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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低温
作者:叶 舟

《十月》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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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凯悦遭抢了,还是武装歹徒作的案。
       在兰州,提起新凯悦,就像说起马子禄的清汤牛肉拉面那样,谁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是新婚燕尔的女郎,总要掰住指根上的钻石戒指,娇嗔一句:新凯悦的货!意思是绝顶正点,品牌无可挑剔。可一夜之间,如日中天的新凯悦遭武装歹徒破门而人,抢了不说,还出了人命,所以它在群众的嘴上有了逗留的理由。
       满城风声鹤唳,舆情沸然,城市形象大大损毁。一时间,空气骤紧。
       案件发生在晚上九点,又是闹市区,按理说,不该有吃了豹胆狼心的亡命之徒跳出来滋事,站在人民的对立面,自觉自愿成敌人的。但事情往往就像蒸馒头的笼屉,一揭,便走了气。六月的天,酷暑罩在黄河两岸这一狭长的盆地上,街风逶迤,霓虹遍洒,出门纳凉的人三五成群,竟无一人嗅出危险的气息。三个武装歹徒谎称是派出所查夜的,敲开新凯悦的卷帘门,掏出怀里的枪逼了上去。
       新凯悦珠宝在香港注册,已有半个世纪的历史,兰州这家是它的连锁店之—。它坐落在最繁华的商业区内,临街,二进深的结构。靠着深厚的背景和实力,店面装修得富丽堂皇,一尘不染。案发时,新凯悦刚打烊,亚洲龙武装押运公司已将当天的钱款转移。留守的几个员工忙着打扫卫生,清点货物,准备将柜台内展示的珠宝和钻石,照章办事地存放进保险柜里,一走了之。吹了一天的空调,员工们巴不得跑出去填饱肚子,享用沁凉如水的夜晚。但武装歹徒们不给面子,有备而来,还动了粗。
       歹徒共三人,其中一个家伙戴了头套。
       枪一逼上去,新凯悦的保安员便矮下身,像个玩具弹簧样,滚进了里间的厕所里。歹徒们不像来害命的,站在咫尺外,举着黑糊糊的枪管,还扔出一只双肩包,吆喝珠宝店的员工们,将柜台里的东西一样不落地倒进去。事实上,员工们事前都受过反抢劫训练,遇上类似的突发事件,都知道与歹徒积极配合才是逃生的唯一手段。但歹徒毕竟是歹徒,不是来吃素的,更不是来演戏作秀。他们一眼瞧出积极配合的那几个员工玩了猫腻,将赝品柜台里的假玻璃、假钻戒、假金条塞满了双肩包,脸上还砌着笑。这下,一个歹徒火了,一记胳膊肘上去,就将一名员工撂翻在地。
       “妈的,咋的?”戴头套的歹徒冲上前,一枪托砸烂了其余的柜台玻璃。
       恰逢新凯悦正举办一场钻石珠宝展,还在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宣传,广而告之说,本次展示会将集中全球一流的最新款式,并有钻石之都——比利时安特卫普一流的顶尖切割专家现场演示,云云。天一热,日子变长,正是本地娶亲嫁女的好季节,也是珠宝销售的旺季。现在玻璃一碎,歹徒们便蜂拥上前,自己动了手,一点也不客气。躺在地上的员工口吐白沫,挣扎中,她几次想揿响墙角报警器的按钮,但胳膊却不给劲。
       一切都像港片里演的那样,铝合金的卷帘门突然响了,新凯悦的员工肖依脚不站点地回来,浑然不觉。一进门,肖依的脖子就被戴头套的家伙扼住了。
       肖依被拖入墙角,成了人质。她吓得哆嗦不止,眼睛肿成了乒乓球那么大。
       剩下的两个歹徒不紧不慢地作案,还挑肥拣瘦,将一些看不上眼的小玩意儿随手乱丢。贴墙站着的员工们都乖乖举起手,盯住肖依,替她捏了把汗。也难怪,戴头套的家伙将枪口顶在肖依后腰上,保险栓都打开了,随时能扣扳机。谁都知道,值下午班的肖依提前走掉了,她近些天脸色极难看,又闹了肚子。肖依被卡在歹徒怀里,身上还穿着新凯悦的鹅黄色制服——两件套的西装裙,右胸上还挂着新凯悦的服务牌:NO.011号。肖依鬼使神差地撞在了枪口上,像个小鸡雏样挣扎不停,喘不过气来。
       肖依瞅着空子挣脱,一侧身,又被死死地扳住,扼紧了喉咙,卡在歹徒臂弯里。肖依吐着舌头,嘴皮子动了动,窒息过去。
       这样,歹徒一丢手,肖依像根木头似的,一头栽倒在地。
       新凯悦抢劫案是最后升的级,一下子成了全国挂牌的大案要案,一层层压下来,上头明令要求限期破案,还在报纸电视上公开悬红,征集相关线索。案件性质的陡变,在于三名歹徒抢劫成功后,拉开铝合金的卷帘门准备逃窜时,其中一个家伙又折转身子回来,在肖依的身上射出了两颗猎枪子弹。
       叫人恶从心生的是,一颗枪弹不偏不倚,打爆了肖依的头。
       三名歹徒趁着令人惊魂未定的枪声,消失在了夜晚的薄暗中,从人间蒸发了。新凯悦的监视器留存下的抢劫全过程的画面,被完整提取出来,在本地的各个电视频道上轮番播出。当然,血流成河的惨案现场被打上了马赛克,又做了某些技术处理,以示为死者讳。各家报纸在头版头条的位置上,刊登了人像摹拟专家根据新凯悦员工的描述,精心绘制的两名犯罪嫌疑人的素描头像,以求知情者举报或提供破案线索。
       一时间,这个夏天凝重起来。
       一
       左小青出了商场就对乔顿说:“嗨,我又看上了一组家具,简约、黑色、钢木结构,咱们再尝尝新鲜?”天热,日光晒得沥青黏在地上,一踩一个脚印。左小青跳上道牙,街树的阴凉落下来,心里顿凉。乔顿像在电话里抽烟,深吸一口:“……你能不能消停一下?现在的家具才买了半年多哦,你心慌的话,去火葬场烧亡灵钱罢。”左小青嘁了一声,很不屑,觉得一下午的辛劳都白费了,嘟哝着:“现在的这组样式太老旧了,土得掉渣,颜色也俗不可耐,先前买的时候就落下了心病,你允许一次嘛。”乔顿哑上半天,揶揄说:“俗?我看最俗的是你自己,你折腾吧。”
       “乔顿,你怎么说话呢?”左小青来了气,停下,脚尖踢了踢树,牙齿痒痒地说,“哼,敢情花你的钱跟割肉似的,你挣那几个破钱图什么?你把家当客栈对付着,我天天空守着几个房间,跟寒窑似的,不弄称心一些,我能待得住吗子你倒说得轻巧哎。”乔顿被呛住了,打了个喷嚏,拨云见日地说:“左小青,我告饶。我说不过你,我在开会。”断线前的一刹那,左小青情绪败坏地说:“狗屎!你脸也不红地对我撒谎,你现在没干啥好事。你当我是个傻瓜呀?叫你旁边的那个妖精接电话,我想问问这条母狗是谁?”未及应答,线就断了。左小青再挂过去,乔顿自然关了机。
       “一堆臭狗屎!”左小青怒道。
       街边的玻璃大厦反射下块块光斑,虚虚实实地掠过,将天空切成形状各异的线条,横在头顶。几堆云朵像一团团脏兮兮的棉花,悬在上头,一动未动。天气预报说,傍晚有阵雨,还伴有四级左右的风。此刻,老天爷也有了变脸的迹象。左小青没理由不生气,她在百盛逛了整整一下午,精挑细拣的心血,现在被乔顿一句话就否决了,口气还挺蛮横。左小青真想摔了手机,再踩上几脚,踩个稀巴烂。这么想时,左小青伸手拦下一辆绿桑(桑塔纳),对出租司机说声:亲水小区。
       车子很快下了立交桥,驶入黄河四十里风情线上。河水的气息很湿,水上传来几声哑哑的汽笛声。正巧是周末,滨河路上挤满了沙丁鱼样的人群,鲜花怒绽,几只风筝在高空里斜着。左小青拨了号码,问原媛说:
       “嗨,斗不斗?”
       
       原媛说:“不斗!我不太舒服。”
       “咋了?来例假了?”
       “嘁!”原媛叹气说,“心情糟糕,没情绪去玩斗地主。”
       左小青一凉,顺嘴说了一堆鸡毛蒜皮的琐事,都是女人之间的私话,闹得司机频频侧目。挂电话时,她又问上一句:“斗不斗呀?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闲得慌,约几个人来摆一桌?”原媛打个哈欠,聊赖地说:“不成,我真没情绪。”左小青听懂了意思,赶忙阻止说:“算了算了,不计较你,我知道你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原嫒噗嗤一笑,并未作答。望着车窗外的天光,左小青不知该如何度过这一夜。
       车子驶停了,左小青付了钱,来不及找零。进门时,伪军样的保安敬了礼,左小青心里说:稍息!亲水小区是本地的一片高尚住宅群。所谓高尚,大抵就是要求人住的业主们得鲜衣亮马,人模狗样,西装下不能穿白袜子,兜里要掖上不同颜色的银行卡,天天晚上去看韩剧,至少光临过一次澳门的葡京和大马的云顶赌场,试过手气,等等。左小青住D座,下了电梯,打开门,一股冰锅冷灶的气息扑鼻袭来。不用问,家里很久都没起灶了,上一顿家宴远得像在上一世纪。左小青拧开窗户,想对流一阵,换换空气。左小青还没死心,盯住对面的粉楼,想瞧出一丝端倪来。原嫒就在对过C座的顶层,是一套两室一厅的结构。左小青盯得失望了,剥光自己,头也不回地进了浴室。
       这一来,左小青悔意丛生,觉得对乔顿过分了。
       她挤出半管牙膏,在嘴巴里捅出一大堆泡沫,带了血丝,却仍未祛净牙缝里的蒜腥气。漱了口,左小青又刷了一遍,捂住鼻子嗅,才觉得味道爽多了。难怪,一只骨茬嶙峋的羊头被她报销了,没有不带后遗症的,嘴气就是证据。夏天吃羊头,非得就着蒜瓣,像本地人说的那样:吃(羊)肉不吃蒜,味道减一半。左小青拿起花洒,一遍遍冲凉。一想起出了百盛门,蹴在一家回民的杂碎小摊上饕餮羊头的情景,心里就得意非常。杂碎是羊的边角料,一般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左小青不管不顾,扎进堆,对着伙计吆喝一声,硬是坐在了一群粗糙的男人当间,还要了一只羊头,骇得他们停下筷子看新鲜。左小青生得娇小,扮相更嫩,三下五除二消灭了羊头。不光吞下了羊眼(据说,味道像猪肉皮冻样),还嚼碎了羊口条。这不算完,她又喊来伙计,要了一把塑料榔头,熟门熟路地撬开了颅腔,掏出了里头的羊脑髓。左小青捏着耳勺样的工具,一抿一嘴,吃出了醉意。平时,左小青是绝对不来这类摊点的,她怕遇上熟脸,掉了身价。有一次,她被乔顿撞见了,乔顿捂着鼻子,对她下了“女纳粹”的定语。她的生猛骇住了周围的男人们。左小青被旁人盯着,渐渐有了作秀的兴奋劲,吃得一头香汗。临了,她扔下钱,扭着胯,跳进了街树的阴凉里。
       阴阳相补,羊肉是热性的,开始发挥了药性。左小青冲上几遍,浑身燥热难当。
       她明白,今晚算是泡汤了。窗口的风很阴,带着雨的前兆,吹在皮肤上,孵出一层鸡皮疙瘩来。按理说,雨夜里抱着乔顿大睡一场,尽些夫妻间的义务,该是一次极美妙的享受。但乔顿出了远差,身在武汉,就算打一架飞的,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身体燥热的问题。客厅里昏暗,天花板上降下的几席纱帘被风吹卷着,仿佛几个身轻如燕的人在荡着秋千。薄暗中,左小青穿着睡裙,猫样地窝在沙发上,怕冷似的。
       打开电视,本地的各个频道都是有关新凯悦抢劫案的图像,一遍遍地悬赏征集线索。举报电话上方,明明白白地写着:奖金10万。
       枪响了,出事了。
       一部破案剧是这么唱的。越不想去看,视线却越是焊死在屏幕上,烂熟的画面,没什么新鲜的细节。左小青看过这部说陕西话的电视剧,为寻一支丢失的64式手枪,拉杂得很。片头的那首歌词似乎也是为新凯悦案件作的:枪响了,出事了。左小青还记得,片头上出现了黑脸包公,吹胡子瞪眼的,王朝马汉两个喽啰扛着狗头铡,鞍前马后地跟在包拯屁股后头,类似于一支除暴安良的小分队。这么想时,屏幕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轰炸——
       图像带些斑点,黑白的,不很清晰,加上藏在天花板下的监控镜头位置不对,整个画面略显扭曲。屏幕右上方是一串阿拉伯数字,高速旋跳,表明了案发时间。一行歹徒冲进了新凯悦珠宝店,枪逼了上去……急转直下的情节是NO.011号店员莫名进来,引身就祸。她的尸体上被打了马赛克,像被一块橡皮擦给涂改了。死亡掩上了它最惨烈与血腥的一面,不肯示人。
       一看到这儿,左小青便想呕吐,嗓子眼儿也抽紧,一只无形之手扼住了胃囊。她忆及下午时报销掉的那只白晃晃的羊头,骨茬嶙峋,脑髓油腻,不由得跟画面勾连在一起。左小青起身,跑了几趟卫生间,抱住马桶,抠了几次嗓子,竟也呕不出内容来。
       旁白介绍说,011号店员叫肖依。肖依的情形与自己没啥两样,左小青边看边想,感同身受一般。画面上,肖依被那个戴头套的家伙卡在臂弯里,脖子细得能被拎起来,喀嚓一声,折断也在所难免。左小青当然能读出来,肖依是一个体态丰韵有致的女人(像新凯悦这类珠宝店,恐怕对员工的长相极为挑剔吧),高鼻深目,似乎有一种异族血统(当然,在兰州这样的边地城市,混血儿乃是一种普遍的风景)。但肖依被挟持了,她的美丽和妖娆,被身后的一管枪破坏殆尽,花容流失一空。左小青猜测,肖依要是走在街上,绝对是人群中一只高傲的天鹅,但现在,天鹅被扼住了喉管。
