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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千万别让她说话
作者:格 致

《十月》 2006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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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棠有了一点烦躁,但没有停下来,还是坚持着不顺畅地行走。问题出在右手拎着的两个袋子中的一个。右手的袋子似乎没有左手的重,但里边装了体积大些的东西——大到袋子已经装不下,一部分已经跑到外边来了。因为没有袋子的制约,它们就特别随便地晃荡,并与甘棠向前迈动的右腿发生了碰撞。这个碰撞不重,也没大到牵制她前进的程度,但这个碰撞是那种一步一碰,一步一绊,在负重前进的情况下,让人心里生出烦躁。
       她一边走一边已经看清了是两条布娃娃的橡胶腿给她制造了这个持久的有节奏的麻烦。橡胶腿的膝关节是不能弯曲的,它们直直地伸出来,脚上还穿着黑色的小靴子。除了腿之外,娃娃大绺的金黄色头发也在塑料袋的外面飘荡着。
       每个周末,甘棠得去一趟超市,为家里的冰箱补充供给。因为远,就要一次买很多,至少得买够一周的肉块、牛奶、香肠、鸡蛋等吃的东西。而衣服、鞋袜这些,则去河南街买。河南街是商业步行街,类似于沈阳的中街、北京的王府井。这些渐渐成了习惯,习惯铺成了生活中看不见的轨道。甘棠用了很长时间给自己架设了生活的轨道,然后在上面安全地运行。街上的人,蚂蚁似的乱窜,其实每个人都运行在自己的轨道上。尤其是中年以上的人,轨道十分固定。
       甘棠就是这样,一个在自己用年龄一点一点铺就的生活轨道上规则地运转着的人。
       今天,看来是出了一点问题。这个问题没有出在时间上,是周五,是购买副食的固定日子;也没有出在地点上,是去的大福园超市。问题出在,甘棠在购买食品的时间和地点买了一个不能吃的布娃娃!这个不能放入冰箱,更不能切片煸炒的东西,此刻正伸出她的橡胶腿,用她穿着黑色靴子的小脚,在不轻不重地,耐心小心地踢打着甘棠的右腿。像是有话要说却又不说。
       一切迹象表明,这个布娃娃,这个金黄色头发,穿黑皮靴、穿两个世纪前欧洲妇女复杂衣饰的布娃娃,是甘棠规范生活里的一个入侵者。而她的入侵又得到了甘棠的接应。
       甘棠回到了家,把食品依次放入冰箱。她从来没有过布娃娃,放在哪儿呢?甘棠把她仔细地看一看。她的看是那种凝视。她们四目相对。她的眼球是黑色的,头发也是黑色的;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眼球则是碧绿的;甘棠眨了一下眼睛,娃娃没有眨动。
       这时,黑眼睛有了—个发现:“哪来的灰尘?”她自言自语,并用手指揩她的脸。然后托着娃娃进了卫生间。灰尘很顽固,需要用水冲洗。
       水流竟然很急,顷刻就将绿眼睛、沾了灰尘的小鼻子、微张的红嘴淹没了。激荡的水珠甚至溅到了黄头发上。不对,她发现自己犯了错误,洗苹果才是这样。她迅速把娃娃脸朝下,改用手接水,然后一下一下地往娃娃的脸上擦。其实她不应该犯这个错误,她是特别会给孩子洗脸的。儿子团团怕水,怕水从眼睛、鼻子、嘴上纵横地乱流,也许所有的孩子都怕水。当甘棠看见她的眼睛、鼻子、嘴被水淹没的时候,才突然明白,她是娃娃,不是苹果,洗涤方法应该不同。
       布娃娃鼻子上的灰尘,在涂了些香皂后才不见了。她给她用了儿子用的强生香皂。据说这种儿童皂不刺激眼睛。但团团视所有的洗涤泡沫为敌人。他会忽地抬起头,惊恐的样子,然后大哭。原因仅仅是有一滴或两滴香皂水从他的眼角路过。从9岁开始,脸就让他自己洗了。决定让儿子自己洗脸的若干天后,她发现他脸上的颜色深浅不一。凑近细看,这小子这几天里基本上没洗脸,顶多洗了脸的一小部分。
       团团一点一点靠近方镜下的白瓷洗脸盆。水管打开了,水哗哗地流。他却只是把手伸了进去,然后没完没了地洗手。他要调整呼吸,甚至需要慢慢地下一个决心。
       “快点!”甘棠站在门口,他的身后。
       团团抬眼瞄了一眼镜子里母亲绷住的脸,认识到在这张脸的俯视下,光靠用手弄出些水的声音是不行了。就像要潜水一样,他呼一口长气,双手呈碗状,捧住水,拉开不顾一切要把水泼在脸上的架势,结果,他在这一刻出现了犹豫,水乘机从他的指缝里漏下。他把剩余的一点水小心地涂到了脸上,刚好够弄湿两个脸蛋。做完了这些后,他开始找毛巾了。
       “重洗!”甘棠愤怒。
       团团怨恨地又翻了镜子里的母亲一眼,开始把蘸了一点水的手往额头上抹。
       “必须擦香皂!”她在他的身后,发出了第二道命令。
       甘棠加了许多小心,力争不让香皂水流到她的绿眼睛里、她的鼻孔和红嘴里。团团一个男孩怕成那样,她怎么可能不怕?
       洗好了脸,又仔细地擦净了。一尘不染的。脸更鲜艳了,眼睛更绿了。
       脸上没有了问题,甘棠的目光开始下移。这衣服可是太复杂了。花边、灯笼袖,裙子下摆像—个华丽的灯罩。咖啡色,很难看出污迹。但她就是觉得这衣服不干净。既然脸上有灰尘,衣服上怎么会没有?衣服上遍布着褶皱。
       甘棠开始给娃娃脱衣服。外衣、内衣、花边、帽子、衬裙,这衣服要多复杂就有多复杂。穿这种衣服的人,得十分悠闲,得把穿衣服和脱衣服列入作息时间表,作为一日生活的重要内容来对待。现在可是没人穿了。现在是过程越来越缩短的时代,细节越来越少了。甘棠在脱这些一百多年前的妇女衣装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也牵扯到了时间:要是偷情被人发现,在咚咚咚的敲门声里,在那么紧迫的时间里,要想把这些里里外外的衣服穿整齐了,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极有可能导致一百多年前,那部分多情又胆大妄为的欧洲女人的清白葬送在这些花边、褶皱里。
       甘棠22岁时得以从—个险境里从容脱身,得益于衣着的简洁。那条蓝裙子很长,但没有衬裙,里外只一层。裙子像从头上浇下的一盆水,哗的一声就流到了脚踝。瞬间就把一丝不挂的肉体给遮得无可指责。裙子布料的滑和软,在经过她身体上的波折、转角时,都没有被卡住。裙子的布料帷幕般是不透明的,把她没来得及穿内裤的事情遮成了一个秘密。使她面对冲进来的刘康的另一女友时,显得从容不迫。刘康的动作照甘棠略逊一筹。他是一定要穿上内裤的。火上房了,他也一定要先找到内裤,把它穿上再说。
       甘棠已经一切就绪,站到了地板上,甚至连拖鞋都套好了。回头一看,刘康在被子下面、枕头底下,急切地搜寻内裤。甘棠除了能俯瞰和刘康建立了三个月的爱情之床,地板也在她的视线里,最后还是甘棠发现了那条脱的时候被很不负责任地随手一扔的内裤。它在地板上,保持着从床上翻滚下来时的样子。
       还好,当短发女孩破门而入的时候,刘康在甘棠的有力援助下,基本完成了腰带的系扣工作。破绽还是有的:虽然在紧迫的时间里,刘康虽然穿上了可能反了的内裤和体面的长裤,但没有穿拖鞋的时间了。他面对周丽丽的时候,是光着脚站在地板上的,站在没穿内裤的甘棠身边。
       短发女孩不是刘康的妻子,连未婚妻都不是。她和长头发甘棠的地位是—样的,都是刘康的女朋友。当然,在此前两个女孩彼此不知道。
       刘康一直满意于在两个女孩的空间里游刃有余。对周丽丽的跟踪一丝察觉都没有。周丽
       丽的跟踪及重大发现,把他逼到了必须选择的绝境。最后,他选择了短发女孩。他跟长头发甘棠的解释是:周丽丽她要杀了我!
