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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一代]情系陕北苍生
作者:沙 琳

《青年文摘(红版)》 199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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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陕甘宁蒙交界处陕西界内,有个定边县,与安边、靖边合称三边。毛乌素大沙漠紧挨其侧,沙漠缓缓滚动,良田、树林、房舍、河渠被一寸寸蚕食。风来时,黑沙蔽日,严寒到,零下三十度寒彻大地。田薄人穷,平均亩产一百多斤,百姓一年只得三四百元。
       张震是定边的儿子。他从九死一生的病中挣脱,也从这里挣脱,到了西安上大学,但他终难忘怀家乡。
       他为一个数字代表的意义深深不安:家乡学龄儿童失学率28%,而且年年增高,能中学毕业的几乎是廖廖无几。老文盲生养着新文盲,平均每户五六个孩子,大地贫瘠,几乎没有任何工业,部分干部肆虐,百姓不安。
       他心中楷模是武训、蔡元培、陶行知、丰子恺,他要延续“民族的良心”,要“培育民智,改善人生”。
       “如果不这样做,我会终日受到良心的拷问。”
       他终于回来,舍弃了成功率很大的考研和记者生涯,回到家乡定边石洞沟乡乔圈梁村办起一所小学。
       他的未婚妻是同班同学,一个城市人,为了他几乎与家庭决裂,行前举行了婚礼,然后与夫一起毅然回到贫瘠的乡村。她叫韩雅婷。她抛弃城市文明,在这个全民致富的年代“上山下乡”。有人说:她是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农村教育的积弊陈端已非一日,陕北父老早已不满。张震的小学办起后,定边呼啦啦涌出40座“私学”。困顿已久但又疲惫敷衍的“公学”一时生源流散:“再不敢不好好教了。”一个教育竞争的局面在毛乌素沙漠边缘出现。
       “要守住我的家,也是人类的家园,就靠我教育出的孩子。”张震说。
       这对学子在定边激起了轩然大波。
       张震实际是个残疾人。他1964年出生,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出生时嘴脸都是乌黑的,要吃很多药。他聪明异常,在方圆十几里出了名。
       刚上高中时,他因病到县医院,医生仔细检查后说:“小伙子,你回去吧!也不要上学了,多吃点好的,多玩一玩。”医院判了死刑。
       全家震惊。父亲沉默半晌,说出一个“治”。卖地借钱,带着张震上了北京。
       那年张震18岁,在老父为做不做那危险极大的手术而犹豫哭泣时,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命运做了决定。结果手术成功。后来一个新的打击降临,他高考分数线超出五十多分,但不被任何一所大学录取,因为他的病。
       1989年,他只身来到西安。他不认识人,到处诉说,靠自己的诚朴,靠全家的积蓄,选择了自己的学校,西安交大,但前面加了“自费”两字。
       回忆过往岁月他是不愉快的:“我有一个不幸的家庭,先是大伯24岁病死,接着是奶奶病死,爷爷三次做手术,仍被胃癌夺去生命。9岁的小妹血癌夭折。我呢,18岁被先心病折磨,九死一生,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因为文化落后,尽管我家是当地少有的书香门第。
       “我要启发这块土地上人们的良知,我要找回这里人们的灵魂。”
       他学的是英语,他很能干,是校报记者,并多次在写作比赛中获奖。快毕业时,女朋友的姐姐给他借来一堆考研的书,并联系好导师,说:“你如果能考上研究生,留在西安工作,我就答应将妹妹嫁给你,否则……”
       女朋友韩雅婷也反对他回乡,他说服她一起回乡看看。在那里,她被孩子乌黑而明亮的眼睛吸引住,她从小的一个梦又萌发了。
       想与妹妹依存西安的姐姐听到他们回乡办学的决定勃然大怒,把他们推出门大喝道:“从今以后,你们是你们,我是我,我就当没你这个妹妹!”
