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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母亲与死亡
作者:何玉茹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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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大乔一只手托起婆婆的脑袋,另一只手将枕头竖起靠在床头上,也不求人帮忙,自个儿“嗨”的一声,将婆婆一下子折成了直角,再“嗨”一声,就将婆婆拖得贴近了枕头。
       坐在床边的金麦看得有些傻,她觉得自个儿的母亲在李大乔手里就像一样东西,横不管竖不管,嗨一声就挪开了,没有了自理能力的母亲,只有让她想怎么嗨就怎么嗨。她正替母亲有一种屈辱感,却听到母亲忽然呵呵地笑起来。
       母亲的确在笑,嘴巴张得老大,脸上的皱纹聚集在了一起,眼睛比不笑的时候亮了许多。母亲自从瘫在床上以后,常常发出这样的笑声。李大乔就会说,听听,冲了这笑,咱妈的日子还长着呢!金麦却不这么看,她反倒有一点毛骨悚然,仿佛那笑跟死有什么关系似的。想到母亲的死,金麦就会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把母亲接到自个儿家去,再不能让母亲受到这么粗鲁的对待了!
       金麦看到李大乔开始喂母亲一碗小米粥,粥的热气糊住了李大乔那张大脸,但仍可以清晰地看到,李大乔手里的那只饭勺儿在嘴边又吹又尝的,有时几乎含在了嘴里,而一旁的母亲,竟是将嘴张得大大的,仿佛一个饿坏了的孩子。在金麦的印象里,母亲是从不吃别人吃过的剩饭从不用别人用过的碗筷的,就连她心爱的小外孙吃剩的东西,她也星点没沾过,可是现在,她却张了大嘴,急不可耐地将李大乔含过的米粥吞咽了进去。
       金麦涨红了脸,走近李大乔说,我来吧。
       金麦该叫李大乔嫂子的,但她从没叫过,开始没叫过,后来就愈发地叫不出了。
       李大乔奇怪地看看金麦,不知她为什么会生气。这种涨红了的脸李大乔是太熟悉了,婆婆过去也这样,生了气不说什么,只会将一张脸涨得红红的。如今好了,自打婆婆病了以后,脾气改了许多,难得红一回脸了。
       李大乔还是把粥碗递给了金麦。她想起还有一堆衣服要洗,金麦替了她,她不能把工夫白白地浪费掉。
       金麦看着李大乔走出房间,却无心喂饭,她放下粥碗,有些激动地抓住母亲的手,说,妈,您就不能听我一回吗?搬我那儿住去吧!
       母亲却不理她,只将那只能活动的手指了粥碗。
       金麦说,妈,您跟我说实话,李大乔她对您好不好?
       母亲仍指了粥碗,费力地发出“吃”的声音。
       金麦只好端起粥碗,将一勺儿粥送到母亲嘴边。
       一碗粥很快地吃完了,母亲靠在枕头上,仿佛刚想起金麦抓她的那只手,她的目光停在那手上,半天也没离开。那是只右手,曾经生龙活虎地干过太多的事,做饭、洗衣、带孩子,给孩子们擦过眼泪。也打过孩子们的屁股,那些孩子,金麦和金麦的哥哥金秋,以及金秋的儿子金阳阳,如今都长大成人了,可那手现在却像一条干鱼似的,毫无生气地趴在那儿,指甲掐进去都不知疼痛。
       金麦又一次将那手放在自己的手里,问母亲,李大乔,她到底对您好不好?
       母亲没点头,也没摇头,却忽然眼睛里有晶亮的东西滚了出来。
       金麦说,那就是不好?
       母亲摇摇头。
       金麦说,那您哭什么?
       母亲不说话,眼泪却愈来愈多地流出来。
       金麦看着,鼻子一酸,眼圈也不由得红了。她说,妈,什么都甭说了,今儿就跟我走,再不能让您在这儿呆下去了!
       金麦说着就替母亲收拾床上的东西。母亲试图去阻拦她,胳膊一使劲儿,原本坐成直角的身体一下子歪到床角去了。
       床是张宽大的单人床,比母亲原来那张旧床,仍是窄小了许多。
       金麦正欲将母亲扶起来,就听母亲坚决地说道,不去!