       他在说对不起甘棠的时候,脸上的愧疚之色分量很足。让甘棠觉得,比较而言,他比她更痛苦。他给予他所舍弃之物的怜惜,足够对该物做充分的肯定之后还有所剩余。
       刘康说:“她怀孕了,我别无选择。你要是能原谅我,当然我不敢奢望。”刘康口才极好,在这种时候,也力争把话说得与他大学语文老师的身份出入不大。
       甘棠坐在床上,双臂抱膝,整个身体收缩成一团——河蚌般紧闭蚌壳,暂时拒绝一切的姿势。
       刘康虽然是个语言工匠,但他早就发现了行动的力量,发现了他的手比任何语言都具体、生动、形象,它在一切修辞技巧之上。当语言触到对面的墙,无法刺穿更不能推倒的时候,他的手,双手,就来了。
       他用双臂把缩成一团的甘棠抱住了。他也把自己弓成一个团,一个恰恰笼罩住甘棠的圆。甘棠开始反抗。一会儿甘棠不动了。当甘棠的哭声从那个坚固的拒绝姿势里飘出,他知道,甘棠已经从内部瓦解了,是他的手轻轻推倒了那些临时堆砌的堤坝。他没有失去甘棠。
       刘康试探性地,开始解哭声渐弱的甘棠粉色上衣的纽扣,没有遇到坚决有力的反对。他的动作进一步流畅起来。当他把自己的内裤又扔到了地板上之后,他说:“我永远不想起来!”他能把瞬间感受,很难用语言翻译的感受吃力地转译出来。他热衷于这种翻译,他喜欢把秘密说出来。
       刘康抱住甘棠,像孵蛋一样把甘棠罩在自己的胳膊腿下。他就这样停留在她胸脯上。这不是个重点段落,但今天,他突然发现了意义:“你像一块饴糖!又甜又软又可以变形。”他马上就渴塑变形了。把这块饴糖变成一个从未变过的形。这块饴糖在形状上有无穷的可能,他不担心甘棠会折断或破碎。他感觉到两个女人的质地十分不同。周丽丽是玻璃杯,易碎易裂,得轻拿轻放,不能倒置;而甘棠就是一块饴糖,就是把她拉成细条,只要给她时间,她也能慢慢地复原,艰难地恢复成一块原来的糖。她有奇异的自我修复功能,像壁虎一样能让被咬掉的尾巴重新长出来。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刘康结束了一系列针对甘棠的杂技动作后,气喘吁吁地归纳婚姻与爱情的关系。他刚刚结婚半年,就已经闻到了坟墓的气味?甘棠对伫立在对面的婚姻一直是充满向往的。她理解的婚姻是鸟语花香的。坟墓这一词语让她吃惊。但这话来自洞悉了婚姻内部结构的刘康,就不可不信。但她对婚姻的向往,并不是被一句话就可以摧毁的。
       布娃娃华丽、复杂的衣饰,在阳台明媚的阳光里滴着水。水珠在衣服的最下端,迟迟疑疑地不马上落下来。娃娃身上只剩下脱不下来的内衣。内衣白色,很干净。可那些黄色又卷曲的头发可是十分乱了。头顶上的一条辫子,已经松脱得快要散开了。甘棠拿起一把木梳,打算把娃娃的头发梳一梳。要说梳头,她可是很在行的。’曾给一个新娘子梳过婚礼盘发。新娘子是个时尚又挑剔的主儿。她挑丈夫挑到了30岁。一个女人对结婚那天发型的要求,不会比对丈夫的标准低。甘棠在梳头方面一定是具有天赋的。她表现在美发方面的才华倏地一闪,自己还浑然不觉,却被那双挑剔的眼睛看到了。甘棠倒是没给手里的娃娃梳那种能使脖子都僵硬的婚礼盘发,而是依原来的样子,在头顶分出一小部分头发,粗粗地编了个辫子。辫子从头顶垂下来,给一头卷曲的头发带来了秩序感。
       辫子编到最后,需要系上一条带子。甘棠不想用简陋的橡皮筋,她想用一条彩色发带,最好是绿色,打—个有两对翅膀的蝴蝶结。
       她一只手掐着那个麦穗一样的辫子,一只手开始寻找想象中的最好是绿色的发带。她先是把卧室里的所有抽屉依次拉开,找到了许久都没找到的一把剪刀,找到了失踪半年的剑桥英语磁带。她把寻找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到了客厅、卫生间,最后抵达了这座房子的边边角角,又意外找到了一些被认为已经丢失了的东西:比如丈夫的蓝色领带,她自己的无色指甲油,孩子的铁胆火车侠、战斗陀螺——这时,她猛然想到,在这个家里,除了自己这个中年妇女,没有别的女人了,更没有女孩儿,哪里来的女孩子用的小东西?她从一开始就是在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就在甘棠四处寻找一个比橡皮筋更好看的丝带的时候,她看见了日历。日历平卧在床头柜上的小平面上,在她拉开抽屉的时候,目光刚好落在了上面——4月8日。
       要是不看日历就不知道今天是4月8日,不知道今天是4月8日,就说明她已经把这个日子成功地忘记了。如果这种忘记能很好地维持下去,与遥遥在望的昏聩的老年再很好地衔接上,那么4月8日就不存在了。4月8日给悄悄地擦掉了。擦掉了4月8日,甘棠的日子就不是每年365天,而只剩下364天,就像一棵菜,摘掉了一片黄叶子,剩下的差不多就都是绿叶子,可炒可炖,可冷切可热食。只有4月8日不能下咽,不但没营养,甚至有毒。
       但现在,情况非常不好。她看见了4月8日,4月8日也看见了她。他们还互相认出来了。
       找到那把丢失的剪刀,就是个不祥之兆。
       其实,症状在4月5日就已经出现了。只是从未有过经验的甘棠不能觉察。
       午休了,在办公室坐了一上午,午休时再不能继续坐着了。对甘棠来说,坐着是工作,走动才是休息。随人流走到单位餐厅门口,她突然站住了,不想进去。这是怎么了?往往坐到中午,早就饿了。坐着也耗热量,而她又没储存多少热量。十天有八天她早上不吃饭。午饭一定要吃。但今天却不想吃了,不饿。
       不饿就是不饿。甘棠没进餐厅的门,而是来到了单位的大门口。
       大门左侧是一家川菜馆,右侧是一家副食水果店。她曾在上午10时左右来到右侧的副食店买过面包、饼干之类的充饥之物;在上午9点30分到左侧的川菜馆吃过红油面条、酸辣粉。这两家店是甘棠确认自己无法把饥饿忍受到11点30分的援助站。
       在门口她又停住了。像是在餐厅门口犹豫的延续。今天,甘棠的日常生活突然出现了平日没有的岔路口。她不知道应该往左还是往右,似乎往左也可,往右亦可。这反倒麻烦了,选择的空间越辽阔,越不能导致果断和正确。左侧餐馆里飘出一股葱在油锅里的气味,让她突然涌上一阵恶心。可她昨天还吃了那里的一碗担担面。那里面肯定有葱,她喜欢葱的辛香味,能压住油的腥味。
       甘棠迈步向右侧的副食店走了过去。副食店门口摆了一张桌子,就是办公室用的油黄色漆有三个抽屉的那种。桌子上摆了一些高高矮矮的玻璃瓶子,是待在副食店北墙角落里终年不见阳光的水果罐头。现在,它们被正午的阳光普照着,连上面的灰尘都闪着光。甘棠从来没有想过要买它们,她有三个理由不吃水果罐头:1.那东西不容易打开盖子。那种包装使吃里面的东西成为艰难而不愉快的事。她曾用生锈的菜刀对付过一瓶梨子罐头,等终于把盖子切得七零八落,吃的激情已经被开盖的过程消
       耗掉了大部分。2.罐头里面含有大量的糖。水果本身的味道已经给甜味镇压了下去,成了甜的独裁世界。3.罐头里的水果,似乎都被蒸煮过了,吃起来像豆腐。现在,那些无人问津的水果罐头,突然从阴暗的副食店角落、从油盐酱醋的包围里突围了出来,来到了阳光灿烂的桌子上。甘棠走了过去,没怎么犹豫就买了一瓶山楂罐头。
       下班后,甘棠把山楂罐头带回了宿舍。置于房间唯一的一张桌子上,就躺到床上去了。她很困。不但没脱外衣,连鞋都没脱,而且在等待刘康到来的半个小时内,就那样睡着了。
       刘康的一支烟还没抽完,甘棠就冲进卫生间,吐了起来。今天有点怪,看来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一切顺水流淌的事,现在都掉过头,向着她开始了逆行。逆行产生了漩涡,漩涡使甘棠的世界天旋地转。一切气味都让甘棠觉得恶心。
       嗜睡、呕吐、酸味罐头、突然敏锐起来的嗅觉,把这几种现象一综合,刘康先明白了:
       “你可能怀孕了。”
       得出甘棠怀孕的结论后,刘康先吓了自己一跳,脸上的表情突然冻结。因为他刚把一个因自己而怀孕的女人安放在婚姻里,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孕妇,而婚姻的空间已经塞满。一个男人的婚姻很窄,只塞得下一个大肚子的孕妇,再塞不进第二个。甘棠无处躲藏。婚姻是孕妇唯一可以逃生的安全地带。如果找不到进入这一空间的人口,那么这个孕妇就要面对屠刀。
       屠杀场面立刻就在刘康眼前铺展开来。而这一切甘棠是无法看到的。她还不懂。刘康哭了,他抱住甘棠的大腿哭。一会儿,他就把甘棠裙子下面裸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腿弄得湿淋淋的。有点像甘棠的腿在流泪。
       “你坐床上去吧。”甘棠一只手兜住刘康的扎人的下巴,往上托。她想找毛巾擦一下腿,那里似乎有小虫子在爬。
       刘康不肯起来:“那你答应我,明天去医院。”
       甘棠低头看着刘康被眼泪冲洗得亮晶晶的眼睛说:“去医院干啥?”
