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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雪人 
作者:叶 弥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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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历二○○七年的最后一个星期里,我们南方地区下了五十年未见的大雪。一时间,大街小巷堆起了一只只雪人,见证着这座城市的童心。
       城市的中心地区,那里有一条窄窄的护城河,几天几夜的大雪过后,护城河突然添了一条宽宽肥肥的雪边。显得它更为窄小了——窄小得让人有了错觉,好像抬腿一迈,两腿就能跨在河的两边。两千五百年历史的护城河,是一条祖先的河,像这样骑马一样地把它骑在胯下,虽说有些不敬,但撇开那些大道理不讲,这种想象无论如何是有趣的。不用说,下雪的那段日子里,河边每天都有新的雪人诞生。 说到堆雪人之前,我先介绍一下护城河边上的一个小区。这个地方不是惯常的那种封闭式小区,而是开放式的一个居民集中地。整个形像是一个雪人:一个大大的圆头,下面是一个三角形的身子。
       “雪人”的圆头是一个呈圆形的公共花园,靠着护城河。一九九九年的时候,开发商买下了花园边上的居民房,拆掉后造了一些连体的别墅。但是他无法让这些连体别墅成为封闭式的小区,因为花园是公共的,河上的桥也是大家频繁经过的地方。于是别墅区只好成了开放的样式。它的建筑风格是不伦不类的,屋顶有些像哥特式,屋前的走廊仿佛是希腊柱式,但是既小气又寒酸。虽然有诸多缺点,它在开盘的时候还是涨到了每平方米一万五千多块。听说开盘的当天上午就销售一空。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它边上新建的一幢公寓每平方才五千多块。
       住在“雪人”的头上自然有理由高傲,哪怕他昨天还是一个贼。今天开着宝马,他就是成功人士。当然这里面也有令人尊敬的人物,十二栋最东边的那家,一对画家老夫妻和他们的小女儿,他们经常在傍晚出来散步,从别墅区散步到周围的小巷子里。三个人牵着手,看见谁都点头微笑。大伙儿私下议论说,瞧这三个人的表情,好像几辈子的好事做下来了……
       “大伙儿”指的是东边巷子的本地居民,也就是构成“雪人”三角形身体的东边部分,他们对这块地方最有发言权。当然他们的语言经常是含酸带刺的。拿巷口开烟纸杂货小店的唐建民来说吧,他的曾祖父就住在东巷里了。解放前,这一整条巷子都是火柴厂老板的私人住地。老板的房子多得黑压压的一片,计有一幢砖石结构的田园式两层小楼,三十座白墙黑瓦平房。解放以后,他作为不法资本家进了监狱,住宅收归国有,家属扫地出门,翻身做主的人民欢天喜地地搬了进来。唐建民的爷爷是火柴厂的工人,政府分给他最南边的一间平房。后来就给唐建民开了小店。有一阶段,唐建民的神经大约出了一点问题,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能听见有脚步声从院子里响起,然后听到有人进屋来翻东西。他猜测这翻找东西的一定是一个鬼,而且是个女鬼,因为只有女人才喜欢老是翻检东西。就是不知道这个女鬼是火柴厂老板的第几个老婆。唐建民把女鬼的故事到处乱讲,讲得人心慌慌。他当着社区居委会工作人员面前也讲——当然他敢讲,他是这里为数不多的老居民之一。
       东巷的历史讲到这儿。值得补充的是,东巷的小楼里驻有社区居委会,以前叫居委会的。以前的居委会干部一有风吹草动就无比警惕,现在不是这样了,他们对工作毫不认真,只有那个负责大喇叭的老头满腔热情。他姓马,自称为“治安协管员”。马协管员每天夜里七点到八点之间从家里出来,手臂上戴着鲜红的值勤袖章,手里举着大喇叭,在社区里转上一到两圈。喇叭里录着他本人的声音:“居民同志们——
       汽车、电瓶车、自行车要放好,
       煤气要关好,
       门窗要关好,
       防火防盗最重要。”
       到后来最后一句被他改成:
       “防火防盗防贼骨头最重要。”
       他把“贼骨头”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每个字之间都拉开一段仇恨的距离。照他的说法,“盗”是大偷,是偷富人的珠宝汽车。“贼骨头”是小偷,偷穷人的自行车和买米钱。所以他不能原谅那些“贼骨头”。
