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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陕西]在略阳
作者:玄 武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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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日
       24日晨8点半自汉中出发,12点半到达略阳县城。
       略阳县城面积狭小,四面环山,山分别为凤凰山、狮子山、象山、南山、雨山。境内有三河,为嘉陵江、玉带河、八渡河。我是北方人,以北方人眼光看,这里简直不宜做一个县城,充其量只能做一个镇子一空间太狭窄了。五座大山挤着的空隙里,略阳人沿嘉陵江岸奋力撑开一个县城,而五座山仍在往一起挤,每逢大雨,山总要塌方或泥石流滑坡。
       就在这样小的地面上,挤着两万人。据有关资料称,这里一平方公里人口密度达到2.6万,接近于全球人口密度最大的东京——东京为2.9万。
       5·12地震后,略阳95%的房屋受损。县城成为一座站着的废墟,处处皆是危房,看似站立,随时可能倒塌。
       我们直奔县委。县委县政府两幢楼尽成危楼,很小的院子里搭满帐篷,停车都困难。
       十多分钟后,县委书记来了。
       “地震当天,县委县政府领导班子全部人员在五楼开会。突然尘烟四起,楼咔嚓咔嚓响,大家纷纷往下跑。满街是尖叫声……后来专家说,要没有楼前的四根柱子,楼当时就塌掉了。”县委书记说。
       对这个县委书记印象深刻。他说话语速很慢,他像一个家中遭难的家长,仍竭力保持着家长的尊严和矜持。“孩子……”在说到孩子们的一刻,他突然顿住了,脸扭向一边。帐篷里一片静寂。他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像狂风扫过的院落,干净而且荒凉。
       县委背后的大山名叫凤凰山,在震中裂开了缝隙。现在缝隙仍有加大之势。目前人眼看得到的山缝,已有几里地长。县里派人24小时监视,但目前最有效的措施,只是用塑料布蒙住裂缝,以防雨水灌入。
       顺县委书记伸手指向的方向,我看到他手腕上的白胶布——他几天来一直在输液。凤凰山距县委不足200米。若山塌下来,整个县城就完了。县委书记说,若发生大地震,以一个优秀运动员最快的速度,要20分钟才能跑出县城。但是跑出县城,到哪里去呢9仍然没有宽敞安全的地方。
       走的时候,我看到这个县委书记的另一只手腕上,也贴着白胶布。
       他叫胡平安。
       看上去,县城生活还是有秩序的。有小贩卖东西,有饭店开业。只是满街都是帐篷,而街原本就窄得像北方小城里的巷道。说帐篷也许并不准确,街上大多数只是彩条布搭成的简易设施。帐篷几乎全都挨着危楼,县里实在没有地方了。全县最大的空地,是县一中的操场,不过是一个周长400米的场地而已。往县外走,更危险,大山自前后左右围上-来,只有一条沿嘉陵江延伸的窄窄的路,像一条细长的虫子扭来扭去。
       一点半左右,我们去吃东西。一行人进入一家饭店的二层,随同的略阳县有关人员带着歉意催促我们,快点吃完赶紧走。刚坐下来便看到,墙上呈八叉形的裂缝。我在楼里转了转,到处都有这样的裂缝。这房随时准备要塌下来一般。大家吃得迅速,像打仗一样快。我想此时人人想的问题,大概都是下一顿能否吃到饭。来这里之前,我们已经准备了一些急用物资,从脸盆到方便面。
       不到两点,大家吃毕。坐车去了县城的高台小学、县二中、县一中和县医院。学校已停课,只有高三初三学生还在帐篷里上课。
       在高台小学,目之所触,唯有用“惊心动魄”一词可以形容。两座楼都还努力地站着,楼周拉了红布作隔离,楼体上到处贴有“严重危险、不可靠近”等字样。按道理,这样的危楼不可以进去了。但在我们的再三请求之下,校长还是带着我们进了楼中。
       楼道里全是碎片和坍塌的墙体,每间教室都桌椅凌乱,一片狼藉,墙里墙外,全是八叉形的裂缝。玻璃碴子到处都是。在一个教室里,我们看到黑板上写着的汉语拼音,是“an”,安全的安。有同行作家要上二楼,校长凄厉一声喝止,吓了所有人一跳。二楼是绝不可以上了。