       “做一个小手术,”见甘棠迷惑不解,又补充说,“一个可以让你不吐了的手术。”
       “行!”甘棠甚至是有点高兴了。她原先不知道还有解脱的办法。
       跪着的刘康想不到甘棠在这么大的事情上会如此轻描淡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原是做好了准备迎接甘棠的大哭大闹,直至高额经济赔偿。他一边哭一边已经想好了:5000元,总可以了吧。现在,硝烟散尽,世界和平了。他感激地在甘棠的腿上、在他自己未干的眼泪上欢,陕地亲了两口,就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就那么高大英俊。他有180厘米。高大英俊的刘康找来菜刀,把那瓶山楂罐头给切开了。为了打开那密封的罐头,他的额头沁出了汗水。他又找来钢勺,一勺勺喂甘棠吃那甜得过了头的山楂。
       一只黑色的甲虫,不知何故,急匆匆地横过马路。这条去团团幼儿园的路,在住宅小区里,几乎没有什么汽车通过。但自行车、行人,还是不少。甲虫要想穿过去,还是会冒险。它爬到了一个儿童的脚边。儿童鞋是黄色与黑色的无规则组合,看上去像两只鲜艳有毒的大昆虫。儿童抬起了脚,准备向它黑亮得接近金属光泽的背壳踩下去。
       其实,甘棠早就看见了甲虫,她从它爬行的角度和速度推算,它要和团团的脚碰上。她不知道团团会如何对待这只与他狭路相逢的甲虫。
       “别踩!”团团的脚因母亲的拉动而踩空了。
       甲虫继续爬行,对悬在头顶的死神没看到,也没意识到。
       团团向外挣,欲从母亲的掌握中挣脱出去:“为什么不踩?”
       “为什么要踩?”
       “刘帅帅就踩死了一只从树上掉下来的毛毛虫。”团团举了—个例子。
       “它要回家给它的儿子煮饭。”
       这句话对团团的震动,甘棠始料不及。他立刻安静了下来,并且看护着那小虫过了马路钻进了路边草丛里。显然,他认为给儿子煮饭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他第一次知道甲虫也有儿子。自己也是儿子,那这件事与自己有关了。
       “它给它的儿子做什么菜?”团团望着甲虫消失的草尖。
       “鸡蛋炒西红柿。”甘棠看着团团头顶上的那个右旋的旋。
       “那它儿子爱吃吗?”团团的思维被甘棠引上了一条宽广的大道。他一路跑了下去,甘棠也只得跟随:“它们家周日一般到龙潭山公园野游。野餐吃香肠还喝啤酒。妈妈也打它的儿子,如果儿子不爱上幼儿园。它儿子的幼儿园在一棵大柳树的下面。它们做激流勇进的游戏……”
       刘康坐在医学院附属医院走廊的排椅上,甘棠在旁边。两个人正襟危坐。这是公共场所,又是在妇产科的门口,你不知道会碰到谁。甘棠环顾一下,没有认识的面孔。她用右手悄悄抓住刘康的左手。他说,你的手凉。她说,你的手在颤。他们保持着那种端坐的姿势。
       “12号。王丹。”门口的护士喊。
       甘棠愣了一愣,还是比较快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王丹是她在挂号窗口给自己起的名字。这是刘康在带她来医院的路上交代的。刚才她还复习了两遍,怕忘了。挂号时别用自己的真名,刘康一边竖起他的衣领一边说。“那用谁的名字?”甘棠问。“刘胡兰。”刘康脱口而出。甘棠咯咯咯咯地笑。刘康脸上的笑容像一道光一样闪过,然后熄灭了。
       站起来后她才有了些害怕。她并不知道刘康所说的小手术怎么做。因此她的恐惧十分的朦胧。
       跨进手术室的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她回头看了一眼刘康。刘康的大眼睛里茫然一片,像一片荒野,只有漫天枯草。但刘康的陪伴给了她巨大的安慰,她不害怕,她进去了。
       以甘棠的年龄及她对去医院做一个小手术的态度,是不可能留意这一天是几月几日的。但她却意外地记住了那个日子,甚至记住了日历上的颜色。其实,她是记住了刘康说的一句话,记住了刘康临出门、帮她系上鞋带时说的一句话,他的一句自言自语:
       “4月8日杀人日!红色杀人日!”
       杀人—词从甘棠心里轻轻划过,然后就消失了。何出此言,夸张了吧。这是她当时的想法。
       这个手术确实是小,小到连麻药都不用。当甘棠忍不住将一直紧闭的嘴张开一些缝隙,发出一些没有具体意义的声音时,一个40岁左右的女医生,走到甘棠头侧说:“以后可别这样了,你看最后受罪的是你。”
       据说所有的未婚女孩在这个时候,都被这个年龄的女医生点拨了一下。说的话大体相同:“你看最后受罪的是你。”甘棠忍着痛想:一件事正确与否,要由最后受罪的是谁来决定吗?如果最后受罪的是他,那么这件事就有理由继续下去了?
       甘棠没有对女医生的关怀做一个音节的呼应。她意识到没法同女医生进行交流,只好闭上嘴,不再喊叫。
       大概二十分钟,或三十分钟,刘康说的小手术做完了。甘棠得从那个高高的铁床上下来。上去时就是踩着两层脚凳,甘棠觉得自己能下来,也没有谁做出要帮助她的样子。倒是有一个年轻的小护士站在床边,但甘棠若不现出那种要跌倒的迹象,她是不会伸手的。甘棠的脚踩到凳子的时候,晕眩像风一样刮进了她的头
       颅里。她伸出手,恰抓住了护士的右肩。这一扶就没能松开。护士把她送到套间那张靠墙的床上躺下了。
       再多走一步甘棠都不能了。不仅仅是疼痛的问题,那是一个得不到包扎的伤口,被风吹被雨淋被日晒被什么东西擦来擦去。
       床上并没有被子。4月,外面有时还在下雪,而室内的暖气已经停了。
       甘剿尚下后,一种找到归宿的感觉。她需要这张床,她只需要这张床。刘康就在门外,几步远。但她走不过去。她清楚地知道她走不过去。当蝴尚下来后,她知道,她只需要这张并不能温暖她的床,其他一切的意义都在慢慢地向远处飘散。她不需要刘康,不需要爱情。爱情不能变形为能支撑住她、供她躺下来的床。甘棠只想一直这样躺下去。睡着或者死去。
       似乎只一会儿工夫,那个护士就领来了一个刚从手术床上下来的、跟她一样也需要这张刺尚一下的女孩儿。
       护士说,你得起来了。护士的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其实护士不用说话,甘棠一看到那个弯着腰、脸色惨白、头发混乱的女孩,就明白,这张床是个临时的坐椅。它是大家的。为所有的女人而备。它是兰只渡船,这里没有爱情,没有男人,只有深不见底的河水,然后,就只有这一只船。
       以护士轻巧的语气,好像从床上起来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甘棠忽然心里着急了起来。因为她的整个身体,没有一块肌肉支持她,它们全都瘫痪在了那张床上。她只得再次求助于那个少女般的小护士:“请你帮我一下,推一下我的后背。”
       甘棠还没有渡到对岸,就被迫下了船,一下落到了水里。只有那张床,才能与她的世界相连,现在她失去了与自己世界的联系。她向门外的刘康走去。她竟成功地走过去了。刘康是这个似是而非的恍惚世界里的一个扶手。抓住了他,就不会摔倒。有了站住了的感觉,她拿不准刘康是否能给她的站立以足够的支撑。她更信赖那张床。那张四足着地的床。四个支点,就能铺开一个世界。
       阳台上,布娃娃的小衣服已经干了。甘棠一件一件地给她穿上。娃娃穿戴整齐后,就是一个英国一个世纪前的袖珍贵妇。头上的辫子被一顶大大的纱帽盖住了。甘棠苦苦寻找并没有找到发带,只好给她系了个橡皮筋。
       几年前,甘棠就坚决地同丈夫实行了分寝制,自己睡自己的卧室。促使她下决心的,是一天丈夫喝醉了回来,折腾了半天,好容易才把他弄得睡着了,却发现他呼吸极不顺畅,半天听不见他喘气。甘棠吓得赶紧推醒他。他才像刚从水里露出头一样呼地把憋住的气呼出来。过一会儿他又没了气,甘棠就再推他。她努力维持着丈夫的呼吸,一宿未睡。
       “你得去医院检查一下你的呼吸系统。”第二天早上,甘棠对一边在房间里溜达,一边开动剃须刀的丈夫说,“我昨天晚上一宿没睡,你半天不喘一口气,这样你可能窒息。如果没人看着,你会在睡梦中死去。”甘棠说话有点书面语的味道,但这对督促丈夫去医院有帮助。
       “别吓唬人了,有那么严重?”他对于自己昨晚跋涉了一夜的泥泞小路没有记忆。
       第二天,甘棠想验证,丈夫没有别人的援助,是否也能自己呼吸。她忍着,过了几乎超过自己限度的那么长时间,他终于自己把气呼了出来。他的呼吸像是踏上了一条险象环生的危途,其间有悬崖、陷阱、毒蛇、美女等等。这种左躲右闪、时而埋伏、时而出击的呼吸他一直维持到了天亮。甘棠觉得这早晚是个事,绝对的危险。但自己不能永远不睡觉,像看护羊群的牧羊女一样看管着他的呼吸。再说她总是等待他的下一口气什么时候喘,等终于等到了,又开始等下一口气。这样,虽然狠了心不动手推他,可自己也无法睡觉。甘棠郑重地把事情重申了一遍,然后决定分寝。
       分寝后,一开始甘棠早上醒来,总是想他是不是已经死了。这样一想,她马上就奔进丈夫的卧室,把食指横在他的鼻子底下。有一天因为她只想着呼吸这件事,当把手指放到他鼻子底下,才发现,这个被她疑心不知死活的人,正大睁着眼睛,且还在眨动着。
       “你这个妖精!”他欲抓住她,甘棠跳开了。从此,她早上不去侦察丈夫是死是活,并且渐渐打消了他可能窒息而死的想法。
       甘棠试图进一步实行分餐制,但终因过于麻烦而不了了之。分寝制则坚持了下来。家庭秩序变成这样的:饭吃自己碗里的,菜放在一个盘子里,吃离自己近的那一侧的。床自己睡自己的。梦也自己做自己的。有时早上一起床,两个人在卫生间门口碰上了。
       “甘棠,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了。”他先一步进去了。
