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萨克斯
作者:王保忠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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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是冷不防说出那句话的,儿子腾腾腾地从里面走出来,扫了他一眼,说要不您跟老四他们受去吧,给我换个人过来!说完又腾腾腾回了厨房。老孙头当时正靠着洋灰垛子抽烟,洋灰齐齐整整地码在客厅的一角,沙子则小山似的堆在一旁,有一半他刚刚和上灰翻过了。可是一根烟抽了没半截,儿子就硬邦邦甩出了这句话,把他着实砸了一下。老孙头半天才反应过来,眼直勾勾地盯着儿子,一句话都泛不上来。怪不得一大早起来右眼皮直跳呢,原来是儿子嫌他老了,不想要他了。他慢慢地站起身来,怯生生地进了里面,本来是想跟儿子较个理,可是一进去就看见刚才和好的灰沙快用完了,就知道过错在他这里。看来他真的老了,不中用了,真的是在偷懒呢。他看了儿子一眼,嘀咕了一句,就又退回到客厅和灰去了。
所谓的客厅还毛毛糙糙的,没铺地砖,墙也没有刮泥。厨房就不一样了,半边的墙壁贴上了瓷砖,从第一块贴上起就有了亮色。老孙头知道,等到这房子彻底亮堂起来时,这家的活儿也就该做完了,他们也该走了。主人看起来不怎么忙,又好像很忙,说忙吧,往往是他们早晨前脚一进门,那人后脚就跟进来了。说不忙吧,他的手机隔不了一会儿就会唱起来,音量开得很大,放的又是惹人的晋北耍孩儿调,一响,整个空间就被这乐曲充满了。儿子听了,就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活儿,愣怔上一会儿。这两年儿子对音乐敏感多了,可能都是因为上艺校的大兵吧。不用说也知道主人是来监工的,说是监工呢也不是眼巴巴地盯着他们,似乎是有什么心事,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的,从这个房子走到那个房子,也不多和他们说话,有时干脆就钻到卧室里接电话去了。看来他在单位里是个人物,是个局长,还是个科长呢?想想又好像不是。这些年他走过的人家多了,局长科长根本就不用本人亲自来,帮忙来照看的人多着呢。那他究竟是个啥人物?老孙头猜了好久也猜不出来,也就不猜了。儿子似乎早习惯了这一切,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这让他觉得儿子成熟了,做工的人就得这样,不能让别人影响了情绪,影响了干活。房子是人家的,人家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谁也拦不着。他们是手艺人,靠做活谋生,做出活本来就是为了让人看的嘛。当然,主人不可能一刻都不离开,总也得出去撒泡尿,或者办点别的事。等他走了,儿子就发牢骚,晃来晃去的,把你爷脑袋都绕晕了。老孙头便笑,是啊是啊,看来他还不放心我们呢。说着话,手里的活儿也不紧不慢地做着,父子俩配合得很默契,日子似乎就是这样不紧不慢地过来的。
儿子生得人高马大的,也许是常年蹲在地上或站在凳子上做营生的缘故,腰背就有些驼,又因为是络腮胡,看起来就有点老相,也不过四十来岁的人,却常常被认做五十大几了。儿子也确实有点老成,性子闷闷的,不大爱说话,人们问一句他答一句,不问他就不说话了。只是偶尔有谁问起孩子时,人才好像活泛过来,也有了话。儿子就大兵一个孩子,没上高中就不念了,因为喜欢吹拉弹唱,就跑到了县城的艺校上学,跟着老师吹萨克斯。听说那乐器是洋玩艺,比儿子会吹的笛子难摆弄几百倍呢。儿子对此好像很担忧,不相信吹这玩艺也能挣了钱,总是说,这活儿将来也能养家糊口?人家说怎么不能呢,吹好了就是音乐家,说不准还能挣大钱呢。儿子摇摇头,就那么个学校也能出个音乐家?人家说,就算混不大,当不了音乐家,将来总能到大城市的夜总会歌厅酒吧啦做个乐手吧,工资也不会太少的。儿子还是摇头,大兵不行,我总觉着他不是那个料。人家又说,实在吹不出个名堂,就让他跟你学手艺,总能养活一家人的。儿子不以为然,说这营生我早做够了,再不能让下一辈做了,就到我这里打住吧。老孙头听了心里直哼哼,这就做够了?当初你要不跟着我学手艺,能娶过媳妇成了家?你小子,逮了便宜倒卖乖!
