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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火凤凰
作者:余泽民

《十月》 2005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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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老邢在常慧的数落下,垂头丧气地跨出了区警察局大门。一群已经饱得飞不起来的鸽子,扑棱着翅膀,勉强朝旁边挪了几步,给这对中国夫妇让出一条路。
       “蠢货!”男人在心里愤愤地骂道,既是对这群只知道饥、不知道饱的傻鸟,也是对自己,对自己的老婆,对此时此刻可能招惹他烦心的一切家伙。
       刚刚丢了汽车,老邢心里本来就很窝火,再加上刚才两个小警察心不在焉的态度,现在还要听女人这样吐沫飞溅地教训自己,“为什么当初不那样……为什么后来不这样……”好像她还在她娘肚子里时,就已经知道今天这辆车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被谁偷走似的。老邢真想憋足了劲冲妻子大吼一声,但是,这个愤怒的念头只在他的脑子里闪了一个火星,立即就被理智的冷水扑灭了。
       经过十六年婚姻的较量与磨合,老邢逐渐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妻子总是对的。比如说,刚才在警察局报案时,他虽然绞尽脑汁,列出包括纸巾、交通图、口香糖、墨镜,甚至一只当抹布用的破袜子等所有随车丢了的东西,但是女人只在旁边插了一句话,就足以令男人折服:“发票本!”就这样,常慧就着丢车的机会,颇有预见地报失了总共五年的发票本。
       “你们怎么会把五年的发票本都放在车里?”刚才那个小警察不大相信地问她。
       “这段时间,税务局抽查我们公司,我正要把它们送到会计那儿……”女人在说刚才那句之前,心里早想好了对策。
       小警察虽然仍不相信,但也只能朝常慧翻了下白眼,最终还是将“发票本”列入了“失物清单”。
       每逢这种时候,老邢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十分佩服妻子的机智:瞧,女,人借着丢车这件倒霉事,剔除了公司的一大块心病。话说回来,老邢在出国前丢车,常慧都会跟夜里的蚊子一样在他耳边唠叨上一夜,更何况出国前丢的是“飞鸽”,他现在丢的是“宝马”……男人这样想了,心里也就平和了。
       夫妻俩走到街口,老邢招手叫了两辆出租,常慧要赶到“新竹大酒楼”请两位南斯拉夫客户吃饭,他则打算赶回办公室处理—下下午由于丢车耽搁了的业务。
       出租车拐过两个路口,老邢猛然想起来:他十二岁的儿子还在学校门口等着自己!上星期,邢宇在学校丢了双“耐克”鞋,今天早上,老邢答应儿子下学后带他再去买一双,而且说好去“猛犸商厦’。于是,他叫司机立即掉头往回开,并给常慧拨了个电话,让妻子通过手机告诉出租司机它要去的地址。
       老邢来匈牙利已经八年了,但他的匈语还赶不上才来三年的儿子。语言不好,这也是他为什么出门喜欢自己开车的一个原因。单从这点讲,他很佩服妻子,常慧的匈语发音虽然带着浓厚的天津味儿,但她七拐八拐、左绕右绕地总能让人家听懂。
       当然,女人也因为自己天津味儿的发音闹出过笑话。比如说,六年前他们夫妻俩刚去市场卖货的时候,只要女人一张嘴叫卖就出问题:客人不是莫名其妙地瞪她一眼,就是笑得直不起腰来。原来,常慧说的“请看一下”,到了匈牙利人的耳朵里就成了“你是精液”……
       不过,通过这个笑话,老邢学会了一句骂人的话:
       出租车里,老邢心急火燎地看着表:他跟儿子约好五点整见面,现在已经晚了二十分钟!由于赶上了城里交通的高峰期,出租车被死死堵在了一条拐向主路的狭窄街口。男人接连叹了几口怨气,并且烦躁不安地暗骂了一句。
       老邢是个读书人,这辈子不会骂人,如果说会,他也只会骂这一句,而且还是匈语的。奇怪的是:就连他在肚子里骂人的声音都是老婆的!老邢刚在心里骂完,立即偷眼瞥了下司机,生怕刚才那句不雅的脏话—不小心溜出了舌尖。
       出租汽车司机是—个留着一脸大胡子的中年汉子,头发稀疏,眼睛细小。此时,他正将硕大的脑袋探出车窗破口大骂,不用说,他骂得要比老邢那句花哨得多!
       布达佩斯的交通就是这样,周末的时候死气沉沉,就像引君人瓮的空城;只要一到工作日,每个角落就拥挤得像—个你踩我我踩你的蚂蚁窝。
       “真见鬼!怎么会有这么多活人!”出租司机将脑袋从窗外缩回,转了转抻麻木了的脖子,恨恨地骂道。
       老邢在一旁听了,心里吓得发紧,他又拿眼角瞥了一眼旁边这个没有几根头发的中年汉子,真怕他会突然抽出一根棒球棍来。老邢搞不懂:匈牙利这样一个巴掌大的小国,怎么会有这么多张狂的家伙?这也是老邢平时不喜欢叫出租或乘公车的主要原因。布达佩斯经常听说有仓库被撬、商店被抢,另外,还经常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拦路被劫……相对来说,还是坐在自己车里、呆在自己家里安全些。
       老邢也为自己解释:并不是因为他一个大男人胆小如鼠,而是由于欧洲的老鼠胆大如虎,这也是他不太想给儿子换学校的关键原因。虽然邢宇现在的学校既不贵族,离家还远,但他至少可以经常接送。
       出租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等到终于挪到校门口时,邢宇已经可怜巴巴地等了一个小时!
       老邢本来打算坐这辆出租直接去购物中心,但他看了一下司机不耐烦的脸色,赶紧将两张一千福林的票子塞给他,不等对方找钱,就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男人的腰还来不及伸直,出租车就已经“轰”地一声,卷起一阵尘土跑得无影无踪。
       “小宇,你等急了吧?爸爸的车被人偷了,所以……”老邢删乙子解释自己来晚的原因,男孩爱搭不理地“哼”了一声,继续坐在马路沿上玩着袖珍游戏机。男人耐着性子等儿子玩完—局,这才拍着自己的膝盖催儿子站起来,并躬着腰帮孩子掸了掸屁股上的土。
       邢宇使劲伸了个懒腰,然后习惯性地用食指蹭了下鼻头,然后朝四下张望了一下,问:“爸,车呢?”
       “什么车?我不是刚刚告你,下午被人偷了嘛!”老邢无可奈何地扭了下头。
       “车真被偷了吗?是哪个混蛋干的?真该死!”邢宇看到父亲憋闷的样子,深表同情地用匈语骂了一句,然后抠着头皮想了想说:“爸,你要再买车的话,就买一辆银色的,最好是跑车。对了,就像詹姆斯·邦德开的那辆,一定要敞篷的……你知道吗?我同学总在背后议论,说咱家那辆就跟‘黑老大’开的一样。”
       “‘黑老大’又有什么不好?”老邢反问,“你爸一开黑车,就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是啊,但也没人再敢理我了。”男孩喜欢跟父亲胡搅蛮缠。
       老邢用手戳了一下儿子的脖颈,问:“学校里有没有人理你,跟我开什么颜色的车有什么关系?”男人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很得意。说实在的,老邢当时不仅毫不犹豫地选中了黑色,而且还在车窗玻璃上贴了从外头看不到里头的塑料膜,为的就是让人家害怕,为的就是唬人,为的就是让那些“眼皮浅的警察”不敢轻易拦车……
       “有关系,就是有关系!”邢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父亲耍起赖来:“上礼拜,我告诉我们班主任‘我的鞋丢了’,结果吓得半个班的同学都跑过来跟我解释,说不是他们偷的,你说逗不逗?好像生怕我会叫你把他们宰了似的。” ?老邢使劲拍了儿子一巴掌:“儿子!别废话了,赶紧走吧!”说着转身朝大路走去。
       “爸,咱们今天还去不去买鞋啊?”男孩掉转了话题。
       “去啊!不然我来接你干吗?”老邢应道。
       “爸,我不要‘耐克,了,我想换双‘阿迪达斯’……”显然,男孩并不关心父亲丢车的事,他的兴奋点只在买鞋上。
       老邢叹了口气:的确,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父亲丢一辆汽车,并不比自己丢双鞋更严重。老邢疼爱地摸了摸了摸儿子的头:“随你吧,儿子!只要你不让我去杀人就行……”
       老邢说着,招手拦了一辆出租。上车前,老邢先探头打量了一下司机的脸,这才放心地让儿子爬进后座,自己坐在儿子身边。
       司机是一位肩背宽厚的中年妇女,嘴里夸张地嚼着口香糖。她透过车内的条形反光镜,笑容可掬地问两位亚洲客人:“尊敬的成龙先生、李小龙先生,请二位指示:咱们去哪儿?”
       “去‘猛犸’。”男孩顺口答道。
       二
       在离莫斯科广场不远的“猛犸商城”二层楼上,老邢像只虾米似的用手掌撑着大腿,屈着膝盖,撅着屁股,全神贯注地数着什么:在商城陈列台的玻璃罩里,摆着一块龇牙咧嘴的巨大兽骨,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团黄土泥巴。这是—只幼年猛犸象的下颌,虽然牙齿没了,但牙床上的牙槽还清晰可数……老邢就像个头一次逛动物园的小孩子,尽管不知道在看什么,但还是看得满心兴奋。
       的确,这几年老邢的生活富裕了许多,但也单调了许多,每天除了数货,就是数钱,脑子里再没装过其他的东西。即便偶尔跟着老婆孩子一起逛街,但他也只有拎包的侧乙,很少能够像现在这样地“主动参与”。
       “嘿,哥们儿,赶紧走吧!”邢宇像个小大人儿似的晃着脑袋,怀里抱着一个大鞋盒子。
       以前,老邢最烦陪妻子逛店,现在他头一次觉得逛店竟是件开心的事。他拉着儿子先吃了一份“日本料理”,然后坐在红色塑料椅里尝了两球冰激凌,要不是因为保龄球的球道都占满了,他还真想跟儿子一起扔几下……走出商城大门时,邢宇怀里的纸盒子已被搂得变了形。
       老邢本想打车回家,但是最终没能拗过任性的儿子。男人知道:儿子之所以要坐有轨电车,并不是为了给他省钱,无非是想让更多的人看到他刚买的新鞋!像这样高档的名牌运动鞋,在学校里恐怕没有几个人穿得起,难怪一双臭球鞋也会有人偷。老邢在匈牙利做生意虽然像一个聋子哑巴,可是源源不断的钞票,毕竟给他增添了不少的自尊。
       在“哐当”作响的有轨电车上,稀稀拉拉只有十几位乘客。邢宇跳上车,一屁股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老邢拘谨地四下看看,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在儿子旁边。老邢很久不坐公交车了,此时的感觉就像一只被摆在桌上的兔子,紧张得无所适从。
       其实,老邢刚到布达佩斯的时候,几乎天天坐公交车,不但坐,而且每回都跟逃荒似的。扛着大包小包。不过,自从自己买了第一辆车,老邢再不愿坐公交车了:一是不喜欢挤在千奇百怪的老外当中,二是不愿唤起当初摆地摊儿的记忆。对老邢来说,那段时间虽然重要,而且必要,但毕竟不是一段能让他感觉到尊严的日子。
       坐在父子斜对面的,是一个皮肤粗糙、衣着破烂的中年男人:那人的背弓得像一个胎儿,脑袋朝下耷拉着,恨不得埋进裤裆里;男人的一只手揣进衣服的下摆,另一只手好像脱了臼,有气无力地下垂着,并随着摇晃的车身微微摆动,浑身酸臭,鼾声如雷……不用问,这是—个穷苦潦倒的酒鬼,—千无家可归的乞丐。
       “爸,你看!”男孩忽然惊诧地轻叫一声,用手捅了下父亲。
       几乎就在同时,老邢的视线也落到了那个乞丐垂在一边的手上:与其说是手,还不如说是一个风干了的肿瘤,肮脏粗糙的皮肤上有着一块块的紫癍,手掌虽然张开,但是看上去却像攥着拳头——原来,男人是手掌指头残缺,只剩下了一个大拇指!老邢觉得胸口发紧,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这时,有轨电车停在了玛尔吉特大桥的中央,一对并不漂亮的年轻情侣上了车,一边旁若无人地亲热着,一边如胶似漆地坐在了乞丐的对面。女郎将头埋在情人肩上,一条粗腿搭在男孩膝头,两条胳膊性感地环住对方的腰。女郎不时抬起脑袋,附在情人耳边嗲嗲地说着什么,小伙子则像鸡啄米一样不知疲倦地吻着女孩的脖颈……
       忽然,女孩突然嗅到了什么,使劲耸了耸鼻子,然后微微皱了皱眉头。与此同时,年轻人也满脸厌恶地扬起头,立即发现了臭味儿的源头。小伙子充满僧恨地瞪了乞丐一眼,—边骂着,—边拉起女郎躲到了车尾……
       这一幕都看在邢宇眼中,其实那股酸腐的臭味儿,男孩一上车就闻到了。
       “嘿,有什么好看的?”男人用手拽了一下儿子,示意他不要这样盯着人看。
       邢宇在父亲的提醒下将目光移开,但是没过几秒钟,男孩的眼睛又在被好奇心的驱使下,再次落到了乞丐身上。那家伙被车颠得半个屁股已经滑离了车座,脑袋仿佛被—只无形的手拽着,眼看就要—头栽倒……
       这时,男孩的手开始在兜里摸索,最后从裤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钞,本想抽出一千福林,但他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父亲,犹豫了一下。老邢注意到儿子的举动,也猜出了儿子的意图。
       男人从公文包里掏出钱包,取出一张五百福林的钞票,不动声色地递给儿子。
       男孩接过钱,捏在手心,稍稍犹豫着站起来,瘦弱的身体随着车身的颠簸摇晃了几下,然后像一头穿过冰河的小鹿,小心翼翼地朝乞丐走去。
       此时,除了那个跟乞丐背对背坐着的棕发男孩之外,车上的二十几双眼睛全部聚焦到中国孩子的身上。邢宇心,里非常紧张,也非常兴奋,感觉自己像一位正在舞台追光灯下起舞的芭蕾舞演员……男孩与乞丐之间,虽然只有四五步的距离,对他来说却是一段好长的路,甚至他开始害怕,有点后悔。
       乞丐还在酒精的作用下鼾睡,要是没有听到那“呼呼”的鼾声,真让人觉得:座位上放的,只不过是一个没有生命的麻袋。
       邢宇站在乞丐面前,小手哆嗦着想将手里的钞票塞给他,但不知道该塞到哪儿?男孩试图将钞票夹在乞丐残留的拇指和手掌缝间,但刚一松手,钞票就落到了地上,飘到那个与乞丐背靠背坐着的男孩脚边。邢宇狼狈地弯腰去拣,但他突然愣住了……邢宇下意识地顺着男孩的双脚朝上望去,竟与一对熟悉的目光意外相碰。
       “皮皮?是你?”邢宇惊诧地叫了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背冲他坐的棕发男孩,竟是绰号“皮皮”的同班同学!
       皮皮也吃了一惊,脸色尴尬地盯着对方,好像邢宇并不是他同学,而是一个闯进家里的窃贼。“你,你在这儿干吗?”棕发男孩警觉地问,边说边把自己的双脚往里收了收,试图藏到座位下边,像饥饿的豹子一样,做出一副随时出击的架势。
       邢宇怔了一下,然后重新弯下身拣起钞票,他朝皮皮微笑着解释:“没,没什么,我只是想给那个可怜的家伙一点儿钱。可是,他连手指都没有。”男孩说着直起腰,转身将钱塞进乞丐的上衣口袋里。
       这时,电车正好停在“纽高地火车站”站前,乞丐的脑袋随着车身的突然静止猛地抬了一下,然后又耷拉下去。邢宇浑身吓出了冷汗,似乎在他跟前打盹儿的并不是一个酒鬼,而是一只老虎……
       邢宇稍稍定了下神,然后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转身跟同学搭话:“皮皮,你住哪儿……”
       男孩话音未落,皮皮已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儿,腾地一下从车门飞出。
       皮皮纵身跳下电车,撒开腿沿着环路拼命狂奔。
       男孩的喉咙发紧,手心发热,心脏猛跳,充满恐惧,好像背后有个正攥着刀子追杀他的歹徒。皮皮在心中发狠地诅咒:诅咒无能的父母!诅咒倒霉的自己!诅咒那辆该死的电车!诅咒这座可恨的城市!诅咒这个令他难堪的碰面!诅咒那个居然有闲钱施舍的中国崽子!诅咒那些跑到自己国家发财的外国人!诅咒所有富得流油的有钱人!诅咒周围那些根本无视自己存在的陌生人!诅咒那些毫无怜悯之心的亲戚、邻居、同学、老师和所有嘲笑过自己的混蛋们1
       皮皮在都市的夜色下狂奔。
       