       甘棠冲着已经坐在那里的丈夫说:“梦是可以随便做的。梦见谁、干什么,都不犯法。连道德都鞭长莫及。你可以在梦里烧杀抢掠、欺男霸女。”
       李军不理会甘棠的幽默,他继续说:“我梦见和你做爱,后来被子给风刮跑了。”
       甘棠的床很大。她瘦小的身体,就算睡得极不规范,也很难占据床的一半。因此,床的大半个每天都空着。团团倒是总想爬到母亲的床上,占据那空余部分,可他已经12岁了,实在不能同母亲睡一个床了。从5岁,甘棠就着手跟儿子的分床工作。这一工作持续了5年,也没能彻底分开。团团坚持不懈地往回跑,甘棠优柔寡断狠不下心。使甘棠终于下了狠心的是团团10岁时,一天晚上,甘棠脱下外衣换睡衣,团团目光闪闪发亮地盯着看,然后说,大乳房姐姐——一边说,一边就把胖胖的小手伸了过来。甘棠抓住团团的手,暗下决心:明天一定要分床!再不分就不行了。
       团团还是往回跑。有时甘棠一觉醒来,发现身边躺着个人,划、跟自己差不多,就知道是团团,心一软就装不知道。早上就无可奈何地说,明天可不行了。
       晚上,甘棠把穿戴整齐的娃娃抱进了卧室。让她靠着床头的皮靠枕坐着。甘棠换好睡衣,关了床头灯准备睡觉。躺了一会儿,睡不着,有点儿晚饭餐桌没收拾完的感觉。重开灯坐了起来。百合花灯罩下的黄色光,笼罩着两个人。一个穿着水粉色绣本色花的长袖睡衣,黑色头发盖住大半个脸,黑眼睛睁着,且眨动着,但什么也没认真看;一个穿茶色灯笼袖花边礼服,浅黄色头发卷曲着从花边帽子下垂挂下来。碧绿的眼睛大睁着,对什么都好奇。
       坐了也就一会儿,黑头发的开始动了。她下床了,钻进了床边的大衣柜里。差不多十分钟,她出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十分小的枕头。那是团团婴儿期用的米芯枕头,里面装着金黄的小米,外面是鲜红的草莓图案,镶一圈白色花边。这个枕头是团团已去世的外婆亲手做的。
       甘棠把小枕头与自己的大枕头并列放好,然后脱掉了娃娃的帽子。随着娃娃被平放在枕头上,她的左眼喀哒一声就闭上了。睫毛门帘子似的覆盖下来,遮住了碧绿的眼球。右眼则依然圆睁着。甘棠伸出手,把娃娃的睫毛向下一拉,右眼也闭上了。娃娃两只眼睛闭上后,像是立刻就睡着了。甘棠重新钻进自己的被子,关了灯。辗转了一会儿,却还是没睡着,而且有了要失眠的迹象。如果这时心里一恐慌,就一定会失眠了。好在她找到了不安的原因:娃娃
       有了枕头,却还没有被子。团团的小被子,倒还有一个,但甘棠想不起来放哪儿了。她拉过自己被子的一角,给娃娃盖上了。
       早上,甘棠6点必须起床。她总是差10分6点的时候醒来。她能不依赖闹钟而如此准时,原因是卧室那扇开面很大的窗子,她是不拉上窗帘的,顶多拉上一层薄纱。这样在早上,天光会一层一层地把玻璃涂亮。天亮了一层,甘棠就从睡眠的底层向上浮了一段。当到差10分6点的时候,她刚好浮到了最上层,然后露出头来。她是被光线从黑暗的睡眠底部有条不紊地打捞上来的。她一睁眼,就从睡眠的汪洋里站起了身,睡眠就潮一样退走了,正好把甘棠留在了早上6点的时候。甘棠做过试验。周六的晚上,她把那层厚得可以切断光线的窗帘拉上了。醒来时,已经7点加了。
       7点20已经太晚了。团团必须在6点30分走出家门。他读5年级。尤其是周一,7点就要升旗,他得在7点之前,站在那高高的旗杆下,然后看着那国旗在晨光中冉冉升起。
       6点到6点30分,她要奔向团团的房间,推醒他,然后找出他穿的内衣、外衣、袜子,帮他拽裤腿,然后监督他洗脸,再强迫他刷牙。在他极不情愿刷牙的几分钟里,她要跑向冰箱,拿出一袋牛奶和一块面包,外加一个什么水果塞入孩子书包,等到了门口穿好了鞋,才想起忘了戴红领巾——这样紧张的半小时后,她回到卧室本是可以再睡的。但经过半个小时的旋转,残存的睡意也从头发梢溜走了。有时她哗地拉上厚窗帘,下决心再睡两小时。但没有一次能在人为的黑夜里睡着。此后,她放弃了再睡的想法,不如就让—天从6点半开始吧。
       甘棠一天的工作,从6点30分收拾卧室开始。她先收拾自己的,然后是团团的,最后是丈夫的。
       站在床边,她端详那个娃娃。光线已把整个房间灌满,娃娃沐浴在阳光里,脸上红扑扑的。她还在睡。光线只打捞了甘棠,却并没碰旁边的娃娃。她可以睡,她又没有一个叫团团或圆圆的儿子需要在这么早就去上学。但甘棠认为她该起来了,在这么晃眼的光线里睡觉,是很难受的。她把她扶了起来,依然靠在床头坐着。
       随着坐起来,娃娃的左眼刷的一下就睁开了。碧绿的眼球被一束光线射中了。哗的一闪,然后就波光粼粼了。连湖底都照亮了。这时甘棠发现,娃娃的右眼什么声音都没有,它依然紧闭着。坐起来也闭着。甘棠用食指向上一弹,它才睁开了。
       甘棠推迟了去儿子卧室的时间,她被这个娃娃羁绊住了。她想起也是这只眼睛昨天晚上不能自己闭上。看来不像临时卡住了。这里边有事情了。她抱起她,反复了几次,终于得出结论:娃娃的右眼不能自动开合。是一只伤残的眼睛。这个娃娃是个有伤残的娃娃。
       甘棠在那张很高的,踩两层脚凳才上得去的铁床上躺好后,听到医生从盘子里拿起了一件金属工具。它还同盘子里的其他工具发生了一些碰撞。那声音听上去十分清脆。像是玻璃杯里的几块有棱有角的冰,被轻轻地搅动了。从声音上听出,盘子里有许多个铁家伙。它们的形状一一在甘棠的脑子里显形:刀、枪、箭、戟、斧、钺、钩、叉。这么多冷兵器是不可能同时放在一个可以托在手中的盘子里的。但甘棠认为,它们被按比例缩小了。它们给缩小了后,依然寒光闪闪,杀气弥漫。
       听到兵器冰冷的声音之后,甘棠知道这个小手术怎么做了。那冰冷的刀伸到体内,把肚子里的那个让她不停呕吐的东西切下来,然后再剁几刀,让它成为能够从里边流出来、大小适宜的肉块。这就像用斧子砍掉一个长出来的树枝,然后再断几段,便于烧饭时放人灶膛。想到这里,她才知道害怕,但为时已晚。她已经自动摆好了一个任人宰割的姿势。
       在铁器的声音里警觉起来的甘棠,仍在接下来的剧痛里大吃一惊。她的内脏突然被一个猛兽的利齿牢牢地咬住了。它不仅要咬她,而且打算把她拖拽到自己的洞穴里去,给它的几个毛头孩子吃。但甘棠很沉重,猛兽一时半会儿拖不动她。可它决不放弃,努力地向后拽。
       在这样的剧痛中,甘棠惊恐极了。她要求救,要找个帮手。她找到了刘康。她拼命把刘康的形象复制了出来,放到自己的眼前。刘康的形象不能减轻她的痛,但有他,他们就是两个人。两个人就更重,猛兽就更拖不动她。但是突然,被猛兽咬住的那块肉被生生撕了下去。
       甘棠失去了一块肉。疼痛使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天突然黑了,并刮起了大风。风把一切都刮走了,猛兽还有刘康。然后甘棠发现自己也没了。只有那个流血的伤口留在原处。那个有着一个大大的伤口的东西就是自己。自己是一块肉,这块肉刚刚被撕咬去了一大块。
       床下那个红色塑料桶里的血水又增高了一厘米。那个孩子的肢体已经破碎。一同破碎的还有她的眼睛。左眼?右眼?也许都在劫难逃。
       甘棠每天晚上都用手给娃娃闭上眼睛,早上再用手为她睁开。她给她起了个名字,叫降珠。
       有了名字后的第二天,甘棠上午洗了三张床的床单,下午又上街买团团开运动会用的白鞋。这样甘棠就已经很累了。她的身体看上去不错,其实不好。一累,就会忘事。这一天她忘记的细节是给降珠闭上眼睛。这个过失不是第二天她早上起床时发现的,而是半夜她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
       那偏是个月圆之夜。月光透过薄纱窗帘,把这间朝南的房子照得朦朦胧胧。她走到门口,降珠躺在那里,躺在月光里。她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样子十分怪异。像是她的一半在睡觉,而另一半正为一件事愤怒着。睁着的眼睛紧盯天棚,好像她的仇人就在那里,而她正为自己无法起身抓住他而恼火。她把所有的仇恨凝聚在那只圆睁的眼睛里。
       甘棠被这旋风一样的恐惧裹挟。因为她知道,她才是她的仇人。她是那个射着仇恨的火球的眼睛的目标。更为可怕的是,她感到降珠早已知道了她是谁,知道了自己是谁,更知道了她和她之间的关系。她的目光让她知道,她对她一个多月的悉心照料,毫不领情。
       杀人犯!她听到了降珠的声音。
       野兽!她在不停地骂她。
       必须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了。甘棠生活的四周不能让人戳得全都漏了风,不然她将如何活下去?她也需要—个蛹。
       甘棠两步就来到了床前,伸手盖向那只睁着的眼睛。她认为,这些话不是从降珠的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那只睁着的眼睛。所以甘棠的手是针对着她的眼睛的。想不到的是,她的手是那样大,不但盖住了眼睛,也盖住了嘴,盖住了整个脸。上翻的睫毛扎在她的手心上,她知道,她仍然睁着眼睛。
       第二天早上,甘棠料理好一系列工作后,去了超市。这天不是周五,不是她买副食的日子。她也没有上楼,而是在服务台那停下了,从包里把降珠拿了出来。
       “这个娃娃的眼睛是坏的。我想退掉或者换一个好的也行。”甘棠一边说,一边把娃娃弄出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的样子。
       “什么时候买的?”戴红帽子的女孩问。
       “一个月前。”
       “才想起换?你怎么证明这眼睛不是你弄坏的?”红帽子的话十分锋利。
       
       这话很准确地刺中了甘棠,她立刻就失控了:“谁没事闲的!我为什么要弄坏她的眼睛?你凭什么这么说?”
