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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幸福的人与香烟无关
作者:夏映荷

《青年文摘(红版)》 2002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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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小就不被认为是个乖巧的孩子,至少乖巧的孩子不会偷。
       小时候的一个晚上,电视上展出一个被叫做“肺”的黑不溜秋的石块,说吸烟人的肺会被烟熏成这个样子,然后就会早早地死掉。我惊恐地回头看正在一边若无其事地吞云吐雾的父亲,然后站起身走回房间,把头塞进被子里没头没脑地大哭起来——爸爸,你可千万不能死啊!后来,我便开始劝父亲不要再抽烟了,他一开始总是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可烟一根都没少抽。有一次被我问急了,他忽然很凶很凶地骂了我,还叫我滚一边去!我不是他的心肝宝贝吗?他居然为了香烟来骂我!我的心一下子荒芜了一大片。从那以后,我便开始学会了偷,偷烟。我一天到晚就像一只高度戒备的小狐狸逮着机会就下手。偶尔被发现了,一般会被罚跪搓衣板,从早一直跪到晚,而且不许我吃饭。这时候,会吧嗒吧嗒掉眼泪的一般不是我,而是妈妈。然而我不是不哭,我喜欢把眼泪蓄起来,回房间后塞进被子里一次哭个痛快。对了,这就是我惟一的伎俩。所以,洗怕了在我涕泪滂沱的浇灌下变得糟糕无比的被子的妈妈,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是极少骂我的。但我还是不快乐,至少从那时候起,我就在对失去父亲的恐惧和对香烟的憎恨中,将我本该慢慢享受的美妙童年毫不吝啬地一股脑儿打发走了。
       那一年我6岁吧!
       然而我的童年并不一味的只是搓衣板和香烟,我不是一直都失败的。至少我的父亲为我戒了7次烟。我有一个精美的首饰盒,里面装了7根被父亲称做“最后一根烟”的烟头,那是我对自己的童年的惟一珍藏!父亲总说他不明白怎么会生出我这样脾气古怪固执非凡的孩子来,就像我不明白这世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最后一根烟”。但无论如何,那些都是我的战利品,而战利品是多多益善的,不是吗?更让我觉得高兴的是,我自小就是个会理财存钱的高手。我会在父亲吸完“最后一根烟”后,拿出我所有的私房钱换成零食,然后在所有原先可能会放有香烟的地方摆上零食:绿豆糕、黑枣、口香糖……而存钱的手段极为简单:上幼儿园时我是无人接送的,吃早点也是在路上,妈妈每天给我一块钱,两毛钱的面包,7毛钱的牛奶。而我只吃两毛钱的面包,剩下来,一天8毛钱,一个月就有“不菲”的收入了。那时候的牛奶是瓶装的,味道更是一流。好多年以后,我在街头又发现了这种牛奶,包装仍然没变,只是价钱涨了3毛变成一块钱。这种牛奶是我童年时为父亲所作的最大牺牲。我满带惊喜地买了一瓶,喝了一口,竟莫名其妙地掉下泪来,如果这世上没有香烟,我想我绝不会败落到为一瓶牛奶掉眼泪的。
       11岁那年,父亲再次宣布戒烟,那是父亲惟一没有失信于我的一次戒烟,那以后,我便不再偷了。我还是不怎么乖巧,但我真的温顺了许多。在可以清楚记起的一个夏日的午后,妈妈拖着一个黄的皮箱走了,她在门口时停下来俯身吻了我,我竟然没有说半句挽留的话。我承认我爱父亲是胜过爱母亲的,虽然每次为我洗被子的总是她。几年后的今天想起这件事我依然很是难过,难过母亲的离开,更难过自己那时的冷漠。母亲总说我是父亲的影子,一样的安静和内敛,难怪我总是亲爸爸不亲妈妈!妈妈走的那个黄昏,我将存了多年的香烟一股脑儿地找出来,许多都发霉了,好不容易找出几支好的,点了亲自给父亲送去。父亲愣了愣,还是接过来默默地抽了。我们都没有说话。天空很配合地为我们父女俩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仿佛是有意要为我们制造些苍凉。我倚在窗口向雨里望去。忽然发现那块很久没有使用的搓衣板已铺了一层绿茸茸的青苔,上面还长了一只寂寞的蘑菇!多少年来这幅画像一个装了镜框的油画总挂在眼前,挥也挥不去。而父亲,从那时候起,又开始吸烟了。而这一次,我再也没有开口抗议什么了。我开始真正脱胎成为一个乖巧的人,但我不再是孩子了。
