天没刮了,胡楂子在洪潮的皮肤上移动时就像锉子锉过的一样。洪潮闭着眼睛,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锉子上,随着锉子的移动,紧张地感受着锉子的硬,感受着被锉着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老贺突然翻到洪潮身上。老贺的块头很大,整个把洪潮覆盖在下面,压得洪潮一时喘不过气来。洪潮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脑袋伸出来,赶紧张大嘴巴喘了。几口气,把自己弄妥帖了。
       
       每到这时候,洪潮反倒会放松,不再注意老贺都在干什么了。而注意力一旦离开老贺,洪潮立刻就会陷入到自己的冥想之中——
       洪潮看到了蓝:天、白云,看到在蓝天白云之下有一棵大树倾倒下来了。那是一棵树冠很大的树,洪潮躲来躲去也没能躲开,大树最终还是砸到了她身上。她整个身体都被压在了树身下面。洪潮拼命地扭动着想挣脱出来,但那树干太粗、太重,怎么也撼不动。很多的树枝、树叶陆续覆盖在她的脸上、身上,凉飕飕的,竟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她不想动了,想就这样睡去……
       但突然,一股力量强行进入了她的身体,疼痛使她的全身立刻绷紧了。大树在振动,在摇撼着她,挤压着她。她并没有出声,却惊奇地听到从自己的嘴里有节奏地发出了“呵、呵、呵”的声音。振动突然停下了,洪潮听到老贺“嗯?”了一声,声调里带有明显的质问意思。洪潮立刻拼命控制,想让自己不再发出声音来。但是不行,只要老贺一动,声音自己就出来了。那声音是气体被强行从胸腔里挤压冲过喉管时自行发出的,洪潮控制不了。洪潮只好咬住嘴唇,拼命憋住气不让声音出来。
       洪潮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所有的气息都集中在喉咙处,里面往外顶,外面往里压。喉咙在这两面的对抗中突然变得无比巨大,巨大得超过了整个身体。但很快,洪潮就顶不住了。洪潮听到自己的肋骨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她觉得喉咙马上就要涨裂开,马上就要破碎了……就在这时,一切却突然静止下来。
       太静了。
       洪潮浑身瘫软地闭上眼睛。
       老贺在身边摸索着,洪潮知道他是馋烟了,每次事后他都馋烟。她听到老贺摸着黑点着了一支烟,听到老贺迫不及待地连续吸了几大口,又听到老贺慢慢地向外吐着烟,惬意地发出长长的嘘声。
       洪潮悄悄地把头扭向一边,让泪水顺着面颊汩汩地流淌下来,悄无声息地渗进身下的土炕……
       4
       老贺走后,前方的战事就越来越紧了。虽然没有确切的消息,但从不断撤下的伤员情况,洪潮就能猜出老贺他们一定打得十分艰苦。
       果然,主任找到洪潮神情严肃地对她说:“前线现在挺吃紧。据说被围困在里面的这股敌人极其顽固,部队伤亡很大呀。”主任思虑着说:“洪潮呀,现在到时候了,是该用得着咱们手里的这些宝贝,发挥她们战斗力的时候了。我呢,给这些国民党小老婆们讲一讲前线的形势。你呢,就负责动员她们给自己的男人写信,劝她们的男人放下武器,主动投降。然后由敌工部门把这些信送过去。洪潮呀,这样的信可是重磅炮弹,能在敌人的中心开花呢!所以,你要耐心做她们的工作,尽量多收上来几封。”
       洪潮没想到工作进展得这么顺利。主任在上面讲,小老婆们就在下面唏嘘,主任还没等讲完呢,小老婆们就哭成一片了。所以,当洪潮提出让她们给自己男人写信劝他们投降时,她们大多数立刻就写了。
       与俘虏相处这么多天了,洪潮已经对她们有了很多的了解。说实在的,洪潮从心里瞧不起这些人。在洪潮看来,她们是一群没有理想没有追求的腐朽女人。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腐朽气息几乎无处不在。比如徐太太,都到了什么时候了,生活上还一点儿都不肯简化,整日里把个佟秋呼来唤去的,动不动就发脾气、耍性子;比如那个云端,举手投足总是一副无所用心的慵懒架势,似乎世上的一切事情只与她个人的心情有关……
       但无法否认的是,这些人身上还有另外一些东西,一些使洪潮感到舒服的东西。比如说话的语气声调,比如走路的神情姿态,比如讲究的衣着和洁净的生活习惯等等。洪潮清楚地知道,这些统统都属于资产阶级的旧习气,是应该被她所唾弃的。但没办法,这些东西总能与洪潮内心深处的某些感受相呼应。其实,洪潮这几年已经习惯了粗糙的生活,习惯了穿粗布的“二尺半”军装,习惯了像男人一样甩着臂膀走路、大着嗓门说话。洪潮以为自己早已从心里摈弃了那些东西,早已从心里厌恶了这类做派。但当这些东西出现在面前时,她才发现自己在内心深处还是呼应、欣赏甚至倾慕这些东西的。
       这个发现令洪潮大大地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不争气,没想到自己直到现在还没有彻底改造好。她不免暗暗地有些担心,担心这些国民党小老婆会把自己给腐蚀掉了,担心自己好不容易克服下去的那些毛病又生长出来,更担心自己内心深处的呼应会被自己的同志看出来。
       所以洪潮的心理就格外紧张。所以每当看到俘虏们有诸如此类的表现时,洪潮的反应就格外激烈。洪潮会无来由地突然情绪冲动起来,毫无道理地训斥她们。连自己的同志都觉得洪潮的性情有点反常,与平素那个温和的洪潮简直判若两人。洪潮清楚地知道别人对她的看法,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但洪潮没办法,她控制不了自己也不想控制自己。她需要这样做,需要用极端的方式迫使她们少在自己面前展现那些令她又爱又恨的举止、情调,需要用极端的方式来惩戒自己、坚守自己、证实自己。
       收俘虏们的信时,洪潮发现那个云端只写了一句:
       子卿:我好好待你,是为了让你记住我的好,让你为了我的好,好好爱惜自己,好好给我回来!
       洪潮心里的那种感觉立刻又出来了,冷冷地问:“怎么就写了一句?”
       “一句就足够了。”她垂着眼回答,显然沉浸在自己的心情里,根本没注意到洪潮的情绪。
       洪潮的心开始往上翻个儿,但她忍住了。毕竟,她还是写了,大体意思也对,洪潮想,这个时候没必要刺激她们。
       但洪潮刚把信收走,她却又要了回去。洪潮见她重新展开信纸,以为她是意识到了自己对她的不满,准备再多写点弥补一下。却不料,她认真地铺平信纸后,竟悄悄地背过身去,用涂满唇膏的嘴在子卿的名字上按了个鲜红的唇印。
       洪潮万万没想到她会当众做出这种令人尴尬的举动,脸呼的一下羞得通红,心也慌乱得嘣嘣直跳。
       她倒坦然,旁若无人地凝视着那个叠印在—起的名字和唇印。
       洪潮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呆呆地看着那个鲜红的唇印。那唇印很刺眼,血一样红艳,花一般张狂,一看就钉进了洪潮的眼睛里,刺得她心神不定。洪潮只觉得浑身的血一股一股地往上涌,涌到脸上火一样地燃烧起来,烧得洪潮无比羞愧。洪潮此刻的感受就像是自己当众做出了怕羞的事一样,只想立刻掩盖住那个唇印,不再让任何人看到。她不假思索地劈手去夺那封信。
       云端一惊,双手下意识地护住了信。
       “给我!”洪潮的声音很严厉。
       她犹豫着,显然不想立刻把信交给她。
       “给我!”洪潮突然大声喝道。
       她被洪潮的气势震住了,手慢慢地从信纸上移开。
       还不待她的手移开,洪潮就抢上去夺了起来。
       没想到的是,在最后的一刻她突然又按住信纸不肯放手了。结果就在这一抢一按之间,信纸“哗啦”一声撕成了两半。
       她们同时住手,各自看着手中的半张信纸——唇印刚好从中间被撕开了。
       
       洪潮心里多少感到有些不安,毕竟她不是有意要这样做的。但不管怎样,那个破裂的红唇还是使洪潮的心里生出了些许快感,使她的情绪缓和了许多。她没再说什么,只拿了纸笔叫云端重新写一封。
       云端却不接,失神但却固执地瞟着洪潮手里的那半张信纸。
       两人就这样僵在了那里。
       洪潮很恼火,她没想到这个云端会这么不要脸,她还真没见过如此不知羞耻的女人。洪潮清楚地知道,此刻,周围的人都在紧张地注视着她,都在看她到底怎么办。洪潮当然希望云端能主动退缩,能老老实实地接过纸笔重新写信。但云端虽失魂落魄却毫无退缩之意,那神情仿佛握在洪潮手里的不是半张信纸而是她的半条命,那架势仿佛她必须要回那半条命,否则就不能活了似的。
       洪潮心里十分焦灼。她不能把那半张信纸还给云端,绝对不能。因为这不是半张信纸的问题,这是尊严,是她身为“女长官”的尊严。比尊严更重要的还有态度,就是洪潮对她这种无耻行为应该表达出的轻蔑态度。如果把信还给她,洪潮不仅失去了尊严,还等于认可了她的这种无耻行为,落得与她一样无耻了。
       洪潮真想把手里这半张信纸撕毁,让云端死了这份心,老老实实地重新写信。但洪潮觉得这样做多少有些过分。好像是自己蓄意找她的茬,先抢了她的信又撕毁她的信似的。
       就在洪潮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云端出人意料地做出了一个动作,为洪潮制造了一个动手的绝好机会——云端恍惚间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处境,竟冒冒失失地把手伸向洪潮,想抢回自己的那半张信纸。
       这个动作刺激了洪潮。如果在这之前洪潮还不好下决心采用激烈方式的话,这一下洪潮可是怒从心起、毫无顾忌了。只见洪潮身子一闪,躲过云端伸到面前的手,随后,当机立断三把两把就把手中的信撕了个粉碎。
       云端愣了,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些飘落的碎纸片,突然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云端几乎哭了一整天。所有人都以为云端是在哭那封信,是因为女长官撕毁了她的信而伤心哭泣。只有云端自己心里明白,她哭的不是信,是人。
       被俘这么多天了,一直没有前线的消息,今天才知道子卿他们已经被围困很久了,而且基本没有突围出来的可能。听到这个消息后,云端立刻就想起了几天前的那个梦,想起了子卿满面鲜血地站在她面前的样子。她毫不犹豫地立刻就答应写这封劝降信了。
       云端很怕那个梦会成为现实,她真的希望子卿能活着回来,希望子卿能因为她而活下来。云端只要子卿活着,她根本不在乎什么投降不投降的。她从来都不在乎子卿怎么做,只在乎他是不是能活着,是不是能活着回到她的身边。
       本来云端以为自己有许多话要对子卿说,待到拿起了笔才发现,只有那一句话最能表达她的心情。她就动用了自己的全部感情,一字一句地写下了那句话。云端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很仔细。当她慢慢地把一个个笔画组合成字,再慢慢地把一个个字排列成句子之后,就看到那些字与字之间有了联系,有了心情,有了温度,有了只有她和子卿两人才能感同身受的丰厚内容……
       云端想,只有这句话是最能人子卿的心,最能打动子卿的了。
       但当女长官来收信的时候,云端却突然心慌起来。她隐隐约约地感到信上好像还缺点什么,一时又想不起到底缺什么了。结果刚把信交出去,她就想起来了:是吻!她忘记吻子卿了!