       “谁知道你为什么?奇怪的事多了!”
       “换还是不换?你这个小黄毛!”
       “不换!”红帽子也激动起来。她这是在岗位上,不然她可能比甘棠更会骂人。
       这时已经有人围上来。这种局面对超市很不利。一个30岁左右、穿着比较讲究的男人走了过来。看样子是这家超市的中层。
       “我是你们的老顾客,我每周都来买很多东西。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甘棠越说越有理。
       男人同红帽子耳语了几句,就不见了。
       “这位大姐,我们经理考虑您是老顾客,同意你换货。你自己上去选一个好的吧。”
       “早就不应该为难我。谁像你们这么做生意?还想不想赚钱?”甘棠还在愤怒中。
       跟降珠一样的娃娃还有三个。一个是果绿色衣服,一个是秋叶色,另一个是珠灰色。甘棠忽略了颜色,只看眼睛。她先拿了那个绿色的,在手里放平。娃娃的眼睛喀哒一声就闭上了,但还是只有左眼闭上,右眼还是那样睁着。甘棠的心一惊,忙放回原处。又拿起秋叶色的,平放。喀哒,还是一只。这次她没细看是左眼还是右眼。拿起最后一个珠灰色衣服的,当检查出这只娃娃也只能闭上一只眼睛时,甘棠发觉自己出汗了。
       到了服务台,甘棠抱起台上的降珠,转身就走。红帽子在后面问,您不换了?甘棠说,不换了。神经病!红帽子虽然声音很小,但还是被甘棠听见了,但此时甘棠已经没有任何情绪,甚至是没有力气把刚才吵架的劲儿续上,她疲倦了,感到全身无力。
       甘棠径直回了家。在那一刻,她已深信:所有的娃娃,大的、小的,都跟她家的降珠一样。她们,那些红色塑料桶里的碎块,都已经变成了布娃娃。她们机智地拐了一个弯,找到一条小路,进入了这个世界。这些孩子在来之前,都认真地修复了自己身上的刀伤。可身上的伤实在太多,仔细缝合后仍有所疏漏。头缝上去了,胳膊缝上去了,腿缝了,脚缝了。她们喜欢那些华丽的、复杂多褶、多花边的衣饰,这能很好地盖住那些蜈蚣一样的针线和无法复原的刀伤。但她们还是被一件事难住了:她们不会缝合碎裂的眼球。
       甘棠的住宅已经有些年头了。50年了,足够地下的老鼠开辟畅通无阻的大道。
       甘棠早上刚一推开厨房的门,那破木门先是吱吱哑哑地叫了一声,然后就泄了气,破罐破摔般地向门后的水泥墙撞了上去。这个声音很大,没能惊醒楼上卧室里的团团,却惊吓了另外的东西。
       工作在厨房里的老鼠,迅速从它们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的出口,闪电般钻了回去。回到了它们曲径通幽的地下宫殿。但其中一只老鼠在逃生的道路上遇到了麻烦,被甘棠看见了。
       被甘棠看见并不可怕,被甘棠抓住也不怎么可怕,甚至是件好事,因为甘棠从不杀生。乳臭未干的老鼠被甘棠抓住了,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然后被放了。
       甘棠伸手抓住了那只靠墙角放着的白色口袋,里面大概装着几个萝卜,另外可能还有一只老鼠。甘棠进来时,随着门响,那袋子里的突然动了一下。萝卜哪有那么敏感的神经,只有老鼠才会这样,听觉像蛛网一样细,在轻风里都会痉挛。
       抓住了口袋,“李军!”甘棠冲着楼上喊。
       李军下来了。他全身的骨头像衔接得有明显错误似的站在厨房门口,等待点了他名字的人,发出命令。
       “这里有一只老鼠。”甘棠把袋子拎了起来,递到他的手上,“一齐扔到垃圾箱里。”
       李军接过袋子转身就走。甘棠冲着他的蓝白条纹的后背补充道:“是扔,不是弄死!”
       水刚烧上,李军已经回来了。脸上的睡意全消,甚至是有了压制的兴奋。他把那个装萝卜和老鼠的袋子往甘棠面前一丢:“这个还能用。”甘棠一眼就看见了袋子底部的一片红色血迹,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她明白了丈夫突然兴奋的目光。
       “你到底把老鼠弄死啦?!”
       “我没有。”李军想不承认。
       “这是谁的血?”甘棠指着口袋。
       “耗子的。”
       “我的话白说了?”
       “真不是我弄死的。我只是上下掂那两个萝卜,是那两个萝卜把耗子砸死的。”
       “你故意的!”甘棠突然就愤怒了。也许死了一只老鼠并不能激怒甘棠,是这种恃强凌弱的态度激怒了她,是这种漫不经心就杀生的态度激怒了她。
       甘棠扑向李军。李军没料到为一只老鼠,甘棠会袭击他。李军没有防备,他被狂怒的甘棠重重地推出去,眼看要跌倒,身后的一张椅子适时拦住了他毫无章法的溃败脚步。他扶住椅子的靠背,那靠背立刻就多了两个意义。它帮助他没有摔倒,又帮他抵挡有可能的进攻。
       “疯子!疯子!又犯病了!”李军不敢恋战,赶紧逃回卧室。那张椅子像被败北之军丢弃的战壕。
       甘棠大叫:“它招你惹你啦?!流氓!”
       甘棠的怒火燃烧了差不多一个上午。她憎恨这种行为。她仅仅是憎恨这种行为。恃强凌弱。杀人不犯法,你也去杀吗?无赖!无赖!
       甘棠对此种行为的痛恨有着悠久的历史。她26岁的时候,坐对面桌的沈姐给甘棠介绍了—个对象。小伙子瘦高,戴眼镜,一看就是那种不敢杀鸡的人,甚至是不敢看杀鸡的人。两人坐在江边柳树下聊。当说到他爸妈已经为他买好了房子时,一只呆头呆脑的小虫,绕过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向小伙子的脚尖爬去。两个人都看见了小虫,因此谈话受到了影响。甘棠有点走神。小伙子突然伸出左脚,将小虫踬于脚下。小虫是绿色的,血液也是绿色的。小虫没有骨头,只有一团绿色的汁液。它用一层很薄的绿皮,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汁液包好。现在,皮破了,那些汁液就无法移动了。甘棠迅速把目光移开,移到5米外的江水上。接下来小伙子说什么她都没听,倒是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一瓶汽水。甘棠认真地对付那瓶汽水。等汽水一喝完,她就找到了一个结束谈话的理由。小伙子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尤其对自己的口才,以及自己对中医的造诣。他说两天后他休息,他已经有多年没去龙潭山了。第二天,沈姐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甘棠说,他那近视镜是几百度的?我妈那关他恐怕过不去。
       甘棠被李军气得无法安静下来。她在茶几下找到一支人参牌烟。一支烟抽完,甘棠的情绪有所改善。她进了卧室,拽了一下床罩的角,然后进了衣柜。出来时,手里拎着一个塑料口袋。
       甘棠坐在沙发上,把口袋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开始把里边的东西一个一个地往外掏。先是一条蓝色的灯心绒的长裙。明显地褪色了。蓝色纯棉是特别爱褪色的。衣物一旦被放人这个袋子,离扔进垃圾袋只差一步之遥了。甘棠扔东西,需要这种放置的过程。这条裙子之所以没有扔,是因为甘棠曾穿着这条裙子接受过赞美。更让她相信这条裙子不同凡响的事件是,一次她穿着一件手工的白毛衣,外加这条裙子在街上走,一个女人竟追上她问:哎,你这条裙子在哪儿买的?多少钱?甘棠不善于回答一个商品多少钱。她一般就说,忘了。这次甘棠
       不回答多少钱另有原因。原因是这条裙子很便宜,便宜到会让对方看轻了它。她想努力维护这条蓝裙子和自己在那个女人心里的美好形象。裙子买时就这一条,那女人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了。蓝裙子的前边已经白了,真的不能再穿了。她曾想找个地方把它染一下,可满街都是洗衣店,没有染衣店。看来人们只能对灰尘有些办法,对逝去的时光无能为力。她还是不忍扔。穿着这条裙子的那段时光,很好。没有什么痛苦的记忆与它发生瓜葛。有一张照片,就是穿着这条裙子照的。背景是秋天。因为她身后的树叶,黄了或者是红了。也还有绿的叶子,但那绿色已经轻盈了。甘棠站在这种颜色的风景前,脸上是一个露着两个牙齿的笑容。甘棠从口袋里掏出的第二件东西是一件毛衣。当她看见这件粉色毛衣时,记忆里一片空白。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件毛衣的来历以及穿它时的样子。这肯定是自己的毛衣,而且是手工织的。没准就是自己织的。这件毛衣的年代应在那蓝裙子之前。蓝裙子若是明朝的,那么这件毛衣的年代至少是元代以前的。因为她对“明朝”的记忆充满光亮,粉毛衣不在这片亮光里。它在以前。而以前,她记忆的灯盏似乎无力照亮这一地段。年代模糊,毛衣的问题随着它被平铺在茶几上而格外地显眼:袖子出奇的长,身长又出奇的短。这里有洗涤和晾晒不当的问题,但最主要的还是编织时的问题。这个错误是什么时候犯下的?她努力追想。生活也刚刚30多年,她也才35岁。短短35年,就出现了一段记忆的空白吗?