       我们难以想象,5月12日下午这里经历了怎样的慌乱、绝望和恐惧,传出多么无助的可怕的尖叫。另一幢楼一层是幼儿园。当时孩子们正在午休。我们进教室时看到,满地是孩子们的鞋。一只鞋边,扔着几毛钱。角落里,几个布娃娃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校长谈到当天仍然心有余悸。“全校的孩子无一死亡,有几十个被踩伤的。这楼要再摇几秒钟……”大家纷纷冲上去握校长的手。没有孩子死去,在这一刻,所有人都觉得校长是最可敬的人。
       幼儿园楼背后的墙体当天倒塌,一个骑摩托车经过的女子被当场砸死。楼后的地面有一条长裂缝。一个教职工当时亲眼见到这条裂缝的诞生。他说,楼先是哐的一声弹起,然后像巨风中的大树一样疯狂摆动。地下传来可怕的吼叫声,楼后的地面怪叫着裂开,裂缝张开很大又在瞬间合起来,成为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小缝。
       没有一个孩子死亡,我眼睛突然觉得潮湿。我抬头,目光迅速掠过同行人的脸,在很多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泪光闪烁。我不知道这一刻我们的心情,是对冥冥中事物的感激,是庆幸,还是别的什么。
       25日,上午
       前往的地方是白水江镇,略阳县地震受灾最重的地方之一。天阴黑,几乎有些冷意,和昨日的闷热完全相反。
       车在重重大山中蠕动。路上隐约想了一下,若下大雨,那些顶在路上方的山石会怎样。昨晚的天气预报,说今天震区有中到大雨,局部地区有暴雨。
       10时许,我们来到白水江镇政府。政府院里支着几个小帐篷,镇长是一个34岁的妇人,大略介绍了一些乡里的灾情。空地上放着一些帐篷。有关人员说,有50顶,是棉帐篷,一大早刚刚送来。还有50顶帐篷正在路上,估计天黑以前会送到。
       109隧道就在这个乡。汶川地震当日,宝成线109号隧道塌方,包括装有12节油罐车的一列货车在隧道内发生燃烧和零星爆炸,造成入川主要通道宝成线交通中断,隧道中间塌方体也将嘉陵江河道堵塞。
       我们赶去采访,动身时雨已在飘落。路上有个妇女拦车,车停下。是去宝成线修路的工人请求搭车,他女人帮他拦车。这是一个40多岁的男子,一脸胡茬,掩饰不住的疲惫。他说,从13日开始他一直在工地上抢修隧道到今天,上午8点多刚回家换换衣服,又接到电话通知要他速回工地。13日他赶到工地时,隧道大火熊熊,他站在距燃烧处100多米的河对岸,都得往下躲,能觉出胳膊上的汗毛被大火烤得卷曲起来。同行作家冷梦重点采访了他。
       11点多,一车人纷纷站起来向前方看。远远可以看到对面的山崖上一片焦黑。隧道到了。隧道边、河床里、隧道对面的路上,到处都有穿橘色服装的人。路边有起重机和其他机械车。前方道路有隔离物,车停,我们跳下来。有人指向河床里的一个类于帐篷的东西,说那是灵堂,18日一个工人在抢修时强余震发生,他从山崖滚落,遇难。
       隧道下方是嘉陵江。江向上,可以看到大面积的土堆巨石,山像被撕了—块肉一般,露出嶙峋的肉色的骨。河道被阻,形成一个巨大的堰塞湖。一辆卡车驶来停在旁边。车厢里满载的士兵纷纷跳下。问路过的工作人员,说是工兵,要去执行爆破任务。工作人员指着悬在我们头顶的山崖上的巨石,示意我们离开,说随时可能会塌下来。我前行去看堰塞湖,被强行阻止,要我们迅速开车离开此地。
       此时雨已渐大,上车时,雨点打在车身上四下迸溅。
       25日,下午
       中午12时,白水江镇政府。乡里的学校都已暂时停课,乡干部说,正在准备复课,可能下周二三就要开课了。一个孩子在院里玩,我把他叫到帐篷里聊天。他看上去六七岁的样子,非常单薄,脸色像要透明。拉他过身边时,我觉出他的小胳膊又细又脆,仿佛一拽就要折断。他的答话让我吃一惊。他居然9岁了,已经上三年级。他说,5·12时他们正上课,桌子开始摇晃,他还以为同学在摇桌子。教室里的黑板和灯乱七八糟地往下砸落。老师大喊地震,同学们赶紧跑了出来。
       他爸爸在乡接生站工作。
       你妈妈呢?我问。
       他说,在无锡打工呢。
       地震后回来没有?
       没有。他低下头回答。
       你妈妈打什么工啊?