       左小青从冰箱里取出一杯果汁,冰镇的,内火被熄灭一阵,又带着复燃的迹象。
       画面忽地一切换,开始播报整点新闻。会议,会议,会议,紧接着是本地一些正襟危坐的官员在训示,操着拗口的方言或京兰腔。左小青不想换频道,反正脑子里空白一片,隐隐地有一丝莫名的期待。天花板下的纱帘荡着秋千,抄起的一瞬,又猛地一抽,仿佛一个人缩住了骨骼,藏在窗台上。不用问,雨开始下了,斜进来,湿漉漉地砸在玻璃上。左小青裹紧睡裙,颠三倒四地含糊不清。果然,一条期待中的消息出现了。
       早上,新凯悦珠宝店遇害员工肖依的追悼会在华林山火葬场举行。左小青支起下巴,愣怔地盯视着。画面是彩色的,肖依的一帧彩照被嵌在会场中央,风姿绰约,抿嘴含笑,端端是一个美人坯子。她的遗体安卧在鲜花丛上,脸上覆着一块巾帕。仪式是老一套,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来送别的陌生群众居多,带了惋惜的表情,其间还有不少穿老虎皮的警察。左小青唏嘘着,注意到家属行列第一排的一个小女孩儿,大约七八岁的样子,头顶缠着白孝布,胸口上别着花,眼泪汹涌不止,身子也趔趔趄趄的。
       大概,她是肖依的女儿吧。左小青想。
       小女孩哭倒了,歪下去的一刹那,身旁的男人揽住她,一抬手,将她抱进怀里。男人很挺拔,虎背熊腰,欠缺的是脑门上掉光了头发,荒山秃岭的样子,显得很涩。他抱着女孩儿,与一帮人一一含腰握手。左小青猜出个七八分来,秃顶的男人该是肖依的丈夫。而今,父女俩遭此致命的变故,像一辆生活的卡车,坏在了半
       途中。
       在仪式上讲话的,还有专程从香港赶来的新凯悦的董事长,一嘴鸟语,听得人半懂不懂的。左小青听明白了,新凯悦独立出资20万元人民币,追加悬红的金额。
       一共30万!简单的加法。
       左小青被肆虐的风声惊住了,雨斜进来,湿成一条线,在地板上悠悠地泛光。薄暗中,左小青抽身,赶紧关严了全部窗户。探出身时,她听见隔壁林兰家的喧闹声。整个城市在朦胧的雨雾里模糊不堪。雨声退去了,客厅里斑斓闪光,喇叭里环绕出一阵接一阵的哀乐。一听见这类情绪化的音符,左小青鸡皮疙瘩骤起,骇住了。
       她站在楼道里,用脚尖踢了踢林兰的门。
       “干吗呢?这么肉!”林兰启开门,左小青不客气地闯进去,想瞧个热闹。林兰的表情有点怪,盯着左小青看半天,才绽笑说:“还能干吗?一帮子活寡妇们打双抠哪。长夜漫漫的,就这么打发吧。”左小青闻听,心里一凉,觉得冷落了自己。她的脸色有点不悦,瞧见了亲水小区里的几张熟脸,有一个能叫上名字,是冶平平;其余二人扭过脸,冲着她微笑。左小青找把椅子坐定,林兰递过来半牙西瓜,左小青拒绝了。左小青说:“斗不斗?”四个人相互对视一圈,都摇了摇头。左小青自言自语说:“斗地主更有玩头,双抠有啥意思嘛。再说了,我不大会玩双抠。谁跟我打对家,谁准保倒霉哦。”说完,左小青就后悔了。明摆着,她们四位正好凑齐,一个也不缺。
       左小青荒凉地坐着,显得很冷清,心思也掺和不进去。
       门对门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左小青知道林兰会玩斗地主,而且瘾头比自己还凶,一天不斗上几个回合,就像没吸上一口海洛因似的,周身泛痛。但现在,林兰又支起别的场子,连个招呼都不打,喜新厌旧嘛。左小青心里说个不停,嗔怪不止。她坐在林兰身旁,插不上话,眼瞅着林兰和冶平平出老千,指头麻利地在桌下换牌。左小青顿感索然,想找个借口溜掉,横在自家的大床上,抱上一床棉被,昏睡至天光大亮。
       反正是雨夜,孤枕难熬,一睡就忘光了。
       屁股刚起,林兰甩着牌,一副“拖拉机”,顺嘴问左小青刚才在干什么?左小青阴着脸,实话实说,在看新凯悦的抢劫案。话刚说完,牌桌上的四个人都丢下纸牌,齐刷刷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左小青摸不着南北,盯住林兰空荡荡的嘴巴,想找出答案来。林兰蓦地止住,或许觉得笑得过分了,大大咧咧地问:
       “嗨,你看报纸上的通缉令了吗?”
       左小青愣愣。
       “小青,你去看看吧,”快人快语的冶平平丝毫不见外,伸着懒腰,讥笑说,“报纸上那两个抢劫嫌犯的画像,有一个特像你家乔顿哦,剥了皮都像。不骗你!”
       左小青说:“哦,这样子哦。”她似乎找见了答案。
       二
       水晶店的第一规则是:打碎了东西就要买。
       但偏偏有人脑子进水,不理这个茬儿,还跳着脚咆哮。左小青觉得一上午都不顺,跟一出门踩上了一泡臭狗屎那样,揩不干净。一夜未眠,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烙饼,眼圈子都发青,可一进水晶店,寻衅闹事的找上了门。左小青望着一地的碎水晶碴儿粉身碎骨地闪亮,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处置。
       水晶工艺店是左小青半年前开的,拐过街角,就是刚刚发过案的新凯悦珠宝店。虽说营业执照上填的是左小青,但投进去的十几万,一分不少都是乔顿出的资,为的是哄她开心,怕她待在家里生出心理疾患来。前期装修耗了三个月,是一个半吊子画家接的活,索价不菲。按乔顿的理由,水晶工艺品,得在一个艺术氛围极浓的环境中,才能体现它们的高雅和神秘来;否则,宁可不开。由是,左小青现在喜欢天天坐在店里,泡一杯浓香的雀舌,带了满眼的绿,然后隔着落地的玻璃窗欣赏街上的风景。至于货出得:口何,她不太上心,她觉得眼前这些琳琅满目的水晶工艺品,也不是一般的俗主能消化得了的。
       一簇簇射灯,使整个店内充溢了一种难以言传的情绪。站在架子上的水晶制品,犹如一尊尊天使,欲说还休,通体透明,呈现出细腻的肌肤与透亮的血管,能呼吸,能体察一双双手的抚摸与品评。在这一点上,左小青是个唯美的主子。
       怕事,却偏偏来了事,佛头泼粪似的。
       一男一女进了店,流连了半个多小时,像那种真心喜欢的顾客。左小青雇了两个兰大的女大学生,勤工俭学的,正清清爽爽地接待着。男的嘴里尚喷着酒气,宿醉未醒的样子。女的挑来拣去,看中了一只水晶三角钢琴,央求男的掏钱买下来。三角钢琴标价2880元,算是中等档次的,但造型的确独特,是左小青从奥地利进的货,只此一件。左小青从他们的推搡中猜测,大概是男的嫌价高。于是,她二话不说,一口气砍掉了零头,要了个整数。这么一让,左小青都抽气,几乎没了利润空间,但泼出去的水,再也难收回。她饮着雀舌,听着男女间的争吵,渐渐没了兴趣。就在这时,男的火气爆发了,抬手抽了女的一耳光,硬是夺了过来。
       失手了,水晶钢琴在空中逗留了半秒钟,重重地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一地狼藉。
       花枝乱颤的女人捂住腮帮子,愤愤地转身离开,一脸的错愕。男人从水晶制品的惊叫中醒转过来,态度即时变了。他扒拉开两个兰大的女学生,急欲逃离,但左小青及时掩上了门,将他堵个正着。男人揣着一腔怒火,骂骂咧咧的,不仅没给个说法,还狐假虎威地掏出一个绿皮的证件,在头顶晃了晃,声称是市里某个部门的干部,专管这一带的经营活动。这还不算,男人急红了眼,又抄起一只水晶花瓶,扬言要砸了这个店。
       双方僵持不下,店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路人。
       在左小青眼里,一件完美的水晶制品是有灵性的。它站在一簇簇灯光下,身上散发出一种神秘的言说,脆弱得像一声心跳。半年多来,左小青之所以喜爱呆坐在店内,皆是因为她能时时体察出水晶的高贵韵味,它们的肌肤中所蕴涵的那种难以言传的情愫,恰好与左小青的品性丝丝入扣,契合非常。场面混乱,言行失控的男人像闯进玻璃铺子里的一头豪猪,闪转腾挪地咆哮不止,拒不赔付。左小青出了门,她不想纠缠,更不愿去破坏水晶们的宁静。它们是有呼吸的,也有一分生命力,左小青明白。
       她站在街角,拨了乔顿的电话,潦草地说了几句。
       乔顿不但没吃惊,相反,他像是早就猜出了这一幕似的,格格格地笑上半天。左小青嗔怪后,乔顿敛住了笑声,大而化之地说:
       “别急,我叫周铁过去处理。”
       有一句歌词说:听说过,没见过。左小青对周铁就是类似的感觉。挂完线,不过几分钟,周铁就挤进了人群,找见了左小青。出乎左小青的想象,周铁的形象很斯文,戴着一副金丝边的树脂眼镜,穿了一件白色夹克衫,利落有余,可肚腩凸起,与他的警察身份相去甚远。周铁倒是见面熟,一口一个小青地叫,问了问大致的情况,然后丢下左小青,钻进了店里。透过玻璃窗,那个举止失控的男人终于安静了下来。
       左小青脊梁一挺,觉得有了主心骨。
       虽说不是丈夫亲身来解燃眉之急,但周铁
       是乔顿支来的,跟丈夫就没什么区别。周铁是乔顿的小学同学,都是本地一只船胡同里玩大的发小,平时常常腻在一块,吃酒、野外探险、说醉话、夜半歌声,净干些男人间的无聊勾当。左小青早就熟稔这个名字,只是一面也未见过。周铁在一个区的分局里干刑警,据说业绩突出,破了不少的陈案死案,还做了小头目。左小青内心释然,捏着手机,在街上踱步。
       隔得很远,左小青能望见新凯悦的门面,铝合金的卷帘门落下,像破产招租似的。事发后,新凯悦已经有许多天歇着业。也难怪,那里是命案现场,嫌犯仍逃之夭夭,报纸电视依旧天天鼓噪不休,悬红的奖金无人去揭榜。
       玻璃门一响,周铁和那个气焰偃息的男人走出来,也不知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那个男人变得很乖巧,一脸的猥琐和谄笑。鬼使神差地,左小青觉得脑海里登时一空,天清地明。她冲着迎面走来的周铁,随口说:
       “算了,碎了就碎了,也不是他故意砸掉的。”
       周铁一怔,显然被置人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周铁的眼神询问着,左小青又重复上一遍,周铁便一下子红了脸,搓着手,进退失据一般。店里的女大学生打扫完,端着一簸箕水晶片出门,往街边的垃圾箱走去。左小青发现,在灼灼的日光下,水晶像一块魔方,变幻出七彩的光晕来,射入眼睛。
       “不,我照价赔偿,是我太冲动。”肇事的男人说。
       周铁绽笑:“那还用说?你当然得赔了,哪天赔了,哪天还你的证件。”
       “是是是,”肇事的男人抠着头皮,终于醒过来了,堆着额纹里的笑意,点头哈腰地说,“说到做到,求你千万别举报到我单位,现在市上抓得厉害,我怕丢了饭碗。”
       周铁说:“好吧!三天之内。”
       左小青并不觉得刚才有什么过分,她是真心的。照她的猜测,这一男一女绝对是在布置新房,准备踏入婚姻生活。为了一件水晶制品,给他们往后的生活留下恶劣的阴影,于谁而言,都是划不来的事。东西有价码,情感却是无价的。但周铁下了断语,左小青也不好再去争辩。于是,她心平气和地跟那个汗颜不止的男人告了别,盯着周铁,不知该说什么感激之类的话。
       “放心,他会来的。我扣下他的证件了,跑不掉。”周铁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左小青眉头一挤:“太感谢了,等乔顿回来,再当面谢你。”
       “嘿,说哪门子话呀?拿我当外人?”周铁折转身子,嘿嘿地揶揄了几声,忙说,“我还有事,先走了。有事的话,给我挂电话哦。”
       左小青心说:我哪知道你的号码呢?
       临近中午,左小青给两个女大学生交代了几句,挎起包,准备照计划把下午都消磨掉。因了上午的事件,女大学生们受了委屈,喋喋不休地控诉着,明里暗里地讥讽左小青,埋怨她应当叫肇事者加倍赔偿才是。望着一屋子的水晶制品妖娆妩媚地散射着脆弱的气息,左小青想起那一对男女间本应有的一种隐隐的情愫来,多像一件失手就能打碎的水晶。她生疑地觉得,他俩人肯定还在为这件唐突的事闹别扭,一时间,她觉得太不该。左小青不想多嘴,扭着胯,跳上了一辆绿桑。
       夏日的午后,应该是用来一寸寸消磨掉的。左小青热爱盛夏的感觉,满街流淌的都是成熟的音符以及日光、街树和花草们透出的丛丛馨香。她明白,她一旦走在街上,凹凸毕现的身材和一步三摇的曲线,加上娇媚端庄的长相,一准能赢得很高的回头率。虽说她已是一个成熟的少妇,可内心里还残存着少女时的那一分矫情和天真。
       “蒸不蒸?”
       原嫒哦哦哦地说:“桑拿呀?嘁!我才不想去跟你扮演一对怨妇,赤条条地坐在破木房子里,被烟熏火燎地烤肉哪。我是干净的,灵魂也洁净。”
       “怎么说话呢?”左小青蹊跷道,吃了一记闷棍似的。
       原嫒神秘地说:“嗨,我心归主了。我也要拯救你,叫你脱离这个苦海。怎么样,晚上你跟我一起去唱圣歌,介绍你认识一些兄弟姐妹,共同赞美主?”
       “你信教了?”