       “雪人”身体的西半部分就是西巷。西巷的居民构成与东巷不同,他们中间大部分是轮船公司的职员,从解放前就一户一户相安无事地住着。他们比东巷里的人缄默,也比东巷里的人聪明能干。改革开放以后,西巷里的居民陆续把房子出租给了外地打工者,据社区居委会截止到二○○六年底的统计表,西巷成了外地人的集聚地。
       现在言归正传,还是回到堆雪人这个话题上吧。
       二○○八年二月一日,距春节还有一个星期,那时候还没有下雪,从护城河对面来了一位乞丐,他过了桥,坐到公共花园里不走了。他看上去是一位刚从远方来的乞丐,扛了一根棍子,棍子上系着破被子破袋子什么的。这一天,阳光灿烂,连角落里都是暖烘烘的,花园里开着红色的月季花和香喷喷的黄色腊梅花,葡萄架下面围着宽阔干净的石条凳。还有一口浅水老井。矮矮的玉兰树上安着两个小小的鸟窝,让人心里生出温暖,就如归家的感觉。总之,这是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整洁干净又温暖。乞丐把他的那些破烂东西放在葡萄架底下,他想住下来过一个年再走。
       他站在那儿四下张望估量一番,就拿了一只大碗走到东巷里。真没说的,他在烟纸杂货店唐建民的老婆那里要到了五毛钱,在晒太阳的一堆老太太那儿要到了一块钱。然后他到了西巷,在这里他要到了三块钱。最后他来到了别墅区,他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没有要到一分钱,因为他找不到人,人都在汽车里或戒备森严的屋子里。正当他转身要走的时候,老画家的女儿从楼上看见了他,飞快地从屋子里奔出来,给了他十块钱。老画家的女儿年纪不小了,两边的耳朵边上有几绺白头发,但她天真热情的样子给乞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要到了钱,乞丐就来到了大街上。他想在过年前洗个澡。虽说离过年还有一个星期,但是他迫不及待地想洗一洗。在他的家乡,穷人辛苦了一年,日子再怎么凄惶也得洗一个热气腾腾的过年澡,这是一个活人的尊严。想起昔日情景,乞丐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濡湿了。他沉浸在自哀自怜中,所以当浴室女老板拿起扫帚大声吼叫着赶他出去时,他一时还回不过神来。
       然后,他与浴室女老板之间展开了一场嘴仗。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洗澡?我有钱。有钱为什么不能进去洗澡?”他把十块钱扔到柜台上。 女老板一手抄起十块钱扔回他身上,她的手势就表明她是个什么都不怕的女人。她说:“有钱也不行。你进来洗了澡明年我肯定一年倒霉。”
       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乞丐不由得认可了这句话。他伤感地自言自语:“我也是个人啊!”
       “你像个人吗?”女老板用手指指着他。从上到下地指了一遍。
       乞丐火气上来了,他问:“我不是人我是什么?”
       女老板是这方面的行家,她马上回答说:“你是什么东西我怎么知道?”
       乞丐说:“我跟你是一样的东西。”
       这下女老板笑了起来——倒不是出于策略上的考虑。她已经稳稳地占了上风,她是真的想笑。她边笑边说:“哎呀,你休想进去洗!我告诉你,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看那边住别墅的人,住东边巷子的人,西边巷子的人……他
       们都一样吗?你睁大眼睛瞧瞧,你跟我一样吗?”她上前一个指头点到乞丐的额头上,把听得入神的乞丐吓得朝后跳开。乞丐骂了一句走了。
       他不甘心就此罢休,他有三个月没洗澡了。一动了洗澡的念头,浑身痒得让他无法安静下来。再说,他强烈地希望以一种干净体面的样子住在花园里。接下来,他几乎跑遍了全城也没有一家浴室让他进去洗一个澡,理由都是一样的。洗澡这个小小的念头在他:身上成了不能实现的远大理想。他愤恨地回到花园里,在石凳上躺着。傍晚六点钟左右,天黑了下来,花园里一切细小的轮廓都快模糊的时候,他从石凳上起来,走到东巷口的烟纸杂货店。店主唐建民诧异地问他:“不是给过你了吗?又来要?”