       在临潼的家,韩雅婷的老父听到这个想法后,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上碎了,良久眼含热泪说:“你去吧,父亲不为难你。”他承认了张震这个女婿:“喝了这杯酒,你就再不是一个两袖清风的书生了,而是一个有家有室、肩负整整一个学校的校长。”
       悲喜交加一晚上。第二天,他们拿着老父原准备给韩雅婷结婚的一万块钱离开了城市家园。
       夜夜里,长途车过了延安到安塞,还要往北去,他们昏昏欲睡,结果被贼人“顺”去了三大包。全是书和教具。那是张震上大学间打工挣的两千多元买的。
       出师不利,后来又困难重重。1992年8月,他们买了砖木,请来工匠,找村长诉说自己的心愿,却没得到一寸土地。他们只得把自家的住房拆了,盖起了最初的四间教室,名曰“育才小学”。
       他用自家的口粮田跟人换校园边没法耕种的土地,砌起乒乓球台,架起篮球架和单双杠。
       光着脚穿着破解放鞋的孩子们,像出巢的蜂一样堆挤在水泥球台旁,那是孩子们的操场和张震给他们的乐趣。
       张震的父亲张效民敲响权做校钟的大齿轮。孩子们呼啦啦以最快速度冲进教室,这是每个人都不能忘的童年情景。张效民总是一副焦灼的农民模样,实际他是书香出身。他舍弃了沈阳军区后勤处的职位,和老伴儿一同回到村里,做起了三个年级的孩子王。
       张震的学生来自田野,来自其他学校赶出来的差生。“在那个地方80%的人们在吃饱肚子后只做懒懒的梦,对于子女教育问题只在饭后有一个闪。”而且他们怀疑张震是为了赚钱,因为义学只有老辈人听说过。张和韩只能一家一家去解释学校减免学费,低于国家标准。
       张震的学校很快就见出优越性,老师认真、水平高、开设了三边小学从不开的英语……
       学区统考,育才拿了俩集体第一,俩个人第一。考初中,升学率95%。
       张震随便指了一个学生:你看那个陈兵,在公校时考试才得7.8分,到这来后考了七八十分,还当了班干部。
       听说记者来访张震,家长们一点不胆怯地围上来,村民周枥的老婆说:“我大儿子在公学时两个星期没上学,我都不知道,学校也不说。小学毕业了,拼音都不会。老二老三进了育才小学,一年级相当于老大四年级……”
       学生家长踏破门槛,学生从零猛增到200名,教室拥挤不堪。
       燃眉之急,盖教室!他们全家出动,到处筹措砖瓦、水泥、木料……
       那个地方没电话,干什么事都要靠两腿奔走。张震有一天骑车50里,过沙丘土源,到林场买檩条。林场没货,白跑一趟,喝口凉水,急着往回赶。天空突然黑云翻滚,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漫漫荒原,无处躲藏。张震深一脚浅一脚挣扎着,一会儿就翻滚在地。大雨毫无遮拦地浇在他身上,连日劳累加上手术后的病体,使他再也无力爬起。他蜷缩抱头躺在泥水中,整整两个小时……
       这次遇雨使他十几天下不了床,但起房子的日子到了,他拖着病体下床,和妻子一起取土打坯。他们先移开两米深的沙层,然后挖取底下湿硬的黏土。当时酷夏,烈日当空。他们汗如雨下,胳臂紫红,双手的血泡密密麻麻。张震胸部缝过43针的刀口疼如针扎。
       陕北的房子大都是土质的,整个学校的土都是他们夫妻俩在半个月里取运来的,整整400方。
       麦子黄熟时,工人们都回家收麦。只有他们俩守着十几间无顶的新房。天降暴雨,整下了6个小时。新教室里积水一尺深,远处传来土坯的倒塌声。他们夫妇惊呼起来,拿着盆、桶拼命往外排水。一个教室又一个教室,共11间教室。他们的腿泡在凉水中已失去知觉,弓着的腰也僵硬酸疼。他们豁出命保住了新教室——从此两人遇阴雨天脊背和双腿就隐隐作疼。
       张震、韩雅婷和育才学校的学生们
       张震借高利贷拼命弄得要比公学的条件还好,什么电化教育、图书馆啦。因为这样对他的学生有好处。
       一个乔圈梁村出去上职教学院的学生乔建宝说:“育才小学的变化总是令人难以捉摸。一个学期去一次,你就会发现许多新东西。这使我很费解,那点微薄的学杂费到底能干些什么?他招聘的教师工资比民办教师高三四倍,建起那么多的校舍,购回那么多的设备。真令人无法置信。
       
       “去年腊月二十七,我夹着红纸到他家写春联。看见挤了很多人,一卷卷红纸到处都是,可人人都沉默着。后来只听一个人说:‘快,今天这钱你吐也得给我吐出来!’我这才明白,是债主大年登门要账。只听张震母亲哭骂道:‘西安住得好好的,非要回来办学,害得一家人年也过不成。’他老父和妻子苦苦哀求推迟一下,债主就是不肯。来写春联的乡亲们都认为太过分了,你一言我一语,这才使还款日子推迟了一个月。
       “我这才知道学校的巨大变化意味着什么,他欠款已上10万了。”
       妹妹为亲情所笼罩,坚持不还清债不结婚。她总是低着头,低着头翻动手中的教案,低着头侍弄地上晒着的辣椒:“我要是结婚了,就不会再教书了,哥哥哪有钱再请老师?再等等吧。”妹妹今年24了,青春像流水一样逝去。
       弟弟也是被耽误的一个,他朴实像土地,脸上挂着和善的笑。他没钱娶亲,当地行情是两万五。他是厨师,拼命干,一直干到27,再大就找不到人了,家里只能再次举债。