老孙头把和好的灰又往里提了几桶,儿子不会没看到他进来,却什么也没说,拿皮锤子小心地敲着贴上去的瓷砖,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他根本就没惹父亲生气。老孙头心里却堵得慌,他真的没想到儿子说得那么直接,那么单刀直入,一点都不拐弯抹角。小兔崽子,你咋这样说话呢,我可是你师傅,你爹啊。然而,这些话只是在心里翻腾着,都快要涌到嘴边了,却又被他咽了回去。儿子那样说还不是嫌他误了工吗?他们揽下的活儿太多了,往往这家还没做完,那家就找上门来,不赶赶工就会有人来催。因为急着做活,儿子中午也舍不得睡一会儿,晚上回了家扒拉完饭,一推碗,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他有五个儿子,这个是老二,一开始他领着他们一块儿干,后来老大说这样太窝工,不如分开吧,每人领一拨。老孙头就有点生气,心说翅膀硬了是吧,想分开了?可想想一块儿做也确实窝工,不如分开呢。可老三、老五手艺有点差,分出去他们还不得吃亏?当爹的,看哪个儿子都一样,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老孙头就主持公道了,说分开也行,能多揽点活儿,不过年底分红要平均,你们有意见没?儿子们愣怔了一会儿,没吭声。老孙头说,都是亲兄弟,表个态吧。老大说,看各人干的活儿吧,多干多拿,钱到时由您分配。老孙头还能说什么,儿子们各有各的窝儿,都想多挣点钱,都想给老婆孩子多拿点,这好像没有啥不对的。不管怎么说,儿子们还是做出了听他的样子,面子上还能让他过得去。可是今天,老二终于说出那话了,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么随便,看不出半点犹疑,似乎是早把话准备好了,单等着他一松懈,单等着他不注意时,冷不防就刺过来。这小子还真行啊,他一直以为自己对老二最好,没想到别人不说,倒是这个闷葫芦先把话说出来了。
不管怎么想,老孙头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他心里好像还真有点担心,害怕老二真的不要他了。他本想说一句,跟老四就跟老四,看把你香的!可他没有说出来,要是老四也不要他呢,那他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还不得闲坐着,像村人说的那样,回家享清福了?他怕的就是这一点,他享不了清福,也不想享啥清福,他要继续当好他的董事长、总经理。这么些年,他好不容易经营起了这么大个家业,这么大个公司,怎么能轻易退出去呢?儿子们根本不知道,他心里藏着个庞大的想法,他一直暗里把他的家业叫建筑总公司。他是什么?他是董事长兼总经理,五个儿子呢,那就是分公司经理了,一公司经理,二公司经理,三公司经理,四公司经理,五公司经理。五个儿子五头虎啊。他姓孙,人们就叫他们孙家军,而他就是孙家军的创始人。没有他,怎么会有孙家军?名声还不是由他开始扬出去的?可是,儿子居然说出了那种话,居然不想要他了。
房子显得特别的静,那人也不知去哪儿了,可能是走了吧。房子里没有手机唱起的声音,就显得安静多了,儿子也懒得跟他说话,好像他们父子早把话说完了,要说的也只剩了这几句:爹,你去拿这!爹,你再端几锹灰来!爹,你再搬块墙砖来!有时连称呼也省了,让他做这做那的。在儿子的眼里,他好像再不是什么师傅了,真正的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工了。除了会提水,会搬这搬那,会和灰,别的什么都不会了。
咋就这样了呢?他们之间到底哪里出了错?有时候他实在是憋不住了,想说说话,他觉得某件事或某个人很有意思,说出来也想让儿子笑一笑,儿子听了却木木的,说上几句就再没话了。他也就提不起神,闭上了嘴。他确实很想说话,老伴死了都十几年了,家里灰锅冷板凳的,想说话也找不到个人。