       说得好清晰,就像病前的母亲似的,金麦吃惊道,为什么?
       母亲说,不去!
       再问,还是这俩字。
       金麦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使母亲重新坐起来,她气喘吁吁地说,好好,不去就不去,也省得我费这劲儿了。
       母亲却不领情地说,我就知道。
       金麦说,知道什么?
       母亲说,你没耐心。
       金麦说,好,我没耐心。
       母亲说,你挑剔。
       金麦说。好,我挑剔。
       这时,母亲的脸上仍挂了泪痕,却已换了副刻薄的表情了,她将目光移向窗外,不再看金麦。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树上的叶子已有些发黄,树枝摇动时,会有一两片叶子飘飘摇摇地落下去。
       母亲的床紧靠在这扇向阳的窗前。窗台上有一盆月季,湛绿的叶子之中一朵白花正盛开着,阳光打在花上,让人恍惚会以为是朵棉花。
       金麦知道,这盆月季跟随母亲许多年了,就像那张已坏掉的旧床一样,母亲离不开。
       金麦说,妈,我不明白您为什么哭。可我明白李大乔不适合您。
       母亲说,你更不适合。
       金麦说,我怎么就不适合?我是您闺女啊!
       母亲从窗外收回目光,看了金麦,忽然说,叫你嫂子。
       金麦说,干吗?
       母亲说。小便。
       金麦又一次涨红了脸说,妈!
       可母亲不容分说地朝她挥了挥手,说,叫你嫂子!
       李大乔两手湿漉漉的就进来了。金麦急忙递给她一条毛巾。金麦能肯定,不给她毛巾,她就把母亲的衣服当毛巾了。但同时,金麦听到母亲对她说,出去!她叫道,妈!李大乔看了金麦笑笑,说,妈让你出去你就出去吧,这种脏活儿,也就配我来干。
       金麦站在外间,听到里间传来哗哗的水声。李大乔说,嗬嗬,好大一泡啊,紧尿了就说一声,甭憋着,憋坏了尿泡算谁的?
       金麦忍不住从门缝往里看,见李大乔正拿了块卫生纸,麻利地伸到了母亲的两腿之间。随后,一只手将母亲的屁股猛地一抬,另一只手抽出了母亲身下的便盆。金麦看到母亲咧了身子,屁股裸露出来,就像一只无力反抗任人宰割的羊羔。然后母亲平躺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李大乔说,舒服了吧?往后千万听话,啊?金麦要是在跟前呆上一天,你还一天不拉不尿了?
       李大乔跟母亲说话的口气,完全像大人对一个小孩子。金麦注意到,自母亲病在床上后,李大乔一直就在用这种口气。这也是她想让母亲到自己家住的原因,她不能想象,一向心高气傲的母亲怎么能忍受李大乔这么对待她。当然李大乔对母亲侍候得还周到,吃喝拉撒,甚至洗澡、理发,样样都不落下。或许愈是这样,她才愈要用这么个口气,做起事来也才愈有些没深没浅。奇怪的不是李大乔。奇怪的倒是母亲,母亲就那么不声不响地任李大乔说任李大乔做,仿佛铁了心,要把一整个自个儿交出去了。
       金麦不由得想起,母亲从前是多么要强,七十岁了还要坚持独居。父亲是在她六十岁时去世的,她自己在这个城市的一间小平房里已经度过了整整十年。若不是拆迁,母亲也许还会稳稳当当地住下去,可拆迁一下子把母亲的生活打乱了,在等待搬进新盖的楼房之前,她不得不轮番住在儿子家或女儿家。没有谁要求她轮番住,是她自己没耐心,在这家住不到一个星期,就一定要换那家。她嫌金麦挑剔,又嫌大乔没深浅,没一个让她待见的,就是远在另一个城市工作的金秋,她也没说过什么好话,说如今的城市就是让金秋这样的人给糟蹋了,好好的房子,说拆就拆了,起的楼比云彩还高,