       甘棠的生命没有文字记录。她还用不到这种说一不二的东西来辅佐自己的记忆。35年,一切还都是昨天。但这件有着明显错误的毛衣,似乎不在过去的35年里,而它肯定又在那里。探究这一事件,不能不说没有一点意义。最后为甘棠提供了有力帮助的,是位于这个口袋底部的一双鞋。
       鞋是一双儿童布鞋。胶底、布面、米奇。还是名牌。鞋几乎完好。大小是3岁孩子以下穿的。团团的脚曾经这么小过?心里就涌上一些说不清的情绪。忽然,她的记忆里闪亮了一下。这鞋是10年前的,那么跟它放在一起的粉毛衣至少也是10年前的。在这里,这双童鞋就是碳14,是一只滴滴答答的马蹄表。它显示着停在了某一时,某一刻。
       这毛衣是25岁左右的。准确说小于25。那么这毛衣是婚前的衣服。婚前的记忆确实有一点模糊了。那怎么也是前朝了。前朝旧事,可以说书了。
       甘棠走到街边一个卖熟肉的摊位前就不走了。她被那锅里冒着热气的肉纠缠住了。她买了一块肉。到家还得走5分钟。甘棠捧着那块肉,肉是酱红色,颤巍巍的。她控制不住要吃。5分钟她也不能等。她明确知道自己等不到回到家里,切片装盘,然后再盛一小碗饭。甘棠尽可能不在街上吃东西,尤其一边走路一边吃什么。可是今天,她约束自己的绳索松动了。
       她低头咬下一条瘦肉。然后她的情绪就好多了。等走到了家,那块肉就差不多被她吃完了。
       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块剩下的肉皮,甘棠对自己迷惑起来。从来不曾这样过。走路也顶多嗑过瓜子。那也让她不太自然,无法像人家那样嗑得行云流水。
       甘棠放下筷子,把黄瓜粉皮往远处推了推。
       “我要吃麻雀。李军。”
       结婚半年,李军还没有从唯命是从的惯性里停下来。因此,在一个周日,拎了一支气枪下乡了。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拎回来5只受伤而亡的瘦麻雀。
       甘棠把死鸟丢到开水里。鸟爪本已垂了下来,可突然的热水使腿部的肌肉抽紧了,那些爪子又都直直地举起来了。
       李军站在门口,一点声音都没有。甘棠不知道她吃麻雀时是在一双眼睛的窥视之下。李军目睹了妻子将五只麻雀的脑袋切下来,放到煤气灶上的铁片上烤,然后把麻雀的脑组织像挖核桃仁一样挖出吃掉的全过程。看到这里,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赶紧逃回卧室。看着床头大幅的结婚照,疑心坐自己身边的穿红衣服的女人,有可能是个妖精。
       没过三天,甘棠又说要吃猪头。李军下班回来买了一块猪头肉。带一只眼睛,半个鼻子的那块。甘棠吃了两口,说,我是要一个整猪头。
       猪的头比麻雀的头大了不知多少。这次她没有用煤气灶烤,估计也烤不熟。她用水煮。整个一只大锅,还没有全放下。那猪的鼻子高高地举出水面,像是在竭尽全力地维持呼吸。姜块、桂皮、八角,都放了,也放了酒。
       煮了有好几个小时,那些牢牢地包在骨头上的肉,都纷纷地花瓣一样落人滚汤中。露出了干净的骨头。甘棠把肉夹出来,装一个盆里,接下来,是应该把大块的肉切成片或撕成丝,再切点蒜末、姜丝什么的,就可以吃了。但甘棠的工作似乎才刚刚开始。她往锅里倒了些水,使骨头全浸在汤里。这次能盖上盖子了。她接着煮骨头。
       一小时后,那骨头的缝裂开了。她关了火。将四处裂缝的头骨拎了出来,放到菜板上。然后她洗了洗手。看样子是要拆那骨头了。她像儿童拆卸一个并不复杂的机械,没费什么劲,就拆开了。猪的脑子像—朵含苞待放的白莲。在整个拆卸过程中,没有伤到它一点。一个轻微的划痕都没有。它像在睡觉,房子被拆了,都没有醒。
       甘棠小心地把莲花似的脑子捧到一只绿色缠枝花纹的盘子里。切了一些蒜末,又切了一根香菜。也切了一盘肉。
       吃这个猪脑子是在餐桌上,李军就在旁边。她一口一口地把那拳头大的脑子全吃完了。还吃了一碗米饭。也间或吃了两片肉。找了半天把巧舌吃了。李军始终没说话。他已确认老婆是个妖精,最好的情况也是妖精托生的。他害怕了,草草吃了饭,赶紧逃走了。
       还好,甘棠吃动物脑子的行为没有演进成习惯。只那两次。李军在单位闷坐。听到大刘和薛姐在说晚上吃什么。说真不知道该吃什么。说着说着,她们的话题就滑向她们年轻怀孕时胃口的离奇古怪。李军一听,你们那也叫离奇古怪?不就是冬天想吃西瓜吗?他只是这样想,没说。怀孕?这个词在他的脑子里站住不动了。
       “你大概是怀孕了。”李军一脸平静地说。
       “不可能!”甘棠正在吃买来的像微型洗衣板似的猪巧舌。
       “你不觉得你最近吃的东西很怪吗?”
       “是有一点怪。”
       “这就是怀孕了。”
       甘棠坚决不信。因为她怀孕的依据不是这些。那我为什么不吐?我怎么没买山楂罐头?
       但医生说是怀孕了。甘棠没有用山楂罐头反驳医生。
       等孩子生出来,是个男孩。8斤。看来各种脑子哺育出来的孩子分量还是很足。
       甘棠忍着肚子上纵向的刀口的疼痛,猛然悟出,山楂罐头那次,一定是个女孩!
