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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弟弟的枪
作者:何大草

《十月》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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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雨来提枪出门的那个早晨,他听见布谷鸟在黑黢黢的山谷里叫了。
       今年开春,雨来还是头一遍听见布谷鸟的声音呢。不过,也许它们早就开叫了,只是他没有留意到。清明早过了,谷雨也过了,就连蚯蚓、蚂蚁都在泥地里忙忙碌碌了,再懒的鸟也该说话了。这会儿群山都还酣睡着,布谷鸟就像早起的小娃儿撅着嘴打招呼,相约去水边、崖顶做一件秘密的事。但雨来走在陡峭的山路上,哪有心思管它们要干什么。他把枪托探出去,拨开塌下来的树枝,省一省松动的石头,他小心翼翼地喘着气。这条从他家门口直通梁上的便道,还是雨来的爷爷挖的呢,后来爷爷死了,爹瘫了,满月嫁了,腊月嫁了,二月去了成都了……走的人少了,路也就荒了。路荒了,雨来闲得无聊的时候,他也会一路走着走到山梁上。这道山梁是四乡八镇最高的山梁了,站在这儿可以望见几十里外的嘉陵江。不过嘉陵江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条浅灰色的鸡肠带,远远地从天上挂下来,没有桥、没有船,只有灰蒙蒙的雾气在远远地飘,把人的眼睛都飘灰了。雨来晓得,成都比这条江水还要远。
       梁上有一条山乡机耕道,跑拖拉机,也跑溅满泥浆的长途车,路被辗得发了白,两边陷下去成了沟,中间凸起来长满了草。梁上没有站,哪个要搭车去镇上、去县里、去成都,就立在路边挥一挥手,车就喘口长气停下来。哪个从外边回来了,跟司机招呼一声,车也在梁上停一停。车走了,下车的人随着机耕道走几步,找着岔路往下边一拐,忽然就没了人影了。雨来的目光呆呆的,空空的:下车的人都认得,但没有一个是二月。
       二月是三年前开春之后离家的,雨来正在三河场中学念初一。他星期五回家,二月已经不见了,墙上挂着她的草帽和剪刀。他问他妈,姐哪儿去了呢?他妈说,去城里的馆子端盘子。他问,什么时候回家呢?他妈说,端不好,十天毕个月,端得好,怕是大半年。他又问,端盘子苦不苦?他妈说,挣钱没有不苦的。他说,那姐为啥还要端盘子?他妈说,不端盘子到哪儿去挣钱?他说,不端盘子就不活了啊,没端盘子的时候,她也没饿死。他妈呸了他一口,说,屁话!
       雨来闷闷的,——个人坐在二二月的床上,看着脚跟前—块干巴巴的泥巴地,一直看它变得麻麻黑。他觉得满心都是闷闷的,却找不到个地方说。他觉得满心是委屈,却不晓得怎么就有了委屈了?到了吃晚饭,雨来就摔碗摔锅铲,嘴里叽叽咕咕,怨他妈的饭莱没有二月做得好。老黄狗挤到雨来身边来亲热,拿嘴拱他的膝盖、拱他的脚,雨来一脚就踢在狗的下巴上,再—脚踢在狗的腰杆上,狗痛得跌出去几步远,嘴里哑声哑气地吠,就像是有苦说不出来的老哑巴。他妈把脸都气青了,用筷子指着他的鼻子骂:看我一枪打死你!
       枪就挂在爹的床头上,有长长的双筒和弯曲的枪托,和枪挂在—起的,还有蓑衣、斗笠和一张网,在麻麻黑的弱光里,好像一套渔猎时代的工具。其实,它们扑满了灰尘,多少年就没有用过了。枪是雨来爷爷早年得到的奖励,他挑了两担干柴去三河场叫卖,正撞见一头花豹叼了奶娃儿没命地跑,他就抽出扁担来,把花豹的路挡住了。花豹丢了奶娃儿,朝着他的喉咙扑上去,他一扁担砸在花豹的脑门上,那豹哼都没有哼—声,倒地就死了。那是 1951年上改时的事,奶娃儿的爹正好是土改工作队的何队长。何队长夸他是英雄,亲自把一杆没收地主的猎枪奖给了他。据说雨来的爷爷还和队长拍了一张合影照,队长抱着奶娃子,脸上笑眯眯,而他瞪着眼、提着枪,脚下踩着死豹子,神气得不得了。可惜照片没有传下来,雨来只有看着墙上的枪,猜想爷爷如何了不起。
       爷爷和爹爹都用这杆枪打过猎,打死过无数野猪、野兔和野鸭……后来这些东西没有了,爹爹最后提回家的是一串小麻雀。爷爷已经快死了,爷爷从床头硬撑起半个身子看了看,他说,造孽啊……放过它们吧!从此,那枪就挂在了土墙上,再也没有飘出火药味。
       猎枪不用了,雨来的爹爹去打负。谷底有河,水是浅浅的,没什么免好打。他在稻田里养了负,田里的色腻腻的,没有河里的鱼好吃,但—网下去是不会放空的。腊月出嫁那—年,爹爹正在县城里替人盖房子,他是蹲在椽子上铺瓦,忽然一走神,滚下来把后脑勺磕在半块红砖上,就成r瘫子了。爹瘫了,还能吃、能喝、能说话,却只能躺在床上,看屋子里光线黑了亮、亮了再黑。他是很少说话的,他大概晓得瘫子说话讨人厌,他情愿不说话而多咳嗽。他在屋里听到雨来妈妈在骂雨来,要—枪把雨来打死了!他就大声咳起来,咳得床板跟老骨头一样嘎嘎地响。随后他不停地啪嗒啪嗒抽叶子烟,呛人的烟味道从屋里浸到院子里,弄得雨来的妈妈也眼泪汪汪了。
       一个多月后,二月忽然回丁家。她妈很吃惊,以为人家不再让她端盘子!雨来也吃惊,不相信二月真的就回来了。雨来依旧是星期五回家的,二月第二天就走了,二月说,她早就该走了,就等着见上雨来—面呢。雨来回家时,爬过最后—道高田坎,隔着一块水汪汪的水稻田、—块哗哗作响的玉米林,就看见二月回来了:三合院外的竹竿上,晾了一件粉红的T恤衫。
       雨来的家住在半山腰,去三河场要下到谷底,顺着溪水走上七里路。雨来回家是上坡,他走别二月跟前时,已经喘得像牛了。二月笑嘻嘻地,揪住雨来的头,又拧拧他的脸,二月说,你个子不见长,脾气倒大了很多嘛,妈说你都晓得摔盘子摔碗了?雨来木木地看着二月,说不出话。二月说,你承认了,你都承认了?她手上用了力,痛得雨来的脸都变了样。二月又笑起来,还把他搂在怀里抱了抱,说,看你,越大越像个瓜娃子!
