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散文]守着书的时候
作者:韩小蕙

《十月》 2000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1
       过去,因为家里狭窄局促,我的书们可说位居世界最倒楣的藏书之列,床底下,窗台上,暖气片上,楼道里……恨不得连耗子洞里也要塞上一两本。现在,它们摇身一变,可成了最幸福的宝贝蛋儿。
       以我普通公职人员之身,在新居里一下子置备了12个书柜,真够“奢侈”的吧——我实在是被以前那没地方搁书的苦日子整得走投无路心有余悸,所以横下心来一定要升华到物极必反的崇高境界。搬家的时候,一位搬运工指着我那台八十年代初期的呆头傻脑的木壳电视机说:“这机子可真是老掉牙了,我们搬了那么多家,也没见过还留着这种型号的。”我乐呵呵所问非所答:“您也没见过谁家有12个书柜子吧?”
       12个书柜,个个从地板顶到房梁,其中还有5个是双排的,别提多扬眉吐气了!多年来翻不了身的我的那些倒霉蛋儿,这会儿可从阴湿潮冷的纸箱子里熬出来了,抖去满头满脸灰土,神气地站在大玻璃明光晃晃的书柜里,看着就那么精神!于是,我每晚临睡前增知了一个项目:开开各个房间的大灯,把12个书柜子逐一检阅一遍,我知道这有点小家子气,但从自我心理感觉上,好比帝王检阅他的臣民一样惬意非凡。
       “你—还—有—什—么—奢—求—呢?”有时我会问自己。
       “没—有—了,没—有—了。”马上是心满意足一迭声地答。
       2
       书,是我们生活中最亲密的物事,过去两千年是,今天仍然是。
       不再说饿馁俘遍地的万恶的旧社会。也再不说六十年代、七十年代那些吃窝头就咸菜穿补丁衣裳一分钱掰成两瓣花的普遍不富裕的日子。那些希着书好就是买不起的旧话,说多了就变成了样林嫂的絮叨,不值钱了再不提。今天已经是二十世纪耿耿斜河新的千年冉冉初曙,物质生活极大丰富了,人们确实比以前阔多了,君不见满大街跑萧大大小小私家车,各个饭店里人头攒动,狮子老虎大张口……买不起书、赊书、抄书的故事,早就成了阿里巴巴式的神话演义,被封存在历史深重的叹息之中了。
       然而,谁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成者王侯败者贼,今天的社会风标,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向了。商品大潮汹涌,经济巨浪翻腾,人人争当弄潮儿,情急着升官、发财、出名、享受,恨不能明儿一大早就坐上卡迪拉克、劳斯莱斯,就拥有东方广场、王府饭店,就当上李嘉诚、比尔·盖茨一样的亿万富翁。再加上互联网能耐那么大,一下子“横扫千军如卷席”,成了最时髦的流行项目,得,就把读书的心情和时间,像挤兑受气的小媳妇一样,挤兑到台面底下去了。
       ……就/算/书/中/再/有/黄/金/屋/和/颜/如/玉,/也/还/得/头/悬/梁/、/锥/刺/骨,/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不/是?
       ……更/何/况/要/是/自/娱/性/读/书,/即/不/带/着/任/何/功/利/目/的/的,/多/么/耽/误/时/间/啊,/真/不/如/去/搓/一/盘/麻/或/者/炒/一/把/股,/说/不/定/就/能/有/点/效/益/呢?
       因此,据说,现在已经没剩下几个人读书了。不单哲学像个“过气儿”的老贵族一样没人耐烦去理睬,就是纯文学的钟情者,也变成了茫茫戈壁滩上绝少的绿草滚滚长江水中珍稀的鲟鱼。这对于我辈写书者、写纯文学者、写更纯的散文随笔者,不啻于兜头冷水哗哗地浇!
       3
       其实,也未必吧?难道真是这么不可救药?
       我就不大愿意相信。某日,脑子一热,大发起书生之气,自己和自己打了一个赌:以一个礼拜为界,想看看七天之内,身前身后,家里家外,能有几天和书有些瓜葛?
