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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我的文学自传
作者:何大草

《十月》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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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主席不会想到,他于1973年发动的批林批孔运动,粉碎了我做一个画家的梦想,最终把我变成了一个作家。那年我11岁,无限崇拜上学路上见到的把画架支在街头,反复画着一个老人或者一棵树的画家。我羡慕他们可以带着这门手艺走很远的路,过随随便便的生活。就在这一年,我就读的成都市向北京小学成立了若干课外兴趣小组,我不假思索地报名参加绘画组,却被调到了故事组。我多次缠着主管老师哀求,但都无济于事。他们坚持认为我有讲故事的才能,依据是常有同’学围着我听我吹龙门阵。我找不出理由反驳,只能自认倒霉。如今想起来,这事情的滑稽,就像我们的校名,只要一跨入这所只有半个篮球场的小学,就规定了我们必须去向往一座陌生的城市。我眼巴巴看着别人夹着画板在绘画室出入,除了沮丧,就是硬着头皮去对付我的故事了。
        但我惊喜地发现,那些批林批孔、评法批儒的故事,竟是那么引人入胜。我第一次知道了孔子,他虽然是作为一个被批判者出现的,但他老牛破车、周、游天下的孤独、倔强身影,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循着这条线索走下去,我晓得了秦始皇作为大法家,的焚书坑儒的壮举,而几乎与他同时进入我阅读的,是一个名叫荆轲的刺客。荆轲企图刺杀秦始皇以阻止历史妁进步,却反被秦始皇干掉了。在这故事中,荆轲是一个小丑,用来陪衬秦始皇的英武。但“图穷匕见”的细节我读得津津有味,也挺认真地猜想过,如果他真一刀子下去让秦始皇没命,天下又会如何呢?当然,这种猜想是肤浅的,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我在故事组呆了下去,逢重大节日,都会站在学校或公园的台子上,像模像样地把这些故事讲一遍。17岁的时候,我考入了四川大学历史系,比较系统地研读历史。我发现,我的一些老师正是我所知道的孔子、秦始皇、荆轲故事的编写者,而此时,这些古人的故事又在以新的版本重新叙述出来。在我终于改掉称孔子为“孔老二”的习惯之前,我先接受了荆轲是一个英雄的事实:大概就是那一年,我在一个美术展览会上,看到了一幅易水告别的画,画中荆轲的淡漠、超然和忧郁、内敛,使我从此把他从职业刺客视为了一个真正的士。1994年元旦,当我决定要认真尝试写一个小说的时候,我选择了荆轲。我觉得在苍凉的历史深处,他一直在等待着我,而我则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接近他。这部名为《衣冠似雪》的中篇小说,我从最寒冷的日子,写到了春暖花开,那个众所周知的“图穷匕现”的情节被我修改了:荆轲最后展现给秦始皇的,不是见血封喉的匕首,而是秦始皇夜夜不离枕下的竹剑。荆轲对目瞪口呆的秦始皇说了一句话,“我来就是为了向陛下证明这件事的。”但秦始皇没有听懂荆轲想要证明什么,他把他杀了。
       《衣冠似雪》是我的第一今小说,在得到李敬泽、宁小龄的肯定后,发表在《人民文学》1995年1期。我对他们的扶持抱着永久的感激,也有了信心要这么缓慢而持续地写下去。荆轲之后,我写了以李清照南渡为原型的中篇小说《如梦令》。那是1994年夏天到来之前,世界杯足球大战还没有拉开帷幕,日子有着啤酒瓶在打开以前那种短暂的平静与不安。我常上街溜达,在僻静的占籍书店里翻到一本薄薄的画册,画着一块山环树绕的凹地里,一些少年和女人在水中游动着,仿佛鱼在自由地摆动着自己的肢体。阳光,抑或是月光,从树叶间落下来,在水和人的身上斑斑驳驳地晕染着和流转着,就连石头看起来也很柔软、很白净。有一个女人光光生生地俯卧在凸出的条石上,两手松松地抓住流水与光线。她像在假寐,沉思,她有一张被时间和苦难磨蚀过的脸,神情疲惫,甚至有些颓唐。我觉得这个女人就像我心目中的那个女词人。我把它买回去,放在我的电脑桌前,一点一点地敲到深秋,敲出了六万字的《如梦令》。
       从《衣冠似雪》到《千只猫》,在我写出的 100多万字的小说中,古代故事占了相当大的比例,而其他所谓的当代题材,也都和记忆有关,与时代没什么关系。记忆这个词我不晓得是否用得准确,在这里我之所以使用它,是有感于美国南方作家尤多拉·韦尔蒂的一段话:“回忆在血液中形成,它是—种遗产,包容了一个人出生前所发生的事情,就如同他自己曾亲身经历—样。”而小说家的劳动就是“通过回忆把生活变成艺术,使时间把它夺走的—切归还给人。”我觉得自己所有的小说,都是以记忆作为种子,以虚构的热情让它破土、发芽、拔节、生长。在写到荆轲和秦始皇宫廷对峙的时候,我相信自己就在现场,甚至荆轲就是愿望中的自己。《千只猫》的场景是我熟悉的旧时的成都,而那个主人公范懿,也仿佛荆轲一样在细雨蒙蒙般的记忆中等待着和我相遇。当我写完这部中篇之后,我发现我和他的确有着某种相似之处:我们都在以隐秘的热情做着无用的事情。
       我至今还对自己被粉碎的画家梦抱有遗憾,但正因为有所遗憾,我致力于在小说中渲染氛围、涂抹色彩,把故事放置在声色俱全的场景中发展。对我来说,阅读没有画面的小说,就像面对—个没有面孔的人,会让我不知所措。—幅画面,很可能就是我写作一部小说的动力。回想 1973年的往事,其实并没有证据表明我进了绘画组就能当画家,但如钱钟书所说,“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象它酸,也很可能想象它是分外的甜。”不过,一切可能都是命定。如果没有在批林批孔的故事组呆过,我也许不会报考历史系,也许不会写小说。写了,也一定不会是《衣冠似雪》。而没有《衣冠似雪》,我可能到现在也还没有开始认真写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