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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爸,我恨错了您
作者:岳 勇

《青年文摘(红版)》 2002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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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这一辈子是再也忘不了这件事了,我把它记录下来,并打算永远铭刻在心,让它永远监视着我的成长!
       高中时我迷上了文学,满脑子装的都是作家梦,学习一落千丈,高考名落孙山。落榜后,我在家无事可做,给自己定下了20岁之前一定要成为作家的伟大目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两耳不闻窗外事,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疯狂写作,从早上6点到晚上12点,除了吃饭、上厕所,我几乎没有离开过简陋的书桌。尽管我寄出去的稿件都如泥牛入海,但我仍热情十足,乐此不疲。
       父亲对我落榜的事,本就耿耿于怀,见我又闷在家里不务正业,什么活儿也不干,整天躲在屋子里埋头写写画画,不但挣不到钱,还时常向他伸手要钱买笔买纸买信封买邮票,非常不满。他经常冷着脸在饭桌上旁敲侧击:“刘家的兵伢子到汽车改装厂当焊工,一个月给家里挣好几百块呢”,“孙老七的二宝去年去广东打工,今年就回家盖房子了”……每当这时,母亲总是放下碗筷看着我无声地叹息。我家住在城郊结合处一间低矮狭小的砖瓦房里,家境贫寒,父亲种着三亩多菜地,母亲每天挑着父亲种出来的菜穿街过巷地叫卖。母亲的卖菜所得就是我们一家的生活来源,经济的拮据可想而知。
       我呆在家里埋头苦了一年,有一天吃早饭时父亲忽然对我说:“伢,菜地里活计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今天你去帮我锄几垄草,中午太阳大,草锄起来一晒就枯了。”此时,我的一部长篇武侠小说正写得如火如荼,对父亲的话,我置若罔闻。吃完早饭,我没有跟父亲去菜地,而是一头钻进自己的小屋,关紧房门,进入了武侠的世界。
       正聚精会神地写着,突然房门“砰”地一声被踢开,父亲怒气冲冲地闯进来,一把抱起桌上的手稿往厨房跑。等我回过神急忙赶到厨房,却发现我辛辛苦苦写了一年的手稿已经在灶膛里化为灰烬。“写,写,我叫你写!”父亲似乎觉得还不解恨,拿起灶边的烧火棍在纸灰中乱捅一气,朝我跺脚怒骂。我几乎惊呆了,双拳紧握双目冒火,那一刻,如果他不是我的父亲,我真的会扑上去跟他拼命。“你要是再写,就给我滚出这个家!”父亲扔下这句话就扛起锄头出门去了。我无力地倚在墙上,眼泪流了出来。
       我在床上蒙头大睡了两天,第三天早上,我把摆在书桌上的书籍稿纸统统锁进抽屉,然后扛起锄头,跟着父亲来到了菜地。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在父亲面前叫过一声爸,也很少跟他说话。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绝对不会。
       当菜地的活计不再那么忙时,父亲又提出让我去汽车修理厂学汽修,我二话没说就去了。从那开始,我就成了汽修厂的一名学徒工,每天天刚亮就去上班,晚上七八点才拖着满身油污疲惫地回到家里。我没有叫苦叫累,甚至还装出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谁也不会知道,在我看似听话的外表之下,还隐藏着一颗不安分的心。每天下班回来,吃过晚饭我早早上床睡觉,睡到半夜12点,夜深人静之时,我便悄悄起床,轻轻打开台灯,伏在书桌上偷偷写我的小说,直到天色发亮,我才赶紧爬上床再睡一会儿。
       没钱买信封,我就用白纸自制信封,将写好的稿件装在里面,锁在抽屉里,准备等到半年之后汽修厂发我生活费时再买邮票一次寄出。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过了几个月,我的抽屉里塞满了未寄出去的稿件,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东西无法投寄,心里真不是滋味,我破天荒地打起了退堂鼓,一连三个晚上,我都打不起精神起床写作。
       第四天傍晚,我下班回家时,母亲也正好挑着菜担卖菜回来。“伢,你看这是什么?”隔着老远,母亲兴奋地朝我喊着,手里挥舞着一张花花绿绿的纸。我走近一看,是一整版邮票,横十张竖十张,整整100张呢。我一把抓住母亲的手,激动地问:“妈,你哪来这么多邮票?”母亲一边放下菜担一边说:“今天中午我挑着菜担从邮局门口过,看见地上有一张花纸被风吹来吹去,吹到我面前时,我随手捡起一看,原来是一大版邮票哩。只是背面脏了,不知能不能用?”我高兴地跳了起来,忙不迭地说:“能用,能用!”看着我兴奋的样子,母亲咧开嘴笑了。