       她把信要回来,轻轻抚平,深深地给了子卿一个吻。
       很好,唇印很红润,很丰满。有了唇印,这封信就完整了,就有了触觉,有了呼吸,有了生命,有了肌肤相亲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重要,云端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云端要的就是把这种带有气息的感觉真实地传递给子卿。
       云端专心地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丝毫没注意到女长官的情绪。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感受里。直到女长官劈手来夺她的信,她才回过神儿来。
       云端不是不想把信交出去,只是女长官夺信时的样子太凶,使她感到不安,怕信会受到损坏。所以她才犹豫着护住信,才在最后一刻想再把信夺回来。结果信反而被撕坏了。
       信撕开的那一刻,云端眼睁睁地看到子卿这两个字和自己的唇印裂开了,分成了两半,心里突然涌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一时什么都忘了,只想把那一半信拿回来。似乎只要把信拿回来,把分成两半的名字和唇印合起来,那种不祥的预感就会消失,她和子卿就不会有事了。
       但那个女长官却把信撕了个粉碎,把她的希望撕了个粉碎。
       看到信被撕成了碎片,云端顿觉天旋地转。仿佛心脏被撕裂了一般,她只觉得心在一阵阵地抽搐,随着抽搐一种撕心裂肺的剧痛迅速地传遍了全身。云端双腿一软,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任鲜血从心中的伤口流出,与泪水混合在一起,不停地流淌着……
       云端就是从这一刻起开始恨那个女长官的。
       5
       只有洪潮感到了云端的变化。
       每天早上,洪潮都会早早地来到俘虏们的住处。洪潮过来的时候,俘虏们一般都是刚刚起床。最早起的自然是佟秋,最晚起的总是云端。云端习惯懒床,总要懒一会儿再起来,好几次都被洪潮堵在了被窝里。但现在,洪潮每次来的时候她不仅已经起来了,而且常常是梳洗完了的。
       今天洪潮来得早了点,云端正在对着镜子梳妆呢。洪潮进来的时候,她只抬头看了洪潮一眼。挺正常的,但不知为什么,洪潮就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总觉得她有什么变化。几天来,这种异样感一直若隐若现地搅扰着洪潮。起初洪潮并没在意,以为是自己的问题,以为是那场冲突使自己在面对她的时候有些感觉不同。但洪潮很快就发现并非如此,她的确是有变化。只是洪潮一时还说不清她到底有了什么变化,到底变在哪里。
       平日里洪潮是不看俘虏们梳妆的。从表面上看,是因为她对她们这套做派不屑。但只有她自己内心里知道,真实原因是她太喜欢那些东西了。她喜欢胭脂,喜欢香粉,喜欢所有的化妆用品,更喜欢坐在镜子前化妆的那种感觉。每当看到两片嘴唇夹着红纸轻轻抿动,每当看到嘴唇轻启顷刻间变得如花般红艳,她就会兴奋,就会心里发痒,就会情不自禁地想伸手试试。所以她得克制,因为喜欢就更得克制。但今天,洪潮却被那种异样的感觉弄得有点心不在焉了,竟忘了克制自己,呆呆地站在那看云端化妆了。
       云端在用一根细细的炭棒描眉,一根一根描得十分的仔细。原本平淡的眉毛就在她的描画中变了形,变了色,逐渐地生动起来了。洪潮不觉看入了神,直到云端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才回过神儿来。
       就是这一眼,如醍醐般点醒了洪潮,使洪潮心中若有所悟,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异样的感觉了。
       是目光,云端的目光变了。
       从前,云端的目光一直是涣散的、游移的,但现在却集中了、固定了。从前,云端看自己的时候目光总是如视无物般的空洞,但现在她的目光里却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专注。这种专注令洪潮感到不舒服。里面好像有一种东西,
       总能直接抵在你的胸口处,让你莫名其妙地发堵。
       洪潮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看管俘虏的这段日子,洪潮已经变得十分自信。过去,洪潮是个害怕别人发威自己也不会发威的人。刚开始时,她对俘虏们发威还常常是无奈,还有点胆怯。但很快她就发现,发威真是太能给人提气,太能使人长精神了。每次发威,洪潮都能从俘虏们的畏惧中看到自己的力量,确认自己的能力。这使洪潮很振奋,也促使她越来越多地发威,越来越自觉地发威,越来越理直气壮地发威。果然,这以后俘虏们就对她越来越畏惧,越来越服帖了。这就对了,洪潮要的就是这种结果,要的就是自己在俘虏面前的威严和对俘虏的控制力。现在,俘虏们远远地看见洪潮立刻就会绕着走开,实在躲不过了也会赶紧站到一边低头退让。连最抵触、最张狂的徐太太在洪潮面前都变得低眉垂目,委顿得没了人形,别人就更不用提了。
       洪潮忽然明白了,正是因为见惯了俘虏们的慌张和躲闪,云端那毫不躲闪的专注目光才格外地令她感到不舒服。她知道是什么东西顶在自己的胸口了,是抵触,是隐在专注目光后面的抵触!
       洪潮心头一沉,立刻寻着云端的目光去确认自己的判断。
       但云端却收回了目光,重又转向了镜子。
       两人的目光就在镜子里相遇了。
       透过镜子看人的时候总会有一种隔着点什么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容易使人产生错觉,使你以为自己并非与对方直接面对,使你心里无端地放松下来,以为自己可以大胆地观察对方而不被发觉了。她俩就在这样的错觉中,隔着镜子互相观察着。
       镜子里的两张脸有些相似,都是杏眼、翘鼻、薄唇,脸型也是同样的尖俏。只是一个细白点,一个黝黑些;一个敷着淡妆,显出妩媚;一个毫无矫饰,透着素净。
       洪潮立刻就在那张细白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得意之情,心中不免暗自后悔,后悔自己刚才一不留神把心中的好奇和羡慕流露了出来,给了她在自己面前显摆的机会,给了她在自己面前得意的理由。
       云端感到了来自对方眼中的审视,很锐,也很冷,与刚才看她化妆时的眼神儿绝对不同。刚才女长官的眼里满是欣赏,正是那欣赏的目光使她信心徒增,突然发觉自己也有能让女长官羡慕的地方,也有能压住女长官一头的地方!这种感觉令云端十分享受,所以她才放慢速度,格外仔细地画着、享受着。但女长官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变脸了。搁在从前,云端很可能会立刻回避躲进自己的心思里。但今天,云端不想躲避了。她稳住自己,尽可能不动声色地用力回视着对方。
       洪潮立刻觉出了云端目光中的抵触。洪潮心里明白她是为了那封信,是因为自己撕毁了她的信心存怨恨。这件事洪潮自己也觉得做的有点过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的那股子邪火。事后主任严厉地批评了她,说她太冲动太不讲工作方法了。主任说洪潮你难道不知道曾子卿有多重要,这封信有多重要吗?主任说洪潮你有什么权利把到手的信撕掉凭这一条就够给你个处分记你个大过!当时洪潮真是惭愧极了也懊悔极了。想到这一层,洪潮不由犹豫了一下,想转身走掉。
       云端看出了女长官的犹豫,也看出了她有躲避自己的意思。云端有些意外,她原以为女长官会被自己激怒,会对自己发威。其实她心里很害怕,正拿不准自己能不能撑得住呢。没想到对方竟如此不堪一击,自己刚有所表示,对方就准备退却了。云端不免有些兴奋,底气一足,目光自然就硬了起来。
       本来洪潮已经要走了,但在准备转身的一刹那,洪潮看见了云端眼里的变化。那变化像利剑一样猛然刺向洪潮,洪潮心中一凛,突然停住了。她不能走,不能就这样走开。如果自己这样转身走掉的话,对方就会因此而得意,认为自己在撕信的那件事上理亏了。其实,就对待那种无耻行为来讲,自己没什么可理亏的。自己理亏只在于没能拿到那封信,没能完成领导交给自己的任务,是在自己人面前理亏。洪潮当然不能容忍一个俘虏这样明目张胆地抵触自己,当然不能任由一个俘虏在自己面前这样放肆!洪潮打定主意站住脚,目光冷冷地投向云端。
       女长官目光中袭来的寒气使云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她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女长官不仅没退却反倒逼到近前来了。云端顿时开始发慌,紧张得心怦怦乱跳。她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勉强坚持着。
       云端的坚持令洪潮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一般情况下,俘虏们即便心存怨恨也不会公然表露出来,没想到这个女人竟不肯把怨恨放在心里,偏要明睁眼露地摆给她看。洪潮觉得她这样做真是可笑得很,她不应该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不应该忘记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云端看出了女长官眼中的轻蔑,那轻蔑一下就捅到了云端的伤心处。想到目前的处境,云端不由满腹心酸:自己身陷囹圄,子卿生死未卜,两人不知此生是否还能相见,连写封信都……本来云端已经快要挺不住了,但一想到这里不禁恨从心起,心一横反倒什么也不在乎了。云端把目光看定女长官,心中悻悻地想,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对你不满,我就是要让你看清楚我心里有恨!
       洪潮有些警觉了。开始她以为云端只是忍不住流露出内心的情绪,只要给个脸子自己就会识趣地收回去的。但她发现云端不仅没有收回,反而越发强硬起来。这就不能不引起洪潮的重视了。洪潮虽然还不知道云端到底想要干什么,但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把云端的气焰压下去。想到这,洪潮的目光就越发凌厉起来。
       两人的目光就这样硬碰硬地顶在了一起。
       云端是豁出去了。反正子卿也被围困了,反正自己也这样了,自己还有什么可在乎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她把全部心力都集中在目光里,死死地抵住对方。心想,我知道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我不想示弱。我即使做不了刀枪也能做根毛刺吧,哪怕伤不到要害也能刺疼皮肉解一时之恨呢!
       洪潮迎住云端的目光,用力向后推,但没推动。她赶紧在目光中加了把劲儿,想一下子把对方压下去。但对方显然也使了力,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死扛着,仍旧推不动。洪潮此刻才发现自己真是把这个云端看错了。平日里,她一副魂不附体心不在焉的模样,怎么看怎么都是这些俘虏中最无事的一个,没想到竟如此不好对付。如果是个素来强硬的人倒也罢了,关键是她一贯都给人一种软软塌塌的印象,这就让洪潮心里格外地难以忍受。她还以为自己面对的是根软刺呢,还以为自己一出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它掰掉呢,却不料不仅没掰掉,反倒被它刺中了。这种挫败感往往比面对强手要来得强烈得多。就像凭空被蜘蛛网绊了个跟头一样,令人无地自容,使人恼羞成怒。洪潮觉得胸口处仿佛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立刻就有什么东西被疼痛激发出来了。是欲望,是因受挫而更加渴望压倒对方的制胜欲望,是因受刺激而骤然膨胀的暴虐欲望!它们在洪潮的身体里四处冲撞着,使她产生出一种莫名的兴奋。她倏地面色潮红,目光如炬,整个身体都禁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云端立刻就被击中了。她看到女长官眼中
       瞬间放出了无数的刀剑,那些刀剑飞舞着在她的脸上、身上划出道道伤痕。她看见自己的面孔顷刻间就变得伤痕累累、面目全非了。有鲜血从脸上流淌下来,蜿蜒着冲毁了晨妆,模糊了面容……
       洪潮刚觉出云端的目光有些松动,就看到云端的脸痛苦地痉挛了一下,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待她再松开手的时候,镜面仿佛花了,里面的那张脸模糊得一塌糊涂,辨不出颜色,分不清眉眼。更不可思议的是,在那张模模糊糊的脸上竟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一丝怪异的微笑。还不待洪潮仔细看清楚,就见云端一把一把地抹去了残妆,颤抖着手抓起笔在脸上重新涂抹起来。
       洪潮吃惊地看见她把眼睛涂成了黑圈,眉毛描成了弯弓,嘴唇血红地向外翻出来……直到她往鼻梁上拍白粉的时候,洪潮才反应过来她是在画丑妆!她竟然把自己画成了一个小丑!洪潮只觉得全身的血呼的一下涌到了头上,厉声道:“你干什么?!”
       云端突然笑了,鬼一样怪异地笑了。
       “你笑什么?!”洪潮喝道。
       云端却笑得更厉害了,红白黑的色块抽动着挤在一起,挤得洪潮心里直发毛。
       “你?!”洪潮气急败坏地断喝道:“不许笑!”