       孩子摇摇头。
       我默然。去车上拿了一根香蕉给他。大约1点30分左右,我在院里看见他奔向一个拐弯处,一闪就不见了。他手里举着一黄色的东西,是那根香蕉。两个多小时了,他没舍得吃。
       乡镇府的工作人员给我们煮了一锅面条,这时候我们刚刚吃完要出发,去一个叫权力村走马湾小组的地方,那个村在地震中房屋全部倒塌。
       3点30分左右,走马湾村。
       这是个有55户人的村子,5·12地震,摧毁了这个村子所有的房屋。万幸的是,村里没有人因震死亡。
       所见惨烈。根本不能分辨哪里以前是村巷,房顶都瘫在地上,看上去我们似乎是直接在房顶上跳来跳去。村民们的房子建筑质量都不好,大多属于土坯房,但即便如此,也可能是他们好几代努力的结果,是好几代的积累。现在,一下子全没有了。
       一个老妇人在废墟上艰难地行走,时而弯下腰找。陪同我们的副镇长朝她喊,方言浓重,只能听出个大概意思,意思是说,老婆子,别找啦,不安全你快走吧。她直起腰身,我们走开时她又弯下腰去。在20多分钟之后,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副镇长叹了口气,说,有些农民没办法,去塌房里找一点还能用的东西,主要是挖粮和衣服。余震不断,不少农民被砸伤,有的就被砸死了。
       上一个土坡,两个老农正在那里和泥砌着什么。是在砌灶。老农说,马上要收稻子了,搭个灶给人们做饭。
       我在一处仍勉强站立的塌房前停步。窗户和房顶都不见了。一只风车却依然顽强地悬在一根绳子上,在风雨中打着旋子。
       副镇长在远处催促我们离开的声音越来越急迫。我们离开村子,10分钟后,来到一个满是帐篷的地方。
       这里原是一块地。村里临时征用了一个村民的四亩农田,平整后作为村民暂时的栖息地。二三百人聚集在这里,四面大山围拢。一群孩子在雨中玩。
       我们把带来的东西一股脑儿放下,矿泉水、方便面、火腿肠,我们给孩子们发糖块。孩子们自l觉排成队。有糖块掉到地上,下一个孩子捡起来主动给上一个孩子,说这是你的。我手头有安意如特意让我捎来送给孩子们的巧克力,仅剩最后一块。我问:你们谁是学习最好的?孩子们一起指向一个小女孩子。我把巧克力递给了她。
       乡民们在帐篷后方不远处,挖了一个大坑,作为临时厕所来用。雨一直在下,帐篷外的火炉全被雨浇熄了。再看帐篷群的后面,积着柴火,柴火也早已被雨淋得稀湿。
       村里有一个82岁的老人,他是老地下党,当年红军入川时的向导。村民们说,村里分帐篷时他不肯争,大家怎么也找不到他。有熟悉的人领大家到山里某处,见他住在一个草窠子里。老人家说,这里清静,当年打国民党时,就住在这个地方。
       我站在人群旁边。人们在一棵树下纷乱地相互说着什么。孩子们在喧闹,我什么也听不到。这时是下午4:18。
       什么东西抖了一下。我望帐篷,帐篷在抖。望树,树在抖。望头顶四面的山,山在抖。
       地猛烈颤抖,眼前的平地咕嘟咕嘟往上冒。有可怕的吼声自地底传来。山在晃动。天昏地暗。刚才的小雨瞬间暴泻如注。我下意识有逃的欲望。有一刹那,震动大起来,然后渐弱,突然又大起来。
       我承认当看到山晃动时,我感到彻底的绝望,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完了。此时的记忆中,我看到每个人拔腿要逃的姿态,但试图迈出的脚找不到方向。我竭力使自己镇定,一个声音到了嗓子眼里正要发出,我听到同行作家王小渭的大喊:大家不要乱跑!我站到他身边一起喊,团长蒋巍的声音也加入进来。人群渐渐安静。
       官方一开始说,这次地震是6.8级,很快更正为6.4级。略阳县城经历地震的人们说,这次地震和5·12地震时的震感差不多大小。有人讲述他在地震时目睹一座楼房裂开大缝,然后哐的一声合起来。同行的作家陈若星震时正要上车,一只脚已在车上,车像蹦蹦床一样往上跳。震时和震后十分钟内,所有手机不能打通。作家渭水此时在宁强县的青木川镇。他讲述了当时的情况:
       “我们一行人刚到了青木川镇政府的院子里,车停在楼下,楼是一座危楼,我在车上还没下去。突然一声巨响,楼向上弹了一下,天昏地暗,楼开始左右剧烈摇摆。空气中的气流和平时不一样,空气中似乎有或上或下沉浮不定的东西……我急要司机发车逃走,他发了几次都发不着车……我当时想,这就是世界末日的感觉。那种地里面发出的可怕的吼声,真是让人魂飞魄散。这是我所知的最为恐怖的声音。我们这里震前没有下雨。震后顷刻间,天像崩裂了一般,大雨倾盆,不休不止。”