       乞丐把十块钱慢慢放到玻璃柜台上。以一种无法形容的同时掺杂了希望和绝望的声调说:“求求你!让我在你家里洗一个澡过年。”
       有那么一刻,唐建民被乞丐的声音打动了,说不出一句话。但是感动很快就过去了。洗澡?这是不可能的事。唐建民的家虽然小,但是被他妻子拾掇得干干净净,养着一盆一盆的花花草草,就是他的父母亲也不能留在这里过夜,这里是他和妻女三个人的小天地。他养着一条忠心耿耿的看家大母狗,他很喜欢这条狗,但是从不让它到屋子里去。
       唐建民正在为难,突然来了救星。原来是老画家的小女儿过来买卫生纸。她看见乞丐,好像看见了熟人,惊喜地招呼了一声。看了看柜台上的十块钱,好像眼熟的样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于是唐建民拿起十块钱对乞丐说:“我说你怎么会有十块钱,是这位好心的小姐给你的吧?”老画家的女儿低了头替乞丐回答说:“不是。”买了卫生纸就走了。
       这里,唐建民换了严厉的语气说:“你还不走,我要打烊了。”他的情绪突然烦躁起来。指着老画家的女儿走去的方向说:“你不是想洗澡吗?你快去找她。她又有钱又善良。我真的不骗你!你快走。我要打烊了。”
       乞丐走后,在屋子里听动静的唐建民妻子走了出来,说:“你这个人,跟谁过不去呢?”说完在丈夫的肩上打了一下,很轻,是嗔怪的意思,也是理解的意思。这个动作被经过店门口的一位女邻居看到了,女邻居打趣他们:“十八年的夫妻了,还这么恩爱。真是少见!”唐建民的妻子说:“我们在说那个画家的女儿呢。听说她有精神病。”女邻居的神情有些犹豫不决,但还是正面回答道:“小道消息吧?我还听说老画家是火柴厂老板的小儿子呢。”唐建民又烦躁起来,不耐烦地说:“打烊打烊。”他一边卸门板一边咒骂道:“阴魂不散!怪不得我前一阵子老是听到鬼的脚步声,原来这家人真的阴魂不散。”
       乞丐其实没走远,就站在不远处的屋角那儿。他听见那女邻居附和地一笑。火柴厂老板的事,他听不懂。他满腔愤怒,只想在小店的门板上画个乌龟或者在门板下面撒一泡尿什么的。看着小店打了烊,那只大母狗懒洋洋地躺到店门口,他无计可施,只好回花园睡觉。
       他一到花园里就碰到了老画家的女儿,她在这里绕着圈儿跑步呢。跟刚才一样,她高高兴兴地对乞丐打了一个招呼,语气更随便了,好像与乞丐认识了许久。
       乞丐坐在石凳上,看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两圈,突然心里生出一丝恶意。他已经清楚这个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天真热情的女人,一个上了年纪却不谙世事的女人,一个比他更弱的女人。于是他大声说:“他妈的,我有一年没洗澡了。”果然女人停下来惊奇地问:“真的啊?你真的有一年没洗澡啦?”她站在灯下歪着头看他,一脸的同情。乞丐说:“不骗你。大家都看不起我,不让我进浴室里洗。”