       尽管街上的行人并不很多,尽管他闯红灯的时候路口并没有车,尽管闷热的夏夜寂静无风,尽管尾随他的只有路灯投下的自己的影子……但是,渐渐地,皮皮在狂奔之中产生了一连串错觉:他感到天色逐渐明亮,感到两边的建筑更加高耸,他感觉自己跑在正午耀眼的阳光下,跑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心;他感觉自己正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跌撞,正左躲右闪地穿越车流;他想象自己正腾空跃起,从迎面驰来的车顶翻过,一把推开挡住他去路的警察,一脚踢飞了来不及躲闪的鸽子,猛地掀翻街边的果摊儿,撞到了正在抽烟的大汉;他想象自己狂奔在购物中心的店面之间,纵身翻过栏杆,劈开人群,冲下电梯,在众目睽睽之下甩开全副武装的保安们的围追堵截,冲出大门,闯过街轨,逃之夭天……
       “皮皮!皮皮!”他在心里唤着自己的名字。他在跑,在奔,在逃,他感觉到身体的速度,听到了“呼呼”的风声。
       “皮皮!皮皮!”他在心里唤着这个的名字,他在跑,在奔,在逃,他感觉到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一个银幕上的明星,一个传说里的英雄。
       渐渐地,他忘记了恐惧,忘记了焦虑,忘记了憎恨,忘记了自己是谁?“皮皮”是谁?“我”又是谁?他忘记了到底为什么跑?跑在哪里?跑向哪里?
       皮皮一口气跑出四站地,然后穿过一个经常有妓女站街揽客的小广场,拐进一条没有路灯的阴暗街巷。突然,皮皮感到嗓子眼里涌出一股血腥味儿,头晕腿软,心里发慌。男孩终于停下脚,弯着腰使劲喘了一会儿,然后“咕咚”一声就势躺在了街边的水泥地上。他闭上眼,感觉到胸口“怦怦”地猛跳,感觉到周身里热血的涌流,感觉到肌肉紧张后的放松,感觉到身体在剧烈消耗之后的平静与和谐。的确,男孩已经十三岁了,但还从未这样飞快地跑过,从未这样轻快地跑过,从未这样欣快地跑过……
       此时,皮皮精疲力竭地躺在坚硬的砖地上,摊开四肢,仰面朝天,他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从未有过的自由和从未有过的放纵,就像九岁那年第一手淫变成蝴蝶似的欢畅,这种生理的疲惫,是一种体能的表达,是—种原欲的释放,是—种青春的语言。
       燥热缓缓地蒸发,汗水渐渐地吹干,男孩慢慢地睁开眼睛,惊异地发现:夜幕里,竟有那么多他不曾留意过的星星,天空竟是那么高,街道竟是这么宽,城市竟然宁静得像一个偶然听到狗吠的村庄……还有,自己的肌肤,第一次享受到速度的感觉。
       这时,一辆轿车从街角拐过,雪白的车灯扫在男孩身上,晃在男孩的脸上。皮皮微微皱了皱眉头,梗着脖子朝汽车开来的方向望了望,他看到自己屈着的臂肘、被夜风掀动的衣角和半蜷的膝盖……突然,男孩暗自一惊,散漫的视线无意中落在了脚上那双白色的、带着漂亮的红色曲线的“耐克”鞋上。
       皮皮虽然有一点内疚,但那只是一种孩子式的自责,很快就被生理上巨大的愉悦吞没了。皮皮从未想过,自己竟能穿着一双“耐克”鞋奔跑,这一切,简直像是在梦里!现在,他不但穿了,跑了,而且穿着它跑得精疲力竭!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和快乐!甚至,隐约之中,他对那个自己刚才诅咒过的中国男孩,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激之情……
       三
       皮皮跳下车后,有轨电车继续“咣当咣当”地开着,两道铁轨反着街灯投射的蓝光,在都市的夜幕下悄悄地伸延。
       车上,那个只有一根手指的乞丐还在“呼噜呼噜”地打鼾。中国男孩刚才的举动,激发了车内所有乘客的想象:毫无疑问,当酒鬼一觉醒来,偶然发现自己口袋里揣着的钞票时,他肯定会惊喜不已,肯定会幸福得以为自己遇到了天使……至少,他会在那一刻觉得:即便做乞丐也会有希望,也可能遇到从天而降的奇迹!
       说实在的,老邢很被儿子的善良感动,同时,也为孩子的纯真担心。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斥责儿子与生俱来的善良,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培养孩子的戒备之心。显然,如果他仅以成年人的口吻告诫儿子“人心叵测”、“世相险恶”;如果他仅用过来人的语调提醒儿子“人心隔肚皮,外表怎能看得清”……那对一个还未涉世的孩子来说,不仅是一桩残酷事,而且也不可能接受。话说回来,不要说儿子了,老邢自己出国的时候都已经三十多了,还不是受了许多拙劣的欺骗?还不是做了许多幼稚的事?
       当然,要是常慧在场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女人会头头是道地列出千万种理由说服你,尽管你不能完全接受,但至少暂时没有反驳能力。
       老邢第一次向乞丐施舍是在巴黎,而且是在“红磨房”前面的那条大街上。那回,老邢之所以将几枚法郎大大方方地掷到一位卖艺老人的帽子里,其实并非出于百分之百的同情心,更多的原因,是被那个大都市的浪漫氛围感染了。当时,常慧并没唠叨,而是不无挖苦地将手伸到丈夫眼前,开玩笑说:“嘿,老公!别好人都叫你做了,给我两枚!让咱也当一把贵族……”说得男人满脸通红。 ·
       还有一次,夫妻俩一起到农贸市场买菜,停车场上,他们被一位满脸皱纹、个头还不到老邢胸口的“卖花老太”拦住了。“尊贵的夫人,先生,买一束花儿吧!”老人将几把已被晒蔫了的野花伸到女人眼皮底下。那次是女人先发了善心,她让丈夫掏出两百福林递给老人。老人让老邢挑花时,男人摆了摆手表示“算了”,没想到妻子在一旁开了腔:“咱们既然给了钱,好赖也得挑一束啊!”
       老邢不以为然地说:“瞧你,咱又不是为了买花……”“为什么不是?”女人反问丈夫。老邢笑道:“你要是真为了买花,那就该去花店买。你看这皱巴巴的烂草,等不到回家就得死掉…...”
       女人振振有词地说:“我的目的是从她手里买花,并不在乎她卖的花蔫不蔫。”说着,常慧将拎在手里的购物袋往地下一撂,往前凑上两步,故作认真地从老太太手里抽出一束,老太太露出一脸感激。
       老邢不再说什么,弯腰提起女人放在地上的塑料袋,朝停车场走去。他知道,老婆不愧是“常有理”,换句话说,女人“不可能让自己没有理”。
       常慧紧跟几步,钻进汽车,一直等车开上公路,才开始唠叨:“这花儿,咱们哪怕转眼扔到垃圾桶里,也应该拿!”她对着反光镜理了理头发,接着又说,“拿她的花,并不等于要她的花,而是为了让老太太知道:咱们没把她当乞丐。咱们给她钱,是尊重她的劳动,而不是施舍……比方说:阿炳卖艺,但绝对不是乞丐,而是自食其力。”
       “那么照你说的,妓女也是自食其力了?”男人饶有兴味地跟她抬杠。
       “当然了!你们叨阶男的会平白无故给女人钱?”
       “那么,照你说的,嫖客也都有了堂而皇之的道理。”那天老邢也不知怎么了,突然有了跟老婆贫嘴的兴致。
       “如果你要真想帮一个妓女的话,就跟她上床好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心里会比你给她钱、但不跟她上床更踏实。”女人的语气活像一个女权主义者。
       “你们女人的心思真难摸透!”男人无奈地摇摇头,笑道,“是不是那样,你们就可以减少点儿嫉妒?”
       “也许吧。”女人忽然觉得这个话题变得有趣,“我问你,如果你发现我跟别的男人睡觉了,你更乐于接受哪种现实:是出于爱情,还是出于交易?”
       老邢本想选择后者,但又警惕地绕开了女人试探 的陷阱,在他看来,他们的话题变得越来越危险:“瞧你,咱们就事论事,别往自己身上套。咱们争论的是:如果一个人同情另一个人,非要以‘劳动交易,为条件吗?”
       “我们也都是自食其力,有什么权利同情别人?咱们要是倒闭了,不是照样也会睡到街上去?到时候谁会同情你?这年月,大家都是势利眼……”
       男人听了,无可辩驳。
       ……有轨电车在“拉库茨广场站”停下,老邢父子一前一后地下了车,然后一左一右地并排走着,男人心里还在琢磨刚才的场景:那么,刚才儿子在电车上的举动,到底是“施舍”呢?还是“尊重人家”?
       男人边走边想:显然不属于后者。不过,那个幸运的可怜家伙不但没有乞讨,甚至根本不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幸运……从这点讲,儿子既不像自己在巴黎“施舍”时那样伪善,也没有妻子“尊重人家”时的刻薄,儿子只是出于天质的善良和单纯的助人之心。
       “学校里情况怎么样?”老邢问儿子。
       “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
       “你想问我什么?”男孩反问。
       “我是问你:学校的环境和教学怎么样?”
       “哦,还行。”
       “是真的还行?还是你已经习惯了?”老邢追问。
       “都有吧。”
       “同学呢?”
       “还行。”男孩只要跟大人在一起,总是这样吝啬口舌。
       “没人欺负你吗?”
       “干吗非要有人欺负我?”男孩觉得父亲的问题莫名其妙。
       老邢本来顺口想说“因为你是中国人啊”,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老邢突然意识到:儿子已经跟自己不同,他不该把自己狭隘的外族观念——或者说,自己这辈人不愉快的体验——传染到孩子身上。
       “你妈想给你换个好点儿的学校,不但是双语的,而且到那里上学的孩子,都有很好的家庭背景。”男人进一步解释说。
       “这么说,咱家的背景算好的了?”男孩忽然换了一副耐人琢磨的语调。
       “哦,”老邢犹豫了一下,说,“从经济条件讲,应该算好的……”男人说完,稍稍顿了片刻,接着又认真地补充道,“另外,你爸爸妈妈都是医生……”
       “可是,我从来没看你们给人治过病。”
       老邢突然被这话噎住了,他越来越意识到:儿子这种不无刻薄的口吻很像常慧。尽管这样,男人还是耐着性子辩解说:“爸爸妈妈现在不给人看病了,但也不能说明爸爸妈妈就不是医生啦……”接着,他继续问儿子,“你到底愿不愿意换学校?”
       “随便。”孩子心不在焉地回答。
       “新学校好虽然好,但是离家更远……”这时,男人注意到:儿子的注意力落到了广场一角两个正在讨价还价的男女身上,女郎的乳房像对气球,超短的牛仔裤头露出了半个屁股,女郎说话的时候屁股还扭着,胳膊上挎了一个只能装一块肥皂的红皮包。
       老邢捅了儿子一下,催他加快脚步。儿子知道父亲的意思,“嘿嘿”地乐了。
       皮皮住在八区菜市场侧面的一栋年久失修的灰色砖楼里,院子的大门黑洞洞地敞着,庭院里的砖地坑坑洼洼,甚至长出了一撮撮蒿草,冲向内院的“U”字悬廊摇摇欲坠,螺旋楼梯的扶手上的铁花早巳锈成了疙瘩……
       午夜,楼道里静悄悄的,静得能够听到蟑螂爬行的声音。尽管,皮皮爬楼的时候尽量踮着脚尖,但木头楼梯的“吱呀”声还是吵醒了没有睡实的母亲。
       皮洛什卡将头稍稍从枕头上抬起,竖着耳朵听了听:儿子的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终于停在了门外。随后,是第一道门锁转动的声响……
       妇人本想伸手开灯,但伸手碰翻了床头柜上刚喝掉半瓶的“汉斯啤酒”。酒瓶闷声落到地板上,瓶里的酒寂静无声地流出来,渗进地毯里。妇人愤愤地在心里骂道:这兔崽子,真不愧是他爸的种,这点儿年纪就开始在外头鬼混!
       第二道门锁开始“嘎啦啦”地转动……
       妇人勉强从床上坐起来,捧着涨大了的脑袋在黑暗里发呆。虽然她喝得并不多,但还是觉得有点晕。当她听到第三道锁打开时,右腿已经挪下床沿,踩到了泛着泡沫的啤酒里,顿时,一阵清凉从脚心、顺着小腿向上传导。当她意识到自己膝盖的存在时,皮皮已经将钥匙插进了第四个锁眼,并且熟练地朝逆时针方向转动。
       门后沉重的杠锁开始“哐哐”地移动,皮皮已经跟每天的此刻一样失去了耐心。他搞不懂母亲到底提防什么?这个家穷得连黑白电视都没有,恐怕这四道门锁,就是家里最贵重的家什了。每天回家,男孩都有一种自投罗网的感觉。
       门终于推开了,门厅里一股发霉的潮味儿,房间里黑漆漆的,仿佛钻进了酒窖。妇人就在听到开门声的同时,身子朝侧面一歪,随着地心引力又重新倒在了床上。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皮洛什卡沙哑的问话从卧 室传出,声音不大,但儿子听得很清楚。
       “无聊,转了转。”男孩回答。
       “哼,”妇人冷笑地抽了下鼻子,翻了个身,接着又问,“是不是又去找那个混蛋去了?”
       男孩不再搭理,拐进了右侧的厨房。
       就着月光,皮皮掀开桌上铁锅的盖子,用不着看,他就闻出那股他早已腻烦了的鸡汤味儿。锅边有一个小盘,盘子里堆的是母亲啃过的碎骨头。男孩虽然很饿,但没有胃口,于是伸手抓起母亲放在桌上的烟盒,习惯性地在手心里掂了掂,晃了晃,断定里边至少还有两根烟。他打开烟盒:果真,里边还有三根!男孩得意地笑了笑,抽出一根,顺手抓起桌上的打火机,出了厨房,进了厕所。这时,他听到母亲每晚一模一样的“最后一句话”:“但愿那混蛋早点儿在街上!”
       厕所里没有灯,皮皮熟练地摸黑点着了烟,歪叼在嘴角,随后一屁股坐在马桶上,裤子也没有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了红色的烟头上。每逢这种时候,皮皮就会感到自己很个性、很沉着、很成熟,就像这个家里可以命令任何人“住嘴”的男主人,就像一个已经瞄准了目标、时刻准备扣动扳机的狙击手。
       半小时后,皮皮从厕所出来,脚下蹬着那双白色的“耐克”鞋,鞋上那条漂亮的勾线在月光下发着淡淡的荧光。
       穿过走廊时,皮皮习惯性地朝母亲房间望了一眼:屋里很暗,床头柜上收音机的红色指示灯隐约闪亮,正冲房门的是大床的床背,墙上的钟摆“卡卡”响着,为女主人断续的鼾声打着均匀的节奏。
       男孩走进自己房间,掩上门,脱下鞋,放到门后一个躺着也能看得着的地方,随后躬着瘦削的身子,坐在床边发了刽乙呆。他想起那个中国小子在电车上抬眼看他时的眼神:怎么那么怪?好像他并没有发现,好像他并不知道……甚至,他还在笑……那小于在笑什么?也许正因为他发现了,所以在耻笑我?
       一想到这儿,皮皮变得恼火起来。他抬起右胳膊,将拇指、食指分成“八”字,做成一只手枪的样子,然后慢慢伸直胳膊,瞄着门后的白色运动鞋稳稳地点射了两下,然后学着电影里西部牛仔的样子吹了下冒烟的枪口,身子突然朝后一挺,好像脑壳中弹似的仰刚捆……几分钟后,男孩就这样耷拉着两条腿,呼呼睡着了。
       凌晨,皮皮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古怪的“吱呀”声吵醒。他警惕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朝门后望了一眼:那双“耐克”就像一对被麻醉了的白耗子并排躺在那儿,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男孩松了口气,拉过被单蒙上了头。只要那双鞋在,别的——即使天塌下来他也不管
       四
       下午放学,邢宇一边听着“随身听”,一边坐在校门口的台阶上等人。父亲早上叮嘱过他,说将派公司的匈牙利经理开车来接他。
       这时,皮皮跟—个黑人同学一起有说有笑地从教学楼出来。男孩一手提着随时都会掉下去的肥大裤腰,一手模仿着“RAP歌星”痉挛的手势,一副十分投入的样子。无意中,皮皮注意到了蹲在门外的中国男孩,他犹豫了一下,本想避开,但他的目光恰好跟邢宇偶然扬起的眼神碰到了一起。
       