       原媛来了劲,像背诵课本样地嘀里嘟噜了一阵。左小青硬是一句也没听懂,离奇得像哈利·波特与魔法师一样。左小青想,原来叛变是这么容易呀?前一段你还跟我花天酒地胡吃海塞,在这个红尘滚滚的世上扑腾来扑腾去,转眼就能放下屠刀?左小青哼哼唧唧地听着,一团乱麻样,找不见线头来。
       “……赞美主!我心归主!”原媛道。
       “问你的上帝好!”
       左小青心里腻腻的,觉得车窗外的风都散发出一删巴皂般的气味,黏稠得紧。不用问,计划好的一切,都被原媛神神叨叨的话给打乱了。左小青叫司机掉转方向,不想去洗浴城蒸了,更不想和一帮袒胸露腹的陌生女人坐在热气腾腾的木房子,云遮雾绕,赤裸裸地相对。一念及此,左小青咳上一声,打断原嫒的布道,说:
       “嗨,我家里那一套家具怎么样?我想全送给你。”
       原媛哦上一声,不知所以。
       “是这样,”左小青怕原媛多心,赶忙解释说,“上次送你的那一套也该淘汰掉了,样式太难看。我准备换新的,你要是喜欢我现在的这套,你搬去好了。”
       “我心向主!”原媛回答。
       左小青顶着一脑门子的疑惑,下了车,登上吉利大厦的电梯。在亲水小区里,左小青和原媛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每次去斗地主或锄大地,基本上都是她和原媛支的场子。就算打升级,也是她们俩做对家,丝毫不给旁人反攻复辟的机会。现在好了,一夜之间,原嫒被看不见摸不着的上帝慑服了,捉走了她的灵魂。左小青想不明白,这究竟是喜兆?还是凶兆?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能说变就变,把灵魂作了价?左小青狐疑不止,断定原媛的心理一准出现了某些病变,有了不大不小的疾患。电梯停在了十三层,乔顿的公司租下了半层楼面,气势颇大。
       “我来开张支票,金额别填。”左小青开门见山地说。
       “小青姐,我怕不能帮你这个忙,乔总早吩咐过的。我不能破坏制度。”
       “制度?”
       左小青落了座,看见公司的会计展展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无辜样。半层楼都被巨大的落地玻璃分割成不同的区间,清一色的蓝调风格,显得清新悦目,有一种良好的秩序感和工作氛围。在本地,吉利大厦属于租金只涨不落的高端写字楼,由英国的一家物业管理公司打理,走廊里铺着雪白色的纯毛地毯,二十四小时环绕着若有若无的轻音乐。左小青一进门,很多员工都看见了,对她含笑致意,表现出对老板娘的客气与距离感。
       平时,左小青难得来光顾一趟。乔顿也经常叮咛,叫她别掺和进来,车走车道,马走马路。乔顿出资开了水晶工艺店,就是为了防左小青插手公司的业务。
       “我开还不行呀?难道,我是外人呀?”左小青问,不怒自威的口气。会计是一个中年妇女,是乔顿花了大代价挖来的,但嘴里仍尊称她是“小青姐”,先矮下了姿态。左小青等着回话,杏眼圆睁。“小青姐,你别难为我!没乔总的话,我是断断不能给你开支票的,这是制度,不能破
       坏的。”左小青瞧见她在搓手,一副局促的冷漠样,指根里嵌着一枚钻戒,细若游丝的新款式。她将目光收回,自己找台阶说:“那好,我给乔总挂电话,叫他亲自给你说。”会计含含腰,垂手肃立,对她的通情达理表示感激。
       左小青踅至门厅外,在一处拐角里拨了号码。响了很久,乔顿才接听起,冷不丁地问了水晶店的事情,并说周铁给他汇报过了,已摆平了。闻听此话,左小青心生厌恶,觉得周铁一准是在邀功,目的不纯罢了。左小青忙说了支票和家具的事,并说自己已交了订金,该提货了。乔顿嘴里吧嗒吧嗒抽着烟,默然良久,才提上一口气说:“喂,你能不能消停一下,你把生活过成了游戏,在过家家吗?怎么三天两头要换家具呀?”
       “特好看,北欧风格的,简约、细腻,又是钢木结构的。”左小青引导说。
       “没记错的话,你是半年换一次,换得我在家跟住宾馆似的。”乔顿不松口,执拗地驳斥说,“左小青,这么办,你干脆连我也换了,图你自个儿的新鲜劲吧。”
       “乔顿,你啥意思?”
       乔顿闷声闷气地说:“没意思,你爱咋的就咋的,支票没门儿,还有没有规矩?”
       “你不爱我?”
       “嘿,”乔顿冷笑着,像早料到左小青会有这一手,一字一顿地说,“这和爱不爱你没关系。你自己造吧,卖掉你的那些烂玻璃水晶,你买航空母舰,我也没意见。”
       左小青火了:“你在哪里?和哪个妖精在一起,竟然这么说话呀?”
       “别上火,也别当悍妇。”
       “那好,既然你不爱我,也不爱这个家,你就别回来住。”左小青踢着玻璃门。玻璃内的员工们瞧出了她脸上的愠色,都倒抽凉气。“你可别后悔哦,乔顿,我不会再求你的,这个家也不是我一人的。”左小青威胁道。
       左小青觉得一上午都不顺,真的跟踩了一脚臭狗屎样,心里堵得慌,憋屈得想砸碎一面玻璃,听个脆响儿。吃了乔顿的数落,左小青却不愿被人识破,调整完表情,又走进门厅里,对会计说声乔总正忙着,不便之类的托词。临走时,左小青带些安慰的口气,捏起会计指根里的钻戒瞅个不停,连连赞美了几句。钻戒是盘丝状的,形如一个“8”字,底托上是一粒约莫一克拉的粗钻石,不大值钱。待会计的神经慢慢松弛,脸上露现惊喜时,左小青抬起右手无名指上的钻戒递过去,叫会计也欣赏一下。不用问,左小青戴的是白金的,底托上嵌着一粒精磨钻石,足足有三克拉重。
       “你从新凯悦买的吧?”左小青问。
       会计指给她看底圈内的标记,果然。
       左小青懒懒地说:“我也是,前一阵从新凯悦珠宝钻石展上订的,是比利时的一流工匠设计的,现在成了绝版,只此一件。”
       “哪能跟你比哦,小青姐。”
       左小青觉得很受用,一上午的心理损失好歹补回来了。末了,左小青加重语气说:“新凯悦发生了抢劫案,还死了一个叫肖依的员工,听说他们香港总部要撤资,要关张走人喽。这下,我的这玩意就更是绝版了。”
       走在街上,夏日的长风吹拂,衣袂飘动。恍惚中,左小青觉得自己也是绝版一件。
       傍晚时,左小青冲完凉,裹起一身睡裙,吃了碟西瓜。一人夏天,她很注意瘦身,不光在嘴上,还时常拽上原媛去洗浴城蒸一蒸,消耗掉多余的脂肪。现在原嫒叛变了,去唱什么圣歌,谁说得清呢?于是,左小青不想一个人再钻木房,与一堆炭火蒸汽为伴了。吃上几口,左小青摊开从楼下报箱里取回的一摞报纸,展开来,对着电视里反复轮播的新凯悦抢劫案的画面,仔仔细细地对照起来。昨晚上,在林兰家里时,冶平平的话给她落下了心病,一直挥之不却。
       念及冶平平的名字,左小青就想起一句本地的土话:蜜蜂把头给叮肿了。在亲水小区里,冶平平属于那种为人招摇的主子,咄咄逼人,一点小亏也不肯吃。她丈夫挂职去了外地,挂职是镀金的另一套说法,前头的路一片灿烂。冶平平落单在城里,日头一落,她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呼朋唤友地支场子,把黑夜当白昼,又将白天当作黑夜来打发。好在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嘴上没遮拦,刀子嘴豆腐心。
       但左小青却很在乎她的话,因事关乔顿,还关乎珠宝店抢劫案——这跟抢银行有什么区别?照样是杀头的死罪哦。左小青想。
       她仅仅是好奇,左小青对乔顿还是蛮有把握的。
       ……开始了,又是那些闭上眼都耳熟能详的细节。一个家伙戴着头套,卡住了新凯悦员工肖依的脖子,卡在墙角里,做了人质。另两个以真面目示人的歹徒,猖獗到了极点,狼吞虎咽地往提包里塞着珠宝钻石。左小青盯着看,渐渐地生疑。她搞不明白,一帮沆瀣一气的歹徒,一准预谋策划了许久,可干吗如此不一致——一个戴了头套?另外的却吹胡子瞪眼地露脸,赤裸裸地公然作案?难道,他们就不知道有监控设备吗?
       接着,左小青瞧出了破绽来。其中一名歹徒冲向柜台时,—瘸一拐的姿势,说明他身有残疾,至少是一个跛子。抢劫完,三名歹徒夺门而逃时,一个家伙恶念顿起,蓦地折身返回,对着地上躺着的肖依射出了子弹……画面被打上了马赛克,模糊不清。左小青一连换了几个频道,详读了这一段落,心里忽地晴朗起来,嘴翘得老高,挂上了释然和欢欣。很显然,这个开枪行凶的家伙是个左撇子——枪在左手里举着。
       这么一来,跛子和左撇子的特征,当然和乔顿挂不上号。
       左小青颠三倒四,对着报纸头版上的摹拟素描人像看上半天,两幅很虚幻的五官与头型,也离乔顿相去甚远,丝毫不搭界。再者说,歹徒的嘴角上挂着残忍和冷漠,像一道饿纹样,嵌进口腔里。相反,乔顿是个成天嘻嘻哈哈的人,皮肤整洁得如熨斗滑过一般,心情上连一指甲盖大小的乌云都不见。他怎么会浪费自己?冶平平绝对吃错了药,要么就是手气太差,反拿自己穷开心。
       念想至此,左小青兴奋起来,拨通了乔顿的电话:“嗨,吓死我了,一整天都跟揣着兔子似的,坐立不安哦。我还当你抢了新凯悦珠宝店呢?”
       “你神经呀?几点了?”乔顿冷言冷语。
       左小青望望时间,嘟哝说:“这么大的案子,还死了人,全世界都知道了,能不害怕吗?小区里的人都说,你和通缉令上的那个歹徒长得一模一样呢。”她意犹未尽,腿搭起二郎桥,脚趾踢着茶几上的一颗橘子,“真的乔顿,刚开始还替你担心来着。不过,现在好了。我知道歹徒是一个跛子,还有一个是左撇子哎。”
       “求求你,饶了我罢。”
       脚跟一砸,橘子掉下来,滑远了,钻进柜子下。左小青矮下身,瞅不明白,继续说:“老公,我害怕,想叫你抱着我睡。发了大案子,人人自危哦。听见窗外的风,我就浑身哆嗦。我现在子宫抽着痛,我想跟你做爱,就现在,就在电话里头。”
       “嘁!”乔顿低声说,“左小青,我在外头忙,你消停一下,好不好?”
       左小青咬牙说:“不嘛。”
       “你自己对付吧!”乔顿很粗鲁地挂了线。
       三
       左小青挨个儿挂完电话,在家里支起场子。
       不斗地主也行,不锄大地也算了,她笃信自
       己玩上几把,就能将双抠玩精,不会掉队。早上起得迟,她撒了懒,便想给自己放一天假。为此,左小青还下楼拎上来几袋时令水果和一箱伊利优酸乳,又从冰箱里掏出一堆萨其马、巧克力派和果冻,静等牌手们上门做客。林兰住对过,一双木拖鞋踢踢踏踏地进来,仰身躺倒在沙发上,四肢朝天,大呼困死啦、困死啦的。一问,原来她们鏖战到了半夜,凌晨才分的手。
       左小青觉得又被冷落了。仔细一想,怎么半夜没听见对过的门响?
       果然,冶平平带着一个脸熟的女人进门,眼眶上都画着黑圈,仿佛三只走错了门的大熊猫。左小青赶忙撕开优酸乳,一人递给一罐,又洗了水果,宰开西瓜。冶平平非要和林兰玩对家,左小青拗不过,就和那个脸熟的坐成对门。她的名字很拗口,左小青也不经意记,甩过牌,干脆忘掉了,只能喂喂喂地称呼。洗牌时,手碰在一块,又闪电般地缩回。左小青望去时,对方的眼睛里储满了水一般的慈光,和善得紧。
       左小青本是生手,初学乍炼,想凭对家提携一把。没料想,对家更是懵懂得要死,连连掷出臭牌,被捉个正着,搞得林兰和冶平平一方扶摇直上,一口气打到了九。俗话讲,没娘的娃娃天照应。左小青迷信起来,进了趟厕所,打上几遍肥皂,搓完晦气,又将牌连洗三遍,手气终于换了回来,满把的主分,指哪儿打哪儿,对家也随大流,翻了身不说,还连剃了对方五次光头,比分反超。左小青一得胜,心里便骄傲起来。
       但骄傲劲很快就荡然了。她发现,林兰和冶平平在桌下出老千,频频换牌。
       这就叫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左小青越打,眉头皱得越紧,能夹进一分的硬币去。对家憨笑,有一股逆来顺受的媳妇劲儿,傻呵呵地支应着。林兰和冶平平翻了身,想乘胜追击下去。左小青一推牌,连喊:“歇一会儿,歇—会儿吧。”
       休战阶段,三个熊猫女人鼓起腮帮子,吃得兴趣盎然。左小青瞧见对家傻笑完,抬身跑去厕所,制造出一阵激烈的溺尿声。接着,又是一阵寒寒宰宰的鬼崇声,鼠啮的感觉。左小青脑中出现了一幅很恶劣的画面。她随后进了厕所,弹眼落睛,垃圾篓里塞着使用过的卫生巾,马桶里经血斑斑,拿这里当街上的公厕啊?左小青气不顺了,盛了满满一桶水,站在门旁,恶狠狠地泼去。水声四溅,好歹冲净了马桶,眼不见为净。
       心绪一坏,手气也好不到哪儿去。或许,这也是连锁反应吧。
       左小青潦草发牌,连桌上的牌面都懒得瞧一眼,肚子里一个劲地懊悔连连,悔不该支场子,招呼这帮子姑奶奶来大闹天宫。请神容易送神难,她硬着头皮坚持着,抽空给水晶工艺店挂了电话,问了问情况;又给几个供货商说了阵话。左小青的异常没引起旁人的警觉,她们偷牌的偷牌,打暗号的打暗号,全然没将左小青搁进眼里。冶平平和林兰成功登顶了,又接着打二。左小青忽然喷出个哈欠,收拾住纸牌,盯视着冶平平问:
       “嗨,你消息灵通,那个新凯悦珠宝店的案子破了没?报纸天天登,电视夜夜播,都是铜墙铁壁了,咋还没抓住那几个坏蛋呀?”