       老画家的女儿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绢,擦擦脸上渗出来的汗液,笑着说:“好了,你跟我回家洗个澡吧。你很幸运,我父母回老家去了,要到过年前才回家来。”她说得无比真诚,像打了乞丐一耳光。乞丐歪着一边的脸“嘶嘶”地吸气,他的牙齿突然疼起来。“不去了。”他说,“去了给你添麻烦。”画家的女儿伸手一把拉住他,“那怎么行?”她说,“你有一年没洗澡了。”
       于是乞丐跟着画家的女儿走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到别墅区时,画家的女儿转身伸出手按住乞丐的头,说:“低一点,低一点。”乞丐听话地缩起了脖子。画家的女儿又说:“轻一点轻一点。”乞丐问:“你干什么?”画家的女儿说:“对不起啦。我家的邻居是个多嘴的爱管闲事的老太婆,她还告诉别人说我是一个花痴呢。”乞丐好奇地问:“那你是不是花痴?”画家的女儿说:“就算是又怎么样呢?”她好像挺不在意的。
       他们偷偷摸摸地潜进家里。在这里,乞丐洗了三个月以来的第一个澡,浴室非常大,当然浴缸也非常大,大到令乞丐想起家乡的那条小河。乞丐泡在浴缸里,现在他闻到浴室里侵入了他的气味。是一种臭而腐酸的味道。这气味混在浴室原有的芬芳气味里,小心地然而贪婪地扩展着地盘。乞丐当然了解自己的气味,他大声地训斥它说:“不要脸的,能进来就不错了,想啥歪脑筋呢?”说完他放开镀金的水龙头,他正想把它掰下来拿出去卖掉呢。他赤条条地从浴缸里爬出来,站在镜子面前自怜地打量自己,他看到的是一个年轻的白净的男人,虽然瞎了一只眼,一条腿瘸了,但是他精神抖擞,谁说他没有将来呢?现在他只是落难而已。就是在落难时,不也有这样的富家小姐让他进家里洗澡吗?
       浴室的门突然推开,画家的女儿站在门口抿着嘴笑。乞丐连忙弓起后背捂住裆部。撅起了屁股一动不动。画家的女儿拍手大笑,笑完了扔给他一件棉大衣,说这是她丈夫的衣服。她倚在门上,眼睛看着天花板,神情像个小女孩一样委屈地告诉乞丐,她的丈夫连招呼都不打就和另一个女人跑到了美国,他还没和她办离婚手续呢。他走了之后,她日夜琢磨这个人,越想越觉得有趣——居然有这样的人?她突然又是拍手大笑,原来乞丐听得走了神,不知不觉地转过来,手也放下了。此情此景令人生出愉快,乞丐跟着大笑起来。他听到自己的笑声清澈爽朗,像一个过着正常生活的人。
       乞丐洗完澡就离开了。他的身体还是热乎乎的。他扔掉自己的破衣服,一边走,一边轻轻晃动身体,得意地让香味一路飘散——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多的香味啊!
       走出别墅区,他无意中回头一望,发现后面黑乎乎地追来一个人,那人还向他拼命地挥舞一只手。乞丐有点害怕,但是他的腿跑不快,就索性面向那个跑来的人站住了。追来的是一个精瘦的老太婆,她跑到乞丐面前,在呼呼的喘气声中“刷”地打开手里的电筒,照在乞丐的衣服上,说道:“别动别动,让我看看你这身行头。唷,我认识的,是她丈夫的。草绿色的棉大衣,名牌的。”她说完就关了手电筒,看也不看乞丐转身就走。乞丐慌忙喊道:“我是一个要饭的花子,好心的阿姨施舍我一件衣服,请好心的老太太施舍一点吃的。”
       老太太回过身说:“喔,你还知道替人打掩护?你想吃?告诉你,我家里顿顿吃的都是西餐,你吃得惯吗?”