       邢宇又在冲他笑,而且是每个中国人都会的那种——让人琢磨不清的微笑。
       皮皮又开始紧张,烦躁。他注意到,那孩子脸上的微笑就跟昨天在电车上看到的一样,说不出是友善?还是羞辱?既让他内疚,又惹他恼火。
       皮皮停住脚,嘬着腮想了想,然后跟同伴嘀咕了两句。黑孩子很哥们儿地跟他猛击了一掌,嘴里哼着歌走开了。皮皮将歪戴的棒球帽帽檐朝脑后一推,重又提起裤子,打着手势朝邢宇走来。
       “嘿,老弟,听什么呢?”皮皮装成老朋友的样子招呼邢宇。
       “‘男孩地带’……”邢宇摘下一侧耳机,笑眯眯地应道。
       “你不喜欢RAP吗?或者,HIP—HOP……”皮皮说着,晃动身子,缩着肩膀,手舞足蹈地比画了一通,如果他的脸黑—点儿,看上去还真有点儿像J·威尔呢!
       “喜欢啊!我这儿就有许多音乐CD!”邢宇说着,顺手从书包里掏出几张原版光盘给皮皮看。
       “扬·洛斯科,托帕克……天啊!斯诺普·多哥,我很喜欢他的!《给塔付薪水,给达当老板》,这可是他最新的唱片!你知道吗?刚才那个黑人小子,就会唱他的歌!”皮皮一边仔细翻看邢宇递给他的光盘,一边兴奋地唠叨着,“噢吧,‘恐怖分子的凶兆组合’!你居然也喜欢他们?”皮皮注意到,这张光盘盒的上方有一道裂纹,恰好将主唱的脑门劈成两半。
       “为什么不呢?”邢宇反问。
       皮皮不无惊奇地说:“你知道吗?‘恐怖分子的凶兆’,我可是他们的歌迷啊……”
       “现在不是你了,是我们……”邢宇说着,动作麻利地换好光盘,并将“随身听”的一侧耳机递给皮皮,另一侧耳机留在自己的耳朵里。
       两个孩子的脑袋随着同样的节律、带着不同的表情一起晃动起来。虽然,跟一个中国小子一块听“RAP”皮皮感觉有些滑稽,特别是邢宇那副飘飘欲仙的陶醉表情让他觉得十分好笑!不过,正是这种不可思议的黑人音乐与东方面孔的奇特组合,让皮皮觉得这个中国小子挺有趣,也挺可爱。
       “在中国也有‘RAP’吗?”皮皮好奇地问。
       “有啊!”
       “那一定很怪。”
       “为什么?其实,中国的‘RAP’也不错呢。”邢宇说着挥动手臂,做出几个功夫的架势,模仿周杰伦的样子唱了两句《中国龙》,把皮皮逗得前仰后合。
       “你笑什么?你们白人刚唱RAP、刚耍HIP—HOP的时候,黑人也觉得你们很好笑啊。”邢宇认真地辩解,“你看没看电影《八公里》?”
       “我一直很想看,但还没有……”皮皮收住笑,不无遗憾地说。
       “你一定要看!”邢宇摆出一副权威的神气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周末我再陪你去看一次。”接着,男孩格外得意地补充道,“知道吗?我已经看过四遍了!”
       “好啊!不过,现在电影院里可能已经不放了。”
       “没关系,我家有DVD。”
       就在这时,一辆白色“奔驰”拐进街口,稳稳地停在了学校门前。从驾驶室里下来的是一位四十多岁、头发盘得像马科斯夫人一样的匈牙利女人,她就是老邢公司门市部经理梅琳达。“宇,你爸爸托我来接你。”女人笑容可掬地招呼他。
       “您等一下,我马上就来。”邢宇十分礼貌地冲女人笑了一下,然后掉回头问皮皮,“你们家住哪儿?”
       “你问这做什么?”皮皮露出戒备的神情。
       “我可以送你回家。”邢宇讨好地说。
       “不,我不想麻烦你。”皮皮毫不迟疑地谢绝了对方的好意。
       “一点儿不麻烦广邢宇友好地解释,“梅琳达阿姨为我爸爸工作,我叫她送,她肯定会送。”
       “用不着!我喜欢自己走。”
       邢宇以为皮皮是在客气,并没注意到对方脸色的变化,他继续亲热地问:“我们家就住在拉库茨广场附近,昨天,你不也是在那附近下的车吗?”
       “谁告你的?我们家不住那儿,住在布达!”皮皮变得烦躁起来,顺嘴编了句谎。
       “布达?真的吗?”邢宇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听我爸爸说,布达可是‘富人区’啊!”
       “‘富人区’又怎么了?你凭什么觉得我们家很穷?!”皮皮冰冷地反问,敏感得就像一只随时准备出击的豹子。
       “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我只是……”邢宇意识到对方误解了自己,连忙试图解释。
       就在这时,梅琳达朝这边走了两步,不大耐烦地催男孩上车:“宇,快走吧!等刽乙我还有事要办!”
       “真烦人!”邢宇也变得急躁起来,他转过脸冲女人喊道,“等我说完这句话不行吗?!您要有事,就先走吧!我自己能找到家!”
       邢宇突然变成一只发怒的猫,女人吃了一惊:她来公司两年多了,还从没见这孩子发过火。于是,她将脸色一沉,气哼哼地钻进车里……不过,“奔驰”并没有开走。
       邢宇转过脸,用很诚恳的语调对皮皮解释:“对不起,你误解我了,我一点儿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很羡慕你啊!你知道,我妈成天跟我爸唠叨,想要搬到布达的‘玫瑰山丘’,而且,最近就想让我转学到……”
       “你们家很有钱吗?”皮皮突然打断他问。
       “可能……有吧,我也不知道……”邢宇支吾着,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说实在的,一个吃穿不愁的十岁男孩,对钱并没有什么概念,至于“穷人”、“富人”的概念也是从父母平日的聊天中听到的:“不过,我们家住在八区,紧挨着拉库茨广场。你知道吗?我妈妈总是抱怨,说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是‘布达佩斯的贫民窟’,是妓女、乞丐和吉卜赛人才住的地方……”
       “你妈说的没错!”皮皮冷冷地应道,“不过,乞丐又怎么了?乞丐里也有见过世面的人!再者说,你们没饭吃的时候,不也得去要吗?”
       “对啊,我也没觉得住在那儿有什么不好,只是我妈……”
       “但愿你妈妈有一天也成为穷鬼!”皮皮的语调充满了敌意,“我问你,昨天,你为什么要给那个酒鬼钱?”
       “昨天?哦,我只是觉得,他挺可怜。”邢宇诚实地回答。
       “可是,你怎么知道人家可怜?你有什么权利觉得人家可怜?”皮皮突然话锋一转,咄咄逼人地责问。
       邢宇不明白对方的用意,不解地反问对方:“昨天你没有看到吗?那家伙的左手只有一个指头……”
       “只有一个手指头,就该让你可怜吗?你们亚洲人那么小的‘鸡鸡’,谁可怜你们呀?”
       “皮皮,你这说的是什么呀?”邢宇被对方没头没脑的攻击弄懵了,尴尬地皱了皱眉,无奈地笑笑。
       男孩的这一笑不要紧,更激起了皮皮的无名怒火。皮皮的脑袋一下涨大了,像一个突然点着了的火球。他忽然想起了“鹰头”说过的那些话,那些他虽然不很明白,但觉得非常解气的话……于是,皮皮挥着胳膊,抻着脖子,冲男孩声嘶力竭地狂喊:“你们这些狡猾的黄种人!赶快从我们的国家滚出去!你们骗走我们的钱,占了我们的工作,现在反倒假惺惺地可怜起我们来?告诉你,以后用不着你再可怜谁!”
       皮皮发泄般地吼叫着。奇怪的是:他听到的,并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皮皮,你真的误会了。昨天,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真的只是想帮他。”邢宇不明白对方哪儿来的火气,继续耐着性子跟他解释。
       “滚你的吧!谁稀罕你的帮助?昨天那个酒鬼要你帮他了吗?”皮皮的情绪已经失控了,涨粗了脖子,厉声质问。
       “对,他是没要,但是我知道他需要帮助……另外,不管他需不需要,我都觉得自己应该帮助他!”对方的无理,气得邢宇也强硬起来,“我知道,你是‘富人区’的孩子,可是你反过来想想,如果那个酒鬼是你父亲的话,你不希望人帮他吗?”
       邢宇的这句话深深刺痛了皮皮的内心,他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十分难看,他恶狠狠地骂道:“滚吧你!用不着你来教训我!,1我!如果他要是你父亲的话,我不会给他钱,而会给他一颗炸弹!”
       这时,正坐在车子里抽烟的梅琳达无意中看到两个孩子在争吵,她赶快跳下车,将两人一把分开:“嘿,嘿,孩子们!你们吵什么?”
       皮皮羞恼地冲女人喊叫:“你叫他滚!滚!别再让我碰见他,否则我杀了你!”男孩喊着,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红着眼睛朝邢宇扑去。
       邢宇想躲,但没有来得及,就觉得胸口猛地一震,顿时失去了重心,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女人伸手去抓皮皮的胳膊,但被男孩猛地一甩,带了一个趔趄……
       皮皮还觉得不解气,一脚踢飞了邢宇掉在地上的书包,嘴里恨恨地骂着什么,像受伤的牛犊一样撒腿跑掉了。
       五
       老邢家住的虽然是内高四米的老楼,但房间装饰得却像中国星级酒店里的卡拉0K包间:虽然奢华,热闹,繁复,明亮,但给人感觉却像一个被掀掉房顶的老古玩店。左一个花瓶,右一个屏风;这儿摆一套红木雕花的中式家具,那儿堆一组结实得跟棺材似的欧式橱柜;天花板上悬着的是价值上万美金的斯洛伐克水晶吊灯,床头是一对摩登得有点儿离谱的景泰蓝仿古灯……透过房间从里到外的陈设,就能看得出来女主人所花的心血。不过,这样的家无论谁进去,都免不得会有“不自在”的感觉,就像一个财主坐在金马桶上拉屎,无论怎么使劲儿,也感觉不到品位。
       老邢的公司做景泰蓝生意,捎带着也卖些中式家具,从房间里中西合璧的陈设,能够看出房间主人得意的心境和暴发的雄心。相对来说,邢宇的房间算是这个家里的岛屿,墙上是用彩漆喷绘的涂鸦,门后贴着露着乳房的麦当娜,书架上堆着各式各样的“易拉罐收藏”,地毯上堆着半人高的电脑游戏……平时,男孩在家只做三件事:在阳台上喂鸽子,在自己房间玩电脑游戏,再有,就是在客厅里看电视。
       这天晚上,邢宇一放下碗筷,就坐到客厅的电视机前等着看《泰坦尼克》。老邢夫妇收拾完厨房也来到客厅里闲坐,闲聊之中,又开始为“是否给儿子转校”的问题拌起了嘴。
       女人坚持要转,因为她希望能让宝贝儿子上“全布达佩撕学费最贵、名气最好的双语学校”,男人不很赞同,但不是因为学校好坏的问题,而是考虑到让儿子去布达上学路程太远,不仅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太多,而且很为儿子的安全担心。现在的学校虽然差些,但毕竟离公司较近,每天放学他可以去接,即便自己有事,也可以让公司同事顺道将孩子送回家。
       倒不是因为老邢胆儿小,而是华人在国外生活确实总面临着安全问题。老邢的家,几年前被人偷过;老邢的仓库,几年前被人撬过;老邢的公文包,不久前被人抢过。
       另外,老邢还有一位要好的朋友,不久前历尽磨难偷渡到西班牙,就在他抵达巴塞罗那的第一个晚上,不仅遭到几个乳臭未干的小于抢劫,而且还丧了命。
       老邢的顾虑,常慧不理解,但她的性格跟丈夫的不同。男人做事总习惯往坏处考虑,女人则喜欢朝好处估计。因此,女人总说丈夫是“老夫子”,说他中“居安思危”的毒太深了,“还没出生,就担心死,一辈子过不上一天活人的日子。”
       老邢也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脑子虽然长在自己身上,但不是自己的。尤其是在儿子上学的问题上,他怎么也不肯向妻子让步。尤其是最近,在当地出版的中文小报上经常刊登有关“校园暴力”、“青少年犯罪”、“中小学生被抢”和“新纳粹活动猖獗”之类的报道,即便儿子在学校里上课都让他担心,更不要说……
       跟常慧拌嘴时,老邢也不知动了哪根筋,突然性情暴躁地将一叠中文报纸摔到桌上,摔到正在修指甲的女人眼前,同时他模仿妻子当初在市场招揽客人的腔调用匈语嘟囔道:“请看一下!”
       女人听了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她用故意气人的口吻说:“嘿,你骂谁啊?这话你该跟你儿子说……”
       这时,邢宇正抱着一个比自己的脑袋大两倍的枕头,一声不吭地蜷在沙发里看电视……邢宇的一只耳朵在听电视,另一只耳朵在听大人为自己争吵,觉得挺幽默挺痛快,尤其当他听到母亲对父亲的这句奚落,逗得他险些笑出声来。不过,邢宇使劲绷住了,没有笑出来。他知道在自己这样的年龄,不该在大人面前对涉及“精液”的笑话反应敏感……为什么?他也说不出来,反正是——不应该。
       “你要是能保证天天接送小宇,你就让他转学!否则,我看还是等咱们搬了家再说。”男人继续坚持着。
       “照你的思路,小宇天天关在家里你才放心。可是,你有没有想到:即便关在家里,还可能从天上掉下一块陨石来呢?”女人不急不火地讥讽丈夫。
       “我不跟你抬杠,我是从孩子的安全着想。”
       “你以为你天天能接孩子,他就安全了吗?”常慧终于腻烦了跟男人争辩,她突然将话锋转向了儿子,“小宇,你说你在现在这所学校上学安全吗?”
       “妈,你看你说的,有什么不安全的?”男孩正看得出神,很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真的安全吗?你说实话!”女人继续逼问儿子。
       “当然啦。”邢宇不知母亲到底中了什么邪。
       “好,那你说实话:今天下午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女人继续逼问儿子。
       “今天下午?发生什么事了?”男人感到妻子话里有话,也跟着追问。
       “下午梅琳达去学校接小宇,正好碰上他被一个匈牙利小子推了个跟头!”
       “小宇,这是真的吗?”老邢也将目光转移到儿子身上,“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叩…”
       “没怎么回事?”女人用鼻子哼了一声,十分烦躁地摇了摇头,“小宇,如果真没怎么回事的话,你能被人家推一个跟头?”
       “爸,妈,你们可真烦人!在学校谁也没有欺负我,今天是我弄丢了同学的一个光盘,人家跟我生气还不成吗?”男孩顺口撒了个谎。他知道:假如他把今天的事情讲出来,这一夜也就别想安生了。
       话说回来,尽管那天在电车上邢宇发现皮皮穿了一双跟自己丢的一样的“耐克”鞋,但他并没有多想;尽管下午皮皮莫名其妙跟自己动了手,但他也并没有生气……在他看来,谁发脾气,都自有原因。话说回来,邢宇觉得下午的聊天挺投机,他对皮皮不但并不反感,甚至喜欢那小子毫无做作的蛮横劲儿,就像一头被人赶进斗牛场的公牛。
       邢宇还有一个秘密: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欣赏皮皮,单说他那条掉到裤腰下的肥大牛仔,就让邢宇觉得很有性格,很有味道。
       六
       入夜,是布达佩斯最美的时辰,灰色的城市突然隐到了夜幕背后,街头,河边,到处闪烁着彩色的霓虹。年轻人勾肩搭背地招摇过市,酒鬼们寂静无声地坐在墙根,妓女们袒胸露乳地在路灯下徘徊,黄色的有轨电车就像一队目不斜视的更夫。
       拉库茨广场,是这个都市里最著名的“人肉市场”;而且摆在案板上的肉,都是女人的。
       尽管八区警方对这一带进行过多次整治,并且在许多角落安装了好些架直通警察局的摄像监视器,不过,作为人脑产物的技术,最终不可能超过人的脑力,无论警方的监视手段如何现代化。瞧,妓女们现在仍闲庭信步地出没在街头巷尾,在广场上搔首弄姿、惹人注意地嬉笑,在某个摄像头看不到的门洞里或伺机出动、或守株待兔……尤其等到夜幕降临、路人稀少的时候,买的,卖的,雄的,雌的,老的,少的,胖的,瘦的,人影晃动,形似幽灵。
       
       “鹰头”——作为这个地片的“老大”——不时带着一两个手下人突击巡查。“鹰头”三十岁上下,个子细长,虽然结实,但并不蠢笨,他有一双犀利的鹰眼和一副尖耸的鼻子,鬓角很大,嘴唇很薄。他跟同类不同的是,“鹰头”从来不穿那种让人畏惧的黑衣黑靴,而是偏爱宽松的美国休闲装;他很少气势汹汹地发火,但有自己的手段让手下人不驯自服;对待生意,他既不手软,也不苛刻——因此,在同类人里,“鹰头”算是一个颇有魅力和威望的家伙。在这一带,不但妓女们依附他,就连乞丐们也都仰仗他,所以,拉库茨广场不但是一个没有红灯的“红灯区”,还是一个无家可归者的聚集点。
       在广场右侧一个废弃建筑的楼洞里,住着五六个萍水相逢的乞丐。卡曼大叔,正毫无困意地躺在一个可以望到月亮的角落里,一边无聊地幻想着什么,一边用那只缺了四个手指的拳头轻扣着胸脯。
       离卡曼大叔很近,躺着一个不到五十岁的陌生女人。说她陌生,是因为男人叫不出她的名字,不过卡曼几个月前就见过她了,那时男人刚开始要饭。
       春天的一个下午,这个女人跟着一个吊车身材的男人从卡曼面前经过。卡曼远远注意到了他们,但是并没有伸手,因为他料定这两个人也是对穷鬼。不过,让卡曼意外的是:那个又瘦又高男人,居然从裤兜里摸出几枚硬币扔到卡曼跟前的饭盒里!通过硬币撞到饭盒上的弹响,卡曼猜出那顶多是枚十福林的钢鏰儿。
       卡曼还没有来得及感激,那个女人已经歇斯底里地冲男人喊起来:“你有钱往地上扔,就不能帮帮我们母女?”
       “我说过了,妮莉可以跟我一起住。”男人回答。
       “那我呢?”
       “我怎么知道?!”男人厌烦地摆摆手,“你又不是我老婆!”
       “以前是过……”
       “对,那是以前!”
       “你这没心没肺的混蛋!你忘了当初是怎么向我求婚的了?”女人扯着嘶哑的烟嗓冲男人歇斯底里地吼叫。
       男人并没被女人激怒,而是不屑一顾地瞥了她一眼,好像是在看一只飞不动了的苍蝇:“我当然没忘,但是对我来说,你已经死了!”说完,男人突然加快了脚步。
       “你说什么?你说我死了……”女人跺着脚、攥着拳头在后面追。
       后来女人再嚷什么,卡曼听不清了,本来女人嘴里就没有几颗牙,何况又走出那么远。不过,卡曼大叔觉得很解气:对待这种吝啬女人就应该这样!
       不过,让卡曼出乎意料的是:几天前,这个妇人也加入了“丐帮”。其实,那天男人根本就没看见女人的脸,不过那说话漏风的烟嗓,让他一下就辨了出来。“夫人,挨着我要吧,说不定你曾经的老公也会给你扔几个福林呢!”卡曼幸灾乐祸地挖苦她。
       女人也认出了卡曼,顿时臊得满脸通红,象征性地朝地上啐了口吐沫,远远避开了。女人自己在广场对角的垃圾桶后睡了两天,也不知犯了什么神经,今天死皮赖脸地挤进门洞,也不管卡曼大叔是否理她,将一条破地毯摊在了男人旁边。
       “去,离我远点儿!你这个没牙的女人!”卡曼大叔心烦地撵她。
       女人并没有生气,而是跟卡曼解释说:垃圾桶那攻太臭;不但臭,夜里还有人往她身上撒尿;不仅人尿,还有狗尿……
       男人听了,“咯咯”地乐起来,觉得跟她拌嘴也挺有趣:“不过,在那儿睡也有好处,那里常有人扔些值钱的东西。这不……”卡曼大叔说着,随手抻了抻垫在他身下的一件羊皮大衣说:“你看,这就是上个月拣到的‘第一手货’。”
       “你说得也对,”女人说,“昨天醒来吓了我一跳!觉得身上又沉又热,以为有人趴在我身上……你猜到底怎么回事儿?原来有人把一只凳子和一条破地毯扔在我身上……”
       卡曼笑得浑身哆嗦,并用那只缺了手指头的巴掌开心地捶这胸口说:“哈哈哈,你一定在梦里跟你的王子做爱了吧?”
       “王子?”女人夸张地叹了口气,“你认为,在我这个年纪还会梦到王子?”
       “为什么不会?”卡曼说着耸了耸鼻子,嘟囔了一句,“上帝啊!真的,你身上现在还有狗尿味儿呢!”随后他翻了个身,将空洞的眼神投在门洞的顶壁,自言自语道,“是啊,为什么不会了呢?我有时也想梦见个女人,可是很遗憾,我能梦见的……都是跟你一样的丑婆娘!酒鬼!”
       “你说什么呢?你不也是个酒鬼吗?”女人在黑暗里“嗤”了一声,这声音也不知是从鼻孔里发出来的,还是从她稀疏的牙缝间。“我虽然记不得在梦里跟谁了,但我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做爱的情景……”
       男人不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跟我?做梦呢吧?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砍掉你的脑袋我也能认出你。”“没牙女人”忽然提高了嗓音。
       “嘘嘘,别嚷!你要给他们吵醒了,就甭想呆在这儿了!”卡曼大叔压低嗓音呵斥她。
       “迪彼!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怎么没跟我做过爱?”
       其实躺在旁边的几个汉子根本没睡,正津津有味地竖着耳朵偷听,听到他俩斗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没牙女人”冲小伙子的方向扬起头,“哧哧”笑道:“告诉你,他跟我第一次时,当时我十七岁,他才十六!我是班里学习最好的,他总排在我后面……对不对啊,迪彼?”
       “你少管我叫迪彼!我是卡曼!卡曼厂男人认真地纠正她,“我的第一次是跟数学老师一起,怎么可能是跟你?”
       “迪彼,迪彼,我就叫你迪彼!你别以为离了婚就能摆脱我了!这不可能!”
       “上帝啊!我还没跟你结婚呢,就已经摆脱不了你了……可怜的迪彼,鬼知道他花了多大代价才甩掉你的?”卡曼故意用话刺她。
       ;
       “你想甩了我?做梦!你娶了我就别想甩开我!”女人歇斯底里地嚷起来。
       “谢谢你的提醒,既使你是王后我也不敢娶你了。”
       “你这话不是真的!我知道。”“没牙女人”的声调突然柔和起来,几近哀求,“迪彼,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是怎么向我求婚的?”
       “怎么?”
       “你说:我要答应嫁给你,你就给我看你的小鸡
       门洞里又是—阵男人的哄笑,卡曼问:“那时我几岁?”
       女人静下来想了想,说:“五岁。”
       “那我既然娶了你,为什么又要跟你离婚?”卡曼索性换了身份,饶有兴味地问她。
       “还不是因为……因为……”女人突然卡了壳,沉默了。
       “你是怎么跑到街上来的?你的房子呢?”卡曼大叔不无关切地问。
       “没牙女人”突然不再撒疯了,回到了现实中来:“被人收走了!”
       “被谁收走了?”卡曼问。
       “区政府。”女人的声音变得微弱,“房子是分期付款的,自从我们离了婚,我就失了业,所以拖了几年没有付清……”
       “所以,你被赶了出来?”
       女人颓丧地叹了口气。
       听对方这样说,卡曼禁不住感到一丝同情:“唉,至少你孩子能跟着他,不用受咱们这样的罪。咱们……唉,永远不会再有家了。”
       “那么,到了冬天怎,么办?”女人忽然忧心仲仲地问。
       男人感觉麻木地信口应道:“冬天?怎么过?照样过呗!”其实,卡曼自己也没仔细考虑过这个“过于浪漫、过于乐观的问题”。甚至,他根本就不想考虑——因为,男人并不觉得自己还能够活到冬天。
       凌晨,皮皮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他睁开眼警惕地听着……但是奇怪的是,他一集中心神,这些声响反倒没有了——或者说:被厨房冰箱突然启动的嗡嗡的制冷声覆盖了。男孩合上眼,脑子里唱着J·威尔的旋律,两只手在想象中不由自主地痉挛着,脖子也一伸一缩地抽动着,感觉就像一只食物中毒了的鸽子。
       