       云端愣了一下,但只停顿了一下就又笑了,很神经质很失控地笑着。边笑边有黑色的泪水从涂黑的眼窝中汩汩涌出,浓浓淡淡地冲过红白相间的笑靥,冲出一张哭笑难辨、丑陋不堪的花脸。
       洪潮终于忍无可忍了。她一把把桌上的化妆品全部掀到地上,转身就去夺云端手里的粉盒。两个人立刻撕扭在一起,拼命地抢夺起来。正撕扯间,那粉盒突然从云端手中脱出,如飞雪般扬了出来,猝不及防地落了两人满头满脸……
       一阵剧烈的呛咳之后,两人都停下了,一声不响地对视着。
       此时的两张脸已经没有了任何区别,一样的模糊不清,一样的丑陋怪异,一样的狼狈不堪。
       洪潮忽然觉得自己很累很累,身体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突然很想哭,很想尽快离开这里,但却发现腿脚格外地绵软。
       洪潮强撑着自己,脚步飘忽地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恰巧看见云端正虚脱般摇摇晃晃地瘫软下去。几乎同时,她双腿一软也瘫倒在地上了。
       从这天起,洪潮就陷入到一种无法摆脱的压抑之中了。处处都能感受到云端释放出的那种带有敌意的气息,空气都因为渗进了太多的敌意而变得黏稠滞重了。在这样一种氛围中,洪潮无法畅快地呼吸,更无法自由地行走。她常有一种置身于砂浆中的感觉,身前身后都是泥泞的砂浆,自己身陷其中,胸口憋闷,步履艰难,无奈地被砂浆挤兑着,推搡着……关键是洪潮没有办法摆脱这种处境。她虽然能感受到周围的敌意,却摸不见抓不着。因为这敌意没有形式,只是一种感觉,它弥漫在洪潮的身体周围,虽无处不在但却无影无形。你看不见它,也就无从抓住它。你抓不住它,也就无法回击它。你不能回击它,也就无法摆脱它了。
       洪潮的心里越来越恐惧,她知道这样下去自己早晚会崩溃的。她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已经快挺不住了。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主任给洪潮下达了一个任务:命令洪潮把曾子卿的太太从俘虏们的住处搬出来,单独跟她住到一起。主任特别嘱咐洪潮要好好照顾曾太太的身体,要让曾子卿看到我们的诚意,要通过我们对曾太太的关照来感化曾子卿,争取曾子卿。
       洪潮愣在那里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尽管心里百般地不情愿,但洪潮却不能不服从命令。更何况,主任作出这个决定的理由还是她给提供的——曾太太怀孕了。
       6
       云端也不知道自己这次怎么就怀孕了。
       清晨起来,云端突然呕吐起来。呕吐来的很突兀,当时云端正准备刷牙,刚把牙刷伸进嘴里,就感到一阵恶心。还没来得及把牙刷拿出来呢,她就吐起来了,吐了个一塌糊涂,把整个胃肠都翻了个个儿。
       吃早饭的时候云端又吐了。徐太太的眉头立刻皱成了干姜,脸一下别到了一边去。佟秋过来边帮她收拾边悄悄问了一句:“曾太太,你身体不舒?”
       “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觉得心口这里堵得慌,恶心。”她捂着胸口说。
       佟秋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道:“曾太太,你不会是有喜了吧?”
       她一听也愣了,“不会吧?”疑疑惑惑地嘟囔着说:“怎么会呢?”
       “那你身上多长时间没来了?”佟秋又问。
       真是的,她忽然记起自己身上真是好长时间没来了。也许是过了一个月,也许是过了一个半月,总之这段日子出现的事太多,她把这事忽略了。
       但怎么可能呢?她想,自己跟了子卿这么多年,一直盼着有个孩子,可是一直都没能怀上。她和子卿都是早就死了这份心的。子卿一看她为这事难过就会说:没有就没有吧,权当你是我的孩子了。她听了就会破涕为笑,就会撒着娇说,那你也得当我的孩子,要不你有孩子了我还没有孩子呢。每到这时,两人就会情不自禁地搂抱在一起,互相抚摸着,抚慰着,亲热着。
       怎么突然就会怀上了呢?她有些不相信。
       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发呆,佟秋不由笑了,说:“曾太太好福气,看来你真是有喜了呢。”
       接下来,云端一连几天都没吃好饭,吃一口吐两口,后来干脆一点东西都不敢吃了。就这也止不住吐,看别人吃东西她要吐,不看别人吃东西闻见味儿她也要吐,后来连晚上睡觉同屋的人翻个身或者咳嗽一声都会引得她呕吐起来。
       女长官把医生领来给云端瞧病。医生是个男的,看过后肯定地对女长官说:“没问题,她是怀孕了,妊娠反应。”
       云端看到女长官的脸忽的一下羞得通红。
       当天晚上,女长官就沉着脸把云端搬到了西屋,让她和女长官住在一起了。
       一看这架势,云端就知道完了,自己这下算是彻底落到女长官手里了。云端认定这是女长官的阴谋。自从那天跟女长官对峙,扬了人家一头一脸的香粉之后,云端就料到女长官不会轻易放过她的,一定会想办法找机会整治她。但没想到女长官竟会想出这么绝的一招,把她单独弄到身边看管起来。这样一来自己可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被女长官攥在手心里了!这样一来女长官就可以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地整治她了!想到这一层,云端的心就缩成了一团,禁不住手脚冰凉,浑身发抖。
       虽然原来也是在女长官的监视之下,但不住在一起总还有脱离视线的时候。尤其每天晚上睡觉前的那段时间,那是她们几个女俘虏一天中最自由的时刻。她们常在这个时候躺在被窝里说些白天不敢说的话:念叨念叨自己的丈夫呀,埋怨埋怨伙食呀,骂骂共产党呀。反正就是宣泄,怎么能宣泄就怎么说,什么能宜泄就说什么,好让自己心里的压力减轻一点,让夜晚变得短一点,让入睡变得容易一点。。议论女长官也是她们这个时间的重要话题。她们喜欢随着自己的心情评价女长官。心情好的时候她们能看出女长官的很多优点,比如眼睛有神了,比如身板直了,比如嘴巴轮廓好了等等。而心情不
       好的时候,这些优点立刻就统统都变成了缺点。眼睛成了“大眼珠子到处骨碌,没有她看不到的地方”!身板成了“哪个女人像她那样走路,扳着个身子挺尸一样”。嘴巴就成了“嘴巴抿得那个紧,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主”。她们议论中分歧最大的就是女长官是姑娘还是媳妇这件事。徐太太和佟秋她们坚持认为女长官是媳妇。她们的理由是共产党共产共妻,这里就这么一个女人还不早就共妻了。云端认为她是姑娘,但云端说不出理由,只是一种感觉。云端始终觉得这个女长官有点奇怪,看起来挺成熟老练的样子,但时不时还会脸红。她注意到她脸红的一刹那常会现出不经事的小姑娘相。现在可倒好,再也不用争了。现在云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女长官的监视之下了,别说没机会和大家一起说话争论,就连晚上讲梦话都得多加小心了呢。
       躺在那个空荡荡的炕上,云端觉得自己就像摆在砧板上的一块肉一样,束手无策地随时等待着被宰割。云端就等待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虽然是闭着眼睛,虽然是一动不动,但云端的神经却始终都绷得紧紧的,所有的感官都是打开着的,就如同一个落入网中的猎物,虽不再挣扎但却紧张地捕捉着周围的每一点动静。
       远远地,就听到了女长官“腾腾”作响的脚步声。云端心里一紧,全身的汗毛立刻如炸刺般“刷刷刷”地直立起来,毛孔全部张开,冷汗立刻就冒了出来。云端提心吊胆地听着女长官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听着女长官走进了屋子,听着女长官在炕边停下了脚步,听着女长官在自己的身边站下了……
       云端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紧张地等着女长官开口,等着女长官发出严厉的声音。但过了许久,她却只听见女长官低低地说了一句:“起来吃饭吧。”
       云端蓦地睁开眼睛,看见女长官手里端着一份热腾腾的饭菜,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云端一时有点发蒙,有点反应不过来。她想不通女长官怎么会亲自给她端菜送饭。她仔细地看了一眼女长官手中的饭菜,发现这顿饭的内容比平时要好得多。云端心里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不是—般的饭。是啊,即便是收拾畜生也得先给顿好吃好喝的呢。云端悲哀地想,不由心头一颤,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晚饭云端没吃。女长官也没劝。
       睡觉前,女长官把炕桌立在了两人之间,沉着脸告诫云端说:“这是警戒线,有事可以叫我,但不许过这个线。”随后犀利地盯了云端一眼,补充道:“外面有卫兵,有情况他们随时都会冲进来。”
       云端什么话也没说。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云端又想到了砧板和肉,想到了落进网里的猎物,心里不由一阵酸楚。
       这一夜,云端几乎没合过眼。她发现女长官好像也没睡着觉,一直把脸冲着她这面躺着,手始终插在枕下按着枪把,整夜里似乎连身都没翻过一次。直到凌晨,云端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刚睡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叫她。她睁开眼睛,看见天已经亮了,女长官正站在她的面前,手里端着早饭。早饭也比往常好,竟然有一个鸡蛋。云端的眼睛亮了一下,她记起自己好像很久没吃过鸡蛋了。但她仍旧不想吃,没胃口,也没心情。昨晚她已经想好了,既然自己已经万念俱灰,就没有必要再为自己的身体做任何事情了,索性不吃不喝任身体随着灵魂飘走算了。她翻过身去,想背对着那些早饭躺着,却不料一挪动,胃里就反上来一阵恶心。已经来不及下地了,她刚趴在炕沿边上,就一声接一声地呕吐起来。
       呕吐提醒了云端,使她想起了腹中的孩子,想起现在自己的身体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现在是两个人,一个是她自己,一个是她和子卿的孩子。对自己她可以说了算,可以任自己的身体随着灵魂飘走准哪个孩子呢?她有权利带走她和子卿共同的孩子吗?想到这,子卿的声音立刻在她耳边响起:我好好待你是为了让你记住我的好,让你为了我的好,好好等我回来……
       云端愣怔了一会儿,猛地翻身坐起,一把抓起鸡蛋,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云端很快就发现,情形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尽管女长官的脸色一直不好看,但却一直没有整治她的迹象,反而还打水端饭地照顾她。饭菜显然是单独为她做的,虽然还是那些粗茶淡饭,但能看出是下了工夫的,而且总是尽可能地随着她的胃口变换花样。
       云端也想开了,不再把神经绷得紧紧的去费心猜度女长官如何整治自己了。得过且过吧,云端想,过一天算一天。所以云端不再拒绝吃饭,虽然还是吃得少吐得多,但总还是吃了。
       开始,每次当着女长官面呕吐时云端还有些害怕,怕吐得到处都是,惹女长官生气。在那边住的时候,每次她呕吐徐太太都会恼,把脸弄成个苦瓜,不是埋怨自己命苦,就是朝佟秋发脾气。常常是佟秋帮云端收拾。收拾的时候徐太太就骂佟秋笨手笨脚半天弄不完恶心死人了,等收拾利索了徐太太又骂佟秋发洋贱天生伺候人的贱命。云端心里明明知道徐太太是冲自己来的,但也懒得挑明。徐太太就是那种人,自私得很,何况换上自己看着别人在身边呕吐也会受不了的。所以搬到这边后,一想到要当着女长官的面呕吐,云端的心里就紧张。
       没想到第一天早上当着女长官的面吐过之后,云端挣扎着刚想爬起来去收拾,却见女长官不声不响地替她收拾干净了。当时云端吃惊得愣怔了好一会儿,脑子怎么也转不过劲儿来。原来佟秋为她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她虽也感激但还是挺心安理得的。在她的眼里,佟秋终归是个下人,虽做了二太太,也脱不掉下人相,干也就干了。何况佟秋替她收拾主要还是为了徐太太,怕摆在那里让徐太太看着恶心。但女长官不同,女长官替她收拾,她的心里就有些惶惶不安了。云端看出女长官是个洁净人,洁净人做这种事真是很难为人的。但转念一想,云端又觉得这是女长官自找的,谁让她把我弄到这来的?既然把我弄来了,她就得受着,受得了受不了都得受着。这样一想,云端不仅心里放松下来,而且受到这个思路的启发还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自己何不干脆放开了吐,故意恶心女长官,折腾女长官,折腾得女长官实在受不了不就把我赶回去了吗?这个想法让云端一下就兴奋起来了。
       云端开始折腾了。她故意在女长官面前响亮地呕,大口地吐。不仅毫无节制,而且毫不讲究,简直是逮哪吐哪,怎么恶心怎么弄。开始时,每当看到女长官替她收拾那些肮脏的呕吐物,她的心里还常常会感到不安。但她努力克制着那些不断往外冒的自责心理,坚持做下去。云端不想半途而废。她得让女长官烦她、怨她、恨她。她得让女长官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把她赶回去!
       但奇怪的是,无论她怎么做,女长官都没发脾气。不仅什么也不说,还总是替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真让云端有点看不懂了。这女长官到底是个什么人啊,她凭什么这么伺候自己?凭什么这么受着自己?这真叫人受不了!云端知道再这样继续下去,自己早晚会撑不住闹不动的。云端就有点急,有点被激怒了。云端想,看来不过分点儿,不来点邪的,不给女长官点强
       刺激是不行了;云端豁上了准备狠狠地恶心女长官一回,看你女长官还能不能吞得下,看你女长官能不能容得了!