       雨来是二月从梁上拣来的。二月四五岁就开始剪猪草,背猪草的背篼跟她身子一样高。二月拖着背篼出门去,东一剪刀、西一剪刀,就剪到梁上了。梁上有什么猪草呢,二月望着嘉陵汁发了—阵呆,一埋头,就看见机耕道边丢着一个奶娃儿。奶娃儿用床单草草包裹着,露出一个头,瞪圆广眼睛朝着二月看,不哭、不闹,憨憨的。二月很高兴,伸了一根指头,伸到他的脖子下、腋窝下,嘎嘎地逗他笑,那娃儿脑袋奇怪的大,满脸都是红彤彤的人皱纹,笑起来又乖又丑。二月逗得正在兴头上,雨忽然从天上落下来,她就把他放进背篼,—路拖回家。到家两人都湿透丁,像是刚从河里捞起来。她爹妈见了好欢喜,千辛万苦生了三个女,正犯愁该不该再生第四胎,儿子跟着一场大雨就来了!她妈给子取名叫天来,爹爹说,不敢把名字取大了,还是就叫雨来吧,是啥就叫啥。二月觉得这些名字都无聊,天来、雨来,都不如叫拣来,如果我不拣,他如何能到我们家里来?不过没人把她的话当回事,而她要做的事情,就是拉扯小雨来。二月把雨来牵在在手上,背在背上,绑在腰杆上,跟放猪崽一人把他赶到草坡上,打他、骂他,也哄他、逗他,没一样事情渐过。一月送给雨来的第一个礼物,是上树捉一只小八歌。她拿梳子给八哥梳羽毛,拿剪刀给八哥修舌头,八哥学会的第一句话是,“雨来是个大脑壳”。雨来拍着巴掌,学着八哥说,“雨来是个大脑壳”。二月说,雨来笨得拉牛屎,说话还不如八哥呢。
       雨来的确够笨的,头重脚轻,三岁走路还要栽跟斗,五岁时候二月抱他上牛背,他哭得就像死了娘,小学报名时,老师问他家里多少人,他扳着指头怎么都算不清:出了嫁的满月、腊月到底是算哪家人?雨来是二月调教出来的,可他的长相、脾气倒是和满月、腊月一个样:粗壮,结实,脑子慢,有气力,而且脑袋越长越大了,嘴唇越长越厚了,两眼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他瞪圆眼珠子看人的时候,是木木的,憨憨的,好像在很费劲地研究:对方是不是一个低能儿?
       二月却长得高高细细的,细得都不像个山里人,锄地、挑担、背苞谷……没有一样不喊累得慌。但她十指纤纤,一把大剪刀耍得就跟风车一样转。大剪刀是她妈妈的陪嫁,但她妈妈手脚笨,剪刀都冷落得生锈了。而二月却是耍着剪刀长大的,就连从小割猪草,也不用镰刀用剪刀。她能剪鞋样、剪衣服、剪一家人的头发,也剪剪纸、剪门神、剪院门口老橘子树的枝枝和叶叶。她妈说,二月你是个剪刀命,你去跟三河场的裁缝学手艺好不好?二月说,不好。她妈说,你去跟乡文化站的老师学画画好不好?二月说,不好。她妈说,那你去跟观音阁的尼姑学刺绣好不好?二月说,不好。她妈叹口气,那你要做啥子呢?二月把剪刀定在饭桌上,她说,我又不是剪刀命。她妈就再叹一口气,说,我拿你没奈何。
       这家四姐弟,要找个陌生人指认谁是路边拣来的,一定都会指着二月说,是她。雨来和满月、腊月最像亲手足,却和二月最亲近,他叫满月是大姐、腊月是二姐,叫二月却叫一个字,姐。他曾经拿着二月的剪刀耍,看见被子剪被子,看见衣服剪衣服,被二月一个耳光扇过去,扇得他跟狗崽子一样汪汪叫,完了还跟在二月屁股后边跑。
       十三岁,雨来去三河场住校念初中,到了星期五总是忧心忡忡的,生怕回家发现二月不见了。二月就骂他,我不在了爹妈在,爹妈不在了,大姐二姐在,大姐二姐不在了,还有你自己在。我白带了你十几年,一个男娃儿没出息,哪个女娃儿喜欢你?
       雨来不说话,只是拿间隔老远的两颗眼珠子,很费劲地看着她。二月跟她妈妈似的叹口气,她说,雨来、雨来,我说过多少回,你不要这样看人嘛……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脑壳有问题?