       一个吃五谷杂粮的人,怎么能住到云彩里去呢?金秋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一年四季很少呆在自己的城市,照母亲的话说,他们是唯恐天下不乱,乱了自个儿,还要去乱别人。家换来换去的倒也罢了,每回她还要把自个儿那张双人床搬来搬去的,说别的床她睡不惯。大乔和金麦不想接受那张床时,她就以不吃饭来对抗,直到她们把原有的家具腾清,把她的双人床搬进去。那双人床其实并不金贵,不过是早就过时了的四条腿的木板床。床头已有些松动,人躺上去床板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母亲的固执实在让大乔和金麦气恼,因为她们不得不一次次地倒腾家具,一次次地雇人把床抬进抬出。她们不止一次地想象,那双人床在某个时刻会轰然倒塌,变成一堆再也拾掇不起来的劈柴。她们没想到,这想象有一天竟真的变成了现实,那双人床,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早晨无缘无故地散了架子,而母亲,也随了床的倒塌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真是个可怕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金麦就被母亲的叫声吵醒了。金麦很想多睡一会儿,因为是个星期天,不必早早地给学生上课。可是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叫,她只好开始坐起来穿衣服。她觉得母亲一点不懂得体谅她,只会说,做人不能懒,一懒就全完了。她甚至还拿李大乔做例子,说,别看大乔文化不高,可有股劲儿,放下锅台就是炕台,一刻不闲着。她要是有文化,比你强。金麦就说,妈您过了点吧,她家有炕台吗?母亲说,你还中学教师呢,比喻都不懂。金麦知道,母亲在这里夸大乔,在大乔那里也会夸她金麦,母亲会说,金麦没别的本事,就是会念书,书念得好,才有了一份不下岗的工作。有一次大乔把这话传给了金麦,大乔说,我知道我下了岗,妈嫌我。金麦说,你懂什么,她要嫌你就不夸你了。金麦便把母亲夸大乔的话说了。大乔立刻高兴地说,还别说,妈这点看得准,我要是有文化,没准儿就能比你强。金麦没好气地说,强你也强不过咱妈,她学都没上过,可一本《红楼梦》能看下来。大乔说,看下来《红楼梦》就算强吗?金麦坚决地说,当然。
       可是,这个能看下来《红楼梦》的强女人,那天早晨却意外地软弱了下来。金麦先是坐在床上慢腾腾地穿衣服,待听不到母亲的叫声了,就又躺下来眯起了眼睛。她真是困,眯着眯着就又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睁开眼睛,见已是满屋子的阳光了。开始她还有些奇怪,母亲怎么能允许她睡到这会儿?她叫了声妈,没有回音,便想母亲也许是出去遛弯儿了,面对一个赖在床上不起的人,她一定是忍无可忍了。金麦就这么想着到了母亲住的卧室,却见母亲正背靠了一堆床板坐在地上,脑袋垂在胸前,双腿蜷起,仿佛一个睡着了的婴儿……
       金麦从没想过母亲会倒下来,且是在自个儿的家里,这不仅让她后悔莫及,还对大乔的抢白无话可答。大乔说,念书都念傻了,这么大的病,事前你就没点感觉?更要命的,是医生几次提到发现的时间,说若发现早些,走路、说话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医生这么说的时候大乔就看一眼金麦,好像医生责怪的是她金麦。为此她坚持守在医院里不离开,要赎自个儿的罪似的。
       可母亲仿佛有意不给她赎罪的机会,每逢大小便她都让金麦走开,大乔在的时候喊大乔。大乔不在就喊护士,有时金秋在跟前,她宁愿喊金秋也不让金麦到跟前。要出院了,金麦坚持让母亲去自个儿家,大乔却死活不让,当了医院的大夫、护士,她神采飞扬地说,让妈说,妈说去哪儿就去哪儿。结果,妈举起那只活动自如的手,毫不迟疑地指向了大乔。这让金麦很长时间都困惑不解,她清楚地记得,母亲曾失望地说过,大乔不是咱家的人,怎么就进了咱家的门呢?