       皮皮对音乐有天生的感觉,脑子里只要音乐一响,哪怕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
       冰箱随着“哐当”一声震动,制冷过程告一段落,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月光如同一层薄纱罩在床头,皮皮的眼睛虽然睁着,可是什么都看不到。男孩的脑子如同空转的马达,胶皮的味道,金属的声响,梦魇的唠叨,腋臭的味道……音乐,与其说是音乐,不如说是各种噪音的混杂,RAP—ROP,HIP—HOP,RAP—HIP,ROP—HOP……音乐越来越响,节奏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身体越来越躁……
       终于,他一个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用十个铅笔似的指头抓了抓头皮,耷拉着脑袋在床沿儿上坐了会儿,两只脚像搅水似的画了几个圈儿,但是,并没有碰到自己的拖鞋。于是,皮皮光着脚跳下床,踮着脚尖摸到门后,扶着把手,穿上那双白色的“耐克”鞋,蹑手蹑脚走出了房间。过道里,他站了片刻,朝母亲黑洞洞的卧室里扫了一眼:除了那快像影壁似的床头和收音机上闪烁的红灯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皮皮悄悄溜出楼道,掩上家门,弯腰系紧鞋带,然后伸了个懒腰,脚步轻快地跑下台阶,冲出楼门。
       街上静悄悄的,男孩只听到鞋底触地时富于弹性的“嗒嗒”声,他快乐得想要叫喊!想要飞翔!脚步轻捷,犹如一只在草原上撒欢的小鹿。
       忽然,一片“呼啦啦”的声响掠过头顶,好像天上翻卷着一面黑色的旗幡……皮皮惊得停下脚扭头张望:看到一群鸽子扑棱着翅膀从顶楼里冲出,在夜幕下惊飞……
       七
       清晨,邢宇穿着睡衣在阳台上喂鸽子。男孩左手攥着一根法国长面包,右手动作麻利地将面包撕碎,然后一块块地像写五线谱似的在石头护栏上摆成长长一列…”·偶尔还用焦黄的面包皮即兴点缀几下。
       在街对面那栋灰色砖楼的房檐下,寄居了上百只鸽子,早上离巢,晚上归巢,每天的早餐大都是在邢宇家。早上,只要男孩一出现在阳台上,那身睡衣就像一幅衫绝的旗幡,一只只鸽子,就会从房檐下的一扇黑洞洞的窗子里探出头,缩头缩脑地环顾两下,随后就像—架架轰炸机似的冲着对面邢宇家阳台俯冲下来……蓝灰色的、棕黄色的、白的、黑的、条纹的、花斑的,就像一群从天而降的魔怪,瞬时遮住了邢家窗前的天光。
       邢宇手里的面包还没掰完,阳台上就已经扇起一层尘土,留下一团团细碎的翎毛。这群鸽子有的落到男孩的肩上、头上、胳膊上,有的干脆在男孩的手边盘飞,迫不及待叼着、撕咬着男孩攥在手里的面包,猩红的尖嘴,狡黠的眼睛,灵巧的利爪,如果你仔细观察,真是一群贪得无厌的生灵。
       说实话,邢宇并不觉得这些胖鸟有什么好看,更不觉得有什么可爱。鸽子说是鸟类,可绝大多数时间是在地上跑,或是在房檐上蹲着;即使在它们起飞或降落的时候,动作也显得那么笨拙。不过,邢宇并不像父亲那产讨厌它们,而是觉得它们很可怜:每天为
       了一点点面包渣在城市里飞来飞去,飞得人眼晕,有时还要为最后一块食物相互叼啄、撕咬,甚至杀得鲜血淋漓……邢宇很不明白,不就为了几小块面包?
       就是由于这个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原因,邢宇渐渐养成了早上喂鸽子的习惯。邢宇每天都要早起二十分钟,女主朋则要多准备半公斤面包。
       尽管老邢对这群丑陋的小畜生非常反感,特别是当它们在饱餐之后留下一摊摊黄色、绿色、白色的便迹扬长而去的时候,可是无论他怎样反对,也拗不过自己的宝贝儿子,所以;有时他恨得真想哪天偷偷在面包里下一次毒。
       “小宇,赶陕去刷牙洗脸!别磨蹭了!”厨房里,常慧在为父子俩准备早餐。
       “哎,马上就来。”邢宇嘴上应着,手里继续应付着那群好像从生下来就没有吃过东西的家伙们。
       “真怪,我怎么觉得今天的鸽子又少了几只……”邢宇手里掰着最后半截面包,自言自语地说。男孩注意到:有一只每天都跟同伴争食的、头顶有一撮红毛的浅棕色鸽子,今天始终没有露面。
       “鸽子也是活物,也会有生老病死。”老邢说。
       听到父亲的声音,邢宇吃了一惊,他这才发现:父亲就站在自己身后,正背靠着门框,一边用剃刀刮着胡子,一边皱着眉头看最后几只鸽子在石栏上争食。
       “鸽子要是生了病怎么办?”男孩问。
       “挺着吧,那要看它自己的命了。”
       “它们要是死了呢?”男孩又问。的确,要不是父亲的提醒,邢宇真没想到这些鸽子除了可能挨饿,还会遇到其他的不幸。
       “如果在觅食时死的,就掉在街巷里;如果在睡觉时候死的,就会在阁楼上……”
       “那么你说,在对面的阁楼里,会有很多尸体吧?”男孩说完,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
       “应该吧。它们既然在那里出生,就会在那里死亡。”
       “你说,它们在那里住多久了?”
       “谁知道。我看那栋房子盖了会有一百年了。”男人说完,自己都觉得心里一惊:一百年,这简直是一个不敢细想的念头!人们经历了多少次战争和劫难,而数以千计的鸽子,却在从那个黑洞洞的窗口找到了一个与世无争的乐园。它们在那里交配,产卵,孵化,喂养,长大,栖息,衰老,死亡……那个漆黑的窗口,既通向生命,也通向死亡。
       男孩同样也为父亲所说的这个数字感到震惊,尽管他并不能像父亲那样产生许多具象的联想,但同样对那个顶楼里的世界充满好奇。
       最后两只鸽子抢吃完阳台上的最后一粒面包渣,伸着脖子在石栏上挪了几步,随后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一大群鸽子排成扇面从房檐上起飞,在灰楼的上空盘旋了几圈,然后飞向远处高高的教堂钟楼。
       “你们爷儿俩真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个比一个磨蹭!”常慧唠叨着,自己先坐到:厂餐桌旁:“你们再不来吃,那群鸽子又该回来吃午餐了。”
       “下午我去汽车沙龙看车,谁跟我去?”男人刮完胡子从卫生间出来,带着一股“须后水”的清新味道。
       “我去!我去!”邢宇兴奋地一步从阳台跨了进来。
       “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个屁!”常慧张嘴就把儿子堵了回去,“你今天下学后别拐弯,我叫珍珍阿姨开车去接你。五点左右有个电工来换电表,你在家里帮我盯着!”
       邢宇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但并没有吱声。
       老邢幸灾乐祸地朝儿子挤了下眼,说:“你看,这可不是我的意思啊。”
       平时,邢宇成天跟爸爸犯倔,但从不敢跟妈妈较劲。至于为什么?因为他的脾性真是受父亲的“真传”,而且,他还跟父亲学会了一句常使用的话:“好男不跟女斗”。
       皮皮此时也坐在厨房的小桌前吃早餐,皮洛什卡站在水池旁“嚯嚯”地磨刀。
       说是早餐,仅仅因为这是在早晨。近几个月来,无论是早餐、中餐还是晚餐,皮皮吃的几乎是一样的食物:盘子里的鸡肉虽然烤得很香,但乱糟糟的看不出形状;锅里的鸡汤虽然炖得很鲜,但总是有挑不干净的细碎骨头。
       “妈,你做的是些什么东西?就跟吃蝙蝠似的,看不到肉,都是骨头。”皮皮皱着眉头抱怨道。一天到晚吃这个,早就败坏了男孩的胃口。
       “上帝保佑,你能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剔什么!现在一只鸡恨不得要一千福林,咱们只有吃碎肉的命……你要跟着那混蛋过,肯定连骨头都啃不着!”女主人说着停下手,用右手拇指的指腹试了试刀刃,然后朝上吐了口吐沫,又“嚯嚯嚯”地磨起来。
       皮皮勉强吃了两口,就把盘子推到了一边:“妈,给我两百福林。”
       “做什么?”
       
       “我下去买包‘咸味棒,。”
       “我没那闲钱!你往面包皮上洒点盐,就是那个味道……你这孩子,认命吧!”
       “那你给我两支烟!”皮皮立即让了一步。其实,他说去买“咸味棒”只不过是虚晃一枪,要烟才是他的真正目的。皮皮太熟悉母亲了,跟她要东西,第一次准保会碰壁。
       “不给!昨天晚上,你已经偷了我一支。”妇人口气坚决,似乎毫无商量的余地。
       “没有,我没偷!肯定是你喝多了,自己数错了。”皮皮的手指烦躁地在桌面上敲着,但是没有敲出声。
       “我昨天根本就没有喝!”
       “你看,你连你自己喝没喝酒都记不住了,还说没喝?!”皮皮对母亲发动了心理攻势。
       妇人顿时卡了壳。经儿子这么一说,她确实记不起来昨天到底喝没喝了。
       皮皮知道自己的攻心术又奏了效,暗自得意,他斜睨着眼睛冲母亲的后背瞥了一眼,正好看到妇人肥厚的脖子上的那颗蚕豆大小的黑痣。皮皮盯着那颗黑痣看了几秒,忽然觉得那颗黑痣动了起来,而且长出几只绒毛似的腿脚,深深插进了那松软的肥肉里,并将透明的毒液注入皮下成团的脂肪球里……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颌惊得好像脱了臼。
       妇人猛地转过身,不耐烦地朝儿子挥挥手:“小子,你给我出去!”
       男孩像是从噩梦里惊醒,心“嗵嗵”狂跳。他从椅子上蹦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厨房。皮皮在过道里站了刽乙,听着厨房里“哗啦”的碎响,惊魂未定。
       皮洛什卡挪着肉滚滚的身子,吃力地登着板凳,伸手从碗橱顶上摸出一盒烟,抽出三支,随后将烟盒塞回原处。妇人扶着碗橱爬下来,额头已经渗出了汗珠,她将一支烟卷夹在右侧耳根里,另两支摆在桌上,然后扯开男人一样大哑嗓叫道:“嘿,小于,进来吧!”
       皮皮走进厨房,像侦探一样用眼角扫视了一下四周。男孩通过方凳被挪动后的位置,很容易地判断出母亲藏烟的地方。他朝橱柜顶瞥了一眼,暗自发笑。男孩抓起桌上的烟卷:“谢了,妈咪。”
       一听到儿子叫自己“妈咪”,妇人的心就软了,她叹了口气,将夹在耳根后的烟卷取下,递给儿子:“我们生你,真是造孽。”
       “那为什么还要生我?”
       “你问那混蛋去!谁让他当时答应得天花乱坠。”
       “他答应你什么了?”
       “什么?”妇人一想起这个,就觉得一肚子火气,“天上的金星,地下的金矿,一切一切!现在女人有了,孩子有了,他撇下我们去跟酒瓶子过去了。”
       “是你把他赶出去的。”男孩辩解道。
       “你现在还为他说话?我要不赶他出去,他早就把我们砸死了。”
       男孩绷着脸,不再讲话。
       妇人也沉默了一阵,随后将攥在手里的尖刀在眼前晃了晃,说:“这还是我跟那混蛋结婚时你爷爷送的,确实是真货,德国造!用了这么多年,它还是这么快……回头等你结婚的时候,我把它传给你。”
       男孩说:“妈,得了,还是你自己留着用吧。”
       过了一会儿,皮皮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妈,你真不想让他回家吗?”
       皮洛什卡使劲扭了下脖子,颈椎“咯嘣咯嘣”地响了两下,没好气地说:“他要是哪天真发了财,尽管回来!”
       男孩恨恨地嘟囔说:“他要哪天发了财,准得送你下地狱!”
       “我倒宁愿那样呢,起码,我再也用不着为你操心……”妇人说完,用粗糙的手掌夸张地摸了一下额头,继续磨起刀来。皮皮暗暗骂了一句,转身去了厕所。
       几分钟后,男孩又回到厨房:“妈,马桶堵了。”
       “堵了,那你就通通!”
       “通了,没用!而且还往上返些臭烘烘的东西,就跟死耗子似的。”
       妇人终于放下刀,跟着儿子去了厕所。果真马桶里堵了大半池的污水,水里漂着儿子没有冲下去的粪便和一团团毛茸茸的东西。妇人说:“你走吧!等会儿我来弄。”
       皮皮进屋拎了书包,戴上棒球帽,正要出屋的时候,被母亲叫住了。妇人先把一个装满骨头的垃圾袋递给他,随后又给了他一个盛满剩汤碎骨的饭盒:“把这点泔水带给他!”
       男孩接过来,一左一右地提着,出了房门。
       “下了学就回来,不许跟他在外边泡着!”妇人追出来喊,“还有,把垃圾扔到下一个门儿去!”
       皮皮听见了,但没有应。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心中暗想:没了男人的女人,恐怕都这么变态!
       楼道里,他听见住在二层的契拉正尖着嗓子跟丈夫喊:“你赶紧叫管道工来看看!臭水都冒出来了!”
       八
       下午,皮皮逃了半天学,蹲在拉库茨广场街角的国快餐店”门口执行“任务”:“鹰头”这周刚招了两个外地来的“新人”,叫皮皮帮着盯着点儿,防止她们偷揽“客人”。
       “鹰头”是这片儿的“酋长”,在这个广场上工作的女人都归他管,换句话说,他是这个广场上女人的“保护神”。别看他那秃鹫一样的光脑袋有些吓人,可这里的男人女人都像苍蝇似的追着他。据说,“鹰头”做生意很公正,即使他跟自己手下的女人上床也会付“工酬”,哪怕只是象征性的。“鹰头”对皮皮也很大方,这次又给他两百福林,就是为了让他在这里晒晒太阳。
       四条刮净了汗毛的长腿就在皮皮眼皮底下晃悠‘颜色像花蝴蝶一样的衣裙紧紧绷在胸上和胯上,劣质香水的味道加上女郎汗腺的体味熏得他直皱眉头,皮皮觉得很刺激……不过,她们不是皮皮喜欢的类型。
       六月底,天气已经很热,虽然接近傍晚,但太阳仍暴烈地照着。皮皮买了两球冰激凌,津津有味地舔着。他本来想给父亲尝尝,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舍得。父亲答应给他搞一块防水手表,直到现在也没有兑现。
       这时,卡曼就躺在广场中央绿地的一条长椅上,两只脚虽然光着,身上却裹着件又脏又破的棉服,他那缺了四个指头的左手,就跟一个“工伤”广告牌似的朝外伸着,招引路人的注意,长椅前的饭盒里摊着几个可怜巴巴的硬币。男人觉得这样也挺自在,虽然刮风下雨时狼狈点儿,但总比躺在屋里听老婆骂强,而且躺着就能挣钱。
       卡曼刚过四十九岁生日,可他看上去至少有六十岁。男人曾是药厂的工程师,匈牙利刚一改革,他就辞职单干,掏出血本搞起了香烟走私的买卖,确实风光过一阵。他也就在那时跟原来的老婆离婚,死缠活缠地搞到了现在的女人,并且在“第一时间”就将皮皮种到了皮洛什卡的子宫里。凭良心说,这孩子真算是“爱的见证”……可是好景不长,卡曼有一次得罪了“同行”,在海关出事,不仅货被扣,家被抄,自己还坐了半年牢房。男人断掉的四个指头,就是在狱里被人剁去的。
       从监狱出来,卡曼就开始酗酒,撒酒疯,直到被女人赶出来。没想到他在狱里被人剁掉的四个指头,反倒变成了他的饭碗。倒霉的时候,一天总能吃上口面包;幸运的时候,还能醉一次酒。当然,自从男人流落街头,清醒的时候反倒多了些。
       “瞧你儿子,都快长成一匹种马了。”“没牙女人”正靠在卡曼睡觉的椅背后梳头。
       男人叹了口气:“我在皮皮这个年龄时,可不像他这样鬼混。你知道吗?我不仅是优秀生,还当过班长呢。我们数学老师是个漂亮女人,总是勾引我……”男人忽然陷入了回忆。
       “上帝啊,迪彼,我记起来了!”女人突然欣喜地惊叫起来,“有一次我监考的时候,告过你一道考题!”
       “你又瞎扯了,我考试的时候,你还不会蹲着撤尿呢。”
       “你还到我办公室说你爸爸打你,并且脱了裤子给我看……”女人一边说着,一边自己跟自己“嗤嗤”地笑了起来。说她“没牙”,其实有牙,只是牙缝大了些,说话漏风。“你做梦呢吧?我爸在我没记事儿的时候就死
       