       雨来低了头,依旧不说话,他大概是愿意自己的脑壳有毛病:他的担忧都是白担忧。
       但二月还是真的走掉了。
       二月去县城里端盘子,端了一个多月,她又回来了。雨来很费劲地看着回来的二月,他看出来,她回来了,却还是要走的。
       二月是回来补办身份证,但把身份证领到手,还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她跟雨来说好了,到时候雨来替她领,然后挂号寄给她。地址嘛,她说,她会提前告诉他。她妈妈听了吃一惊,说,你不在城里端盘子,你还想跑到哪儿呢?二月说,我也不晓得,越远越好吧。
       那晚二月煎了很多馍,每只馍里都包着一片肥腊肉,馍在滚烫的油里嘭嘭响,锅里的油往里浸,肉里的油朝外冒,馍都被油焦透了、酥透了,雨来吃了好多馍,吃得都要撑不住了。二月拍拍他的肚子,肚子跟水桶似的澎澎响,二月说,好吃不好吃?雨来说,嗯,好吃呢。二月说;再好吃也吃不下去了?雨来说,嗯,是呢。二月说,我走了,没人给你做馍了,你想我不想呢?雨来说,嗯,想呢。二月就在他头上狠狠揪一把,她说,你想我就是想馍啊?!雨来痛得脸变形、嘴变形,说不出话。二月说,那你二天就到城里来,姐还给煎馍吃,你说好不好?雨来点了头,嗯,好呢。二月说,那你去睡吧,姐明天也要早起的。雨来说,嗯,睡呢。雨来说着,却磨磨蹭蹭的,半天不动身。
       二月笑笑,去自家墙上取了大剪刀,把雨来的手拿过来,说,看你爪爪乌成什么了?她把大剪刀运起来,喀嚓喀嚓不停地响,雨来的指甲切下来、溅出去,有一片溅到二月的眼睛上,她放了剪刀,揉一揉,拿起剪刀,再放下来,又揉了揉,揉得泪水从眼窝子里淌下来。雨来心发慌,叫了声,姐……二月说,坐好,不要动。我叫你不要动!刀在她手里继续运起来,喀嚓喀嚓响,二月说,你大了,敢不听姐的话了,连指甲也敢欺负姐了,你说是不是?雨来说,嗯,嗯,不是。二月把剪刀一收,说,完了,去睡吧。雨来说,嗯,我睡了。
       雨来睡在床上,听剪刀还在隔壁喀嚓喀嚓响,他晓得二月在给爹爹剪指甲,剪完了手指甲,再剪脚指甲。爹爹的指用都是二月剪,二月剪得快,剪得细,剪得圆,就像是被锉刀锉过的,光光生生的。
       老黄狗叫的时候,雨来还沉沉地熟睡着。后来有人在拍他的脸,他很费劲地醒过来,听到二月在他耳边说,姐走了。
       他咕哝说,嗯。
       二月就风一样地出了门。他还昏昏的,天是麻麻黑,他什么都没看到,就连二月的一个背影也没看到。
       过了两个月,二月写了信回来,说她已经在成都做事了,身份证如果已经取到了,就按信封上酌地址给她寄过去。地址是:610000成都御林小区天香饺子楼。身份证寄出后半年多,二月寄回一张一百元的汇款单,还附了一句简短的留言:证件收到了,一切都很好。地址不是天香楼,变成了 610000成都外西天香农家乐。这时候,已经是腊月中旬了,山里落过一场雪,屋顶上、树枝上还有路上的枯草上,雪都薄薄地铺上了,雨来踩上去,听到鞋底咕咕地响。二月没有再回来。
       但家里过上两个月、三个月,总会收到二月的汇款单,—百元、两百元,最多一次是五百元。地址老在变,不变的只有610000、成都、天香X X X,还有一句话:雨来你要考上县一中。
       
       二月没有再回来,过了一年,过了两年,她也没有回过家,家里也不晓得她在成都做啥子。直到村里一个女子从成都打工回来,他们才晓得,二月被老板糟蹋了。
       雨来拄了枪,站在梁上等客车。风没有遮拦地吹,湿湿的、凉凉的,他缩了脑袋、脖子,身子不听话地发着抖,他抖着,地抖着,天也抖着,天色就慢慢抖亮了,脚下一条机耕道,没头没尾起伏在灰蒙蒙的群山里,一直看不见汽车来。
       过了几个挑柴的老乡,又过了—群咩咩叫着的羊……后来总算传来嘭嘭的马达声,却是一辆拉蒜薹的拖拉机。开拖拉机的人他认识,年纪比他大上十几岁,按辈分却要叫他是幺爸。侄子问幺爸要去哪儿呢,雨来说,城里。侄子说,我把幺爸搭到李庄吧,李庄去城里的车多的是。雨来说,嗯呢,就提了枪,坐在他身边。侄子说,幺爸带枪做啥呢?雨来嗯了一声,却没有应他的话。拖拉机的声音大得很,风声、鸟声都统统没有了。侄子挣了嗓子喊,二月姑姑她回来不回来?雨来说,不晓得。侄子喊,幺爸去接她不接她?雨来说,不晓得。侄子喊,回来嘛,成都有啥好的呢?雨来没说话。侄子叹口气,接着又喊一句,回来呢,回来又有啥好呢 ?
       机耕道坑坑洼洼的,拖拉机一跳一跳的,一车蒜薹放出冲鼻子的蒜味道,冲得雨来的鼻子阵阵地发酸。到了李庄,离县城近了三十里,侄子说,幺爸的枪要是没有用,我先给你捎回去?雨来抱着猎枪紧了紧,他说,我是衬用的。猎枪是昨天后半夜,雨来悄悄从爹床头的墙上取下的。他点亮一盏豆油灯,在碗大的光亮里,拿抹布把枪擦得千千净净的,擦得枪管都黑澄澄地发亮了,擦得樱桃木的枪托有了油浸浸的光——好多年没有打响过的枪,依旧是一杆漂亮的枪,漂亮得像一。个害羞的新嫁娘。雨来把着枪,横着、竖着、里外研究了好—会儿。再早几天,他就问过爹,一杆枪应该如何使,包括擦拭、填弹、瞄准和击发?爹回答得很细,叶子烟燃了又熄、熄丁又燃,爹好久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完了爹叹一口气,爹说,是一杆好枪呢……好枪没得用,还不如一根拨火棍。雨来说,枪还是不—样,枪是枪,棍是棍。爹说,不一样在哪儿呢?雨来说,反正不—样。爹再叹口气,爹说,不一样就算不—-样吧,不一样又能咋个样呢?雨来虽然没有说,心里是有答案的:一杆枪撂在灶台边,是和拨火棍没有两样的,可它填了火药、铁砂子,你才晓得,枪还是—杆枪。
       雨来在豆油灯下抚摸着枪托,枪托滑滑的、腻腻的,如同女人的肩。他不见二月,已经过了两年了,他想不出过了两年的二月,已经是个啥样了?那个从成都打工回来的女子说,二月被老板糟蹋了。糟蹋了!那15个女子说,她是亲眼见到:二月的,亲眼见到二月的肚子都大了,屁股都大了,奶子都大了,就连脖子都粗了,二月那么细细瘦瘦的,一怀了娃娃,一身上上下下都大了!她问二月是不是老板干的事?二月没有说不是。没有说不是,那就是了。
       雨来妈妈沉住气,她问那女子,在哪儿看见二月呢?那女子说,是在天香大茶坊。雨来妈妈说,你去喝茶啊?那女子说,我喝啥子茶?我去找工作,我想找个地方端盘子,进门就看见二月坐在那儿呢。雨来妈妈说,坐在那儿?她没有端盘子?那女子说,还端啥子盘子呢,她坐在那儿嗑瓜子。雨来妈妈说,那,二月的样子……是个啥样子?那女子说,样子,也说不出是个啥样子,反正上上下下都大了,我走的时候她还招呼我,二天来喝茶。雨来妈妈说,你没在那儿端盘子?那女子说,我还敢在那儿端盘子?雨来妈妈说,你看见她的老板了吗?那女子说,我还敢见她的老板吗?!
