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美满家庭
作者:刘庆邦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6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七里槐的村民过春节,还保留着起五更的习惯。差不多家家都有了电视机,除夕之夜,电视上春节联欢晚会的节目他们也看。但不管看得再晚,他们照样早起。说是起五更,有的人家三更四更就起来了,为的是在全村争一个第一。起床之后,先放开门炮。三声开门炮响过,他们点起大红的蜡烛,开始煮饺子。饺子都是头天晚上包好的。饺子煮好了,盛上了碗,家人不能就吃,要先敬给神灵和祖宗们。同时上香,烧纸,放长长的鞭炮。他们不承认零点起就是新春,不愿半夜里放鞭炮。他们认为,起五更放的鞭炮才是真正的辞旧迎新的鞭炮。除了放鞭炮,还兴起了放烟花。有农村漆黑的夜空作底色,嘭的一下子,烟花流光溢彩,绚烂极了。放过鞭炮和烟花,吃过五更饭,他们就走出家门,成群结队,互相串门,拜年。拜年啦!拜年啦!那一刻,村子里到处都洋溢着拜年之声,过大年的热烈气氛达到峰值状态。往往是,该拜的年都拜到了,外面还是黑的。这年冬天雪下得比较大,最大的那场雪连着下了两天两夜,积雪一二尺深。直到该过年了,积雪化了一半都不到,屋后,树下,堆着一堆一堆铲到一起的雪。雪多,冰就多。冰多,天气就冷。你说哈气成冰,一点儿都不为过。因为人们睡得晚,又起得早,这会儿瞌睡劲儿上来了,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一个比一个打得圆。于是,他们纷纷吹灭蜡烛,躺到床上睡回笼觉去了。
       睡一觉醒来,天亮了,外面竞静静的。再听,外面还是静静的,只有院子里石榴树上的麻雀在细叫。扭脸往窗外看,屋檐垂下的冰条子闪着凛冽的寒光。这是喧嚣之后的平静,绚烂之后的单调,热闹之后的寂寞。大长一年,他们劳碌奔波,仿佛奔的就是这个年,就是过年这一天的热闹。可是,年如此不禁过,热闹如此短暂,太阳刚刚出来,年好像已经跑得很远,很远。回想起来,恍若隔世一般。人们似有些泄气,神情也恹恹的。
       他们不知不觉凑到一块儿去了,要把多余的时间打发一下。他们说些从城里带回来的话题,也说些七里槐本村的话题。说起本村的话题,他们难免说到,一年来村里人死了几个,生了几个。谁升了官,谁发了财,谁家的日子最风光,谁家的家庭生活最美满。比较是自然而然进行的,几乎带有评比的性质。“评比”的结果,他们认为,要论家庭生活,最美满的要数耿文心家。全村如果要评出三个美满家庭的话,耿文心家要占一个。如果要评出两个美满家庭的话,耿文心家还要占一个。如果只评出一个美满家庭的话,这个?这个?仍然非耿文心家莫属。“评比”完了,你对我笑一下,我对你笑一下,而后一起大笑,笑得哈哈的。他们如此开心,像是对“评比”结果表示满意,又像是得到了某种精神上的满足。
       世上有许多评比,评比完了,总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推举耿文心的家庭为美满家庭,既然大家意见一致,皆大欢喜才是,有什么可笑的呢?笑声里为什么还有一点揶揄的意味呢?却原来,这里面有一个包袱,若把包袱抖开,恐怕谁都忍俊不住。那么,包袱里面包的是什么呢?看好喽,包袱里面包的不过是一个光棍儿。耿文心快五十岁的人了,一直没有娶老婆。一直耍单,晴天有个人影儿,阴天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可不是个光棍儿么!耿文心不仅是个光棍儿,还是个瞎子。不少瞎子是半路瞎,瞎得不够彻底。而耿文心的瞎是胎里带来的,两个眼窝儿都瘪瘪的,连一颗眼珠子都没有。耿文心的瞎,是彻底的瞎。耿文心连个家都没成,哪里来的家庭呢?美满家庭又从何谈起呢?