       随时可能塌方,4点30分左右,我们离开走马湾。村民们站立在树下送别我们,那个82岁的老地下党颤巍巍地向我们摆着手,我们把所有的备用物资都给灾民留下,采访团团长作家蒋巍把一箱一箱的东西往老人手里放,以致忘记了老人能承受多少东西——箱子一直遮住老人家的胡子,快遮住他眼睛时人们才醒悟过来。不知谁又想起车上还有一个西瓜,就跑去搬下来递给村长。蒋巍甚至把作协发给他的印有抗震救灾字样的背心和衬衣也全给了村民。
       全村人在大树下朝我们挥手。村长一个胳膊夹着西瓜,另一只手向我们挥动,脸上满是泪水。那个成绩最好的小姑娘挥舞着手里的巧克力,另一手抹着眼泪,我恍惚听到她的抽泣声。车拐一个弯便看不见了,幻觉里哭声大起来。我伸手,摸到自己满脸泪。
       车上大家默不作声。突然有人提议,回去立即找些衣物捐给这个村子。全车上轰然响应。团长蒋巍立即打电话给夫人,要她收拾一下家里的衣物打好包裹。大家懊悔不迭——地震时慌乱,我们忘记了给孩子们留一点钱。
       这时司机小张说,他藏了一箱方便面没有让大家捐出去,因为担心塌方把我们撂在路上,必须留点东西以防万一被困。
       有更大的危险等着我们。
       5:00,回到白水江镇政府。团长蒋巍建议搞一点募捐,带头捐1000元:大家纷纷掏腰包。因是来灾区,很多人带钱不多,只是带卡。有人甚至只好向其他人借。作家冷梦捐200元,后来又执意追着补捐300元,说不捐心里会难受。我们特别说明,捐给白水江镇权力村走马湾小组。
       此时大雨狂泻,院里积水已没脚,水面上打起很高的水花。随同的县委干部一直在不断催促我们快
       点。大家上路。
       天昏地暗,天地连在一起,或合为一体。昏黑中雨线密得像墙,冲过雨墙仍然是雨墙,永无尽头,前方能见度仅在10米左右。山路险恶,县城还远,要绕几座山才能抵达。
       震后大山松动,沿路山石滚滚而下。司机小张一言不发,满脸大汗。车不能停,不能快,不能慢,他几乎完全靠直觉驾车。大家迅速做分工,某人看路左,某人看路右,某人尽力注意前方,某人严密监视头顶。
       我看头顶的大山,犬牙交错,任何一块石头都有可能砸落,置我们于死地。车猛然急转,我的目光只来得及看见前方挡风玻璃有巨物一闪,哐的一声响,一块篮球大小的石头击在车前保险杠上。
       快走!别停!陕西作家王小渭大喊。车陡然加速,前面是180度急转,窄路边是万丈深渊,没有护栏,我觉得整个身体摔向渊中,手死死揪着另一侧。车继续前行,又是急转,是与适才反向的180度急转。所有车窗紧闭,因落石随时有可能滚到车里,有玻璃略挡一下总是聊胜于无。落石滚滚,弹跳出很高的抛物线然后砸下,我不知它落自山体的哪个部位,昏黑中根本看不远,只能见石头在车身边擦玻璃砸落,或小如鸡蛋,或大如篮球,或巨如圆桌——车猛的急刹,巨石轰隆隆滚向路侧悬崖,我们没来得及看见它滚下山崖,车便加速冲了过去古即便车窗紧闭,仍然昕得见山石砸落路面的巨响此起彼伏;即便车行颠簸,仍然感知到山石砸动路面时的强烈震动。车又陡然停止,仍向前滑冲几步,前方有小轿车被落石砸翻,斜在路上。
       路被翻车阻挡,仅剩一窄道。怎么办?有人急问。不能停!有人急喊。不能后退!退更危险!是团长蒋巍的声音。车仍然向后退了几步,我猛然向前一倒,车加大油门从窄缝冲过去。我觉半个车身悬空在悬崖上,只有一瞬,车身完全着地。车加速前冲,我身子再度摔向悬崖,又是180度急转,前方又一辆车被砸翻。
       我们不能停,不知道翻车的司机究竟会怎样。一路上仅见五六辆车,包括我们的车,便有两辆车被落石击中。这些人如此急切不顾危险赶路,一定是担心震后他们的家人,要冒死赶回略阳县城。冲出大山重围,我们不能停,车上有十多人,停车意味着十多条命随时会丧失。我们不能停,但我们终于不能不停,前方传来巨大而持续的轰鸣,极力远望,前面山石如暴虐的大河滔滔而下,即便此时暴雨如注,仍然荡起冲天灰尘。是大塌方在隔断整个道路,巨石弹起两三米高,继续前冲,旋转着砸落路边十多米以下的八渡河,水花溅上十几米高的路面,此起彼伏。
       怎么办?司机问。此时根本不及思考。下河道!王小渭喊。车顺一个斜坡滑向河道,车身压向一侧,不断地压下,每个人竭力压下冲到喉边的惊叫,车仍然没有翻,一个强烈的震动,车身左右剧烈摇晃继续前行,我们听到水花四溅。水浪冲天,巨石仍然不断滚落砸在河中。河中前行约两公里时,随同的略阳工作人员说,现在安全了,快到县城了。此时我几乎听到大家同时长吁出的一口气。但仍然没有路,前方水深,车上人多,车又找不到地方可以冲上路面。