       赌期是2000年4月的第一周,即4月3日到9日。时间匆匆游走,结果还好,而且有点儿21世纪式的意味深长,现逐天公布如下:
       4月3日/(星期一):
       从哈尔滨乘飞机回北京。6000米的高空中,突然在《中国航空报》上与文友、作家周大新相遇。他在那里的副刊上,发了一篇读书札记,述说读《基督的最后诱惑》(希腊作家卡赞扎基斯著)的感受。他说,当初他翻开这本45万字的书时,也就打算浏览一下,并没有把它读完的决心,谁知拿起来就再没有放下,一口气读完,灵魂受到深深的震撼,震源就是“诱惑”二字。接着,大新就“诱惑”的问题,发了一大通感慨和议论,大意是我们必须战胜许多世俗的诱惑,比如金钱、名誉、地位等等,才能本真地活着,做一点有益的工作……
       我满心惭愧地想起,自己的书柜子里也有这部书,是一位爱书的朋友关的,有好几年了。也曾几次抽出来欲读,也都被那45万字吓退了,这趟回家之后,一定要立即把它拿出来,读完。
       4月4日/(星期二):
       上高一的女儿放学归来,一进门就掏出一本《卡门》,说是咱家好像没有,我专门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她脸上闪着得意洋洋的紫光(紫气东来),就像她已经跻身世界大文豪之列一样,烛耀地说:
       “我一们一学一校一图—书—馆一可一大一了,书一多一极一了,净—是—世一界一名一著。还一有一《小妇人》一呢,你一看一不一看,下一次一我—个给—你一借一来?”
       我忙趁机摆出祖师爷的架势,谆谆教导说:“是呀,你就应该多读点名著,脑子里起码得装它几十部上百部,底子就算打下了。你没听北大的谢冕教授说,他肚子里的名著,基本上都是上学时读的,后来一当了老师,就再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谁知女儿也不示弱,乘机将了我一军:“那你肚子里有多少部?老实交代!”
       我一点都没含糊,迎着刺刀就冲上去了:“嘿嘿,我在工厂做工的时候,就偷偷读了一大批,比如巴尔扎克的,雨果的,福楼拜的,大仲马、小仲马的,还有普希金、莱蒙托夫、冈察洛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车尔尼雪夫斯基、契诃夫,还有美国的、英国的、阿拉伯的、印度的……那时这些都还是禁书,我们冒着被批判的危险,像搞地下工作似的,偷偷互相传着看。到我上大学时上外国文学课,可省了事了,好多同学没看过这些书,还得抱着大厚本一本一本慢慢啃,我呢,就又看新的去了。”
       问:“什么新的呀?”
       答:“卡夫卡呀,福克纳呀,还有塞林格呀,还有里尔克呀…—.”
       女一儿一哎,你一前一面一的一路一还一长一着一呢,你一没一读一过一的,包一括一我一也一没一读一过一的,还一太一多一太一多一呀!天一地一大一得一根一本一没一有一边一儿,宇一宙一的一奥一秘一也一永一远一不一可一穷一尽,人一类一的一幸一福一就一在一于一有一灵一光一在一前一面一导一引,咱一们一这一一一辈一子一呀,就一读一吧!
       4月5日/(星期三):
       晚上回家的路上,一扭头,忽然发现路边矗立起一座书店,名曰“青青草”。还挺有规模,好几个大房间,打通了连在一起,就显得挺大,像是国家开的正式书店。还挺堂皇,程明瓦亮的大玻璃橱窗里,是一派灯火辉煌的风景,在湛蓝色夜幕的映衬下,像童话里的水晶宫一样放射着金色的光芒。细看看,书还挺有档次,从地顶到天的一排排书架,分为政治类、经济类、历史类、中国文学类、外国文学类……店堂内外的广告标语也做得好,“身边不可无书”,“一日不可不读书”。一看,就知道是知书懂书爱书的文化人经营的。
       有意味的是,和它比邻的,是一家卖空调的家电商店,也是新开张的,也是灯火通明广告冲人揽手点头微笑。现在夏天马上就要来临,众多“空调城”蜂起,据说经营利润可高达35%,就使得“青青草”更显出一派“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仙风道骨之气。这里是南城新开辟没几年的大规模的居民住宅区,商业设施还没有跟上,像样的书店一家也没有,现在铺上了这一片生机勃勃的新绿,无疑为这一带的总体建设格局,增添了标志着地区等级提升的文化含量。我为此感觉大好,真想载歌且载舞庆贺一番,并且,非是卡拉0K而是摇滚,非是交谊舞而是蹦的,不然不够劲儿!
