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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狐 客
作者:乔万民

《十月》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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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初识王弗是在二十多年前。
       那是一个天上刮着小雪的傍晚,生产队的院子里铺着厚厚的积雪。我背着—个行李卷儿跟在生产队小队长马大愣的后面朝院子东南角的马圈走去。那时我刚高中毕业,下乡到这里,被分派去喂马。
       马圈里静悄悄的,横竿上拴了有三四十匹马,一排长长的马槽子里光溜溜的,不见一点儿草料。有几匹马看来是饿急眼了,正咯吱咯吱地啃着马槽沿儿。马大愣见了,拉下了脸子,领着我大步朝里边喂马人住的小屋走去,一脚踹开了门。屋里,一盏昏暗的电灯高悬,一铺大火炕上,炕席黑乎乎的,上面有不少烧焦的窟窿,一个脏乎乎的铺盖卷儿凌乱地堆在那儿。灶坑里烧着高粱秸,青烟缭绕,呛人肺腑。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坐在一只大木头箱子上,佝偻着腰,趴在炕沿上,借着昏暗的灯光正吃力地看着一本厚厚的书。见马大愣踹门进来,他赶紧跳起来,摸起一个料斗子就要往外走,嘴里道:“哎呀,马队长,实在对不住。您瞧,我把喂马这茬儿又给忘了。我这就去,这就去。”马大愣挡住老者,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王弗,你给我说说吧,你这都是第几回了?啊?第几回了?”未容王弗分辩,他从炕沿上抓起书,随手往灶坑里一扔。王弗立刻扑了过去,顾不得烧手,一把掏出书来,一看,封皮已烧坏。他心疼坏了,揪起袖子,反复擦拭,涨红着脸朝马大愣喊:“我耽误了喂马,是犯了错误,你怎么批评教育我都行,可是你不能烧我的书。你知道吗,书籍对我们人类是多么的重要吗?你知道这是什么书吗?这可是原文版的莎士比亚全集呀。”马大愣冷笑道:“要论看书,谁也没有你看的书多,你咋样啦?不还是这副德行吗?你少给我在这儿装人得了。”王弗无声地叹息了一下,打开大书箱子,把那本书小心翼翼地放进去,锁好。这才直起身,长出了一口气说:“马队长,您放心,我下次绝不会再出现类似的情况了。”马大愣却冷着脸表示,没有下次了,这次就让你戒喽。他出去带回了三个民兵,把土炕烧得直冒青烟,然后褪下王弗的裤子把他按坐在那里。王弗被烙得痛苦不堪,面色绀紫,呻吟不止。
       马大愣俯身到王弗脸前,略带微笑地问:“咋样,老王头,烙得舒坦吧?”王弗使劲儿摇头:“这怎么会舒坦?痛苦至极,痛苦至极呀。”马大愣一笑说那就好,然后拿了纸笔让他写个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也不看书了,再也不耽误喂马了。王弗停住了呻吟,瞠目道:“第一条不能写,第二条能写。”然后,闭目、低头、呻吟。马大愣呆呆地看了王弗一会儿,挥了挥手说:“中了,中了,那你就写第二条吧。”王弗抬头,露出了些许惊喜的样子,问:“真的?”马大愣说是真的。王弗说那他就写。保证以后再也不耽误喂马了。他拿起了纸笔,手指头哆嗦着一笔一画地写好,又看了一遍,无误,方恭敬地交给了马大愣。马大愣看也没看,顺手把保证书往兜里一塞,带人离去。在马圈的过道上,马大愣还偷偷地咧了咧嘴儿笑了一下,估计很是为自己的威风凛凛而自鸣得意。
       我赶紧奔了过去,从炕上扶下了王弗,他骂马大愣不是东西,但却很认真地回了我一句:“要说马队长吧,他这千人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
       王弗那年五十三岁,可看起来至少有六十三岁的样子。他长得又老又丑,高颧骨,大嘴岔,额头高耸宽大,跟个寿星老似的。牛鼻子,眼睛却似秃鹫,炯炯有神。五短身材,走路一条腿还略有点儿瘸。此公相貌如此,却是当年北平燕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可惜时运不济,早早被定为历史反革命,收监十年,出狱后被发配到这里劳动改造。王弗别无长物,只有一大箱子书,是入狱前寄存在朋友家里的,出狱后取过来长相厮守。
       我和王弗同吃同住同喂马,发现此公怪癖多多。晚上,屋子里太冷,喂完马,我早早地就钻进了被窝。王弗从外面进来,把料斗往墙角一扔,搓了搓手,就急忙打开了他的大书箱子,从里面拿出了那本厚厚的原文版莎士比亚全集看了起来。我从侧面看着王弗那种专注的样子,觉得很是无聊,慢慢地就迷糊起来了。王弗伏在炕沿上凝神看书,看着看着,突然拍着炕沿扼腕长叹:“痛惜呀,真是令人痛惜。”想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被吓了一跳,猛然醒来,喝道:“老王头,你这是闹鬼哪?”王弗赶紧抱拳说对不起,对不起,扰您清梦了,见谅,见谅。就这么一小段儿,就这么一小段儿,看完就睡,看完就睡。说罢又自顾低头看书。我已了无睡意,盯着王弗看了好半天,问他,你成天看那些玩意儿,有意思吗?王弗抬头看着我认真地说:“这是人类智慧的结晶,看它会使你受益终生,我希望你也能看一看,这样你就会觉得活得有意思了。”我有些犹豫地说:“看看?看看就看看,反正也没事儿干。”王弗立刻热情洋溢地表扬我:“这就对了,看来孺子可教,你就应该看书。”他从书箱子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我:“你先看这—本吧,卢梭的《忏悔录》,你看看吧,看吧。”我接过书,趴在被窝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起来。
       渐渐地,我就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了。在王弗的指点下,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就看了他书箱子里的大部分中外名著,并对王弗产生了崇高的敬意。原来我叫他老王头,这回我一口—个叫他王老师了。第一次听到我喊他王老师,王弗的脸上且惊且喜,既而得意洋洋,神气了得。他伸出一指,点到我的鼻子上,又勾回来点到自己的鼻子上道:“对了,你管我叫王老师就对了。既然你称我为老师了,那我就要尽职尽责地培养教育你。今后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就是了。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以我现在的知识储量,教你一辈子都没问题。你信不信,你信不信?”一看便知,他也是给点儿露水就想发芽子那伙的。那咋办,那我就得说信呗。