       那女子一走,雨来妈妈咚地—声栽了地。雨来爹还真的是冷静,他喊雨来给妈妈泼了—碗水,再掐了人中,她就慢慢地醒了。爹说,都是那女子的一口话,事情到底咋个的,见了二月才晓得。妈妈说,咋个的?肚子大了总不会看错嘛。爹说,我是说,到底咋个一回事,见了二月才晓得。妈妈说,到哪儿去见二月呢,她要是安心见我们,早就见上了。她到底在哪儿端盘子,她从来都不说。爹说,再问问那女子,天香大茶坊到底是在哪条街哪条巷?妈妈说,你看那女子做脸做色的样子,我还有脸再问她!
       雨来说,爹,妈,我去把姐接回来。
       爹长叹一口气,爹说,雨来你是个憨娃啊,爹咋个敢喊你去成都呢?到了成都一发昏,怕连回家的路你都摸不到。
       妈妈捂住眼睛号哭一声,造孽啊!
       但雨来已经铁了心:他相信自己能把二月找回来。
       雨来擦着枪,闻见烟味从爹的屋里浸过来,接着是爹呼哧呼哧地咳嗽,咳得雨来的心口都痛了。雨来想,也许刚才进爹屋里取枪时,他就一直醒着吧?他要是晓得我提枪上成都,他该咋个担惊受怕呢?但雨来想归想,手却还在枪上忙,他掏出十只火柴盒,倒出火柴棍,拿二月的剪刀把火药刮下来,然后再把一节铁丝剪成碎米子,和火药一起填进枪管去。这件事情雨来咨询过物理老师,老师说,从理论上讲,这是可以打响的。
       为啥接二月回家要带一杆枪?大概是成都太远了?老板心肠太黑了?二月的处境太过凶险了?雨来没有细想过,细想了他也未必说出来。他的心事都挂在嘴上、露在脸上了,他也就不是憨娃了。
       李庄闹哄哄的,满地都走着赶早市的人,灰尘从脚下腾起来,早晨的阳光落在灰尘上,有人的肩膀撞了雨来的肩膀,有牛的尾巴扇了雨来的脸,他也不躲、也不嚷,只是搂紧了怀里的枪,他生怕枪撞着什么突然走了火。雨来的背上还背着书包,装着课本、洗脸毛巾、本月伙食费和二月的大剪刀。他花一毛硬币买了一碗红白茶,卖茶的问他,你来卖枪啊?他说,不卖。卖茶的说,是啊,哪个买枪呢,买了打卵啊?!他花两元钱买了两捧红樱桃,卖樱桃的说,你去县城走亲戚?他说,我从县城去成都。卖樱桃的说,你提一杆枪,连车也上不了,还去成都呢!
       雨来把樱桃用脸帕仔细包起来,放进背包的最上边,然后走到僻静处。那儿有一堵短墙,过了断墙是一畦菜园,种着萝卜、莲花白,沿着竹架盘上去的,是黄瓜、苦瓜、大南瓜。他把枪端平了,隔着三步远,瞄准一只大南瓜,脑子里闪过一个人的脸:是没有见过的老板的脸。他的食指扣在扳机上,伸直了,又再勾过来,反反复复好多次,总算没有把扳机扣响。他呼了一口气,跨过去,一枪把瓜戳穿了,再一枪、再一枪,把大南瓜戳得稀吧烂。
       他找到一个木匠铺子,把枪托锯掉了。多少年的枪托了,摸也摸油了,放也放黑了,枪托锯下来,横断面新鲜得像是一块新木头,樱桃木的味道,比樱桃还好闻,香香的、淡淡的,闻得雨来心发酸。枪身忽然矮了一大截,雨来脱了一件衣服把枪包起来,枪就跟婴儿一样听话地横在他怀里,被他抱着上了去县城的车。
        雨来是第一回去县城,但他晓得县城有个县一中。老师天天都在说,中考好好考,考好了就读县中,县一中的尖子生就读实验班,实验班出来就念北大、川大,垫底也是四川师大。雨来的脑子慢,但吃得苦、记得牢,学过的东西不会忘。老师就对雨来说,北大对你太远了,川大对你偏高了,而从理论上来讲,四川师大是可以期待的。雨来听了好欢喜,一下子觉得四川师大很亲切,而二月的愿望也可以实现了,既然能上四川师大,自然能念县一中。
       车到县城,已是中午了。县城夹在嘉陵江和大巴山中间,太阳烤得雨来头皮发痒,烤得江水像是一锅滚烫的油,他立刻买了去成都的票,又买了一袋白糖蒸馍馍,喝了一碗红白茶,不到半小时,他已经在去成都的路上了。车站本来就在城边上,车子一轰油门,转眼就把县城丢远了,雨来想起县一中,心里模模糊糊地伤感,他想,我还会再来的。然后他啃了一个馍,这是今天咽的第一口粮食。馍是本地土特产,不进冰箱也能搁上两个月,不馊也不黄,却没什么好吃的,热吃粘牙,冷吃全是粉,雨来啃着,想起二月煎的馍,觉得好东西都和二月有联系。
       吃完馍就犯困,雨来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梦见有人在动他的枪,赶紧一睁眼,同座的人果然隔了衣服在敲枪筒。雨来说,你做啥?那人笑道,神神秘秘的,啥子好东西带到成都去?雨来说,拨火棍。那人再笑笑,说,你这个娃儿真好耍,你看起来还是个学生嘛。雨来说,我不耍,我去接我姐。那人说,你姐在成都做啥子?雨来说,天香大茶坊,你晓得在哪儿?那人摇摇头,说,我是重庆人,出来出差的。成都大惨了,成都人心眼也多惨了,你脑壳打转些,问路最好问警察。雨来说,我晓得。
       到了成都,天早已经黑了,路灯亮了,车灯亮了,招牌、广告牌上的灯也亮了,灯光亮得他头发晕,一点方向也摸不到。他背着书包,提着裹了衣服的枪,只管拣着大路走,走到一家超市的门口,把保安当作了警察,他说,请问警察叔叔,天香大茶坊咋个走?保安正和收银员在调笑,瞟了一眼雨来,没理他。雨来以为保安没听见,把手扳住保安的肩膀把他扳过来,他说,请问警察叔叔,天香大茶坊咋个走?保安不高兴,说,把手放了!雨来没放手,却很费劲地盯着保安看,不晓得自己哪儿做错了。保安骂了句,妈的卜一掌猛推,雨来的身子飞出去,从台阶往下滚,一直滚到大街上,脑袋捕得台阶咚咚响。但他顾不得疼痛,只是搂好枪,怕枪撞得走火了。
       立刻有人围过来看热闹,有人说,这娃儿脑袋好大哦!有人说,他眼珠子隔得好远哦!还有人神秘地指指他的枪,说,是不是藏着一把刀?雨来倒在街沿上,很迷惑地望着围观者,他想起车上同座的话:成都人的心眼多惨了。
       这时候过来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大爷,把雨来从地—上拉起来,还替他把身上的灰尘拍了拍。大爷说,娃儿,这么大了,走路还要栽筋斗?雨来满心是委屈,却—个字也说不出。大爷说,你像个学生娃儿嘛,你也进城来打工?雨来摇摇头,他说我来接我姐……你晓不晓得天香大茶坊咋个走?大爷说,我也不晓得,你去问问警察吧,警察晓得的地方多。雨来说,嗯呢,大爷。雨来说着瞟了一眼超市的门,那保安正把鼻子伸近收银员的领口去,大概要闻她洒了啥子花露水。雨来想,这真是一个黑心烂肺的警察啊!雨来想,二月咋个不被老板糟蹋呢?!
