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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谢幕
作者:刘抗美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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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昨天傍晚,依敏来电告诉邓易惜:“邓涛进了康复科!”这个好消息本是在他的盼望中走来,还是难以相信,搁下手机,他在四壁都是洋铁皮子的工棚里来回踱着步,搓着手喃喃地说:“儿子你真好了么……老子明天来……”没说完这句话,他想起八月份去医院看儿子的失败,嗖地吐出一口冷气。
       七年前邓易惜因经济问题犯案,被法院判决前,与依敏离了婚,现在两人的联系,多半缘于患了精神病的儿子。
       邓易惜服刑期间的前两年,跟其他犯人一样,先蹲牢子,再进工厂里做工,后来监狱建设小区,他组织施工得力,被作为特殊表现提前释放。回来后走投无路之时,县公路局的李志段长专门开车来找他,从出租房里把他拉出去喝酒。李志知道他正为工作的事儿发愁,说:“你要是不嫌弃我们乡下,屈尊给我指导工作吧!”过去邓易惜在市局当副局长时下乡检查,发现牛牙段八十公里的达标高速公路上,实际总指挥竟是默默无闻的李志。后经调查,李志大学本科毕业参加工作四年间拿下了三个项目,一年后李志被邓易惜提拔为段长。邓易惜一心惦记疯人院里的儿子,不想离开西枝市,何况才出囹圄,人生低谷,第一个向你这个刑满释放人员伸出手的人,毕竟是你人生中最值得珍惜的人。一边是感恩图报,一边是感激涕零,两好合一,第二天邓易惜两手空空地坐上李志的车来到这牛牙段。
       半弯月亮在云里隐去,邓易惜脚下那一堆堆被拆除的砖墙,在野地里变得十分狰狞。那是一座废弃多年的工厂。因为修起了路,才有主儿买下了它,据说准备建牛奶厂。春寒料峭的季节,旷野里没有萤火虫的光亮,没有鸟啼蝉鸣,修路工人多半回了道班宿舍,唯有稍远处的工棚里映如一二星灯火。最近邓易惜断绝了与女人萝卜的密切接触,晚上没事就与工棚里的几个临时工玩,或斗地主或升级,都玩得无聊、沉闷。邓易惜抽完了一支烟,狠劲地掐灭掉烟头,接着掏出第二支烟。
       当年邓涛高中快毕业了,邓易惜原打算把他送到国外去读大学,眼看自己的问题暴露,计划落空,为孩子的前程着想,他主动提出与依敏离婚,快刀斩乱麻地把邓易惜这个名字从家庭成员中删去。邓易惜初入狱,依敏每隔半个月探一次监,俩人的谈话内容全是儿子,邓涛的灰指甲治好了没有?邓涛还挑不挑食?
       依敏认为不要强迫孩子吃东西;邓易惜则强调孩子必须改变所有不良习惯,包括挑食,并且找来大量资料证明灰指甲是由于真菌感染,邓涛不吃西红柿缺乏维生素C,恰恰是造成容易感染的原因。当然俩人谈的主要内容是儿子将面临的高考,凭着邓涛的实力,考上一类大学应该没有问题,邓涛在校足球队里是中峰,为学校获过奖争过光,另加特长分二十分,说不定还能考上北大,这是邓易惜在牢中的希望与寄托。后来依敏好长时间不来探监,也没有一个电话,邓易惜如火焦灼中,依敏的朋友代她来探监,告诉他邓涛被关进精神病院的消息。如五雷轰顶,邓易惜病倒在监狱,连续发烧三个月,体重陡然降去三十斤,然而这仅仅是儿子带给邓易惜的第一次打击。
       第二次更加惨重的打击是今年八月份,他单独去医院看邓涛,邓涛与他表演自编的话剧《大头与小头》。父子俩的表演仅仅开了头,不可能进行下去,但邓涛已经让他明白了一件事——
