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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一代]音乐在我掌上
作者:叶倾城

《青年文摘(红版)》 1997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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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认识谢蕾,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
       我是长航某医院神经内科的一位医生,那是1996年1月的一个晚上,我在急诊室值班,忽然门外响起杂沓的人声。一群人拥进来,一个中年男子紧紧地抱着一个长发白衣的女孩,直扑了过来:“医生,快,救救我女儿。”
       病人被迅速放到诊治台上,全身瘫软,正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情况非常紧急。由她的症状,我初步判断是脑血管意外,一边叫家属办住院手续,一边立刻给她上氧。
       我从医10年,见过的病人不计其数,然而当我拂开她脸上的乱发,准备插吸管的时候,我的心不由得震颤了一下。黑发下她的脸没有一点岁月痕迹,分明还是蓓蕾初绽的季节,虽然斑斑点点全是呕吐的秽物,却仍然看得出她有洁白细腻的皮肤和清丽的五官。她静静地躺在那儿,仿佛只是睡着了,我看一眼家属填好的住院卡:谢蕾,女,17岁。
       在进行了脱水、止血之后,病人被送人病房。她母亲紧抓着我不放:“医生,我的女儿到底怎么了?她不会死吧?”
       我们当然是全力以赴,3天的生死不明后,谢蕾终于悠悠醒转,一直在她床前不眠不休的母亲,扑到她眼前:“小蕾,小蕾,你怎么样?”谢蕾的眼睛慢慢地转向了她,良久,眼中渐渐放出黯淡的光,嘴唇微微蠕动,作出“妈”的口型,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母亲的眼泪“刷刷”地掉了下来,我也不觉松了口气。
       谢蕾恢复很快,一周后,已经神智清明,却留下了类似中风的后遗症,包括智力障碍,部分失忆,左边手足的运动功能也明显受损。
       此时已确诊她是右侧脑动脉畸形引起的蛛网膜下腔出血,为了永绝后患,要对她进行脑动脉结扎手术。手术的前夜,我最后一次查房,谢蕾怯怯地叫住我,忧心忡仲地问:“叶医生,这个手术到底是什么样的?”
       恐惧的阴影在她脸上重重叠叠,我耐心地向她解释:“人的脑血管是对侧分布的,就像是肾或者肺,一边一个。畸形的动脉很容易破裂引起脑出血,很危险,所以就要把它结扎,用左侧动脉来进行脑部供血,这在医学上称之为代偿。就好像一个肾出了问题,就摘掉它,然后用另一个肾来工作一样的道理。”
       “那么,以后就不会再生病了?”谢蕾的眼神那样急切。
       我肯定地答复:“是,再也不会有问题了。”我看到她眼中的喜悦与憧憬,像火焰一样熊熊地燃烧起来。她喃喃道:“太好了。”
       为了消除她的紧张情绪,我同她聊天:“病好了,你想做什么?”
       她的笑容有点羞怯:“我想考音乐学院,我想当一个钢琴家。”她开始细细地说起克拉拉·舒曼,说起斯坦,说起李斯特。幽暗的灯光照在她脸上,而她的脸容却在瞬间绽放出光华,就好像她整个人在刹那间飞升起来,飞到了最美丽的梦境。
       第二天上午9点,谢蕾被推进了手术室,然而不到10点,她又被推了出来。我觉得奇怪,追上去问主刀的医生,他的眼睛刹时一暗。
       为了明确动脉畸形的情况,为她做了血管造影。仪器显示,她右侧动脉的确是畸形的,但是她的左侧……医生们仔细地看了又看,竟然根本就没有动脉!她天生就只有一个动脉,唯一的、畸形的动脉。
       谢蕾的父母默默地站在床边,她呆呆地坐着,脸上并没有明确的哀伤,只是恍惚和迷茫,仿佛不肯相信。看到我,她抬起头,声音黯淡:“叶医生,你可不可以让我知道,不做手术,我还能活多久?”
       我怎么能够告诉她:脑动脉畸形引起脑出血的复发率是25%?而一旦复发便足以致命。她的眼睛,让我真的不能面对,我艰难地酌斟词句:“我不知道。脑动脉畸形,怎么说呢……就像有一颗炸弹在你脑子里,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炸,也许炸了还能够救回来,像这次这样……”
       隔了很久,她轻声地说:“也就是说,我的生命,在死神掌上。”
       她的母亲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那声音像陨石一样打在寂静的病房里。
       而谢蕾只是轻轻地为母亲拭泪,静静地说:“妈,我们回家吧!”