       这期间,马大愣搞上对象了,她的名字叫乌梅。乌梅家是另外一个屯子的,离我们黄岗子屯儿很远。她的父亲原来是一个中学的校长,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只有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据说乌梅的父亲早先有很多藏书,所以乌梅从很小就爱看书。“文革”的时候,这些藏书被红卫兵付之一炬,她的父亲也因为出身有问题下放到农村,后被打伤致残,瘫痪在床。乌梅念完高中就在家伺候父亲。乌梅的父亲预感到自己来日无多,就托人赶紧给乌梅介绍对象,怕自己一旦撒手人寰,乌梅就会变得无依无靠。乌梅对父亲是顺从的,所以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也没有拒绝。就这样,马大愣走进了乌梅的视野。
       乌梅长得绝对漂亮,但是个黑美人儿。她的皮肤是黑的,但黑得晶亮,黑得透明。在阳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她的脸上长着一层细细的绒毛,绒毛下的黑皮肤细嫩光滑得犹如绸缎。弯如月牙的细眉下藏着一双清澈如泉的眸子。绝对的樱桃小口,只不过嘴唇是黑色的而已。
       在乌梅家里,媒人把他们互相介绍了以后就笑着掩门而去。马大愣抬头只看了乌梅一眼就傻了,立刻不断地拿袄袖子抹脑门子上源源不断涌出的汗珠子。乌梅则垂目不语,脸上似笑非笑的样子。二人沉默良久,乌梅试探着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马大愣一听来神儿了,脱口而出:“我会打车轱辘把式。”乌梅一笑。马大愣说,你不信?话音未落,三把两把脱掉了衣服,就地打了两个车轱辘把式,然后翻着眼皮问乌梅:“还用不用再来俩了?”乌梅忍不住一笑。就这样,马大愣凭着两个车轱辘把式打动了乌梅的心。
       乌梅的父亲去世后,马大愣和乌梅很快就办喜事儿了。那天,我和王弗也应邀前往。
       正是仲春时节,空气清冽,到处弥漫着秋野里飘过来的甘甜气味。马大愣家宽敞的院子里摆满了酒席,马大愣带着新媳妇乌梅站在大门口迎接络绎不绝的来客。王弗见到乌梅时突然眼前一亮,便直直地看定了她。马大愣毫无表情地指着我和王弗向乌梅介绍道:“他俩是咱们队上喂马的。”这样的介绍带有一定的侮辱性,这让见到乌梅眼前一亮的王弗感到难以忍受。马大愣话音未落,他便迫不及待地对乌梅表白道:“马队长刚才这样介绍是错误的,最起码是不够全面的。喂马,只是我表面上不得不干的一项工作,而实质上,我是一个学者。”他又指了指了我道:“他,是我的学生。”乌梅淡淡一笑道:“真的吗,那可太好了,我就崇拜有学问的人,将来你也收我做你的学生吧。”王弗立刻眉飞色舞起来,说那绝对没问题。又非让我对乌梅现身说法:自从我成了他的学生以后已经学到了多少多少知识云云。乌梅含笑静静地看着王弗,眼神里显然有很崇敬的意思流露出来。王弗见状,便愈发不肯离去,站在那里滔滔不绝地炫才弄博。满院子的人都静了下来,怨愤地盯着他。乌梅觉出了气氛不对,有几次想委婉地打断王弗,可惜他连—点儿这样的机会都没给她留。马大愣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喝一声道:“王弗,你给我哪儿疗陕哪儿呆着去。这满院子的人就都得等着听你在这儿白话呀。”马大愣的话犹如导火索,立刻引发了满院子人同仇敌忾地吼骂声。
       
       在人们的一片侮辱谩骂声中,王弗佝偻着腰,走到了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但他依然挺着不屈的头颅坚定的向乌梅的方向看去。直到眼睁睁地看着乌梅和马大愣并肩走上了婚姻的殿堂,他才长叹一声垂下了眼帘,貌若甚戚。
       天刚蒙蒙亮,王弗就一个人跑到了大甸子上,趟着露水,采集了一大束野花。清晨五点,马大愣和乌梅还沉浸在新婚之夜的倦怠之中时,王弗就手持那束野花敲响了他们的房门。马大愣穿着大裤衩子,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打开了房门,王弗急切地朝里边张望着,想就势侧身挤进去,被马大愣及时挡住。马大愣:“你想干啥?”王弗:“我要献花。”马大愣:“给谁?”王弗:“美丽的姑娘乌梅。”马大愣:“你净扯这用不着的。”他从王弗的手里一把薅过野花,像踢足球似的,—脚把那束野花踢飞到院子里,随手摔上了门。王弗受到了重创,眼睛发直,呆站在那里,半天没缓过神儿来。
       有顷,房门再次打开。马大愣一头蹿了出来,如离弦之箭,直扑院子里被他刚刚踢飞的那束野花。乌梅随后走了出来,朝王弗淡淡一笑道:“王老师,实在对不起,你看他不懂道理……”马大愣拿着野花从后面塞到王弗的手里道:“那你就整吧整吧,我没啥说道不就得了嘛。”他边说边拿眼睛偷偷地瞟着乌梅。乌梅并不看他,只是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的样子。王弗躬身把花献给乌梅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要真诚地祝你幸福。”马大愣插进来道:“那还用你说了?你问她,幸不幸福,幸不幸福?那家伙,昨天晚上把她幸福的,都快喘不上气儿来了。小梅,你跟他说说,是不是那么回事儿,是不是那么回事儿。啥叫幸福哇,那就叫幸福呗。”乌梅沉下脸来,对王弗道:“王老师,谢谢你能来给我送花。”她乜斜了马大愣一眼,转身走进了屋里。马大愣对王弗:“你花也献完了,还在这儿起啥腻呀。你没看我媳妇儿都生气了嘛,你还不快走。”王弗对着马大愣哈哈笑道:“她哪儿是跟我生气了?她那是跟你生气呢,她是因为你的话说得太粗俗了,你知道吗?”马大愣愣了一下道:“真的?”王弗:“那我还跟你开玩笑吗?”马大愣一言未发,慌忙转身跑进了屋里。
