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俺在驿馆的西墙上,恭敬地挂上了关公夜读《
春秋》的绣像。俺是一个走四方的男人,走到哪儿,俺都是带着关公,还有一部《
春秋》。夜晚总是安静的,铁器时代的夜晚,安静得肠子都要长出了小虫子,安静得屋檐的水滴都被悬空拉住了。可夜晚还是静得就像一潭水。月亮掉在了水里,水里的月亮,就是诗人们的水中月。水中月,镜中花,你说,诗人们怎么偏偏就想到了镜中花!俺是什么都不想,俺只是竖起了耳朵在倾听,这太过安静的夜晚,是不是有他娘的什么事情要发生?
当然,俺倾听的姿态就是读《
春秋》。俺总是坐在关公的绣像下,坐在一把舒服的交椅上,也像模像样地读着《
春秋》呢。烛影摇红,一根长长的红蜡烛,就这样照亮了两部香艳艳的《
春秋》了,一部是关公的《
春秋》,另一部是俺的《
春秋》。那是多少年前了,俺踏雪去夫子庙送木炭,墙上就挂着关公夜读《
春秋》的绣像呢。俺请教庙里的老塾师,《
春秋》到底是个什么啊?老塾师拈着鼠须笑一笑,他说,你把耳朵凑过来,让你听得仔细了。俺就把耳朵凑过去,他娘的老塾师,他竟然小娘们似的扑哧一声笑,他说,《
春秋》就是春秋啊,春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俺可以拧断他的脖子的,可俺只是把手拧出了一把汗。乡下人说,胳臂拧不过大腿,况且塾师不是大腿呢。塾师能够解读《
春秋》,还知道人有五大敬畏,天地君亲师。最后一个,就是他娘的塾师自己啊。他说,金星北移,老皇帝要西行了。北斗偏南,新皇帝要出来了。我们哪一个敢不信?他就是把流水簿子一样的《
春秋》、《
论语》往你眼前乱晃,你能认出一个“不”字吗?你不能。不能就像俺一样,闭了自己的鸟嘴吧。
村头老槐树下来过——位流浪卖艺的军汉,自称做过京城里御林军的健儿。他的腿脚的确矫健有力,可以—脚踢—脚深埋两尺的木桩。他打躬作揖,却又得意洋洋,说父老乡亲,多抬举抬举我这条吃饭的腿。乡下人没有钱,都纷纷把玉米棒子、窝窝头抛过去,一时间真是抛洒如雨,他居然都用脚一一接了了,垒成了—座小山。俺那时刚结束了横着揩鼻涕的岁数,端着一土巴碗的烫稀饭就挤了进去,要和他比试比试。军汉哈哈一笑,说,胳臂拧不过大腿。我单腿站立,你尽管使出两只胳臂,我要是动上—动,今天就算输了。
俺也是一笑,俺说,—只已经够了。俺就一扬胳臂,连碗带稀饭全砸在了他的腿上。
前御林军的健儿一声尖叫,滚他娘的,他真的就这么栽了。当然,他不仅栽了,而凡是废了。他抱着他的废腿,哭哭啼啼重上了黄尘滚滚的官道。天下大乱,到处都在打仗,满世界都是缺胳膊少腿的人,多他一个,少他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
村里的婆婆大娘指责我心肠也忒歹毒,说好用胳臂,怎么用稀饭?我没有吭声,倒是塾师拈了鼠须说,两虎相斗,还讲什么妇人之仁!
