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时间深处的美丽
作者：李 瑛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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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八年
谁也没有权利忘记这一年
东方古大陆的血色黎明
在废墟、灰烬、碎玻璃和
破衣烂衫之间
一个尖锐的哲学命题
拷问一个刚刚苏醒的民族
一位伟人熄灭烟头
带领人民毅然做出
金子般响亮的回答
于是一个时代结束了
一个时代开始了
历史在头上呼啸而过
转眼就是三十年
一个比时间更坚硬的新美学
一个离生命更近的强大的新美学
很多，改变了中国
进而，改变着世界
邓小平
(1904.8.22－1997.2.19)
他奇绝险峻的人生
是一部中国断代史
认识他该从
他的脊背开始
他以睿智和远见铸造思想
以机敏和犀利解剖现实
以朴素的语言表达真理
这是他送给时代的最高礼品
连猫和老鼠都感到光荣
今天，他已离去
但从我们每个老人到孩子
从一棵树到一只乌
都仍感到他的存在
他送给我们一把金钥匙
并把我们送到今天
自己仍站在原来的地方
挥手，瞩望着我们
他未能触摸到今天
更未能享受到今天
使我们脸上挂满泪花和幸福
使中国成为中国
想起这些，真想
回去，抱着他
痛哭一场
对真理的认识
我们
把风暴过后满眼狼藉的大地
提起来，在阳光下
拍打，洗刷，晾晒
黑暗中生活太久的人
常突感阳光的眩晕
于是，对许多事物
开始重新认识，比如
阶级、资本、知识，金钱
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词
既坚硬又温热的词
(当然，这不是它们的责任
它们仍在《政治经济学》里
理智地站着)
中国
从会议室到家庭，到街头
有困惑，有疑虑，有确信
争吵，辩论，惊醒
像春雨后树林中
叽叽喳喳的鸟群
全世界都踮着脚
向这里遥望，又歪着头
倾听春风下
黄河解冻的汛涨
——这一切都属正常
真理被人认识的过程
常常如此
打开
历史被打开
每个脚印里都凝满风霜
夜被打开
眼睛就是太阳
世界被打开
竟有那么多值得赞美的生命
种子被打开
绽蕾的花朵渴望竞放
心被打开
飞出一只光耀寰宇的涅槃的凤凰
雨后的田野
雨后的田野
浸在新春的泥香中
即使听不出它们的名字
却看见所有的生命
都以各自的形态
拍着试飞的翅膀
竞相发光、生长
是的，所有的生命
眼里都洋溢着
难以抑制的
兴奋和激情，那是——
自由的喜悦
生活的欢乐
强烈的情欲
创造的渴望
雨后的田野
每个跃动的生命
都是一小块中国
今天，朝气蓬勃，信心百倍的中国
历史
——忆三访深圳
海浪拍打着水草寮棚
咸腥的，污烂的
海浪拍打着倾斜的小渔村
贫穷的，腐臭的
一百年又一百年
历史记下了它们，辛酸的
小巷踱步的只有疫病和鹅
夜半闪亮的只有抽烟的火星和鳞片
村民战栗着想站起来
却畏惧于诚实的劳动会否获罪
挨一个日夜又一个日夜
故事记下了它们，忐忑的
如今，烂泥上矗起一座大城
成为宇宙间耀眼的星星
是神话，是一个民族的精神符号
让五大洲的人吃惊又赞美
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
诗记下了它们，欢乐的
高速路
一条条崎岖小径
早被风吹断了
马蹄下的岁月
埋进了离离荒草
沙石、水泥、沥青和汗
夯实条条高速路
每天，被亮花花的阳光
冲洗三遍，然后
送它们穿山涉水
烟云里，燃烧又流动的
是从昨天到今天的
时间的影子
车轮的翅膀又送我们
从今天到明天，去远方
如果想认识时间，空间和
我们今天的生活