       男孩爱吃肉。女孩爱吃水果。
       甘棠把降珠抱起来,来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了。摸了摸她的头发,辫子还很整齐。剩下未编的头发,也没有混乱。甘棠把她放在自己的身边坐着。拿起电视的遥控器,打开,又关上了。呆坐了几分钟,终于在茶几的下层找到了半盒烟。心烦的时候抽支烟,很好。那飘然的烟雾慢腾腾地上升,让人安静下来。
       
       甘棠的目光从窗子走了出去。到了不远处的龙潭山的山顶。那里有一个水牢,一个旱牢,是高勾丽古王国关押犯人的机构。旱牢只是一个大大的土坑了。水牢还风光依然。四方的大水池,四周铁链子围着。森森之气从那铁链子的每一个环节渗透出来。水牢里早已没有犯人,而是关押了一条龙。水深不见底,黑绿色。终年不枯。水旱季不少,雨季不多。是个十分可怕的大水池。一条很粗的铁链子从岸上垂到水里,链子的一头锁着一条龙。说那龙现在还在。说那是一条很坏的龙。它原是自由的,在自由的时候它就干了一些坏事。坏事干得太多了,一个能降伏它的神就来了。先是用铁链子把它捆住了,然后囚于水牢。龙仍在水牢里服刑,已经上千年了。那潭里的水不枯,就说明那龙仍在里边。龙潭里的无来由的水,是那个囚龙的神负责管的。神不能让潭里的水干枯,因为那龙还没改造好呢。神也不想砍了龙的头,神对待犯错的生灵很有耐心。砍头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那是把问题堆积了起来,是愚蠢的人干的事情。神兢兢业业地维持着那一片碧波,维持着孽龙的悔改可能。神不着急,他愿意等。那龙至今沉在水底,一言不发。没有交代自己的罪行。看来龙潭山上的龙潭还要存在下去,绿色的水在等待着龙的眼泪。
       晚上,甘棠应邀到丈夫的卧室去睡觉。一般情况下,她都拒不接受邀请。她的理由是:累了。太麻烦。性冷淡。甘棠家的爷们儿没那么强的自尊心,他不理会她的理由,往往硬往甘棠的卧室里冲。甘棠先是抵抗,看看实在抵挡不住,就放弃。其实她没全放弃。她弄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然后用不耐烦的语气说,你快点!但是今天她答应了。答应的原因是他先答应她养一只小狗。她是多么想养一只小狗啊!她在丈夫不同意的情况下,自作主张买回来两次小狗,但都被丈夫乘她不在家给偷偷送人了,然后打死不告诉送哪儿去了。那小狗已被甘棠惯出了坏脾气,到了新家一定会挨打。甘棠大哭大闹。甘棠恨他。催他快点。坚决不合作。现在他突然答应了,条件是她得以积极的、合作的态度去他卧室睡觉。
       甘棠觉得这种交换挺恶心。但为了小狗的合法居住权,答应了。甘棠说,说话算数,李军,别提上裤子不认账。
       过去之前,甘棠没忘把降珠安顿睡下。给她闭上眼睛,然后盖上被子。
       到半夜,甘棠一直没能睡着。李军早就睡着了,并且把她挤到了床边。甘棠以那种紧缩的立正姿势,脸朝下躺着。脸朝上没睡着,现在脸朝下也睡不着。看来不是姿势问题,只能是床的问题。她也挑床了。睡觉的附加条件越来越多了。
       甘棠坐起来,手触到了床单。床单上竟布满了细小的毛球。这是因为织物的含棉量很低,洗了之后,化学的纤维扭打在了一起。这是什么时候给他铺上的起球床单?可能是他送走她的小狗虞美人的第二天。甘棠惩罚丈夫的办法就是给他穿化学纤维的内衣、铺化学纤维的床单。那些纠结在一起的小毛球,不停地扎刺着他的皮肤,为她报了仇。但这在甘棠看来刑具—样的床单,根本无力影响他的睡眠。你看他,穿着起球的内衣,睡在起球的床单之上,一副吃饱喝足的样子,正无限幸福地打着抑扬的呼噜。从他的呼噜声里,听不出对这种织物的一丝不满,反而有三分喜欢。看来他已悄悄地与小毛球合作愉快了。甘棠越看越觉得他就是一个巨大的化学纤维扭成的毛球。他就是这个床单上的大毛球。那么,甘棠对丈夫的惩罚实际上就是罚人吃肉。
       甘棠下床,她跟这些毛球可没什么商量的余地。永远无法和解。
       她没开灯,摸索着出了门。甘棠的房间是南卧室,一点也不黑,基本上什么都能看见个轮廓。那扇开面很多的玻璃窗把外面的灯光或月光或二者兼而有之的光照了进来。
       甘棠看见,床上除了降珠之外,还有一个人睡在那里。降珠身上的被子还工工整整,走时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团团睡在甘棠的枕头上,被子已在地板上,身上只穿了一条三角内裤。窗外的白光,照在他光溜溜的皮肤上,竟然反着光。
       这小子什么时候,在自己身上长了这么多肌肉。把自己长成一条圆滚滚的海豚了?她在团团的屁股上轻拍了一下,那肌肉的反弹力让甘棠略一惊。手从屁股滑向大腿,一路向下,一直到脚跟。除了皮肤十分紧硬之外,她还感到团团的皮肤上有一些小毛刺。他也才12岁,汗毛就已经不是柔软的了?“老妈,你可真性感!”这小子是不是早熟了?想到这里,甘棠用手指钩开团团内裤的腰,伸着脖子往里看。她看见团团的小东西还都老老实实地歪在那里睡觉,一副刚破土幼苗的状态,于是放心了。只要它还傻乎乎地只知道撒尿,一切就不可怕。听说8岁女孩已经来了月经。这么可怕的事,自己可别摊上。所以,密切注意团团内裤里的小家伙的一举一动,是十分必要的。.
       对儿子放心了之后,甘棠的目光落到了降珠的脸上。降珠在茁壮的团团的身边显得是那么小。小得不成比例。她只有团团的一条腿的—半长。可降珠比团团大至少3岁。她该是15岁了。15岁的女孩学习成绩也该一点一点下降了。她能是个高个子吧?
       甘棠借着月光,从抽屉里找到了一把软尺,量了一下降珠的身长:50厘米。跟团团出生时的52厘米相近。她又绕到另一侧,量团团。尺子是一米长的,把整条尺子抻直了,团团的大半截腿还在尺子之外。最后,甘棠得到了团团身长的近似值:152厘米。团团长了100厘米!
       降珠永远不会长了。她的衣服永远不会穿小,她也不会早熟,不会来月经了,什么都不会来了。
       李军说要吃蚕蛹,并且说那东西如何的有营养。甘棠有些害怕,更别说吃。生了团团之后,甘棠在吃东西上的一些怪癖得到了纠正。生育前不吃的东西,现在也吃出香来了。现在,团团4岁。她对于丈夫要吃蚕蛹已经能够给予一个不太积极的合作态度。刚好在菜市场上就有这种东西卖,黑糊糊的,细看还有点红色。时不时有一个的头——其实是尾——就无来由地傻呵呵地摇晃了一两下。
       “买活的!”这是李军早上临出门的叮嘱。
       什么样的是活的?它们又不是鱼。但那能摇头的肯定是活的。但一篮子,爱摇头乐于证明自己还活着的蚕蛹也没几个。大都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看不出死活。
       “都是活的!”货主十分自信地告诉犹豫不决的甘棠。
       把那几个爱摇头的捡出来,远远不够一斤。怎么也得买一斤炒成一盘菜。“都是活的。”货主又重申了一遍。甘棠相信了他,就抓了一把不摇头的。
       对于货主的话,甘棠是半信半疑的。谁能说自己卖的蛹都早已寿终正寝,并且正在腐烂。他们肯定要说,反复地说,都是活的。都是活的。并且把那几个不停摇头的家伙放在上面,企图用那不停摇动的几颗螺旋状的头,来概括整篮子蛹的生死。
       这菜是晚上吃的。只有到了晚上,那个嚷嚷着要吃活着的蚕蛹的家伙才回来。现在是中午,甘棠把蛹放到了厨房的台板上,自己吃米饭和朝鲜泡菜。
       下午4时,甘棠从幼儿园接回了团团,丢给
       他尸个苹果两个皮球,就进厨房着手制作这道以蚕蛹为原料的大菜。至于怎么做,李军也没忘记交代:过油。然后撒上细盐。这倒是挺简单。
       倒了小半锅豆油。觉得应该把蚕们用水洗一洗。洗完了,蚕身上的水一时不干,而锅里的油已经热了。甘棠聪明地找来电吹风,对着湿漉漉的蚕蛹吹。然后,她把一盘子蛹一下子倒进已经冒了烟的油锅。
       油锅里的景象,让甘棠连连后退。这时才验证,那个特别像骗子的货主说的全是活的,是句真话。
       那些原一动不动的蚕蛹,在遇到热油的一刹那,全都剧烈地、失了节奏地摇头。那至少有四十几个头。它们站立着,一起狂摇。一起大喊:不不不不不……
       一锅的小生命,在拼命摇头,一直摇到它们生命的最后一息,摇到它们的头被炸成硬片。
       蛹全死了。它们横了过来。身上螺纹间的嫩黄色露了出来。那些嫩黄色原是藏在螺纹与螺纹之间的,活着时看不见。那一定是蛹的害羞之处。现在,它们死了,在挣扎的过程中,把身体上一直隐藏着的嫩黄色露了出来,再也不能收拾回去、掩盖好。
       把这些蛹的尸体,死得极为痛苦的蛹的尸体装进一只蓝色缠枝花纹的盘子里,似乎就完了。如果在惊吓之后,也没忘往它们油亮亮的身上撤一些晶莹的盐,事情就结束得还圆满。但节外生枝,就在蛹们一齐在油锅里拼命大喊不不不的时候,团团进了厨房。他为了追滚进厨房的皮球。团团看见了油锅,看见了蛹在里面的挣扎。团团突然尖叫,然后仇恨地盯着甘棠,几乎要冲上来咬她。
       团团把塑料袋里的蛹一股脑倒进盘子里,一只蛹就在团团惊奇的大眼睛的注视下,没头没脑地摇了几下头。团团立刻把那个会摇头的捧在了手里,期望它能再摇几下头。他以为母亲给他买回来了小宠物,是用来喂养的。团团捧着蛹,像捧着一个气泡。他说晚上要搂着它睡觉。
       甘棠马上抱起哭得快要噎住的孩子,迅速离开厨房。团团的哭没能像平时摔倒的哭那样戛然而止。今天的哭牵动了他的生命之弦。那根弦不可能在遭到剧烈撞击后,一下子静止下来。它在小幅度地震颤。