       邓易惜家四代单子相传,一辈子做私塾先生的祖父家训极为严格,他让木匠把“在家能孝,于国则忠”,“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等警语诫言铭于竹板,系于儿子手腕脚腕,以寝卧之余便读,读必目到、口到、心到,循序渐进,由博反约。邓易惜的母亲虽然沦为贫妇,以给乡民量体裁衣糊口,却继承传统家训,铭以数十支量衣尺。邓易惜从小没少挨铭尺的打。邓易惜育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邓涛两岁那年,把母亲传给他的铭尺上字词间粘上颜色鲜艳的扣子,用来对邓涛进行数数辨色的早教。谁能料呢,在对孩子教育方面极为用心的邓易惜,无意中给儿子上的最后一课,竟导致儿子成了一个精神病患者。
       邓易惜抽完了半盒烟,狠劲地掐灭了最后一只烟头,才作出了他一生中最难作出的决定——明天去看邓涛。
       二
       邓易惜从牛牙段工地出发,走到镇上搭短途客车,在市里下车后再转公共汽车直接到商场门口,是为了给邓涛买一顶帽子。邓涛发病的时候喜欢一根一根地揪扯自己的头发。直到把头顶上揪出白生生的一片头皮,然后继续寻找另一处目标揪扯,有时竟揪破头皮鲜血横流,如此不疲闹得满脑壳千疮百孔。依敏曾请人把邓涛摁在地下捆绑住手脚,强行剃光了他的头。天气仍然很冷,儿子那颗光溜溜的脑袋一定要戴上帽子。他不知道现在年轻人时兴戴什么样的帽子,毫不犹豫地买下一顶尖尖帽,是因为鞋帽柜里那顶翠绿色的拉绒卷边尖尖帽,隔着玻璃映入他眼帘的恍惚间,邓涛小时候戴着尖尖帽的影子又跳跃到他跟前来了。最初在看守所里,关着一群待判的各式各类的犯人,他们把自己分了档次,像他这样的贪官属于末档,比起强奸犯、江湖大盗更容易遭人憎恨,自然他吃尽苦头。第一天老大的下马威是“鸡啄米”,他正吃着饭,冷不防老大的脚踏在他的背上,伸手将他的头猛朝下按,粗瓷碗跌地,两颗门牙被碎瓷片砍损,满口鲜血喷射在白花花的米饭上……刚从权高位尊的椅座上跌进牢房,哪受得了猪狗不如的羞辱,每每到了夜晚,他一个人睁着眼睛到处搜索自杀的工具,但总有一种力量的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将他朝相反的方向拉。
       邓涛上初中那年,邓易惜担任西蜀码头总指挥。西蜀码头是他生活的这个城市最大的码头,码头竣工后一尊七米高、二米宽的大理石碑耸立在长江南畔,省交通厅的领导题词“钢铁码头”,永世千秋地记载着建设者们为之付出的艰辛劳动。工程结束后的那个冬天,逢休息日他就带着老婆儿子出去郊游,弥补近三年没有与家人团聚的缺憾。夫妻两人同在公路局工作,邓易惜在工程部,依敏在设计室,这样的女人,更能与他分享事业上的成就感。邓易惜还在省里读大学时,家住省城的依敏就把他往家里带。依敏坐机关的母亲看出了女儿的心事,嫌邓易惜是农村人,且身架子太单薄了,反对女儿与邓易惜交往。于是大学里他俩的恋爱方式是纸条频传。
       读了四年书俩人没同过桌,便把重重阻隔的课桌当沈园,你一首《钗头凤(红酥手)》去,我一首《钗头凤(世情薄)》来,倒是为日后的夫妻恩爱留下了隽永的回味。轮到儿子读书时,三人一起背唐诗宋词,儿子的记忆力超凡,远远地把父母甩在后边。有这么可爱的儿子,小日子过得很甜蜜。那时候儿子在铁轨边的原野上撒欢,戴着翠绿色的尖尖帽,帽子顶上边那颗圆团团的绒毛像是绿色的鸡冠,它随着儿子不停地奔跑,鸡啄食似的上下点动,给追赶在后的爸妈啄出雪亮雪亮的天空。
       邓易惜从柜台小姐手里接过帽子仔细看了看。问价只四块五角钱一顶,嫌太便宜了怕是水货,再用手背感觉正反两面的柔软,还算暖和便买下了它。
       一辆破旧的红色桑塔纳贴着巷子径直开到医院
       门口。依敏从驾驶室里钻出,邓易惜正好迎了上去。依敏内着V形领的紧身羊毛绒,下配褐色短裙,外披一件质地挺括的短风衣。衣着比过去更讲究了,但蓬松地束在后颈间的头发也已失去了光泽。邓易惜还注意到车头上方没有出租车的标牌,他从依敏手上接塑料袋时就多望了两眼开车的人。还是上次送依敏来的那个人,他鬓角已白,看样子有点年纪了。他跟上次一样,稳坐在驾驶室里只给依敏递东西。那人递完了大大小小的三个糖果袋,对依敏说:“等会儿我再来接你。”始终没有望一眼邓易惜。依敏也不作介绍。他们两人的这种作派让邓易惜浑身不自在,但反过来一想,那人与依敏是什么关系?依敏与自己又是如此局面,倒是不介绍的好,依敏是何等聪明的人!