       晚上,云端故意多吃了几口东西。躺下之后,她就默默地等待那种恶心的感觉。这几天云端吐得死去活来的,真不能想象现在会躺在这里盼恶心的感觉出现。而感觉这个东西也真是奇怪得很,你想逃避它的时候,它无时无刻不跟随着你;到你刻意要它的时候,它却躲你远远的怎么也不肯露面了。云端躺了半天也没躺出感觉,焦躁得直翻身。这一翻身,胃里果真开始翻腾,恶心的感觉终于来了。
       云端不急,她先忍着,要吐她就得吐大发点,就得吐出效果来。按说,一般情况下云端是来得及下炕去吐的。即便来不及,炕沿底下也备着盆,伸头吐到盆里就是了。但云端偏不,云端这回就是要吐到炕上,就是要烦死那个女长官,就是要彻底激怒那个女长官。云端耐心地体会着反胃的感觉,感到胃一次比一次反的厉害。终于,她盼望的一次大的冲击到来了——云端觉得内脏突然绞在一起缩成了一个硬团,她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巴,胃里的东西就已经喷射出去了。
       云端吐在自己的被褥上了,实实在在地吐了一铺盖。这个结果是云端没想到的。本来云端是想吐到她和女长官之间的炕面上,好看着女长官怎么收拾,看着女长官怎么生气。但没想到自己憋得太厉害了,连头都没来得及转过去就吐了,竟全吐到了自己的被褥上。这一下,云端只好自己起身去收拾了。但她刚一起来,身子就软软地顺着炕沿往下出溜,差点摔倒在地上。
       女长官起来了。她什么话也没说,把云端扶回到炕上,安顿她在自己的铺位上躺下。云端开始还不肯,挣扎着不想躺女长官的铺位。但她浑身瘫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最终还是听任女长官的摆布躺了下来。躺进女长官的被窝里,云端紧张得浑身一个劲儿地发抖。她直勾勾地盯住女长官,生怕她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但女长官不仅什么也没做,反倒轻轻地为她掖好了被角。云端不知所措地望着女长官,却见女长官朝她微微一笑,转身收拾了污物,把她吐脏的被单拿到外面洗去了。
       云端从未见过女长官对自己微笑,这是第一次。云端很惊愕,觉得那微笑如月光般绵软而锋利地穿透了自己的身体,把羞愧从内心深处引导出来,蔓延开去,生出阵阵无地自容的痛楚。
       半夜里,云端醒来了。她发现女长官忘了把炕桌立在中间了。云端向那边望去,看到女长官竟和衣蜷缩在那里,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夜晚的月光很柔,水一样照着女长官的脸,使她的脸看起来很柔美。云端发现女长官的睡相很乖,鼻息轻柔,嘴唇微张,额头也平坦地松弛着没有白天那么紧了。面对这样一张宁静的面孔,你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她会对人凶,会撕人信,会搜人的裤裆。
       云端其实早就发现女长官并不像她外表表现出来的那么有力量。不知为什么,云端总觉得她不像猛兽而更像鹿。她的眼里常现出鹿一般的温顺、怯懦和惊慌。即便是在发威的时候,也不像猛兽那样狠,反倒像站在悬崖边上的鹿,因为没了退路就只好露出牙齿来吓唬别人,拯救自己。云端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怎么惧怕这个女长官。无论她怎么凶,云端也无法真正从心里惧怕她。
       女长官大概是冷了,睡梦中还在把身子往一起缩,缩得像个母腹中的婴儿。
       云端犹豫了一下,拿起自己的衣服过去盖在女长官的身上。
       女长官突然惊醒了,下意识地一把抽出手枪,突如其来地顶在云端的脑门儿上说:“不许动!”
       云端魂都吓丢了,一时说不出话来,瑟瑟发抖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女长官显然也吓得不轻,举着枪的手也在不停地抖动。她惊魂未定地看了看云端盖在自己身上的衣服,似乎明白云端刚才是想干什么了。她慢慢地抽回了手枪,突然气急败坏地朝着云端大声喊道:“谁让你过来的?!不是告诉你不许过警戒线吗引我警告你,再想干什么你最好先叫醒我,不许随便乱动!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啊你?!”
       云端软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7
       洪潮真是吓坏了。虽然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虚惊了一场,但.洪潮却再也没睡着。
       自从跟这个云端住到一起后,洪潮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开始是紧张,担心国民党小老婆在夜深入静的时候有什么意外举动。后来倒是不紧张了,因为她看出云端虚弱得连端碗拿筷子都费劲,即便有举动的心思恐怕也举不动了。但洪潮仍旧睡不安稳,因为云端晚上总折腾,一会儿起来呕,一会儿起来吐,整夜都没个消停的时候。
       洪潮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别扭,她没想到自己一下就从一个俘虏看管变成孕妇看护了。而孕妇又偏偏是她,是这个与自己心存芥蒂,让自己心里感到压抑的云端。洪潮真挺烦的,自己一个堂堂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凭什么伺候国民党小老婆?所以当时主任向她布置任务的时候,她的脸色一直缓不过来。主任显然看出了洪潮的心思,讲完道理后就逗洪潮,说洪潮你收获不小啊,一变二,战斗力翻番!看来我们不仅得给他们养活这些国民党小老婆,还能给他们养出一个小国民党呢。
       别扭归别扭,任务还是要完成的。所以洪潮心里虽然不痛快,但为了接近云端,为了了解曾子卿的情况,为了做曾子卿的工作,也就只好搬到一起住,只好整天为她端茶倒水打扫卫生。
       洪潮发现跟敌视自己的人搬到一起住,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自从搬到一起之后,洪潮反倒觉得周围的空气开始流通起来,不那么黏稠滞重了。倒不是敌意消失了,而是后背上盯着她的那双眼睛消失了。不知道是因为整天在一起大眼瞪小眼的用不着盯了,还是她整天呕吐顾不上了。反正她再也不那样死死地盯着自己了。所以洪潮心里虽然别扭,但感觉上还是比前一段好过多了。
       开始洪潮一为云端做事心情就烦躁。尽管洪潮努力克制自己,该做的事都替她做了,但总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拉着个脸。洪潮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就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她那副娇里娇气的太太相。部队里怀孕生孩子的女人多了,哪个不是一样的行军?哪个不是一样的打仗?就没见一个像她这么娇气像她这么邪乎的!同样都是女人,谁也不比谁更金贵,谁也不比谁更低贱,怎么就她这么受不了?怎么就她这么邪乎?怎么就她哭天抹泪地非得折腾个天翻地覆?!多少次洪潮都想把这些话痛痛快快地甩给她,但每次想想都忍下了。
       逐渐地洪潮就发现云端好像不完全是邪乎了。她那个样子看上去真的是很痛苦,整天不停地呕吐,吃一点东西就吐,肚子里没东西吐了就吐胆汁,等到胆汁也吐完了就干呕,直呕得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倒出来。没几天的功夫,眼见着人就脱了相,眼也塌了,腮也陷了,整个身子都薄成了一张纸儿了。
       洪潮没想到女人怀孕会这么受罪。有时候看着云端难受的那个样子,洪潮都想劝她干脆别吃了。反正吃下去也得吐出来,什么都落不下,只落得个难受一场。但她发现云端从来不轻易放弃,无论想不想吃,无论吃了后多恶心、
       多难受都要坚持着吃,能多吃一口就多吃一口,那情形就好像她吃的不是饭,而是命,她不是在吃饭而是在争命。
       每当吃饭的时候,云端的目光中都充满了渴望。那种极度渴望的眼神儿常会令洪潮的心中怦然而动,因为那不是单纯的对食物的渴望,而是一种孕育生命的强烈欲望。但每当云端把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吐尽之后,洪潮就会发现她的目光中又充满了绝望。那母性的哀婉无助的绝望神情,经常如闪电般猝不及防地击中洪潮,使洪潮板结着的内心发生松动。渐渐地,洪潮的心中就有了许多松动的缝隙。渐渐地,在那些松动的缝隙间就生出了许多细嫩的须芽。当那些细嫩的须芽越来越多地充填在洪潮的心中时,她那原本平板干燥的心情就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毛茸茸、湿漉漉的了。
       洪潮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发生变化的。直到今天晚上,她才发现了自己的变化。
       晚上云端吐到被褥上了。放在往常洪潮肯定会烦,炕沿下早就给她摆好了盆,她只要把脑袋伸出来就可以吐到盆里,为什么偏要吐到被褥上?但今天洪潮却丝毫没烦,看到云端呕吐得那么厉害,洪潮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云端今晚这顿饭又白吃了。本来今天晚饭云端吃得挺多的,她心里也挺高兴的,没想到结果还是都吐出来了。洪潮正想着呢,就见云端摇摇晃晃地从被窝里爬出来,挣扎着要下地去收拾,结果差点摔倒了。洪潮赶紧起身扶住她,搀她上炕。见她的被褥已经不能用了,就先把她安置在自己的铺位上躺下了。洪潮觉出了云端的身子一直在发抖,以为她刚才着凉了,就小心地为她掖了掖被角。掖被角时,洪潮发现云端一直胆战心惊地看着自己,惨白的脸上满是尴尬不安。洪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她微笑了一下,很淡,但确实是微笑。
       在外面洗被单的时候,洪潮一直在为自己刚才那个微笑感到不安。洪潮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对她微笑。回想起来,大概是她脸上的尴尬不安使自己心里不忍,想给她个微笑,让她不必太尴尬,让她能安心一点吧。可自己为什么要让她安心呢?洪潮觉得自己越来越有点不对劲儿了,简直快要变成她的佟秋了——整天为她端水送饭,为她收拾卫生,想方设法到处给她弄好吃的,和她一起为能吃进去一点东西而高兴,和她一起为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而遗憾。没了委屈,没了烦躁,甚至忘了身份,忘了原则立场。要知道,她可是俘虏啊!她的丈夫可是正在与老贺他们面对面作战的敌人啊!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女人,洪潮想,如果抛却她的俘虏身份,抛却她丈夫的敌人身份,单从一个女人的角度看,她也的确够可怜的,够让人同情的了。再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完成任务,为了做她的工作,为了做她丈夫的工作呀。可做工作才更应该有原则,更应该保持立场呀。洪潮转念又想,思绪就像手里的被单一样越揉越乱,分不出个里面来了。
       洪潮好不容易才睡过去,结果没睡多久就被云端惊醒了。一睁开眼睛,洪潮就惊出了一身冷汗。洪潮差一点就开枪了,当时云端身体的任何部位只要稍微动一下,洪潮立刻就会扣动扳机。好在云端吓傻了,一动也没动。当洪潮弄清云端只是要给自己盖件衣服的时候,真恨不得狠狠地扇她一巴掌。洪潮根本不知道自己当时都朝她吼了些什么,只知道如果不吼出来,自己的手就会失控,脑袋就会炸裂开的。
       后半夜,她们谁也没睡着。但奇怪的是,从第二天早上起,她们都感到精神仿佛比往常好了许多。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好像一夜的折腾不仅没加剧内心的疲惫,反倒使心里原先抽紧的那些皱褶也松散开了。
       洪潮这天上山给云端采了些山里红。洪潮想到山里红还是受了佟秋的启发。佟秋对洪潮说,女人害口大多好酸。我们大太太一怀孩子就整天嚷嚷着吃酸,不知吃了多少酸枣、酸梨、酸山楂呢,直吃得嘴皮子泛白也不肯松口。洪潮就想试试。虽说给一个俘虏去采山里红吃有点过分,但洪潮觉得自己的理由还是很充分的。因为医生说了,胃里再存不下东西,云端肚子里的孩子保得住保不住都很难说了。洪潮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保住云端肚子里的孩子,因为这是任务。如果孩子保不住,洪潮的任务就算没完成。更重要的是,如果孩子保不住,曾子卿这个结就系死了,就再没有解开的可能了。这样一想,洪潮上山的时候就很有些理直气壮的感觉了。
       当洪潮把山里红放到云端面前的时候,云端的眼睛“嗖”地一亮,立刻露出了贪馋相。洪潮示意她吃点看看,她马上迫不及待地抓起几颗—起塞进嘴里。看她那副不管不顾的吃相,洪潮都没绷住差点乐出来。
       云端果然能吃下去点东西了,虽然只是山里红,虽然还是吐,但总算是吃得多吐得少了。洪潮很高兴,就三天两头上山给云端采山里红吃。每次采回来云端都像见了命似的捧在手里,直吃得满嘴泛红,谁见了谁都跟着牙根子发酸。
       眼见着云端的精神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医生告诉洪潮要让云端经常到外面走走,说这样对她的身体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有好处。洪潮就时常带着云端到外面转,在村子里面到处走。令洪潮没想到的是,云端竟得寸进尺提出要跟她一起上山。洪潮本不想带她去的,但想到医生说过要让她多活动的话,再加上这段时间她一直很听话,表现还不错,想想反正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就答应了。
       秋天的山最是好看的时候,没了春的稚嫩浅淡,没了夏的单调狂绿,有了红,有了黄,有了多样的色彩,也就有了层次,有了姿态,有了容大千万物的气度。走在山径上,两边的藤蔓枝叶直往脸上扑,扑得人心里痒痒的,真想大喊大叫。
       正是山里红成熟的时候,难怪这东西叫了个山里红,山里到了这个季节就满山遍野都被它点染出片片的红。这东西果实虽小,虽不起眼,但架不住多,一多就成了气候,就造出了气势。当那果实成串成串地悬挂在枝头的时候,当那满枝头的果实与阳光亲近着的时候,就鲜亮亮地红了一枝一树,红了一坡一沟,红了一山一岭了。
       她们边走边采,边采边吃。眼前一棵树比一棵树的山里红多,一棵树比一棵树的山里红大,一棵树比一棵树的山里红味道好,诱惑得她们一程程往前追赶着,不知不觉地就爬上了山坡,不知不觉地就塞满了肚子,装满了兜子了。
       两个人都累了,坐在山坡上喘息着向远处张望。
       远处碧蓝的天空下,满眼都是五颜六色的秋色。秋到了最美的时候了,洪潮想,只是秋一到了最美的时候,也就到了最后的时候。
       像为了证实洪潮的想法似的,忽然就刮起了一阵秋风。秋风过处,片片枯叶立刻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霎时便如黄花般铺满了整面山坡。
       “碧云天,黄花地。”洪潮脱口而出。
       “西风紧,北雁南飞。”云端立刻在一旁接口道。
       洪潮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接了下去:“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话音未落,云端的声音里已带出了哽咽。
       一时无话,两人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默默地望着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峦。
       离人泪,云端望着空旷旷的碧云天想,怎么
       没有南飞的大雁呢,真不知子卿什么时候能回来?真不知子卿还能不能回来?