       谢蕾出院后,跟医院就不再有关系,我却总是不能忘怀这个美丽而悲苦的少女,挂牵着她的命运。我打电话到谢家,她母亲在电话那端就哭出了声:“叶医生,你能不能来一趟?”
       原来,当谢蕾想重新回到学校的时候,在日常生活中不易被察觉的智障,非常明显地表露出来,听课变得很吃力,记忆力也很差,而且学习时间稍长就会立即头痛不止,让她难以忍耐。最后学校和她的父母都不得不承认,她已经不能胜任现在的学业了。父母只得为她办了休学。
       这件事对谢蕾的打击很大:为了跟上进度,她已经全力以赴,甚至连心爱的钢琴都没有时间接触,结果居然还是这样,她变得郁郁寡欢。为了让她散心,父母特地带她去听音乐会,听到一段快乐的童谣,她忽然叫了起来:“哎呀,我答应过姑姑,要给她们幼儿园的‘六一’晚会伴奏的。”
       但是当她坐在钢琴前的时候,她惊惧地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弹钢琴了。无论怎么努力,她受伤的左手再也无法在琴键上飞舞如蝶,而只能笨拙地、缓慢地移动一两下。她试了又试,最后终于精疲力尽,双手握拳在琴键上用力砸了下去,然后失声痛哭。从那么小那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琴,对她而言,钢琴儿乎就是一桩与生俱来的事,是渗透到血液中的本能,是她生命中最底蕴的美丽,会伴随她的终生。而她再也不能够了,到今天,她才知道命运到底剥夺了她多少,她哭了又哭,接着就把自己锁在小屋里,闭门不出。
       我去的时候,她正呆呆地坐在窗前,我轻轻叫一声她的名字。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泪水慢慢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呜咽着说:“叶医生,我等于只有一只手了。”
       我的声音冷淡而肯定:“可是你还有一只手。”
       她怔住。我接着说:“你仅仅只是左手不便,就这样自暴自弃,那生来没有左手的人呢?如果你真的那么爱弹琴,就不会这么轻易放弃。你为什么不试试用一只手,谁说钢琴一定要用两只手?”
       她蓦地如遭雷击,愣住了。我轻轻拉她起来,她机械地随我站起身,我把她带到钢琴前,掀开琴盖,把她的手搁在琴键上,声音放得很柔:“试一试,你起码可以试一试。”她的手缓慢地移动:1234567i,忽然成串的泪水打在琴键上。她抬起头,大声地说:“我懂了,左手不行,就用右手补上来;身体不行,就用意志补上来。生活里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她用力地按响了琴键。
       我叫她不必这样赶,她只是微笑摇头:“音乐给了我生存的意义。是,我的生命,是在死神掌上,可是音乐,在我的掌上。,”她的眼睛那样亮,让我深深动容。
       不久,我去上海参加了神经内科的医生年会。回来,已是5月底,信箱里静静躺着一张请帖,是一家幼儿园请我去参加“六一”晚会。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它的来历,突然,我想起来了:谢蕾。
       当大幕揭开的时候,我看见谢蕾,身着一袭雪白的长裙,从台侧走向钢琴,在大篷大篷的裙摆下,仍然可以看得出她有轻微的跛行,然而她走得那样从容,没有一丝自卑。
       她在琴凳上坐下,随之,一串活泼的音符从她手底流了出来,她弹得那么轻松自如,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她的伤损。然而在一首复杂的音乐开始前,谢蕾站起身,换上了另一位琴手,我才猛然意识到,她远远不曾康复。
       整晚,谢蕾弹了8首曲子。全场一直掌声如潮,都是给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们,没有人注意到在孩子们清脆的歌声和欢快的舞蹈之外,那流畅的如江河的钢琴声。
       谢蕾在12天后去世,离她第一次发病只有5个月。医书上说:如果6个月内不复发,以后复发的概率将大大减小,而谢蕾,终究没有熬到6个月。
       每一次想起谢蕾,就会想起生命的脆弱和不能把握,也更深地感受到人的力量,可以如何承接所有的打击,凭借着人的意志和尊严,活出生命的美丽。
       在悠扬的音乐里,我仿佛又听见了谢蕾轻快的声音:“我在死神掌上,可是音乐,在我掌上。”
       (柴楠摘自《文友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