塾师的话,俺听得半懂不懂。那时候的俺,还不是今天的俺。
二
今天睡在驿馆里的俺,是被几声黄莺的啼叫吵醒的。在诗人看来,黄莺是—种抒情而伤感的小鸟,所以才会借了州人之口,娇嗔地唱出:“打起黄莺儿,奠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是的,因为这些诗人,黄莺总是让人们联想起娘们儿的棚思、怨怼,想起边塞的遥远、苦寒,当然,还会让人们想起诗人门己捻须吟哦的步态。噢,那该是山月光与竹帘、箫管与海棠装饰起来的浪漫吧。不过,俺真的是不喜欢。俺是走四方的男人,更是一名帝国的将军,官拜殿前都点检,正准缶统帅人军到北郎边境作战。现在,俺们驻扎在一个注定要扬名春秋的地方,等待着给养。早晨的阳光在驿馆的纸窗上移动,就像时间在逆向地流逝。
俺只有33岁,比周瑜火烧赤壁时还要年轻呢,而事实上,俺已经从戎15年了。俺比谁都清楚,一场战争会让许多头颅滚落到灰尘里,这使诗人缠绵的声音显得多么的空洞啊。
战争自俺出生的那—年就开始了,至今还没有平息。缘由是前朝一统天下的那个皇帝没了,也就是说,他们家的江山崩溃了,肥鹿从皇帝的龙椅下蹿出来,四方的豪杰、流氓、引车卖浆者流,都提了刀、棍子、铲子去追,要咬到—块肉。此所谓群雄逐鹿,仗就打起来了。
俺本是涿州人,出生于洛阳,成长于关西。古人说,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俺18岁的时候,已经长成了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18岁那年的秋天,俺就在渭河边上投了军。
秋天通常是金黄色的,就连渭河的水都黄得跟一块块铜似的。关西大地上麦子熟了,玉米熟丁,草黄马肥,争夺天下的人们正好厮杀。那一天,俺自然是伏在麦田里替财主收麦:产。俺从太阳出来一直干到太阳下去,太阳几乎要和大地一样的齐平了,大地上的一切东西忽然就变得格外的明亮,一棵树和一棵草都有了长长的尾巴。在水渠边溜达的骡子,看起来竟跟骆驼—样的庞大。没有风,到处都很安静。安静得就像有什么东西要隆重登场。
先是麦穗窸窸窣窣地响起来了,接着就是擂鼓般的声音咚咚地敲。俺的脚心都能感觉到大地在微微颤抖。俺保持着躬腰挥镰的动作,看见远方有烟尘不断地升起来,太阳立刻就像长满了花白的胡须。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俺刚好来得及直起身子,一支沸腾的马队已经冲到了俺的跟前。为了避尘,骑士们的头盔都压得很低,还用帕子裹住了大半张脸。他们的马脖子下串着敌人的耳朵,马尾巴上栓着敌人的脑袋。马队在俺的右侧突然荡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哗啦啦冲向了渭河滩。从河滩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隔着帕子传过来,像风穿过密实实的雾,灌人俺的心小。“皇帝。”俺咕哝着,腿软了一软,就跪在了庄稼茬子上。村子里三天两头就要过队伍,有得胜之师,有败军之将,还有亦军亦匪的乌合之众。但这是第一次,俺发现圣明的皇帝来到了俺的身边。俺早就有当兵吃粮的愿望,即便是刀尖上讨生活,也比替财主种他娘的一辈子庄稼强。但是,夫子庙里的塾师告诉俺,如今乱臣贼子遍地都是,倘若自投虎口,那真是生不如死。良鸟择木而栖,英雄择主而事,你小子虽非良鸟也非英雄,但饭是吃得的,力气是有的,这杀人放火的年头,多半能混出个人模狗样来。既然你等得了十八年,也就等得了十八天,千万不可慌不择路,贫不择妻啊。
塾师的话是有道理的。有一回喝了酒,俺两拳打死过一头发情的母猪。村里的混混尊俺是“大爷”,妇人叫俺是“大哥”,吝啬的财主也要任俺顿顿吃饱饭。财主心疼俺,就像心疼一头犁田运柴的骡子,他舍不得俺走。他说,皇帝都守不住金銮殿,你还想往哪儿走?