       真是的,从小生活在繁华的京城中心区,城墙虽然一块一块地给拆了,煌煌气派还在,下雨天打个大闪,乌云里钻出条小金龙,一头就钻进家门口的书店里面了;雨过天晴后,那余红亮红亮的彩虹的大脚,又“唰”地跨到不远处另外一家书店的山墙上——习惯了,满以为全世界都是这个样儿。及至去年搬到南城来居住,才知道什么叫作“地分东南西北,色分赤橙黄绿,人分三六九等”,地域的确有着文化精气神儿的巨大差别,而且这看不见的差别,对于我们这些在乎书香气的人,是多么重要啊!老北京过去有句老话:“东城贵,西城富,南城开当铺”,这个“贵”,本意当是达官贵人,按我的理解,变成了贵在有文化、书店多和书店大,满眼都离不开书。“青青草”就“贵”在这里,欠债还账,它还给了南城欠我的——“感觉”。
       4月6日/(星期四):
       文友甘铁生来电,说他的那部长篇小说《1966前夜》已经出来了,让下午去谈谈。所谓“那部”,是特指,前提是这部书还在书稿阶段,铁生就给我们讲过它的一些创作情况,我还为他寻找过出版社。铁生是出道较早的作家,80年代初就得过全国短篇小说奖,那时的文学奖还都是硬邦邦的不掺什么水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坚持潜心写作,靠坚定的文学信念,而不是靠吹拍/靠巴结/靠送礼/靠结党营私/靠大肆炒作/赢得虚名。
       ’
       文一学一之一火一还一在一他一胸一膛一中一熊一熊一燃一烧一着,难一得一呀!
       下午赶了去。一进门,惊讶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这种私人聚会性质的文学探讨,比不得官方组织的财大气粗的有主席台的有排位的有规格的“研讨会”,此间人一进了门,就没有了地位高低,大家都是真心相待的齐肩膀朋友,不虚与委蛇,不官话套话大话假话,不埋着藏着掖着肚里揣着小九九。赞美之词有,不是溢美就得了;批评不足有,不是诋毁就结了。大家都真心为铁生高兴,为这本经历了不少挫折现在终于漂漂亮亮出来了的书而兴奋。
       说来,这真是一本有价值的书:1966年前夜,也就是“文革”爆发前夜,甘铁生正在北京清华附中读高三,亲身经历了极左狂潮浸淫到社会各个角落人心极其细微之处的、令人窒息的社会环境。这部如实描画生活的书,不仅仅实实在在记录了六十年代的中国社会曾经发生了什么,还深刻地揭示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更把“文革”爆发的必然性诠释出来了。铁生这几年呕心沥血没有白费,这本书将会留在历史的记忆深处,时时给后人以断喝以教训以清醒——我们民族绝不能再犯这么罪孽深重的错误了!
       这种书,当摆在书柜的最醒目处。正如歌德所说:它是“经一由一语一句一组一织一起一来,而一成一为一一一种一扣一动一人一类一心一弦一的,和一生一命一息一息一相一关一的一东一西。”
       4月7日/(星期五):
       晚间读报。好几天没读了,攒了厚厚的一摞,热热闹闹的真像个农贸市场,桃红柳绿,拖鞋袜子,什么档次都有。世界巳大同。
       忽然看到一篇文章,是贾平凹谈读书的,眼睛一亮,拿过来细品。在当代作家当中,贾平凹和谁也不一样,真真正正一个“异人”,我总想象着他是个千年狐仙,或是万年的树精,要不怎么同是活在这个闹嚷嚷的冰箱/彩电/汽车/电脑/足球/摇滚/消费/享乐/煽情/矫饰……的时代,他的感觉却总是像置身世外桃源一样,有那么一种怪怪的与众不同?他一说话,也总是和我们大家不一个腔不一个调儿,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如果以武林做形象化的比喻,贾氏绝不是在官府当差的入世英雄,而是远遁在深山古刹的高僧。我不知道谁能跟他对上话。
       眼前这篇文章,又是绝好的一例。别人谈起读书,都是大肆张扬读书的好处读书的收获读书可以镀金身,以及不读书的种种危害诸如睁眼瞎、有腿的瘸子拐子、准白痴等等,平凹却偏要讲读书有三条坏处。哪三条呢?