       一笔一万块钱的债到期了,债主捎来话:一个星期之内不还钱,就带人扒教室拉课桌。万般无奈,韩雅婷放下才5个月的女儿,赶往临潼娘家。几天后她怀揣7000多元匆匆赶回,面容骤然变得黑瘦难认。
       有志愿者加盟育才小学!他们是看了报道慕名而来。
       如果没亲见,不会想到这年月还有这样的人。他们中专毕业,非常年轻,每月只有几十块零用钱。他们每日下课后一起做饭,烟火常把眼熏出泪。他们是湖北的吴光南,23岁;山东的郭艳秋,20岁;湖南的张剑豪,20岁。
       母校要去定边看他们。西安交大团委的吴斌珍写道:“许多女生托我看看张震妻子是什么样子,是啊,对于我们女大学生来说,追随丈夫到这么贫穷边远的地方,不管是为了追求感情还是追求事业都是可歌可泣的呀!我一定要看看这是怎样的一位女性。”
       几经颠簸,几番感慨,终于看见了那飘扬的红旗,而同时一位瘦削的女人呈现眼前。她,就是韩雅婷吗?不高的个子,散乱的头发、灰暗的脸。她对我们微笑,可那笑分明隐含着苦涩与艰辛……
       人们都想知道,她到底是为爱情,还是为孩子留在这儿。她说两者都有。实际还有小时候的想法。那时她见老师偏袒好学生,很不平,想如果自己是老师该如何,现在真成了。她说有个毕业的学生上初中还老哭,想她,说初中老师不好。其实她只不过对学生怀着真诚,一视同仁罢了。
       这平凡的话语使吴斌珍他们在陕北美丽幽深的夜空下很感动:
       “怎样的一生才算值得,是享福的一生、名噪一时的一生,还是为民族为人民的一生?名利又算什么?要是没有这些平凡的人在这艰苦的地方,我们的民族……”
       西安交大学生会主席方孜说:“农民,你为他做些事,就觉得很安心。育才有个好女孩,很灵,叫杨帆。我们去她家时,他父亲满脸愁容,说太苦了,3个孩子上学,没有任何收入,就指着那点庄稼,想让杨帆不上了。看着那么聪明的孩子每天都担惊受怕,第二天可能就去不了学校了,我很难受,我说你一定支持孩子们,这是关键时刻,现在他们失学以后就弥补不了,这关系到他们一辈子。你会油漆技术,可以外出打工……
       “第二年我们再来时,发现她父亲确实出去了。没想到大学生随便几句话竟起那么大作用,他们咬着牙照着去做了。这可苦了妈妈!她养起了奶牛,每天早上4点就起来挤奶,然后骑车到60里外的县城去卖。下午回家,还要种菜管玉米。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她的样子憔悴极了。
       “可能你无意识的一句话,就影响了农民一辈子。我对三下乡的意义理解得更深了。大学生的作用在哪里,能够使农民生活得更好一点,我们就心满意足。”
       每个来访者都感到了一种生存的意义,他们说,你只有亲眼看看这些农民的孩子才知道他们是多么渴望读书,坐在简陋的教室里,他们的眼神专注,有些人甚至滴出泪。如果张震不借那十几万高利贷,如果西安交大单纯热情的学生没有从可怜的身边费用中抽出些“1+1”资助130个儿童,那些可怜而又可爱的孩子就不得不辍学务农,延续父辈们的生活。
       外来文明的阳光使张震的校园十分温暖,来往这里的人从山外带来善意、知识和微笑。在肮脏愚昧中挣扎的孩子们猛然被溶化,内心震动可想而知。我看到孩子们写给来访者的条子:
       “大哥哥大姐姐好!
       你们真好,你们像我们的亲哥哥亲姐姐一样,你们走了,我们多想你们啊,你们多住几天吧!大哥哥大姐姐走了,多写信好吗?我们也一定给你们回信。”
       人们走了,孩子们留在这,在这沙漠边缘的苦寒之地,家庭多变故,如果大人染病罹难,孩子们就要挑起家庭的担子,沿街叫卖或如牛一样耕田,也可能就流浪在陕北的寒风里,惟独与课堂无缘。因而学校在他们心中唤起的情感不是我们能想象到的。旧时,这里的人奔二百里到榆林上学堂,定边因而出了很多大秀才而闻名四方。
       为了孩子!张震和他校友们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不会来到这偏远之地,永远不会。
       西安交大团委送给张震的一面锦旗:“情系陕北苍生”。
       北京寒意初来时,三边一定是寒彻大地,蒙古高原刮来的大风把人们都封在土屋里,育才小学的青年人守着小小的、燃料缺匮的火炉,大地远去,城市远去,人们的支持和希冀也遥远了,只有他们互相鼓励。
       这天他们接到一封校友的信——
       “一个人做事是出于一时的追求,但这往往是空洞的追求,到头来希望之火会不会熄灭,完全在于你向它添加的是进取还是放弃。你们的希望燃烧了5年,当年“空洞”的追求,如今换来了300名儿童的朗朗书声,同时,这种追求又何止一个空洞?黄沙、狂风、烈日、贫穷、饥饿,甚至还有今天仍压在头顶的本息十几万元的高利贷……但你们为这个民族做了点事;纵然艰辛,值得欣慰。”
       随信还有3000件衣服,是交大学子从身上脱下的。
       (陈琳摘自1997年11月18日《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