可是,现在就跟从天而降似的,皇帝来到了俺的面前,他就立在那一派沙尘里,接受着军队的拥戴。俺跳上骡子就朝河滩奔去。奔出半箭之地,俺忽然想起什么,拨转骡头,先去了一趟武帝庙。在匪来梳我、兵来篦我的战争时期,武帝庙是村里保存得最好的建筑,香火兴旺,来磕头的兵、匪络绎不绝。俺骑着骡子径直走到了关羽的塑像前,一把抓起了插在他身边的青龙刀。既然要投军打仗,就得先找到一件称手的家伙。
当俺提刀赶回河滩的时候,军队已经不见了。河滩上留着杂乱的蹄印和马粪。俺在渭河滩上发了半天蒙,皇帝怎么会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了呢?、
俺想不明白,只知道这田俺是他娘的不种了。俺就骑着骡子,满世界找皇帝去了。俺向东而行,走过了被焚毁的村庄、坍塌的城池,举目望去,到处是荒芜的田原,野狗和饥民都在仓皇中漂泊。有一天晚上,俺在星光下穿越荒凉的函谷关时,草丛中突然伸出几根竹竿猛击俺的骡腿,俺栽了下来,被一伙人揪上了山。山寨的火把把夜色照得更加黑暗,在黑暗中有几百个人在呼吸。当中一把虎皮交椅上,坐着一个凶神恶煞的虬髯大汉,但他却用和蔼的嗓音询问俺:
“这兵荒马乱的,独行的朋友,你在寻找什么呢?”
俺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皇帝!”
虬髯大汉拍着扶手大笑,他说:“朕就是皇帝。”
三
俺成了皇帝的一个亲兵。他颁布命令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在山寨的小道上巡行的时候,俺都提着青龙刀跟在他的身后。他身上的黄袍和俺手里的大刀,成了他身份最重要的证明。有一天午餐,皇帝忽然指着一个头目,指责他下山抢回一百两银子,却私藏了三十两。头目正待分辩,皇帝一拍桌子,喝声“砍了!”俺跨出去,一刀斜劈,把他的头连脖子带半个肩膀都砍了下来,他喉管那儿还堵着刚咽下的菜团子呢。皇帝把那三十两银子都赐给了俺。
这个皇帝,不是俺当初要找的那个皇帝。但俺明白了一个道理,从一统天下的皇帝没了之后,天下就有了很多的皇帝。俺为皇帝们中的一个皇帝服务,他赐给俺衣食、银子和“忠勇小将”的称号,还以一匹乌驳马替换了俺的骡子。他风调雨顺,俺丰衣足食,君臣都以为这就是世界上最快活的生活了。然而,事情突然发生了转折,皇帝和另一个头目因为女人而埋下了仇恨。女人是头目抢上山的,他要她作老婆,皇帝则夺了她来作贵妃。在皇帝、贵妃云雨酣畅、游龙戏凤的时候,俺执刀守卫在门口。但是,反叛却在黑夜里发生了。火焰突然包围了用茅草搭建的宫殿;燃烧的飞箭、滚木和石头,雨点般地落进了皇帝的寝宫。俺几次要冲进去营救皇帝,但火焰的气浪都把俺赶了回来。俺心焦如焚,连头发和眉毛都烧焦了,还是一筹莫展。皇帝和贵妃最后被烧成了木炭,就像两根纠缠在一起的青蛇。
随着宫殿的被毁,山寨也被烧个精光,反叛者自己也没有捞到任何好处。这里已经呆不下去,大伙就猢狲般地散去了。俺垂头丧气,检讨自己是否应该在关键时候为皇帝殉职?也许,当时俺应该冒险进入寝宫吧,即便是死了,也是死得光荣的吧。现在皇帝没了,俺何去何从,实在是百般踌躇。
就在此刻,俺忽然发现身后已经聚集了百八十人,他们也是无计町施,要推俺做主,带着大家去闯世界。一时间,俺豪气陡生,挥一挥刀,说,走吧。
他们问,小将军,我们上哪儿呢?