       耿文心的美满家庭在耿文心的嘴里,是耿文心说出来的。七里槐村的人都知道,耿文心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第一个是儿子,第二个是女儿,第三个是儿子,第四个是女儿。生儿生女花插着来,儿女都是双的。大儿子叫耿天成,二儿子叫耿天功;大女儿叫耿天美;二女儿叫耿天凤;老婆名叫马丽莲。耿天成是科学家,耿天功是大老板,耿天美是空中小姐,耿天凤是清华大学的在校大学生。只有老婆马丽莲本事不大,跟他一块儿在七里槐种地。不过老婆长得还说得过去,样子有点像电影明星。四个孩子的生日和属相都是耿文心派定的,一旦派定,他就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出半点差错。比如有人问,天成是不是属兔?耿文心立即纠正,天成不是属兔,是属虎。天成是腊月初六生人,那天正下大雪。一下大雪,老虎就要下山找吃的,所以天成是下山虎,这小子厉害。再比如说到二女儿天凤的岁数,他去年说天凤二十三岁,今年必不忘记给天凤添上一岁。这些还不算什么,难得的是,说到每个孩子,他都能说出不少细节,说得真鼻子真眼,活龙活现,由不得你不信。
       寂寞最是过年时。人们准备好了过年时好好热闹一下,准备好了不再寂寞。因心理准备过于充分,期望值过高,到头来还是寂寞,而且比平时还要寂寞。还有,他们大都是从城里赶回来过年,对城里的生活是了解的。城里有戏院、电影院,城里有商场、超市、饭店、网吧等,过年都不关门。城里的一些公园还办有庙会,那是相当的热闹。他们凑到一起聊了一会儿,有人有些走神儿,神儿走到城里去了。有人提议:咱们到美满家庭耿文心家里去看看吧。没别的地方可去,只有到耿文心那里才能得些趣味。于是他们都去了。
       按照耿文心的说法,他家的房子是两层小楼,楼上四间,楼下四间。楼上有卧室、卫生间。楼下有客厅、洗澡间。与小楼正房连体,东楼还有上下各两间,上面两间是仓房,下面两间是厨房。楼前是独家小院,小院里养有鸽子,种有花木。其实呢,耿文心所住的是两间草房,草房矮趴趴的,伸手就能摸到房梁。两间草房是连通的,东间屋放一张床,和一张老式的三斗桌,桌子上放一台过时的黑白电视机。无人时,他就把电视机拧开了。电视上的画面他看不见,他是把电视机当收音机听。西间屋是堆放棉秆、芝麻秆、玉米秆、麦秸、红薯秧等柴草的地方,一只瘦削的、大骨架的水羊也拴在那里。说白了,耿文心是跟着侄子过活,寄生在侄子家里。
       耿文心住的草屋里已来了不少人,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床边坐满了人,两条长凳子上也坐满了人,后来的人无处可坐,只好站着。他们都是有眼睛的,却都看着瞎眼睛的耿文心。他们像是来听评书,说评书的人只有耿文心。他们又像是来听一场戏,演员也是只有耿文心一个人。听众各个辈分的都有,有的把耿文心叫瞎哥,有的叫瞎叔,还有的叫瞎爷。他们对耿文心都很友好,一进门就给耿文心递烟。耿文心说不吸不吸,人家把烟卷别到他耳朵上了。他的两只耳朵已别了四支白生生的烟卷儿,看去有一点滑稽。耿文心在屋子中央站着,正在讲当科学家的大儿子耿天成的事。有人问,天成到底干的是什么工作?耿文心说,天成的工作么,不好说。问,有啥不好说的,难道还保密不成?耿文心说,你这孩子聪明,让你说对了,天成的工作就是保密,保守国家机密。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只管说说怕什么,我们又不会往外传。你们真想听?问话的人答,真想听。耿文心说,算了,就你一个人想听。问话的人问全屋的人,大家想听不想听?想听来点儿
       掌声!屋里响起一片掌声。耿文心乐了,说这还差不多。既然大家都想听,我就说说。