       车在远离滑坡山体处停下,大家下车。暴雨如注,有人想起什么,返回车中,取出几个备用的脸盆,分发大家顶在头上。大家冒大雨涉河而过。站在河上方的路面,路面似乎很结实,暴雨如注,不是一滴一滴地打在身上,而是一瓢一盆地泼在身上,所有人浑身湿透,车在河里前行很远,终于涉过,返回路面。上车继续前行,我在车上写一则简略短信,写毕又恐家人担心未发。在车上念,大家纷纷要求转发给他们。短信如下:
       震后暴雨如注,冒死从重重山中冲出,篮球般圆桌般大小的石头不时自车前后砸下,前后有两车被砸翻。终因大塌方弃路,车在八渡河中涉水而行六七公里,穿河而抵略阳城中。
       二十多分钟后,来到县城宾馆门口。有人长叹,说能安全回来,简直是奇迹。此时看表,已晚8时许。平时走一小时的路,我们走了三个多小时。县委有关人员正焦急等待,大家简单地吃点东西,一个县教育局干部站起身,面带歉意地说,家人的帐篷里水已到膝盖深,得回去看一下。
       26日
       一早得知,昨下午强余震,致多处公路大塌方,自略阳返汉中的路已完全阻断,正抢修中;余震中房屋又有坍塌,人员又有伤亡,具体数字尚未统计出来。略阳全城惊悚,昨夜倾巢而出钻入帐篷,一顶小帐篷一般住八人,最多是三户人家共十人。
       大雨无休无止,一直下到天明。帐篷积水不断升高,人们需要不停地往外舀水,夜半起来拧被子——被子湿得像泡在脸盆里的衣服。
       裂缝的凤凰山经大地震动又经一夜暴雨浸泡,会怎样?
       我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时间紧急,大家分头采访,我去学校和医院,乔盛去企业,冷梦采访109隧道有关人员,蒋巍去找县委书记。
       略阳县教育局昨日上午发出通知,要求有条件的学校复课,县二中、县一中的学生们下午陆续赶到学校。但地震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已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在5月18日,学生刚到校的夜里1:18。县一中的老师们解嘲说,地震就等着我们复课,一复课就来一下子。
       8:30,县一中的学生们正在分东西。我问了一下,是救灾物资,蔬菜、矿泉水、面包什么的。老师说,把救灾物资分发给学生,让他们带回家。学校又要暂时放假了。唯有高三生仍然要在学校,因马上就要高考了。
       县一中面积不大,高低落差却大。一进校门学校就悬上去,要登高而陡的石梯,一上石梯,教工楼便塞在面前。略阳全境皆山,学校操场就是全县城最大的一块空地。
       学校把帐篷搭在操场上。孩子们上课、睡觉,便在帐篷里。帐篷里酷热——有多少度?一个孩子想了想,说,有50多度吧。
       不时有学生晕厥。但学校组织还算有序,平日里学生都喝板蓝根、藿香正气水等,学校统一配备。我问一个女学生,高考会不会受影响7她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脸的茫然。——刽L她说,不知道高考还有什么意思。
       昨夜大雨,学校出现险情。因复课的缘故,操场上的帐篷里住了300多名孩子。操场积水越来越深,晚8时水已过膝。操场被水一浸,全是烂泥,紧挨着操场的一侧便是河堤。大雨中河水越来越急,撞击着河堤,浪不断荡起,泼在紧挨河堤扎着的帐篷上。昨晚8时陪同我们的教育局干部原本要回家收拾自家漏雨的帐篷,终于没能去,一出门便接到电话要他速去学校,说那里眼看就要出事。
       操场上桌椅都往上漂,学生们纷纷站到桌子上压住。大雨粗暴地击打帐篷顶部,时而在某个凹陷处,忽地将一窝雨水塌下来。全校教职工紧急出动,县委有关人员纷纷赶来,制定应急方案。
       在大雨倾盆的黑夜里,没有一间安全的房屋可以入住,没有一处可以遮雨,随时有可能再发生地震,县城四周的道路均被塌方砍断,沉沉黑夜加深了危险和人们的恐惧。
       危险逼近的,是每一个人,是每一个人和他的家人。灾难天大地大,卷入其中的人是何其渺小。但人的信念在,人的尊严在。因了这些,人有了镇静和勇气。灾难可以灭掉我们,那是它的事,但它灭掉我们时我们仍然在尽力做——人作为一个物种,几乎是
       本能地要保护孩子,我们物种中最幼嫩的一部分。
       磋商后人们紧急请示县委书记。县委书记放下手头其他一切事,紧急安排,调来11辆大客车,让全校学生挤上去,将车载到全县城最安全的空旷处。学生们在车上可以稍得休息。