       冶平平指着鼻尖,讶异说:“小青,你问我?”
       “嘁!不问你问谁?谁不知道你家老公是个副地级干部呀,消息肯定灵。”左小青话至嘴边,忍了忍,但还是控制不住舌头,一股脑地说下去,“嘿,我都能猜出是谁作的案。不骗你们,我研究了几晚上电视,我发现有一个歹徒是跛子,有一个绝对是左撇子哦。”
       三个熊猫女人格格格地笑,林兰甚至挤出了泪花花,噙在眼角上。
       “真的,”左小青沉陷在陶醉里,没顾上旁人的情绪,继续说,“我发誓,我连水晶制品里的一点点瑕疵都能发现,两个大活人,那就更不在话下。”
       林兰问:“知道奖金多少万吗?”
       “30万。”
       林兰讥笑说:“妈的,那干吗还不去揭榜呀?嫌人民币烫手?”
       左小青吞吞唾沫,辨识出林兰话里有话,但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嘟哝着,翻了翻眼白说:“也就是这么一猜罢了,你还真当我是福尔摩斯,能掐算阴阳,能断风水啊?就算我去举报,还不知道公安局的门朝哪个方向开呢。”
       “30万,顶你水晶店全年的赢利吧?换了我,我就去揭榜。”林兰伶牙俐齿,故意逗引着,一步步挖坑说,“政府绝对兑现。海南的一个人举报了马加爵,照样拿上了奖金,还披红挂绿地上了电视节目,成了明星哪。”
       左小青摇摇头,喝口果汁,很认真地说:“抢劫杀人是死罪,该千刀万剐的。这种赏钱,你也敢拿敢花?那跟吃人血馒头没啥两样子,会一辈子做噩梦的。”
       “哼,哪一张钞票没充满血腥!”林兰很哲学地说。
       “嘿,小青,”冶平平抢过话茬,吐吐舌头,露出一嘴龅牙和紫红色的牙花子,一脸怪相地说,“及时举报,提供线索,检举揭发犯罪嫌疑人,乃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再说了,你左小青也该大义灭亲,千万不能受株连啊。”
       左小青腾地跳起,指着冶平平鼻子说:“你啥意思?”
       事情忽然起了变故,冶平平的玩笑开大了,可她还浑然不知,依旧一本正经地作势说:“谁不清楚,通缉令上的一个人跟你家乔顿长得一模一样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货色。哎,你家乔顿好几天不见喽,去哪儿避风头了?”
       “去你妈的!”
       左小青跳起脚,抄起茶几上的烟缸,直直砸过去。冶平平一躲,烟缸擦过肩头,摔碎在地上。林兰扭住左小青胳膊,往隔壁屋子拽,可左小青仍不依不饶。她掉转枪口,冲着刚才的对家吼叫:“妈的,你笑什么笑?你以为你笑得生动呀,一脸的蠢相;跟个面瓜似的。你滚出去,从我家里滚蛋。”对家的表情僵在脸上,尴尬无比,挪着步子,疯了样地跑出门。林兰拽不住,左小青使出了吃奶的劲,母兽似的挑衅着。冶平平悻悻地站着,绞着十指,沉郁地说:
       “你玩不起吧,连个玩笑话都听不懂呀?”
       “玩笑话?”左小青嘁的一声,“你给我家乔顿泼大粪,给他身上栽赃,这也是开玩笑?抢珠宝店和抢银行是一样的性质,要掉脑袋的。你红嘴白牙地栽赃,我哪儿招你惹你了?”冶平平不想火上浇油,气馁地坐下,抱住头。林兰捂住左小青的嘴巴,但控制不了她的身体。左小青扑上前,继续说:“别当我眼里没水,你冶平平绝不是省油的灯。你男人下地县挂职,你在搞婚外情,养了野汉子。上个月,你冶平平还去区人民医院打了胎,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去的,对不对?”冶平平脸上横着一个问号,羞得面红耳赤。突然,冶平平欺身而来,抬手给林兰一记响亮的耳光,怪罪道:“妈的,你是不是多嘴多舌,给左小青这个泼妇告了密?我拿你当朋友,你却出卖我。”林兰很无辜,也被耳光打蒙了,眼神憋屈地望着她。左小青怔了怔,咬着牙说:“你刚才骂我什么?你说我是泼妇?”话未停,左小青又顺手举起花瓶,远远地掷过去。冶平平灵巧地一闪,花瓶砸在家具的玻璃镜上,哗啦一声,巨大的玻璃镜淌下来,碎成了一堆泥。林兰醒过来,扯住左小青的手,质问冶平平说:“谁给左小青告的密?你叫左小青说说,我给她说了你的
       烂事吗?你那点破事,早就在小区里传遍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犯得着捣你的是非?”
       冶平平火了,揪着头发说:“妈的,我的隐私只告诉过你林兰,难道是别人呀?”
       “左小青,你给我作证,我嚼过这样的烂舌头吗?”林兰刚拽住左小青手,就被左小青扒拉开,躲开几步。林兰孤立无援,求救样地瞥着左小青。左小青盯着一地的碎玻璃碴儿,出了一会儿神。屋子里狼藉不堪,看不见的狼烟四起。忽然,左小青格格格地笑起,笑得另两个人摸不着头绪。笑停了,左小青有气无力地说:
       “滚吧,赶快滚。”
       冶平平和林兰戳着,腿上灌了铅,各自都是一肚子的委屈,想找回清白的念头被掐死了。左小青又咆哮一遍,见她们没动静,鬼魂附身地拣起一块碎玻璃,在家具表面胡乱划起来。刺耳的刮擦声,钻进耳廓里,像要把耳膜抠出来似的。左小青越划越激动,眨眼间,家具就变得面目全非了。停住手,左小青忽地将碎玻璃横在腕子上,想割血管。
       “滚不滚?你们不滚的话,我就切了。”
       冶平平和林兰仇恨地对视一眼,像两个陌生人样,一前一后跑出门。听见对过林兰的门哐啷碰上,左小青将碎玻璃丢在地上,扬眉吐气地说:
       “妈的,一帮胆小鬼,脓包!”
       女人打群架,男人扯是非,基本上是现在的社会风尚。左小青并不觉得过分。踩着一地的狼藉,她终于找见了一条快乐的理由。这使她喜从心生,一下子晴朗起来——我把人都惹光了,但也出了一口恶气,她想。中午时,左小青关上窗帘,坐在薄暗里,吃光了茶几上的食物,打着嗝,钻进了被窝里。隔壁没什么动静,想必林兰在慢慢泄火。倒是地上的一层碎玻璃,隐约地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仿佛一群小白鼠,明目张胆地来寻衅滋事。左小青颠来倒去地烙饼,身子很沉,但睡意全无,双眼在被子里瞪圆了,听着地上的琐碎声,拨了号码,对乔顿说: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了,就认得你一人啦。”
       乔顿像在船上,汽笛阵阵:“咋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去医院瞧瞧吧。我现在去重庆,临时有个项目。”左小青翻个身,将一侧的枕头压在身下,嘟哝说:
       “浑身不舒服,尤其是子宫,抽得痛,想叫你来揉。”
       “嘁,你性骚扰啊!”乔顿低下声,很色地嗔上一句,嗓门陡升,“喂,给你讲个最新的段子。猜猜看,一年到头,男人和女人最怕的日子是哪一天?”一般来说,左小青不动这个脑筋,因为乔顿会很告诉谜底的。左小青掀开被子,懒散地摊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说不上原因,晚上的毛病忽然提前发作起来,浑身奇痒,皮肤下滚沸着,仿佛一把图钉藏在里头。左小青捏住胸,掐了掐乳头,想用痛点来转移一下注意力。她脖根夹着听筒,听见了缭绕的汽笛声。果然,乔顿卖完关子说:
       “告诉你,男人最怕1月30日,女人最怕12月1日。”
       左小青愣了愣,猛地喷出笑来。乔顿意犹未尽地说:“听话,耐下性子等我回来。要是想入非非的话,就去读几本革命书,辞典和经济书也成,读读全国劳模姚明和航天英雄杨利伟的传记,余秋雨和周国平也管点儿用,净化一下灵魂。”
       “我把人都惹光了,没朋友了。”左小青心情一沉。
       “怎么会?”乔顿嘿嘿着,像如来佛攥着手心里的玩物,心知肚明地说,“你们这帮闲女人呀,隔三差五就闹腾一下,过后还不是好得跟同性恋似的?脸上都长了狗毛,说翻就翻,一夜之间也能和好如初,穿一条裤子。要是错在你,别急,等我回来去办一桌开盛M的捞饭,给她们赔罪就是了。”
       “爱不爱我?”左小青蓦地问。
       乔顿说:“又咋的,搭错线了?”
       “你说,到底爱不爱我?”
       乔顿将球踢回来,叫左小青自己填答案。
       左小青沉下声:“乔顿,要是我像新凯悦珠宝店的那个肖依一样,被歹徒劫持的话,你会不会来救我?昨晚上我做噩梦了,半夜里被吓醒来,一宿都不踏实。我梦见我被劫持了,歹徒卡住我的脖子,逼我站在墙角上,还有一把枪顶在我腰眼上。我怕极了,心里一直在喊你。可你站在街上,理也没理我,像看热闹的路人似的。”
       “嘁,你咋会成人质呢?”
       “谁说不会?昨晚在梦里就当了一次人质,保不准真有歹徒冲进水晶店里,把枪顶在我的脑壳上哪。”左小青讪讪道,意识里一片水汪汪的。
       “
       “绝对不会,谁会抢水晶呢?不值钱嘛。”
       “你说什么?水晶不值钱?”左小青问。
       “当然,”乔顿蛮有把握地说,“要是我,我也会瞄准银行和珠宝店,谁去抢一堆水晶玻璃呀?除非……”
       左小青追问说:“假设呢?假设我真被歹徒绑了,成了人质呢?”
       “你脑子进水了。”乔顿不耐烦地说。
       她的提问无果而终。但和平时起了冲突,乔顿愤怒地挂线不同,线是丝丝缕缕断了的,留下了问题的尾音。左小青再打过去,电脑提示说,不在服务区。左小青带点憾意,从乔顿嘴里没掏出答案,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在她的意识中,一艘渡轮已进入了三峡地带,两岸猿声啼不住,峰峦耸峙,一水碧翠,乔顿自然是没了信号。她在心里谅解了乔顿的粗鲁,准备下一次再拷问他。
       傍晚时,左小青推开窗子,目光搭在对面的C座上,想探视一下原媛在做什么。云压得很低,有一种山雨欲至的前兆,空气里浸满了水分。原媛的窗户紧闭着,一袭蓝色的帘子遮住了里头的内容,灯火杳然。原媛是异乡人,租住在此。她是市内最显赫的健美俱乐部的女子教练,和那位早逝的马华一般,常常出现在电视上,蹦蹦跳跳的,将娇媚的身材和一些似是而非的瘦身手段传授给大家,火暴一时,收入自然不菲。左小青没瞧出究竟来,含了沮丧,拎起挎包,走出了亲水小区的电动大门。
       这样,左小青碰见了临夏来的苏四十三。
       在本地,临夏(古称河州,中国穆斯林的聚居地之一)来的民工们几乎垄断了旧家具旧电器市场。他们戴着白号帽,骑辆自行车,穿街走巷地吆喝。城里的居民们淘汰下的家具和电器,都被他们以极贱的价格收走,然后粉饰一新,再加价卖进山里,赚些过水钱。但苏四十三的脑筋活泛,他清楚穿街走巷一般收不来贵重的东西,心里一贼,他就天天盘踞在亲水高档小区外,眼观六路,守株待兔。
       左小青一共向苏四十三卖过三回家具。都是新款新式的,但她瞧不上眼。在苏四十三眼里,左小青是财神奶奶,说不定也是个败家子,好端端的东西,说扔就扔了,价钱还能压低,跟路上拾到的一样容易。苏四十三袖手蹴着,见了左小青,砌满笑说:
       “啊是,忙呢?”
       左小青站定,眼神盯着苏四十三,犹豫不决。末了,她咬咬牙说:“老苏,就你一人呀?再有没有帮衬的伙计?”