       男人讥讽地翻了下白眼,本来的一点困意,又被这个疯女人赶跑了。卡曼从长椅上坐起来,扭头朝儿子望了一眼。
       两个妓女都被“客人”带走了,皮皮正好觉得无聊,看到父亲醒来,男孩起身掸了掸屁股上的土,朝广场中央走过去。
       这时,“没牙女人”还在做着自己的白日梦:“还记得吗?我过生日的时候,你送过我一枝玫瑰花……那是我这辈子得到的唯一的花。”
       “胡扯!昨天在‘贡德尔饭店,我还送过花给你呢,你忘了?”男人逗她。
       女人—下子懵了,梳头的手悬在了空中:“昨天?”
       “你这鬼记性!你还记得你该站着还是坐着撤尿吗?”男人开始拿女人开心。这话正好让皮皮听见,男孩捧着肚子乐起来,他实在喜欢父亲的幽默。皮皮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说父亲不顾家,在男孩的记忆力,父亲总在自己身边。
       卡曼又在摆弄那只剩下拇指了的手掌。在别人眼里,那只缺了四个指头的手既丑陋、又恐怖,可是皮皮一点儿不这么觉得,甚至喜欢:因为父亲打个哈欠,都会有人下意识地躲闪,以为男人抡起了拳头。
       “今天下午没课吗?”男人问。
       “没有。”皮皮多了个心眼,没有透露“鹰头”交给自己的任务。他倒不是提防父亲,而是怕那个疯女人听到传出去。男孩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旦暴露,这份工作也就丢了。
       “前天你是怎么回的家?”
       “跟你—起啊,坐电车。”
       “你下车的时候也没有叫我一声,害得我坐了好几个来回,最后还是被末班车司机叫醒,从终点站走回来的……”男人慢条斯理地叙述着,并没有一点埋怨的意思。
       “你睡得那么死,谁能叫醒你?”男孩顺嘴撒了个谎。
       “皮皮,知道吗?你爸爸要有好运了。”男人喜形于色地对儿子说。
       “怎么呢?”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遇到天使了厂男人说着从右侧口袋里掏出一张五百福林的钞票给儿子看,神色诡秘地说,“这是我早上醒来发现的……”
       “真的吗?”皮皮瞅了眼父亲,突然觉得他又好笑又可怜,不过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忍心戳穿他,“太棒了!这够买两份土耳其烤肉饼!”
        “儿子,你看好!这可不是普通的钱,上边有神的咒语,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花。”男人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再耐心等两天,肯定会有奇迹在我身上发生……”
       “卡曼大叔,什么奇迹呀?”就在这时,“鹰头”带着一个胳膊上刺青的年轻人走过来,打断了父子的对话。那个年轻人皮皮认识,是住在他家楼下的米什。
       “哦,没什么,我在给儿子讲故事呢。”男人说着,迅速将钞票塞了回兜里。其实,眼尖的“鹰头”早看在眼里。他朝皮皮使了个眼色,男孩跟他走到路边。
       “有什么情况?…‘鹰头”问。
       “那个棕头发的被带走了两次,那个黑头发的,一次。不过”….”皮皮认真地报告着。
       “不过什么?”
       “哦……”男孩犹豫了一下,他既想在“鹰头”面前多说出点什么,但又怕他觉得自己哕嗦,不够干练。
       “不过什么?”“鹰头”又追问了一遍。
       “那个黑头发的是跟三个男人走的。”
       “好,干得不错!”“鹰头”满意地拍了拍皮皮的肩膀,“明天再帮我盯一天!”说着,他又抽出两百福林,塞到皮皮的脖领里,男孩痒痒地缩紧了脖子,讨好地笑起来。
       两个人回到长椅旁边,听见米什正跟卡曼和那个“没牙女人”绘声绘色地谈天:“……刚掏出来的时候,你猜我以为是什么?我以为是只死猫呢!”
       “到底是什么?”女人问。
       “我说了你们肯定也不信!”
       “你不说,我们怎么信?”卡曼的胃口也被吊起来。
       米什使劲咽了口吐沫,朝走到身边的“鹰头”和皮皮瞥了一眼,然后神神秘秘地说:“是鸽子毛!”
       “鸽子毛?这有什么新鲜的?真是大惊小怪!”“鹰头”不以为然地奚落着同伴,“你们楼里住的鸽子要比人多,我还以为是捞出一具尸体呢。”
       “可是,你别忘了:是从下水道里!”米什强调说。
       “下水道里又怎么样?”
       “水工说,这些鸽子毛肯定是哪家倒进去的。”
       “你的意思是?”皮皮虽然没有听出头绪,但已经感到头皮发紧。
       “我的意思是:在咱们楼里有人偷吃鸽子!”米什压低嗓音,终于说出了这个堵在所有人心里的悬念,“你能想象吗?就在咱们楼里,就在咱们都睡觉的时候,有人半夜三更爬到楼顶……抓鸽子·…—然后悄悄回到屋里,将鸽子活生生地杀掉,放血,拔毛……将拔掉的鸽子毛倒进下水道里,然后将可怜的鸽子放进烤箱……或高压锅里……” 皮皮听到这儿,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 米什接着又说:“听管道工说,这么多鸽子毛,肯定不是十只八只,也不是一天两天发生的事儿。说不定……”
       “耶稣啊!这可太恐怖了!”“没牙女人”听得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
       “你们真是大惊小怪,鸡是鸟,鸽子也是鸟啊!吃鸽子跟吃鸡有什么区别?”半天没有作声的卡曼大叔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
       “就是啊,这有什么啊?值得你们这样大惊小怪!非洲人吃蚂蚁、亚洲人吃狗肉,听着都挺吓人,可是仔细想想,有什么奸阳?吃的又不是人肉!”“鹰头”也随着附和说。
       “说不定,人肉比什么都好吃呢!”卡曼玩笑道。
       皮皮脸色难看地咧了下嘴,笑得很尴尬,他忽然闻到了早上在厕所闻过的腐臭,又看到了便池里的一团团绒毛,甚至联想餐桌上那一堆细碎的骨架和让他腻烦的鸡汤……他觉得翻肠倒胃地恶心,恶心得想吐,他想赶紧避开这个话题。
       男孩环顾四周,突然找到发泄火气的目标:“爸,瞧啊!你的天使又来了!还不快过去,说不定能讨到一根金条呢!”
       “你说谁呢?”“鹰头”顺着皮皮的视线望去。
       邢宇正好拎着一个装满快餐盒的大塑料袋从“中国快餐”出来,脸上带着父亲的黑色墨镜,耳朵里塞着银色的耳机,嘴里哼哼着,摇头晃脑地穿过马路。
       “他?你说的天使就是他?”米什顿时露出一副鄙夷的神色,“鸽子说不定就是他们吃的呢,我听说,那帮亚洲人连耗子都敢活吃!”
       “就那小子!瞧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觉得自己像个皇帝。呸!”说着,皮皮学着母亲的样子啐了口吐沫,“你们别小看那小子,口袋里装满了钱!那天,他居然……”皮皮本来想说“那天他居然硬往我爸的口袋里塞钱”,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来,他不想打破父亲“遇到过天使”的妄想;二来,他自己也不觉得那小于给父亲塞钱是一件坏事……不管怎么讲,皮皮还是很恼火。不过,皮皮之所以恼火,并不是因为那个中国小子莫名其妙的施舍,而是那天自己正好穿了那双鞋……
       “你怎么知道他很有钱?”“鹰头”好奇地问。
       “我当然知道,他跟我同班,每天放学都有‘奔驰’、‘宝马’来接他,就差直升飞机了……去年开学,他们家居然还给学校捐了十几台计算机厂皮皮添油加醋地说,“他们家肯定赚了很多黑钱,否则哪儿来的善心?”
       “你小子别不知好歹!如果没人施舍,你爸靠什么活着?”卡曼打断儿子的话,“你知道吗?每天的施主,十个中有九个是外国人。”
       “他施舍的,也是从我们匈牙利人身上掠走的!”皮皮犟道。
       “你小子人不大,还挺‘纳粹’的!这话是跟谁学的?”卡曼很为儿子的话惊讶。
       “是我说的!”“鹰头”冷着脸接住了话茬。
       
       “匈牙利人?”卡曼哼着摇了摇头,“匈牙利人又怎么样?你以为我们匈牙利人就比外国人好多少吗?这满街都是匈牙利人,有谁可怜我?你也是匈牙利人,可你什么时候给过我一个福林?”卡曼说着,捶了两下腿从长椅上站起来,朝路边走去。
       “死鬼!”“鹰头”恨恨地骂了一声,瞪了皮皮一眼,转身离开。
       卡曼走到路边,故意将腰躬得很低,又伸出那只缺了四个手指的手,拦住了邢宇的去路:“好心的年轻人,上帝保佑您!我和儿子一天还没吃过东西呢,能不能帮帮我们?”
       邢宇正在全神贯注地听着歌,被猛然伸到眼前的拳头吓了一跳,不过,他立即认出了那个只剩了一个拇指的“拳头”,男孩立即动了侧隐之心,不假思索地将手伸进了口袋。
       卡曼大叔也立即伸出了另一只手。
       邢宇先给了男人一把硬币,见他仍不肯走,于是又在兜里摸了摸:口袋里只有一张五千福林大票了。
       “对不起,我真没有零钱了。”男孩诚实地告诉他。
       “不是零钱也可以啊。”卡曼并不死心,继续纠缠不放,“你们家这样的票子有很多,只要你给我一张,就能救了我们全家人的命。”
       “你做梦哪!这不可能!这可是五千福林!”邢宇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要饭的,居然也会这么贪得无厌。
       “但是,这对你们家来说并不多。”
       “不行!我妈肯定会骂我的。”男孩朝后退了半步,好像担心对方来抢。
       “不会的,你妈妈肯定也是位好心人,否则怎么会有你这样天使般的儿子。”卡曼展开了心理战,他从男孩的表隋中看到了他善良的弱点。
       “可是,这真的不行……”男孩感到很为难。
       “好心的年轻人,您不会忍心看着我儿子跟我一起饿死吧?他还是您的同学呢。”卡曼灵机一动,采取了迂回战术。
       “我的同学?谁?”邢宇果然上了钩。
       “你瞧,他就在那儿!”男人说着朝广场中央的林荫处指了指。
       “皮皮?”邢宇一眼认出了反戴着棒球帽的皮皮,“你骗人!他怎么会是你儿子?厂
       “我为什么要骗你?我真是皮皮的父亲!你看不像吗?”
       邢宇当真打量了一下对方,认真地说:“不像,一点也不像!你要说是他爷爷,我还可能信。”
       “难道他从来没有跟你们提过我吗?”男人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
       男人伤心地叹了口气。
       邢宇想了想,问:“你说你是他父亲,那你说,你们家住哪儿?”“就在那儿!”卡曼顺手朝广场上的空地指了指。“我问你们家住在哪儿?”“就在那儿啊!我们没有家。”“我知道你就在骗人!可皮皮肯定有家,而且,他的家住在布达厂
       !
       “什么?你听他瞎说呢!”男人苦涩地撇撇嘴,“那是因为他怕你嫌他穷。”
       “我不信,你骗人!皮皮肯定不是要饭的孩子。”邢宇斩钉截铁地说。
       “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回头问他好了。”卡曼无可奈何地说,“皮皮跟他妈妈住在那栋楼里,我在外边要饭养活他们……”
       “我不信!你骗人!”的确,对十二岁的邢宇来说,乞丐所讲的故事大大出乎他阅历所及的想象范畴。男孩不想再跟这个要饭的纠缠,身子朝墙边一闪,像条泥鳅似的钻过去,朝家门走去。
       男人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低着头,拿左手唯一的拇指在右手手心里扒拉着,数了数男孩施舍的硬币:只有七十八神福林。卡曼伸了伸腰,脚步蹒跚地回到长椅旁。
       皮皮做出一副霸道的模样,一步跳到父亲跟前,好奇地问:“我看到他给你钱了!快告诉我,多少?”
       卡曼大叔将手里的零钱递给儿子,皮皮数了数,说:“你跟他磨了这么半天,他就给了这么点儿?看来天使也有抠门儿的时候。”皮皮显得幸灾乐祸。
       男人失望地叹口气,责怪儿子说:“还说呢,都是因为你!否则准能多要点儿。”
       “我怎么了?”皮皮火了,故意用话刺激父亲,“你要不到钱为什么赖我?肯定是因为你今天没有喝酒,装得还不像,还不够让人家可怜!”
       “就因为你嘴欠!否则真可能多要点儿的。”卡曼遗憾地说,“我看得出来,那孩子的心很软。”
       “我嘴欠?我跟他说什么了?”皮皮笑道,“我离你们这么远,他听见我放屁了?”
       “谁让你跟他说:你住在布达?”男人问儿子。
       “什么?你跟他都说了些什么?”皮皮的眼睛顿时瞪起来,“是不是你跟他说了我们的关系?”
       “是啊。”男人满不在乎地应道。皮皮急了,冲父亲大喊:“谁让你说的?我不许你说!”
       “为什么不能说?我是你父亲。”卡曼为儿子的态度感到不快,“我是你父亲,我说错了吗?但是他根本不相信,否则他肯定会多给我些钱的。”
       “你这个乞丐!要饭的!就知道钱钱钱!”
       “我不要钱,怎么活?”卡曼辩解说,“谁不知道要脸面呢?但是没有钱,没有饭吃,脸面又有什么用?”
       皮皮就像一头被刺伤了的野兽,一跳好高:“告诉你,你要饭是你要饭,少把我捎上!我有家,我有饭吃,我有学上,我不是乞丐!”
       “好了,你别急啊。”卡曼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于是耐心地宽慰儿子,“你看,我并没有跟他说你是乞丐,我只是说我是你父亲……”
       “这也不许说!”皮皮情绪激动,脸憋得通红,紧咬牙根充满憎恨地盯着父亲的脸,好像对方是一个威胁到他生命的陌生人。
       “好,我不说,下次我告诉他:我不是,男人说不下去了。
       一阵沉默。
       突然,皮皮声嘶力竭地冲父亲嚷道:“我是你儿子,但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不是乞丐!”说完,扭头朝环路饱去,泪水顺着哭得扭曲的面孔流了下来。
       卡曼怔怔地立在那里,虽然在哭,但是泪囊里早就没有了眼泪。
       九
       邢宇并没有着急回家,而是躲在街角,远远窥视着皮皮与父亲的争吵。虽然离得很远,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不过,从两人的动态关系上可以看出:男人并没有说谎——那个缺了四个手指头的乞丐是皮皮的父亲!另外,皮皮的家并不在布达,而是住在自家对面那栋摇摇欲坠的破楼里。
       男孩很为自己刚才的多疑和小气懊悔。邢宇知道,那个要饭的并没说错:五千福林,对自己父母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不说别的,光说父亲收藏的几十辆玩具汽车,每辆都值一万多!还有自己的游戏程序,从地上随便捡一个,都几千上万的……
       电梯里挤了三个人:邢宇、楼上的安妮可大妈和一位长了唇须的胖太太。
       本来,这种奥匈帝国时期修建的老楼里并没有电梯,所谓电梯,是战后安装在螺旋楼梯缝隙里的一个木头笼子。平时,即便瘦猴似的邢宇一个人迈进去,电梯都会“哐当”一声沉下几厘米,现在他跟两位胖妇人站在里边,真担心电梯会坠到地下室里。
       钢缆吃力地往上拽着,滚轴“吱扭”作响,头顶的灯泡忽明忽暗,那气氛,真有点像在恐怖电影里……邢宇背后像被坦克顶着,本来就不立体的脸几乎贴到了板壁上。一张发黄了的《电梯使用说明》跃人男孩眼帘,上面明文规定:电梯最多乘载三人。
       “这哪是三个人,”男孩不无幽默地暗想,“而是一只壁虎和两头大象……”
       “您听说没有,对面楼里的下水道堵了?”这是安妮可大妈粗哑的声音。
       “没听说。哪栋楼?”胖妇人爱搭不理地应道。
       “听艾热说的,今天来了三个管道工,花了半天时间才搞通。”
       