       其余人员继续回操场排水,发现仍然有学生,他们不肯走,在全部学生上车、学校统一点名之后又悄悄溜下车,帮老师们处理积水。积水越舀越多、越排越多,雨越来越大,人们在黑暗里舀水的动作越来越快。很多人丢了鞋子——被泥陷住,没有人顾得去找。雨下得有多疯狂人排水就有多疯狂。
       凌晨5时,大雨终于小下去,直至消失。
       晨8时,高三班照常上课。太阳出来,到正午时分,帐篷里又要变成蒸笼。在热腾腾的蒸笼中,老师捏着的粉笔会被汗湿透,在黑板上写的字字迹模糊;学生们奋力做笔记不得不随时中断,汗淋漓而下,不断将笔记本打湿。
       高考正逼近。全校高三学生除5·12当天下午停课半天之外,未耽误一节课。对孩子们来说,高考是像地震一样需要他们全力以赴去应对的大事。
       据悉,四川和甘肃等县因地震推迟高考时间,略阳县和陕西其他受灾县不在范围内。
       昨天下午地震时有学生在返校途中,学校紧急通知令他们返回。电话打到他们乘坐的车上,车刚刚驶离,塌方的石头便落下,将一辆走过这里的汽车砸翻。有40多名学生因路断不能回家,学校逐一登记作了安排。在学校暂时停课后,高一高二的学生没离开学校的,还远不止这40多个学生。在非常时期,学校是家长们信赖的地方,人们宁愿孩子不在自己身边而留在学校里。
       校医李万英说,高考应急措施已准备好,并组织学生训练过。学生白天要喝藿香正气水,夜里学校专门熬了姜汤给学生喝。卫生问题也有应对措施,及时在操场的大帐篷边搭建了临时厕所。每个学生每天按50元的标准补助,矿泉水高三学生享受优先权,高三老师免费早餐。李万英补充说,高三老师免费早餐,是地震前就决定的,与地震无关。老师们在地震发生以来没有任何补助政策。也没有老师提要求,她特别提到了一位叫白静芷的外语老师,40多岁,是高三年级组组长。她家的房子是刚买的,在震中成为危房,她爱人中风瘫痪,但是震前震后,她从没有向学校提过一点要求,一直忙于高三的教q:-r作。
       白老师正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我很想采访她,但最终也没有见到这位令人尊敬的老师。
       县一中在非常时期所做的工作,是井然有序的。5·12地震当天,学校立即成立了由122人组成的抗震应急指挥部,校长担任总指挥。学校自购了口哨、铁锹、安全帽给大家发放。此外还成立了一个招募来的24人的突击队,校长认为,学生要上课、老师要教学,让学生和老师去处理各种突发事件,是不科学的,要尽全力保护师生尤其是高三师生,为他们抢夺时间。
       近11:00,校长张振民才开完全校抗震紧急部署大会。从5·12一直到今天,他一直在学校里不敢或离。他的父母85岁了,在老家农村,他却不能离开学校前往探望。他说,学校每天都和县里联系,每天至少通报一次学校情况。目前看来复课无望,他想向县教育局建议,看能否对高一高二学生提前放暑假。
       “老师平时是教育工作者,危难时是学生的守护者,是学校的捍卫者!”他说。
       张振民,1963年生,穷孩子出身,自称从全县最小的校长干到目前最大的校长。1989年他从观音寺小学做校长辗转到今天,在县里有很好的口碑。在近20年的教育生涯中,他多次遭遇到和处理过危难事件。1992年,他担任校长的学校所在地被洪灾淹没,泥石流卷走46个村民,凑巧的是学校正放假,无一人伤亡,只有一个孩子因洪灾成为孤儿,张振民一直照顾着这个孤儿学生。同年,传染病流行,学校里有60多个孩子被传染隔离在医院。张振民说起这件事不禁动容:“当时有很多领导一起来探望孩子们。在隔离带外,听到孩子们自发地唱一首歌《党啊,我亲爱的妈妈》,没有人组织或授意,他们完全是自发。听着孩子们稚嫩的歌声,我们所有在场的人泪流满面。”
       经历和处理突发性灾难事件的经验,使张振民在这次地震时有着从容的气度。也正因此,全校师生在震中没有一起伤亡事故。没有逃跑时的混乱,没有一个学生被踩伤。
       张振民说,全校举行了多次防震演练,紧急情况下哨子便是口令,而老师们必须负责学生们的安危。尤其是带课班主任。
       若高考时发生地震怎么办?他说,学校还有一幢楼安然无恙,在地震时未受损。高考打算在那里设考场。如果地震发生,就紧急疏散并密封所有试卷。
       5月18日夜,学校刚复课。张振民安排值班人员,严密守在学校仅存的一幢完好的宿舍里,彻夜监视安全问题。他回到办公室,心中仍然有强烈的不安之感。他卷了办公室的铺盖来到学生宿舍,在一楼打地铺躺下,下令当夜所有宿舍不关门、不关灯。