       离人泪,洪潮望着远处的霜林想,不知老贺他们仗打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把围困的敌人攻下来呢?
       霜林醉,可见这世上该有多少离人泪啊。云端伤感地想,什么时候子卿才能不再去打仗?什么时候子卿才能不再与她分离?
       霜林醉,可见这世上该有多少离人泪啊。洪潮在心里暗暗地感慨着。不知怎么,她就想起了表哥,想起了与表哥相见的最后一面。那是在表哥被处决之前,当时洪潮已经知道谁也救不了表哥了。从始至终她一直在流泪,竟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跟表哥说。但表哥对她说的话,她却一直都记得。表哥说:“云端,我只要你记住两件事:第一,表哥是真正的共产党人;第二,你要坚强起来,不能总这么软弱。今后表哥怕是不能照顾你了,你得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表哥从不叫她洪潮,只叫她云端。自从表哥走了以后,就再也没人叫过她云端了……
       “长官,你也喜欢《西厢记》?”云端在一边轻声问。
       洪潮没吭声。洪潮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这个话题。她多少有点后悔刚才脱口而出,没能把持住自己。
       见洪潮没吭声,云端以为她默认了。云端有点惊讶,也有点兴奋,她没想到女长官也喜欢《西厢记》,而且张口就来熟悉得很。这个发现让云端心里有了一种很知近的感觉,就有了交流的欲望,很想跟女长官说点什么。自然而然地,她就说起了《西厢记》,说起了自己如何喜欢《西厢记》,说起了《西厢记》如何做了她和子卿的红娘,说起了她和子卿如何常常在一起同温西厢……
       洪潮开始不想听,想躲开这个话题,但不知不觉竟听进去了。随着她的讲述,洪潮看到了一种别样的生活情境。那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既陈旧又新鲜的情境,似乎曾经离洪潮的生活很近,但却又离洪潮现在的生活很远。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洪潮忽然有了兴致。
       “听说你们两人感情很好?”洪潮问。
       云端刚点了下头,眼里立刻含上了泪。
       “你们一直很想要个孩子?”洪潮又问。
       “是,子卿很喜欢孩子。”云端说,竟含着泪微笑了。
       洪潮突然想到老贺从来也没提过要孩子。但洪潮觉得老贺的心里也是想要孩子的,可能只是还没来得及说,或者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洪潮自己倒没想过要孩子。虽然结婚了,但不知为什么洪潮总觉得那是离自己很远很远的事。
       “你自己呢?”洪潮问,“你喜欢孩子吗?”
       “喜欢。”云端说,“子卿喜欢我就喜欢。”
       洪潮最不喜欢她这种腔调,心想她们这种女人就是这样,喜欢依赖男人,总是心甘情愿地做男人的附属品。洪潮向云端望了一眼,发现这女人的脸上此刻正闪动着一种动人的光彩。看来他们的感情真是很好,洪潮想。我会因为老贺喜欢就喜欢吗?不知道,对这一点洪潮有点拿不准。但有一点洪潮心里很清楚,那就是只要老贺提出来,她不管愿意不愿意都会同意。但这可不是依附,洪潮想,可这是什么呢?
       “其实……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孩子。”云端突然说,“原来我以为自己喜欢孩子,那时我没想到怀孩子会这么吃苦。到真怀上了我就有点后悔了,有点不想要了。我也知道这样想对不起子卿,但没办法,最难受的时候,别说是孩子我连自己的命都不想要了。后来,在我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的时候,他就来帮我了。”
       “谁?”洪潮吃了一惊。
       “他。”云端指了指肚子。
       “孩子?”
       “孩子!”
       洪潮摇着头笑了笑。
       “你不相信?”云端说,“真是他帮的我。他开始在我肚子里‘噗噗噗’地吐气泡,提醒我注意他。真的,我问过徐太太,她们都说这就是胎动,一开始的胎动都是这样的。”云端说着脸上兴奋地泛出了红光,“那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身体不仅仅是我自己的了,里面还有另一个生命,而且是一个依赖我才能活下去的生命。我这人从来都依赖别人依赖惯了的,这是第一次,我有了一种被人依赖的感觉。这感觉既让我担心害怕,也让我激动兴奋。就是在这一刻,我决定了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无论多难,我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洪潮体会着云端说的那种感受,竟有点听人神了。洪潮其实一直是对怀孕的事怀有恐惧的。部队的环境太差了,很多女同志都曾经流产、难产过,有的甚至因为生产把命都搭上了,但总断不了有人在怀孕,断不了有人在生产。她们也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吗?洪潮忽然发现这事其实离自己并不远。
       云端还在不停地说,说她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说她希望这是个男孩,希望这个男孩能像子卿一样,像子卿的容貌,像子卿的性格,像子卿的英勇善战,像子卿……
       洪潮的脸突然阴沉下来,云端这才觉出自己说走了嘴,赶紧打住话头改口说:“看我净顾得说了,忘了这些话也只是结了婚的女人才听得。你还年轻,听也无味。女人就是这样,走到哪一步才能品到哪一步的滋味。等你结了婚有了男人之后就能……”
       “我已经结了婚,有了男人了。”洪潮突然打断云端的话。
       云端惊讶地张着嘴,不相信地看着洪潮。
       “看什么?”洪潮淡淡地说,“我没必要说谎。”
       “我……”云端的嘴顿时就瓢了,“我真没看出来……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你以为你那个曾子卿是英雄对不对?”洪潮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这半天净听这个国民党小老婆在自己面前炫耀了,张口子卿闭口子卿的,还敢说什么英勇善战!想到这,洪潮骤然提高了嗓门:“你那个曾子卿算什么英雄?!他是国民党反动派,是民族的败类,是人民的敌人!”
       云端猛然站了起来,血色一层一层地往脸上涌,煞白的脸立刻变得通红。她嘴唇不停地哆嗦着说:“你……你怎么能这样说子卿?你怎么能说子卿是民族的败类是人民的敌人?”她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说:“子卿他多年为国效力、尽心尽责。就算……就算……不管怎么说,他还打过日本鬼子,参加过平型关战役、淞沪会战和……他三次负伤,多次受到表彰,还亲手杀死过一个日本少佐呢!”
       “那又怎么样?’’洪潮冷笑道,“我男人曾经一口气砍死过11个鬼子!”
       “想知道我男人是谁吗?”洪潮冷冷地问。
       还不待云端回答,洪潮就一字一顿地说:“我男人的名字叫贺——辉!”
       洪潮看见云端浑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眼睛瞪得老大,嘴巴立:刻就结巴了:“是……是那个……”
       “对,”洪潮微微一笑,“就是那个把曾子卿牵进包围圈的贺辉!就是那个正在战场上跟曾子卿打仗的贺辉!”洪潮越说心中的自豪感越强烈:“就是那个让你们国民党军队听见名字就闻风丧胆、缴械投降的贺辉!”
       往回走的时候,两人没再说话。
       洪潮有点后悔带云端上山了。山,是个太引诱人,太纵容人,太释放人心性的去处了。洪潮一进山就想疯,就想由着性子耍。所以洪潮才在她面前忘了约束,一时兴起竟脱口说出了
       王实甫的词。这就给了她机会,让她得以在自己面前炫耀她的子卿,炫耀她和曾子卿之间的感情。说实在话,她那副一提起曾子卿就“春色横眉黛”的“玉精神花模样”,确实挺让洪潮羡慕,挺让洪潮受刺激的。自己毕竟也是结了婚的人,可自己为什么对老贺从来就没有她那种感觉呢?不是不牵挂,洪潮也牵挂老贺,盼望他能打胜仗,盼望他能平安回来,但仅此而已。
       不,不能这么想,洪潮使劲儿地摇了摇头。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她和曾子卿之间是小资产阶级情调,而自己和老贺之间是无产阶级革命感情!
       自己真是要引起注意了,洪潮心中暗想,最近自己对云端好像越来越放松警惕了。她虽然是个孕妇,但毕竟是俘虏,毕竟是国民党的小老婆,毕竟是敌人。对敌人是要时时刻刻提高警惕的。洪潮不由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那晚自己竟然大意得连两人之间的警戒线都忘了设置,待到睁开眼睛时,云端的脸已抵到面前了。谁知道当时她到底是想干什么呢?虽然表面上看是要给自己盖衣服,但她难道真就没有其他企图吗?比如借盖衣服的机会下自己的枪,比如用衣服蒙住头以后再对自己下手,这些可能性不是没有的。要不然她明明知道不许过警戒线,为什么还偏偏要冒这个险?!想到这,洪潮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往回走的一路上洪潮都在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再受这个国民党小老婆的影响,千万不能再放松警惕了!