俺说,找皇帝。
再东去七八天,就是中原的腹心了。在靠近汴水的附近,俺们义找到了一位新的皇帝。这位皇帝拥有的不是—座山,而是一座城池,以及三千多个士兵。他本人是的朝的一名秀才,因为名字犯了前朝太祖皇帝的讳,所以科场连连蹭蹬,悲愤之下,索性揭竿而起,自己做了皇帝。但他的面相看起来仍像是秀才,而不是皇帝。当然,迄今为止,俺也只见过两位皇帝。说他不像皇帝,是说他不像从前那位山上的皇帝。他极其的苍白和瘦削,寡言寡浯,沉思的时候便长久地抚摸着一小撮山羊胡须,就像诗,人在苦苦琢磨着是应该推门还是敲门。他的眼仁是淡灰色的,里边转动着永远的迷惑和不安。因为俺是率众投奔,皇帝就割俺做了“义威偏将”,统领御林军的左后翼,其实也就是随俺而来的那些旧部。而所谓左后翼,即指在左翼和后翼之外的一支多余的部队。
战争三天两头都在爆发,不是我们出击敌人,就是敌人前来攻打我们。有一回,丞相献计,在城内布下埋伏,让义威偏将率众诈降,开城揖敌,然后瓮中捉鞍,围而歼之。皇帝说了声“准奏”,就从长长的袖子里抖出手来,在笔筒中抽了一根筷子,扔在俺的面前。
丞相是朝廷的国舅爷,随皇帝起事前做过赌馆的账房,而俺脚跟前的筷子就是皇帝的令箭,这两样东西的使用,说明皇帝对人力和经费是如何的节俭。俺无可选择,当然依计而行。在某一个有风的下午,俺放下吊桥,骑马提刀立在桥头等待敌人的到来。此前,俺已经捎信过去,称丞相率主力南征,城中空虚,俺愿如此如此,只希望事成之后能够沦功行赏云云。在寒冷的风中,敌人如约而来。风吹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吹得护城河的水哗啦啦地响,吹得—团团黑云都往我们这边飘。俺慢慢看清了,那些已经飘到跟前的黑云其实就是敌人的军阵。他们数量之多,远远超过了我们的估计,即便我们以倾城之力对抗,也无异于螳臂当车。后来俺才知道,在“敌人”这个辽阔而模糊的旗帜下,北方最有实力的几个皇帝结成了同盟,立暂协同作战,荡平天的敌人之后,再以捻阄的方式轮坐江山。
俺退回城内,大叫“关门!”但是敌人剑矢如雨,已经将吊桥的拉绳射断了。俺来不及多想,拨转马头,直奔皇宫。城内关门闭户,伏兵大气不出,到处弥漫着死寂的气息,只听得到俺的马蹄敲打石板的“得儿、得儿”声。皇宫是从前的县衙,虽经扩建,再大也是有限的。守门的黄巾力士见俺提了刀气喘吁吁地冲来,待要喝止,俺双腿一夹马肚,已经跃了进去,,片刻之间,俺转遍了皇宫,在御花园找到了正在静候佳音的皇帝和丞相。俺用凄切的声音喊道,大势不好,敌人即刻就要破城,陛下,让俺护驾逃命吧!
丞相大怒,走过来一把揪住俺的领口,骂道:功败垂成,都是你这贼胆大的扰乱军心。来人!