       乞丐回到花园的葡萄架下,在石凳上铺开
       自己的破烂被子,就这样裹着那件草绿色的棉大衣,一觉睡到天蒙蒙亮。他醒来时闭着眼睛,听见一只鸟在树上欢快地带着一点神经质地大叫,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睁开眼,原来天空开始飘雪花了。雪下得很神秘,轻盈无声,从头顶上密布的细小枝条间滑落下来,比花瓣瓣落下的声音还轻。它温暖、无知,与花园里的花草树木一样娇憨。天地间没有一丝风,像凝固了一样,只有雪花在其中流泻。
       整个上午天空就这么飘着细碎的雪花,午后雪停了,太阳又露脸了。地上没有积雪。东西两条巷子的老太太们吃饱了饭,一个个跑到花园里来闲聊。她们的话题永远不会有新鲜的,无非是儿子媳妇们的事,或者是脚上的鸡眼又疼了等等。不过今天她们多了一个话题,虽然她们挤成了一团,声音压得低低的,乞丐还是听出她们在议论他的洗澡问题和草绿色的棉大衣。
       乞丐站起来就走。
       他经过烟纸杂货店时,那条大母狗跑过来严肃地嗅嗅他的棉大衣。唐建民刚吃午饭,拿筷子指着乞丐问:“喂,你叫啥名字?”从来没有人问过乞丐的名字,他心里一热,说话有些结巴。“赵,赵爱国。”他回答。
       唐建民说:“赵爱国,你在哪里把自己洗得这么香喷喷的?你的棉大衣是从哪里来的?”
       乞丐赵爱国一听不妙,赶快走掉。夜晚,他刚回到花园里,唐建民就带着马协管员来找他了,狗跟在他们的后面。马协管员皱起一张枣核脸,不高兴地咕哝:“哼,我最烦的就是小偷。没有道德。”老头的手里拿着一张纸,他把纸打开,是一张公安机关的通缉令,上面印着罪犯的头像。
       唐建民对乞丐说:“听见没有?你马上坦白,这件棉大衣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马协管员自顾摇着头说:“不像,不像。唐建民,他确实不是通缉犯。”
       唐建民说:“老马,你不要打岔,我在问他这件棉大衣的事。”
       马协管员说:“这好办,你不用问,我马上去贴一张布告,问问是谁家少了一件草绿色的棉大衣。”
       他不想多留,打开大喇叭,一路响着走了。唐建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扔给乞丐,说:“赵爱国,你实话实说,是不是画家女儿让你到她家里去了?你真是艳福不浅,我们住在这里这么多年她也没让谁到她家里去过。听说她家里的水龙头都是金的。你说好运气怎么都让这家人占了?当年她的爷爷钱多得用麻袋装,放在床底下,还娶了四个老婆,一个比一个骚。”他笑了一声,显然很满意自己的想象力。
       乞丐说:“我这件棉大衣是在路上捡来的。信不信由你。”
       唐建民伸出一只手按住乞丐的肩膀说:“你不要怕。你告诉我,我不会再去告诉别人。她一个人在家,寂寞得很,你们肯定有男女关系了。不然的话,她凭什么让你洗澡?还给你这么好的衣服穿?你自己摸着胸口问一问。你凭什么?”
       乞丐还是犟着说:“我不凭什么。这件衣服是我捡来的。”
       夜里又下雪了。下的是大雪。下了一夜,所有的房子比雪还安静。出神发呆,假装不知道大雪在天空纷纷扬扬。第二天大雪继续漫天飞舞,花园里,护城河边,街道的店铺前陆续诞生雪人。
       花园里是雪人诞生最多的地方。