那人又站到了客厅,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门开着,他可能是从外面进来的,也可能是从哪个房间出来的。那人站了一会儿,拔出支烟递给他,说抽支吧。老孙头推让,你抽吧。那人笑笑,固执地让他抽。老孙头只得接了,心里便有些感动,这人或许看到他脸上的忧伤了,这是安慰他呢。他赶忙摸出打火机,啪地打着送到那人面前,火苗子很旺,那人躲闪了一下,才把烟点着了。老孙头自己也点了,狠狠吸了一口,烟进了嗓子绵绵软软的,一点都不辣,就说,这烟卷挺贵的吧?那人不经意地说,一包七十块吧,极品芙蓉王。老孙头眼睁得很大,一包七十块,一根就得三五块吧?那人又一笑,朋友送我的,我自己也买不起。老孙头哦了一声,心说早知道这么贵,才不舍得点呢。他平时只抽一块钱一包的烟,再贵的就不舍得买了。可能是烟丝好,他觉着没怎么抽,烟卷就燃完了,几块钱一会儿就没了,他心里真有点疼呢。
那人的手机忽又唱了起来。这次唱的不是耍孩儿调,是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泪花流……但只唱了两句就给那人捂住了。老孙头看到那人唔唔了两声,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很夸张地挥着手说,乱弹琴!查了,这次一定得给我查了!这样的戏班子不查,还留它做什么?不准他们再演出!然后,他狠狠地把手机关了。老孙头有意无意地听着,一开始也没在意,听了戏班子几个字,心里就好像被什么捅了一下,眼睛也好像被什么勾住了。
出了啥事?老孙头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那人。
没什么,工作上的事吧。
那人看了他一眼,进厨房看儿子做营生去了。
这人居然能查了戏班子,那他究竟是个啥官呢?老孙头费力地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但是从那个人说出戏班子的一刻起,他就觉得面前这个人有点不简单了,是一点都不敢小瞧、一点都不能怠慢的。孙子大兵不是在艺校吹萨克斯吗?将来毕了业说不准还得靠人家给找个工作呢。他当然知道儿子忧心的是什么,不就是怕大兵找不上个好工作吗?儿子不相信吹吹打打也能挣了个钱,也能养家糊口。可儿子又管不住大兵,大兵上艺校时儿子就一万个不同意,父子俩为此十多天没说话,但最终还是没拗过大兵。儿子太疼大兵了,惯得厉害着呢。大兵有时也跟着戏班子下乡演戏,老师让他们现在就出去实践,说现在不出去闯闯,将来怎么登得了台?都是老师的朋友搭的班子,拉出去也多是在县城或者农村演出。往往是怎么红火怎么来,想扭就扭,想跳就跳,还在台上练拳脚,耍功夫。有一次老孙头看到一个演员居然头朝下走了十几步呢,这让他觉得很好笑。这样的戏他常常看到,有时晚上收工回家,那些人在台上演得正起劲呢。台子也搭得简单,一辆带斗的农用车,用帆布搭个篷子,屁股大一点地方,说说唱唱都在上面了。演员也都是临时招来的,男的,女的,年轻的,老的,却一律活跃得很,在台上说说唱唱,打打闹闹,下面的人反正也闲着没事,嘴上说看狗打架,眼睛却一刻也不肯放松。
老孙头有次居然在台上看到了大兵,只看了一眼他脸就热辣辣的,大兵咋就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啦?也许是看到了他,大兵不敢再看台下了,老孙头想,看来大兵还有点羞耻心,知道这么演戏不好。是啊,戏怎么能这样演呢?怎么着也得有个品位吧,就这么瞎红火有甚意思?儿子也看到过大兵,回了家就摔盆打碗,说丢人丢到家门口了,咋能这样呢?等大兵回来了,儿子就数落他,大兵不以为然,这由得了我吗?我得听老师的,老师让我怎么着我就得怎么着。再说了,现在的人都喜欢看刺激的,人家想看什么我们就得演什么,这就是市场啊,你们给人家做活儿不也得讲个市场吗?儿子说,这不是一回事,我们是靠手艺吃饭,你们那是丢脸!大兵说,这我就管不着了,我只是个吹萨克斯的,一个没出师的乐手,我没做丢脸的事。儿子说,你是没演那些节目,可是你给他们吹了,你说你还没丢脸?还要丢多大的脸?这些话大兵根本听不进去,儿子说得勤了,他嫌烦,后来就很少回家了,有时几个月逮不着个人影。