       金麦当然还极不情愿地想起一些情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赤裸的下身,是母亲住进医院的第二天。那时病房里只有她和母:亲,母亲说要小便,金麦掀开母亲身上的被单,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母亲的私处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只由于是母亲的,就让金麦莫名地生出了紧张。她尽量地装得从容不迫,便盆的进入和取出都无可挑剔,卫生纸伸入两腿之间时也轻柔得体,与大乔不同的,只是她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她让病房安静得都能听到两人的呼吸。但她没有办法,若是发出点声儿来,那声儿一定不自然,不自然也许比安静还要可怕。那以后,母亲就再没让她侍候过大小便。她不想认为是母亲觉出了她的紧张和看到了她涨红了的脸,即便是觉出了和看到了,就至于为此计较,把自个儿交给一个“不是一家人”的大乔么?
       金麦还想起,一次走进病房,瞧见母亲正悄悄地掉眼泪,问她怎么了,她口齿不清地说,想死。金麦当成了“想吃”,问她想吃什么,她着急得直晃脑袋。待明白是“想死”时,又问她为什么?她说,房子没了。金麦说,别着急,再等一年,新房子就盖好了。母亲说,床也没了。金麦说,床没了就更好办了,家具店有的是呢。母亲说,人也没了。金麦说,什么叫人没了,您这不是好好的吗?母亲说,不好。母亲这么说着眼睛又一次让泪水糊满了。
       那以后,金麦就再也没听母亲说过类似的话题,仿佛她的母亲,随了那次的泪水,当真“没”了一样
       从大乔家回来后,金麦一边想着母亲,一边身不由己地投入了学校职称的评定。教师们就像一群抢吃骨头的狗,骨头没抢到,相互间却先厮咬起来,一位和金麦多年不错的同事,竟在评定会上全盘否定金麦的工作成绩,以达到评上自己的目的。这几乎把金麦气昏过去。她索性暂把母亲放下,全力以赴,与那同事对了干,会上会下,校里校外,宣扬自己的优长,散布那同事的劣迹,最终,让那同事败在了自己手下。尘埃落定的一天,金麦才想起很多天没去看母亲了,她不禁有些庆幸没把母亲接到自个儿家里,不然她与那同事耗神费力,哪里来的时间?但同时她又为这想法感到羞愧,那该死的职称评定,难道比母亲还要紧么?
       这一天,金麦又一次来到了大乔家。
       一切仍是老样子,向阳的房间,宽大的单人床,大乔硬猛的动作,哄小孩子似的声调……只是,金麦发现母亲的下巴像是尖了,颧骨像是高了。
       金麦看了大乔说,咱妈瘦了。
       大乔说,想你想的呗,你整天不来,倒像不是你的妈,是我大乔的妈了。
       金麦无言对答,只好把目光转向母亲。
       母亲说,死了就好了,死了你就不用来了。
       母亲的口齿更不清了,金麦却还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耳朵里。
       大乔说,看看,我说得没错吧?
       金麦说,妈,是我不好,今儿我就把您接回家去。
       母亲说,谁的家?
       大乔说,自然是金麦的家呗。
       母亲说,不!
       大乔说,你不是想金麦吗?
       母亲又一次说,不!
       大乔说,是不想她还是不去她家?
       母亲说,不去她家。
       大乔说,金麦你听听,又不想累着你,又想见着你,咱妈有多精啊!
       大乔说着笑起来,母亲也咧开嘴,有些傻呵呵地笑着。
       不知为什么,金麦觉得母亲这回的笑,竟有了些看大乔眼色的意思了,她见不得母亲这样,便有意沉了脸不笑。
       
       金麦说,大乔你要是嫌累,就让我把妈接走吧。
       大乔说,我什么时候嫌累了?不过你要接妈走,我这回也不会拦着了。
       金麦说,真的?
       大乔说,正巧阳阳从南方来信了,说是有了女朋友了,现在的孩子哪有个准儿,哪天张口要结婚了,我这什么都没预备呢,好歹也得做两床棉被吧。
       金麦把目光转向母亲,说,听见了吧,大乔要忙您孙子的事,您就跟我走吧。
       母亲仍说,不!