       新婚后的第三天马大愣就下地干活了。他领着社员们干了不到两个小时的活就张罗着歇气儿。社员们都说,这是叫新媳妇给累的。地头上,马大愣坐在那里,不觉哈欠连天。一些社员就开始逗他,让他讲讲新媳妇好不好。马大愣马上来了精神儿。他说,你们问我媳妇小梅好不好,我要是说出来都得馋死你们。那家伙,把她光溜溜地往怀里一搂,你就摸去吧,那小腰,那小屁股,那个滑溜劲儿,嘿,你就别提了。社员们起哄道:那就你摸她呀,她摸不摸你呀?马大愣认真地:摸呀,她有时候也摸我,可都是得我求她她才摸。
       社员们:她都摸你哪儿呀?马大愣:你听我给你们说啊……
       王弗正巧走过来听到了,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几步抢了过来,指着马大愣的鼻子说:“马队长,我希望你不要再讲下去了。乌梅是你的妻子,你必须尊重她的人格。”马大愣恍然,对众人道:对呀,我跟你们说这些玩意儿,这不是埋汰我媳妇吗。中了,中了,我可不跟你们说了,不说了。我舒坦我自个知道就得了。精彩的段子就这样叫王弗给搅了,社员们就骂王弗狗抓耗子多管闲事儿。王弗愤然道:“怎么叫多管闲事儿?难道你们在背后侮辱乌梅,我听到了会不闻不问吗?”社员们一片哄声道:你也不搬块豆饼照照你自个儿,你这么向着乌梅,乌梅就能稀罕你是咋的。王弗不以为然耸耸肩膀离去。
       转眼秋天到了。一个云淡风清,艳阳高照的日子里,社员都在院子里打刹绳。王弗抱着一摞一摞的书从马圈里走出来,把书放在一块塑料布上晒着。他把书都摊开了,一本儿一本儿地看,发现有折角的地方,就一点儿一点儿地抚平。有社员问王弗,你那书里边儿都有啥呀,看你稀罕的那样儿?王弗回答说要什么有什么。有社员不怀好意地问:“有搞破鞋的吗?”社员们都哄笑了起来。王弗抬起头来,很认真地回答:“那不能叫搞破鞋,那叫婚外情,是一种很美好的情感,这在一些优秀的外国名著中描述得尤其多。”多社员闻言顿时来了兴致,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围过来,非要朝王弗借书,让他们也长长见识。王弗闻言,脸上立刻大放光彩,连说那好,那好。
       王弗找来了一些破木头烂板子,在我的鼎力相助下钉成了一个书架子。他把书都从那个大箱子里搬了出来,摆到了书架上。一切都弄好了,王弗左右仔细看了看,满意。对我一拍掌道:“看,我的乡村图书馆就这样成立了。我要利用这块阵地传播文化,开启民智。”并不断地说,对此他非常有信心。
       王弗开始在屯子里走街串巷通知大家他的图书馆开业了,欢迎大家前来借阅。许多社员从院子里和街道两边看着王弗,交头接耳,窃笑。王弗走到乌梅家门口,特意多喊了几声,然后眼巴巴地朝院子里望,但院子里静悄悄的,乌梅没有出现,这让他感到失望。
       王弗的宣传奏效,一时间,马圈里挤满了兴高采烈挤眉弄眼的社员们。他把书一本一本地发下去,让我拿着个本都登记在册。马大愣挤了过来道:“给我也整一本儿,学习学习。”王弗赶紧点头哈腰道:“马队长,那好,那好。”挑了一本递给马大愣。马大愣把书往腋下一夹,朝社员们挤了挤眼睛走了出去。王弗涨红着脸对马大愣及社员们大声道:“读书吧,它会使你们摆脱愚昧和迷茫,点亮心头的一盏明灯。”众人哄笑着,纷纷夹书而去。王弗朝他们的背影喊道:“你们一定要爱惜书籍呀,千万不要给我弄脏弄坏了。看完了赶紧还回来,我再给你们换新的。”社员们都争相朝他喊,你就放心吧。
       社员们都走了,王弗站在窗前张望了一会儿,走回来,坐在书箱子上,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我知道是为什么,但故意问他是怎么了。王弗以手托腮呆望着墙角道:“乌梅不来借书是我最大的遗憾。”这时乌梅静悄悄地走了进来,与我相视一笑。我拍掌叫了一声:“来了。”王弗浑身一震,猛回身,见到了乌梅,惊喜地喊道:“乌梅?你终于来了。”乌梅微笑着走到书架前,拿起了一本书问王弗:“王老师,可以吗?”王弗张开双臂,万分热情地说可以,可以,我的书,对你全部敞开。
       三天后,有社员来还回了书。王弗一翻,顿时咆哮起来:“这是些什么人哪,太愚昧,太自私了。怎么可以这么做,怎么可以这么做?”我走过去翻了翻还回来的那几本书,发现里边凡涉及搞破鞋之处皆被无情地撕去了。王弗咆哮了一阵子,想了一下,匆匆跑了出去。
       王弗开始挨家挨户地收缴残页。有的社员还不错,撕下来以后保存得挺完整,看来是打算留待以后反复研读。还有些人心可就没那么细了,看了一两遍觉得不新鲜了,就把那些书页撕下来当卷烟纸了。王弗吼道:“你们就知道抽,就知道抽。知道你们抽掉的都是什么吗?是人类文明酿造的财富,那是无价的呀。你们懂吗,你们懂吗?”那些人都摇头说俺们不懂。
       王弗找到马大愣的时候,他正带着社员们坐在地头歇气儿。他从后腰里拽出了王弗借他的那本书,从里边撕下一条,把书一卷,又塞进了后腰。他卷上了一支烟,刚点上火,王弗就奔了过来,一把从他的嘴里把烟抓了下来,展开卷烟纸一看,正是他的宝贝书卷的。王弗暴怒地盯着马大愣喊道:“你……你十恶不赦。赶紧还我书来。”马大愣吃惊不小,随即与王弗对视起来,希望能震住王弗,但没有奏效。王弗毫不退缩,凶狠地盯着他,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双方对视了一阵子,马大愣终于力不从心,败下阵来。他眨了眨眼睛,冷笑一声对王弗说:“我看你是疯了。”王弗咬牙切齿地说:“你说对了,我就是疯了。你赶紧还给我书。”马大愣从后腰里把书抽了出来,扔给了王弗。王弗接过书,急切地翻开来看,见那本书已被撕下了十几页。他直直地盯着书,脸色铁青,眼里涌出了一层薄薄的泪雾。
       
       天近傍晚,王弗抱着一堆烂纸碎页,哭丧着老脸回到了马图里。他把书往炕上一放,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书架子,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慢慢地淌了下来。突然,他跳起来,抄起了墙角处的一只斧子,朝着书架狠狠地砍了过去。可怜他创办的乡村图书馆,不到三天的时间就歇业大吉了。
       王弗躺了两天,第三天他爬起来,开始修补那堆烂书。他把一块木板钉在两个木头墩子上,上边放着几本撕烂的书,旁边放了一盆糨子,还有一支笔和一些白纸条。暖阳中,他坐在那里,一点一点地粘裱着,那个细致劲儿,就跟大姑娘绣花似的。只不过他的那双老手太粗糙了,对缝对不齐。他不气馁,屏气凝神,一遍又一遍地对着,有时候涎水从嘴里淌出来他都不知道。当我出于人道主义精神表示要帮他一下的时候,他回身乜斜了我一眼说:“你不行,你以为你能干得了吗?就算你能干得了,你以为我能信得过你吗?”