       雨来搂着枪,一直朝着成都的深处走,雨来想,亏得我带了这杆猎枪啊。
       这一回,雨来是全拣小街走,小街都伏在灯火通明的高楼下,树枝低垂,路灯屁亮屁亮,阴森像是乡下的山谷。雨来松了气,发觉自己渴得不得了,看见街边一个杂货店,就掏了一毛硬币,要买一碗红白茶。
       杂货店小得不能再小了,一米的柜台上摆了个黑白小电视,两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很像是父子,脖子上都吊了—块玉,并排抄了手盯着电视看,一边看一边骂,妈的x:锤子哦!球!打得好!骂得很亲热,像在骂自家的幺儿呢。雨来看不到电视里播什么,只听见嘭嘭的声音不绝,似乎拳头雨点般打在水桶上。雨来把一毛硬币放在柜台上,他说,一碗红白茶。两个男人没理他。雨来义重复了一遍,顺手把包解下来放脚边,把枪横在柜台仁,他脚走软了,腰杆走硬了,他觉得自己都快要趴下了。他说,一碗红白茶!
       那两个男人吃了一惊,—齐掉头看着他,又相互看了看,年轻的便伸手在雨来额头上摸了摸,雨来说,我没病。年轻的说,你脑壳里头长了包?雨来摸了摸脑袋,他说,没长包。年长的哼了一声,说,他是个力脑壳。雨来瞪着隔得老远的眼珠子,很费劲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说,我不是方脑壳,我是大脑壳。年轻的叹口气,说,我气都不好气,你要啥子呢?
       雨来说,—碗红白茶。
       年轻的拿了一瓶水搁在柜台上,他说,喝吧。
       雨来说,红白茶?
       喝吧,他说。
       雨来把盖子拧开,咕咕地喝。茶水冰凉的,甜甜的,咕咕地全流进喉咙了,喉咙就像早地,把水吸得嵫嵫响。雨来把空瓶放回去,把一毛硬币朝年轻的跟前抹了抹,年轻的伸出三根指头,说,三块。
       雨来摇摇头,他不晓得那年轻的在说啥子。
       三块,年轻的重复道,三块,他晃动着三根手指,三块就是三块钱。
       雨来摇摇头,他不相信—瓶红白茶要值三块钱。
       那年轻的从柜台边的缺口走出来,揪住雨来的领口搡了一搡,拿来,他说。
       雨来摇摇头,他不相信,我喝了—毛饯的红白茶,你硬耍我出三块钱。
       电视机里嘭嘭响,一直响到了雨来胸口上,那年轻的当胸给了雨来一拳头!雨来痛得弯了腰,嘴里嗝出一口气,他不相信,这个人会这么下毒手。拿来,那年轻的不依不饶,一拳一拳不停地打来,打在雨来的胸上、肩上、下巴上、还有脑袋上,他说,妈的 X,打死你!
       许多人趿着拖鞋围过来,手里还捧着玻璃杯,年轻的不等他们问,就主动介绍说,他娃儿喝了康师傅冰红茶不给钱!
       
       雨来说,我给了钱。他横手揩了揩鼻子,袖子满糊了是鼻血。
       年轻的说,—毛钱也是钱?!
       该打!—个人说着,在自家玻璃杯卫喝了一口水。该打!另一个人也喝了—口水,他指着雨来说,成都的风气就是这些人弄坏的。很多人在附和,是是是,成都风气现在坏得很。
       对门发廊的小姐也是趿着拖鞋过来的,她说,莫打了,就是三块钱嘛,我给他出了算了嘛。
       柜台里边那个年长的踱出来,他说,不是钱不钱,是要他长记性。学好三年,学坏二天,多挨几下
       年长的说,记不得的人多了,挣钱投机取巧的人也多了,你说是不是?我要这娃记得啥子是自食其力,你晓得不晓得?年长的回身往柜台上一伸手,拿过雨来裹了衣服的枪。他说,这娃儿不给钱,我就扣了他的衣服来抵账。他一抖衣服,猎枪啪的一声掉在街沿上,众人哇地叫起来,就像是看见了核弹头,纷纷退出去。
        那年长的迅速镇静了下来,他劈脸扇了雨来一耳光,他说,你还想持械行凶啊?雨来摇摇头,很费劲地看着他。他说,你不说?你不说就打110报警了!雨来的脸上很可怕地抽搐了一下子,但是没有人看见。
        那年轻的就把猎枪拣起来,他说,啥子龟儿子的拨火棍!他双手倒握住枪筒,横着就往电线杆上砸!
       雨来哇哇大叫着,像一条狗,扑过去,在那年轻的手臂上恶狠狠地咬。年轻的也哇哇大叫着,像是另一条狗。众人跟着哇哇叫,叫声停下来,都看清楚了,枪端在雨来的手中。
       雨来乎平地端着枪,双筒的枪口抵紧了那年轻人的胸。他的头发是乱蓬蓬的,脸和嘴全肿了,汗渍、灰尘拌着血迹,隔得老远的眼珠子如同两颗冰弹子,他很费劲地看着这个把自己打了又打的人,脑子里浮出被枪戳烂的烂南瓜。雨来不说话,所有人都闭了嘴,那年轻的看看那年长的,那年长的慢慢朝雨来走过去,他说,臭乡巴佬,你不敢!