       对方没再应声,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
       邢宇暗想:这确实是个无聊的话题。
       “您知道吗?他们从下水道里掏出了什么?”这时,安妮可大妈换了一种策略的问法。
       “什么?您说!”胖妇人果真被吊起了胃口,就连邢宇也竖起了耳朵。
       “鸽子毛!”
       “什么?鸽子毛?”胖妇人突然浑身抖动着笑起来,觉得安妮可大妈编的这个故事太无聊,“瞎说,鸽子毛怎么会堵了下水道?!”
       安妮可大妈很为自己的话题得意:“艾热说,他们楼里肯定有人偷吃鸽子,并将拔下的鸽子毛和内脏倒进下水道里……”
       “上帝保佑!可怜的生灵!”胖妇人惊得再说不出话来。
       “根据掏出的鸽子毛估计,少说也有上百只!”安妮可大妈不等对方喘过气,紧接着又投下一颗“重磅炸弹”。
       “天哪!”
       不要说胖妇人了,就连邢宇听了都觉得脊背发凉。男孩忽然联想到早上没有见到的那只“每天都跟同伴争食、头顶有一撮红毛的浅棕色鸽子”,心里觉得恐怖。他知道,安妮可大妈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简直不可思议!鸽子能有多少肉,谁会偷吃它呢?”胖妇人心有余悸地自语道。
       “唉,谁知道啊!现在布达佩斯什么人没有?你看到没有,这里的日本餐馆、中国餐馆、朝鲜餐馆越来越多……别说鸽子了,说不定连猴脑都有人吃!”
       当妇人无意之中提到“中国”一词时,邢宇难堪得无地自容。幸好,两头傲慢的“大象”根本没有注意到爬在身后的“壁虎”。下电梯时,男孩像苍蝇似的飞了出去,根本没敢抬一下眼皮。
       常慧也刚到家。刚才,她在阳台收衣服时,看到儿子在楼下街上被一个衣衫槛褛的乞丐纠缠,而且看到儿子给了那家伙钱。
       “以后再碰上要饭的,别搭理他们!”女主人口气强硬地叮嘱正在门厅换鞋的儿子。
       “谁搭理他啦?是他拦住我的。”邢宇辩解说。
       “那也不要搭理他,你就装着听不懂匈语,绕开他!”
       “妈,你真大恻、怪!我就给了他几个钢镧儿而
       “不是你给他多少钱的事儿,他们要是盯上你了,以后会总缠着你……我担心的是安全问题,万一他们跟到家里该怎么办?你知道,那些无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行,我知道了。”邢宇敷衍道,“不过,刚才那个要饭的……”男孩话刚出口,又咽了回去。
       男孩刚才本来想说:刚才那个要饭的跟别人不一样,那是他同学的父亲。但他能够想象出,一旦母亲听说自己的儿子跟乞丐的儿子同班,肯定明天就得让他转学!
       “小宇,我知道你心肠好,这妈不怪你!咱家人都是这样,妈妈刚出国时也这样,一看见要饭的就觉得心软,其实,自己当时吃饭都成问题。”常慧平心静气地开导儿子,“不过,妈妈现在明白了:人活着都要靠自己,要靠自己的劳动。现在不是战争时期,我就不信那些男人真找不到工作!哪怕扫大街、运垃圾、搬东西,也都是工作啊。他们乐意当乞丐,只是觉得这样要饭,钱来得更容易些。”
       “妈,瞧你说的。有谁愿意当乞丐呢?”
       “是没人愿意,但是在劳动和要饭之间,他们选择了要饭,不是吗?要是一个七八十岁、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要饭,还情有可原。可是你看,大多数要饭的都是酒鬼!你说,你给这种人钱到底有什么意义?你是帮了他?还是纵容了他?” 邢宇不再跟母亲争辩,他知道母亲讲的自有道理。不过……不过男孩心里还是觉得:刚才那个要饭的跟别的乞丐不一样。他是自己同学的父亲,而且还缺了四个指头。
       “下午电工来了吗?”常慧忽然调转了话题。
       “来了,但是看看表就走了,并没有换。”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
       “你也没问问?”
       “你也没让我问。”
       “你这孩子,不知道是真缺心眼儿,还是学会气人了?”女人笑道,“平时我说你一百句你都不记着,现在少说—句,反成了把柄。”
       “本来嘛,这表那表的,都是大人的事。”邢宇撒娇地狡辩。
       “你什么时候也长成大人,我就省心了。”女人微笑着望了儿子—眼,眼神里充满了疼爱。
       “你们盼我长大了,好赶我出去,是吧?”男孩故意跟母亲调皮。
       “不赶你出去,你守着我们啊?我倒想让你给我们养老呢,你肯吗?”
       “肯啊!”男孩见母亲心情很好,不失时机地央求说,“但你得给我买一个游戏。”
       “你什么游戏没有?我看都能开店了广
       “刚又出了种新的……”他见母亲没有吭声,又继续磨道,“妈,不是你让我多学点儿计算机吗?”
       “我说让你学计算机,不是让你光玩游戏。”
       “游戏也是计算机啊!你没听说吗:游戏可以活跃人的思维。你跟爸爸为什么玩不了游戏?就是因为你们的脑子太老太慢。”
       “嘿,你们娘俩拌嘴,干吗给我扯进来?”这时老邢拎着一兜儿青菜从外边进来,笑呵呵地问妻子,“怎么,你也尝到跟儿子讨价还价的滋味了?”
       常慧装作无奈地向丈夫抱怨:“瞧瞧你儿子,已经学会‘活学活用’了。我一天讲那么多话,他单挑对他有用的记着!”
       常慧说着转向儿子:“小宇,你刚才买东西不是还剩了钱吗?”
       常慧抓起丈夫放在桌上的皮包,翻出钱夹,抽出一张递给儿子,并逗他说:“你可得说话算数!以后你养不养你爸我不管,但得养我!”
       老邢笑说:“你们娘俩才狼狈为奸!花着我的钱,还一起算计我……小宇,你什么时候也花花你妈的钱,以后好养活我呀。”
       邢宇高高兴兴地接过钞票,顽皮地说:“你们俩只要不离婚,我就一块儿!”
       “好吧,冲儿子的面子,我也不甩你了。”老邢柔情脉脉地望着妻子。
       “什么?你要敢甩我,我先甩了你!”
       邢宇揣了钱,心里偷笑着,脚步轻快地进了自己房间。
       两个时后,三个人围坐在餐桌旁,几盘刚出锅的饺子冒着腾腾的热气。
       老邢忽然想起什么,起身从忘在门厅鞋柜上的一个塑料袋里掏出两包熟食:半斤叉烧排骨和一块酱牛肉。男人将熟食放到两个青花瓷盘里,女人已经默契地在饭桌中央腾出一块地方。男人摆好盘子,随后去卫生间洗手。
       见到叉烧排骨,邢宇食欲大增,伸手抓起一块,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邢宇将一根啃完的骨头放在碗边,忽然想起什么,问:“妈,鸽子肉好吃吗?”
       “我没吃过,”常慧一下被问住了,莫名其妙地瞥儿子一眼,不知道这个小脑子里又在转什么,“问你爸吧,他成天在外边胡吃海塞,什么没吃过。”
       “怎么,我儿子想吃鸽子啦?”男人说,“还别说,老秦的餐馆里真有。”
       “他们哪儿弄到的鸽子,不是在街上逮的吧?”男孩问。
       “在街上怎么逮?在集市上可以买到是黑市上卖的,匈牙利人不吃鸽子。”
       “为什么?”当然,
       “这有什么为什么?老外不吃的东西多了!狗肉多香啊,可是你要让他们吃一口,就跟吃人肉一样恐怖。”
       “真好吃吗?”男孩又问。
       “什么真好吃吗?”男人反问。
       “鸽子肉啊。”
       “哦,吓我一跳,我以为你问我人肉呢。”老邢哈哈笑起来,一说起吃,男人顿时来了精神,“鸽子肉当然好吃啦!很鲜很嫩,而且还大补。中医药膳里就有一道‘板栗炖乳鸽’的名菜……还有‘二龙戏珠’,龙是鳝鱼,珠就是鸽子蛋……”
       
       男孩闷着头想了想,自言自语道:“最近,我发现对面的鸽子越来越少……会不会有人偷吃呢?”
       “嘿,咱儿子的脑子够用,都能写恐怖小说了。”老邢冲妻子说。
       还别说,邢宇冷不丁问起的这个问题,确实有点让夫妻俩感觉头皮发麻。
       “小宇,你脑子里怎么总转些邪的歪的呀?有空多背两个英文词好不好!”女人说。
       “我就问问,瞧你们给吓的。”男孩不以为然地甩了下头。
       十
       皮皮在广场跟父亲吵嚷后,心情特别烦闷。他揣着裤兜儿,围着街区走了几圈,一会儿琢磨着米什所讲的下水道里的鸽子毛,一会儿想象着那个中国小子知道自己身世后的反应……他觉得委屈,觉得羞辱,觉得厌恶,觉得憎恨,觉得自己生下来就是个倒霉蛋,觉得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他的位置,觉得自己只是父母一次性欲的分泌物……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像那个中国小子一样简单得发傻?为什么所有的龌龊和不幸都跟自己有关?为什么周围的一切都在跟自己作对?总朝着自己愿望相反的方向发展。
       虽然,皮皮不是像“鹰头”那样自负自恋的家伙,但他毕竟不想将所有的罪过归结于自己!不想让所有的倒霉事顺其自然地继续在自己身上发生!所以,他必须果断!必须行动!必须做些什么!必须恨些什么!必须阻止什么!必须结束什么……可是,在这个无秩无序的世界上,在这段有欲有望的年龄里,在这堆无因有果的事件中,在这种有亲无爱的境遇下:他皮皮,一个刚开始变声、刚体验勃起、刚知道渴望、刚萌生妒忌的孩子,又能做什么呢?
       现在,他只能郁闷,郁闷地自虐,郁闷地狂躁,郁闷地暴走。
       皮皮的手揣在裤兜里,好像戴了副无形的镣铐;他虽然烦躁地疾行如飞,但仍觉得肢体沉重,重得抬不起头,迈不动脚步。时而,他感到所有行人都在看他、笑他、讥讽他、议论他;时而,他又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在意他、在乎他……突然,他感到一种忧郁,一种悲哀,一种敌意。
       对,准确地说,这是一种敌意:一种突如其来的敌意,一种无法抵御的敌意,一种似毒液浓稠的敌意,一种像细菌一样繁衍的敌意,一种如同瘟疫蔓延的敌意……既对他人,也对自己;既对周遭的所有,也对将要发生的一切。
       就这样,皮皮垂着脑袋、揣着裤兜儿、充满敌意地在闹市里疾走,当他第七次经过自家楼门的时候,突然一个转身,走进敞开的楼门。
       皮皮家的房门虚掩着,从里面飘出一股少有的肉香,男孩还嗅出了葱头、香菜、甜椒粉和一种母亲常用的印度调料的味道。要在平时,已经饿了大半天的皮皮早就该分泌口水,但是此刻,男孩却感到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初夏的夕阳将房间照得仍很明亮,厨房里晃动着女主人胖胖的身影,皮洛什卡虽然没有回头,但她的耳膜从儿子跨进门洞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追踪儿子的脚步。
       “皮皮,你回来得正好。赶快洗手睁,吃饭!”
       男孩没有应声,而是站在厨房门口,盯着母亲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发愣,突然发觉自己的视觉、感觉、愿望和思维,完全是相互剥离的。
       妇人正动作麻利地用一块黑黢黢的抹布擦炉台,尽管她厚实的背影几乎纹丝未动,但仍能让人感觉到她手腕的力度,仿佛抓着一只扑棱翅膀的鸽子,仿佛正在扭断那可怜的脖子,仿佛正在用力拔着灰色的翎毛……皮皮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了那把被磨得锃亮的尖刀上,心头骤然一紧。
       妇人的后脑勺上长了双眼睛,就在儿子的脑海里闪出一个恶念的一刻,突然伸手抓起刀柄,将尖刀插进了木制刀座里。随后,妇人将一个装着骨头和内脏的塑料袋扔进垃圾桶里,男孩注意到,塑料袋里有一兜绛红色的血水。
       餐桌中央,摆着那只不锈钢汤锅,锅盖虽然盖着,但从缝隙里冒出带着肉香的热气。皮皮好像被施了魔法,所有的注意力全被拴系在这只汤锅上。男孩的背好像被人推着,一步步地朝餐桌挪去,眼睛紧紧盯着黑色的胶木锅盖,每靠近一步,心都变得紧缩一分。就当皮皮的手伸向锅盖的刹那,妇人突然转过了身!男孩的手像被定住了一样悬在空中……
       “你在外头疯跑了一天,洗洗手再吃!”
       男孩的手像被蜂蜇了似的猛地缩回去,但迟疑着,并没有走开。
       “发什么呆呀?快去啊厂皮洛什卡仍未回头,却感觉到了儿子发愣的目光,因此再次催促说,“吃完了,我好早点收拾,等会儿电视里播放一个电影,我很想看,《沙漠之爱》。你肯定不爱看,一个老掉牙的爱情片……唉。”
       皮皮没有吱声,因为他也暗自发笑:一个失业了的、靠国家救济的乞丐的老婆,看个什么王子与公主的童话爱情?
       皮洛什卡收拾好炉台,将抹布扔进碗池里,转过身,尽管神色疲惫,但她投在儿子身上的目光里,仍流露出不倦的疼爱。妇人看见皮皮盯着饭桌中央的汤锅发愣,于是伸手去掀汤锅的锅盖:“怎么,饿急了吧?你看我给你做了些什么。”
       皮皮还未来得及反应,锅盖就已被掀开了,一股白色雾气飘向篷顶,男孩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然而,热气散开,男孩在锅里看到的并不是他所想象的、他所害怕看到的东西。锅里,炖的是一个香喷喷的熏肘子!浓浓的汤里漂着绿色的香菜、白色的葱头和红色的香肠。
       “你不是抱怨吃不到肉吗?我今天特意买了个肘子,让你吃够了厂妇人见到儿子惊异的神情,不无得意地笑道,“怎么,我给你肉吃,你不会反要喝鸡汤吧?”
       “你那是鸡汤吗?”男孩反问。
       “不是鸡汤,是耗子汤啊?”女人不明白儿子的问话。
       “我不信!你做的鸡汤都是些碎骨头。”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为了省钱,所以总买屠宰场从鸡架上剔下来的碎肉。我知道你吃腻了,所以才……”
       “为什么正巧在今天?”
       “废话!你要是早说,我早就给你做别的了,可是你今天早上才跟我抱怨!”妇人被问得不耐烦了,将锅盖撂在桌上,用一把肉叉将肘子挑出,放在一个椭圆形的大盘里,顺手抽出那把锋利的尖刀,麻利地切起肉来。
       皮皮突然卡了壳,不仅卡了壳,并且开始困惑起来。的确,从母亲的答话里,男孩没有发现任何破绽……不过,早上那堆碎骨和这把磨得锋利的尖刀,总让他觉得可疑。
       皮洛什卡切完肉,又笨拙地扭过身子,从冰箱里取出一瓶芥末酱,舀出几勺,分别放在两份餐盘里,旁边摆上一根嫩绿的小葱。
       “今天保你吃够。”妇人冲着儿子慈爱地笑笑。
       男孩坐在凳子上,不再说什么,默默地埋头吃了几口。肉确实很香,加上开胃的芥末,皮皮的食欲很快被勾引上来。自从复活节后,他再没这样痛快地吃过。
       突然,男孩将手里的刀叉悬在空中,若有所思地问:“妈,今天有管道工来清理咱们楼的下水道,听说了吧?”
       “当然了,还停了大半天的水。”
       “听说掏出什么了吗?”
       “不知道!管他们掏出什么来呢,即使掏出金子,也不会分给咱们。”妇人对儿子的话题显然不感兴趣。不过,她越是这样,皮皮越觉得可疑。
       “他们掏出了鸽子毛!”男孩用很夸张的声调告诉母亲——或者说,提醒母亲。
       “活见鬼!咱们楼里的这些畜生也真是成了精!顶楼已经不够它们住的了。我看啊,它们哪天迟早会把咱们这些居民从楼里挤出去!”
       皮皮觉得母亲是在故意打岔,突然脾气暴躁地将手里的刀叉往盘子里一摔,然后用脚将坐在屁股下的凳子朝后一蹬,“嚯”地站起身离开了厨房。母亲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跟着冲出来,扯着嘶哑的粗嗓朝儿子叫嚷,但是皮皮“哐”地撞上门,将妇人歇斯底里的叫喊挡在门外。
       
       十一
       晚饭后,老邢坐在电视机对面的沙发里打盹,常慧在浴室里冲澡,洗衣机“哐当哐当”的声响盖过了淋浴喷头哗哗的水声。邢宇悄悄溜出门,连蹦带跳地跑下楼梯。
       街上凉爽,柔和的晚风吹散了积聚了一天的暑热;夜幕下,摇曳着浓密的树影,墨绿的树冠,就像一团团飘在头顶的黑云。广场空旷,弥散着一股青草的气息。卡曼大叔歪坐在广场中央的长椅上,右手拎了只啤酒瓶,缺了手指的左手在空中晃动——男人正在打着拍子跟“没牙女人”一起扯着嗓子唱歌。疯女人站在几米外的乒乓球台上,学着夜总会舞女的样子扭动着身子。
       邢宇走过去,站在一旁听着看着笑着,觉得十分开心。鬼知道这两个酒鬼在唱什么,男孩既听不出节奏,也听不出旋律,更听不清歌词,就像两个在疯人院里叫喊的傻子。
       “嘿,你看我跳舞可要付费啊!”疯女人喊。
       “是啊,我在这里收门票。”男人硬着舌头附和道,“你要让她脱衣服,还要加倍付费!”
       邢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不停地憨笑。
       女人喝多了,醉得有点“人来疯”,看到有人注意她,便跟发疯似的在乒乓球台上转起圈来,最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没有了响动。卡曼也不再唱了,冲着男孩怪怪地笑笑,然后脑袋就像给人从后面砍了一刀似的耷拉在胸前。
       邢宇朝前挪了几步,小心翼翼地伸手摇了摇男人的肩膀。卡曼勉强抬起眼皮,直勾勾地盯着邢宇看了好久。邢宇猜到对方认出了自己,于是小声问:“告诉我实话,你真是皮皮的父亲吗?”
       卡曼漠然地怔了会儿,忽然苦笑道:“我不是,他不希望我是,我就不是……我真希望自己不是呢!唉,我自己没出息,叫儿子遭罪……”
       邢宇脸上流露出一种与他年纪极不相称的严肃。显然,男孩相信了乞丐的话。于是,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张五千福林的票子,毫不犹豫地递给对方:“喏,给你吧!”
       卡曼大叔被这突如其来的幸运感动了,他扔掉手里的空酒瓶,迫不及待地接住钱,攥在手心:“谢谢您!谢谢您!尊贵的先生!善良的年轻人!上帝保佑您!”男人激动得嘴唇发抖,醉意全无,他站起来,躬着腰,嘴里一遍遍地磨叨:“谢谢您!谢谢您!好心的孩子!还是我儿子说得对,您真是一个天使……”
       “谁说的?”邢宇不信自己的耳朵。
       “皮皮说的,真是他说的。”
       “但是,这事你不要告诉皮皮!”说完,男孩转身走了。
       上楼的时候,邢宇脚步轻快,觉得自己做了件令人感动的伟大事情。他一口气跑上楼,没有等电梯。
       正从洗衣机里掏衣服的常慧看到儿子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吃了一惊:“我还以为你在房间里看书,黑灯瞎火的,你跑到外头干什么?”
       “没什么。屋里太热,出去跑了一圈儿。”男孩不动脑子地编了个谎,“明天有门考试,我要看书了。”邢宇说完,溜进了自己的房间。
       卡曼惊愕地目送天使在夜幕里消失,那只攥钱的手热得发烫。一万福林,这对一个乞丐来说,简直就像抢了一家银行!他一屁股坐回到长椅上,简直不相信所发生的一切。
       这时,“没牙女人”冷不丁地扑过来,要抢男人手里的钞票:“嘿,给我看看!那小于如果不是疯子,这钱就一定是假的!”原来,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时,刚好看到邢宇给钱的一幕。
       “滚开!离我远点儿!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婊子!”
       “给我一点儿!那是他看我跳舞的钱!”
       “滚!臭娘们儿!这是他给我儿子的。你听到没有!”男人将攥着钱的那只手揣进怀里,另一只手像拳头一样用力挥舞着,“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就打死你!”
       女人突然不嚷了,而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迪彼,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你怎么这么狠心啊?求你了,看在女儿的分儿上,分我一半吧!”
       “神经病!谁是你的迪彼?你做梦呢吧!我是卡曼,知道吗?卡曼!”
       这时,正在街边“巡视”的“鹰头”和米什听到这边吵嚷,幸灾乐祸地凑过来寻乐。
       “怎么,她刚跟你睡一天,就把你当老公了?哈哈,回头我告诉皮皮去……告诉他多了一个后妈。”
       “鹰头”跟男人开玩笑说。
       “谁是她老公,这个疯女人!我要是她老公的话,肯定也会甩了她!”卡曼愤愤地咒骂。
       “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
       “嘿,老家伙!”“鹰头”忽然转头好奇地问卡曼,“刚才那个中国小子找你干吗?”
       “什么?哪个中国小子厂卡曼装傻。
       “那小子给了他一万福林!”瘫在地上的女人突然叫道。
       “胡说!你这个骗子!魔鬼!”卡曼抬腿踹了女人一脚。
       “嘿嘿嘿,你以为我没看见啊?”“鹰头”仍对男人不依不饶,“那小子是不是有钱烧的?告诉我,他给了你多少?”
       “他什么也没给我……真的没给。”男人声音里透出了恐惧。
       “那你那只手张开,给我看看!”
       “不!不给!”
       “你不是说他什么也没给你吗?”“鹰头”阴险地笑道。
       “他是没给我什么!”卡曼继续嘴硬。
       “那你手里攥的是什么?”
       “这是他给皮皮的,跟你没有关系!”
       “给皮皮的,那我更想看看了……”米什说着,伸出钉耙似的大手去抓卡曼的胳膊。
       “嘿,你们在干什么?”正当米什压在卡曼大叔身上强争硬抢时,刚好被出门散心的皮皮看到,男孩朝这边撒腿狂奔,一把将米什从父亲身上推开:“米什!你欺负他干吗?”
       米什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掸了掸身上的土,虽然自知理亏,可嘴里还是骂骂咧咧:“妈的!你小子敢跟我动手……你跟你爸,就是条狗!”
       皮皮心里正烦,于是将一肚子怨气全部撒到了米什身上,男孩像一头受伤的牛犊,冲比自己高两头的米什猛扑过去。
       “鹰头”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皮皮:“瞧你!人不大,脾气不小。干吗火成这样?”
       “放开我!你放开我!”
       “鹰头”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攥住皮皮的细胳膊,无论男孩怎么挣扎,都无力挣脱。
       “瞧你!瘦得像个蚂蚱,非要装成老虎。你知道吗?你爸不但给你找了一个后妈,还给你找了个财神。”“鹰头”的语调虽然和缓,但皮皮能够听出话里的讥讽。
       “皮皮,别听他们胡说!那个臭女人是个神经病,睁着眼把我当成她老公……”卡曼乘机解释道,“刚才你的那位中国同学送东西给你,他们两个家伙想要抢走……”
       “什么?中国同学?”皮皮一听这话就火了起来,“我不认识什么中国同学!”
       “鹰头”觉得难堪,于是做出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跟男孩解释:“皮皮,刚才确实有个中国小子跑过来给你爸送钱,我们问问,只不过出于好奇,你爸吓得就跟碰到了劫匪似的……皮皮你说:我‘鹰头’是要饭的,还是给你饭的?我会跟要饭的抢钱?简直是笑话!”
       “那你们为什么还欺负他?”皮皮的火气难消。
       “谁欺负他了,只不过跟他开了个玩笑。”“鹰头”做出大度的样子拍了拍男孩的肩膀,随后招呼米什走开了。
       “婊子!你这个臭婊子!毒蛇!”卡曼使劲踹那个已经躺在地上打呼噜的疯女人,“你刚才胡说了些什么厂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啊……”女人看见“鹰头”走了,胆子小起来。
       “人家给我儿子钱,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婊子!”
       “他为什么给你钱?”皮皮憋红了脸,质问父亲。
       