       乌梅无声地走了过来,站在了王弗的身后嗫嚅道:“王老师。”王弗闻言跳了起来道:“乌梅呀,你来啦。”乌梅点了点头,面色难过地说,她为那些人的做法感到难过,她要替他们向他道歉。然后,她又看了看王弗粘的书,试探道:“王老师,我来帮你粘,好吗?”王弗拍手道:“好,好。你行,他不行。”他指了指我。我转身就走。
       乌梅细心地粘书,王弗站在后面很开心地看着。乌梅粘到了一处接不上的地方,就问王弗道:“王老师,这儿怎么办哪,接不上了。”王弗看了看道:“没关系,没关系。这是福楼拜《包法利夫人》第六章开头的一段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都在我这里装着呢。”又指了指笔和纸条道:“我背,你记吧。”乌梅拿过了笔和纸条铺在了书上静静地等待着。王弗抑扬顿挫地吟诵道:“正当四月初旬,樱草开花,一阵煦风吹过新掘的花畦……人从花棚的空当望出,就见河水曲曲折折,漫不经心,流过草原。黄昏的雾气在枯落的白杨中间浮过,仿佛细纱挂在树枝……”乌梅间或抬头,钦慕地瞥一眼他。王弗已深陷意境之中,摇头晃脑地接着吟诵道:“远处有牲畜走动,听不见脚步声,也听不见叫唤……钟总在响,安安静静的……”他突然停住道:“啊,多美的意境啊……”乌梅停下笔,仰头闭目,微微颔首,细声应和道:“是呀,真的是很美的……”王弗深情地道:“乌梅呀,在这样一个偏僻的乡村,也只有你和我能领略这样美妙的意境啊。你说是这样吗?”乌梅突然不动了,就那样仰头闭目地停在了那里,细细地喘息着,不作任何回答。
       乌梅每次来王弗这里借书只借一本,送回来的时候都用粉红色的纸包好书皮儿,偶尔在上边还画一朵插花。每一次,她都会受到王弗的热烈赞扬,说她才是真正喜欢书爱读书的人。对王弗的盛誉,乌梅总是显得不卑不亢,淡淡一笑,拿了书就走。
       马大愣见乌梅一趟一趟往王弗这儿跑,借了还,还了借的,觉得她太辛苦了,就说,你不用这么一趟一趟地跑了,你要是真喜欢他的那些破玩意儿,明天我套挂老牛车把他的那个破箱子一下子都绐你拉过来得了。他还特意跟乌梅强调,小梅呀,你觉得王弗是个人物吧,嘿,那是他在你面前。在我面前你看他啥样?我说让他咋的他就得咋的,我专治他这样的人物。乌梅乜斜了他一眼说,你是不是觉得你特别了不起呀。马大愣正色道,那可不咋的,在这一亩三分地儿上,他就得听我的。乌梅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走到一边静静地看书去了。
       马大愣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带了几个基于民兵来到了马圈对王弗说,你这一箱子破书我得给你收喽,省得你一天钻头不顾腚地耽误喂马。王弗扯着嗓子喊,我什么时候耽误喂马了?自从你批评我那一次之后,我就再也没耽误过。马大愣说,没耽误过也不行,你的这些书都是大毒草,我不收了你的,我这个小队长也坐不稳当。王弗一下趴在了箱子上,死活不动。马大愣对王弗说,咱们好说好商量的,你让我把书拉走,给你找个地方好好存起来,要不的,我一把火给你烧喽。王弗决然喊道:“要烧你就连我一起烧了吧。”马大愣朝带过来的几个基干民兵一挥手,他们就扑了上去,拉开箱子上的王弗,喊着号儿,把箱子抬到了外面的老牛车上,拉走了。王弗站在院子里,跺着脚,狼嚎一般地大哭起来,我费了挺大的劲儿才把他拽回了马圈。
       王弗坐在炕上,拍着炕沿号啕道:“此举不啻剜心,此举不啻剜心哪。”我正在劝解他,突然门被撞开了,马大愣亲自上手,和几个基干民兵一块儿,哼哧哼哧地又把大箱子给抬了回来,乌梅随后跟了进来。
       马大愣他们把箱子放了下来,但没放到原来的位置。还没等他们直起腰来,乌梅就轻轻喝道:“放到原来的位置上去。”马大愣就朝基干民兵喊:“放好,放好,原来放哪儿了再原封不动地给我放哪儿。还看啥呀,赶紧哈腰伸手哇。”他率先哈腰伸手。
       箱子原封不动地放好了,马大愣直起腰,长出了一口大气,两眼直勾勾地看定了乌梅。乌梅垂目道:“你别看我,你看着王老师。”马大愣就转头,又直勾勾地看定了王弗。乌梅说:“刚才来的时候我不是都跟你交代了嘛,你应该跟王老师说些什么了?”马大愣应声道:“老王头……”此话—出,即知失口,他赶紧怯怯地看了一眼乌梅,接着一气呵成:“王老师,我把你的一箱子书都抬走了,是想给我媳妇放在家里边慢慢儿看,我媳妇把我给教育了一顿,说我这事儿干的有点儿不是人揍的……”乌梅闻此言,皱了皱眉头。马大愣见状,赶紧补充道:“不是人揍的这句话不是我媳妇说的,是我说的。”王弗惊喜地对乌梅说,哎呀,原来马队长是想把书给你呀,我要是早知道了那不就好了吗,那我就什么想法也没有了。他又转身对马大愣说,去吧,你再把这些书拉回去吧。放到乌梅那里,比放我这里更让我放心。
       马大愣生硬地:“这回,你想给,俺们也不要了。”乌梅乜斜了马大愣一眼,静静地转身离去。马大愣对手下人喊,跟上,跟上,紧随其后,簇拥着他,走出了马圈。
       王弗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每年都要过圣诞。过去,每年的圣诞夜都是他一个人偷着过,这一次,他秘密地邀请了我和乌梅。王弗站在地上,微眯着眼睛,手里高举着一个玻璃瓶子在轮着8字摇晃着。玻璃瓶子的瓶口用玉米芯塞着,里边可以看到粉红色的混合液。在他前面的炕沿上摆着两个商标粗糙的酒瓶子,一个里边装有半瓶白酒,一个里边装有半瓶红酒。我和乌梅隔着那两个酒瓶子分坐在炕沿两侧,都有些不解地看着他。王弗陡然停下来,把手里的玻璃瓶子往炕沿上一墩,哈哈一笑,搓着双手道:“好了,鸡尾酒调成了。”我指了指那两只酒瓶子,狐疑地问他,就这么廉价的两种酒往一块儿这么一掺和就叫鸡尾酒了?乌梅抿嘴一笑。王弗正色道:“是的,这就是鸡尾酒。尽管这种鸡尾酒的品位不高,但你们已经看到了,我的勾兑程序却是绝对规范的。”