       耿文心说了说说,却又不马上说,静了耳朵往门外听,说:我听着像是天成他娘串门回来了。她老是管着我,不让我乱说。人们往门外看看,外面不是泥地,就是雪地,哪里有天成他娘马丽莲的影子呢!人们一时有些疑惑,或许门外真有一个叫马丽莲的女人呢,别人都看不见,只有耿文心一个人看得见。耿文心满脸笑着,冲门外说,回来了?累了吧?累了到楼上歇歇,想看电视就看会儿电视,想看光碟就看光碟。年前天功带回来的几盘韩国的电视剧不错,你可以看看。你不要看天凤带回来的恐怖片,你胆小,我怕吓着你。人们不敢笑,也不敢插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屋里的气氛有些异样。耿文心不让老婆看恐怖片,人们仿佛已经把恐怖片看到了,不免稍稍有些紧张。趁人们正紧张着,耿文心才开始讲天成的工作。他语不惊人死不休似的,一讲又把人吓了一跳。他说,天成的工作不是造飞机、火箭,也不是造卫星,天成的工作是造人的。不要误会,天成造的人不是机器人。造机器人不是用钢铁,就是用塑料,那算什么玩艺儿。天成造的人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有骨头有肉,女的有蜜蜜,男的有球球。天成造人不用女人跟他配合,不用女人怀孕,鼓大肚子,不用生孩子时疼得龇牙咧嘴,他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就把造人的事办了。想造男,还是想造女,都是他当家,一造一个准。你们都知道,唐僧有一个徒弟叫孙悟空,孙悟空跟妖怪斗架时,从身上拔下一撮猴毛,说声变,鼓起嘴一吹,猴毛就变出好几个跟孙悟空一模一样的孙悟空来。一帮孙悟空用金箍棒打一个妖怪,就把妖怪打败了。我跟你们说实话吧,这都是假的,是吹出来的,是写书的人编出来的,这不是科学,是幻想。我们家天成造人可不是幻想,是按照科学规律一步一步造出来的。他先造一只羊。羊造好了,就造一头牛。牛也造好了,才悄悄开始造人。
       一个年轻人插话,瞎爷,你说这个我知道。这是克隆技术,外国人已经研究好多年了。
       耿文心说,你知道,那你说吧,我不说了。耿文心似有些不悦。
       听众纷纷指责那个年轻人,埋怨他不该打断耿文心的话。
       年轻人只好道了对不起,请瞎爷接着说。
       耿文心说,我能不知道克龙吗,我早就知道克龙,可是,我偏偏不说克龙,我就说造人。龙代表咱们中国人,能是随便克的吗?再说了,你说克龙,几个人听得懂?我一说造人,谁都听得明白,大伙儿说是不是?大伙儿说是!耿文心接着说,你不要听外国人的,外国人最喜欢吹大气,他们刚造出一只羊,吹得满世界都知道,好像漫山遍野的羊都是他们造的。听天成说,我们是不打枪,不放炮,躲到一个山沟儿里悄悄地造。
       有人问,瞎叔,天成哥什么时候回来,请他把造人的技术给咱七里槐的人传授传授不行吗?耿文心说,咋不行,我看行。依我看,要不了多久,造人的技术就会普及。技术一普及,造一个人像捏一个泥巴人儿那么容易,谁都会造。过去的皇帝,老是怕死,派人炼这丹,炼那药,就想长生不老。结果呢,那么多皇帝,一个一个还是死了,一个都没留下。现在好了,谁想永远活着,就取下自己身上的一点活皮,再造一个自己。你如果嫌自己的老婆老了,不水灵了,就取一点老婆身上的活皮,再造一个年轻的老婆。取活皮不用动手术,一点儿都不疼。比如妇女家每天早上起来梳头,那梳头梳下来的头皮,收集起来,就够造一大堆孩子的。不过话说回来,我反对随便造人,都随便造起人来,就乱套了。天成回来时我问过他。你的儿子是你老婆生的,还是你自己造的?他说是他老婆生的。我说,你小子不要蒙我!他说没蒙我。,我说没蒙我好,不然的话,你的孩子是把我叫爷呢,还是叫爹呢?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屋里不少人都笑了。
       一个坐在凳子上的人,把裤腿提起来,提得露着小腿,弯着腰,给自己的小腿挠痒痒。不一会儿,脚边的地上就落了一层白色的皮屑。有人对他说,别挠了,看把你自己都挠下来了。小心天成回来拾起你的一块皮,把你给造出来。那人说,把我造出来正好,我心脏不好,血压也有点儿高,正想把自己变得身体好一些呢!
