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家
一次又—次从巴黎戴高乐机场起飞,而这—次飞得最远。十二小时的飞行,把我带回东方,带回家。在上海停留三天,见到两个老友,买了一摞书。离开太久,一时间无所事事起来,上网订了张机票,飞向郑州,这是我第一次进河南省。飞机邻座是—老—少:—个剪童花头的小女孩,纯然—派中原孩子的样子,红红的脸蛋,大大的眼睛,质朴可爱,由外公陪着,回郑州看姥姥。一问才知道,女孩子的父母刚从纽约回来,在上海找到工作,小女孩只会说有限的中文,名叫思远。
出新郑机场,找到二马路长途汽车站,等去温县的车。华灯初上,照亮了汽车站内每一个终点站蓝底白字的牌子:驻马店、新野、新蔡、夏邑、许昌、南阳、商丘、渑池、舞阳,顿时喜欢起来。古老的地名,嚼在嘴里有滋有味,想起中学大考前在被窝里偷偷看完的《
三国演义》。逐鹿中原,脚下就是中原,历代兵家必争的地方。
小巴士绕出拥挤的夜市,开上了高速路。再过两天就是小年夜了,车上都是些从各地赶回来过年的人们。有人见我是外乡人,便问我要去哪里,去做什么。我答说去陈家沟学太极拳。众人都以为异。
车过黄河大桥,黑黢黢的,没有渔火,亦没有星光,什么也看不出来。只听人说,冬季水浅,河道中都是沙洲,兀自想象了一会儿信到了温县,已没有公交车,找到个载人的摩托车,到学校落脚,将近子夜,便和衣胡乱睡下……
来陈家沟,是我想了许久要做的事情。新年过后就是我的生日,这个日子的临近,总让我严肃一阵子,想想自己已经做过的和还没来得及做的事情。
如今万里迢迢,辗转着,终于到了。像那些你向往,惦念了多时的地方,你的双脚踏在土路上,只是一个亲切。不论前面会遇上什么,你都坦荡荡。因为你明白,从本质上讲,你是怀着爱而来的。外人觉得此行是从世界之都到大城市到中型城市到县到乡,螺旋而下。而实际上,陈家沟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一直藏在我脑海深处,只是时机未到,于是等待着。在我私人的地图上,这个中原大地上的小小村落占有重要的位置。
位 置
陈家沟的年度太极大赛在专业圈、爱好者和海外学徒中相当有名。温县见世人知陈家沟而不晓温县,于是要求比赛名字为“温县陈家沟太极拳比赛”。又焦作市见世人知温县而不知焦作,于是要求比赛的名字为“焦作市温县陈家沟太极拳比赛”。陈家沟在黄河以北三十里,以自己独特的魅力吸引着八方来客。
陈家沟十有六七的人都姓陈,是明洪武七年 (1374年)由山西洪桐迁居河南怀庆府的陈卜的后人。在先后的迁徙中,始祖陈卜最终落脚在温县城东十里的常杨村,垦种兴建,设武学社。因村中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深沟,随着陈氏人丁繁衍,便改名叫陈家沟。岁月荏苒,到了明末,陈家九世陈王庭创太极拳。他在《长短句》中写到“……闲来时造拳,忙来时耕田,趁余闲,教下些弟子儿孙,成龙成虎任方便……”
十四世陈长兴公有弟子杨露禅,后创杨式太极。另外,如吴式、孙式和赵堡架均从陈式太极拳演化而来。法国有一陈姓华侨,在陈家沟习武三个月后回巴黎,打出了“陈氏太极法国分部”的旗号,在市中心的卢森堡公园开课。我一来热爱太极拳,二来看到许多诸如此类的太极拳的皮毛鳞爪,心痒难搔,早巳盼着见到真身。
真 身
这是一个太极的世界。洗澡有太极浴池,买东西有太极超市,寻根有太极陈的祠堂。小小的村子,武术院倒有三个。俗语说:“喝了陈沟水,就能跷跷腿”。到了陈家沟,你也就信了。刚刚会走路的娃娃穿着开裆裤,流着鼻涕,在武术院的院子里,抓起条短棍,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走起来。两岁大的孩子,你哄他:“来,做个金刚倒锥,带你去玩。”他便小手一圈,小脚一蹬,像模像样。小孩子,半大孩子,大孩子,凡是陈家沟的孩子,都有免费学习太极拳的机会,教练是陈氏十九世陈小星的夫人,我们的师母。