我赶紧主那是,那是,就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王弗对我的话未予理睬,又端上了一个破盆子,里边装的是黄瓜丁、胡萝卜丁和土豆丁,上面撒了一些白糖。盆子沿上放着三个铝匙。面对我和乌梅狐疑的目光,王弗得意地说:“你们瞧,这就是我做的蔬菜沙拉。里边的原料都是我从地里捡来的。你们看,这腌黄瓜虽说老了一点儿,但口感绝对好。这胡萝卜丁,虽说失去了很多水分,但里边仍然含有丰富的胡萝卜素,极具营养价值。还有这马铃薯丁,很纯正的。哈,这是一道多么独具风味的沙拉呀。”他搓了搓手,打开箱子,拿出了三只高脚杯子。我当即惊讶,表示这样的杯子,很少见过。王弗摇晃着脑袋说:“你当然没见过,这是我在北平念燕京大学时用过的,纯正的美国货呀,我一直珍藏着,平时是不用的。”他又拿出了一根我儿粗大的蜡烛,用菜刀切成了几段儿,然后端来了一大碗凉水,把一段儿蜡烛放在水面上点着告诉我们这叫水上漂烛,也是圣诞晚宴所必备的。他把水碗放到了炕上,随手关上了电灯。小屋里一下子闪烁起摇荡的烛光来了。王弗坐在书箱子上,把鸡尾酒斟进了高脚杯,举杯对乌梅和我说:“好,我们的圣诞晚宴现在开始。”我看了看那一大盆子蔬菜沙拉问他,这就是圣诞晚宴?乌梅忍不住笑着低下了头。王弗一拍额头道:“你看你看,我差点儿给忘了,还有,还有哇,我们还有一道西点没有上呢。”他跳起来,拿了一个烧火棍直奔灶火坑而去。他从灶火坑的灰烬里扒出了一块烧得糊巴巴香喷喷的豆饼。他把这块儿豆饼用切马料的铡刀切成了几片儿,放进了盘子里,又在上面撒了一点儿白糖就端到了炕上。我不解地问,这不明明是豆饼嘛,怎么又成了西点了呢?王弗含糊道:“一切从简,但用无妨,但用无妨。”
       
       转眼间到了1977年,我和乌梅都参加了这一年的高考。结果,我以三分之差落败,而乌梅却接到一所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只可惜,她始终没能迈进大学校门一步。起因却只为王弗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
       乌梅和马大愣结婚以后,乌梅不同意马上要孩子,这一点马大愣欣然接受。他怕乌梅怀上了就不让他沾边儿了,按他的话说,那还不得活活把他给憋死呀。所以,他们就一直采取避孕措施,主要就是带套儿。据说乌梅不能吃避孕药,一吃就恶心得不行。
       乌梅接到录取通知书,王弗亲自前往马大愣家,在对乌梅表示了热烈的祝贺之后,他又当着马大愣家人的面儿做了一个大胆的预言。他说,如果乌梅能跨进大学的门槛儿,必会有真正属于她的白马王子在那里等着她。这次他吸取前一次的教训,没用“鲜花”和“牛粪”等一类通俗的词儿,而是改用了文雅一点儿的——白马王子。马大愣果然不懂,就警觉地问白马王子是啥意思。乌梅听了就抿着嘴儿偷笑。王弗则哈哈大笑起来,点着马大愣的鼻子说,你连白马王子都没听说过?整个一个文盲嘛。我所说的白马王子就是乌梅心目中理想的情人。马大愣:“情人?哪我算干啥的?”王弗决然道:“你?和乌梅比较起来,你什么也不是。”王弗对乌梅的一番热烈赞美让马大愣一家陷入了冷静的思考,最终,他们做出决定,绝不能让乌梅上大学里边儿去找什么大白马去。于是,想出绝招。
       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要报到上学去了,但乌梅却感觉不对劲儿了,常常恶心厌食,就一个人悄悄到公社卫生院做了个检查,医生确切地告诉她,她怀孕了。乌梅回到家里,坐在那里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就从马大愣的枕头下边拿出了套子,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终于发现了上边的针孔。
       此后的几天里,马大愣、他爹他妈以及他们发动来的亲朋好友走马灯似的,轮番做乌梅的思想政治工作。中心意思是,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乌梅静静地听着,不说—句话。
       这期间,王弗也闻讯赶来,希望能和乌梅单独谈谈,要在精神上给予她支持和鼓励,但被马大愣毫不犹豫地挡在了院门外。王弗不走,独自一个人在那里踽踽徘徊良久,见终无机会可以进去,最后朝院里喊了一声:“乌梅,你千万不要向恶俗势力低头,你要把握住你自己的命运之舟啊,绝不能自毁前程。”马大愣闻声跑出来要揍他,王弗这才障悻离去。
       乌梅一直沉默了三天,最后开口答应马家她不上大学了,把这个孩子给他们生下来。乌梅的退让令马大愣一家额手相庆。王弗闻言却痛心疾首。夜里,王弗在马圈的过道里走来走去,仰望着外面的星空发出长长的叹息:“悲剧呀,悲剧。一个出类拔萃的才女就这样被恶俗势力给吞没了。”
       高考落榜让我心灰意冷,整天以酒浇愁。每当我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王弗都会怔怔地看着我说,你这样是自毁前程啊。今年没考上,明年还可以接着再考嘛。一天早晨,宿酒初醒,我迷迷瞪瞪地睁开双眼,见枕头边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男人不可学阿斗。”王弗进来,低着头对我说:“我给你写的你都看到了,以后我也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从此我振作起来,发奋苦读。而王弗则把喂马的活全包了,不让我分心。