       一曰:会——受——穷。
       二曰:影——响——官——运。
       三曰:要——损——害——身——体。
       对于前两条,我很理解他的意思,因为我也曾多次思考过,当官位、钱财和读书三个大元宝摆在面前时,自己选择什么呢?结论终究还是读书。但后一个境界我确实没有达到,一是没达到嗜读书读坏了身体的地步;二是究竟该取读书而舍健康呢,还是奉行“保命第一”的原则,一时我还真有点“鱼与熊掌”的犹豫——此处先存疑,留待我再“小园香径独徘徊”吧!
       4月8日/(星期六):
       在一个做医生的朋友家里聊天,忽听她上大学的女儿说喜欢读散文,大喜,知遇之感。忙问喜欢读谁?脆答:“林清玄,因为有哲理。当代女作家的,一个都不喜欢。”
       尽管如此,也很欣欣然。
       说话之间,女医生也拿出厚厚的一本,说是超市里买的,写知识分子的,挺好看。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当代学者型作家马瑞芳教授的长篇小说《感受四季》,心里暗暗生疑:“你那么忙,还有时间和心情看小说?”答日:“每晚睡前都看。有时休息日闲了,就和女儿去泡书店。一进门,她选她的,我挑我的,然后一并付钱。抱回家来,各自看完了,值得推荐的还交换。”
       这又在我心中燃起希望之火:文一学一之一树一常一绿。有一世一界,有一宇一宙,有一天一空一大一地,有一山一脉—海一洋,有一花一红一叶一绿,有一母—亲一孩一子。就一有一文一学一在!
       4月9日/(星期日):
       早上刚忙完坐在电脑前,电话铃突然急叫:是一位女友的宝贝儿子,以优异成绩进入了北京电视台举办的中学生“SK状元榜” 总决赛。今天是比赛的最后一项,经过当场抽签,考题是到西单图书大厦买一本某作家的书,然后到他(她)家去请签字留念,完成后马上赶回电视台,先回去的小组为胜利方。
       我赶紧为他联系作家。十分不巧的是,王蒙先生到外地去了,梁晓声和毕淑敏都没在家,张抗抗远在郊区……时间一分一秒地“滴答”过去了,孩子们焦急地央求:“我们就到您家去吧,您给签一个就成。”
       只好如此。我告诉他们自己近期出版的两部散文集的名字,一部是华夏出版社出版的《韩小蕙散文》,一部是现代出版社出版的《欢喜佛境界),西单图书大厦的书比较全,而且都在电脑上给我们建立了作家档案,应该有卖的。孩子们急忙打“的”去了。
       谁想过了半小时,电话铃又急煎煎大叫起来。孩子们在图书大厦里集急万分:“阿姨,这里找不到您的书!”
       我一听也急了,忙问“有没有李国文老师的?”过了半天半天,回答说“找到了。”我也就不顾国文老师年事已高不便打扰,拨通了他的电话,他倒是在家,可惜患了重感冒,发烧卧床,不能见客。正考虑要不要去打搅刘心武先生,忽然孩子们又来电,说是找到了,名《神之日》的,我们现在已在“的士”里,正朝您家里赶……啊,那是几年前我编辑的一部当代作家的散文合集,也算差强人意了!
       就这么一折腾,孩子们比另外一组的选手迟到了10分钟,屈居人后。听到这个结果,我心上像被压上了一盘巨沉巨重的铁锁链一样,沉重得提不起来,竞比我自己哪次遭受的重创还要难过。后来,我忍不住把这件事跟华夏出版社的副总说了,话语中带有抱怨他们发行不力的意思。谁知,他还一肚子气呢:
       “ 我/们/发/出/去/的/书,/经/常/被/退/回/来。/有/的/根/本/连/包/都/没/打,/就/又/原/封/不/动/给/你/退/回/来/了。/你/上/哪/儿/讲/理/去?惹一得一起一吗!”
       唉,前几年里,我们经常听到文化界对“新华书店梳辫子的小姑娘”颇多抱怨,说是进什么书卖什么书,往往是在她们轻轻盈盈起落纤纤素手之间,就决定了著书者或走运/或坎坷/或落魄/的命运。对此说我一直半信半疑,且以为现而今局面已然改观了——咳呀呀,韩小蕙你可真迂,凭什么你就敢这么乐观?