立刻就有四五个黄巾力士向俺扑来,俺大喝—声,挣开丞相,—刀将他劈成两段,同时将皇帝抓来横在了马背上。趁着黄巾力士发愣,俺奔到了宫外。俺一边策马奔驰,—边以皇帝的名义召唤伏兵们赶紧随俺而去。当我们刚刚跑出南门,敌军的马队已经攻人了北门,并穿越通衢大街穷追而来
四
当俺第一次决心投奔皇帝的时候,俺以为皇帝就是一个旋转的磁盘,把我们像铁钉、铁屑、沙砾似的吸附在自己的身上。离磁盘越近吸得越紧,小东西就借着这磁力而变得安全和强大起来。后来,俺觉得皇帝是—棵巨大的树,倘若雨露滋润,它就枝繁叶,百鸟来朝。鸟是离不开树的,树却仅仅是拿鸟米搔痒罢了。而在伺候了三个皇帝之后,俺方明白皇帝更像是一只睡着的虎,睡着的时候他看起来是一只猫,他打喷嚏的时候你才知道他真的还是一只虎。现在,俺已经是帝国军队的大总管,就如同熟悉黄莺的叫声一样熟悉皇帝的声音,可俺反而无法向你描述对皇帝的感受了。皇帝也许是复杂、微妙、不可知的近义词吧,大概皇帝最像的,还是皇帝自己吧。
在那个有风的下午,俺砍死丞相,把皇帝横在马背上夺命出逃。在涉过两条河流之后,夜幕从身后覆盖过来,雨幕从天上垂落下来,我们终于听不到了追兵的呐喊。我们慢下步子,钻人路边一座破败的庙宇,暂时避雨和歇脚。俺把皇帝放下马背,他徐徐吁出一口长气来,蜷曲的身子就渐渐地伸直了。检点跟来的人马,只有二三百人了。但令俺有点惊讶的是,御林军前、后、左、右加左后五翼的统领居然一个不少。皇帝降旨:开饭。
皇帝赐给我们五位统领与他同桌进餐的荣誉。餐桌其实就是佛像前的供桌,而食物则是供桌上的干馒头和发了皱的苹果。士兵们在院里杀了两匹累得口吐白沫的战马,烤马肉的焦臭味随风飘进来,简直让人作呕。但皇帝做得就跟什么都没有嗅到似的,专心致志地对付着半块苹果。他细细地嚼着,被嚼碎的苹果面粉似的从嘴角落下来。我们五个统领则毫无胃口,愣愣地望着他。最后,他的手里只剩下了半个苹果核,他沉吟一会,把它抛在了俺的面前。皇帝嘴里忽然发出严厉的声音,这种严厉同他的瘦削与倦怠是极不相称的。他说:
你临阵脱逃,擅闯大内,滥杀重臣,劫持寡人。拿下!
五个人同时犯傻,好在俺最先清醒,猛地退后一步,把刀操在手里。俺说:陛下!陛下说的句句话,都莫不是臣的功劳。今日没有臣,哪还有陛下?
将军们已经拔出剑来,烤马肉的士兵也拿了兵器,围在俺的后边,皇帝抚摸着山羊胡子,摇摇头,他说,你戾气太重。留了你,寡人睡不着觉。推出去……
出“斩了”,闪电般地踏前一步,把刀搭在了他的肩上。
皇帝用迷惑的眼睛看着俺,似乎还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好一阵,他的鼻孔中呼出听天由命的叹息。
俺滴下泪来,俺说,臣虽是个粗人,却不敢伤陛下龙体的一根毫毛。村里的塾师教导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村里的财主教导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话,臣都是听得进去的。但今日之事,臣只想活个明明白白,决不甘死得糊里糊涂。天下皇帝不少,陛下不容臣,还有容得下臣的陛下。到时候,君还是君,臣还是臣。
俺再次把皇帝抱来横在马背上,在雨地里跑出两三里,我把他放下来,道声“得罪”,就向着黑夜深处疾驰而去了。
夜正黑而雨正大,俺一人一骑,其实也不知道应该去到哪里。雨水和汗水双重地浸泡着身体,一直走得人困马乏,俺就在马背上晕死了过去。
俺是在一顶温暖的大帐中苏醒过来的,俺的身下垫着虎皮,旁边一炉火炭正烧得通红。一个男人坐在床边,关切地注视着俺。看见俺醒来,他皱紧的眉头舒展了一点点。他的身后,立着七八个黑斗笠、黑斗篷的军人,手按刀把,刀把上坠着黑色的穗带。他摸了摸俺的前额,也不回头,就说,端汤来。军人们一齐躬了腰,唱了声:喏!