该先从这里开始
海港城
年轻的高昂着头的海港城
晒得黑黑的闪亮的海港城
晨光里，每棵树都是透明的
一半驮在山鹰背上
黑翅膀是多梦的
一半驮在海鸥背上
白翅膀是多幻想的
韵律、弧线、光斑
在花香里款款流动
红绿灯和酒杯总是很忙
车轮和旅游鞋总是很拥挤
夜酒吧的小提琴总是很多情
电脑和手机是市场的神
塔吊用手臂
召唤远港的灯火
集装箱在光影跳荡里
做梦
新嫁娘般妩媚的海港城
健美的魅力无限的海港城
雄心勃勃地望着五大洲
呼啸着光芒四射的
新工业时代的到来
一则旅游广告
各位旅客
欢迎乘坐这离天堂
最近的列车
年轮碾轧的是
云的脊梁鹰的翅膀
铁轨是直竖的梯子
这儿金属般嘹亮悠远的
牧歌，会使你忘却
城市的紧张与喧嚣
可以看见一棵草
如何表达对大地
执著的爱情和
从云缝泻下的黄河
可以近距离感受
太阳的飞旋
星星，其实都是闪亮的钻石
尽可摘一颗戴在手指上
在这儿可以
重新认识时间
如何在现实与远古间徘徊
体会人类混沌中
取火时的蛮荒
享受牦牛无数双大眼睛
从长睫毛下流给你的
纯净的深情
你可以把这里
高纯度的原生美和
凝固的寂静
用锤子敲一小块下来
装进行囊，带给亲人
还可以和众神对话
结束旅行，你离开它
却绝不会忘记它
新风景
一棵树没有鸟
多么孤寂和痛苦
它定是棵生病的树
一条河没有鱼
多么落寞和冷清
它定是条乖僻的河
太孤寂，太冷清
不是我们今天的生活
夏熟了，望不到头的是
跨省的机割大队
轰隆隆过了几昼夜
秋收了，不断线的是
拾花大军的专列
轰隆隆一齐上阵了
风风火火的中国
正在挥汗中艰辛地成长
暂莫嫌它们
太喧闹，太拥挤
农民工
在我国，从农村到城市
滚动着雷的脚步声
使大地倾斜
淌着泪水，喊声爹娘
一跺脚，就离开家乡
把偏僻小村和孩子
都留在身后
和蛇皮袋一起
涌进喧嚣的大城
市郊一百间简易房
住下千万不同乡音的男女
倒掉鞋里从家乡带来的沙土
从城市睫毛下匆匆走在
拂晓 洒水车洒过的大街
到车间的流水线去
到工地的脚手架去
为汗水寻找滴落的位置
生活是艰辛的
夜半，常听见思乡的饮泣
中国亿万劳动大军
大流动，大迁徙
健壮的手臂推动着历史
一个崭新的社会形态中
演出无数壮丽的悲剧和喜剧
经济学家说，他们的
劳动改变了社会经济结构
社会学家说，他们
加速了社会进步的新秩序
文学家研讨过“打工文学”后说
《辞海》该补入这个新词条
——农民工
给我的人民
我们值得尊敬的人民
始终匍匐在大地上
忘我地思考、劳动、创造
这个国家就日进千里
我只在他们
偶尔抬头擦汗的一刻
才看见张张憨厚幸福的笑容
阳光照着他们闪光的前额
他们创造了财富
便得到相应的报偿
原谅我，没能递给他们
一方汗巾或一杯淡茶
我只能把在生活缝隙
酿成的诗歌
切一块端给他们
向往
从阿尔卑斯山下的酒店
到爱荷华大学城
从尼罗河的三角帆下
到哈瓦那马蒂广场
总听到熟稔的乡音
无论蒹葭苍苍
也无论雨雪霏霏
有一支歌只有你能懂
在滔滔大海那边
云那边，山那边
无论采桑浣纱的女子
也无论稼穑击壤的老汉
先祖蹒跚的身影
最后是骨殖
民族屈辱的血泪
最后是精魂
寒食焚香，清明祭祖
今天的中国
是一片强大的磁场
任什么也抵挡不住
回家的路筷子般笔直
世界很小，却有
那么多个远方和远方
世界很大，却有
双双从不会迷路的脚
泪水模糊中幸福的是
带着自己的白发一起回家
终于有幸见到百年梦寻的
今天的祖国
我把诗向你展示
为向你展示我的心灵
就给我的诗以眼睛和嘴唇
我把我认为美的或丑陋的
花朵或蒺藜
泡在茶杯或酒杯中
一起送给你
把我的欢乐或痛苦
一起送给你
像把钉子钉进时代
我把笔插入生活
诗大于生命
是我的宗教
是我信仰的最高形式
因此，我快乐地向你展示
站在语言旁边的这些
初开的玫瑰
或一支愤怒的箭
或一把燃烧的火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