       看清楚喽——
       “戍/人/犹/在/玉/关/西”,你还是老老实实“捣/就/征/衣/泪/墨/题”吧!
       
       4
       亲爱的读者,您早烦了吧?请原谅,我之所以要把这七天不厌其烦地记录下来,是认为它们真是可以说明一点问题的。
       我还想在这儿插入十八年前的一件小事:那是我们大学刚毕业,进入光明日报工作以后。有一天,我们四个新来的大学生正在总编室一起学习拼版,休息的时候,有人出了几道测试性格的游戏题,其中有一题是问“你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我和一个男生填的都是“书”,另外两位女生一回答“服饰”,一回答“玩”。今天,那位男生已成长为报社的领导人之一。当然,这只是一个游戏,也许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但它一直深刻地印在我的记忆中,这也许又确实说明了一点什么。
       读书,且不说过去以往,单是预测我们今后的日子,依然可以绝对断言:
       不一管一我一们一再一经一历一什一么一人一生一变一故,变一得一成一熟、历一练一直一至一衰一老,书,永一远一都一会一是一生一活一中一重一要一的一一一部一分一内一容。再一把一话一说一大一一一些,不一管一人一类一进一入一到一何一种一社一会一形一态,书,永一远一都一是一不一可一或一缺一的。
       这是因为在我想来:
       书是我们的父母。惟有父母,才能永远永远无条件地爱我们。即使我们活到了两鬓花白的60岁,母亲也仍然把我们当作孩子,张着老母鸡的翅膀,百般呵护。百般关爱;即使我们并没有当上大官、发大财、出人头地做名人,相反就只是当了一个普通的清洁工,还下了岗,生活桔据,无权无势无一点点可利用的价值,所有人都轻视我们,父亲也还会伸出有力的大手,顶在我们的腰杆上,让我们站得笔直。
       书是我们的兄姐。惟有兄姐,才能把关爱的目光,一辈子系在我们身上。当我们有了苦水/难处/磋跎/挫折/失败,当我们垂头丧气/灰心胆怯/丧失了锐气/一蹶不振/的时候,哥哥姐姐最不会嫌弃我们,姐姐会做一桌好饭好菜叫我们去吃,席间也不用说什么,慢慢的,力气就重新回到身上来了;哥哥会接我们去他家住几天,聊聊天文/地理/环保/股市/彩票/互联网,再出门的时候,心境就全然不同了。
       书是我们的恋人。惟有恋人,才能跟我们无话不谈,心心相印,有难同当,生死不渝。当我们在外面惨遭暴风雨的打击,一肚子委屈的泪水,只能洒在恋人火热的胸膛上;当我们被恶人欺负、被小人算计、被坏人出卖时,恋人的臂膀替我们撑起了天,我们就变得无所畏惧s当我们心绪恶劣、冲动,任性地将要冲出家门铸下大错的时候,恋人会拼命抱住我们,不让我们自沉深渊;当我们不幸患上沉疴,美丽的黑发一根根飘零凋谢时,有恋人生生死死厮守着,就不再奢求任何别的幸福。
       书是我们的朋友。惟有朋友,才能真心实意地为我们的成绩、成就、成功而高兴。说来真真切切,这比贫穷时给你钱财、手术时输你血液、危难时奋身救你、生意场上给你机会,还要难得多!细细思量,在这人众熙攘的世界上,能有几人像圣母玛丽亚一样,不嫉妒、不阴暗、不狭隘,总是包容别人,总是盼着别人比自己过得好?如果你身边真有这么一位圣人,他的名字只能叫“书”。
       书是我们的老师。惟有老师,才能在我们春风得意的时候,告诫我们要“夹起尾巴做人”;才能在我们大红大紫的时候,及时提出“慎思慎言慎行”的忠告;才能在我们当官不为民做主的时候,斥责我们不如回家种白薯;才能在我们腐化、堕落、大搞不正之风的时候,当面来詈骂我们“怎么面对历史?怎么面对老百姓?怎么面对自己的良知?……”
       书是我们的医生。惟有医生,才能在我们的眼睛看不见,耳朵失聪,双腿瘫痪,心里起了皱纹时,想方设法挽救我们的生命。我们不认识他们,他们更不认识我们,连路人都不是,可是他们真心地为我们焦虑为我们熬夜为我们呕心沥血,直到我们彻底康复了,他们才松下一口气,又去帮助别人。不像话的是,我们一好了疮疤就忘了疼,一扭头就把他们丢在脑后了,直到又有了疾病才又去找人家,他们不计较,依然亲切地对我们微笑。
       书是我们的救星。惟有救星,才能在我们遭逢了大灾难、大变故,犯了大错误、跌了大跟头,从权重朝野的大官沦为平头百姓,从亿万富翁沦为街头乞丐,从倾国领域的美女沦为惨不忍睹的老妇,苦苦挣扎在十八层地狱里受各种煎熬时;在所有的人都避我们唯恐不及,百厌恶千白眼万唾骂,弃我们而去时,走过来把我们扶起来,揩干净我们满头、满脸、满身以及良心上的污垢,送我们重新上路,去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好人。
       谁能保证我们的一生永远是鲜花铺路/百鸟接风/步步登高/友朋满座/金山银山吃不空/红旗白旗永不倒/呢?