       苏四十三一抬屁股,抄起一捆盘绳,掸了掸裤子上的灰,做了肯定的回答。
       进了门,左小青指着客厅里面目全非的家具,对苏四十三和两个伙计说:“都捆起来,全都拉走,我一见它们就心烦。”苏四十三应上一声,眼放贼光,把笑压在舌根下,动起手来。与以往
       一样,左小青没先谈价钱再出货,逼着对方让步。她懒洋洋地坐下,有心无心地瞧着一帮人忙活。左小青明白,反正卖不出几个小钱,还不如趁早打发掉,省得碍眼。在内心,她还感激了一阵收废品的民工们。要不是有这么个市场存在,一堆废物还得自己消化,劈成柴火,也架不起一堆火。再说了,小区的物业管理很严,谁家淘汰的废物,谁就要就地解决掉,这得花不少钱。苏四十三和手下腾空了家具,乱七八糟地堆在沙发上,将柜子和衣橱等等挪至客厅,一扔盘绳,横七竖八地捆了个结实。
       柜子们像被押解的一群罪犯样,捆着绳索,无辜地站在客厅里。
       左小青打开几罐饮料,递给他们。她脑子里盘算着新的布局,想象中,北欧的那一套家具已横陈眼前,像魔术师的手腕一抖,家变成了新的格局。这么一来,她心绪快乐起来,对苏四十三说:“老苏,你什么时候拉走?越快越好哦。”苏四十三回话说:“尕娘娘,捆完了,我腾出手去租个车子来,一趟子拉走。”尕娘娘是尊称——长了一辈,供在桌子上的客气话。左小青很受用,抿嘴说:“《花儿与少年》是你们那里的民歌吧?你会不会哼唱几句?”苏四十三脸一红,乖巧地说:“啊是,尕娘娘情绪好的话,我就给尕娘娘漫上一曲,也不嫌尕娘娘笑话嘛。”左小青点头,递耳聆听。苏四十三是跑过江湖的能手,没啥拘束,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攥成个喇叭筒,搭在唇边。
       长江黄河是长辫子,
       青海湖是耀人的镜子;
       我俩说下的一辈子,
       三两天,你就变了个样子。
       苏四十三脸红脖子粗地吼着,挣得鞋都踢下来,气味不佳。左小青赏给了几记掌声,叫他接着再唱。苏四十三跑了趟厨房,灌了一肚子生水,挺了挺胸,甩着头发再漫一曲。临夏方言难懂,但左小青悉数明白了歌词,还跟着瞎哼哼几句。
       鸽子飞了(者)鹰没有飞,
       鹰飞了铃铛儿响咧;
       身子毁了,心没有毁,
       心毁了咋这么地想咧……
       左小青鼓完掌,指着一客厅的家具说:“算了老苏,不跟你砍价了,你都拉走吧,就算你唱歌付了账。”苏四十三怔了怔,含着腰说:“啊是,尕娘娘要是真心喜欢漫个花儿,改天我给你捎几盘磁带来?”左小青甩甩手:“别讨好我,我还得谢你哪。”
       四
       周铁给左小青挂来电话,说有要紧的事商量。
       其实,左小青早忘了那码子事。水晶店的规矩是规矩,但出门进门的,碰烂一两件水晶制品,本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供货商那头还有搬运损耗一说,讨价还价的空间也大。接到周铁的电话,左小青犹豫片刻。她先前和周铁只打过一次交道,现在周铁相邀,她觉得唐突了些,况且周铁事先给乔顿反舌邀功,已让她隐隐地不快。犹是如此,左小青念在周铁跑过腿的份儿上,盘算一番,决定去“北回归线”赴约。临出门前,她仔细化了妆,不想给乔顿掉价。
       淫雨连绵了多日,左小青举着伞,在小区门前打车。半小时过了,一辆辆绿桑都客满,像捣乱样地轧着马路上的积水,溅起水花,一闪而逝。
       没辙了,左小青回到楼下,从地下停车场开上来一辆白色的丰田威驰。车是乔顿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半年前才考的本儿。平时,左小青一般不去动它,她觉得打车最方便,再说水晶店前不许停车,扣分罚款倒在其次,主要是她的车技还半生不熟,一上路,心就狂跳,手脚不太给劲。路上严重塞车,遇上下雨天,信号灯也不管用。机会来了,一辆救护车拉响警笛,趟出一条路来,左小青紧踩油门,跟了上去。
       “事情不妙。”周铁说。
       刚一落座,周铁便开门见山。“北回归线”是酒吧,另供应西餐和印度抛饼什么的,周铁将单子递给左小青,她摆摆手,随便。现在的酒吧都被牌友们占据了,周遭净是斗地主玩双抠的人,沸声盈天,嘈杂四起。拗不过时,左小青点了一客冰激凌球,草莓的。周铁诧异地盯着她,似乎在问,这么冷的天?左小青说:
       “上火了,吃这个泄火。”
       周铁严肃地说:“小青,你那件事有点不妙哦。我给那家伙设的期限过了,可他没来电话,我就有些生疑。结果呢,我打电话问那个单位,对方回答说,他们根本没这么个人,说得很确凿。”咖啡液沾在周铁嘴角,左小青想递一张纸巾,又忍住了。
       “哟,是吗?”
       “他妈的,扣下的证件也是假的。花百十来块钱,能在街上的证件贩子手里买到。” 左小青仰脸,讪讪地说:“那咋办?他是存心捣乱吗?”
       “他逃不掉,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记住了他的长相,化成灰我都认识的。你放心。”周铁说得慷慨,一副胸有成竹的激昂样子,“只要作案,他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人算不如天算,就像去抹掉灰尘的痕迹,却总被灰尘出卖一样。干警察这一行,也许这就是我们的乐趣所在。小青,我能从街上捞出他来的。”
       “怕他是来找茬的,黑社会的人,故意砸场子,收保护费?”左小青道。
       “没事儿,有我呢。”
       “那就白砸了?一件特漂亮的水晶钢琴哦。早知道,我自己留着算了。”在意识中,一只玲珑剔透的三角钢琴站在空气里,停了三秒后,被失手掉下。水晶里藏着一只嗓子,在地上尖叫,留下—地破碎的景象。“真的,我挺喜欢它的,迟了一步。”她唏嘘道。
       周铁问:“得多少钱?”
       “物超所值罢。”左小青慵懒地回话。周铁没弄明白,再问。左小青含混说:“标价是2880,但遇上真心的人,不值这个数。”冰激凌冻得拔牙,吞下一口,像有一枚铁蒺藜钻进肚子里。左小青吐着气,嘴巴前一缕白色的痕迹。
       “哦,我明白了,伯乐和良骏,忠臣与明君,对吧?”周铁智慧地解释。
       说话至此,左小青便不打算深入下去了。她甚至有点嗔怪,这么点破事都没办成,在电话里一通气不就得了,干吗还邀自己跑一回冤枉路呀?她环视周遭,盯住了吧台上的一块黑板。上头注明:7号桌,斗地主,三缺一;16号台,双抠,三缺一,要求女性爱好者参加,云云。左小青一时技痒,抬起下巴,捕捉着7号和16号桌的动静。一分神,左小青发现周铁的目光焊在自己脸上,狐疑不止。
       “来份西点?”
       “不了,我得赶回去。”
       “雨大了,别着急嘛。反正乔顿出了远差,你一人冰锅冷灶的,吃了再说。”
       一般而言,逢上雨天,这个城市的女人们就有了吃火锅、打双抠、斗地主的借口,熬夜也在所难免。满街的火锅店绝顶爆满,空气里净是馊臭蒜泥的恶劣气息,黄河两岸也成了麻辣车间。周铁一说,左小青觉得在理,心里一懒。她寻思,吃是小事,可回家后也支不起场子。亲水小区的女人都惹光了,谁还给脸色看呀?透过落地窗望去,白色的丰田威驰在雨中静静泊着,优美的弧线,像一个娇美的女人落魄人世,无人问津。
       “开车来的?”
       左小青点点头。
       “嘿,那可得当心呀。”周铁一皱眉,展展手,“现在单身女人开车,危险可大了去了,尤其是开高档车。最近读报纸了吗?杭州、沈阳、上海
       等地,频频发生单身女人被劫的大案要案。沈阳的一案,歹徒被当场击毙,可人质也被割断了喉管,没抢救过来。”
       “真的?”左小青一抽搐,捏扁了冰激凌盒子。
       “白纸黑字的,那还能假呀?再说了,我就是干这一行的,消息绝对可靠。”周铁穿便衣,但举手投足真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么回事儿,眉宇间有一丝英武之气。周铁继续说:“关键是女人要有防范意识。比如开车,先瞧瞧周围有无可疑人员徘徊不去,再去开车门。等进了车,先不要打开窗子,要紧的是及时关门,等车上了路,就安全了……”左小青听着,牙齿咬碎了冰激凌的拨片,嚼出一股木头味儿来。
       “他们图啥呀?劫了车,目标那么大,跑不掉的。”
       周铁攥着拳,杵在桌沿上:“有时,他们什么都不图,就为发泄对社会的不满,疯狂报复社会。作这类案的,净是些丧心病狂的家伙,精神分裂,人格也分裂了的。当然,也有不少是图钱财,绑架了人质索要赎金,但往往命丧枪下。我们警察也不是吃素的,花纳税人的钱,得保一方平安不是?”
       “哼,图钱财,还不如去抢银行珠宝店,犯得着伤害无辜平民吗?”左小青道。
       周铁—悚:“你真这样想?”
       “哦,也就是这么一说罢了。”左小青涨红脸,登时觉得失言了,手不知往哪里搁,索性支起下巴,像个小学生样地眨动眼睫,冲着周铁盯个不休,“对不起,我冒犯了你们警察,电视剧看多了,脑子里乱得麻缠。你别介意哦。”周铁展手,意思是没多大关系,瞎聊天而已嘛。在周铁的提议下,左小青答应叫了几客西点,一盅水果沙拉,外加一瓶莫高脱糖干红葡萄酒。暮色降临,雨却没有停脚的迹象,越来越凶,噼啪地砸在落地窗子上。酒吧里挤满了人,斗地主、玩双抠的闹腾声不绝于耳。左小青很快用完了餐,揩着嘴角,愣怔地对周铁说:
       “打听个事儿,你不怕泄密吧?”
       周铁回话:“随便问,只要不是局里案子上的秘密,我绝对坦白,如实相告。再说了,像你这么个良民顺臣,能带来破坏吗?”类似的话,等于是一种暗中的恭维。
       “那什么,新凯悦的案子破了吗?”
       周铁僵了僵:“新凯悦?”
       “嗨,你紧张什么?”左小青潦草地问,“新凯悦的案子有没有新进展?电视报纸上天天轰炸,还悬赏30万,到底有没有人去公安局举报,给警察提供有用的线索呢?说不清,反正我特在意这个案子,时时揪心。”
       “能保密吗?”周铁蓦地问。
       左小青诚恳地点点下巴。
       “有。”周铁低声,很神秘地偎过来,如同情侣私语样地说,“……有了重大突破,是我上午从刑侦支队上了解到的。从北京和广州请来的几位刑侦专家,研读了案发时的那一段录像监控资料,他们发现被杀害的新凯悦员工肖依说了话,就几个字儿,但不清楚她究竟什么意思。现在,从大连请来的唇语专家正在天上,晚上就能落地。”
       “啥语?”
       “唇语。”
       周铁象征性地洞开嘴巴,吧嗒一声,像亲嘴似的。左小青挺身,往后缩回去一截,起先不明白周铁的示意,后来终于明白了。左小青噗嗤一笑,转怒为喜。她环住臂,咂摸着这个词,脑子中乱云飞渡,口中喃喃道:
       “嘴皮动了,不发音,也能读出意思来呀?”
       “当然,我们又不是吃素的,光说不练。”周铁点了烟,在雾障中截铁地说,“忘了?我刚才说过,谁想擦掉灰尘,谁就会被灰尘出卖的。”
       剩下的时间里,周铁的脸涨红,像个暗夜里的关公,千里单骑,醉卧途中。一瓶莫高干红在他身上发挥了作用,嘴皮子动弹,叽里咕噜在说些什么。左小青隔着满酒吧的雾障,盯牢他的嘴,想从那种频率和表情里猜出他的意思来,但蝴艮快失望了。
       脑袋一偏,磕在桌沿上,周铁打起了呼噜。左小青摇不醒他,本想开车送他回家,现在却只能作罢。左小青待了半小时左右,结账出了门。
       酒吧老板说,他来照顾周铁,他们是朋友。
       雨肆虐着,天像被捅破了一般。又是一个清凉的夏夜,留出很多空白来,等着人们去填写和作答。睡不踏实,左小青早早上了床,挪过电视机,将荧屏正对着,一遍遍地去读各个频道轮番播出的抢劫画面。画面资料被重新制作了一遍,显得很新潮,但肖依被枪杀的片段仍打上了马赛克,影影绰绰的。新凯悦珠宝店一案的悬红30万,被讲究地制成了艺术字,黑底红字,绷紧了整个屏幕,还尾随着三个大大的惊叹号。左小青很起腻,她觉得电视台根本不负责任,将一场抢劫谋杀案搞成了狂欢节,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她感同身受地想,要是被害人家属看到如此的画面,该作何感想?
       左小青仍记得追悼会上的那个小女孩。她稚嫩的身体,能在以后的成长中抹掉这一幕惨烈的记忆吗?她丢了母亲,成了一根草。另外,还有那个秃顶的男人,也丢了自己疼爱的妻子,他能从悲情中振作起来,再开始新生活吗?死者已矣,生者何堪?但愿NO.011号肖依已升上了天堂——那里花雨熏风、花团锦簇,她再也不会担惊受怕了。左小青由衷地想。
       但事与愿违,那三个夸张的惊叹号,犹如三把匕首,刀尖上滴着血,湿淋淋地刺进人的眼里。恍惚中,左小青觉得胃里有一只手,扼住自己。
       她有些恶心,嗓子眼儿蚁痒难止。
       犹是如此,左小青仍盯住荧屏不放,挑来拣去地读。她想从肖依模糊的动作中,找出“唇语”这个东西。显然,新凯悦的监控摄像头藏在天花板下,画面是斜的,鱼眼样地肿胀,细节也不很清晰。即时的播放,也不能按下暂停键,瞅个端详出来。左小青闭上眼,心生疑问地想,肖依被卡住了喉咙,后被拖至墙角,被暴力压迫,成了歹徒手中的人质。这么一个弱女子,在那种险恶的环境下,还能说什么话呢?
       惊叫?
       她女儿的乳名?
       丈夫?
       一个个答案都被排除了。左小青很清楚,从画面提供的细节瞧,肖依根本不可能开口。她所能做的,就是乖乖顺从,听任摆布,动物般地保住一条性命。但人神共愤的事情终究发生了,肖依被射杀了,肉体坠地,灵魂飞离。左小青没寻见答案,半是唏嘘半是恶心地换了频道。教育科学频道上,正播放着赵忠祥的《人与自然》,一群群奇异的禽鸟鸣叫不止,仿佛空气里盛开的神秘花朵,长长的尖喙纷乱夹击着,频递出天籁的音符,犹如一粒粒陌生的字母,印刷在空气当中,接着消失。左小青几乎跳起来。她将枕头抛上天,找见了谜底——
       唇语!连鸟都会说呀?