老孙头忽然想,儿子那样说他也许是心烦着呢,人到中年,烦心的事越来越多,哪有那么多好话呢。看来他有点小心眼了,儿子说得对,儿子那样说是有责任心,是不想让老大老四他们说闲话,说他活儿干得少。这么一想,老孙头心里的疙瘩多多少少就解开了一些,就责怪自己有点小心眼了,怎么年岁越大,心眼反而越来越小了?老孙头摇摇头,进厨房看了一眼,又拿起锹很卖力地和灰了。他一直把水泥叫洋灰,叫灰,儿子为此说了几次,儿子说爹您有点老土,都啥年代了,您还洋灰洋灰地叫,就不能改改口吗?他说我习惯了,改不了啦,你们爱咋叫就咋叫吧。他把和好的灰提进去,堆在儿子身边,尽可能离儿子近一点,让儿子少费点力。那人在跟儿子说话呢,好像在说工资的事。那人说他一个月还挣不上一千五百块钱,就这点破工资怎么养家糊口昵?那人好像还叹了口气,说,我挣的一点都不比你们多。儿子说不会吧,那你咋买楼,肯定是有来钱处吧?那人说,我能有什么来钱处,借钱呗,总得给老婆孩子弄个窝吧。儿子嘿嘿一笑,我看你肯定有别的收入。那人笑笑,坚决地摇了摇头,狠狠吸了口烟说,我看将来说不准还得给你们打工呢。
给我打工?你真会说笑话呢。儿子笑了。
怎么,你怕我干不了?
不是说你干不了,这活儿谁都干得了。我觉得还是上班自在些儿,你在单位肯定是个头儿吧,都管着些啥呢?
文化局能管什么?务虚,务虚你懂吗?
儿子摇摇头。 那人说务虚嘛,不同于务实,务实你应该懂得,就是抓经济,搞钱,创收。务虚就不一样了……那人想说什么,手机忽又唱了起来。老孙头想,这人电话可真是多,咋那么多人找他呢。儿子也有手机,可总忘了带在身上,有谁想做活到楼房找就是了,或者把电话给人家抄下,晚上或中午吃饭时接。反正是做不完的活。老孙头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的,没有念书的能耐,那就得扑下身子做工,勤快些总是有好处的。他先是带着老大做工,后来老二没考上也由他带上了,再后来几个小的也都跟着他了。那时做瓦工还不吃香,在农村盖房挣不了几个钱,后来他就带着儿子们进了城,把家搬到城关的农村了。城里真是盖不完的楼,做不完的活,一来二去找他们的人就多了,手艺也显得吃香了。
那人嗓门忽然大了起来,额门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反了天了?不行就多去几个人,把公安也叫上!我就不信收拾不了这些人。
听到公安两个字,老孙头心就往下一沉,出事了,看来是出大事了。不会是大兵那个班子吧?真要是大兵他们那个班子,该咋办呢?大兵还是个人芽芽,脾气倔,真要是没个眼色跟公安倔起来,说不准
就会给关进去的。大兵出了事,儿子还能消停吗?还能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做活吗?这个儿子有了事,别的儿子还能安心做活吗?一家人都给这事牵住了手脚,他经营起的这个大公司还不得乱了套?老孙头忽然觉得自己建立的基业有些不牢靠了,有些松动了,他再无心做活了,动作放慢了,表情也痴痴呆呆的了。儿子又腾腾腾进了客厅,这回也没说话,扫了他一眼就回厨房去了。老孙头就晓得儿子这是等不到灰了,又来催他了,赶紧又忙活起来,和了一些灰沙提了进去。
把灰提进去,老孙头又退了出来,心里还想着大兵的事,竟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在地上团团打转了。那人出来了,也许是看出了什么,笑笑说,你好像累了吧?都这么大年纪了,不出来不行吗,也该坐家里享几天清福了。老孙头怔了一下说,家里我坐不住,不如出来动弹动弹。那人笑笑,也是,闷在家里老得快。
刚刚出了啥事?老孙头问。
也没什么事。
你不是让人叫公安吗?