       大乔说,就甭问妈了,到时找辆出租弄上车就得了,反正她也跑不下来。
       大乔是笑着说这话的,但“弄上车”却像根刺一样伤着了金麦,金麦又一次涨红了脸,说,怎么能不问妈呢,她又不是件东西,说弄上车就弄上车。
       大乔看看金麦,不相让地说,怪不得妈不想跟你呢,你也忒小性儿了,我要拿妈当件东西,妈能这么干干净净地躺在这里吗?
       金麦想说,妈是干干净净地躺在床上,可一个干干净净就够了吗?但大乔就会说,既是不够,你金麦又做了什么?金麦害怕这样的问,她只好把话咽下去,一转身奔了卫生间去了。
       从卫生间出来,金麦见大乔已不在母亲的房间了,她再次跟母亲商量,母亲仍是固执地说,不!金麦说,我耐心一点我再不挑剔了还不行吗?母亲说,不行。金麦说,那您说怎么办?母亲说,你来。金麦说,我这不来了吗?母亲说,天天来。金麦说,我不上班了?母亲仍执拗地说,天天来。
       母亲这么说着的时候,眼睛里又一次有了泪水。金麦的心不由得疼了一下,她一边替母亲擦去泪水一边说,妈,您是不是受委屈了?母亲摇了摇头。金麦说,妈,有什么话别憋在心里,我来这儿,不就为了跟您说话儿吗?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不如大乔。金麦惊诧道,我哪儿不如大乔?母亲说,大乔能天天看见。金麦气道,您不去我家怎么天天看见?母亲又沉默下来,但脸上的表情仍是不服气的。
       到大乔再一次走进房间的时候,金麦已经拿定了主意,不再坚持把母亲接走,就按母亲说的,天天来。她对大乔说,这事还是要听妈的,她高兴在哪就在哪吧,我天天来就是了。大乔说,天天来,你不上课了?金麦说,上完课再来呗,你尽管忙你的,妈的衣服被褥留给我洗,妈的饭也等我回来做,你就甭管了。大乔说,等你回来做妈就饿成人干儿了,算了,妈不走你也甭来了,来了我还得管吃管住呢。金麦不快地说,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大乔说,看看,又小性儿了不是,开句玩笑,你还认了真了?
       总是这样,金麦和大乔说话,就像拉一趟车用两股劲,永远地那么别扭。天天来大乔家,金麦自是十二分的不情愿,但为了母亲,她又有什么办法?她宁愿天天受累天天跟大乔别扭着,也不想违背母亲的意愿,把母亲“弄上车去”。
       金麦住在这城市的西北角,若坐公交车,大约一个半小时才能赶到住在东南角的大乔家。好在金麦的学校在市中心,从市中心到大乔家,最多不过四十分钟。每天,上完两节课金麦就往大乔家赶,她辞掉了班主任和年级组长的工作,只干干净净地剩了两节课,虽说为此校领导已相当的不高兴了,但让他们高兴了,母亲就不会高兴,母亲自是比校领导重要得多的。
       原本,金麦是要把做饭的事担起来的,可大乔死活不肯让她进厨房。她知道大乔不是跟她客气,是怕她挑剔。金麦家的厨房,就像大乔曾说的,干净得像一幅画儿一样。大乔不欣赏那样的画儿,她的日子,是要闹闹哄哄,有响动有实物,看得见摸得着的。大乔的厨房金麦也见过,锅碗瓢勺,菜刀、案板,各色的凋料瓶子,以及冰箱、微波炉的里里外外,全都多多少少带了污垢,厨房永远散发着浑浊不明的气味儿。但她从没替大乔收拾过,她知道各家有各家的日子,东西可以收拾,日子却是不好改变的。这回来大乔家,她既打算做饭,就决意要先把厨房擦拭一番的,可没料到,做饭、擦拭都没能做成。大乔做的午饭,她只勉强吃了一点,到吃晚饭的时候,她坚辞不吃,说今天儿子要从学校回来,她要赶回去跟儿子一块儿吃。她的丈夫很早就跟她离婚了,她却并不怎么孤单,与一个处处不相适应的人一起生活,她觉得那才叫真正的孤单。
       大乔的厨房倒没什么,别扭也没什么,要紧的是母亲这边,不知为什么,在母亲面前她总莫名地有些心慌。天天来,自是母亲对她的期盼,但也可能是一种预兆?特别是把预兆跟死亡联系起来的时候,金麦的心就更慌了。