       我们这个地方五十年未见这样的大雪了,这么多的雪,到处都是雪,人们的眼睛里脸蛋上映着雪光,显出珠光宝气。雪带来了浪漫,带来了童心和创造力。你看看这些中国人堆的雪人吧,它们形态各异,每一个都是艺术品。有站着的。坐着的,卧着的;有双面雪人,还有三面雪人;有的戴着真正的绒线帽子和围巾,有的只是象征性地在头上和脖子里围了松柏枝条。真正大做文章的是雪人的五官,它们的眼睛、鼻子和嘴巴被赋予生存以外的某种精神,一种漫不经心流露的想象力和快乐的童心。眼睛是心灵之窗,到了这儿这句话不管用。只要有趣,就是有意义的。雪人的眼睛除了龙眼核和煤块,还有鸡蛋、花朵、瓶盖,甚至还有一双惊世骇俗的婴儿鞋……有些雪人是穿着衣服的,棉的或单的。有一个雪人穿着瓦片背心,前胸护一片瓦,后胸护一片瓦,这是一种大写意,任谁都看得懂的。
       在大人和孩子们堆雪人的时候,乞丐到东巷里去讨饭吃。现在是下午了,还在下着大雪,到处都是积雪,他不想拖着一条瘸腿走远路。
       他小心地避开了巷口唐建民的眼睛,敲敲一家油漆斑驳的门。东巷老寿星乔公公走了出来,他八十多岁了,人老,声音可不小。“绿大衣!是不是绿大衣?嗯,是的。”他说,“社区居委会那边贴着告示,说的就是你这件绿大衣!”乔婆婆闻声出来,一路摇着手说:“没有了,没有了。我家的饭菜全吃光了。”乞丐再去敲另一家门,门开了,里面烟雾弥漫,一屋子的男女都在打麻将。看见他,里面一个男人笑着说:“我可不敢给你东西吃,除非你说出来在谁家里洗了澡,绿大衣从什么地方来的。”一个头发染成黄色的中年女人手里端着电饭煲走到乞丐面前,用饭勺子敲敲电饭煲,像引逗小动物那样。她说:“看到了吗,这里还有这么多的饭,你说出来在谁家里洗了澡,大衣从什么地方来的,我就给你把饭去热一下,再加一只煎鸡蛋。”
       乞丐低下头,一口唾沫吐到电饭煲里。刚才说话的男人从座位上跳起来准备和乞丐打斗,但被黄头发的女人拉住了。她说:“你想得出来的,跟一个要饭花子打,跌了身价,要被人笑话的。”男人放下手,想了想,坐下了,笑了一笑,对乞丐说:“看得起你才和你说话,你这样子有你好看的。”
       乞丐经过社区居委会门口,果然看到一张告示,上面写:
       居民同志们,马上过年了,请大家做好防贼防盗工作。谁家丢了一件草绿色的棉大衣请速来社区商谈。
       乞丐一把撕掉它扔到边上的垃圾桶里。他从大街上绕到西巷,西巷里住的都是外地人,他们好像不知道洗澡和棉大衣的事。乞丐在这里要到了两块钱和半锅热泡饭,他赶紧站在屋子边上吃起来。
       他听见给泡饭的女人和路过的一个女人说一件事。这两个女人,一个是福建人,一个是安徽人。为了彼此听得懂对方的话,她们努力说着一口走调的普通话。路过的女人说:“哎呀,别墅里有一个人跳楼啦。”施舍泡饭的女人顺从地问:“哎呀,真的呀?”路过的女人肯定地说:“真的呀。就是老画家的女儿啊!”施舍泡饭的女人还是很谨慎地说:“这个人我认识。看上去很乐观,很坚强的。”路过的女人说:“外表坚强的人啊,有时候就为了一句话跳楼啊。她是跟隔壁的老太太吵架的。还好啊,她是从二楼跳下来的。救护车好长时间才过来啊,路上雪多不好走。”施舍泡饭的女人表示同意她的话:“是啊,路上雪多不好走。今天夜里要下雪,明天也要下雪呢。”路过的女人使了一个眼色,声音放轻了说:“东巷里好多人去看哦!”她一脸感慨的样子,所以施舍泡饭的女人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厉害的话:“这些城市人没事干呢。不能当官,不能发财,只好无聊啊。”
       乞丐悄悄地跑到十二幢别墅,那里死一样的安静,一地凌乱的积雪,像人哑着的嗓子。
       又过了一夜。正如施舍泡饭的女人所说,
       雪下了一夜,第二天还在下。到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大雪停了,天空飘散着零星的雪絮。学校放了假,一些单位也放假了。离大年夜还有三天,不时传来炮仗声,这样的大雪之年,到处洋溢着兴奋。