       午夜1:08,地震发生。张振民谈到这里,仍然为之色变:“当时若不是不关门不关灯,很难说有多慌乱。后果不堪设想……”
       我问,学校现在最缺什么?他沉吟了一下,说县里现在把救灾物资首先供给学校,这些东西不缺,“现在就是想争取到资金,趁这个机会把学校好好建一下,让学校更安全。像北川那样的学校建筑,再不能有了。我想如果我是校长,我的学生那样子悲惨地被塌房活埋,我会恨不得当下去死。”
       27日,上午
       晨8时,大家分头补充采访。我采访任务已毕,独自回房。几天来,终于有一点独立时间可以稍事调整,但在身心的极度疲乏中,仍难以专注思考,只能竭力试着去理清思绪。
       坦白地说,此前我中止写作已两年,因怀疑文字在当下的力量,怀疑文字在当下可以抵达的美。如果没有这地裂山摧的悲哀,我的中止有可能持续下去。我沉沦于世俗事务中,乐此不疲,懒得思考。但灾难逼迫着压榨着,我被动地,几乎本能地,抓住笔。
       现在我感知到了文字的力量。
       文字本身就是力量。
       文字的见证、呈现和思考,本身就是力量。
       所谓文明,真是依靠这样的力量,才得以传承。
       很多年了,在生活和生命的疲软中,我再一次自文字中恢复勇气和尊严。我也希望我能够,在文字中呈现人应具有的理性、尊严和勇气。
       我承认我只是凡夫俗子。我有对物质的欲望并时而沉湎其中;我有对女人的欲望时而不能自拔;我有对权力的敬畏和艳羡,我有强大的虚荣,有可耻的自私和阴暗心理。
       我难以经受以上种种诱惑。我只是仍然坚持,希望不要超越一个度。我未必做得到甚至肯定做不到,我只能尽力而为之,多做一点算一点。
       由此看来,奔赴灾区对我来说,似乎更是一次个人拯救。
       在灾区走访,我耳闻目睹了太多事,见证了太多人的理性、尊严和勇气,我愿意在此满怀敬意地一一记下:
       刘姓中年汉子,不善言语,略阳县白水江镇副镇长,可惜我连他的名字都没能记住。5·12时,他正坐火车从白水江镇赶往略阳县城。火车行驶到一座桥上,地震发生。桥像一根狂风中的绳子一样晃动,河
       水中冒出一股一股的黄黑的水浪。火车紧急制动滑行,车头已上桥头。刘镇长要求下车,列车员不允。去找列车长,仍然不允,说跳车的话他自己要负责任。刘镇长火了,把车票往列车长手中一拍,说,地震了我不能不回去救灾,我把车票给你,我就和你再没关系。说完自车窗跳下,返回乡政府组织干部救灾。村民说,途中他路过自己家,喊了一声婆娘,听见婆娘应一声,他就继续跑,连家门也没进。
       王姓政法委书记,同样不知名字。地震发生后他去灾区,见农民去废墟中挖粮被塌房砸伤,便找来村支书,严令他设法禁止灾民自废墟中挖粮。村支书蹲下去抱头痛哭,说你交给我什么任务都成,就这个任务我完成不了啊。老百姓只有房和粮,房塌了粮被埋了没吃的还不让他挖,我办不了这个事呀。王书记于是下令,要各村组织抢粮队,由青年干部、党员为骨干,统一配发安全帽并教给安全知识,由抢粮队统一为受灾百姓挖粮。受灾百姓因挖粮死伤事件由此杜绝。百姓称赞王书记有智有勇,替百姓着想。
       某40多岁农妇,王书记去某村视察灾情遇到她。她说,地震后到今天村里才通了电,我才又看到电视,才知道地震原来是四川那边发生的,我们这只是余震。让政府组织人去救四川吧!我们这儿不大紧,只是塌了些房,我们自己想办法。王书记感慨:你是个好百姓。妇人答:你是个好干部!
       某82岁老人,宁强县青木川镇人,解放前做过国民党军队文秘工作,略通文字。地震时他正做饭。房塌了泥掉进他锅里,他还在赋诗。遇见采访团后老人很开心,即兴打油一首:
       巴蜀西北汶川县,五月十二大地震。锦涛家宝亲临阵,指挥救灾人为本。作家编辑采访团,辛劳驱车青木川,各地奔走慰灾民。昨日最险广坪河,今日烈阳魏家砭。勤告后生好好学,农民围听一大圈。作家农民两阵线,亲密团结无界限。灾难之期有人间,和谐社会在今天。(落款为2008年5月16日)
       某农民作家,勉县人,40多岁。他刚刚盖起不久的四层楼房,在地震后四处裂缝。那是他一生的心血积累,他却没吱声。当看见他十多个奖杯摔碎在地。他一下子流泪了。他用筐装了两筐奖杯碎渣,不舍得扔,存放了起来。他说他一生最大的收获就是这些奖杯,这些奖杯哄着他写了一辈子,现在全没了。当听到老婆心疼房子哭,他说,别哭了老婆,房塌了我没塌。去炒几个菜,咱们喝几盅!