       “为什么?因为你是他同学,因为他心肠好,可怜我们父子啊……”
       “你不是我父亲!我更不要他可怜?!”皮皮声嘶力竭地冲父亲咆哮。
       卡曼木呆呆地盯着儿子扭曲的脸,摇摇头,说:“唉,我刚才还这样跟他说:我要不是你父亲就好了,你也不会因为我受罪……不过,你是我儿子也有些好处,你看……”男人说着,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那两张被攥成团了的钞票,用没有手指的拳头小心翼翼地层平给儿子看。
       “什么?这是他给你的?”皮皮惊得目瞪口呆。
       “是啊,当时我也不敢相信!”男人说话的时候两眼放光,好像真看见了带翅膀的天使。
       “一万福林?!天哪,他简直是个傻瓜!”
       “你不能这么说!”
       “我就说,他是个傻瓜!天大的傻瓜!”
       “儿子,是你说的,他是个天使,那孩子真是一个天使”……只不过是一头黑发,没有翅膀。”
       “什么天使?他不过是一个有钱人的儿子。”皮皮愤愤地说。
       “如果你爸有钱,你肯拿出这么多钱给别人吗?”卡曼提了一个看似容易、其实很难回答的假设。
       “我说了,他是傻瓜广皮皮刚刚冷静一些了的情绪,又突然暴躁起来,“即使有钱我也不会给你!你不会有钱!你也不是我爸!”
       男孩说着,去抓父亲手里的钞票,卡曼反应敏捷,下意识地扬起手,躲开了。
       “把它给我!”皮皮叫道。
       “为什么给你?这钱是我要来的。”
       “给我!你不是说,这是他给我的吗?”
       卡曼一手将钞票揣在兜里,一手挡住扑过来的儿子:“皮皮,好儿子,你别急!我已经想好了:下月是你妈妈生日,我打算给她买一件衬衫;另外,给你买一块防水防震的电子手表……皮皮,你知道你早就想要它了。”
       “不要,我不要你买!你给我钱,我自己去买!”
       “小孩子拿这么多钱,很危险。”
       “不行,你给我!”皮皮还不死心,继续跟父亲争抢。
       “我给你什么呀?我什么全都给你了……”这时,“没牙女人”慢吞吞地爬起来,嘴里哼唧地唠叨着。黑影里,看上去像—只笨重的熊。
       “好了,皮皮,别抢了。爸爸不会拿这钱喝酒的……嘘……”男人瞅了女人一眼,示意儿子在女人面前说话小心。
       “你说话从来都不算数!”
       “那是我喝酒的时候……”男人争辩。
       “你什么时候没喝过酒?”说着,皮皮愤愤地将父亲使劲儿一推,卡曼两脚朝天地仰面倒在长椅上。
       “没牙女人”的酒已经醒了些,看到男人滑稽的样子咯咯大笑。皮皮厌恶地瞪了她一眼,抬脚踢飞了地上的酒瓶,转身走了。
       这夜,皮皮没有睡实。半梦半醒中,男孩始终留意着屋外的响动,但是直到天亮,什么也没有发生。清晨,皮皮睡死之前,听到的是母亲上厕所后的马桶冲水声……
       十二
       下午,学校放学。邢宇斜挎着书包从教学楼出来,手里调着CD随身听,耳朵里塞着耳机,脸上戴着那副跟年纪和脸形都不相称的大墨镜。男孩还没有下台阶,他就远远看到站在校门口的皮皮。邢宇有个直觉:皮皮是在等自己。
       果真,邢宇离学校大门还有二十多米,皮皮直眉瞪眼地朝他走过来,脚上竟然穿着那双白得扎眼的“耐克”鞋。不知为什么,邢宇感到紧张,好像偷鞋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邢宇猜不出对方的意图,但有一场大难临头的感觉。
       “皮皮,你,你好!”尽管心中打鼓,邢宇还是强作镇静地跟对方主动打了个招呼。
       “好?好什么?我没什么好的!”皮皮一开口就没有好气,脸色憋得铁青,“你说,昨天你跟那个要饭的都说了些什么?”皮皮憋了一肚子火气,脸色铁青。
       “我没,没,没说什么啊……”邢宇被对方气势汹汹的来势吓住了,拔掉耳机,说话结巴起来,“只是,他,他说……”
       “他说他是我父亲,是吧?”
       “对,是。”邢宇使劲点着头。
       “告诉你,他不是我父亲!我父亲不是要饭的!”皮皮两眼逼视着对方。
       “皮皮,你别多心。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帮助你,你们。”邢宇试图解释。
       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救世主,还是天使?”皮皮不屑地嘲讽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凭什么帮我们?你以为你偶尔给点钱就帮了谁,是吗?那个要饭的照样会要饭,照样会喝酒,照样有一天会在街上冻死!”
       邢宇无言以对,他避开对方冒火的眼睛,目光落在地面上,无意之中,落到了那双恼人的“耐克”鞋上……他浑身像被烧了似的,迅速将视线移开,他真希望自己不认识这双鞋,或者,这双鞋根本就不存在!
       皮皮料定对方已经注意到了自己脚上的运动鞋,于是用一种挑战的口吻说:“你可怜我,好…,.·可是你知道我是谁,你就可怜?你怎么知道,我就值得你可怜?”说着,皮皮故意把自己的脚往前伸了伸,摆在邢宇的眼皮底下,用蛮不讲理的语调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你有过这么一双鞋,对不对?”“对。”“跟这双是不是一模一样?”皮皮质问。“是。”“你知道你的鞋现在在哪儿吗?”“知道。”邢宇仿佛是一个被逼供的犯人。“告诉我,在哪儿呢?”皮皮的神情充满了挑衅。邢宇沉默了片刻,想了想说:“我送人了”;“什么?你说什么?送人了?送谁了?”中国人的回答出乎皮皮意料,他张口结舌地瞪着对方,仿佛遭到了天大的戏弄。
       “对,送给了一个朋友。”邢宇的语气非常平静,就像一朵浮在水面的睡莲。
       尽管邢宇的声音很轻很柔,但对皮皮来说,却像是一串在体内沉沉滚过的闷雷,震得他愣在那里,动弹不得。
       邢宇对自己的回答十分得意,他十分宽宏、友好地冲对方顽皮一笑。
       皮皮木讷地怔了会儿,仿佛遭受到了致命打击。他所有的怨气、火气、怒气、锐气和霸气,都被中国小子的真纯抵挡了,都被中国小于的宽容击垮了,都被中国小子的善良融化了……皮皮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那么可怜,那么不幸,那么龌龊,那么卑劣,那么自卑,那么脆弱,那么悲哀,那么孤单无助,那么不堪一击。
       皮皮昨天一夜和今天一天,一直都在肚子里盘算着下学后的这次见面。说实话,连皮皮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到底想表达什么?他之所以穿来这双鞋,也是早上一时的冲动,皮皮并不想跟谁挑衅,更不想求谁宽容,只是想捅破什么,想戳穿什么,想让自己蜕一层皮,大喊一声,透一口气……其实,他心里并不恨那个中国小子,虽然觉得他傻、神经、有毛病、不可思议,但是他说不出那孩子有什么过错和恶意,只是那孩子的出现,增强了皮皮的自怜和自卑,强化了皮皮的不幸和委屈。
       这几天,皮皮本来就心中郁闷、情绪烦躁,在他周围发生了许多怪事,许多让人莫名其妙的倒霉事,而且几乎每件事都与他皮皮有关……而那个中国小子的出现,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乞丐,或者说“一个虽不乞讨、却只配接受他人施舍和怜悯的乞丐”。正因如此,虽然皮皮知道自己不该恨他,但还是禁不住要恨他;虽然知道自己不该怨他,但还是禁不住要怨他。生活中,毕竟没有人愿意难为自己,没有人愿意主动与自己作对……在他早上出门的时候,在他突然决定蹬上那双鞋出门的刹那,他突然变了——变得不再自卑,不再矛盾!变得残酷起来,勇敢起来!一种潜在的力量怂恿着他,催促着他,激励着他!去戳穿什么,去面对什么!
       但是,到底要戳穿什么?要面对什么?他不知道。或许是——自己。那么,到底该如何戳穿?如何面对?他也不知道,他就这样自己将自己推到了中国人面前。
       
       尽管,他知道自己所说的并不是自己该说的,自己表达的并不是自己想要表达的……但是,他毕竟用一种并非自己选择的愚蠢方式,将自己剖开,摊在中国人面前。
       沉默,这是一种无奈无措的沉默,逐渐转变为惊慌与恼火。在男孩体内,那个勇敢的皮皮变得羞涩,开始藏匿,开始躲避,开始退缩;与此同时,另一个矛盾、自卑、莽撞的皮皮重新苏醒。
       突然,一个隐在皮皮体内的丑陋恶煞,猛地撕开皮皮细嫩的皮肤,冲着邢宇发狂地吼叫,凶恶地咒骂:“谁是你的朋友?我不是你的朋友!你给我滚开!去死吧!告诉你,我用不着你可怜!用不着你帮助!你听见没有:那个要饭的不是我父亲!我父亲不是乞丐厂
       皮皮就像一头血盆大口的猛兽,他面容扭曲,声嘶力竭,两眼烧灼,浑身颤抖,就当他猛地转身跑掉的刹那,他的嚎叫变成了失声的抽噎,汩汩的泪水从眼里涌出,他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跑,一直跑到哭干了眼泪,一直哭到手脚冰凉、浑身发软,他摇摇晃晃地就要瘫倒……路口,一辆轿车疾驰开来,皮皮没想什么,攒足了最后一点力气迎面冲去。
       刺耳的刹车声。
       “该死的家伙,你不要命了?!”一个脑袋像石头一样的壮年男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冲着这个绝望的男孩破口大骂。
       皮皮根本没有听见,根本没有在意。男孩一屁股坐在马路中央,喉咙肿得哭不出声。
       皮皮回到家,皮洛什卡已早早准备好了晚餐,催儿子吃饭。
       男孩说:不饿!
       妇人说:不饿也得吃!
       妇人无意中望了他一眼,被儿子红肿的眼睛吓了一跳,问:“怎么了?是不是你爸死了,你哭成这样?”
       皮皮没好气儿地回了一句,“我没爸厂
       “儿子,怎么了?我还以为天下没有人能欺负我儿子呢。”
       沉默。
       “你为什么让他去要饭?”皮皮突然打破了沉默。
       “我什么时候让他要饭了?他有本事去银行工作,他尽管去啊。”
       “你是不是想让他呆到冻死?”
       “那也比让他杀了咱俩强。”妇人的情绪低落起来。
       “妈,你不也喝酒吗?”皮皮看到母亲难过,语气稍稍缓和了些。
       “可是我再喝,也没撒过酒疯啊。”
       皮皮笑了:“你撒酒疯的时候,自己还能记着?”
       皮洛什卡习惯性地叹着气,摇着头说:“看你这么护着他,今天让他也解个馋吧。”妇人说着,将一块肘子肉、一截香肠和几片面包裹在一张锡纸里,递给儿子:“你要不饿,就先给他送去,回来你再吃……不过你等会儿只能吃凉的,我可没空给你热!”
       “这么热天,你热了我也不吃……对了,要不要给他带副刀叉?”皮皮问。
       “你对他倒挺心细,什么时候也这样对我啊?”妇人嘴里磨叨着,随手从刀座里抽出那把尖刀,在手里掂了掂,跟锡纸包一起放在一个塑料袋里,“记着,他吃完了后,你别忘了给我带回来!”
       “我知道,这是真货,德国造!还是你跟那混蛋结婚时爷爷送的……”皮皮不等母亲再开口,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是啊,用了这么多年,可它还是这么快……回头等你结婚的时候,我把它传给你。”妇人像鹩哥似的又重复起那句说了不下十遍的承诺。
       “瞧,你又来了!我才不要呢。”
       “这双鞋是哪儿来的?”妇人忽然注意到儿子脚下的运动鞋。
       “朋友送的。”皮皮回答。
       “朋友送的?你说这话鬼信啊?要说有谁给你个嘴巴,我信。谁会给你鞋?”
       “好,不是人给我,是我偷的!行了吧?”男孩说完,拎过塑料袋闪身消失在楼道里。
       “唉,这孩子!”妇人自言自语地摇摇头,轻轻掩上了房门,“虽然偷也不是什么好事,可毕竟是句实话……”
       说实话,妇人自己也经常在商店拿些“忘了付钱”的东西,大到易拉罐啤酒,小到避孕套……其实,那东西对她来说根本就没用!并不是由于她找不到男人,而是因为她早就绝了经。她之所以偷它,只是因为那东西最好偷,相对来说又较值钱。妇人心想:这东西自己虽然用不着,但儿子以后会有用!再说,这东西又不像牛奶,怎么放也放不烂……
       十三
       五点一刻,皮皮拎着塑料袋走出楼门。
       广场上,卡曼大叔又在拿疯女人开心。女人一本正经地回忆起跟迪彼的第一次偷情:“那次你很害羞,迟迟不敢动手……其实,我早就等不及了。”
       “嘿,别又拿我当你老公啊!”
       “你记得吗?你加入少先队时,还是我给你戴的领巾呢?”
       “真的,我想起来了,给我戴领巾的是我们班最丑的女孩啊……哈哈厂卡曼觉得跟这个疯女人说话挺有趣,不但可以解闷,还能想起许多自己本来以为忘记了的事情。
       “对了,有一回我被从精神病院赶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女人忽然一脸神秘地问。
       “为什么?”
       “因为我一住院,病房里所有的病人都抑郁了,就连大夫也一样!”
       “我知道迪彼为什么不要你了,哈哈!不管谁娶了你,就等于搬进了精神病院。”
       女人的话把卡曼大叔逗得前仰后合,女人自己却不乐,一本正经地讲着:“迪彼,你记不记得:我总共怀了三次孕,每次都是双胞胎?”
       “看来你们是良种播在了肥土上,我老婆可不行,我播了十年,才种上一个……”
       “一个孩子不好,一个孩子太孤单,”刚还疯癫的女人忽然变得深沉起来,说,“现在怀双胞胎的越来越多,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卡曼觉得这们艮有趣。
       女人想了想,说:“迪彼,告诉你吧:因为孩子们不敢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
       女人这句话,触动了卡曼心中的疼处,他想到了皮皮——那个因为自己而羞惭的儿子。
       这时,眼睛红肿的皮皮走到广场中央,将塑料袋丢在石头桌上。卡曼受宠若惊地走过去,取出锡纸包,迫不及待地打开,一股喷香的肉味让男人顿时流出了口水。“没牙女人”凑了过来,被男人用肩膀挡住了:“走开!这里没你的份儿,等会儿我留点儿骨头给你啃。”
       “迪彼,我的迪彼,你已经害得我回不了家,难道还要饿死我呀?”女人央求道。
       “谁是你的迪彼?你好好看看,这是我的儿子,他虽然不是双胞胎,也长得很健康、很结实。”卡曼赶走了女人,自己坐到石凳上,一手握着刀,一手按着肉,笨拙地将肉切成几块,然后将刀搁到一旁,用手抓着塞到嘴里。
       皮皮在一旁吃惊地看着,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好像是在看一个饿极了的野兽。
       “你什么时候给我买表?”男孩问。
       “我已经给你挑好了,防水防震,非常好看,样子就像一只可爱的、被砍掉脑袋了的玻璃乌龟……”男人嘴里嚼着面包,白色的面包渣和油花挂在脏兮兮的胡茬上。
       “多少钱?”皮皮问。
       “不知道,我是在橱窗里看到的。你别担心,我们肯定买得起。”
       “你骗人!你根本就没有看!”
       “我为什么要骗你,我真的看好了。金属表壳,表盘上有三组指针,虽然我不知道干吗的,但肯定有用……那只表不用掂,就知道很重,砸在脑袋上肯定会起个包。”
       “我不信!”男孩觉得父亲在诓自己,哪儿有买表不用手掂掂?不问价格的?
       男人看出儿子的心思,解释说:“你要不信我说的,你就自己过去看,喏,你看!就在那儿,拐角的那家表店里。我是想仔细看的,但是表店的伙计势利眼,以为我是要饭的,死活不放我进去。”
       