       开始两天还好,大乔在外面忙她的,金麦就陪母亲说话儿,为母亲读书、按摩什么的;母亲换下了内衣、被单,金麦就拿去洗干净;大乔做好了饭,金麦就盛了去喂母亲。金麦喂母亲,从没把饭勺儿含在嘴里过,她知道母亲不习惯,她自个儿也不习惯。除了大小便母亲仍喊大乔外,一切都安然无恙。
       但到了第三天,母亲的表现就有些异样,跟她说话,她沉默不语;给她读书、按摩,她也没什么反应,可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总盯在金麦的脸上不离开。金麦问她,您看什么呢?母亲也不说话,仍是看。母亲的眼睛很大,却被一堆皱纹包围着,皱纹以下是日益突显的颧骨,再往下是瘪瘪的两腮。向下拉得厉害的嘴角,尖尖的下巴……金麦对这样的一张脸有说不出的陌生感,仿佛它是另一个人的,跟母亲没多大关系,真正的母亲,仍是那个独自生活在小平房里的健康的母亲。她只好尽量地不去看它。可一直沉默不语的母亲,有一刻却忽然开口说道,金麦,我是不是快死了?
       金麦吃了一惊,说,好好的说什么死啊。
       母亲说,那你怕什么?
       金麦说,我怕什么?
       母亲说,你怕我。
       金麦的心跳忽然加快了,血也一下子涌到了头顶,嘴里说,妈,说什么呢,我怕你干什么?
       母亲说,你不敢看我。
       金麦正在给母亲做腿部按摩,目光一直在那条没有知觉的腿上,腿很细,就像根干巴巴的木棍。金麦抬头看母亲一眼,立刻又将目光转到了腿上。
       母亲说,你不如大乔,大乔就敢看我。
       金麦非常想抬起头来去注视母亲,久久地注视,以证明母亲的谬误,可母亲的目光就如同一座山,压迫得她无论如何动弹不得,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了。
       金麦几乎有些气恼地看了母亲的腿说,妈,我是您的闺女!
       母亲说,可你不敢看我!
       母亲执拗、较真儿的声音,在金麦听来既陌生又格外熟悉,也只有母亲这样的人,才可能在意看不看这种难以启齿的小事。可是,母亲对大乔又是怎么回事?
       金麦听到母亲又说,你还嫌我。
       金麦奇怪道,我怎么嫌您了?
       母亲说,饭。
       金麦说,饭怎么了?
       母亲说,你没敢挨过饭勺儿。
       金麦惊诧地抬起头,看着母亲。
       母亲又说,大小便。
       金麦说,我嫌您大小便了?
       母亲说,嫌。
       金麦不禁委屈地看了母亲道,妈,您还讲不讲理啊,是您嫌我呢,是您让我出去的啊!
       金麦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热,同时看到母亲的脸上竞也生出了一点红晕,红晕使她原本病态的脸忽然像有了生气。
       不知为什么,金麦鼻子一酸,眼圈一下子
       红了。
       就在这时,大乔不合时宜地走了进来。她看看金麦,又看看婆婆,说,怎么了?
       金麦说,没什么。
       母亲说,小便。
       大乔说,小便就小便,哭什么啊?
       金麦说,你忙你的,让我来吧。
       母亲说,不!
       大乔说,听见没有,咱妈不会饶过我的。
       金麦只好转身走了出去。她站在门外,闭起眼睛,想象着大乔那套硬猛的动作。有一刻,她不禁失声喊道,大乔你就不能轻一点吗?
       她听到大乔说,哎哟,好大的尿臊味儿,能熏人个跟头,你闻闻,闻闻呀!接着是母亲呵呵的笑声。
       大乔没有理她金麦。是啊,你金麦甩手不干,有什么资格挑三挑四?