       我刚到舟曲县城时,第一眼就看见了他。他坐在一顶帐篷的门口,约六十多岁,眼里空空的,像一架停摆的座钟。舟曲是个很小的山城,白龙江从中穿过,只有江边两条街。街上很乱,汽车和各种农用车来回匆匆驶过,扬起一股一股的尘土很呛人。这老人却无动于衷。我注意到,他的手里拿着一件衣服,从颜色到款式都透出一股稚气。他不停地捏弄着那件衣服,从衣襟到衣领,到衣袖,然后再到衣襟,就那样周而复始,似乎是在下意识地捻着一挂念珠。帐篷里偶尔有人出来,很认真地向他说一两句什么,他却似乎没有听见,脸上没有任何反应。
       我们一行人住进对面的小旅店。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旅店,到处弥散着潮湿的气味。我收拾好东西,走到窗前无意中朝下看了一眼,竟发现那个老人的帐篷就在我的窗下。他的帐篷搭在白龙江边,帐篷是蓝色的,上面印有很大的“民政救灾”的字样。这时下起了小雨,雾蒙蒙的水汽无声地飘下来。抬眼望去,江两岸搭满这样的帐篷,帐篷被雨水打湿,显得有些鲜艳,像是为江岸镶了两条蓝色的线。我想了一下,就下楼走出旅店,朝对面的那顶帐篷走过去。
       我来到老人的面前,站住了。
       想了一下说,您好。
       老人似乎没听见,手里仍然捻着那件衣服。我发现,那件衣服上沾了一些尘土,但看上去还算干净。
       我又说,下雨了。
       他仍然没有反应。细细的水汽在他花白的短发上凝结成水滴,顺着瘦削的脸颊流下来。他的脸是暗红色的,皱纹很硬。
       我想再说点什么。这时一个年轻人朝这边走过来,朝我摆摆手,做了一个不要再跟他说话的手势。我注意到,这年轻人穿在身上的白色汗衫上印有“抗震救灾志愿者”的字样。我刚要向他问点什么,这个年轻人却已经继续忙碌去了。
       舟曲是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最南端的一个县。它的东面和东南与陇南地区相邻,西面与西南与四川交界。由于这里距这次地震的震中直线距离仅二百二十公里,所以受灾较重,很多乡村房屋多有倒塌,人员也有伤亡。我们一行人一连到下面受灾较重的村庄走了几天,由于山体松动时有滑坡,又连阴小雨,山路很难行走。这天晚上回到县城的小旅店时已是深夜。我先将几天来的采访笔记整理了一下。走到窗前,竟发现那个老人仍还坐在帐篷门口的雨中,手里还在捻动着那件孩子的衣服。我走出小旅店,看到那个年轻的志愿者和几个人还在忙着整理救灾物资。、我想过去说几句话,又怕打扰他们工作。”这时,那个年轻人回头看见了我,便放下手里的东西朝我走过来。
       你是记者?他问。
       我想了一下说,就算是吧。
       我迟疑了一下,问他,那个老人……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说,他自从来到这里,一直是这样。
       一直……是这样?我有些诧异。
       年轻人告诉我,那几个帐篷里的人都是从受灾较重的地方转移出来的。据说这个老人在被发现时,手里就紧紧地攥着那件孩子的衣服,而且无论问他什么,都始终不说一句话。
       我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不知道。年轻人说,到现在还没联系上。
       我想对这个年轻^说,也许,我们应该为这个老人做点什么。但是,我又回头朝那边看去,心想,在这种时候,我们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7
       夜里的舟曲很静,只有自龙江水在哗哗地响。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久阴的天终于放晴起来。
       按采访计划,今天又该到下面受灾严重的乡村去。这时,我忽然听到窗外有说话的声音。这声音很大,而且有些沙哑,尽管窗外有嘈杂的人声和汽车声,这说话的声音仍能听得很清楚。我连忙走到窗前,竟是那个老人。他站在一根电线杆的跟前,手里仍然紧紧地攥着那件孩子的衣服,正在冲着那根电线杆大声地说着什么。他说话的语速很快,看上去很认真,也很激动,但由于方言的口音太重,我很难听懂,不过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似乎是在斥责、抱怨、叮咛、倾诉,好像要将一肚子的话都说出来……
       我连忙下楼走出旅店,来到他的身后,但我不忍打搅他,就这样静静地听他说下去,不停地说下去……突然,他似乎感觉到我在身后,立刻停下来,慢慢回过头。我发现,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这泪水并没有流下来,只是挂在脸上,在刚刚放晴的阳光下一闪一闪……
       2008年5月29日夜写于甘南舟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