那人接了汤,就一勺一勺地舀给俺喝。是肥羊肚子加了人参熬的高汤,雪白的汤面上还撒了殷红的枸杞。俺喝着,连骨头都觉得发烫,冒出一层油腻腻的汗珠来,就觉得身上又有了气力。那人说,你睡了三天了。俺说,这是在哪里呢?军人齐道:是在陛下的龙床上。
俺吃了一惊,挣扎着就要起来。那人自然就是皇帝了。皇帝把我按住,说,龙床算得什么。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等到河清海偃,朕与将军共享天下。皇帝是个严肃的人,方额方脸,诚实而有威仪。俺红了眼睛,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说出“愿为万岁肝脑涂地”。
俺为新皇帝做成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杀了俺从前的的皇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俺没有别的选择。皇帝拨给俺—千精骑兵,七天之后,俺的铁蹄捣毁了旧工人刚刚重建的三十六座营帐。当俺拧着他干涩的白发,割下他的头时,他嚅出了半句遗言:“是时候了……”这是他娘的什么意思呢?俺搞不明白,但懵懂晓得里边藏着些名堂。
经过俺率军三年的南征北战,皇帝击溃了强大的北方联盟,扫平了儿十个村各自为战的小诸侯,他的版图囊括了黄河与淮河之间广阔的土地。皇帝封俺为“仁德侯”,拜“华英将军”,并赐给俺一匹纯色的:枣红马。俺蓄起了长长的胡须,穿着红色的战袍,并请了当地一位塾师为俺诵读《春秋左氏传》。当俺的马脖子下又一次挂了叛乱者的头颅凯旋时,皇帝率文武百官和满城百姓都出郭相迎。俺提着青龙刀,抚着美髯微笑,想起那个“箪食壶浆、以慰王师”的说法,真是说不出的欢喜。
当晚皇帝赐宴,面色却分外肃穆。皇帝说,有百姓说将军是关公再世。关公何人,义薄云天的英雄,虽然提辖三军,战功赫赫,却能谨守为臣之礼。将军前程广大,切记切记。
俺是个宜人,听了不住点头。第二天君臣们同赴北苑狩猎,皇帝要俺和他揽缰并:行。镶了黄金的牛角号呜呜地吹着,—只幼鹿忽然从灌木后抬起头来,它离我们是如此之近,以至能看到它的眼睛那么湿润、忧伤。俺尚在犹豫,皇帝说,来吧!我们同时射出了箭矢。一箭射中小鹿的面门,—箭插在小鹿的脖子上,它“吱呀”—声倒了下去。群臣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振聋发聩,俺不及多想,就像每—次得胜归来,连连抱拳拱手,以示不敢当。事后想起,这种不敢当,也可以看作是坦然的接受吧?皇帝悄然带马避开,剩下俺一个人站在那儿接受献礼。
返回途中,有人们悄塞给俺—张纸条,写着:“声高压主,大祸不远。”俺浑身一悚,背心渗出冷汗来。偷偷瞟—眼皇帝身后那七八个黑衣人,个个都拔剑在于,怒容满面地瞅着俺。再看皇帝,皇帝只留给俺一个严厉的背影。俺再鲁莽,也算伺候过三个皇帝,伴君如同伴虎,顿时心里就一片雪亮了。俺忽然拉满了弓,朝着路边的森林“嗖”地一箭射出去,喝道:休要跑了那只虎!说时迟,那时快,众人还在发蒙,俺已经纵马驰入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五
驿馆的早晨总是清新怡人的,在枕上就能嗅到干净而芬芳的空气。驿路漫长,而黄莺的声音处处都是陌生的,这对于一个辗转征战的军人,就有了一点惊喜、一点憧憬,还有—点隐约的不安。李白把床前的月华,误以为是故乡的白霜。他那张床,一定就是驿馆中的客床吧?诗人躺在驿馆的床上,就会想着羁旅,想着人生的失恋、失意,泪就落下来,床就成了漂泊的船。噢,诗人和军人,该是多么不同的两种人呢。其实,俺还是要读一点诗的。在《春秋左氏传》之后,俺还读过几首“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俺实在说不出诗歌的好处,但诗歌让俺的心情变得很安静,也变得很舒展。俺读诗,是受了皇帝的影响。皇帝爱诗,读得最多的是“噫吁兮、危呼高哉……”俺就是从皇帝的口中,知道了李白的名字。为了标榜自己的高古,俺就挑了比李白早—千年的《