       所以呀,书是天使是基督耶稣是释迦牟尼佛,不信教的我,也极其虔敬地跪拜在他们面前,诚心诚意地行九拜六叩十二躬大礼。我不知道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天堂、炼狱和地狱?我也不知道人间和仙界有多少位法力无边的神仙?可我知道我认定:书——就是我的神!
       5
       有了这个主心骨,我就知道该怎么对待书了。
       吃了这颗定心丸,我就知道该怎么读书了。
       今天回想起来,以前的读书,糊里糊涂,犯了多少低级错误呀!
       今后,当不应该、当不会一犯再犯了吧?
       第一不会再为别人读。别人都读都说好的,就好比一百个人欣赏一朵花,各人有各人的角度和需要,而我自己并不需要的,不———读。
       第二不会再为时髦读。社会上正流行读什么,比如孔孟老庄、尤利西斯、福柯、王小波、王朔……而我自己并不需要的,不———读。
       第三不会再为行情读。行情涨到天上,就像N8A或者席琳·狄翁一样成为时尚,而我自己并不需要的,不——读。
       第四不会再为虚荣心读。谁都读过拿之炫耀的,好像不读就没文化档次、就跃不上世人的思维、就落后于时代二百年,而我自己并不需要的,不——读。
       第五不会为夸夸其谈读。有人博览群书,满腹经纶,在人前什么都能侃,人说什么都知道,引经据典如同清点自己的家珍,因而总能吸引来敬佩的目光。在他们面前,我总是说不出道不出,极其笨拙,苍白无力,那我也不愿为了“显份儿”去读。
       第六不会为赚钱读。有人读了许多许多,东抓一鳞西抓一爪,“借鉴”到自己的煌煌大著里,能卖个不错的价钱。他们的生活肯定比我高级多了,有房子、有汽车、有钱,名声也大谱儿也大,不似我这么呕心沥血地拿生命来换文学,那我也不愿为金钱去读。
       第七不会为功名读。即使十三经、二十四史背得滚瓜烂熟,即使中了全中国的状元,成了世界排名第一的名人,但是如果读书跟生命体验无关,一点儿也享受不到发自内心的狂喜,那我也不愿为功名去读。
       第八不会为官场和人际读。我知道官场有官场的“规则”,人际有人际的“经验”,要不就不会有《厚黑学》、《反厚黑学》以及《人际交往大全》之类的教科书了。但我以为,当官的才能,不是靠读《官场秘经》之类增长的;一个良好的人际关系,靠的更是真善美、智慧、幽默、自信、与人为善等等内在的素质。如果期望靠读几本人际之类的技术书就能“操作”好,那我宁肯放弃“好人缘”也不去读。
       总之,不会再为任何外在的、功利的目的而读。读书,只是为了自己本心的需要/做人的需要/工作的需要/写作的需要/提高自己的需要,一句话,是生命的需要。
       这样,世界便不再荒芜,道路便不再崎岖,蛇蝎便不再可怕,孤独便不再猖狂,冷漠便不再凶残,忧郁便不再不可救药。有了书的陪伴和导引,自信和力量永在!
       这样,守着书的时候,心里便踏踏实实。
       书也疯狂
       然而,如同地球上相继出现了一系列新的现代社会病——核泄漏、电脑病毒、计算机犯罪、爱滋病、口蹄疫……书也生了病,生了很重的世纪末绝症。
       书也疯狂起来了!