       但很快,她的喜悦就被颠覆了。原因是楼道里传出了杂沓的脚步声,对过林兰家的门开了,喧闹声沸腾。左小青跳下床,光着脚丫子,蹑手蹑脚地贴着门,从猫眼里打探。不用问,林兰支起了场子,冶平平和那个熟脸走进去,另有几个生人也唧唧喳喳地拍林兰的肩,样子很熟。左小青很失落,心里说,刚才林兰敲我的门没?难道,她和冶平平都记仇,故意弄出这么大的声响,气我,冷落我?左小青还不死心,跑过去打开手机,也没见到林兰预留的号码。明摆着,她们是合伙共谋、佛面剥金嘛。
       
       她盯住猫眼。从肿胀的鱼眼镜头里,她发现林兰家的门大敞,门内玄关上的玻璃镜里,挤满了川流的人影。她们在吃水果,她们拉开了架势,浑然忘我。盯到脖子发酸时,左小青便想放弃,准备一声不吭地上床,抱住自己,睡死过去。这个节骨眼上,更叫左小青丧气的事出现了——
       一身牛仔装束的原媛出了电梯口,踢踏而至。
       刹那间,她心头一热,觉得原媛来找自己。左小青赶忙穿上拖鞋,整了整额发,就想开门揖客。但原嫒的脚步声说明了问题。她腋下夹着一本书,在门前的垫子上擦完鞋,蓦地转身,进了林兰家。左小青遭了电击样,身体戳在地上,一时半刻也回不过神来。
       原媛是做健美的,师大体操专业的研究生,两年前毕的业,现在一家规模颇大的俱乐部当首席教练。原媛是外地人,租住在C座,因为担当过左小青十几天的教练,一来二去,就和左小青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亲水小区内的闲女人们一度传出闲话来,说她俩就差是同一个子宫里跑出来的。由此,左小青的骇然和吃惊并不过分。她啐口唾沫,不屑地说:
       “妈的,有奶便是娘!看风使舵,落井下石嘛。”
       左小青踢飞了拖鞋,击在天花板上,重重掉下来。如此了,她仍觉得血气冲顶、情难自禁。茶几上有半杯残茶,左小青启开门,一股脑地泼出来,溅在林兰家门框上。但她的恼怒无人理睬,林兰家的门紧闭着,原媛像是最末一位客人。
       她像困在笼子里的母兽,身体里嘶哑地咆哮了一阵,可风平浪静后,屋子里又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阳台上堆满了一地西瓜,左小青踩皮球样,一脚踢碎一只,稀稀拉拉地流了一地汁液,殷红的瓜瓤恍惚得像一个案发现场。她心里一凛,赶忙打开了家里全部的灯,登时亮如白昼。她颓丧地坐下,耳廓里灌满了隔壁的说笑声。
       “喂,原媛吗?你在干什么?”
       原嫒吞吞吐吐地说:“哦,我在忙,真的很忙。”
       “有急事!你来我家,立马就来。”
       左小青命令道,几乎用了气急败坏的口气。一墙之隔,原嫒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鼠啮声,似乎一帮人捂不严嘴,嘲笑声和挖苦声一个劲地跑冒滴漏着。原媛嗫嚅一阵,不肯明示。左小青的眼泪快挤出来了。她嗓音湿湿地说:
       “求你了,我怕活不过今晚了。”
       原媛惊问:“咋的?”
       “我脑袋快爆炸了。我害怕极了,怕陌生人闯进来,把我给劫持掉。”左小青挣扎着说,带了乞怜的心情。孰料,原嫒冷热不知地回话说:
       “瞎讲,太平盛世的,谁劫持你?你赶紧歇息吧。”
       左小青艰难地说:“求你了,原媛,来陪我一夜吧。我怕得要死。我知道你在撒谎,你没忙,你在玩,对吗?你没对我撒过谎,这次也不能,我不允许你背叛我。”
       “上帝知道!”原嫒仓促道,随即挂了线。
       左小青失败地上了床,在墨汁般的暗夜里,双目圆睁,辗转难眠,像要把自己的身体里里外外照亮似的。越是心绪败坏,眼前的景象越是扭曲变形。及至后来,左小青骇然得坐起来,裹紧被子,盯着一客厅被捆绑住的家具,声息皆无。那天,收旧家具的苏四十三说去门口雇一辆客货车,将家具拉走。可他走后就没了消息,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左小青陷落在凌乱的阵势里,觉得天花板上净是敛住翅膀的乌鸦,一动未动,伺机反扑。
       薄暗里,那些被粗大的盘绳捆绑住的家具像一些巨人样,布置了迷局,将她密密匝匝地围困着。恍惚中,左小青甚至觉得自己也被捆绑了,一根看不见的麻绳,在身上勒出了沟沟壑壑来,自己已遍体鳞伤,无辜地躺在深夜里,无人援手。
       她喊了几嗓子,却没有声音。
       五
       一出电梯口,左小青碰上林兰。她本想扭头走开,但见林兰脸一红,像输了理自惭一样,左小青就站定了。周围没人,林兰手里拎着豆腐和几条鲜鱼,也怔了怔,脚未动弹。电梯门自动滑上了,往上升。左小青吮吮舌头,斟酌着说:
       “林兰,很抱歉,上次的事儿,是我不对。”
       “嘁,多大的事儿呀?芝麻大嘛。”林兰不在乎,扬了扬手里的豆腐,换了话题说,“中午一起吃饭?冶平平、原媛她们都来,大家聚一下。”左小青心里掠过一片阴云,又像被抛出了局外。显然,林兰的邀请是一次顺水人情,半道上添碗加筷,显得很随意。她整了整额发,拒绝说:
       “不了,我消化不良,便秘。”
       林兰没听出话里有话,依旧顾盼生姿,揿下电梯按钮问:“咦,小青,打扮得这么光鲜亮丽,是不是最近有啥新情况?乔顿不在家,你可满地放羊喽。”
       “没什么,你还不清楚我呀?从一而终的货,有人骂,没人疼。”
       “是吗,抗战哪?”
       林兰说完一笑,进了电梯。左小青挪前几步,想问问她们昨晚上都在干什么?但话搁在舌尖上,始终吐不出口。门一滑,将林兰的脸挤成一条细缝,一眨眼,林兰消失了。左小青捏着拳头,砸了几拳墙上的按钮,一股无明火顿生。
       有什么了不起呀?她蔑视道。
       车子驶上了立交桥,左小青将一张新买来的CD喂进碟仓,林夕的歌词恰好契合她此刻的心情:“看谁看懂,想谁想通/谁都忘记了宽容/只想着自己的英勇/谁提着灯笼,看左看右/却有他的苦衷/坚持执迷顽固,说到底/每个人只为自己效忠……”黄河四十里风情线上人头攒动,鲜花密布,轮到休息日了罢。湛蓝的天际倒映在河水中,沙滩银白,视野里偶尔会出现一两只鹰隼,远天远地地挂着,犹如一粒粒神秘的符号。
       驶停在了黄河母亲雕塑前,左小青张望半天,也没找见周铁的人。她闭了音响,刚拿出手机,看见周铁一身便装地走来,冲她扬了扬手。雕塑前挤满了港台的游客们,都是来寻根问祖的,身上散发出劣质古龙水的气味,被满满一河泥沙混杂的水搞得眼眶红红的,抒情不已。周铁进来,坐在副驾驶座上,掏出餐巾纸揩汗。周铁说:
       “妈的,太热了,这个小盆地成蒸笼了。”
       “哦,”左小青明白,谈天气是最保险的话题,附和说,“天气预报播了,今天恐怕是有史以来的高温天,怕有39度吧。”
       周铁望了望北岸的白塔山,心驰神往地说:“山上凉快。”
       早上一开机,左小青就接到了周铁发来的信息:有急事!她回过去时,周铁也没说什么事,只交代了见面的地点。左小青迟疑一番,但烈焰样的天气叫她改变了主意。即便待在冷气十足的家里,脊背上仍湿汗涔涔;再说了,一客厅被捆绑停当的家具面目狰狞,叫她下不了脚,心也落不到实处。
       一夜的惊骇过去了,隔壁也鸦雀无声,左小青想不起那一伙女人几点溜掉的。她施了淡妆,没成想在电梯口被林兰嗅出了别的用心。
       念想至此,左小青撇了嘴,心里乐呵呵地想起林兰的话。什么叫新情况?不就是孤男寡女躲东避西,说一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吗?左小青似乎对林兰憋气,心里说:我就这样!有新情况又咋的?离了你们一帮女阴谋家,我照样吃得开。一旁的周铁并不理解左小青脸上的内容,堆满谄笑。揩完汗,他掏出钱夹子,捏出一摞钞
       票,款款搁在仪表盘上。
       “钱讨回来了!那家伙被我在路上劫住了,没跑掉。”
       左小青哦了一声。
       “你点点,一共是2880,一分没少。他怎么吃进去,我叫他原样吐出来。我不信这个邪。”周铁说得很慨然,一脸的不依不饶。他又拿起钱,在手里甩了甩,哗啦哗啦地响。“小青,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你数一数。”
       一切来得很突兀,左小青没料到事情会这么容易,这些钱像是一笔不义之财。她接过钱,看都没看,分出一沓递给周铁。那只水晶钢琴的碎裂声早就稀薄了,远得像在上个世纪,踪迹皆无。实话讲,左小青一直觉得这和玩斗地主时手气太差一样,权当输掉了一笔私房钱。但现在失而复得,她也高兴不起来。周铁瞪圆眼珠子,愣怔地盯着左小青,意思是干什么?左小青昂昂下巴,随口说:
       “辛苦了,喝杯茶吧。”
       周铁的脸变了形,被愠怒控制了:“咋的?你小看我吗?我能被你的小恩小惠给收买呀?我是诚心诚意帮你,你这样子,就太不像话啦。”
       “没别的意思,一点茶水钱。”
       周铁真的气了,接过钞票,掷在仪表盘上,别过脸去。左小青顿觉扫兴,也知道自己过分了,俗的一面被识破似的。这本应是场面上的规矩,彼此该心知肚明的,但对方却不领情。她尴尬地抱着臂,一时找不到遁词。周铁嘴里嘟嘟嚷嚷的,意思极含混。左小青忽然心生一计,拽过周铁的胳膊说:
       “怎样,我请你上北山,去森林里坐坐?天太热了嘛。”
       周铁转怒为喜:“这敢情好,不计较你刚才了。”
       “太谢谢了。”
       “谢什么?你这等于是完璧归赵,了了这一码事嘛。”周铁绾起袖子,很慷慨地耸眉说,“那小子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样,往一条死胡同里跑。被我追上了,一个擒拿就被撂翻在地,乖乖地低头了。”
       “他算不上犯罪。再说,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周铁很截铁地说:“哼,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给你说过。我不追究他使用假证件的事,就算对他网开一面,法外施恩了。”他的话令左小青很受用,一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喜悦油然升起。生意场上常讲,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看来此言不虚。平时,这些烦心事都是乔顿搞定的,不容她去插手过问。此刻,左小青被一种隐隐的虚荣感占据了。况且,她知道女人都是有这类不明不白的情绪的,冶平平如此,林兰更不在话下。
       在路边泊了车,左小青买了两张票,上了悬空的钢索桥。
       钢索绷紧在黄河两岸,一只只缆车车舱仿佛鸟巢般,挂在天上,将游人一拨拨地送上北山。站在山巅,能俯瞰一线蜿蜒的河水与棋局似的城市景色。在本地居民中,却鲜有人破费光顾,大半是门票太贵。车舱老旧,四面的玻璃都碎了,铁皮上渗出一层厚厚的锈迹,一排塑料椅子也脏兮兮的。
       周铁掏出纸巾,揩拭完椅子,招呼左小青坐下。左小青靠着窗子,瞧见周铁落座,泛滥的脂肪挤满了大半个座位。她笑笑,仍旧站着未动。高空的风拂来,竟有一种难得的凉意,逃离蒸笼的感觉叫周铁很兴奋,注意力也分散不少。其实,左小青藏了一个小心眼——明摆着,那是一个情侣座。她想保持—点点起码的距离。
       “嗨,我得再批评你一下,小青。”周铁开口。
       左小青还当他对先前的话题余兴未尽,所以也不怎么在乎,盯着脚下翻滚的泥浆水,瞥了一眼,且听着下文。周铁的语气变了,很亲昵地说:“上次怎么跟你讲的来着?女人开车上路,得多一个心眼才是,不光要注意交通,还要对自身的安全操一分心。像你刚才的举止,就欠一点点思考。你怎么能落下车窗停在路边,不观察周围的动静呢?其实,我刚才故意躲在树后,想考验考验你来着。”
       “这样子呀?”左小青诧异道。
       周铁严肃地说:“不是诓你,吓唬你,假如当时有一个丧心病狂的家伙撒了疯,成心报复社会的话,就会瞅准机会,拉开门,闯进你车里,一把刀子横在你脖颈下,劫持住你,绑了你当人质,和我们警方来讨价还价。看看,你还笑呢。”
       “嘁,我和谁都无冤无仇,绑我干吗?”左小青兴趣颇浓,好奇道。
       “你呀,”周铁嗔怪说。缆车格登—下,像越过了一道门槛,在空中挣了挣。左小青赶忙抓住墙上的把手,周铁伸手,也帮衬了一下,“那你说,布什派美国大兵打进伊拉克,有什么私人冤仇?这就叫强盗逻辑,没啥理由的。碰上了,事情可就麻烦大了。”
       左小青说:“你是警察,你会保护我的。”
       “你真这样想?”
       “当然。其实,你的英明教导我都牢记着,刚才知道你在附近,我就没在乎。有你在,谁敢吃了豹子胆,去撞你的枪口,对不对?”左小青退了半步,卸下周铁的手。周铁的手悬在半空,停了几秒,俩人都意识到了什么,对视一笑。周铁尴尬地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后的眼神更灼亮了。
       “对了,忘了给你通报一件事儿啦。”周铁衔上一支烟,摸打火机。
       左小青头晕起来。倾斜的钢索将她一寸寸拽离了地面,越升越高。她自小就有恐高症,站在自家阳台上都能心慌意乱,更别提待在风中打摆子的缆车车舱了。左小青攥着骨节,敲敲太阳穴,转移着恐惧。听了周铁的话,她赶紧将目光缩回来,再也不敢张望窗外。周铁的鼻孔里喷出两条淡青色的长龙,若有所思地盯着左小青。刹那间,左小青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一篇寓言,一个蓝色妖魔也是从瓶子里逃离的。她笑着说:
       “看你,表情挺神秘的。”
       周铁喷口烟,截铁地说:“小青,那个案子破了。昨晚上破的。”
       “珠宝店的案子?”
       “新凯院特大杀人抢劫案。”
       左小青的心蹿上了咽喉,一脸惊诧。周铁咂着烟,无意中有一种卖关子的架势。左小青敛住欠过去的身子,浑身孵出一层鸡皮疙瘩来,先前的酷暑难耐竟一扫而空,脊背里渗出冷意来。周铁嘴角抽搐着说:“破是破了,但我们警方也损失了一个兄弟和三条警犬。局里的气氛很糟糕,人人难过,忙着为牺牲的兄弟办丧事,送他最后一程。这真算不上漂亮一战啊,先前估计不足,失手了。”
       “怎么会……”
       “你当然理解不了。现在局里也秘不对外,严禁传播,报纸电视更不能去泄露去渲染。”周铁撇过头去,掩饰着伤情。左小青相信,此刻他泛红的眼角,绝非烟气熏出来的,一准是被战友的噩耗击垮了。她摸出一摞纸巾,递给周铁。周铁掷飞了烟头,很响亮地擤了擤鼻子。
       “这么快?”