一大清早,学校边上的祠堂里就有男女老少在练拳。练完了,该上学的去上学,该上工的去上工。陈家沟可以说遍地是高人。我有次到太极专卖店去买球鞋,售货员是个脸膛红红的本地小伙子,貌不惊人。后来听说此人着实了得,学生多的时候,他是被学校请来当教练的。
央视五套的体育人间有个武术系列,用纪录片来专门讲述神州大地上的武林好手的故事。片头就有我们校长陈小星。新年过后没几天,徐州电视台来采访,校长在祠堂侃侃而谈。我身边的师兄悄悄说,去年各大媒体来陈家沟采访,实在应付不过来了,校长就到亲戚家躲起来。
喜 宴
我来河南前,一个朋友很诧异地问:“你去河南干吗?是准备去行骗还是准备去受骗?”人们对没有去过的地方,往往听信他人之言。郑州在传言中似乎是个让人毛发直立的地方。以我个人的经验,在郑州三天,没有遇到任何不快的事情。到了陈家沟,更是人情质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地方。
我的那个朋友万万想不到的是,我在河南非但没有受骗,还干起了“行骗”的勾当。我到村里的第三天,就遇到喜庆的事儿。日近正午,爆竹声响,新娘子从邻村坐着花汽车来也。我和两个外国学生Hagit,Paul三跳两跳凑过去看热闹,被那种村里的喜气迷住了,狂按快门。院子中,新房里,房顶的露台上摆着二十来张桌子。夫家从村里请来三个大厨,在院子里支起三个大灶,油盐酱醋,主菜配菜都洗净摆好,只等下锅热炒了。屋里屋外净是人,穿得喜人眼目。人多坐不下,夫家的亲戚在里屋等着,吃瓜子、吃糖角、吃炸的馍。娘家的亲戚先上桌,吃完先撤退,换夫家的亲戚。一身雪白绸袄的新娘子坐在新房二十多条织锦面的被子边害羞。娘家的几房亲戚请我拍几张照,洗出来给他们,并让我们几个留下吃喜酒。我想,此时脸皮要厚,才能见到当地的风俗,才能喝到甜滋滋的喜酒。
我有个朋友当年在江西婺源遇到同样的喜宴和被人临时请做摄影师的事儿。怎奈得她是个超级健忘的人,如今人的孩子都三岁了,她的喜宴照片还没寄出去。这样的事儿绝对不能再在我身上重演。
娘家人每家每户送来个盖蓝布的竹篮子,有馍有面,有糕有饼,二十多个篮子,堆在新房里。一刊、时后,他们红光满面地撤了,婆家的亲戚换上来。/计冷盆,八个热炒,酒过三巡,新娘子换了一身龙风撒金的红袄红裙,小小鹅蛋脸,浓妆。后边跟着伴娘,托着个盘子,出来敬酒。轮着桌子叫“婶婶”,“大伯”。婶婶大伯们拿出准备好的“叫钱”,放到盘子里。女子一生也就这样一回接“叫钱”。
最后一道甜点是山楂玫瑰苹果丝羹,色彩喜庆,汁稠微酸,滋味香醇。比我后来在洛阳“真不同”吃到的甜点还地道。那碗山楂玫瑰苹果丝羹就烂那天空气里,声音里,眼睛里的喜气,让人难以忘怀。
人物
陈氏第二十一世,陈绍锟,两岁,陈绍桐,一岁半。这两个未来的太极拳大师现在都穿着开裆裤,抱着零食,整天在练功大厅,院子中,花坛里,功德碑上跑来跑去,爬上爬下,滚前滚后。他们都各自遗传了父亲的基因,一个清秀好动,一个虎头虎脑。他们是武术学院里“爱的焦点”。当年威镇北京的陈发科是他们爷爷的爷爷,列祖列宗的祠堂,墓园就在身边,武艺纯正的祖父,父亲把他们抱在怀里,举在头上。我想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自己的idendty,他们的根在这里。
过来练拳的人也是五花八门。有患脊椎僵直症的海南,我们常半开玩笑地说他以后会成为一代宗师。与生俱来的病痛使他练拳更专著,更耐心,研究拳经更细致,更执著,有一种边治病边领悟,向死后生,洒脱无畏的精神。
医生老徐是个奔四张的福州人。他说小时候看到杨露禅到陈家沟偷拳的故事,深深着迷。到陈家沟来学拳址从小、就是他的梦想。如今他把工作辞了,专门到这里造拳半年,说是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多少年前的梦想带着那时的纯真和虔诚,只要去做了就好,不管它是十年还是四十年后。