       乌梅为马大愣家生下了一个儿子,令马家欣喜万分。但她心中的苦闷和怅然却难以排解,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写诗,她写了很多首诗,但从来没让任何人看过。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马大愣和刚刚满月的儿子早已躺在炕上睡着了,乌梅还坐在她简易的梳妆台前写诗。她时而抬头凝思,时而伏案疾书。马大愣突然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朝乌梅喊道:“梅呀,你还干啥呢,都啥时候了,快钻被窝睡觉吧。”乌梅最后写了几笔,拉开抽屉,把诗稿放了进去。她的那个抽屉里已有很厚的一叠诗稿了。乌梅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马大愣一只手搂住了她,顺手关上了电灯。黑暗中,乌梅睁大着眼睛,马大愣却酣酣入睡了。
       就在这—夜,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子夜十分,马大愣穿着衬裤,披着一件棉大衣出去撤尿。外面的大雪依然地飘落着,但天静静的,一丝风也没有。他解完手,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路过对面屋他爹妈房门前的时候,突然用鼻子嗅了嗅,觉得情况有异,就推开了门,朝里一看,低声惊道:“不好了,煤烟子把他们熏着了。”一闪身就蹿了进去。带着门弓子的门在他的身后很快就关上了,里边就再也没有动静了。结果,马大愣不但没有救出他的爹妈,自己也被熏死在里边了。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个男人惊慌的声音在屯子里到处回荡:“不好啦,老马家三口人叫煤烟子给熏死啦……”就这样,一夜之间,乌梅母子成了孤儿寡母。但更令乌梅感到悲哀的是,屯子里的人一下子都对她避而远之了。 人们在私下里议论说,她是个白虎精,一下就妨死了三口人,谁要是沾上她的边儿,那可就晦气大了。
       冬日傍晚,乌梅胳膊上戴着一个孝箍,抱着孩子走在屯子里的土路上。路两边有人在后面朝她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两个屯子里的男人迎面走来了,乌梅让到一边,点头勉强笑着向他们问好,而他们却像见了鬼似的,一句话没说,赶紧躲开了。乌梅轻轻地叹了口气,抱着孩子低着头继续朝前走。那两个男人和后面路边的人聚到一起,朝乌梅的背影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王弗从后面追了上来,嘴里大声地喊着乌梅。乌梅没有理会,低头继续往前走。王弗追了上来,拦住乌梅问:“乌梅,你怎么了?”乌梅犹豫了一下说:“王老师,我们以后最好不要再有什么往来了,好吗?”王弗很认真地道:“那我就很费解了,你能跟我明确地讲出来到底是什么原因吗?”乌梅垂目低声道:“你没听大家都说我是白虎精,只会妨人的吗?”王弗闻言,哈哈大笑。他伸出一指,点着乌梅的鼻子道:“乌梅呀乌梅,你怎么也这么趋俗啦,这么陈腐愚昧的说法你居然也把它当回事儿了?要我看,你不但不是什么方人的白虎精,相反,你是一个最最优秀的好女人。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乌梅的眼圈儿有些发红,更深地低下了头。王弗深吸了一口气,挺胸抬头,朝乌梅喊道:“乌梅,你看着我,像我这样,抬起你高贵的头颅,目视远方,走你的路。看到没有,像我这样。”他边说边抬头挺胸朝前走,给乌梅做着示范。乌梅忍不住略略一笑,微微抬起了头,抱着孩子紧王弗而去。
       经过两年的努力,我终于考上了大学,而且考上的是我梦寐以求的北大中文系。在马圈里昏暗的灯光下,王弗在向我表示祝贺的同时,还暗示要给我一个更大的惊喜,但现在不能告诉我,明天到乌梅家再宣布。我将信将疑。
       第二天中午,我和王弗来到了乌梅家。看来乌梅是早有准备,地中间已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三副碗筷,还有一壶散装白酒正放在一个铜盆里烫着。王弗和我相对而坐。乌梅端上了两盘菜,朝我们笑了一下说还有两个菜,马上就好,说完转身走了出去。王弗问我:“你认为乌梅如何?”我说她是很出类拔萃的一个女人。王弗颔首,说:“你若是错过了这个女人,就等于错过了你一生的幸福”我惊异地问他:“你说什么?”这时乌梅端着两盘菜走了进来说:“咱们开始吧。”分别斟了三杯酒,坐了下来。王弗举杯,看着我说:“来,首先让我们为你考上北大干一杯,祝贺你终于改变了命运。”我们三人碰了杯。我偷偷地看了乌梅一眼就赶紧低下了头。乌梅若有所思地眯着眼睛看了看我,又朝王弗看去。王弗呷了一口酒,慨然道:“在我这一生中啊,就有两个最得意的学生,那就是你们俩。若论才德容貌等诸多方面,你们都堪称是天下绝配,如果你们两个能走到一起,那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但由于天意人缘未至,直到今天你们才有了这种可能。我希望我的这一热切期盼能够得到你们的认可,并希望它很快就能变为现实。为此,我要祝福你们。来,来咱们干一杯。”乌梅咬着下嘴唇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端杯。我怨愤地瞪了王弗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王弗春风满面,踌躇满志地说:“好了,我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了,你们俩可以谈谈各自的想法了,说吧,没关系的。”我冲口对他说:“王老师,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很荒唐吗?”