       “昨晚,天刚擦黑,红军路街边一家小卖铺的店主就报了案,说有一个小伙子去买烟,和通缉令上嫌犯的摹拟画像一模一样。接报后,刑侦上的弟兄们就出动了,在红军路一带挨家挨户地摸排。按设想,犯罪嫌疑人一定租住在附近的民房里,昼伏夜出,想避过这一阵风头再说。谁也没料到,那两个家伙居然开了枪,一名上门调查的刑警当场倒下了,四号电池大小的猎枪子弹,在他的胸口凿开了一个洞。”周铁抽抽鼻子,金丝边的眼镜一耸一耸,水汽布满了玻
       璃,目光也惊颤着,“枪响后,刑警们迅速围住了男阶院子,局里也调来了特警支队、防暴支队和武警四支队的神枪手,本想瓮中之鳖,活捉他们。两个歹徒清楚自己犯下了死罪,负隅顽抗,谈判专家上去喊话时,他们又开了枪,嚣张一时。后来,只能放出警犬上去,但也栽了跟头。”
       左小青骇然,忙问:“结果呢?”
       “结果就简单多了,当场击毙。”周铁胳膊一挥,做了个劈杀的动作,干净利索,“妈的,等冲进房子里时,他们早咽了气,浑身被打成了蜂窝煤。从新凯悦抢劫的一部分珠宝钻石藏在抽屉里,人赃俱获。虽说是两具死尸,但也算案子破了。”
       “应该是三个人。”左小青道。
       “对!可房间里只有两名歹徒,还是死尸,问不出线索来,其他线索也查不出来,怕是漏网跑了。”周铁好多了,洋溢着陶醉感,“后来,经过法医和专家比对,又叫珠宝店的员工来辨认,确定死者就是作案的两名歹徒——他们当时没伪装,明目张胆的,这下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了代价。”
       左小青聪明地说:“你意思是,戴头套的那个歹徒跑了?”
       “是。”
       “那死掉的一定是跛子和左撇子了?”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也检查不出来,现在被冻在殡仪馆,要是没有家属去认领,就等着结案后烧掉。”周铁道。
       左小青喃喃地说:“哦,戴头套的跑了,那他还会劫持人质的,对不?”
       “或许。”
       “这个,”左小青吞吞吐吐,猛地想起什么,拽住周铁的肩,推搡着说,“你不是说过吗?戴头套的那家伙劫持了新凯悦的肖依。肖依当时说了什么,你们请专家来读唇……什么来着么,究竟有没有效果,现在?”
       “唇语!是唇语!”
       这当口,悬在钢索上的车舱蓦地停下,甩来甩去,在空中画着圈,抓手随时要脱钩一般。出了故障?还是夏季用电高峰时,突然跳了闸?车舱晃荡着,慢慢停稳了,但门上的插销却鬼使神差地脱落掉,门被甩开了,车舱一下子没了遮蔽——黄河将一池浑浊的泥浆横陈眼前,河风劲吹,鼓捣得左小青趔趄不已。她忽地蹲下去,抱住脑袋,浑身瑟缩起来。她觉得自己随时会飘下去,被彻底湮没。
       周铁上前拽了一把,将她揽在膝前。左小青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掐住他的腿,指甲也嵌进了肉里。周铁抚着左小青的乱发,揪起一缕,缠在指根里,绕来绕去。左小青埋下脸,贴在周铁膝盖上,嗅出了一股浓烈的男人身上的体味。她抬了一下脸,想说什么,却又继续埋下去,渐渐平息下周身的战栗,仿佛一座哑掉的火山。好在故障很快就被排除了。三分钟后,他们踏实地站在了山顶上。但左小青的玩兴却荡然无存了,大脑一直空白,像藏了一块黑板擦,在偷偷涂改。
       傍晚,他们下了山,左小青却没找见白色的丰田威驰轿车。路边一个冷饮摊的大娘说,车子被交警给拖走了,违了章。
       头也肿了,脚上灌了铅,左小青蹒跚着走进亲水小区,特意在门口找了找收旧家具的苏四十三,竟也不见踪迹。一想起客厅里那些被捆绑得怪模怪样的家具,左小青便懒得开门回家。她站在凉亭下,望了望原嫒的窗口,一袭纱帘鼓荡着,飘出半截来,灯光雪亮。左小青生疑地想,她家里一准又支起了场子,冶平平和林兰她们围着牌桌,正玩得起兴呢。一念至此,左小青心绪败坏地进了家,随便吃了几口冰箱里的速食,冲完凉,就蒙上被子大睡特睡起来。她想尽快忘掉白天的不快,卸空身体内的不适。
       在梦里,被捆绑的家具们哐啷哐啷地响,塞满了意识。稍后,一只只抽屉被莫名地拉开,复又合上,亮出似是而非的底部。左小青汗涔涔地挣扎,恍惚中,它们变成了被劫持的人质,站在床前,被卡死脖子快窒息了,吐出一根根粉红色的舌头来。
       左小青惊醒时,原媛的电话响了。
       “小青姐,快来,我要死了。”
       “咋了?”左小青登时坐起,跳下床,拉开窗帘,目光焊在了对过C座的顶层上。与傍晚时观察到的没两样,也不知原嫒撒什么疯?此时,另一个声音在左小青脑中说了话:哼哼,你不是和冶平平、林兰打得火热吗?怎么事到临头,偏偏来找我呀?有本事,你喊那几个闲女人上去帮你吧。犹是如此,左小青仍心有余悸,原媛的呼救很迫切,火烧眉毛似的,显见是发生了不测。她拎着手机,来不及进电梯,边跨着楼梯,边慌不择词地问。
       “……家里进来个陌生男人,对我下流了一阵,现在举着刀,”原嫒求救说,牙齿打着架,咔吧咔吧地哆嗦不止,“小青姐,他举着刀,在切自己的腕子。”
       左小青问:“你咋样?没被卡住脖子吧?”
       “没!我现在躲进阳台里,插了插销。”
       “等我!”
       楼道里的感应灯依次亮起。左小青跑了几步,脚上的拖鞋掉了,滑进楼梯夹缝里,掉到了楼下。左小青电话遥控着,生怕原媛会有危险。但听原媛这么一说,稍稍宽下心,她又折转身子,跑进家里换鞋。对过的楼上安谧如素,灯火一片,不像有什么危险伺伏。左小青问原媛现在的处境,原嫒哽咽着,嗓子里吞了刺蒺藜一般,一时答不上来。
       “别慌,我打110报警。”
       “别!”原嫒终于开了腔,捏着嗓子说,“别报警!警察一来,他就会被带走的,免不了吃一顿皮鞭和手铐。小青姐,他不像坏人。”
       左小青骂说:“妈的,私闯民宅,提刀行凶,还能是善主呀?”
       “不!我和他也是兄弟姐妹,都是主的孩子。”
       “狗屎!去你的上帝吧。”
       原媛忽地换了口气,嗔怒说:“小青姐,你怎么讲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怎么敢质疑主的能力?说不定,这是主在考验我哪,考验我的诚信力。”
       “那好,你和你的上帝待着吧。”左小青恼火道。
       “……小青姐,他现在跌倒在地上,腿脚抽着,嘴里也吐起了泡沫……小青姐,他划破了自己的腕子,正滴着血呢。”原嫒惊道。
       “没伤着你吧?”
       “我还好!小青姐,他是不是中毒了?”
       左小青揶揄说:“上帝他老人家在救你呢。”
       气归气,讽刺归讽刺,左小青脚下却丝毫不敢怠慢,挂断线,给110报了案。跑出门时,她灵光一现,踢了一脚林兰的门。门应声开了,冶平平攥着牌,一脸茫然地盯着她。左小青匆忙说了几句,率先钻进了电梯间。眨眼的工夫,林兰二话不说,便带着一帮亲水小区的闲女人们,挤进了电梯里,一个个恨得牙痒痒的,暗中都攥住了拳头。
       警察早到了,从地上提起一个浑身狼藉的小伙子,脏兮兮地塞进了警车。
       从派出所做完笔录回来,一帮女人们仍心惊肉跳的,陪着原媛,一个劲地给她宽心劝慰。相反,原媛却破齿一笑,嘲笑她们大惊小怪、鬼哭狼嚎,全然丧失了先前忸怩作态的淑女样和贵妇劲。原嫒笑得不亦乐乎,一口一个上帝地呻吟着,似乎冥冥中真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帮衬她,渡过了这么个难关。也难怪,原媛是学体育出身的,平时就带了一股假小子的做派。风云散去,天大的事都被原嫒的不在乎给化解了,功劳献给了她的上帝。一帮人见怪不怪,逐渐
       嘻嘻哈哈起来。
       事情很快就查明了。派出所的同志说,那个小伙子是水站的送水员,是个惯犯,神经也不对劲,有癫痫病,抓了就放,放了再犯,一点办法都没有。警察等着他的羊角风发作完,打开手铐,塞进一辆吉普车里,说要送回他父母家去。左小青很诧异。一时间,她觉得那个哧哧傻笑的家伙,竟被警方当成了尊贵的客人,一次次上演捉放曹?
       她身上的鸡皮疙瘩一直未退,脊椎抽紧,戳得像根标枪一样。
       原嫒大而化之地说,门响了,她问了几遍,来人也未吱声。她刚启开门,那家伙肩上扛着一个桶装水的罐子,说是水站派来送水的,径直奔进客厅,卸下了饮水机上的罐子。原嫒还说,水确实是她打电话叫的,可等她跑过去付钱时,那家伙却站在原地,手脚不动弹了。令原嫒惊骇的是,那家伙哧哧哧傻笑了半天后,猛地掏出裆里的生殖器,黑糊糊地搓揉着,下流了几下。原嫒转身跑进了阳台,划上了外头的插销。那家伙犹有不甘,猛地抄起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对着自己的腕子切下去。
       后来,原嫒说,后来那家伙突然跌倒了,犯了羊角风,自投了罗网。
       左小青始终想不明白,晚上惊险的一幕,怎么像看了半截电视剧一样,找不出线头来?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听着冶平平和林兰她们询问下流的每一处细节。原嫒情绪盎然地述说着,身上没一点沧桑斑驳的痕迹,仿佛在讲旁人的故事。
       后半夜时,她们支起场子,玩起了斗地主。左小青心里搁着疑问,连连出错牌,手气也糟。周铁交来的水晶钢琴的赔付钱,迅速换了主人。
       一连三天,她们口干舌燥,鏖战不止。左小青输得一塌糊涂,只能借贷记账,憋了一口气,总想着能扳回来。除此,左小青觉得再次融进了亲水小区闲女人们的圈子,没人冷落她,叫她有种找到了组织的幸福劲儿。左小青抢着洗牌,手下慢腾腾的,一边洗,一边围绕着同一个话题追问不休。未了,她终于看似不经意地抛出了心头的疑问。
       “嗨,那晚你们在林兰家战况如何呀?”
       原嫒快人快语:“那天呀?嘿,那晚上我们没支场子,我为主服务,给她们传播福音书,领她们朗诵赞美诗呢!”
       “哦,”左小青一凛,鄙夷地说,“上帝他老人家手气如何?”
       原嫒掐了她一指甲,回话说:“咋这么乱讲话呢?我们在一起聚会,是为了感恩主的厚爱,报答主的眷顾。你不懂,你也不信。不过小青姐,你也别太灰心,我已在主的面前发了愿,今生今世,我要挽救你,成全你,叫你也成为主的孩子。”
       “别,千万别!”左小青手里哗的一声,“我才不想被劫持做人质呢。”
       六
       六月的最后一日,一身裙装的左小青走进水晶工艺店。
       没顾客,唯有空调工作着,送出冷气。两个兰大的女大学生趴在桌上,脸色不佳。她们快毕业了,送出去的几十份个人资料和求职报告,都如泥牛人海。几百块的打印装订费,全都白费了。周杰伦在一张CD上滑行,左小青听不出名堂来。她泡了杯雀舌,坐在落地的玻璃前,借着屋檐外的凉棚投影,盯视街上的风景。下午的日光炽烈,像一把弯弓射下来,支支夺人。街上行人寥寥。一辆环卫的洒水车拐过来,在水汽里出现了一圈彩虹,虚虚地挂着,转瞬即逝。
       闲聊了几句,—个女生蓦地想起了什么,偎在左小青眼前。左小青瞧见她掀开衣襟,从牛仔裤的前兜里掏了半天,摸出一卷皱巴巴的钞票,伸手递来。
       “小青姐,这是赔来的钱,统共2000整。”
       左小青纳闷:“你说啥?”
       “忘了,小青姐?”女生絮叨地提醒说,“就那架水晶三角钢琴,标价是2880,你给他们减了价,只叫他们赔这个整数。人家早上给送来了,挺客气的,一个劲地赔不是,说晚了几天,叫咱们多担待哦。”
       “三角钢琴?”
       女生邀功的样子,撇着嘴角说:“那个女的也来了,烫了头,很时髦。我当时猜了半天,结果叫我给猜准了。你猜怎么着?他们前两天结了婚,忙着举办仪式,一时半刻没腾出空给咱们来赔钱。瞧,人家还带来了一包喜糖和瓜子,叫咱们同喜呢。”
       左小青听得瞠目结舌,咂吧着舌尖,狐疑地说:“说什么没?”
       女生嗑起瓜子,嘴皮上粘着一粒皮:“赔了钱,他想要回被扣下的证件,两不相欠。可我不知证件搁在哪儿,就叫他改天再来取。”
       “哦,原来是这样子呀。”
       左小青起身,思想了片刻,便从店铺后的库房里取出一只包装盒,抖了抖上头的尘土。瞧完标签,她有点满意,递给女生说:“是这样,下次他来的话,把这个送给他,就说是水晶工艺店的员工们送给他们的结婚贺礼,聊表心意。”女生接过去,端详了半天标签,满脸疑惑地说:“小青姐,你有没有搞错呀?这可是一只水晶台灯,店里最漂亮的工艺品。”左小青嫌她多嘴,不屑地说:“咋的?”女生嘟哝说:“太奢侈了,这台灯标价可是3700,他……”
       她挥挥手,止住了女生的唠叨。
       一杯绽开的雀舌失了味道,碧绿的茶色令人生疑,似乎是染上去的颜料。左小青没了心情,踱出店门,站在街树下,听着一树的蝉鸣,感觉身体里落满了一层灰尘,腻味得不成。前思后想,她也理不顺一架失手打碎的水晶钢琴带来的紊乱线索,究竟哪儿出了漏子。是周铁另有隐情?还是那个新郎官脑子进水,送错了钱,当了一回冤大头?念想至此,左小青否决了后一个推论,觉得问题该出在周铁身上。
       左小青拨了乔顿的号码,想求教一下,找出那根莫名其妙的线头来。嘟嘟嘟连挂了三遍,乔顿像是老大不情愿,懒洋洋地接听起来,破口就问左小青干什么?左小青觉得乔顿像吃了枪药,口气太粗蛮无礼了。但她耐下性子来,仍一五一十地说了前因后果,叫乔顿推敲一下细节。孰料,乔顿鄙夷地说:
       “你是麻雀屙出老鹰的屎,多大的事(屎)儿呀?头发长,见识短。”
       左小青怒道:“咋说话呢?”