王震、王哲兄弟俩才十三四岁,是几十个在这里既上文化课,又上武术课的孩子中的两个。这批学生最小的才五岁,最大的十六七岁的样子。年纪小小,功夫扎实。兄弟俩因放寒假回去的比众人晚些,所以和我们几个成人班的更熟。我到陈家沟时正是三九严寒,所以在当地买了双土头土脑,但十分轻暖的黑色老棉鞋。教练说我是土洋结合,我对穿的用的不怎么上心,还挺喜欢这个评语的。王震是个特别机灵的孩子,肯定兀自怀疑了很久,有一天吃早饭时,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大姐姐,听说你在法国读书,你知道那里的香水多少钱一瓶的?”我一本正经地回答他,还得忍住笑。也难怪他,这么一个土人,还说什么法兰西鸟语,要我也不信。
李玉炫是韩国人,中文说得很溜,在此学拳已有三年。拳谱上说“三年一小成,七年一大成”。他应该算是略有小成了。他的学习目的是为了以后回韩国教拳,所以恒心毅力都胜于常人。讲到这里,想到时间的问题。一般来说,常人总得用三个月才能将身上积年的僵劲蛮力化去,松沉身体,宁静骨骼,进入一种境界。而又有多少人能一呆一年半载的呢?于是见到不少趁假期过来练一两个星期的,又不免急于求成,效果自然可想而知。这太极无有其他,只是两个字:练和思。一天六个小时,九个小时,甚至有人练十几个小时的。杨露禅公当年狠下工夫,夜里练拳困了,仅在窄窄的长凳上打盹,跌下来,就接着练。村里现在还保存着杨露禅当年练拳的旧址,对于所有的外家子弟都是一种鞭策。
烟 花
大年三十,我出发到山西、陕西去转了一圈,回到陈家沟正好是元宵节。公交车在路上改道。一问缘由,说是县城夜里要放烟花,划出了专门的放烟花区域。回到学校,讲起烟花的事情,听师母说,这每年元宵节的烟花是附近各村各乡的人们集资,放来取热闹的,一放就要放掉十几万。
夜里吃过晚饭,师母来叫,说是去看烟花。于是抱着绍锟,开着学校的小面包车,和学校里的英语老师,英国人Joe一同往县城去。才开出村口没多远,车就无法前行了。四乡八里的人们开着卡车,摩托,平板车去看烟花。乡间的油路已被占满,人山人海,一动都不能动了。而烟花已经开始腾升上夜空了。绍锟兴奋地挥手模仿着烟花飞升的样子,这应该是他记事起的第一次烟花。
幸好四周一片平原,星垂旷野,月涌中天,那十里外大红大绿,大黄大紫的烟花没有辜负人们一年的等待。站着看时,听得边上的小伙子对其妻说:“刚刚在路上遇见三婶婶和大姑父,已经一年没见了。”原来这元宵的烟花会还是个巨大的乡间社交的所在。
树 木
村里多毛白杨和泡桐树。家家户户的门前院后都能见到它们的身影。学校里还有桂树,樱树和玫瑰树月季树(这里的玫瑰月季一个劲儿的疯长,高三四米,花开如斗,人称为玫瑰树月季树)。当地人说:
一九二九闭门缩手
三九四九冰河上走
春打六九头
七九桃花开
九九杨花落
十九杏花开
“九九杨花落”,就说的是毛白杨。白杨木质坚硬,树干笔直,枝丫横出,末梢梢上伸出细软的枝条。白天映衬着瓦蓝瓦蓝的天,作小鸟唱歌的舞台。夜里有墨蓝天幕,明黄月亮,祠堂飞檐作背景,常让我忘了是在赏月呢还是在赏树。七九的中间,毛白杨上就抽出了一串串浮土色的花苞,在风中轻轻摇摆。九九时花串有巴掌长,淡黄浅褐的,纷纷飘落下来,牵惹情思,忆起少年事。
赶 集
乡间的集市是逢十而起,一月三次。卖绿豆糕的,卖柿饼的,卖冰糖葫芦的,卖什锦酱菜的,修锅碗瓢盆的,卖家电的,卖风车的,卖烧鸡板鸭的,卖脂粉玩具的,卖洗发水的,卖毛裤棉鞋的……
每个人的小摊挨着,一字排开,占满了陈家沟主要的丁字路口。
来赶集的人中午饿了,就在边上的拳庄饭店点碗鸡蛋炝锅面或是当地特色的海带牛肉烩面。这里人们普遍喜欢抱着个大碗,蹲在地上吃饭。
黄昏时,集市散去,土路上又清静下来。一个老汉慢悠悠骑着自行车,一手扶把,一手端着个小收音机,像慢镜头似的,从视线的右面移向视线左面。冬天的太阳在地上印着最后的稀淡影子,小风吹起一阵尘土,人离开了画面。一个温暖的空镜头。
风中还有老汉手里豫剧的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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