哦,你说这个啊。有个戏班子不听话,净演些污七八糟的东西,我让人把他们查了。
哪个戏班子? 问这干什么,家里有人干这行? 你们查的那个班子有吹萨克斯的没?老孙头问。 应该有吧,如今的班子都是土洋结合。 老孙头的心又一沉,真要是大兵的那个班子就坏了。又一想,怎么能那么巧呢,如今的戏班子太多了,街上有喜庆的地方就会有他们,村子里有办丧事的地方也会有他们。再说这是下午,大兵说不准还在艺校上课呢。可是,大兵他们下午有时也出来演戏,好像最近还挺活跃的,出来的次数多了,节目也越演越出格了,真要赶上文化局那拨人,那可就坏事r。越想,心里越缠了团麻似的,有点坐卧不宁了。
那人绕了个圈子又出去了,也没接电话,不知是出去干什么了。老孙头忽然觉得该提醒儿子关心一下大兵了,就进了厨房,想着怎么跟他说说。儿子却不看他,或者看到了,假装没看到。老孙头憋不住了,说,你给大兵打个电话吧。儿子头也没抬地说,好好的打啥?老孙头说,早晨一起我的右眼皮直跳,不会是大兵遇上事了吧?儿子不耐烦地一笑,大兵只是个吹萨克斯的,能有啥事呢?老孙头固执地说,还是打个吧,他们那个班子我有点不放心,别让给查了。儿子眉毛一挑,查啥?要打您自个儿打去吧,忘了我不带手机吗?老孙头心说怎么就把这事忘了呢,儿子是不习惯带手机。可是他能放下营生不做出去打电话吗?他一走,儿子还不得埋怨他,还不得又说他误了工?还不得又让他跟老四去?老孙头就不敢出去了,可心里又实在不踏实,手里握着锹却不知干什么了。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嘭嘭嘭的。
老孙头一开门,是那个人回来了。那人冲他笑笑,握着手机进来了。老孙头眼一亮,要不借他的电话用用?嘴动了动,却不知怎么开口,怎么好意思跟人家借手机呢。眼睛却被那人手里的东西牵住了,那人的手机也不往衣袋里装,总是握在手里,随时等着接电话的样子。那人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忽然笑了,笑过了又说,习惯了,要不接电话也费事。老孙头也笑了笑,你们上班人就是忙。那人说,忙也忙不出个情由来,不像你们,总算是实实在在做点事。老孙头说,干我们这行的都是考不上学,没能耐才出来受苦力的。那人说,话不能这样说,行行出状元嘛,你们其实很不错的,每天不也是做不完的活儿挣不完的钱吗?老孙头脸红了一下,心里却还是很舒坦的,也是啊,行行出状元,干啥不是个干呢?忽又想起了大兵,大兵是吹萨克斯的,说不准也能吹出个名堂呢。可是,大兵这会儿在干吗呢,不会有事吧?目光就又落在了那人的手机上,终于出了声,能、借、借你的电话打打吗?那人倒也爽快,那还不能吗?就把手机给了他。
老孙头伸了伸手,却又火烫似的缩了回去。
怎么不用了?那人望着他。
老孙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我不会用。说实话,他这一辈子还没打过手机呢,根本就不知怎么打。
那你说号吧,我帮你拨。
老孙头又为难了,他没记大兵的手机号,也没想到将来有一天会给孙子打电话。可今天是个例外,他太想打个了,他真后悔平日里没记下大兵的手机号,他看了那人一眼,说要不我去问一下,就进了厨房。儿子正站在凳子上贴高处的墙砖,他嘴张了张又不好问了,儿子那么忙,还是等一会儿吧。又怕那人等着,心里便有些焦急了。儿子回过头说,搬一块墙砖来。老孙头怔了一怔,把一块砖递上去了。儿子又说,灰呢,斗子里没灰了。老孙头赶紧把空斗子拿下,铲满了灰递上去。儿子却不急着贴砖了,长长地舒了口气,摸出支烟鸟似的蹲在凳子上抽开了,可能是烟笼着的缘故,儿子脸色缓和了许多。老孙头就觉得该说事了,几乎是搭讪地~笑,说大兵的手机号是多少,我用用。
要大兵的号干吗?
这,不是说要给大兵打个电话吗?
下楼上楼的,去电话亭还不耽搁了做工?