       医院内通向门诊两边的花坛里,栽着星星点点的火枸。俩人埋头走到离花坛十来步远了,依敏才停下步子,邓易惜也停下了。依敏拿眼睛直瞅着邓易惜。邓易惜的风衣领子还是长长地矗立着,使整个脖子都缩在衣领里。不同的是,上次两人见面时,他领尖上露出的脑袋和脸上的气象是一派灰色,现在脸色转好了,脑袋上长出的头发也变长了。依敏所以要这么专注地看邓易惜,是因为从八月份以来,邓易惜每个月如数寄给她一千块钱,依敏认为,钱是邓易惜今后生存状态的标志,是他向这个家庭发出的感情信号。邓易惜确实变了,每次在电话里都客气地对她说,他很忙,实在脱不出身来。请她代他看望儿子。
       邓易惜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从风衣的领尖子上斜乜旁人,却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让人看见自己,对依敏也不例外。此时依敏直面着他的时候,他反而感到别扭,稍稍侧了侧身,低身地问依敏:“你……还好吧?”
       丈夫出了问题,依敏受不了单位人的白眼,一赌气离开单位。好在设计室的领导心生恻隐没甩依敏的档案,一直按停薪留职挂着。
       “没生病,只是累。要上班,每个星期还要大老远跑来看儿子!”依敏想,现在邓易惜已经够不错了,她不该有太多的怨言,就转了话题,“谢谢你给儿子寄钱!”
       “应该我说谢谢。这么些年真难为了你!”
       依敏心里敲起了鼓,邓易惜怎么变得格外客气?
       “刚才那个开车的……”
       “是我的老板。”
       “他人不错的。”
       “当然,因为他跟我一样,现在是单亲家庭。”
       邓易惜就沉默了。
       依敏反守为攻:“你倒好,又坐回到工程师的位置上去了!还和一个年纪可以做你女儿的搞到一起?”
       “你知道,做工程师是聘用的。那女孩子,我怎么跟你说呢……依敏,从牢子里出来的人,像我这样苦干两年,混到今天这地步。应该是不错了,可是,我的心情并不好受,儿子一天不好起来,我就没有一日晴朗,这一点我们俩人是一致的。我有两次深更半夜爬起来给你打电话,就是觉得心里特别闷,要是你不甩掉电话,我会摸黑哪怕走几十里也要走到你这儿来,然后我们俩人摸黑来医院看儿子。”
       邓易惜下牛牙段后看清楚了,李志手里同时几个项目,李志需要工程技术人才,段里一个总工,包括他共三个副总,都是领导班子成员。牛牙段是整个地区条件最好的段,总工年龄已近退休,没地方跳槽,还想老骥伏枥继续干,当然不情愿多一个对他有威胁的副总。从一开始,总工就反对李志把邓易惜请进牛牙段,在邓易惜的问题上,总工与李志发生矛盾分歧,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比方八月份全市公路比武擂台赛在牛牙段召开,总工负责布置会场,主席台右侧就没有安排邓易惜的位置。李志在干部中毕竟比较年轻,处理事情谨慎,善于平衡关系,让不让邓易惜出席会议这事儿,多半是班子内部没有统一意见。尽管事后李志找到邓易惜,把责任往自己怀里揽,这样的尴尬处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邓易惜心里就难以顺畅。
       另外,邓易惜从李志身上看到了时代投给他们这批弄潮儿的幸运。正如他当局长时预测的那样,李志他们的工作效益与个人利益紧密挂上了钩,李志在县城兴建的一座有花园停车房的别墅。就是富裕的标志。因此邓易惜还有隐隐的不平衡,现在的邓易惜算什么?充其量不过是李志们手上的廉价工具。
       出狱那天,邓易惜表面上与狱友们谈笑自若,平静地穿上依敏送来的干净整洁的衣裳,把没用的东西一样样地清理出来扔进垃圾箱,好一点的衣裳送给室友,从狱政干部手中接过刑满释放证……但内心里呢?付出了特殊艰辛劳动换来的提前释放,他非但没有一点儿欢欣,反而被前途未卜的迷雾笼罩着。监区干部问他出狱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茫然地望着天空说:“走一步算一步吧!”狱警摁响了那扇高大沉重的铁门,他的神志在金属碰撞的尖锐声响中好一阵恍惚。仿佛自己锒铛进入另一扇高大沉重的铁门内,内心的麻木明显地挂在脸上。迎候在门口的狱政警察和监区警察比较理解邓易惜这一类人,一般的刑事犯出狱时欢天喜地,出狱后开始麻木、办餐馆、修鞋补袜都无所谓;邓易惜之类,他们前半生所积累的政治水平、文化修养、知识技能,今后能否找到寄托和归宿?就是找到了寄托和归宿。在人群中,他们也难免失落。当时狱政警察和监区警察只是握了握他的手,谁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现在想来,他当时的沉重不是没来由。尽管他学的是路桥专业,在县里算是栋梁之材,李志又十分尊重他,可他仍然自卑,避嫌,隐隐的不平衡,内心深处很复杂。李志在段里给他安排宿舍了,他仍然住在工棚迟迟不肯搬家。
       除了开会之类的尴尬,平时邓易惜一拢近人群,大家就没趣似的走开。人们谈媳妇,他离了婚;谈儿子,他的儿子落个神经病;谈票子,他是因票子坐的牢,人生的主要话题都要回避他。系统里谁都知道。邓易惜在副局长的位置上还没坐热屁股,就一头栽进了牢房,下面县里还没来得及改口叫他局长呢,所以他被县段聘用后大家还是叫他邓工。他也是点子低,人过中年,离开妻儿,卷张铺盖工地上住,落得丧家犬似的,人们怎不生出恻隐之心而回避他呢?