       8
       自打从山上回来后,女长官就一直冷淡着云端。云端心里很惶然。她十分后悔自己在山上胡乱讲话,更后悔一时忘了身份竟为了子卿与女长官争执起来了。
       本来这段日子她与女长官相处得挺好的。女长官处处对她尽心关照,她也逐渐接受了女长官,习惯与女长官相处了。云端发现女长官虽然在人前出现的时候总显得很严厉、很冷硬,但一旦单独相处,一旦不再绷着,就会露出另外的一面,就会自然而然地发散出一种温润的气息。虽然这气息很淡,又仿佛被层层包裹着,但云端能捕捉到。云端很喜欢甚至可以说是很迷恋女长官身上的这种气息。特别是在目前的处境下,这气息对云端自然显得格外重要。它能使窒息的心情透气,让憋闷的呼吸顺畅,令蜷缩的内心舒展。当蜷缩着的内心逐渐伸展开来的时候,云端就常常会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可以与女长官走近了,以为可以打开自己向女长官倾诉了。但每当云端刚刚打开自己,还没来得及完全放开时,对方的温润气息就会骤然消失,就像在山上那样出其不意地变成寒流。尽管如此,云端仍然十分珍惜那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的气息。其实,云端之所以惶然,就是害怕那温润的气息从此消失不再。
       云端到了此刻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愿意搬回去住了。所以,连日来云端一直慎言谨行,小心翼翼地看着女长官的脸子,自己的事尽量自己动手打理,能伸上手的事就赶紧抢上去搭把手。但女长官的脸子却始终没能缓过来。
       晚上,云端早早就钻进被窝里了。过去晚上临睡之前,云端和女长官还常常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上一会儿话。现在女长官没话了,云端也掩声了,晚上的这段时间就变得格外空,格外长。
       女长官正聚精会神地俯在灯下读一本书。
       云端就侧身躺在那里静静地看女长官,也把女长官当作一本书来读。
       女长官很耐读,她总给人一种十分清爽的感觉,很精神。云端始终搞不清楚她的精神劲儿是从哪里来的。按说她们这群俘虏好赖都是个官太太,哪个也不是白给的。更何况她们个个身上的衣服都讲究可体,个个都少不了描眉画眼装扮自己。但只要一站在女长官面前,立刻就显出了高低上下。尽管女长官只穿着肥大的粗布军装,拢着个短发,且素面对人,但就是透着精神。
       女长官的那股精神劲儿,常会让云端想起自己做学生时的模样,想起自己跟在子卿后面参加学生运动时的模样。那时自己也挺有精神的,每天有干不完的事儿,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但自己那时并不在意做事,只在意子卿,以为自己只要有了子卿就足够了,以为一个子卿就足以填满自己的全部生活了。
       后来自己真的就有了子卿,真的就把子卿当作了自己生活的全部。子卿在身边的时候自己就醒了、活了,就生活着、快乐着。但只要子卿一离开,自己立刻就会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整天混沌着,什么都懒得听,什么都懒得看,什么都懒得吃,什么都懒得做,满世界的事好像一下子都与自己无关了。只有再见到子卿时,自己才能回过神儿,才能重新与这个世界建立起联系。从前云端一直很享受这种感觉,认为这就是做女人,这就是女人的日子,这就是女人日子的全部内容。
       但时间长了,心情总围绕着子卿一个人的来去转换,日子就没有原先想象得那么满,那么有味道了。相聚的日子满得往外溢,分离的日子就空得见了底。当见了底的空日子一点点吞噬着心情的时候,云端的心里就现出虚空来了。
       云端是比照着女长官才看出自己内里的虚空的。女长官也是女人,也是有了男人的女人,也是男人不在身边的女人,但她的内里好像就就是满的,就是充实的。也许女长官外面的精神劲儿就是因了这内里的满和充实才透出来的呢,云端这样想着,不由得就很有了些羡慕的意思。
       云端以前没觉出自己的虚空,是因为她身边的女人大多数都跟她一样。男人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她们最大的乐趣就是聚在一起打打牌,摸摸麻将。说起怎么打发寂寞的日子,个个都只会在那里感叹、哀怨。虽也有个别能显出精神头的,但都是另有男人支撑着,提不得,也学不得。
       云端忽然很想知道,在没有男人的日子里,女长官是用什么把自己充满,是靠什么支撑着的。
       也许是那些人,云端想。云端发现这边的人确实跟自己那拨人不太一样。云端其实并不喜欢自己那拨人。她从来都不愿意跟她们扎堆,受不了她们整天东家长西家短,你欠我一瓢我该你一碗的。更受不了太太们拿着自己丈夫的官衔当值,把女人之间的关系也弄成官衙:比自己高的就畏着溜着,与自己一样的就争着斗着,比自己低的就压着踩着。云端发现这边的人与人之间好像就没有那么多讲究,大家似乎都很平等。那个主任看上去也是个不小的官了,但他跟女长官说话时的模样倒像个兄长,说说,笑笑亲切得很。女长官按说也是个官太太,但在那些士兵面前就一点架子都不摆,还常常把士兵们的衣服拿回来拆洗缝补。有一次,她亲眼看到女长官为了给士兵补个肩头,竟把自己一件好好的小坎肩拆了。云端看得出来女长官真是挺舍不得那件小坎肩的,下手拆的时候心疼着呢。但云端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再好也隔着一层,终归比不了自己男人贴心贴肉的滋养。
       也许是那些书,云端想。女长官爱读书。住在一起的这段日子,云端看见女长官夜夜都要捧着本书读。云:端悄悄留意过那些书,都是些横眉瞪眼的句子,好生无趣。但女长官就能看得进去,就看得有趣。云端不行,云端只能看《西厢记》那样的书。云端突然记起女长官也是
       喜欢《西厢记》的,不由心中一动,顿时生出了个念头。
       第二天晚上,云端早早就把《西厢记》拿出来,故意放在靠女长官那侧的炕上。为了不让女长官看出自己是有意放在那的,她还把书翻卷着,作出自己看了一半随意扔在那里的样子。她希望女长官看到这本书后会高兴,会因此而转变心情,会重新向她散发那种淡淡的温润气息。
       女长官进屋的时候,云端正躺在被窝里假寐。她从眼缝里看见女长官走到炕边,看见女长官发现了那本书,看见女长官的眼睛蓦地一亮……女长官忽然抬头向这边望了一眼。云端赶紧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云端失望地发现那本书仍旧摆在那里,女长官根本就没碰,正趴在炕桌上写字呢。
       早上起来,云端一睁开眼就赶紧看看《西厢记》还在不在,结果见那书还是一动没动地摆放在原来的地方。云端的心情顿时一落千丈,一整天都无精打采,连书都懒得收起来了,就那么在炕上扔着。
       云端灰心了,该做的不该做的她都努力做了,看来她与女长官之间无论如何也无法恢复了。死了这份心吧,云端对自己说。
       但就在云端不再抱有希望了的时候,转机却突然出现了。
       转机是在这天晚上出现的。不知为什么,女长官这天晚上比平时回来得都晚。进屋后还迟迟不睡觉,满腹心事地在地上打转转,一副魂不守舍不知该干什么是好的样子。最令人费解的是,女长官总时不;时地瞟上云端一眼,但只一眼就赶紧把目光移开,倒像怕了云端似的。
       云端没发现女长官眼里的异样,她已经灰心了,已经不想注意女长官了。随便女长官做什么,她只想缩回到自己的心思里。但女长官却突然叫了声:“西厢记!”一下就把云端的魂叫出来了。
       云端抬眼望去,看到女长官竟像是刚刚发现《西厢记》似的,正惊喜得把书捧在手里,心中不由疑惑,有些闹不准女长官昨晚是不是真的看到书了。还不待云端想明白,女长官已经开口问了:“这书是你的吗?”女长官脸上的笑容有点不自然。云端点点头。“能让我看看吗?”女长官又问,神情倒像有点紧张似的。云端又点了点头。女长官立刻笑了,很夸张很热烈地连连说:“谢谢你了曾太太,谢谢!谢谢!”
       云端简直蒙了,半天都没反过劲儿来。她从没见女长官有过这么夸张的表情,也从没见女长官说过这么热情的话。难道她昨天晚上真的没看见书吗?可自己明明看见她站在了书的面前,明明看见她发现书的一刹那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不管怎么样,事情总算是朝好的方向发展了,云端终于大大地松了口气。这真是个出人意料的结果!这个结果虽然令云端费解,但毕竟让云端高兴,让云端心满意足安安心心地睡了个好觉。
       从这天开始,云端过了一段被俘后甚至是子卿离开她以后最舒心的日子。在得知真相以前,云端一直都以为这段日子是《西厢记》带给她的。
       女长官对她的态度突然有了很大的转变,不仅不再冷淡她了,反而常常主动找话跟她说,说话的口气也总是很温和,很关切。弄得云端都有点不适应了,常有受宠若惊、手足无措的感觉。更令云端感到欣慰的是,女长官不再防贼似的提防着她了,晚上睡觉时也不在两人之间设警戒线了。
       刚开始在一起说话时她俩还都有点紧,都有点不知所云。但明显看得出双方都加着小心,都在有意地迎合着对方,呼应着对方。幸亏有本《西厢记》,有了书就有了更多的说话的理由和契机。渐渐地,云端和女长官之间的话就越来越多了。
       当然,她们谈得最多的还是《西厢记》。从《西厢记》的话题引发开来,自然就会谈到男女之情,自然就会谈到个人的情感经历。但每当话题走到这个地方,女长官就闭口不言了。所以大多数时间都是云端在讲她和子卿的种种情感故事。
       云端发现女长官很喜欢听她和子卿的故事,但她听的时候常会走神儿,一走神儿脸上就会现出一些与话题完全不符的神情,或伤感,或悲悯,或欲言又止的抑郁。但只要一发现云端注意到她溜号了,她立刻就会认真起来。这种明显的迎合态度使云端心里非常受用,因此就讲得愈发投入,愈发起劲儿了。
       交流得多了云端就产生了一种感觉,觉得女长官似乎对男女之事并不那么有经验,至少没有她有经验。但云端不敢说露,甚至都不敢表现出来。有山上那一次教训就足够了。云端记着呢,云端是个有记性的人。
       但云端还是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女长官不像是个结了婚的女人,没那个味儿。结了婚的女人就像开裂的石榴,再怎么收着红艳艳的籽粒也会露在外面。姑娘家不用收就显出紧,像没灌足浆的果子一样,虽也长了个成熟模样,但口感硬,生涩。女长官就收得很紧,就显得生涩。
       可女长官却咬钢嚼铁地说自己已经结了婚,已经有男人了。有名有姓的一个男人——贺辉。而且女长官显然很为自己的男人自豪呢。云端就想象那个叫贺辉的男人是个什么样子。想象能让子卿的人听见名字就闻风丧胆、缴械投降的男人是个什么样子。但她想不出,一想就想到子卿身上了。
       她们常常吹了灯躺在被窝里说话。女人在夜晚里黑着灯说话是最惬意的一件事情,但也是最危险的一件事情。大概是由于隐在了黑暗里就会心无所忌的原因吧,这时的话题往往离身体最近,离心灵最近。
       云端记不起那晚的话题是怎么滑到那种事上去的。只记得听见女长官突然问她是不是真的愿意做那种事的时候,她着着实实地吓了一跳。她是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的,反应过来之后就笑了,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句愿意,接着又补上了一句:“哪能不愿意呢?”
       女长官半天没吭气,过了许久才犹豫着说:“我……我怎么觉得那种事……一点意思也没有呢?”
       云端有些发愣,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过了一会儿才问:“那你……我的意思是说,你的身体有没有那种……那种快乐?”
       “什么样的快乐?”
       “怎么说呢?就是非常非常的快乐,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但不仅仅只是心里快乐,身体也快乐。那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是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被调动起来了,都在兴奋着,都在快乐着。”
       没听到女长官的呼应,云端又接着说:“打个比方吧,有点像开花,有点像花朵怒放的那个瞬间。身体突然间打开了,怒放了,露出了自己最美丽的姿态,还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呢?”
       见女长官那边还是没有呼应,云端又打比方说:“还有点像飞,像荡秋千。你荡过秋千吗?但不是你指挥自己的身体飞,而是你的身体带着你飞。你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只听任身体带着你飞翔,攀升,再攀升,直至顶峰,然后突然坠落下来。这种飞翔和失重的感觉带来的快乐简直是妙不可言。”云端忽然发觉女长官一直没应声,就赶紧打住,小心翼翼地说:“我也说不太清楚,不知道对不对。你……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吗?”
       “没有。”女长官的声音一下变得很低很远,“只是疼,只有疼痛的感觉。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
       谁也没再说话。
       
       黑暗中,云端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一样,一直在隐隐作痛。怎么会呢?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云端想,怪不得自己总觉得女长官不像结过婚的女人,怪不得女长官总是显得那么紧,那么生涩。云端始终认为没有男人为女人的生命灌浆,女人是不会完全绽放,不会真正成熟的。女人生命的钥匙其实是掌握在男人手中的,只有男人才能把女人的生命完全打开。一种深深的怜悯之情突然袭上心头,云端的眼睛立刻潮湿了,心里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痛楚。云端忽然很想搂住女长官,和她一起放声痛哭,给她一点体贴,给她一点温暖。
       “怎么会是这样?”云端心疼得声音都颤抖了,“真是难为你了,你……”
       “没什么,”女长官却突然打断云端的话说,“我不在乎。真的。”
       沉默了一会儿,女长官突然提高嗓音说:“其实,你说的那些快乐只是肉体上的。人是有精神的,人应该追求精神上的快乐。如果只一味追求肉体上的快乐,人就跟低级动物没什么区别了。”
       云端一下就噎住了。
       9
       曾子卿团被全歼的消息是在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传来的。这个消息令部队大为振奋。曾子卿团是徐克璜师的主力团,歼灭了这个团就等于砍掉了徐克璜的右臂,徐克璜就很难再顽抗下去了。
       洪潮正跟大伙儿一起兴致勃勃地议论时,主任把她叫去了。当时洪潮还在兴头上,什么也没注意到。事后回想起来,主任当时的情绪的确有点反常。
       那天主任一直在抽烟,抽得嘴都燎起了泡,还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
       主任说:“洪潮啊,这一段你工作做得很不错。”
       洪潮回答说:“主任,我做得还不够。”
       “不不,”主任摆着手说,“很好,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洪潮的脸就红了,很兴奋的样子。
       主任抽了口烟说:“这一晃真快,比起刚来的时候,你可是成熟多了。”
       洪潮就笑了,说:“主任这么培养,我还能总不成熟吗?”
       主任说:“我还记得你刚来时的那副小模样,绵绵软软的,娇娇滴滴的,动不动就哭上一鼻子。”
       洪潮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那不是过去嘛,人家早就改正了。”
       “是啊。”主任突然长叹了一口气说,“洪潮是变了,硬实了,坚强了。”主任突然转移话题问:“有什么困难没有?”