老孙头说话就有些结巴了,我不出去,借了东家的手机。
儿子摇摇头,我看还是算了吧,从小您就嚷嚷我们不能随便跟人家借东西,您总不会都忘了吧?再说这跟借个盘碗不一样,要花钱的。
老孙头就有点失望了,儿子是那么固执,根本没有一点让步的意思。站了一会儿,他不得不退到了客厅。他想那人说不准听到了他和儿子的话,说不谁他一出来耍笑话他的,可等他回了客厅,却没看到那人。他走了几步,见那人在卧室里呢,他心里不由轻松了许多,却又觉着空落落的。原来,那人根本没等他,早把他借手机的事忘了。他心里不禁涌出一丝悲凉,原来谁都没把他的事放在心上,只有他一个人还想着大兵,惦记着给孙子打个电话。
不打了?那人再出来时,抬着脸问他。
老孙头摇摇头说,算了算了,不打了。
怎么不打了,你说号我帮你拨,也花不了几个钱的。
我,我没找到他的号。
不是说问你儿子要吗?
他也没。老孙头撒了个谎。
可不可以告诉我什么事,说不准我还能帮帮你。那人笑笑说。
老孙头迟疑了一下,觉得这人一下子又亲切起来,也没多想就说,这个忙你要帮的话一定帮得上。那人说,是吗?你说吧,碰到我手下我当然要帮的。老孙头说,你真管着戏班子?那人说没错,文艺团体演出的事归我这个科管。老孙头看了厨房那边一眼,压低声音说,大局长,我真有眼不识泰山,我孙子大兵也在戏班子啊。那人摇摇头,我在稽查科,不是局长,你说吧,什么事?老孙头说,不是局长一定是科长了。那人又摇摇头,你说吧,我能帮上一定帮。
老孙头就把大兵的事说了。 那人听了,脸上又有了笑,好说好说,我打个电话帮你问一下。
老孙头急了,等等,要是有了事咋办?
那人说,还不是我一句话嘛,你别怕。
老孙头说,那我就放心了,你这会儿就打吧。
那人真的拨了电话,拨过了,笑了笑对他说,没有你孙子,没有大兵这个人,可能是另一个班子吧。老孙头长出了一口气,说麻烦你了,真的麻烦你了。
那人说,举手之劳嘛。老孙头说,我们会好好给你做活儿的。那人说,知道,我知道你们手艺好,用点心当然会做好的。老孙头说,当然会用心,工钱,工钱我们也可少收点。
那人忽然又笑了,这倒不必了吧?
老孙头说,应该,应该少收的。
那人又进里面绕了个圈子,接了个电话就走了。老孙头听得好像是有人请他吃饭,请饭的人可能跟下午查的那个班子有关。
这时候,屋子里已有点昏暗了,冬日的天真是黑得快呢。老孙头看了看窗外,街头的路灯有一些已经亮了起来,儿子让他开灯,他就把灯开了。他们还要干一阵子,也许得干到八九点钟吧,看儿子的意思,他要把厨房的墙都贴下来。儿子细心,这一点像年轻时的他,做事有头有尾,今天的活今天一定得做完,再累也得做完。老孙头就陪着儿子做,看着儿子上来下去的,他又有点后悔该对那人说少收钱了,可话已经说出去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了。心里有了这层意思,老孙头再看儿子时目光就有些虚怯了,心里骂自己太多嘴,没头脑。可是,可是他做这一切不是为大兵好吗?要是没有大兵,他才懒得操这个心呢。
想了半天,老孙头还是把话跟儿子说了。
儿子一听就来了气,爹,您有病啦?不知道我干活费力气吗?我们一年又能挣多少钱?大兵还没工作,多挣点给他安排个出路不好吗?儿子话越来越多,最后竟从凳子上跳下来,气乎乎地蹲在了地上,可能是想抽烟吧,手在身上胡乱摸索着,却摸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烟盒,又揉成一团扔了。老孙头怔了一下,从自己身上掏出烟递过去,儿子看了他一眼,根本没有接的意思。老孙头心一沉,手却没有缩回,固执着那个动作,儿子又看了他一眼,拿了烟点了。
儿子说,爹,我们这钱真的不好挣啊。
老孙头点点头,这我知道,知道,可我也是为大兵好,你知道东家是干啥的吗?
他干啥的跟我有啥关系,我们给他做活,他就得出钱。
你真不想知道他是于啥的?