       晚上,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把所有未寄出的稿件都贴上了邮票,第二天,我把它们全部投进了邮筒。有了邮票,我就有了成功的希望,第二天半夜,我又像耗子一般偷偷爬了起来……
       有耕耘就有收获,有付出就会有回报。就在我做汽修学徒工快满半年的时候,我忽然收到一封广东某杂志社寄来的挂号信,拆开一看,里面是三本崭新的杂志——我的一部近十万字的小说分三期连载在上面,几天后,我收到了4400元稿费。捧着样书和稿费单,我第一次扑在床上哭得一塌糊涂。
       晚饭时,父亲脸上堆满了笑容,“伢,书呢?让我看看你写的文章。”我看了他一眼,想起半年前他焚烧我手稿时的嘴脸,心里不由燃起愤恨的火焰,“书我借出去了,过几天拿给你看,”看着父亲失落的表情,我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接下来,我顺利地在几家较有影响的刊物上发表了几个中篇小说,收到的稿费单越来越多。一年后,一家杂志的主编给我写了一封信,问我愿不愿意过去做小说编辑,我喜出望外,决意离家前往。
       外出需要身份证,我家有一个专门存放各种证件的小铁盒。我从衣柜下找出小铁盒,拿我的身份证,无意中发现,盒子里有一张邮局的收据,上面写着:购邮票100张,折款××元整。我忽然想起母亲捡到的那100张邮票,原来……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在我离家的前一天,父亲突然病倒了,母亲劝我晚几天再走,我想反正父亲不支持我写作,留下来他一定又要拖我的后腿,便毅然决然地背起行李,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到杂志社上班之后,我不时收到母亲托邻居给我写来的家书,信中总是提及父亲的病情,说是一日比一日严重,还经常咯血。母亲嘱咐我抽空回一趟家,看看父亲,但我总是以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为借口拒绝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不能够原谅父亲,不能够忘记火光中化为灰烬的手稿。
       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有收到母亲的信,也许是家里的活计忙吧。有一天,我忽然收到母亲寄来的一个包裹,疑惑地打开,不由怔住了,原来包裹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我的手稿,仔细一看,竟是以前被父亲扔进灶膛的那篇武侠小说的手稿。我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拆开夹带在包裹里的一封信,信是母亲托人写的:
       伢,妈知道你一定恨你爸,恨他反对你写作,恨他不该狠心烧掉你辛辛苦苦写出来的稿子。其实你爸根本没烧你的稿子,那天他把你的稿子拿到厨房藏在一堆柴火下面,然后拿起一本废书扔进灶膛烧了。你爸这样做,只是想叫你对文学死心,然后再叫你去学一门手艺,好养家口。像咱们这样的穷人,没钱没势,你一个高中生想当作家,简直比登天还难。你爸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你浪费青春,想让你彻底死了这条心,所以才狠心吓唬吓唬你。后来,你爸悄悄地把手稿藏起来,想等你学了手艺,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之后再还给你。
       后来你爸发现,你并没有放弃写作,只不过不想让我们知道,你爸就悄悄地帮你。趁你上班的时候,他给你换上大码的灯泡;你屋里的窗户玻璃烂了,他就悄悄给你装上一块新的。有一天,他给你灌钢笔水,无意中发现你忘了锁抽屉,就看见了你塞在抽屉里没有寄出的一堆稿件。从那天起,你爸每天晚上出去抓鳝鱼,第二天叫我担了去卖,终于攒下来钱,你爸就叫我给你“捡”了100张邮票回来……
       读着信,我泪流满面,抱着那沓书稿,我好想大喊一声“爸”!两天后恰逢五一,我提了两瓶父亲最爱喝的酒往家赶。当我走进家门的时候,迎面看见的却是父亲的遗像,父亲在4月30日这天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父亲啊,儿子不孝啊!跪在父亲的灵前,我喊了一声爸,悔恨的泪水汹涌而出……
       (李平摘自《中国青年》2002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