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纯文学]传真一只蟑螂
作者:简 媜

《青年文摘(彩版)》 2006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那片美丽的心田,发展非常之慢……
       亲爱的F:
       自从信任手工的朴素与细致之后,很难再对机械产生依赖了。
       我依然保持固执的脾气,像最后一位旧石器时代的人以他的石斧为荣,拒绝学习枪支与弹药的奥妙。你不止一次规劝我,应该添购洗衣机、烘干机、微波炉或最起码的冷气机了。我的确也想到过,就拿今年最热的夏天来讲吧,下决心从银行提出款子冲进电器用品超市,选来选去却无法相中任何一台冷气机。如果我告诉你,当我站在它们面前幻想其中一台将在我的密封书房里吐出森冷白烟,像对付太平间里的尸体一般冷冻我时,你一定讥笑我神经过敏。后来我买了一台立式凉风扇,得加水的那种。如果我再告诉你那台笨笨的箱扇运回来后,我用红笔勾画说明书,谨慎地加水,插上插头,像猫一样远远躲开,看它吹动,再像鼠一样蹑手蹑脚拔掉插头,才敢放心地回到酷热的气温里写稿子,你是否会不可置信地大笑?整个夏天连风扇也不用的人,宁愿摇一把竹篾扇的人,那台箱扇很自然地站在墙脚,盖块大绸布,旁边竖立着一棵野人似的马拉巴栗树。
       像我这样的人,曾经过度纵容于手工时代的农业社会,不可避免地在形而上的层次上把机器当做杀父弑母的嫌疑犯。所以,宁愿用洗衣板在现代浴缸里,慢慢搓洗床单,回到女人在河边洗衣的乡村时代。亲爱的F,我仍然认为一个女人应该用她的双手很利落地把家弄得干干净净,而不是依赖一大堆机器。因为在搓洗家人的衣服时,从受污的部位与泥水的分泌中,可以看到一个男人肩头的重担或一个孩子调皮的童年。我家乡的女人都有收集纽扣的习惯,常常见到她们在折叠衣服的时候,顺手从纽扣盒内挑一粒相似的,缝在衣服上。手工时代的女人,总是比穿衣的更了解衣衫的针线,而这些,是她们在搓衣的时候看到的。
       F,你一定很高兴,在拥抱洗衣板与竹篾扇的同时,我居然去买了一台传真机,这意味着我与机械的冷战情结有妥协的可能。的确,它让我兴奋好久。我打电话告诉家里装有传真机的朋友,请求她随便传个什么东西来作为“开机大吉”,她撕半块报纸传来。我非常紧张地挂电话过去:“烧煳了!怎么办,煳了耶!”她不得不写个字条什么的再传过来。当机器哒哒吐出白色舌头,赫然出现“你很无聊”四个字时,我很高兴地打电话过去:“收到了,非常清楚,你是不是写‘你很无聊’?”“笨!我写什么机器传什么嘛,还用问?”“……不是,我,怕它传错了!”
       但是,F,有一天夜里,这台机器跑到我的梦境中了。我想,很可能是连续几天在临睡前阅读说明书种下的苗子,再加上传真一篇文稿给报社,登出来时原文的“仍然会笑”变成“仍然会哭”,我当下怪罪是传真机有鬼。这两件事加在一块儿编出了那晚的梦境:我正要传一封秘密的信给你,隔着不远,你站在你的传真机前准备收信,我们之间没有对话,各自站得很端庄。我的手上拿着几张纸,谨慎地喂进机器的嘴巴,而它也是哒哒哒地开始咀嚼。就在这时,一只蟑螂倏地从机器嘴部蹿过,没有被吸进去,可是我很清楚地看到你的机器吐出的白纸上,全是蟑螂的屎蛋。你似乎并未察觉文件的谬误,理所当然地跟着你的传真机一起消失了……
       亲爱的F,机械文明快速地规律着人的生活,同时修剪着手工时代人的情感触须甚至思维模式,我们的内心或多或少都拥有可复制可影印的东西了,包括对人。但我仍然停留在农村时期,收集稻草,打一双草鞋,穿着它长途跋涉去探访我的爱人,所以无法很快影印一份感情给你。像这么重视机械享受的人一定很难体会吧?梦中的你理所当然地阅读蟑螂屎蛋,很令我难受,现实中的你,恐怕也多次误读吧!
       所以,这次,我不打算利用传真机传递这封长信,我想把原件给你,请你稍微想象一下这封信是连写信的人也无法留存的一封,像原始部落的族人褪下手上的银饰给你,那种唯一的仪式。
       最重要的是,只有这法子才能保证你读到的绝对不是蟑螂屎蛋。
       (余意摘自《梦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