王弗愕然。我又问乌梅:“乌梅,你认为我们两个合适吗?你不认为王老师这样安排我们两个有些强人所难吗?”乌梅脸色一下变得绯红,不安地朝我笑了笑,勉强点了点头。王弗直愣愣地看着我道:“我的这个期盼荒唐吗?不,一点儿也不荒唐。我敢说只要你和乌梅相处一下,就会发现她是一个……”乌梅站了起来,打断了王弗的话道:“孩子这会儿怕是要醒了,我过去看看。你们俩多吃一点菜,少喝一点儿酒,好吗?”王弗和我都阴沉着脸,勉强朝乌梅笑了笑。乌梅轻轻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王弗和我互相狠狠地对视着。良久,王弗说:“说说吧,你怎么回事儿?”我冷着脸说:“平心而论,我并不讨厌乌梅,甚至有些地方还很欣赏她,但也绝谈不上爱她。你在事先没有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就这么做是对我的不尊重。如果乌梅也不明就里,那你也是对她的不尊重。你喜欢乌梅那是你的事情,怎么可以移花接木让我当替身?怎么说我也还是个处男啊,而乌梅呢,孩子都那么大了……”王弗听我说到这儿,脸色一下变白了。他手指颤抖地指着我的鼻子道:“我……我真没有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一个凡夫俗子。好了,我们没有什么可再谈的了。”说完,怒冲冲地拂袖而去。我呆坐了一下,也随之而去。
       
       转眼间,开学的时间就要到了,明天我就要告别五年的喂马生涯,离开黄岗子屯,前往首都北京去报到了。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和王弗一直处于冷战状态。这天晚上,王弗默默地坐在大书箱子上看书。我收拾好行李后,走过去小声告诉他明天我就走了。王弗头也不抬地:“是吗?那好。”我问他是不是还为那件事儿和我生气呢,他生硬地:“不敢。”把身子扭到了一边。我一时呆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再说什么才好。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行李卷儿独自一人离去。我走到了黄岗子屯外停了下来,向前望去——一条乡间的土路从脚下伸开,蜿蜒着绕过—片枝叶繁茂的杨树林,消失在远方。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正欲向前走去,王弗手里抱着那本封皮被烧焦了的原文版莎士比亚全集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见到他,我且惊且喜。王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和乌梅的那件事情,我反复想了想,还是我做得有些唐突。我向你道歉,有机会,我还要向乌梅道歉。好了,这事儿我们就不说了。”他把那本书递给我,“你也知道,除了书,我没什么能够送给你的了。”我的眼圈儿有些发红,手哆嗦着接过了那本书。王弗挥手道:“好了,就这样吧。不送,珍重。”然后掉头而去。那一刹,我看到他的眼中泪光一闪。
       在我离开黄岗子屯的第三年,王弗给我来信说,厄运再一次降临到了乌梅的身上。她被确诊为骨癌晚期,已经失去了任何救治的机会。王弗在乌梅确诊后的第二天就毫不迟疑地从马圈搬到了乌梅的家里,他要伴着乌梅走完人生的最后旅途。
       那是—个寒风凛冽的傍晚,许多村民站在乌梅家铺满积雪的大门口朝院子里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王弗背着一个行李卷,手里拎着洗漱用具匆匆而来。众人们见了,都闪开了一条路,王弗目不斜视,径自走了进去。屋里面冷冷清清,毫无生机。乌梅盖着一床被子躺在炕上,五岁的儿子坐在炕沿下的一个小板凳上,头顶着乌梅的头,不停地蹭着,嘴里反复低声地叫着:“妈妈,妈妈。”乌梅间或从被子里伸出手无力地抚摸一下儿子的头。王弗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了,立刻扔下手里的东西,一把抱起了孩子,怆然道:“孩子,不怕,还有我。”乌梅惊愕地抬起了头,和王弗四目相对,眼圈儿都渐渐地潮红起来。那天晚上,孩子已躺在炕上沉沉睡去。乌梅披着衣服和王弗各坐在一张椅子上,遥望着窗外的一轮皎月。沉默良久,王弗说:“乌梅呀,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会替你去做的。”乌梅想了一下,站起身,慢步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厚沓稿纸,走回来,交到王弗的手里说:“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写的一些小诗,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顿了一下,她轻轻叹道,“以前我还一直想,我要是能够亲眼看到我的诗结成了集子,那该多高兴啊。可是现在看来,这也只能是个美好的愿望而已了。”她微微一笑,把诗稿交给王弗,“等我去了以后,你就替我保管,好吗?”王弗接过了那些诗稿,深深地望着乌梅。
       王弗住进了乌梅家另外的一个屋子里。那天整整一夜,他都没有睡,在地上走来走去,手里拿着乌梅的诗稿不停地看着。时而扼腕长叹,时而以手捂面剧烈地抽泣。天刚蒙蒙亮,王弗走进了乌梅的房间。乌梅正躺在炕上眯着眼睛看着房顶出神。王弗站在乌梅的头顶上说:“乌梅,我要让你见到你的诗集。”乌梅仰起头静静地看了王弗一会儿,微笑着摇了摇头。王弗说:“你等着,好吗?等着!”