       皮皮笑了,说:“你本来就是个要饭的。”
       “我是失业者,不是要饭的。”卡曼纠正说。
       “你就是要饭的,我爸不是要饭的。”男孩继续跟父亲抬杠。
       “可是我就是你爸……”“不,你不是厂皮皮倔强地说。“唉,你这孩子,刚说两句正经话,现在又来了”男人无奈地摇摇头,埋头继续吃了几口,然后半抬起头说,“明天下学早点回来,我带你去买。”
       “好,你要说话算数!”皮皮半信半疑地答应了。
       “你们迎爷俩儿真是对冤家,刚才还恨得咬牙切齿,现在又好得……”说话间,“鹰头”又带着米什出现在面前。
       “鹰头”问:“小弟,你今天怎么旷工了?”
       皮皮突然想起昨天“鹰头”派给的活儿,男孩连忙抱歉说:“今天没能离开学校,我明天一定补上。”
       “行,明天别再忘了。”
       “放心吧,不会。”皮皮痛快地应道,在男孩眼里,“鹰头”是个好说话的家伙。
       “米什,这么半天还没捣鼓好?”“鹰头”转向身后的米什。
       “没呢,这玩意比我那个高级很多,功能还挺复杂的……”米什嘴里应着,继续低头摆弄着什么。皮皮看见,米什手里拿着一个式样并不陌生的“CD随身听”。
       “你既然有一个了,就把这个给皮皮吧!”“鹰头”十分大方地说。
       “不行!我要给也只能把我那个给他,这个不行!”米什嘟囔说,“这可是我拿一块肉换来的。”
       “我这儿还剩了块肘子肉,要不我用这个替我儿子跟你换?”卡曼大叔逗他说。
       “不行,不行,我是拿人肉换的。”米什夸张地晃了晃脑袋。
       “你真是个小气鬼,就连射精前都得数一下精子数……”“鹰头”笑道,“难怪你妈想让你学会计,原来是个会计天才。”
       皮皮盯着米什手里的“随身听”,还是没有想起来自已在哪儿见过。
       “这个机器他不舍得给你,回头跟他要另一个……喏,你先拿着这个!”“鹰头”说着将米什夹在胳肢窝里的两张音乐光盘抽出来,塞给皮皮,嘴里俨然是一副“帮主”的口吻,“你们既然跟了我,就应该有福同享……”
       皮皮好奇地接过光盘,刚扫了一眼封面,心里就骤然一紧:“鹰头”递给他的是两张原版的HAP,一张是斯诺普·多哥的最新唱片——《给塔付薪水,给达当老板》,另一张则是他最喜欢的“恐怖分子的凶兆”乐队!皮皮一眼辨出光盘盒上的一道裂纹,恰好将主唱的脑门劈成两半……
       “这些你们是从哪儿弄来的?”皮皮问。
       “搞到的……怎么了?你还挑剔啊?”米什说。
       “你骗人!你们是不是偷来的?”皮皮的眼睛开始冒火。
       “你把我们想成什么了?我们男人,才不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呢!”“鹰头”的语调流露出不悦,但并没有生气,“这是我们在市场上搞的。”
       “这小子越来越不知好歹,根本你就不该给他!”米什撇着嘴在一旁嘟囔。
       “我不信!这如果不是偷的,就是你们抢的!”皮皮的眼球瞪了出来,他终于认出:米什手里摆弄的随身听朋口个中国小子的!“是不是你们抢了那个中国人?说呀!你们做了什么缺德事?”
       听到男孩的质问,米什感到吃惊:“你,你怎么知道的?”
       “鹰头”装作若无其事地反问:“这种东西满大街都有,为什么非是他的?你以为中国人有钱,就什么都是他们的?”
       “你们骗不了我!这肯定是那个中国人的!我见过,我认识!”皮皮喊道。
       “好,就算是他的,又怎么样?”“鹰头”有些不耐烦了,“你不是说那小子是天使吗?怎么了?许你们跟他要饭,就不许我们要啦?”
       “你们说!你们怎么欺负他了?”皮皮觉得嗓子眼发紧。
       “谁欺负他啦?是他不知好歹!我们可是好好跟他要的,就跟你爸一样……”说着,“鹰头”用鼻子哼了一声,随后做出一副鄙夷的神态接着说,“那小崽子是属狗的,有话不说,扑上来就咬!”
       有“鹰头”撑腰,米什的口气也蛮横起来,他伸出一条胳膊将一条血印给皮皮看:“不信你看!他差点咬掉我一块肉……不过,这块肉换了他两颗牙。”
       “你们把他打成什么样了?”皮皮惊惧地瞪圆了眼睛。
       “他要真是天使,就长翅膀飞了。”米什恶狠狠地说,“可惜他不是,顶多是个小妖怪,只能被四个轮子拉走……”说着,他吹起口哨,模仿救护车的呜叫。
       “你们这些坏蛋!你们把他打伤了吗?天啊,可怜的孩子!”卡曼终于听明白了三个年轻人在争执什么,气得在一边捶胸顿足。
       “别担心,他只不过掉了两颗牙,几天就会长出来。”“鹰头”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再坏,也不会砍了你们的摇钱树啊!”
       米什附和说:“皮皮,我们要是坏蛋,你也有一份。昨天是你说的:他家肯定赚了许多黑钱,那小子天天放学都有奔驰、宝马来接,就差开飞机了……你忘了?所以,我们即使抢他,也是杀富济贫。”
       看着米什脸上的坏笑,皮皮气得血往上涌,脑袋就像一个就要引爆的炸弹,他咬着嘴唇凶狠地瞪着对方,如同一对你死我活的仇敌。
       “嘿,皮皮,你要吃人啊?”“鹰头”笑着摸了一下男孩的肩头,试图劝他消消火气。谁知道,就这一下触摸好像点燃导火索,皮皮猛地甩开“鹰头”的手掌,朝米什扑去。
       “鹰头”一把抓住皮皮的胳膊,米什惊慌之中飞起一拳,正好打在皮皮的鼻梁上。男孩“啊”的一声仰面栽倒,将身材结实的“鹰头”也拽了个趔趄,松开了手。
       卡曼见到儿子被打,也急了眼,抡着那只缺了手指的拳头朝米什冲去。男人刚才喝了酒,坐在凳上都会打晃,更不要说打架了,他刚一抬腿,就被脚下的酒瓶绊倒,整张脸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草地上。皮皮这一下也摔得不轻,后脑勺撞到石凳上,顿时眼冒金星。男孩下意识地捂了下脑袋,发现手掌被黏糊糊的血糊住了!虽然他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但被殷红的鲜血吓蒙了,男孩像鱼—样张了张嘴,突然号啕大哭……
       “鹰头”也被这场意外吓住了,愣了片刻,然后拉起米什掉头想走。皮皮的恐惧只持续了片刻,仇恨立即使他清醒过来。他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把抓过桌上的尖刀朝“鹰头”追去!这时,卡曼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去帮儿子。
       疯女人呆若木鸡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猛然惊醒,拎着酒瓶尾随而去,嘴里发疯地叫着:“迪彼,你这个畜生,你往哪儿跑?迪彼!迪彼!你给我回来!”
       五点三刻,城里的高峰期还未过去:购物的人摩肩接跬,下班的人行色匆匆;路口上,轿车、汽车、货车和黄色的有轨电车挤成一团……
       卧室里,皮洛什卡的屁股还没在沙发里坐稳,就听到一声刺耳的门铃。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呢?估计又跟那混蛋吵架了……妇人心里嘀咕着,拉开了房门:站在门口的不是皮皮,而是两名神情严肃的警察。
       “您是哈波里契克·皮洛什卡·卡曼夫人?”来人问。
       妇人愣了一下,将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在脑子里仔仔细细地重复了两遍,这才肯定对方找的正是自己。说实在的,自从妇人结婚之后,还从未有谁这样一本正经地称呼过她。“怎么?我儿子又惹了什么事?”妇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自问自答,“唉,这孩子,可真不让人省心!”
       “夫人,我们来不是因为您儿子,而是您丈夫。”警察的声调虽然很冷,但彬彬有礼。
       听说不是儿子,妇人放下了心,于是她用一种漠不关心的语气说:“对不起,那个要饭的跟我没关系。”
       
       “夫人,很遗憾!不管您愿不愿意接受,都不能改变您是‘受害人家属’的这一事实。”
       “受害人家属?”妇人不解地反问,“什么?他倒成了受害人?笑话!你们怎么能信他的话?是他把我们闹得鸡犬不宁,成天提心吊胆,我跟儿子才是受害者!”
       警察格外耐心地等妇人把话讲完,然后用毫无感情色彩的语调通知她:“夫人,不管您是否难过,我们都十分难过地通知您:您丈夫刚刚被杀……”
       “什么?被杀?”妇人被这个“杀”字吓蒙了。
       “是的。”对方点点头,“就在半个小时前,您丈夫被人连捅四刀,急救车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谁干的?”妇人本能地追问。 “目前还在调查中。”警察回答,“我们在现场逮捕了一个自称凶手的女人……”
       “女人?她是谁?”妇人立即警觉起来,“那混蛋在外面还有女人?”
       “现在还没查清,女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清楚,她是否真是凶手尚不能肯定。警方初步认定,女人是个精神分裂患者。她管你丈夫叫‘迪彼’,骂你丈夫不仅抛弃了她,抢走了她的孩子,还使她丢掉住房,沦为乞丐……而且,还有一个疑点:凶器的刀柄上粘有鲜血,而她手上一点也没有。”
       “那她一定洗了手?”妇人说。
       “这不可能,我们是在现场抓到她的。”
       “你是不是想说……”妇人的心脏突然提到了嗓子眼,她突然想到了儿子。
       “对,我们认为另有凶手。”来人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凶器照片给妇人看:一把被血染红了的尖刀。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妇人神经质地叨念着,血压几乎降到了零点。
       “夫人,很遗憾,这一切都是真的。”警察说着,又向她出示了两张嫌疑犯画像。
       “天哪,怎么会是他们?他们之间无怨无仇……”皮洛什卡虽然暗吃一惊,但是心里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血压也开始逐渐回升。妇人一眼认出了画像上的两个人:秃顶的那个是总在楼下晃悠的“鹰头”,另一个是二楼邻居的孩子米什。
       警察说:这两张画像是警方根据两位目击者的描述画出来的。另外,就在一个半小时前,附近街区刚刚发生过一起暴力抢劫案,受害人是一个十二岁的中国男孩,该案嫌疑犯的相貌特征与这两个家伙恰好一致……所以,警方初步判断:卡曼被杀,也是一起暴力抢劫杀人案。
       “抢劫?有哪个傻瓜会抢他?那混蛋只是一个要饭的!”妇人差点儿笑出来。虽然对方的推理很有逻辑,但这个结果让她觉得滑稽。
       警察又说:有一位目击者看到:当时在广场上斗殴的共有五个人。卡曼被害后,除了那个疯女人围着尸体又踢又骂外,另外三个家伙当即逃散。不过令人奇怪的是,其中一个十几岁、穿白色运动鞋的男孩没跑出几步,又掉头返回,并从受害人的衣袋里摸到些什么……
       “夫人,您儿子在家吗?”警察突然声调严肃地问。
       妇人紧张的神经终于绷断了!她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邢宇在父母的搀扶下从医院回家。
       男孩头上裹着纱布,一只眼睛用眼罩蒙着,一侧颧骨青紫,嘴肿得像一只包子。老邢和常慧愁容满面,惊魂未定。刚才在送儿子去医院的路上,夫妻俩就已经决定:立即搬家,为儿子转学!
       一家人刚刚进屋,立即被阳台对面的景象惊呆了:
       在街道对面的灰楼顶上,上百只鸽子在空中盘旋,密得遮天蔽日。它们像一架架微型轰炸机一样从楼顶起飞,然后突然掉头,朝着顶楼那扇黑洞洞的天窗疾速俯冲……接着是寂静无声的惨叫、断头断颈的“喀吧”声、折断翅膀的“扑扑”钝响。
       一群鸽子凶猛地俯冲,另一群鸽子腾空飞起;一群鸽子刚展开翅膀,另一群鸽子已经自杀性降落……这些渺小的生灵们就这样悲壮地前仆后继,但是,没有一只能够像往日一样地飞进顶楼,回到巢穴。
       邢宇定睛看去,这才发现:原来对面顶楼一向敞开的黑暗天窗,被一个锈成疙瘩了的铁栅栏堵住了!十几只鸽子正绝望地用尖嘴啄咬,用赤爪抠拽,用翅膀扑打,并被从空中降落的同伴撞翻,滚下房檐。铁栅栏上染着血迹,血污上粘满了绒毛,绒毛在残阳的照射下发抖,就像一簇簇粉红色的芙蓉花……
       在灰楼倾斜的房顶上,在被铁栅栏堵住的天窗旁,邢宇还看到一团辨不出形状的东西:好像一个被人抽去骨架、瘫在那里的怪物,好像一堆吸满油污、在风中颤抖的棉纱。
       楼顶上,皮皮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忍受着鸽群的攻击。
       男孩浑身瑟缩,趴在滚烫的房瓦上,紧闭着眼睛,咬破了嘴唇。他的手被啄烂,衣服被撕破,脸上粘了鸽子的粪便和血污。他肩上的刀口剧痛,痛得剖腹挖心,但是,正是这种难以忍受的疼痛,逐渐溶解了他体内的恐惧。无数只锐利的鸟嘴在他身上疯狂地啄咬,但是,正是这种无法抵御的啄咬,逐渐蚕食掉他刻人肌肤的不幸与自卑。
       温暖的夕阳照在男孩的脊背,浸透皮肤,渗入汗孔,缓缓地在体腔内弥漫,像洪水一样在脏腑内涌流。皮皮一动不动地趴着,四肢偶然抽搐,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浮在羊水中的巨人,正在一个野兽的子宫里积聚着能量,勇敢地成长。他听见鸽群的哀鸣,听见街巷的喧嚣,听见地核的颤抖,听到空中的风声;他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皮皮,皮皮……”可是,那声音好轻好弱,离着他好远好远。
       十三岁了,对这个从一出生就不再天真了的孩子来说,是一串漫长的、充满不幸与卑贱、困惑与愤怒的日子,此时的皮皮,感觉自己是个活过一千三百岁的老人。也许自己无法改变什么,但是可以解决什么。
       解决:对一个无望无助的渺小生灵来说,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字眼。
       皮皮试着抽了下腿,觉得下肢还有感觉;随后他又挪了挪身子,虽然很疼,但还可以忍受;于是,男孩缓缓抬起了头,扬起了脸,像一个刚刚将头探出子宫的胎儿。血色黄昏,阳光并不刺眼,皮皮咬着牙,缓缓弓起脊背,吃力地喘了几口,然后一手捂着伤口,用另一条胳膊支撑着,慢慢站了起来。
       此时,邢宇正跟父母一起伏在自家的阳台上,眯着剩下的那只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房顶那个奇怪蠕动的怪物,当男孩辨出皮皮带血的面孔时,突然惊叫失声!
       皮皮摇晃着站了起来!在高高的楼顶,在蓝蓝的天上,在四散惊飞的鸽群中,犹如正在升天的救世主,犹如站在阿尔卑斯山顶的英雄!
       皮皮茫然地仰起头,目光越过错落的屋顶,越过汤汤的河水,朝多瑙河对岸望去:远处,黄昏中,布达连绵起伏的山丘好似一座座突然喷发的火山,赤色的峰峦与红彤彤的晚霞烧成一片,浓密的云絮犹如一团团翻滚的灰烟……“皮皮,皮皮!”盖列尔特山头的自由女神,正高举着一片橄榄叶向皮皮召唤。
       站在楼顶,皮皮觉得自己是一个从宇宙俯瞰地球的宇航员,他感觉自己的内脏开始融化,温热的血腥透过汗孔朝外蒸发;他觉得这个他一向嫉恨的世界正在瓦解,而他自己,则是末日之后的唯一幸存者……脚下的人流、车流正随着岩浆流向地狱,背后的红云正托着自己涌向天堂。
       一群群腾空而起、疾速俯冲的鸽子编织成一张灰色的罗网,皮皮试图挣破它,撕破它,咬破它!男孩缓缓扬起了手臂,他的身上不仅粘了血、溅了血,还淌着血,夕阳下,仿佛一只烈焰焚身、展翅欲飞的火凤凰……
       就在皮皮纵身跳下之前,摸了摸揣在裤兜里的那两张钞票。
       “皮皮,别……”邢宇的喊声刚发出喉咙,一切都已经晚了。皮皮留给他的最后记忆,是一个他永远不可能忘记、也不可能理解的古怪微笑。
       街上大乱。警车,救护车,消防车呼啸着朝这里疾驰,城市里每个人都想奔逃,但迈不开脚步;每个人都在惊叫,却发不出声音。
       这是一条流动的冰河,一片封冻的林火。
       夜幕降临。鸽群在片刻的喘息之后,又在一个并不存在的指令下成群飞起,向那个永远不可能攻破、却永远藏了希望的铁窗发起又一轮自杀性的攻击。 皮皮的魂灵升到空中,低下头,朝在地上奔走的人们投下一抹古怪的微笑:
       你们朝出夜返的窗口,怎么变成了坟墓?
       铁窗后黑暗的洞穴,曾是你们栖身的世界?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