       我和父亲过了一段非常平和的幸福时光。父亲每次工作回来,我已早早地准备好饭菜了。当然都是饭摊买的,事实上我只会烧开水。吃完饭后一般都是父亲收拾好碗筷,然后坐下来悠悠地吸根烟,仿佛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在这一吞一吐中释怀。这时候,我总会想起一句话:“烟也是一种自我牺牲.”真的,吸烟会让一个人的寿命减短10年,但对于父亲,却是一种为女儿换取安宁生活的一种自我牺牲,对自身健康的牺牲。我对禁烟运动没有任何异议,我也极力反对青少年学抽烟,但我每日都很愉快地整理地上不小心撒下的烟灰,然后会想起那块搓衣板上的蘑菇,然后会笑,仿佛今天的平静而没有恐怖的家庭暴力的世界是香烟带来的一般,真的,我会很真诚地对朋友说我过得很幸福。
       惟一让我觉得失败的是,尽管我每天都很认真地做家务活,但别人总会一口咬定我们家里没有女人。再找一个吧,你还年轻,你女儿总要嫁人的,人们都这么劝父亲。父亲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不会为了“找一个”而去找一个,但他还是十分委婉地征求了我的意见。我很高兴,真的,他终于把我当做一个大人看了。我很痛快地答应了,因为我又想起那块搓衣板上寂寞的蘑菇,想起每日床头父亲弹落的无奈的烟蒂,我会觉得心痛,他是应该重新找一个女人了。16岁那年的一个夏日,父亲带了一个女人回来。正当父亲有些手足无措地准备着该如何介绍的时候,我打断了爸爸,开开心心地叫了她一声阿姨,然后很乖巧地笑。父亲似有若无地一声叹息,轻轻走出来,揽了揽我的肩,然后转向她,说:“我女儿!”
       那时候,我顺势依在父亲的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味,倦倦地很想就此睡过去,而且永远不再醒。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她从前世追到今生。今生父亲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情人,而女儿也可以就此歇会儿了。
       因此,我便闲了下来!阿姨是个好人,待父亲是十分体贴的,对我更是一种小心细致的照顾。她在一家国企当会计,工作不太忙,因此,我在饭摊上来回跑了五年之后,终于享受到了可以饭来张口的日子。而父亲则像是年轻了好几岁,他再一次地戒了烟,因为阿姨不喜欢!早餐做好,衬衫烫好,也没有烟蒂需要我伏地寻找。忽然迎来的这样安逸的生活,会让我每每醒来都茫然无措地坐上好一阵子。这时候,邻居的赞美之词已为这个家庭涂上了一层惟美的色彩,于是,这种突如其来的空虚感成了一个人的荒凉!我开始怀念香烟压抑的味道!
       那天晚上,我问父亲,烟是什么味道的,父亲说烟是辣的,还有一点点苦。那是一种困苦感、危机感,是一种天命的孤独,更是一种朴素旷达的安慰。为何,我又回想起那很多年前那个郁闷的夏日黄昏,门内是一地的烟灰,门外是绿茸茸的搓衣板上一只唐突而倔强的蘑菇。我在这一刻领悟了烟,也在这一刻读懂了我这十几年来的全部。
       最后,我把十几年来收集的父亲的烟蒂包在纸巾里,偷偷跑出去扔在老远老远的一个垃圾桶里,一路哼着自编的小调回来了。香烟对于我来说,会成为一个孤远的名词,悄悄淡出我的生命。我感到分外地轻松和喜悦。
       真的,幸福的人与香烟无关。
       (吴源摘自《美文》200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