儿子狠狠地抽了口烟,不想,我一点都不想。
说罢,把没抽完的烟往地上一扔,又上了凳子。老孙头怕儿子分心,赔着笑在下面侍应着,看到儿子要什么赶紧拿上去。
儿子看了他一眼又说,明天您跟东家解释一下,就说那事您说了不算,工钱该咋收还咋收,好不好?
老孙头心里就犯了难,这事可咋办呢?夜长梦多啊,万一那个人认了真,明天再说就有些晚了。不行,这会儿就得找他去。可是,可是到哪里找他呢?忽然记起那人留过手机号的,目光就移到了墙上,果然有一串数字,是儿子让那人留下的,说是他不来时需要什么了也好找。老孙头在地上找了半天,没发现个铅笔头,倒是捡起了半截粉笔,在手背上涂抹了半天,却没个字样。忽然看到了放在一边的棉大衣,迟疑了一下,把那串数字抄在了衣襟上,也没跟儿子打招呼,就穿上大衣下了楼。
昨天来了寒潮,今冬的第一次寒潮,白天的风一直很大,这会儿虽是小了,但还是听得到风声在楼谷间回荡。老孙头打了个哆嗦,出了小区,天已经黑到底了,路上的人稀稀落落的。马路上的灯火看起来倒十分刺眼。对面有个出租电话亭,他过了马路,进了亭子,说要打个电话。看电话的是个中年女人,指了指窗前的电话,意思是想打就打吧。老孙头说,我不会,你帮我拨一下。中年女人笑笑,问他号。老孙头指着衣襟上的粉笔字,说你就按这个拨吧。中年女人眼睛睁得多大,半天才挪动了身子,帮他拨,待接通后把电话给了他。那人听出了他的声音,问缺什么料。
老孙头红着脸说,不是缺料,是别的事。 什么事你说。 是这样的,我后晌说的话不算。 你说什么了? 工钱,就是工钱的事。老孙头赔着笑说。 工钱怎么了? 你也知道,我们这行难,工钱不能少。 哦,这样啊,你也太多心了,我原本就没打算少给你们啊。
是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还没等他说完,那人早挂了手机。
老孙头一怔,出了亭子,没走几步,听得那个女人的笑声追出来。
等他再上了楼,儿子已把那面墙贴完了,老孙头说,事办了,我给东家打了个电话,他说原本就没打算少给我们。儿子说,刚刚您是跑出去打电话了?谁让您打了?我不就随便说说吗?您这一搅和,说不准人家倒记恨上我们了。老孙头说,不会吧,我看他是个好人。儿子说,好人?他头上又没写字。儿子这么一说,老孙头心里又不安起来,那人真要是个小心眼,可就坏事了。说不准他真的会查了大兵他们那个班子呢。可这话他没敢说,怕说出来儿子又要数落他。
您咋不说话了,是不是心里有气?儿子忽然又说。
我能有啥气?老孙头说。
没气就好,可不敢往心里去啊。儿子摇了摇头。
他们收拾了一下,张罗着同家。
通常收工时,老孙头还有一件事,就是把瓷砖的包装纸整理在一起,用绳子捆好了背回家去。家里已攒了不少,他等着多攒些拿到废品收购站卖了,多少可以换几个钱的。可是今天他却忘了这事,他只想着大兵,想着大兵的萨克斯,想着他们那个戏班子。后来儿子把楼门碰上了,他才想起了这事,他想让儿子再把门开了,可儿子却等不及了,说那点破东西明天再收拾吧,催促他快点下楼。老孙头忽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没记性了,不中用了。
他们下了楼,儿子戴好头盔,一脚踩着了摩托车,等他一坐上去,车就呼地向前窜了。路上的人好像被大风扫光了,儿子骑得很快,老孙头听到耳边掠过呼呼的风声。他不由得搂住了儿子的后背,搂得很紧很紧,虽然儿子就在他怀中,他却觉着很遥远。他心里对自己说,换人就换吧,你不是让我跟老四吗,跟老四就跟老四。忽又摇摇头,不,我谁也不跟你们了。
老孙头想着,突然憋不住地冲着儿子的后背吼起来,要换就换吧,我谁也不跟你们了。他不知道儿子听到了没有,风声很大,几乎淹没了他的声音。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