       洪潮说:“没有,主任,我没有困难。”
       主任就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主任才问:“你还是跟那个国民党小老婆住在一起吧?我是说曾子卿的那个……”
       “是。”洪潮忽悠一下想起了曾子卿,赶紧问道,“曾子卿呢?被我们抓到了吗?现在他……”
       “阵亡了。”主任说。
       洪潮怔怔地望着主任,半天没说出话。
       主任拍了拍洪潮的肩膀说:“今天你就把她搬回去吧,不用再跟她住一起了。” “不行。”洪潮突然说。 “还是搬回去吧。”主任又说了一遍。 “不行!”洪潮的反应超乎寻常的激烈,“她现在不能搬回去。”
       “何必呢洪潮,”主任疑惑不解地望着洪潮说,“反正我们现在也不需要再做她的工作了嘛。”
       “但她的身体还没恢复呢。”洪潮担忧地说,“她现在身体状况很差,要是一旦知道了曾子卿阵亡的消息,肯定挺不过去。”洪潮几乎是在乞求主任了:“主任,就让她在我那再住几天吧。”
       主任深深地看了洪潮一眼,不由叹了口气说,“洪潮你这是怎么了?她不过就是个俘虏嘛,用得着这样吗?”
       “可她还是个孕妇,”洪潮也叹了口气说,“谁让她是孕妇呢,要不然,我也就不用管她了。”
       主任默默地审视着洪潮,眼神儿有些异样,深深的瞳孔里仿佛层层叠叠地壅塞着许多的内容。“那好吧。”主任说,“那就再住几天。不过时间不能太长,不能影响你……”
       洪潮一听主任同意了,就赶紧表态说:“主任你放心,我不会受她影响的。我立场坚定着呢,我知道该怎么做。”
       主任的眼睛突然有些发红,他背转身去,不耐烦地朝洪潮连连摆手道:“去吧,去吧,我知道,我知道……”
       几天来,洪潮一直对云端封锁消息。不为别的,她呕吐刚好了一点,刚能吃进去点东西,得让她养养身子,不然这个致命的消息会把她击垮的。
       洪潮从来没这么用心地去迎合过别人:装作突然发现《西厢记》,以此为由头跟云端套近乎;尽量找话题跟云端说,调节她的情绪;努力配合云端的心情,耐心听她说这说那。这些做法果然奏效,云端这几天情绪一直很好,话越来越多,脸上也有了些笑模样。
       只是云端太愿意谈曾子卿了。任何一个话题她都能三拐两拐地拐到曾子卿身上。每当看到她提起曾子卿时的幸福、兴奋的样子,洪潮的心里就会出现那种隐隐作痛的感觉。洪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不应该有这种感觉的,曾子卿是敌人,云端是敌人的家属,自己应该恨他们,而不应该同情他们。但洪潮控制不了自己。因此洪潮常常陷入到矛盾的心态之中,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心理感受。
       更令洪潮无法面对的是,她发现自己竟然在内心里暗暗地羡慕着云端和曾子卿之间的感情。洪潮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越来越容易跟随她的讲述走进去,常常会走到很深很远的去处。洪潮有一种奇怪的念头,很想在那个深远的去处遇见自己的表哥,很想让表哥带着她一起神游,体会种种自己从未经历过的新鲜的、激情的、令人向往的感受。洪潮越来越贪恋她的故事了。
       但真正令洪潮的心态发生变化的,还是那天晚上的一番谈话。
       洪潮是早就想问那种事的,只是一直开不了口。洪潮心里始终有个疑问,想知道是不是别的女人也像自己这样不喜欢做那种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女人为什么会愿意结婚呢?洪潮想不通,难道女人只是为了让男人得到欢娱吗?这也太不公平了!那女人自己呢?女人能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洪潮,但洪潮轻易不敢张口,始终把它紧紧地咬在唇齿之间。没想到一不留神竟从嘴里冲出去了,连洪潮自己都被吓了一大跳。
       洪潮没想到会引得云端说出那样一番令她震惊、令她心动、令她向往的话。云端的感受竟与自己完全不同!洪潮怎么也没料到那种事在云端的生命体验中会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快乐,那样的令人心驰神往。那一刻,洪潮忽然发现自己做女人做得很可怜,很失败。一种强烈的自卑感紧紧地攫住了洪潮的心,心口开始绞着劲儿地疼痛起来,疼得洪潮差点哭出声来。
       洪潮紧紧咬住被头,咬了好一会儿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情绪平静下来之后,洪潮就发觉自己又有点不对头了。自己怎么能轻易就受她的影响,接受她的那些说法呢?她是个俘虏,是个敌人,她说的那些即便是事实,也是不健康的,是有害的,是腐朽的!洪潮忽然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刚才真是糊涂了。其实,与精神相比肉体上的快乐只能算是低级的,自己怎么能被她所渲染的低级快乐所诱惑呢?洪潮真有点后
       悔自己刚才说了那些话了。尤其后悔一时没能站稳立场,竟让云端在自己面前占了上风,竟让云端得以抓住机会展示、炫耀她的那些低级快乐。
       虽然洪潮后来对云端表示了自己不在乎,但内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了。洪潮觉得自己就像中了邪一样,满脑袋都是云端那些令人神往的描绘,满脑袋都是云端描绘的那些快乐场景。那东西就像贴在了洪潮的瞳孔里一样,不停地在洪潮的眼前晃动、变幻,无论怎样努力也挥之不去、驱之不散了。
       后来,洪潮就一直望着窗外的那轮残月,久久不能入睡。不知什么时候,残月悄悄地从窗棂间溜了进来,紧紧地拥住了她的身体,又轻手轻脚地替她一颗一颗地解开衣扣,脱下了内衣。银白色的月光立刻扑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深情地抚摸着她,亲吻着她。她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身体脱离自己的那一刻,等待着身体把自己带到那个美妙的地方,等待着身体带着自己去飞翔,去攀升,然后坠落……
       但,什么也没有。
       云端已经睡熟了。月光下,她睡梦中的样子很恬静,嘴角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看着眼前这张熟睡着的脸,洪潮实在想不明白上天为什么会对这个女人如此青睐,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女人凭什么能独得这么多的爱,这么多的快乐?!她脸上那恬静的笑容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刺进了洪潮的心口,心中原本忽明忽暗的火苗如同被风惊醒了似的,突然熊熊燃烧起来,直烧得洪潮两眼炯亮、双颊通红。恨就在燃烧的妒火中迅速地抽芽、生长、粗壮起来了。
       洪潮发觉自己再也忍受不了这个女人了,自己恨这个女人,恨她那张脸和那张脸上的所有表情,恨她的男人和那男人带给她的所有快乐,恨她的《西厢记》和她所有的《西厢记》做派,恨她的怀孕,恨她的呕吐,恨她所拥有的一切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洪潮摸出了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那张熟睡的脸,在黑暗中久久地闪着冷冷的青光……
       10
       如果不是在院子里遇到了佟秋,如果不是佟秋冒冒失失地说出了那些话,云端恐怕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本来云端今天的心情很好。昨天晚上跟女长官说了那么多女人家的私房话,云端心里很畅快。尤其是女长官能跟她谈到“那种事”,实在让云端感到意外。云端很高兴,看来女长官真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妹了,一点都不见外。虽然女长官最后的那句话说得很硬,虽然女长官早上起来后脸色一直很难看,但云端并不介意。云端心里挺体谅她的,昨天晚上一下子说给了她那么多的话,换了谁事后想起来都免不了有些后悔,有些尴尬。没关系,很快就会过去的,云端想。所以,云端今天的心情一直很好。
       云端是晚饭前在院子里遇见佟秋的。佟秋一见她眼圈立刻就红了,拉住她的手说:“曾太太,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呀。”
       云端莫名其妙地望着佟秋。
       佟秋的眼泪就下来了,流着泪说:“曾太太,你要多想想肚子里的孩子,为了孩子也要保重自己。”
       云端不由笑了,边想佟秋今儿这是怎么了,边赶紧点头道:“我知道,我会注意的。谢谢你了佟秋,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多了吗?”。
       佟秋见云端竟然还能满脸含笑,不禁有些意外地说:“曾太太,原来我还一直担心你会挺不住,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就放心了。”转念想了想又说,“看来女人还是得怀孩子,只要有了孩子就什么都不怕了。”
       云端想起佟秋一直没怀上孩子,就安慰她说:“别着急佟秋,你还年轻呢,你一定会怀上的。”
       佟秋却说:“曾太太,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了。我没你这么坚强。他们整天在外面打仗,万一哪天我家老爷也像曾团长一样殉身在战场上,我可……”
       “佟秋!”云端惊讶地望着她,“你说什么佟秋?!”
       佟秋的嘴巴一下张得大大的说不出话了。
       云端突然抓住佟秋使劲地摇晃着喊道:“佟秋!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呀佟秋?!”
       佟秋浑身哆嗦起来:“曾太太,你……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曾团长已经……”佟秋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
       洪潮回到屋里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屋里没点灯,洪潮点上灯后发现云端蜷缩在炕头,怀里紧紧地抱着那本《西厢记》。
       炕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了,显然一动没动。洪潮没好气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又没吃饭?”
       云端忽然从角落里发出了一声悠悠的长叹,念了句道白:“红娘,甚么汤水咽得下呀……”
       又是《西厢记》!洪潮立刻反胃似的反上来了一股子烦躁。她还真把自己当成崔莺莺,把我当成她的红娘了!洪潮心里悻悻地想,嘴里冷冷地说:“曾太太,我看你还是将就着点别太挑剔了。这些饭菜可都是单独给你做的,可都是尽着最好东西给你做的。”
       云端却没听见似的缓缓站起身,对着窗外幽幽地唱了起来:“将来的酒共食,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
       洪潮真受够了,“啪”的一声把手里的东西摔到炕上,厉声道:“你不要太过分了!这么好的饭菜还说什么白泠泠似水?告诉你,这样的饭菜别说我们吃不上,连我们的伤病员都吃不上呢!”
       云端没听见似的仍旧背着身唱道:“眼面前茶饭,怕不待要吃……”唱到这里,云端突然转过身,眼睛血红地看着洪潮,从齿缝里挤出了一句:“恨——塞满愁肠胃。”
       洪潮愣怔了一下,见云端如发热病了似的面色潮红,正用充满仇恨的目光瞪视着自己。洪潮一直压抑在胸中的怒火立刻被那目光点燃,熊熊燃烧起来。
       四目相对,她们狠狠地瞪着对方,在目光中交流着彼此心中最深刻的仇恨。直到此刻,她们才发现眼前的这个人才是自己真正的敌人,才是自己最憎恨的人。
       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两人立刻警觉地竖起了耳朵。是院外的哨兵,洪潮听出来了,是哨兵在换岗。洪潮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笑,撇开那个神经兮兮的云端,自顾自地放下铺盖躺下了。
       洪潮打定主意明天一早就把这个国民党小老婆搬回去,她再也不想理睬这个女人了,不想再看这个女人没完没了的呕吐,不想再像丫鬟似的伺候着这个女人,不想再任这个女人在自己面前洋洋自得地卖弄、炫耀,更不想再听这个女人张嘴闭嘴、没完没了地搬弄她的《西厢记》了!
       洪潮没想到自己很快就睡过去了,而且睡得那么沉。
       下半夜,洪潮被一种异样的声音惊醒了。一睁开眼睛,洪潮就看见云端紧缩在炕角,手里正摆弄着一把枪。她迅速地在枕头下面摸了一把,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枪不见了!云端竟趁自己睡觉的时候把枪摸走了!
       发现洪潮醒了,云端吃了一惊,立刻把枪口对准了洪潮。
       洪潮只觉得脑袋里轰然一声巨响,下意识地刚要翻身坐起,就听见云端喊了声:“别动!”
       洪潮停止了动作,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那黑糊糊的枪口。在枪口的后面,她看到了云端那双充满了仇恨的眼睛。洪潮心里一沉,心想完了,今天是要死在这个女人的手里了。想起前两次自己用手枪指住她的情形,洪潮心里真
       有说不出的后悔,当时怎么就没开枪呢?难道自己就这样死在这个女人的手里了吗?悔不当初啊!自己真是太大意了!太大意了!洪潮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她听见了云端急促的喘息声,听见了衣服的簌簌声,听见了扳机的扣动声,接下来枪就该响了……
       但那枪却迟迟也没有响。
       洪潮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云端正在手忙脚乱地摆弄手里那支枪,看架势她显然不熟悉枪。洪潮心里一阵狂跳,试探道:“你要干什么?!”