       讲完了大儿子的事,耿文心该讲大女儿耿天美了。他说他不喜欢天美,天美不听话,光惹他生气。他举了一个例子,说天美上高中的时候,在镇上的照相馆里照了一张相。照就照吧,照完相后,人家把她的照片放大了一张,放在照相馆门口一侧的展览橱窗里了。照片是彩色的,放得比过年时贴的门神画都大。去镇上赶集的人从照相馆门前过来过去,一抬眼就看见了。一个闺女家,连个婆家还没有,让赶集的人看来看去像什么样子!我对天美说,让她去跟照相馆的人说,立即把她的照片取下来。你听天美说什么,她说,照相馆使用她的照片,是经过她同意的。什么时候同意的,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我是你爹,你是我女儿,你同意,我还不同意呢!天美嘴头子好,她一替一句跟我犟嘴。她说她有肖像权,肖像权是她自己的权利,任何人都无权干涉。她还说,她的照片放在橱窗里怎么了,说明她具备放在那儿的条件。有人倒是想往橱窗里放,不是那朵花儿,人家还不睬她呢!你听听她说得多难听,多气人!我的火气呼地就冒上来了,我骂了她的妈,说,你原来把自己当成一朵花了,想让人家来采你呀!这么大个闺女,你怎么连一点脸面都不顾呢!天美说,爹,看你说些什么呀!我说的睬,不是采摘的采,是理睬的睬。你连哪个睬都分不清,我和你简直没法对话。你说我不顾脸面,这完全是观念上的错误。你的观念是封建主义的观念,是保守的观念,与现在这个新时代已经格格不入。正因为我看重自己的脸面,我才愿意把照片放在橱窗里。这叫宣传自己,你知道吗!我敢肯定,我和照相馆会取得双赢的效果。照相馆通过把我的照片放在橱窗里展览,展示了他们的照相技术,可以吸引更多的顾客去照相。我通过宣传自己呢,可以让本镇的和外界的人知道,这里有一个姑娘叫耿天美。
       有人插话,看来天美做对了。
       耿文心说,是呀,后来航空公司的人到镇上招空中小姐,先看到她的照片,再见到她这个人,一下子就把她挑中了。你说咱镇上的好闺女有多少,可人家偏偏只挑中她一个。这个臭丫头,真是傻人有傻福。天美当了空中小姐不当紧,就找了个会开飞机的飞行员。两口子成天坐一架飞机,呜飞到这儿,呜飞到那儿,一年到头脚不沾地。天美那次回来,请我去坐飞机,说北京、上海、西安、乌鲁木齐,我想去哪儿,她就带我去哪儿。去你个臭丫头吧,我才不去坐你的飞机呢,人整个在天上悬着。两个脚底下都空着,还不够吓人的呢!我替她发愁,你们两口子成天在天上飞来飞去,将来有了孩子怎么办呢,谁替你们看呢?天美说,为了保持体形。她不准备要孩子。我说那可不行,人来到世上,哪能不要个孩子呢。我小声对她说,实在不想生孩子的话,可以跟你哥说说,让你哥给你造一个。你们再猜不着天美怎么说,天美说,
       爹,这事儿还用得着你操心吗,我早就跟我哥说好了。你看看,你看看,现在的孩子得了不得了,他们的翅膀都硬了,硬得比飞机的翅膀都硬啊!
       一个中年妇女说,瞎叔。我不怕坐飞机。哪天你给我写个条儿,我拿着条儿找天美,沾沾天美的光,坐一回飞机不行吗?