       大乔端了便盆从卧室走出来,看也没看金麦,就径直往卫生间去了。
       接下来是母亲的午饭。一碗热热的面片汤。绿绿的菠菜,薄薄的面叶,扑鼻的香气。
       这一回,金麦拿起小勺儿,看着母亲,将一勺儿面片汤伸到了自个儿嘴边。她十分的不习惯,她相信母亲也不会习惯,但母亲却能习惯大乔,并以此来谴责她金麦。既是母亲喜欢这样,她金麦也不是不会,那就让她不习惯一回吧。
       可是,没等小勺儿挨近嘴边,她就听见母亲急切地阻止了她,母亲说,不!
       然后母亲示意金麦把小勺儿给她,用那只能活动的手,自个儿盛起一勺儿面汤,顺利地放进了嘴里。
       金麦看着,有些愕然,也有些欣喜,她早就说过,那只能活动的手为什么不自个儿拿勺儿拿筷子?总不活动会废掉的。可没人听她的。母亲不听是因为大乔不听,大乔不听就不知为什么了,也许是为了“孝顺”?可也许是什么都不为,压根儿就想也懒得去想呢。
       但这顿午饭母亲吃得很少,小半碗不到她就将碗推开,让金麦扶她躺下了。
       金麦见母亲闭了眼睛,一脸的疲惫,仿佛自个儿吃饭真的吃累着了。
       金麦端起饭碗,正要倒进卫生间的马桶里,却被大乔急火火地拦住了,说,可惜了的,说扔就扔了?
       金麦像是被抓住的小偷,有些怯懦地说,倒了盛新的吧。
       大乔说,什么新的旧的,自个儿妈还嫌脏啊,你不吃我吃!
       大乔却也不吃,只站在那儿气势逼人地看着金麦。
       金麦看看马桶,又看看饭碗,就像一个被逼到绝路的人,忽然变得大胆起来,她说,李大乔,你这么对妈,妈没办法,你这么对我,我可不会听你的!说着,金麦将那半碗面片汤哗地就倒进了马桶里。
       大乔大约没想到金麦会有这样的举动,愣了一会儿,才醒过味儿来似的咚咚咚就往母亲的卧室跑,边跑边嚷,妈呀,您听见没有啊,我怎么对您了?您可得替我说句公道话啊!
       金麦听到,卧室里的母亲又一次呵呵地笑起来。
       这天的午饭金麦自是也无心再吃,只回到卧室,守了闭了眼睛的母亲,在心里无数次地反省自己。她想,再有这种事,喝就喝,还能死人不成?可她又想,要是比死还难受,为什么要喝?再说了,就算喝了,母亲是高兴是不高兴,都还说不准呢。
       这天下午,金麦陪在母亲身边,先读了几页《红楼梦》,又为母亲按摩了一会儿,见母亲闭上眼睛,以为要睡着了,便站起身,想找点吃的填补空空的肚子。刚走出卧室,就听母亲喊,大乔!
       金麦把各屋寻了个遍,也没见到大乔的影子。她只好返回卧室,拿起便盆说,妈,大乔不在,我来吧。
       母亲却坚决地说,不!
       金麦说,大乔不在怎么办?
       母亲说,找她来。
       金麦说,她不在家,上哪儿找去?
       母亲仍执拗地说,找她来!
       金麦气道,找她找她,她手头没轻没重的,您就那么喜欢她吗?
       金麦说,妈,您就甭记恨我了,我跟您认错还不行吗?
       金麦说,妈,您就让我侍候您一回吧。
       屋里安静得,只听得见两人的呼吸。
       母亲忽然叹了口气,说,金麦,不是你的错,是我不想。
       金麦说,为什么?