       雨来突然把枪掉过来,一下子戳在那年长的胸口上。雨来说,我敢!
       发廊小姐尖叫了一声,要不得!
       但所有人就像没听见她在叫什么,都直直地望着雨来手里的枪,没人不相信:这个小乡巴佬是说到做到的。
       雨来走到凌晨一点钟,走了二十七家茶楼,还是没有找到天香大茶坊。他坐在第二十七家茶楼的台阶上,累得就像一条扔上岸的鱼,吐着泡或者吐着气。他询问过那些茶楼门口的迎宾小姐,小姐都穿着旗袍,披着绶带,瘦瘦高高的,她们随手一指,或者嘣出几个街名来,这倒拐、那倒拐,雨来拐来拐去,就完全拐晕了。他晕了、累了、饿了,他坐在第二十七家茶楼的台阶上,掏出一只白糖蒸馍馍;刚刚咬了小半口,肩上的大脑壳左一歪右一歪,就已经睡着了。
       有人敲敲雨来的脑壳,他迷糊着,晓得挡了人,家的路,屁股挪了挪,那人又敲敲,他再挪,那人还:是敲,雨来睁开眼,看见是这家茶楼的迎宾小姐,他说,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啊。那小姐指着雨来的白馍问,你是从那儿来的么?雨来说,是。小姐说;我也是。雨来说,我来接我姐,我姐叫二月。你见过二丹么?小姐摇摇头,说,我也是刚刚才来的。雨来说,我姐在天香大茶坊。小姐打个哈欠,说,从这边出去再朝东拐上两个拐,有个天香啥子坊,好像是天香大厨房?我也没有记清楚。雨来说,我走了。小姐回身在硬木椅上取了一杯茶,她说,你先把水喝了。雨来接过来,看见茶杯边上留着暗红的口红印,他把口红转开了,一口气把水喝下去,什么味道都没有。小姐说,你还喝不喝?雨来说,不喝了,我去接我姐。小姐再打个哈欠,说,记住路。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天上飘着毛毛雨,偶尔在灯光下、在雨中,飞驰过一辆贼亮贼亮的小轿车,轮子嗖嗖地,雨来的心口在发紧和发痛。在一排黑魃魃的梧桐枝叶下,亮着一串黑魃魃的红灯笼。红灯笼上写着张牙舞爪的字:天香洗脚房。
       天香洗脚房藏在黑暗中,就像是旧社会地主的庄园。雨来站在门外犹豫了好半天,不晓得是该进去还是不进去?这不是他要找的大茶坊,但总算找到了天香两个字,找到这两个字,总该问得到后边三个字?不过洗脚房外边静静的,没有一个人,不晓得该找哪个问。雨来把怀里的枪紧了紧,就磨磨蹭蹭朝着里边走,里边阴黢黢的怪吓人,雨来的腋窝下边滴下冷汗来。
       一片手掌突然放在雨来的颈子上,森严的声音咬着他的耳朵说,你想干啥子?护院的就守在门背后,一身的黑衣服,仿佛是黑夜的一部分,有着黑夜的黑暗和阴冷。雨来惊得说不出话,身子和嘴唇都在哆嗦着,好一阵哆嗦出三个字,找我姐。
       手掌紧了紧,虎口钳子一般陷下去,雨来小声小气地怪叫着,活像是咩咩叫着的山羊。护院的人说,你姐是哪个?雨来咩咩叫着说,我姐是二月。他连声音也活像是山羊,山羊的声音没人能够听得懂。护院的手掌再一紧,说,你姐到底是哪个?雨来嘴里吐出一串泡泡,他哪里说得出,他觉得自己就要死去了。那手掌就钳着他、推着他,一直往黑暗深处推,推进了一个圆门,再推过一个花园,推上几级台阶,推到一幢小搂的廊檐下,一盏灯噗地亮了,亮得雨来的眼睛针扎似的痛。廊檐下有小姐忙忙碌碌走动着,有人忙里偷闲凑过来,说,抓到贼娃子了啊?真是贼胆大!
       雨来咩咩叫着,我不是贼娃子。
       颈子上的手掌再一推,雨来跌出去,撞开两扇门,一直跌在地毯上,脑袋磕着茶几的腿,发闷地一响,雨来已经感觉不列疼痛了。他赶紧摸摸自己的书包,书包还在背上,再摸摸怀里的枪,枪还在怀里。他完全清醒了,而且一点也不害怕了,他转着两颗隔得老远的眼珠子,望望天花板,望望身下的红地毯:紧挨着他的头,搁着—双鞋、放着一双脚。鞋是红色的高跟鞋,红得像是女人的口红,后跟又高又细,仿佛是刚刚削出来的竹筷子;而脚是白白生生的,白白胖胖的,胖得像是发酵的馍,发得鞋都撑不住了,发得脚都难受死了,只好放到外边透口气。雨来顺着这脚看上去,看到发酵的腿肚子,看到旗袍的下摆和一双揉着肚皮的手,手又长又细,指甲又亮又长,长得弯了弯,弯成了亮闪闪的钩。雨来想起二月的大剪刀,二月最见不得哪个的指甲长,她风似的运起剪刀来,喀嚓喀嚓,指甲飞出去,留下干干净净、光光滑滑的十个手指头。
       雨来再要朝上看,听到手掌说,抓了个偷鸡摸狗的——贼娃子真是找错地方了!