       耿文心说,没问题。别的我不敢打保票,你想坐飞机,我保你不用买票。天美要是敢叫你买票,我就不认她这个闺女了。有一条儿你要记住,坐飞机前千万别忘了带身份证。你要是不带身份证,别人把你当成炸飞机的,连天美都帮不了你的忙。耿文心说着,自己笑起来,笑得咕咕的。他一边笑,一边左右转动身子。他不轻易动脚,站在哪里,脚下像是生了根。转动身子时。别在他耳朵上的烟卷掉了一支。他刚要蹲下身子,把烟卷摸起来,已有人替他把烟卷捡起来了,交到他手里。他还是不吸,就那么把烟卷在手里虚虚攥着。
       太阳越升越高,天快晌午了。屋檐下的冰条子被阳光照得顶不住了,开始一滴一滴往下滴水。水滴得很慢,攒够大大的一滴,才落在地上。每个水珠里都映着一个太阳,随着水珠落地,太阳就破碎了。这里,那里,不时还会响起零星的炮声,空气中弥散着炮仗爆炸后残留的硝香味,使过年的气氛多多少少保持一些。一只黄狗到耿文心的小屋门口来了,往屋里瞅了瞅,大概见小屋里已无它的立足之地,不大情愿似的转过身走了。有小孩子来喊爹回家吃午饭,当爹的舍不得就走,让小孩子先回家去吧,说他一会儿就回去。
       耿文心给二儿子耿天功定位是总经理、大老板,但他又愿意把耿天功称为捣蛋货。他说,天功那个捣蛋货,从小是个捣蛋货,上大学是个捣蛋货,当了老板还是个捣蛋货。捣蛋货的所作所为会更捣蛋一些,耿文心还没讲到捣蛋货,听众当然舍不得离开。有人等不及了,请耿文心讲讲天功的事儿。耿文心嗯了一下,说,讲天功?那个捣蛋货,他的事儿有啥好讲的,我不骂他就是好的。大家一致要求,讲讲吧,讲讲吧!耿文心问,你们真想听?大家回答,真想听。耿文心一只手挠挠后脖梗子,样子似有些为难,说,那,我就讲一点儿吧。反正今天是大年初一,都不兴干活儿,咱们爷们儿,权当拉拉呱儿。讲什么呢?就讲讲天功让小姐给我按摩的事吧!你们不用乱挤眼,我知道你们都爱听这个。有人问了,做一次按摩得花多少钱哪?我跟你们说了,你们可能不信,天功身上一分钱都不带。这奇怪吗?不奇怪。越是钱多的人,身上越不带钱。你们想想,唐王李世民带钱吗?明王朱元璋身上带钱吗?他们统统不带钱。他们需要花钱怎么办呢,自有跟班儿的替他们拿着钱。天功的跟班儿的是天功的秘书,罗秘书。天功这小子没带我去按摩,把我交给罗秘书了。罗秘书带我到洗浴中心洗过澡,搓过澡,还往身上打了一遍牛奶。那位又问了,往身上打牛奶干什么?干什么?让身体喝牛奶。人一洗澡,汗毛眼子就张开了。往身上一打牛奶呢,就被身体吸收了。吸收了牛奶的身体就发细,发白,身上滑溜溜的。从浴室出来,罗秘书问我,要不要做一个按摩。我问什么按摩。罗秘书说,就是让人给我捏捏胳膊,捏捏腿,放松一下。我说我身上已经很轻松,不用按了。罗秘书说,耿总交代过了,按摩这个项目不能少。您要是不做按摩,我跟耿总不好交代。罗秘书说的耿总,就是天功那个捣蛋货。我说那好吧,你们当秘书的也不容易,我得配合你的工作。我还没去按摩呢,罗秘书递给我一塑料板儿药。药是胶囊装的,一头绿一头红。一个板儿共有八粒药。我一看,就知道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但我装作不知道。我问,这是什么药?罗秘书说,这是一种保健药品。我说,我一没感冒,二不咳嗽,吃药干什么!罗秘书说,这药不是治病的,是提精神的。按摩之前,您服下一粒,人家给您按摩,您就不会打瞌睡。相反,人家越给您按摩,您就越来劲。您只服一粒就够了,千万不要服多。您要是服两粒,得找四个小姐给您按摩,恐怕都按不住您。你们听明白了吗?知道罗秘书给我的药是什么药吗?是他妈的春药。我问罗秘书,这药也是你们耿总让我吃的吗?罗秘书说,这个您就不用管了,我们耿总对您老人家孝敬得很。罗秘书见我不想吃药,拿来一瓶矿泉水,把药从塑料板儿里抠下一粒,眼看着我吃下去了,才把我送进按摩室。
       这时,那个小孩子又来喊爹回家吃午饭。当爹的有些烦,说他现在不饿,不想吃,挥着手撵小孩子走。
       别人劝他,让他回去吃饭吧,孩子都喊他两回了。
       他说,马上就该按摩了,我不走。你们怎么不走呢?