       王弗来到了一家个体印刷厂找到厂长,把乌梅的诗稿递过去问要把这些诗稿印成诗集得需要多少钱。厂长翻看了那堆稿子后,问道:“你一共要印多少册?”王弗伸出一根指头说:“就印一册。”老板睁大眼睛:“就印一册?那你想干啥呀。”王弗说:“有特殊重要的意义。”厂长给他核算完了,说至少也得一千块钱。王弗的脸一下涨红了,笑着说:“您看啊,是这样的,我……我吧,一时还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来。”厂长不悦地说:“你拿不出钱来,那你来扯啥来了?”王弗犹豫地问厂长他们厂子里是否需要打零工的?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不可以替他们打点儿零工把书钱给顶上。厂长翻着眼皮看着王弗道:“你能干啥呀?”王弗赶紧表示他什么都能干,只要能把诗集印出来,干什么都可以。厂长想了一会儿,答应可以让他试试,不过得等到他什么时候把钱挣够了,什么时候才能开印。王弗赶紧表态说好的,好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王弗每天起早贪黑地在肮脏嘈杂的车间里干着重活,吃力地扛起一件—件的大纸包。一天,王弗蹬着一个拉满了印刷品的三轮车吃力地上坡。接近坡顶时,他实在蹬不动了,三轮车顺坡退了下来。车翻了,他重重地摔倒了,脸上蹭出了很大的一片伤痕。他艰难地爬起来,扶起了三轮车,把散落的印刷品一件一件再装上去。
       这天晚上,孩子睡着了以后,乌梅从炕上起来,倒了一盆热水洗了洗脸,简单地擦了擦身子。然后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来,对着镜子开始慢慢地梳妆打扮起来。乌梅虽然重病在身,但美丽依旧。她对着镜子又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然后慢慢地走向王弗的屋子。
       王弗披着一件开了花的大棉袄,侧着脸趴在炕沿上睡着了。露在外面的那一侧的脸上又青又肿,凝着一些血痂。他前边的炕上摆着一碗结了冰碴儿的包米精子粥和吃剩下半根儿的腌黄瓜。乌梅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王弗好一会儿,泪水渐渐地涌上了她的眼帘。有顷,她掏出了一个手绢,沾了一点儿唾沫,走到王弗面前轻轻地在他的脸上擦拭着。王弗睡得更甜了,居然还打了几个大大的鼾声,然后就突然地,一下子醒了过来。他看到了乌梅,既意外,又高兴,就欲站起来给她让座。乌梅细声细气地说:“你别动,你别动,我再给你擦一擦。”于是他就那么顺从地挺直着身子坐着,任由她轻柔地擦着他的脸颊。乌梅擦了一刽乙,直起身子轻声问:“你这一生中从来就没有尝到过女人的滋味,是吗?”王弗深吸了一口气:“是的。”乌梅开始慢慢地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我……我要让你得到补偿。”
       灯光下,乌梅黝黑的皮肤像绸缎一样闪着光泽。她的脖子细长而又温润,一团又浓又密黑得发亮的头发绾起来,松松地拢在脖子后面。她的乳房硬硬地挺着,覆着一层隐约可见的黄色绒毛。两只乳头呈淡粉色,周边看不出一点儿乳晕。她的乳房并没有因为生了孩子而遭到任何破坏,这几乎还是一对完美的处女乳房。
       王弗鼓起双眼,狠狠地凝望着乌梅赤裸的上身。他的脸涨成了紫色,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条条绽起;他的喘息呼呼有声,喉结不住地蠕动,就像—架破风箱被猛烈地抽动着,有一种急促挣扎的感觉。他的嘴张大着,甚至还有一串儿口水不争气地悄然滑落出来。长时间的沉默。乌梅垂着眼帘细声细气地问:好吗?王弗呜咽道:“好,好,简直美得无与伦比。”
       乌梅细细的声音:“那,送给你好吗?”边说边把王弗的头按在自己的胸上。王弗浑身惊颤,非常响亮地咽下了一口涎水,然后狠狠地闭上了眼睛。有顷,乌梅柔声道:“我怕是很快就要走了,现在不给你,怕就没有机会了。好吧,那就来吧……”说着,欲往炕上引领王弗。王弗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乌梅的腰,怆然道:“不,不要,乌梅,不要,这样就足够了。我……谢谢你,谢谢你。这一刻,我会永生珍藏在心底。”王弗的眼泪大颗地滴落下来。乌梅抱着他的头,眼泪也在无声地流淌……
       乌梅的病情很快恶化,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而就在这一天,王弗终于挣够了那一千块钱,乌梅的诗集开机印刷了。早晨,王弗站在乌梅的头上小声说:“乌梅,坚持住,我今天要送给你一个珍贵的礼物,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啊。”乌梅勉强一笑,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今天雪大,路上多……多加小心。我等……等你回来。”
       晚上,在漫天飘飞的大雪中,王弗抱着一本刚刚印出来的诗集踉跄地跑进了乌梅的家里。然而,晚了。乌梅孤零零地躺在炕上,已经停止了呼吸。她的小儿子坐在炕沿下边的一个小板凳上,挂着满脸的泪痕,抱着乌梅的一只胳膊睡着了。王弗满身是雪,手里托着那本散发着墨香但装潢粗糙的诗集奔到炕前,急切地呼唤道:“乌梅,乌梅……”乌梅没有任何反应。王弗伸手试了乌梅一下鼻息,然后木然地站在了那里。他呆呆地看着炕上的乌梅,小声说:“乌梅呀,我终于把你的诗集印出来了,我终于能把它献给你了,你能睁开眼睛看上一眼吗?”乌梅静寂地躺在那里。王弗喉结抽动了半晌接着说:“乌梅呀,我还给你的诗集作了个序,我现在就念给你听听,好不好?”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诗集,声音哽咽道:“我初识乌梅是在一个花香轻飘的春天里……”
       当我得到消息赶回黄岗子屯儿时,得知乌梅已经下葬了,便急忙来到她的墓地。在茫茫的雪地中,乌梅的新坟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格外显眼。王弗带着乌梅的小儿子正站在墓前,我不由自主地收住了脚步,在不远处看着删L
       王弗从怀里掏出了那本诗集,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墓前,然后拿出一盒火柴小心地点燃了它。诗集很快变成了一团火焰,在寒风中轻轻地跳跃着。王弗凝视着火焰大声道:“乌梅呀,带上你的诗集高高兴兴地远行吧,去寻找真正属于你的那一片家园去吧。”火焰摇曳跳动着……乌梅的儿子指着火焰道:“那里有什么?”王弗摸着孩子的头顶道:“那里有你妈妈心灵的声音。”火焰渐渐熄灭了,随后被一阵清风飘然卷走。
       责任编辑 伊丽霞
       题 字 张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