       北京一家大图书城开业之后,以书最多、最全、设施最优的美名,迅速风靡了京城。爱书的北京人蜂拥而去,四层的营业大厅里人头攒动,有时热闹得超过王府井。有一天我也兴冲冲去赶时髦,准备好好地在书城里面呆上一天……
       孰料一进门,兜头就是一团浓黑的硝烟迅速浸淫过来,将我包围了。正惊惶间,突见一本本薄薄厚厚的书、大大小小的书、装帧得极其华贵漂亮的书,像遮天蔽日的飞毛腿导弹一样,向我扑头盖脸打了来!每本书还都闪着火光,冒着黑烟,发出“呜一呜一嘎”的极其恐怖的尖叫,真好像第三次世界大战顷刻爆发了!依我一向不肯退缩的脾气,我强作镇定,一边躲着群束书弹的袭击,一边迅速登上了二楼。
       二楼似乎还太平,阳光、草地、沙滩、轻风。我惊魂甫定,则想大喘一口气,突然猛的,刺耳的重金属音乐疯狂嚣叫起来,直刺得神经发麻,手脚一下子像被冻在冰缝里失去了知觉。太阳发出旋转的毒光,令人头昏眼花,一地肥草像海底的妖魅狂舞乱跳,所有的书都像沙尘暴一样席卷过来。大作的风声里,只听见它们在拼命地推销自己:
       “我们是最新的人类一族!”
       “我们就是要成名要有钱要活得酷!”
       我掉头就走,上到三楼。这里正在召开一个作品研讨会,大厅里,像雨后森林里的蘑菇一样,花花绿绿地坐着好几百人,都是热心读者。众星拱月般围在中央的,是当今一批最火爆的青年批评家,个个像皇宫里的帝王画像一样庄严肃穆。一位著名女批评家王二正在妙语连殊地发言。这位王二我恰好认识,她一向以思维敏捷、知识渊博、口才极佳享盛誊于文坛。恰巧正在讨论的作品我也读过,说实在话,水平一般,可是王二却把它几乎说成是当今中国文坛的最佳之作。热心读者们听得如醉如痴,出版者满意得连脖子拐弯儿处都在窃笑,当事作家呢,则像打了大胜仗的拿破仑,挺胸叠肚,高视雄眠,不时像彼得大帝一样威严地挥舞一下手臂,做出挥斥方遒状,仿佛他明天就能登上世界文坛领取诺贝尔奖。我忍不住变成一只飞虫,钻进王二的耳朵里,嚷道:“你不是认为这部作品根本不行吗?”她坏坏地一笑“不会演戏我还能混到今天?……”
       我觉得特无聊,就快快飞离会场,抵达四楼。大喇叭里正“哇啦哇啦”反复广播:“当今中国最走红的天才作家李四在此签名售书,请大家赶快掏钱,购买十本八本,回去日日捧读,保您神清气爽,笑口常开,活到一百零八岁!”我像白痴似的傻呆呆倚在门框上,再也无力运动双脚。忽见一阵白纱似的舞台烟雾弥漫过来,一群极为修长俊美的模特迈着猫步飘然而至,人人手持李四的书,像十年浩劫时跳忠字舞一样扭来扭去。等白色的轻烟尽皆散去,就是李四自己靓丽登场了,她身上穿着用自己著作封面做成的极其妖冶、性感、招摇的衣服,脸上的表情像埃及艳后一样闪着贪婪的绿光。于是,我身边的一群中年男性像寒风中的干树叶一样抖了起来,有人因炫目而“扑通”跌倒,会场顿时大乱。而就在这时,李四的书突然“轰隆”一声引爆开来,碎片像带着探测仪装置的狼牙棒,逮谁朝谁身上扑去,把人打晕……
       我再也顾不得矜持、尊严、强自镇定的大家闺秀风度,打碎窗玻璃就往外跳。耳畔呼呼的风声里,只觉得自己像个沉重的大十字架,向强大的地球引力迅速归去。在重重地摔在地上的一刹那,坚实的大地托住了我,真好,真踏实!
       “据科学家报告,大地上发现了多处神秘的史前期隆起图案,只有在高空中才能看得清。这难道是智慧的古代圣贤给予我们的忠告?”
       责任编辑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