       唐建民也到花园里来堆雪人了。他穿着大红毛衣,脖子上围着一条淡蓝围巾,手里拿了一把铁铲。这个容易烦躁的男人此刻一脸的安静,嘴角边挂着温和的笑容,两个颧骨泛着微红,显得生气勃勃。他一站下来身后马上围上了孩子,他耐心地劝告孩子们:“大家声音轻一点。你们看,树上这么多的雪,声音一响,它们就朝下掉,像雪崩一样。”他的心情真是好极了,一边堆雪人一边回过头来对乞丐说:“赵爱国,你吃过了没有?我知道你一天就在下午吃一顿。没吃过的话,我家里还有剩菜剩饭。”乞丐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唐建民又搭讪说:“赵爱国,你看我多么尊重你,连名带姓地称呼你。”
       正好,马协管员在花园边经过,他指着乞丐说:“喂,喂,就是你,居民同志反映你跟他们吵闹,还要打架。你快走,不然的话,我叫派出所的同志来赶你走。你听到没有?”唐建民对马协管员说道:“你叫人家走也要客气一点嘛。他也有名字的,叫赵爱国。”乞丐说:“我不叫赵爱国。”唐建民愣住了:“那你叫什么啊?”乞丐说:“我名字多得很,换了十几个了。到这里来之前,我叫李爱人……再前面叫孙爱山,再前面的就忘了。”唐建民颧骨上的两团浅红一下子消失了,他内心刚得来的平静也随之消失。他甚至能感觉到心里有一块地方在塌陷,留下的将是无边无际的空虚。他几乎是悲愤地说:“你有啥资格爱什么?我还没爱呢。不就是一个有钱的女人让你洗了一个澡?她脑子有病。我们都知道的。告诉你,她昨天跳楼了。她活该!”
       乞丐从包里摸出一根长长的铁条,在手里攥紧了,走到唐建民面前。唐建民的脸色透着阴森,但是他不想与一个乞丐打斗,乞丐一无所有,而他唐建民有一份家产,有妻子,有女儿。他捡起铁铲说:“你再不走的话,我就打110报警电话。你把我们这里搞乱了。”
       唐建民走后,那帮孩子站在原地不动,他们默默地谴责地看着乞丐——雪人还没做完呢。
       乞丐说:“天要晚了,你们快回去吧。我给你们堆一个最大的雪人,明天一早你们准能看到它。”
       一位脸上红红的小姑娘问他:“有多大?”
       乞丐回头看看花园,花园里积着厚雪,竹林都看不见了。他说:“我也不知道有多大,反正做这个雪人要把花园里的雪全部用光。”
       孩子们欢呼起来。乞丐在欢呼声中用手掌摸摸脸。一个孩子对他说:“噫,你哭了。”乞丐说:“像我这样的人,不能算是人,因为我又穷,又残废,还偷过东西。我是没有资格到人家家里去洗澡的。”孩子们当然听不懂他的话,他们打了一阵子雪仗,然后回家了。
       明亮的雪夜。童话一样的雪夜,屋子、路、花、树都藏在雪里。这样的雪夜,除了安静,还会发生什么?
       第二天早上,一对早起的母女一步一滑地经过花园。女儿要去学钢琴。再大的困难也要克服啊。突然她们惊呼起来,原来花园里矗立着一尊庞大的雪人,大得像一座屋子一样。但是这座雪人有些与众不同,它是一尊没头的雪人。乞丐说得没错,他几乎用掉了花园里所有的雪。现在的花园裸着潮湿的乌黑的地皮。
       这对母女好奇地趋近观看,这下子她们看清楚了,雪人硕大的头颅落在它背后的月季花丛里,它的脑袋上牢牢地插着一把长铁条。乌沉沉的铁条准确无误地向人们传达着一个信息:它是复仇的,它是凶狠有力的,它沾满了看不见的鲜血。
       母亲连忙把女儿搂在怀里,“不要看,不要看。”她惊恐地用一只手捂住女儿的眼睛。一个男人也站在路上观望无头雪人,母亲远远地对那男人说:“大过年的,出了什么事啊?”她的语气伤感而无奈,她以为那男人一定听得见的。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