诗经》。
俺知道,皇帝是不会以此为忤的。他是俺伺候的第七位皇帝,他的胸怀,正如他身体的魁梧、昂藏,是宽阔的,有包容的。每一次战争,他几乎都是御驾亲征,以俺为先锋,自己坐镇中军,运筹帷幄,处变不乱。在最近的五年里,俺随皇帝统-了中原,收复了河套,扪通了通往玉门关的大道。他的理想,是渡过长江,一直把旗帜插上南海的琼崖,恢复汉唐的雄风。但他没有做成这件事情,因为,他在一个月前驾崩了。也就是说,劳累和焦虑压垮了他,他死了。他是俺见过的最伟大的君王,有尧舜的贤德,孔盂的仁义,在弥留之际,他封俺为殿前都点检,统帅整个皇家的军队。皇帝对我说,太子还小,他若成器,你就好好辅佐他;他若不成器,你就废了他,自己做皇帝吧。俺听了,浑身哆嗦,跪在地上把地砖都磕破了。俺立下毒督,要作幼主的股肱,完成统一国家的大业。皇帝似乎没有听见,咬紧了牙床,说:“谁给了朕后脑勺一下?!”就闭了气。
小皇帝不到6岁,登基大典的时候锣鼓喧天,吓得他在龙床上撒了一泡热尿。但他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在老师的指导下,他亲手书写了一张条幅赐给了俺,上面写着杜甫的诗:“两朝开济老臣心”。俺不知道杜甫是谁,小皇帝就说,杜甫是李白的朋友,李白是先帝的圣人。俺就说,臣都懂了。
小皇帝还赐给俺佩剑人宫的特权,俺接受了,但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一个月里,俺操练军队,疏浚河道,还在京畿推广蚕桑养殖。案桌上的青灯可以作证,俺对先帝的托孤,是多么的鞠躬尽瘁。三天前从北边传来警报,高原上的敌国已经集结了十余万兵马,正沿边境一线蠢动。现在恰值青黄不接的春天,敌人轻则南下抢粮,重则攻城掠地。俺听了,也不多说,奏过小皇帝,翌日就挥师北上了。临行前,俺曾想让幕僚仿照诸葛亮写一篇《出师表》,但想一想,又罢了。俺对皇帝的心迹,又岂止是用笔墨可以表达的?
这是先帝驾崩后,俺第一次远征。还是枣红马,还是青龙刀,只是33岁的俺,美髯中已夹杂了风霜之色。大军徐行,只听到脚步声像落叶在风中移动。暮色来临,我们抵达了一座拱桥,桥的中央立着一个凉亭,它们看起来就如同箭在弦上。按兵部的约定,大批的粮草将从水路运来,在此汇聚。 俺传令:歇了吧。
六
春天是富人的季节,高枕无忧的家伙在被窝里眠香暖玉,而穷人在剥树皮果腹,军人正准备着马革裹尸。墨子讲“兼爱”,可爱的方式真他娘的不一样啊。在黄莺的啼叫中,俺起了床,从墙上摘了弓箭,独自出了驿馆。射杀几只黄莺,也许能解除大军待命的沉闷吧。
驿馆的外边就是河流,春汛未到,滩阔水浅,东望是拱桥,西去则是渡口,黄莺的叫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清晨的阳光映着水草,薄雾朦胧,有些冷飕飕的感觉。到了渡口,俺却没有寻到黄莺,就连一棵树也没有见到。黄莺的叫声是从船家的嘴里发出来的。他穿着蓑衣,斗笠压得很低,这使俺看不清他的容貌和年龄,也看不清他隐藏在阴影下的眼睛。
’
他对俺说,大将军,我等你很久了。
俺本该一惊,但竟然没有。俺说,请把俺渡过去吧。
去哪里呢?
一个安静的地方。
长篙一撑,船就到了河心。船家说,大将军看起来很疲倦。
俺吁出一口气,说,是多了一把年纪了。
船家摇摇头,说,是多了一副行囊。浊浪滔滔,将军不把多余的行囊扔了,恐怕是渡不过去了。
薄雾正在散去,流水清澈得能看见游鱼。俺的军帐排列在几十里长的河岸上,大纛在春阳下静静飘扬。俺说,你说什么昏话呢?