       母亲说,不知道,就是不想。
       这么说着,两人忽然都莫名地有些难为情,不由自主地移开目光。一个看着房顶,一个看着窗台。
       金麦发现,窗台上那盆月季,仿佛比以往少了精神,叶子不再那么湛绿湛绿的,白色的花朵也有些萎缩,在午后斜阳的照耀下,颤颤巍巍的,随时要掉下来似的。
       金麦不知为什么有些心惊,她将目光转向母亲,见母亲的眼睛已微微闭起,脸上的表情异常安详,自个儿手上的便盆,母亲仿佛已不需要了。
       直到天黑,大乔才从外面回来,进门就看母亲的便盆。金麦说,别看了,没解。大乔不加掩饰地说,我是故意躲出去的,就看离开我咱妈用不用你,还真没用啊。金麦有些不快地说,小声点,妈睡着了。
       母亲像是真的睡着了,嘴微微地张开,打着均匀的呼噜。
       大乔到厨房做饭去了,金麦正想回自个儿家去,却听啪的一声,什么东西落下来了,闻声看去,竟是那朵白花,就见它孤零零地躺在窗台上,已与那花盆,与那枝叶,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金麦心里一沉,去看母亲,见母亲仍是睡着的样子,嘴微微地张开,打着均匀的呼噜。金麦往门口走了几步,不知为什么又返了回来,她觉得身体已不肯再听自个儿的,那力量强大得,已由不得她再思想什么。
       这一夜,金麦就一直坐在母亲身边。先是大乔到跟前,神情激动地和金麦说了些话,然后金麦就一边想大乔的话,一边一下一下地打盹儿。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金麦猛地清醒过来,去看母亲,见母亲嘴仍微微地张着,却已停止了呼噜,日光灯下,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金麦心跳着去摸母亲的脉搏,母亲的手,竟已是冰凉冰凉的了……
       大乔和金麦说的话是这样的:
       大乔:金麦,我一下午都想不明白,我对妈什么样?我大乔错在哪儿了?
       金麦:妈在睡觉呢。
       大乔:妈睡觉也不妨你说一句,话,我大乔到底错在哪儿了?
       金麦:你没错,是我错了好不好?
       大乔:那你错在哪儿了?
       金麦:没喝妈剩的面片儿汤。
       大乔:我看倒不在喝没喝面片儿汤,是在你忘了一件事。
       金麦:忘了什么?
       大乔:这些年咱妈的生活费,医药费,都是谁在担着?
       金麦:是我哥呀,怎么了?
       大乔:还行,还没忘是你哥。
       金麦:你们要觉得委屈,我就出一半,我早就要出一半,是我哥不让。
       大乔:说得好听,你挣那俩钱,还养个孩子,拿得出吗?我不是委屈,谁让你哥挣得多,谁让他是儿子呢,我是说,钱是生活的根本,什么时候都不能把这根本忘了。
       金麦: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无非是说我忘了根本,因为你出了钱,我没听你的话,没变成跟你一样的人。
       大乔:我可没那么说,我只知道,做人要厚道,人家给一,你该还十才对。
       金麦:你说得没错,不过咱妈几十年的养育之恩,还十个十也算不上多的。
       大乔:嗬,到底是当老师的,转眼就把根本挪到咱妈那儿去了。
       金麦:妈那儿当然是根本,我从来就没把钱当过根本。
       大乔:可你怎么把妈当根本的?你给妈端过一回屎倒过一回尿吗?
       大乔:你就知道念念书啊说说话儿啊看看花儿啊,你说你还干过什么? 大乔:就说这《红楼梦》吧,有没有它不一样吃饭睡觉?啊?
       大乔:算了算了,跟你这样的人说话,还不如跟妈说话省力呢。
       金麦:我承认我做得不好,非常不好,可李大乔你就没看出来,妈最近愈来愈瘦了吗?
       大乔说,你什么意思?
       金麦说,看不出来就算了。
       大乔说,我是没看出来,我看妈挺好的,金麦,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金麦一边想着她和大乔的话,一边慢慢地站起身,揭开了母亲身上的被单。
       母亲穿了一身浅色的棉质睡衣,安静地平躺着。金麦想,自个儿和大乔的话,母亲不知听见没有?若是听见了,她会向着哪边呢?也许母亲实在是难做决断,才不想再这么为难地留在世上吧?金麦想,一定要在大乔醒来之前,给母亲擦净身体,换好衣服,轻手轻脚地,恭恭敬敬地,完成她一个女儿要完成的一切。
       责任编辑 那 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