       云端一愣,立刻又把枪口对准了洪潮。
       “你想打死我?”洪潮问。洪潮觉得自己的心马上就要跳出来了,心脏拼命地撞击着胸膛,撞出阵阵擂鼓般的轰响。
       云端不回答,拼命地摇着头,举枪的手也剧烈地抖动起来。
       洪潮强压住内心的慌乱说:“告诉你,打死我你也跑不掉!只要枪一响,院外的卫兵立刻就会冲进来。”
       这句话显然提醒了云端。云端愣了一下,忽然慌慌张张地把枪口掉转过来,对准了自己。
       洪潮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猛然翻身坐起。云端向后缩了一下,枪口却依然顶在自己的头上。洪潮突然醒悟过来,这女人是想自杀!洪潮本来还想大声叫卫兵,这下倒不敢轻易喊了。
       洪潮镇定了一下,压低嗓门对她说:“把枪放下!”
       云端面色惨白地看着洪潮,一动没动。
       “你想死?”洪潮说,“你不能死!你还要等曾子卿呢。你不是一直在等着曾子卿回来吗?”
       “别说了!”云端大喊了一声,眼泪决堤般地涌了出来,“子卿……他……他已经死了……”
       洪潮心里“咯噔”一声,原来她知道了!
       “我知道,”云端说,“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子卿早就被你们打死了!我还知道子卿一定是被你那个男人打死的!怪不得从见面那天起,我就觉得和你之间迟早会发生点什么事,果然就发生了,果然……”
       洪潮这才明白她晚上为什么不吃饭,为什么不睡觉,为什么要唱那段戏,为什么要偷自己的枪。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了。
       “我恨你!”云端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是你撕了我写给子卿的信,毁了我的希望。如果子卿看到了我的信,他就不会死,就会活下来,不管多难他都会活下来,会活着回来找我!”
       “把枪给我!”洪潮克制着自己,尽量平静地说,“就算曾子卿不在了,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想想孩子吧,想想你为这个孩子吃了多少苦……”
       “孩子?”云端苦笑道,“子卿都不在了我还要孩子干什么?我要孩子本来就是为了子卿,我是为了子卿才要的这个孩子啊!”云端突然仰天道:“子卿,我什么也不要了,我只要你!你等等我,等等我……”说着就扣动了扳机。
       洪潮心口一紧,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但等了半天,却没听见枪响。待再睁开眼睛时,洪潮才发现云端脸色煞白,正不知所措地盯着手里那支没打响的枪。
       原来她不会打枪!
       原来她连保险都没打开!
       洪潮立刻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夺枪。但云端却把枪紧紧地抱进怀里,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把枪给我!”洪糊厉声道。
       云端死死地护住枪,一声不吭。
       “把枪给我!”洪潮又喝了一声。
       云端仍旧不肯放手。
       洪潮强行抢夺起来,两人立刻扭打到了一起。她们从炕头滚到炕梢,翻来覆去地直到筋疲力尽停下来时,两双手还都死死地抓着枪,谁也不肯松。
       洪潮气喘吁吁地喝道:“放开手!”
       “不!”云端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再不放手我就开枪了!”洪潮急了。
       “你开枪吧!”云端很干脆地回答。
       “别以为我不敢开枪!”洪潮喊道,“你放手!”
       “我不会放手的。”云端的声音突然变得出奇地平静。“你开枪吧,”云端说,“你把我打死吧,就算帮我个忙。”见洪潮仍在使劲儿夺枪,云端突然大声说:“告诉你,你不打死我,我就不会放过你!”
       洪潮冷笑道:“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是不能把你怎么样,”云端说,“但我会可怜你。”
       洪潮打了个愣:“我看你还是先可怜可怜自己吧!”
       “不,我没什么好可怜的。”云端微微一笑,“我有子卿,我此生有子卿足矣。我只是可怜你,可怜你枉做了一回女人!”
       见洪潮脸色突然涨红,云端又继续说道:“我问你,你懂得情吗?你懂得爱吗?你懂得男女之间的欢愉吗?你不懂,别看你也是为人妻,但你却什么也不懂。”
       洪潮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云端几乎凑到洪潮的面前,口含讥讽地在洪潮的耳边说:“那你还算什么女人?那你还做什么女人?你不配!”
       “住口!”洪潮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我不会住口的。”云端说,“我不仅不会住口,我还要告诉你,你那个男人也不配,他不配……”
       “呼”的一声,枪不知怎么突然就响了。
       她俩都愣了,一起低下头看枪,一时搞不清是谁把枪弄响的。
       血出来了。她们看见了血,看见鲜血正从云端的胸前汩汩地流淌出来。两双手同时痉挛了一下,又同时松开,枪一下掉下来了。
       血还在汩汩地往外流,云端脸上的红晕像退潮一样渐渐退去……洪潮猛然惊醒过来,不顾一切地扑到云端身上,用手拼命去堵那个血窟窿,但怎么也堵不住。
       “你……你先坚持—下,我去喊医生!”洪潮慌乱地说。
       “不用了。”云端说,声音很轻倒艮清晰。
       洪潮抬起头,看到云端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微笑。
       “不用了。”云端说,“子卿还在前面等着我呢,就让我去追他吧。”见洪潮还是执意要去喊医生,就拉住她的手恳求道:“别离开我,好吗?送送我吧,好赖我们也算是姊妹一场吧。”
       见洪潮不再挣脱了,云端才安下心来,看着洪潮的眼睛问:“你恨我,是吗?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不恨你。我想告诉你,其实我挺喜欢你的,也挺羡慕你的。”
       洪潮的头一下就垂下去了。
       云端接着说:“我自幼孤单,没有姊妹。其实你我本该能结成一对好姊妹的。可惜了……”云端突然问,“我能叫你妹妹吗?”
       洪潮迟疑着点了点头。
       云端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轻轻地叫了声:“妹妹。”云端说,“这些日子多亏了妹妹的精心照顾,姐姐谢谢你了。”
       洪潮使劲儿摇了摇头。
       云端又说:“妹妹,你可千万别记恨姐姐呀。姐姐也是不得已才用那些话来伤你。否则你怎么会……”
       “别说了……”洪潮抬起头,早已是泪流满面。
       “好吧,不说这些了。”云端忽然问,“妹妹,咱们姊妹—场,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云端。”洪潮脱口而出。
       云端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相信地看着洪潮。
       洪潮赶紧指着自己,肯定地说:“真的,我的名字也叫云端。”
       云端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惊异,过了半天才说出了一句:“天意。”随后又长长地感叹了一声:“天——意——呀!”
       云端的呼吸眼看着就越来越微弱了。她强
       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对洪潮说:“妹妹,看来这世上……容不下两个……云端呀,姐姐就……先去了。那本《西厢记》就……留……留给……”
       11
       主任闻讯赶来的时候,洪潮正在给云端擦拭。
       主任就站在洪潮的身后,但洪潮一直没回头。主任在洪潮身后足足抽了两根烟,才开口说道:“洪潮啊,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得批评你一句。洪潮你不该这样做呀。咱们解放军历来讲优待俘虏,连战场上缴枪的敌人都不杀,何况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见洪潮没吭声,主任又继续说道:“我理解你的感情,我知道……”主任的声音忽然哽咽了,“我知道老贺牺牲……你……你心里难过。我心里也一样难过啊。”
       洪潮突然停下不动了。
       “所以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我是怕你挺不住,就总想往后拖一拖,再拖一拖。没想到你到底还是先知道了。”
       洪潮的后背僵了一下,头慢慢地垂下来,深深地埋在胸前。
       主任还在不停地说着,说他和老贺是同乡,说他们是九死一生一起从长征一直走到了现在,说他们曾经历过许许多多的残酷战斗受过无数次的伤,说老贺这次回来的时候还跟他打了个赌,赌这次能不能种下个种,赌这次种下的是儿子还是姑娘。主任的声音越来越低,唏嘘着说不下去了。
       洪潮一直僵在那里一动没动。
       平息了情绪之后,主任真诚地说:“洪潮呀,今天晚上的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了,你也不必有太重的思想负担。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我会给出一个合理的、对各方面都交代得过去的说法。放心吧洪潮,我保证不会让这件事给你造成任何影响。你只需要记住一点:不是你开的枪。听明白了吗?”
       洪潮仍旧僵着不动。
       主任叹了口气说:“洪潮,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我安排别人来整理。”
       洪潮的手又开始动了,她从头到脚一下一下精心地擦拭着,直到把云端的全身都擦得干干净净。最后,洪潮拿起了那本《西厢记》。书已经被血浸染了。洪潮小心翼翼地擦干封面的血迹,翻看了几页,才轻轻地把书摆放在云端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洪潮终于缓缓地站起来,转过身,神情恍惚地看着主任。
       主任什么话也没说,只默默地把老贺的遗物捧到了洪潮面前。
       洪潮目光迷离地看着那些遗物,仿佛是在努力思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老贺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捎回来。
       “洪潮,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哭,你就哭出来吧。”见洪潮这个样子,主任不禁心如刀绞,忍不住先自流下泪来。
       洪潮却没流泪,她默默地看着那几件东西,总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头。是什么地方不对头呢?洪潮觉得自己的脑袋瓜里很疼很僵,好像被刚才那些不断往外流淌的血给糊住了似的,怎么也转不动了。她拼命地转动脑袋,使劲JL地想:是什么地方不对头呢?是枪吗?对了,好像是枪。洪潮拿起老贺的手枪仔细看了看,是了,就是枪!问题扰在这:怎么能把枪搞得这么脏呢?上面有这么多的泥土,还有凝固的斑斑血迹。老贺看见该生气了,洪潮想,老贺的枪从来都是擦得锃明瓦亮,纤尘不染的,如果看到把他的枪弄成这样能不生气吗?对了,还有我那把枪,简直就是从血里捞出来的,脏透了。这枪可是老贺送给我的,得赶快擦出来,不然老贺看了会不高兴的,会质问地发出一声“嗯?”
       洪潮一旦想明白了,立刻毫不迟疑地坐到桌前擦起枪来。她擦枪擦得十分仔细,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这两把枪上。那神情仿佛擦枪是当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她唯一应该去做的一件事。擦完以后,洪潮把一大一小两把枪并排摆在面前,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好久,这才满意地松了口气。
       主任一直在旁边看洪潮擦枪。洪潮这副不哭不闹的样子很让他担心。他过去总批评洪潮太软弱,太爱哭了,可当洪潮真的不哭了的时候,他才发现女人不哭反倒比哭更令人揪心,更加可怕。
       接下来,洪潮的举动就不仅是让主任担心,而是让他震惊了。
       只见洪潮站起身,对着那两支枪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后,又重新坐下,用布把自己的眼睛蒙上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开始拆装枪。只见她双手飞速地动作着,随着手的飞舞,一支枪如变魔术般地迅速分解开,又迅速地组合到一起了,全部过程只用了一口气的时间。第一支枪拆装完毕后,她平息了一下呼吸,又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开始拆装第二支枪……
       主任的喉头一下就哽住了——这是老贺的绝活啊!
       两支枪都拆装完了,洪潮却久久没把蒙眼睛的布拿下来。主任这才发现那块布上有了两块洇湿的痕迹,那痕迹慢慢地向外扩散着,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很快整块布就都湿透了……
       洪潮拿下蒙眼布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她开始平静地往枪里压子弹,一粒一粒地压进去,直到两把枪都压满了子弹。压完子弹,洪潮站起身来,戴上军帽,系好衣扣,扎紧腰带,从头到脚整理了一遍军容。
       该拿枪了,洪潮的手在枪上轻轻地抚摸着,来来回回地滑动着……突然,洪潮收回了手,端端正正地敬了个军礼,果断地抓起了枪。
       洪潮一手提着一支枪从主任身边大步走过。
       主任喊了声:“洪潮。”
       洪潮听见了,脚下停顿了一下,疑惑地向周围望去,似乎想搞清谁是洪潮。
       主任一把拉住她,急切地叫着:“洪潮。”
       洪潮神情恍惚地看着主任,吃力地想着“洪潮”这个熟悉的名字。谁是洪潮?洪潮想,是我吗?可我不是叫云端吗?那我到底是谁?是洪潮还是云端?洪潮觉得脑袋里一片混沌,所有的东西都搅合在一起分不出个儿了。洪潮不想再想下去了,她还有紧要的事情要做。她使劲甩掉主任的手,继续向门外走去。
       主任惊呆了,大叫了一声:“洪——潮!”
       洪潮没听见似的径直向前走去,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空。
       夜空中先是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枪声。枪声响过之后,就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那晚,凄厉的哭声一直在无垠的夜空中回荡着,久久不散。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