       揉肚皮的女子扑哧笑起来,笑得咯咯咯咯的,笑声雨来很熟悉,却比熟悉的要沙哑。她说,偷鸡摸狗找错地方了?她咯咯笑着撑起身子来,也不看一看雨来,一举扶住自家的腰板,—手还揉着肚皮,把高跟鞋拖鞋——样地趿着,就走了出去了。她的腰杆粗粗的,屁股大大的,可就连雨来也看得出来,她的身子本该是细细长长的,细细长长得和她的指甲一。个样。她从门口踱出去,踱到外边后半夜的夜色中。
       雨来的喉咙先于他的意识叫出了声,但他的颈子依旧刺痛着,所以他的叫声听起来也依旧是可怜的咩、咩!他虎地撑起来,跟着就往门外迫,手掌骂了一句,横扫一腿,雨来直挺挺地摔下去。他痛得叫了一声咩咩,似乎是叫妈妈,也许什么也没叫,只是他又有了痛感了,他使手在地上再撑—撑,刚刚撑起来,手掌的脚再—扫,他又摔下去。雨来的手又在地上撑,他还是想着要撑起来,要往门外迫。但手掌把脚踩在他的手背上,使了劲地踩,手掌说,我要是你,我躺在这儿,啥子都不想。雨来很费劲地别过脑壳,看了看手掌,他说,咩咩。
       门外大踏步进来一个人,—边走一边把西服脱下来,扔在一把椅子的靠背上,接着就是解领带,鞭子似的一抽,领带搭在西服亡,就像搭上去一条蛇。雨来撑起半个肩膀,望见那人正在翻箱倒柜,劈啪作响,而手掌垂着手,看着他折腾。他折腾没有结果,回头对着子掌说,喊他们送一.桶方便面进来,饿死了。
       手掌忽然变得结巴,说是、是、是幺爸,是来一桶,统一的?
       那人不答话,指了指地下的雨来,他说,你又在作孽了?
       手掌说,幺爸是、是个贼娃子。
       那个叫幺爸的叹口气,坐下来,挥挥手,说,幺爸不是贼娃子,他才是贼娃子。他是个贼娃子,也是个小贼姑子,放了吧,啊?
       手掌就踢了雨来——脚,说,爬、爬!
       雨来站起来,横着袖子揩揩自家的脸,雨来说,我晓得走,我不爬。 手掌说,爬,爬就是滚。 雨来说,我晓得走,我不滚。 手掌说,贼、贼娃子,还嘴、嘴臭! 雨来说,我不是贼娃子! 手掌扬手就给了雨来一耳光,雨来使裹了衣服的枪一挡,手掌叫起来,脸都变歪了,他说,妈、妈、妈的x,他举起一把椅子,就要朝雨来头上劈,雨来站在那儿,不躲、不让,只是使隔得老远的眼珠子瞪着他,他举起的椅子就没有劈下来,再回头看看幺爸,说,幺爸?
       那个叫幺爸的摇摇头,挥挥:乒,说,去吧,去把我的方便面喊进来。
       手掌出去了,雨来却还站在那儿,直直地瞪着那个幺爸看。那个幺爸也没什么好看的,是个魁梧的大块头,方脸,方下巴,漆黑的板寸头,夹着满天星似的白头发,眼珠子偶尔一转是梢光大盛的,可一转之后又很疲乏地耷拉下去,雨来虽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也看出这个幺爸是个见老的男人了。
       幺爸朝雨来挥挥手,你还不走?
       雨来说,我不是贼娃子。
       幺爸说,哦,不是?你说不是就算不是吧,你走吧。
       雨来说,我不是来偷东西的。
       幺爸很疲乏地笑了笑,你不偷东四,未必你来偷人啊?
       雨来说,我也不偷人,我来接我姐。你,晓得不晓得天香大茶坊?
       幺爸再笑笑,幺爸说,我当然晓得了,都是天香的连锁店,你姐是哪个?
       雨来正耍答,门外进来—个人,两手托着一个盘,盛着一碗面、一壶茶、一只杯子,还有一堆老核桃,正是刚才揉着肚皮出去的小姐。小姐说,把你饿倒了,胡总。
       被她叫做胡总的幺爸皱皱眉,说,我就要一桶方便面。 小姐笑一声,方便面?你说得! 她把头转过来看了看雨来,雨来正很费劲地看着她,看了好一阵,雨来叫了声,姐。
       五
       桌子很大,胡总坐那头,雨来坐这头,胡总看着雨来,雨来看着那一碗面。胡总摆摆手,说,吃吧,赶紧吃了。
       二月立在雨来身后,摸摸雨来的乱蓬蓬的头发,拍拍他乌黢黢的脸,二月说,快吃了吧,吃了再说,啊?
       面还是热的,堆着臊子、撒着葱丝、发出酱油和麦子的香味道。雨来吸口气,呼噜呼噜把面刨进嘴里,咽下喉咙,最后把碗捧起来,把汤一滴不剩都喝了。胡总问他,好吃不好吃?雨来说,好吃。二月说,一碗够不够?雨来说,够了。二月看看胡总,说,真不好意思,我重新去给你煮一碗?胡总像是没听见,他说,你过来。胡总顺手拉了一把椅子拉到他旁边,他说,你过来。二月走过去,坐下来,侧脸望望胡总,再看着雨来,脸上浅浅地笑一笑。她的脸胖了,跟她的身子一样发了酵了,发酵的笑容让雨来觉得难为情:他看到二月又在揉肚皮。
       胡总说,雨来?
       雨来说,嗯。
       胡总给雨来倒了一杯茶,伸长了手隔了桌子递给他。胡总说,喝了。雨来就把茶喝了,味道有些苦,但是很爽口。胡总说,还喝?雨来摇头,胡总就把嘴对着壶嘴把,咕嘟咕嘟地喝起来,咕嘟的声音好像抽水烟。胡总抹了抹嘴巴,说,雨来?
       雨来说,嗯。
       胡总说,你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姐给你收拾些吃的喝的,我侄子送你去车站,回家吧,该读书读书,该干啥干啥,啊?
       雨来不看他,雨来看着二月,他说,姐,我们回家吧,啊?
       二月说,姐会回家的。
       雨来说,啥时候?
       二月说,到时候。雨来说,姐是说,姐现在也不晓得是啥时候?二月说,是呢,姐现在也不晓得呢。雨来站起来,走过去,拉着二月的光膀子,他说,姐,我们现在就回家去吧。
       二月把雨来的手擀下去,她说,你都看到了,姐这个时候不合适。
       雨来再次拉二月,他说,没啥不合适,我不觉得不合适,爹、妈也不觉得有啥不合适。姐,我们回家嘛。
       胡总沉着脸,一掌把雨来推了个趔趄,他说,坐回椅子上。雨来瞪了二月一眼,坐回椅子上。胡总把盘子里的老核桃拣起来,他说,你吃不吃两个?雨来不说话。胡总就把老核桃放进嘴里,喀嘣一声,咬烂一个,再喀嘣一声,又咬烂一个,喀嘣、喀嘣、喀嘣!他把一盘子老核桃都咬烂了,堆在桌子上,他说,你也吃。二月说,我不吃。他说,你要吃,核桃补脑啊。二月说,我补啥子脑?我又不是小娃娃。胡总说,我说的就是小娃娃,小娃娃要补脑。你吃,多吃两个。二月没动手,胡总就把桌上咬烂的核桃刨一刨,抠出核桃仁,放进嘴里慢慢地嚼。胡总问雨来,你是真的不吃?雨来不说话,直直地瞪着他。他说,核桃是好东西,我们家门前就有一排核桃树,我们家人都吃着核桃长大了,变老了,个个都长寿,我奶奶八十岁还把核桃咬得烂。你信不信?雨来不说话,二月就替他回答了,我信。胡总笑一笑,说,信就好。他看着雨来说,你明天回家去,也给你爹、妈带些老核桃,啊?