       又不是给你按摩,你这么上心干什么!一屋子人都笑了。
       我知道不是给我按摩,让我的耳朵过过瘾不行吗!
       有人站出来维持秩序,说安静,安静,听耿老板的爹接着讲。
       不料耿文心说,今天就讲到这儿吧,吃饭比按摩重要,别耽误大家吃饭。
       这可不行!按摩的事儿到了关键时刻,大家的胃口已经吊起来了,不往下讲怎么能行呢!大家要求,讲吧讲吧,现在不是困难时期,吃饭早一会儿晚一会儿没关系。
       耿文心还是不讲。他的表情突然严肃下来,耳朵也向门外倾听着,说,不好,天凤去看她中学时候的老师回来了,已经走到村口了。天凤是清华大学的研究生,现在正在读硕士。读完了硕士,她还要到美国留学去读博士。读完了博士,还要读什么后,我也不太懂。这闺女满嘴都是外国话,打个手机,不是恼,就是爷死,再不就是噢开。天凤最看不惯她二哥,认为她二哥有几个钱就烧包儿烧得不行了。天凤也最反对我讲按摩的事,要是让她听见,不知这闺女怎么挖苦我呢!
       可是,大家看着耿文心的嘴,都:不愿意离开。仿佛他们也走进了按摩室,不让小姐按摩一下,无论如何说不过去。有人向耿文心发起恭维,你的四个孩子都这么有出息,恐怕在全县都得排第一。耿文心说,我也不知道排第几。又有人夸耿文心教育有方,问耿文心:是怎样教育孩子的。耿文心的样子有些谦虚,说,我没怎么管他们。这不天凤回来了,不信你们可以问问天凤。他先跟天凤说话,你这孩子,怎么去这么长时间!你妈在楼上都等急了,等你回来给你做好吃的呢!告诉你妈,我不想吃肉馅儿的饺子了,让她给我包点素饺子吃,里边包点萝卜丁、豆腐、粉条就行了。
       后来,在大家的坚持下,耿文心还是把按摩的事讲了一点。他讲得不大细致,有些轻描淡写。他说,我在一张小床上躺下,一下子进来两个小姐给我按,一个按头,一个按脚。我说停停停,一个人按就够了。一个小姐说,这是那位先生安排的,他让我们一定把你伺候好。我说,谁安排的也不行。两个按,得花多少钱哪!公家的钱也不能这样花法。一个小姐出去了,剩下一个小姐跟我嬉皮笑脸,叫我老板。我说我不是老板,我儿子才是老板呢!小姐说,你是老板的爹,比老板还大,你是大老板。大老板,现在开始做大活儿吧!我问:什么是大活儿,是犁地还是耙地?小姐夸我真幽默,说想犁就犁,想耙就耙。我说,就算我想犁地耙地,犁在哪里呢?耙在哪里呢?小姐往我裤裆一捞摸,说,这不就是你的犁嘛,你看,你的犁头已经翘起来了!我心说,坏了,药劲上来了,我身上火烧火燎的。我说,哎呀,犁有了,没地也不行呀!小姐不叫我大老板了,叫我大傻瓜。说,我不就是你的地嘛!是一块肥沃的土地。小姐说着,就把衣服脱下来了。眼前白光一闪,我知道自己完了,完了。好了,后面是六个点儿,省略号,不能再讲了,再往下讲就不好听了。你们听,我老婆也下楼了。这些话万万不能让我老婆听见,她听见了,没我的好果子吃。你们也不能把我刚才讲的话说出去,谁说出去我跟谁急。
       临散场时,还是那个爱插话的年轻人说,瞎爷,我明白了,你讲的这些人,这些事儿。等于是一篇小说。
       耿文心说,你这孩子,就是喜欢倒凉板。你说的小说我知道,那都是编出来的。我讲的都是真事儿,都是我们家的事儿,都是我亲身经历的事儿,跟小说怎么会一样呢!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