       “有啥大惊小怪的,”乔顿聊赖地打哈欠,不咸不淡地说,“这有什么?是我叫他去帮你摆平的,他尽心尽力了,甭管啥法子,人家叫你高高兴兴的,就达到目的了。剩下的事,我回去再办,周铁是我的发小,我清楚他的为人。”
       左小青说:“可这不对劲儿,他凭什么掏腰包赔钱呢?明摆着,这是骗我嘛。”
       “嘁,”乔顿想收线,打发说,“周铁没问题,我从小一块玩尿泥长大的,肚子里有几根肠子我都能数过来,别瞎猜忌,人家或许就为了叫你高兴,才出此高招。好啦,我还在谈判桌上,雨下得心烦,重庆佬们太难打交道,个个都是从麻辣火锅里泡出来的,生熟不吃,我不能丢掉这一单大生意。”
       “可他为啥这么做?”
       乔顿讪讪着,传来一串坏笑:“能咋的?或许,人家周铁喜欢上你了嘛。”
       无耻!左小青刚想开口骂时,猛地听见了一阵响动和撕扯声,还夹杂了轻微的脚步,像踮了脚尖,在大头针上舞蹈。她低下声,忙不迭地问:“乔顿,你的老毛病是不是又犯了?可别忘
       了,你上回的忏悔书还在我手里呢。你白纸黑字地写着,只要你再拈花惹草一次,我可就不客气喽。”
       “怎么会?我现在是抱元守一,重度干旱哦。”
       左小青问:“你在谈判桌上?”
       “哦!”
       “听听罢,”左小青冷笑说,“你旁边的电视正播着中央五套的体育节目,法网比赛。你在宾馆房间,你身边有个小妖精,正被你搂在怀里,对不对?”未待乔顿辩解,左小青愤怒地挂了线,赳赳然地推开店门。
       揣了一肚子的怨怼,左小青和两个女生开始盘点清货。她想挣出一身臭汗来,将刚才的郁闷和恼怒忘掉。再说了,今天是上半年的截止日,也该到了盘点期。女生们见她脸色很阴,都乖巧地不吭声,手脚却很麻利。晚饭时,她们要了附近的外卖,坐在纸箱上,潦草地打发完肚子,又打开全部灯光,忙碌不止。这样一来,直到夜里九点来钟,左小青才歇下手,揩了揩汗。
       “小青,车子要回来了,你来取吧。”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世界就这么邪性。周铁含混说完,左小青望望胳膊和裙子上的灰土,一思忖,回绝说:“那你先开回去好了,明天我再去取,好吗?”
       周铁鼻子一哼,车喇叭尖叫几下,舌头打卷说:“嘿,车子不好要的,幸亏我认识交警支队的头儿。要不,扣分罚款不说,你的本儿会被吊销的。晚上,我在兰山上的农家庄园请他们吃了饭,我喝多了,车开到盘山公路上,我不敢动了。”
       “兰山?”左小青扭头,望了望嵌在夜色中的黑黢黢的山峦背影。
       周铁不容申辩地说:“小青,你现在打车上来。我在二号公路的第三个拐弯处,车灯亮着,你能瞧见我的。”左小青听着电话,真的觉得听筒里喷出了一股酒精分子,缭绕在自己鼻尖下,挥之不却。
       黄河穿城而过,浑浊的河水将兰州劈成了南北两半,城市便铺陈在两岸的滩涂上,仿佛一只随意丢弃的盆子,人口稠密,污染严重。北侧的山峰叫兰山,约摸有六七百米的高度,一入夏,山上就是避暑和休闲的绝佳去处。左小青拦下几辆车,司机一听去向便纷纷摇头作罢,说上兰山盘山公路太危险了。后来,左小青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才好歹说服了一位老司机辛苦跑一趟。
       果然,白色的丰田威驰就泊在盘山公路一侧的树下。
       灯火如海的城市撂在脚下,夜色遮蔽了世上的一切,叫人无从揣度,也无法辨识。山上的气温要低几度,风也大,被夜色浸泡的云朵堆在山顶一际。打发走司机,左小青奔过去,瞧见车窗四敞,周铁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夹着烟。烟灰累积得很长,一截截落下去,烫破了周铁T恤衫的前襟,形成一片蚂蚁样的小窟窿。周铁笑了笑,对左小青的及时到达很满意。
       “你下来,我开下山吧。”
       “不。”周铁屁股未动,拧灭了车灯,掷飞烟头说,“我现在反悔了,只想叫你来陪陪我,说说话,等我酒醒了再开下去。我不放心你,你是才出炉的新手,这么陡的路,我不敢拿两条命开玩笑哦。”
       周铁指指副驾座,意思叫左小青上车。左小青环顾一圈,想想也是,刚才上山时,自己真的害怕极了——山路陡峭不说,九十多度的拐弯也不下十几个,没什么交通警示标记。到现在,心还跳得跟拨浪鼓一般。左小青赶忙敛起裙摆,拉开车门,坐进去,将手中的塑料袋撕开,拎出一瓶绿茶来,塞进周铁手里。夜色昏沉。薄暗中,左小青觉得周铁的脸红如关公,舌头也不灵光,眼角笑眯眯的,一定被酒精催逼得难受。否则,周铁也不会仰起脖,咕嘟咕嘟一口气灌完一瓶的。她又塞去一瓶,周铁也没客气,干净落了肚。
       想想周铁这么干,都是为了自己,左小青连声道谢,说了一大堆好话。周铁沉吟着,并不作答。此时,左小青脑子一转,想拳打醉老虎,掏掏实话,问问那笔赔款的事儿。但周铁情绪不对劲,捏起拳,砸着方向盘。左小青及时闭了嘴。
       “妈的,出城三里,我就心花怒放。”
       左小青说:“我也是。”
       “……你比我行。至少,你是自己支配自己,不看谁的脸色,也见不到那么多龌龊肮脏的勾当。人是社会的人,但社会是个大粪坑,人都是粪水里孳生的蛆虫和苍蝇,险恶得很哦。”左小青弄不明白,周铁干吗会发这么一通感慨和宏论,言为心声,又不像是装的。周铁继续说:“小青,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有时候,我真想脱下这身老虎皮,离开警察这行当,去做个睁眼瞎,对什么都冷酷一些更好。”
       “周铁,你眯一会儿。你喝多了。”
       “不,我比哪天都清醒。今晚上,我不想下山,再去混迹在人堆里。”周铁很蛮横。
       左小青嗫嚅着说:“咋这么伤感?谁得罪你了呀?其实,你们警察挺光荣的,男子汉的职业嘛,小鬼害怕,大神保佑,穿上制服威风八面,在社会上很吃得开呀。”
       “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周铁的话很冲,更没有来由。左小青被呛了,悻悻地望着窗外。夜色更黑了,四下里除了虫豸的鸣叫,唯有黑色的风一览无余地刮过。她心里说,你为我办事喝多了,我心领了;日后,等乔顿回来再报答也不迟。可你周铁不能将我困在山上,陪你坐到天光大亮吧?我不是那样随便的人,你走眼了。脑子过着电,左小青却赔着笑脸,连说了几个笑话,想冲淡一下先前的不快。周铁表情阴郁,冷不丁地问:
       “小青,你还关心那件案子吗?”
       左小青忙问:“新凯悦的?”
       “破了!今天下午破的,最后一个嫌犯被我们堵在了屋子里,眼看走投无路,他就吞枪自杀了。”周铁一板一眼地说。
       左小青悚了悚:“是戴头套的那个家伙吧?”
       “不错!你压根儿也想不到,他是新凯悦被杀害的011号员工肖依的丈夫。他居然劫持了自己的老婆,绑成了人质。”周铁斜睨一眼,瞧见左小青花容失色,嘴巴洞张,一脸的骇然。周铁又重复一遍,坐实了刚才的话。他说:“下午我也出了现场。他被我们刑警堵在家里,端着双筒猎枪负隅顽抗。后来,还没等我们的狙击手赶到,他自知罪孽深重,便吞枪自尽了,脑袋被轰掉了一大半。”
       “咋会……”左小青哆嗦着,拽住周铁胳膊。
       周铁不答。
       “他绑架自己的爱人,怎么会?”左小青战栗道。
       “当时,肖依认出了他和他的帮凶,想喊一嗓子,但被他卡住了脖子。他处心积虑了好几个月,预谋作案,平时从肖依嘴里也套出了不少店里的秘密,比如报警器和摄像头的位置,等等。他以为在肖依下班后作案,撇开老婆,就可以做得人鬼不知。人算不如天算哦,他想不到肖依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珠宝店,去取东西。他怕被认出来,就劫持了她。他的同伙却手段更辣,干脆射杀了肖依,杀人灭口。”
       左小青脊椎一抽,惊恐地问:“你咋知道?”
       “唇语!我们读出了肖依的话。”
       “唇语?”
       左小青身子一软,耷拉在他的臂弯里,惊诧着,喃喃念叨着这个陌生的词。周铁揽住她的头,拥进怀里。他觉得,卸落在自己胸前的是半壁悬崖,更是一片湿漉漉的阵雨。他捧起左小
       青的下巴,将嘴唇搭上去。左小青紧闭了双眼,不管不顾,硬是将舌头喂过来,塞进周铁的口腔里,津液交织在一起,搅拌着,吮吸着,欲罢不能。周铁挪了挪身,左小青攀得更紧了,蛇样地缠绕着摆动着,浑身烧烫得像一只沸腾的煤炉。
       周铁上手,将左小青卸在了后排座上,自己翻身压上去。
       左小青呻吟着,体内像有一只钟摆,来回游移,使子宫抽搐不止。与此同时,她觉得周铁泛滥的脂肪覆盖了自身,叫自己无处遁逃。他硬得像一杆小手枪,左小青猛地攥住它,往自己身上戳去。周铁心领神会地抬身,三下两下,便剥光了左小青的裙子。左小青护住底裤和胸罩,想留到最后的一刻。
       她跳起来,骑在了周铁腿上,搂住他的脖根,叫他的嘴唇滚过自己的前胸、肩胛和脖颈,慢慢如一片过火的山林,燎原成一场灰烬。左小青喘息着,周铁下手很重,催逼出了每一粒细胞内的呻吟。她边顺从着,边断断续续地说:
       “……真的,读出了唇语?”
       周铁哦上一声。
       “……那……肖依,她说了……啥?”
       周铁说:“她喊了一声‘老公’!就那个戴头套的家伙。他是个秃子,特点很显著,他只能戴头套,结果还是被认了出来……”
       “老公?”
       “哦!她喊了声老公。”周铁确凿道。
       左小青忽地僵住了,霎时冷却,一把拽开车门,脱兔样地跳进了黑暗中。周铁整理几下自己,赶忙下车,贴住左小青,问怎么了?左小青忙乱着,一边退后,一边将裙子兜头套在身上,伸手拒绝周铁靠前。盘山公路上阒无人迹,夜风浩荡,清凉如水。周铁撵了过来,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左小青一瞧没辙了,掉头狂跑起来,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山,但灯火如海的城市远在天边似的,遥不可及。周铁也掉头,匆忙发动了车子,一轰油门追上来,并排跑在左小青一侧。
       “周铁,我不能,我有老公。”左小青气喘吁吁地说。
       “这又咋样?”
       左小青展手说:“你是乔顿的朋友,我是他妻子。我不能这样下贱卑鄙,也不能作践自己。我和乔顿相爱了多年,我不能破坏这个家庭,我也不能丢掉自己的爱情。”
       “别靠谎言生活了,你以为真像你说的那样呀?”
       “什么意思?”
       “上车!”周铁命令道。
       “没门儿。”左小青断然挥手,脚步更快了。周铁见状,将车开出去很远,停下来,拦在山路中央。左小青气呼呼的,盯视着一寸之隔的周铁,眼中含怒,却找不见溜走的缝隙。周铁抬手,瞧了瞧腕子上的手表,忽地换了语气说:
       “别骗我,小青,其实你一直靠幻觉生活着,该醒了。”
       左小青等着。她明白,答案会不请自到的。
       “是这样,”周铁伸手,扶住左小青的肩胛,嘴中喷着热气说,“现在是晚上十点,乔顿的飞机刚刚落地,没意外的话,他刚走出中川机场。可去接乔顿的不是你,不是他的老婆,是一个叫原媛的女人——猜得不错的话,原媛该是你的闺中密友。”
       “原媛?”
       周铁冷峻地说:“是的,该是这个女人抱着一束鲜花,去机场接乔顿了。他们在高速公路上要花一小时左右,然后直接进市区,接着去酒店登记房间。剩下的,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我们都不是儿童了。”
       “妈的,你诬陷乔顿,出卖他,你给我丈夫栽赃啊?”左小青吼道。
       周铁搡了一把:“上车,我们立马去飞天大酒店。”
       大约半小时后,左小青目睹了那一幕。事后,她回想起来,周铁的话竟像复印机一样准确无误,将乔顿和原媛都记录在了一张确凿的白纸上,不容修改。
       七
       立秋的那天,左小青刚走出亲水小区,斜对过小学的铃声骤起,铁门大开。
       花枝招展的小学生们像湍急的洪水,漫漶成河地流淌在身边。日光如雪崩,天地明媚,哺育着这些游动的向日葵样的孩子们。左小青站着,眼前掠过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一时间,她竟忆不起曾在哪里见过一株小小的哭泣的向日葵。恍惚中,街上冷清下来。左小青蓦地瞧见了蹲在门墩下的苏四十三。他头上裹着纱布,胳膊上打了石膏,哧哧地笑着,拎起一卷盘绳,起身朝自己走来。
       老苏,收报废的人吗?左小青心里说。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