       
       雨来直直地瞪着他,瞪了很久,说出一句话,你把我姐糟蹋了。
       二月小声呵斥,雨来!
       胡总也瞪了瞪雨来,眼窝里精光大盛,但很快又疲乏地暗淡下去了。胡总说,哪个说我把你姐糟蹋了?
       雨来说,你就是把我姐糟蹋了。
       胡总说,我要是把你姐糟蹋了,她还在这儿吗?我还在这儿吗?脚就在你姐的身上,警察就在我的隔壁,我要是把你姐糟蹋了,我和她还是这个样子吗?你把我看成啥子人了,嗯?
       二月对雨来浅浅一笑,揉了揉肚皮。
       雨来说,你欺负人!
        胡总说,你是说我欺负乡下人?胡总把两只手伸出来,隔了桌子伸到雨来眼皮下:手跟蒲扇一样大,指甲乌黑,青筋暴突。他说,我也是个乡下人,从前家住营门口,我犁过田,你没有,我割过稻子,你没有,我盖过房子,你没有……我吃的苦,样样比你多,我凭啥子欺负乡下人?胡总叹口气,他说,只不过我比你会挣钱,这有啥子办法呢?胡总又抠了一块核桃放进嘴,慢慢地嚼起来,好像刚才话多了,多得让他没有力气再说话。
       雨来说,我不稀罕钱,我姐也不稀罕钱。
       胡总沙哑地笑一笑,他说,你姐要回家,她早回家了。
       胡总摆摆手,重新坐下去,在一堆乱糟糟的核桃碎片中寻找可吃的。他说,我累了,困了,我的面也给你吃了,我的茶也给你喝了,我啥子力气都没有了……你去洗个澡,睡一·觉,明天回家吧,我侄子送你去车站。
       雨来说,我不会一个人回家的。
       胡总想说什么,核桃渣忽然卡在牙缝里。他把嘴张大了,大得就像是河马的嘴巴,他用指甲使劲把渣子抠出来,看了看,弹在桌子上。胡总说,你再说一遍呢?
       雨来说,我不会一个人回家的。
       胡总说,除非我死了。
       雨来把靠在椅边的猎枪拿起来,把裹枪的衣服一丝不苟地剥下去,枪口直直对着胡总的头。雨来说,那你就死吧!
       二月尖叫,雨来!她扑过去要夺弟弟的枪。但胡总一横手就把她拦住了,而且把她拦回椅子上,她一动也动不了。她叫着:雨来雨来雨来你不要做傻事!
       雨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枪口直直对着胡总的脑袋。
       胡总还坐着,也不看雨来,也不管二月在叫什么,他使空余的手在桌上刨,意外刨出—枚没有咬过的老核桃。他骂声日怪,把老核桃慢慢放进嘴,喀嘣!
       雨来开了枪,枪声就像风猛灌进隧洞,火光冲起来,硝烟冲起来,茶几上的花瓶裂成了两半:一个人扑通栽下去。
       六
       一碗凉水泼在雨来脸上,他迷糊中听见二月在哭泣,不能死啊不能死啊千万不能死……他想:死了么?是哪个人真的死了呢?他把眼睛微微虚条缝,看到二月跪在地上抹眼睛,那侄子拿着空碗在冷冷看着他,雨来再把眼珠子转开去:看到胡总依旧坐在椅子上嚼核桃。
       雨来扣动扳机后,火药就在枪膛里边爆炸了。雨来应声倒下去,枪就像咬烂的老核桃,瞬间七零八落了。硝烟熏黑了雨来的脸,凉水泼去如同是肮脏的墨,他脑子还不是完全清醒的,只晓得使手背左一揩、右一揩,揩成一张奇大的花猫脸二。二月哭着,忽然笑起来,笑着又哭着,二月说,你死了姐该咋个活?
       雨来很费劲地瞪着她,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胡总已经把核桃嚼完了,他咂咂嘴,拍拍手,叹口气,他说,收拾收拾,睡觉吧,格老子,打不死,也累死了。胡总说完话,看了看二月,推门出去了。那侄子瞪了瞪雨来,也跟着出门了。
       二月把雨来扶去椅子上坐着,雨来说,姐?
       二月说,嗯?
       雨来把手伸进书包去,掏出两样东西来,—包红樱桃,—把大剪刀。雨来说,姐,我晓得你爱吃红樱桃。二月浅浅地一笑,把包樱桃的脸帕打开来,樱桃已经被挤压成了一块糕。
       雨来叹口气,把大剪刀往二月跟前推了推,我怕你要用它的时候找不到。二月把剪刀拿起来,空剪了两下,放回桌子上。雨来看着她的口红一样红的红指甲,他说,我才晓得你使不上。
       二月说,就放这儿吧,也有使得上的时候的。
       雨来摇摇头,把大剪刀拿在手,把屋子上下左右看了—个遍,眼珠子放出精光来。二月颤声说,雨来,你又要做啥子事?
       雨来不说话,直直瞪着—把空椅子,椅背上搭着胡总的西服和领带。雨来踱过去,对着西服,穿胸就是一剪刀!
       雨来放了手,大剪刀停在西服的正中间,看起来还像是手里攥住一把刀。
       二月捂住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雨来说,姐,我走了。二月没听见。雨来又说,姐,我走了。二月没吱声,还瞪着停在西服中的大剪刀。
       七
       车子驶出成都站的时候,雨来搂着书包打了一个盹,但很快就被窗外的风吹醒了,他第一次早晨醒过来,四周团转都看不见山。车子跑得比风还要快,可跑了很久,车子还在成都平原上。平原比山里静多了,静得听不见一声鸟叫声。雨来冉把书包搂得紧—紧,再小心搁在膝盖上。书包里装着猎枪的碎片。他晓得,等平原跑完了,他和枪就都回到山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