船家的眼睛在斗笠下闪闪发光。大将军,半夜醒来,你最担心的事情是什么?
俺沉默不语。这一点,不能告诉他。
他又说,在乱世中做—个英雄,大将军知道什么东西是最忌讳的吗?
俺沉思了一会,说,俺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东西了。
他说,那你就把这多余的行囊抛弃了吧。舟小易掉头,船轻好破浪,所谓前程万里,就是对大将军这样的人说的啊。
俺不能。俺有俺的原则。
船家把长篙横在胸前,篙上的水珠就像女人的泪珠一样莹莹发亮。他先前发出黄莺啼叫的嘴里,现在发出了沙哑的笑声。他说,身当乱世,那么多英雄、忠臣死去,都是因为他们抛弃了原则吗?
俺望着东边的拱桥,说,桥即便小,毕竟是桥。乱世虽然是乱世,但原则还是原则。
沙哑的笑变为了嗤嗤的冷笑。船家说,大将军不是书生,却比书生还要呆气。你恪守的原则,不过是别人给你画出来的烧饼。你的嘴不变,烧饼却在变,画饼的人伸一根指头,就可以敲掉你的牙齿。——大将军就没有想过,自己去成为那个原则?!
俺的脑子轰然一响,脚心都出了汗。应该一箭射穿他的咽喉,可是俺没有。俺觉得很累,太阳变烫了,晒得人一身发懒,脚心的汗却冷入骨髓。俺的脚告诉俺,它们已经跑了多远的路。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概已经进入历史了吧。俺晚年微服登过汴河边的茶楼,惊讶地发现,说书人竟把它编成丁段子,通过天下人的嘴巴在流传呢。真是匪夷所思啊。
那天晚上,俺大宴将土。俺喝了很多碗酒,就在硕大的官椅上睡着了。后来,俺又被乱哄哄的声音闹醒了,在迷糊中,看见将士们都齐刷刷地跪在俺脚下,为首的人就是那个船家。船家脱了蓑衣,戴了高冠,就像年画上的屈原。他捧了—件黄袍膝行过来,披在俺的身上。俺咕哝了一句,做什么呢?回应俺的是山摇地动的喊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俺再想说句什么,这次却连一点咕哝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了。俺的确是疲乏了,而且是不胜酒力啊。
从那个晚上起,俺从—个大将军成为了一个皇帝。那个船家则做了俺的开国丞相。俺逐渐丢掉了关西的口音,学会了用京城的官话念出—个不怒自威的单字:朕。
朕曾经在劳军时张弓搭箭,射翻了插在辕门的—卜二支画戟,以此立誓,要与麾下的将军同享富贵。作为交换的条件,朕要求他们放弃了兵权。丞相告诉朕,原则不是无限的,而要达到收入和支出的平衡,都是以条件作为前提的。丞相的话很有道理,但只说对了一半。对那些抗拒朕的个别将军,朕派太监送去了用锦缎包裹的食品盒。当他们怀着期待打开盒子时,就发现里边什么也没有。唯一有用的东西就是锦缎。他们分别用锦缎自缢了。皇帝的最后意志是不讲条件的。
朕活着,以猫的警觉、温柔,虎的威猛、孤独,统驭着帝国的每,—个人和每—棵树。丞相是唆使朕背叛誓言的人,他的存在提醒朕,背叛随时都可能发生。朕不仅学会了京城的宵活,而且善于在关键时刻发布模棱两可的圣旨,让官僚和书生们去揣摩或发挥其中的微言大义吧。噢,朕又活了许多年,可总觉得自己还只有33岁呢。
七
倘若有人间:上述故事是否真实?朕概不回答。朕只想说,朕所写下的不是诗歌,不是小说,亦非历史,而仅仅是一份皇族遗嘱。如果不巧被外人读到了,那纯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