       5点,李军回来了。等把那蛹端上来,已经凉了,最让李军生气的是,甘棠忘了撒盐。而撒盐只能在刚出锅的时候,无法再补。甘棠用碟子盛了一小勺盐,让他蘸。
       甘棠抱孩子来吃饭。团团坐在椅子上,一眼就看见了那盘蛹。刚刚费了好大劲堵住的缺口,又决口了:拿走!拿走!拿走!他又开始了尖叫,并再次大哭。
       李军生气,因为蘸盐的味道同刚出油锅撒盐的味道差得也太远了。
       甘棠只好把给团团吃的米饭和鸡蛋羹端到卧室去吃。
       拉过一条被子,给团团盖上。团团散发出男孩的热乎乎的气味。降珠则什么气味都没有。有一点香味,但那是残留在衣服上的洗涤剂的味。那是衣服散发出来的。她本身没有任何气味。她的身上没有毛孔。
       床已被两个孩子占满,没有甘棠的栖身之地。回丈夫卧室的想法一闪就过去了。她不可能自愿地8尚在那一片毛球之上。
       甘棠来到了客厅,坐在沙发上。呆了一会儿,一点睡意都没有,在黑暗中精神起来了。在黑暗里她摸到了电视机的遥控器。一个古代战场上的集体厮杀画面在一片光里渐渐地显形。战士身上的金属甲胄,并不能阻挡锋利的刀剑的刺人。血在屏幕上弥漫,断臂和断腿在飞舞。
       谁为他们的肉体缝纫?一支军队有几个军医?他们缝得完这么多断肢吗?一支军队战败了,一支军队被切成了碎块,他们在大地的子宫里被切成了碎块,他们没能获得生存的权利,他们被同类切成碎块。
       甘棠不愿看打杀场景,于是换了一个频道。一个灯光闪烁的舞台随着她手指的一动就出现了。甘棠突然觉得这里边充满象征。也许操纵生命的手指也像她操纵电视一样容易?电视屏幕上着飘然长裙的十几个女子,正轻歌曼舞。她们慢舒广袖,毫不费力就遮住了这个世界上的厮杀和苦难。
       这种节目,甘棠也不愿意看。她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从她的动作看,打开电视是个机械动作。她又关掉了它。
       房间恢复了黑暗。落地窗泻进大块天光。月亮已高挂中天。面前的茶几,恰被月光笼罩。上面还平铺着那件粉色的毛衣。
       甘棠的手,在毛衣的底边摸到了线头。稍一用力,线就脱了下来。她不停地抽,毛衣在她的面前像冰一样一圈一圈地融化着。当对面楼5层的一扇始终亮着的窗口倏地熄灭时,茶几上的毛衣已经只剩下了两只袖子。袖子横卧在茶几上,有点像来历不明的两条断臂。袖子的线头找到之后,袖子的融化速度更快。
       甘棠有了疲倦。她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起伏的弯弯曲曲的毛线围绕着她。
       早上,降珠在甘棠的帮助下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阳光很明亮。高纬度地区的阳光也是很明亮。这种明亮的阳光照在降珠粉红的脸上,两只眼睛绿莹莹的。甘棠的手触到了降珠的腰,感到那里有个四方的硬块。这么多天来,她不是第一次触到它,只是没理会。今天,这个硬块又硌了她的手一下。
       甘棠的手没有离开,她开始更细致地摸索。最后摸到了一个细小的拉锁。竟然还有门?里边是电线。一条红色,一条绿色。硬块是个塑料盒子,里边标了正负极。
       5号电池,抽屉里就有一盒。就在甘棠要把正负极接通的时候,她看见了降珠的眼睛。由于甘棠忙于研究那个盒子以及电池,降珠的眼睛因为身体的躺卧姿势而呈一眼睁、一眼闭的样子。这个样子是很可怕的,至少甘棠害怕。
       “她会说话?!”甘棠的手停下了,一节电池脱出去,滚到被罩上一朵粉色花朵的花心里。
       “爸爸!”
       “妈妈!”
       “哈哈哈!”
       多么危险,她差一点就说话了!不能让她说话!千万别让她说话!
       甘棠有些惊慌地进了厨房,打开煤气烧水。等水热了,她抱起昨天拆下的那些毛毛虫似的线,按到了开水里。她竟然盖上盖子煮了起来。5分钟后,她打开了锅盖。毛线已经面条一样直了。顽固的弯曲,十年前的弯曲,被蒸汽裹挟着直冲天棚,在那里翻卷了几下,云雾一样散了。
       再一会儿,被强行抻直的毛线就粉丝一样悬挂在了阳台上,不紧不慢地往下滴水。
       到中午,毛线干了。甘棠把它们进一步缠成了5个差不多大小的线团。甘棠费了几道工序,才使一件错误百出的毛衣回到了它的童年,有了从新作为的可能。但甘棠却把它们一个一个地塞进口袋里,然后放到床下的抽屉里去了。放到床下的东西,短期内是不打算拿出来了,仅次于直接扔进垃圾袋。
       接下来的几天,甘棠像上了瘾。她不断地从衣柜里找出毛衣来拆。甚至把一些不是手工织的,拆不成长线的毛衣或毛裤都给拆了。她的程序仍然是:拆、水煮、晒、缠团、放进抽屉。甘棠努力地把那些毛线拉回到了起点,却丧失了带着它们从新起跑的信心,她似乎只有把它们驱赶到从前的力气了。
       甘棠一边炒菜,一边对着团团喊,让他在晚饭前把作业写完,不然休想看6点半的动画片。团团坐在写字桌前写着。当甘棠从厨房出来,
       把一盘肉丝青椒放到餐桌上,一抬头,看见团团已经不在写字桌前了。甘棠突然意识到了危险,她向自己的卧室奔去。团团上半身在床上,下半身跪在地板上,正往降珠的肚子里塞电池。他一定是塞错了,正在修正。
       “你干什么?”甘棠惊恐地问。
       “她能说话,妈!”团团为这一发现很得意。
       “不许让她说话!”甘棠抢过降珠,把她肚子里的电池掏出,仍在床上。
       “为什么不让她说话?”团团不肯罢休。
       “不让说就是不让说。没有为什么!”甘棠大声喊。
       “那我就不写作业!也没有为什么!”团团大哭。
       从此后,甘棠的日常生活充满了危险。团团是不会罢休的。他是一定要让她说话的。不知是哪天。降珠就会在甘棠的一个疏忽里突然开口:爸爸。妈妈。然后她会哈哈哈哈哈地笑。
       甘棠的神经绷紧了。她觉得自己不是团团的对手。团团无孔不入,而自己不可能没有疏漏。最关键的,甘棠感觉到降珠想说话。不放电池她都快要能说话了。甘棠每次看到她的眼睛,在转身离去时,她都害怕降珠会突然在背后叫住她。她怕降珠在背后喊她,就像害怕被从后背开枪。现在,情况越来越糟。让降珠说话竟然有了一个支持者。这是一个实力很强的支持者。
       团团用肩甚至还助跑了两步,咚地撞向甘棠卧室的门。
       团团!甘棠放下手里拎的两捆青菜,鞋都没脱就抓住了团团。
       我的英语书在里边。团团撒谎。
       甘棠把自己卧室的门锁上了。她感觉到自己在与团团和降珠的联合面前,人单势孤。
       你为什么锁门?团团脸都气红了。
       赶紧去写作业!甘棠进厨房做晚饭去了。
       也刚煮好了饭,菜还没炒,甘棠就又听到了可疑的声音。跑出来一看,见团团正把一个弯弯曲曲的铁钉塞入锁孔,并内行地左转右转。由于专注,母亲到了身后他都不知道。甘棠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拎到了书桌前。
       不快写作业,别想看《加菲猫》!这个威胁是起作用的。团团对动画片的喜爱超过了一切。
       日子要是这样过下去,甘棠就会疯了。还好,甘棠得到了救助。这个救助来得及时又不露声色。
       甘棠家来客人了。是一个几乎不走动的亲戚。从很远的地方来,另一个省。来的客人是一对夫妻和他们5岁的儿子。
       他们结婚那天,刚好甘棠和丈夫休假探亲,因此剔口了那个乡下的婚礼。新郎是甘棠丈夫的表姐的孩子。甘棠记忆中的新娘子,高个,苗条。短短5年,新娘子已是面目全非。明显地胖了。脸色黑。风吹日晒的痕迹。
       “你也得下地干活吗?”甘棠坐在她身边问。
       “嗯。”她很拘束。
       甘棠知道这个外甥游手好闲。他的衣服很花哨,差不多是嫩黄色的牛仔裤。脸也白净。
       “这小家伙叫什么名字?”甘棠把话题换到那小孩身上。
       “伯文。镇子上起名社给起的。还花了20块钱呢。”说起孩子的名字,她的话多了一些。显然她对这个名字很满意。
       “团团,陪小弟弟玩。”甘棠话一出口,就发觉不对。辈分弄错了。这哪里是小弟弟,是小侄儿。在这方面甘棠弱智。
       “把你的玩具都拿出来给小侄玩儿。”甘棠在下一句做了更正。她在侄字上用了重音。
       5岁的男孩伯文对汽车、枪等不十分感兴趣。他喜欢那个有四个轮子的滑板。他坐在上面,团团推着他。团团推了一个来回,就不愿再推。扔下伯文玩自己的去了。
       小伯文不知什么时候进了甘棠的卧室。出来时,怀里抱着降珠。伯文找到降珠,特别高兴。远比见到团团高兴。他把降珠放到滑板上,他推着她玩。他哄小小的降珠,对那些大小汽车、长枪短枪,则不理会。甘棠从未见过喜欢洋娃娃的男孩。
       吃过饭,他们一家要坐晚上的火车走时,甘棠觉得作为舅妈,第一次见这个孙辈的孩子,应该送点礼物。现买是没时间了。他们来得突然,走得匆忙。
       甘棠只得在团团的玩具里找。找那些新的,还没来得及被团团破坏的。她挑了三辆小汽车放到一个纸袋里。纸袋还空很大地方,甘棠想把它装满。滑板伯文喜欢,可非常大,拿不了。这时,甘棠看见了仍躺在滑板上的降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过来,三辆汽车和降珠把那个纸袋装满了。降珠的一绺浅黄色头发垂在外面。
       “这个小朋友也送给你,她叫降珠。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