       不久萝卜跟上了他。萝卜是工程队里一个队员的妹妹,邓易惜在监狱里负责修路时,认识了他兄妹俩。邓易惜回到西枝市,他俩也来西枝市打工,便把他俩留在县段的工地上。萝卜给工程队烧火做饭什么的,对邓易惜就多一份特殊的关照。邓易惜的工棚跟民工们一样是敞的,有时候加班很晚才回,萝卜早钻在里面做好了热饭热菜等着呢。正在盛年上的男人与一个小女子单独相处,在凄风冷雨的夜里,在寂寞无边的原野上,一来二往,邓易惜哪能不心热,身体哪能没有异样的感觉,脑子里哪能不想入非非。但是吃了几回热饭热菜的邓易惜对萝卜并不客气,他狠狠地赶走萝卜,扯掉工棚的破棉絮门帘,换了块与棚壁成一体的洋铁皮子门,还弄了把小锁挂上。人这辈子好是一过,歹也是一过,几年牢子里的生活,用手不也把那玩艺儿摆平了么!
       八月份邓易惜独自来医院,亲眼见邓涛的疯病又犯了,他差点没让邓涛掐死,仓皇逃出医院回到县里。第二天早晨醒来,他发现萝卜竟睡在自己身边,十分震惊,望着床上的萝卜问:“我睡了你没有?”萝卜抚摸着他脸上的伤痕问他疼不疼,并不正面回
       答他的问题。他心烦意乱扒开萝卜的手,口气生硬地问:“说,到底睡了没有?”萝卜最后红着脸说睡了。他又问:“我是怎么回工棚的?”萝卜说:“你醉倒在餐馆,是我把你弄回的!”邓易惜心里一惊,这小女人竟跟原来的汪昵昵一样颇有心计,他大声地朝萝卜吼道:“你滚……你给我滚出去……”
       萝卜被他赶走的第三天,他又喝醉了,并且跌倒在乱石沟里。他想自己怎么没让儿子掐死了事,“儿啊,若有下次,掐死你老子算你狠,掐不死,老子反过来就掐死你,然后自己再上吊。”又是萝卜把他弄回工棚,为他洗伤口抹药水,他粗暴地一把把萝卜搂进了怀。自此他心一横,破罐子破摔地睡萝卜,倒是把女人当针扎,用了几日最好的麻痹药。萝卜人不大,却是久经疆场的女孩。邓易惜问:“你被几个男人睡过?”她说:“只三个。都和你一样,在工地上负点小责,或者是管技术的。”萝卜甘心被人睡是打她的小算盘,有人管吃管住比做大锅饭烟熏火呛强,男人怜香惜玉还给钱给买衣裳,比在发廊里做鸡体面。邓易惜想想自己堕落得此般物以类聚,便黯然神伤,再瞅瞅萝卜,脸上茸茸细毛都还没褪尽呢,很嫩的,心生怜爱地说:“你还是走吧,好自为之,将来嫁个好人。”萝卜十分灰心地说:“我知道自己已经脏了,不敢想嫁给你这样有水平的人。你也别赶我,怎么说我俩是孤男寡女,谁也不妨碍谁,你让我就这么着挨几日算几日,到四十岁再嫁个七十岁的老头儿吧!”邓易惜就越发可怜她了,想再过几日怕真有感情了,给了她钱,又哄走了她,将洋铁皮子门重新挂上了小锁。
       听说邓涛在渐渐好起来,邓易惜把自己的私生活从头到尾认真反省,特别是八月份,儿子跟他俩人演的那场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儿子为什么疯了!那场戏使他再次陷入噩梦,更使他彻底清醒过来。自那以后,每个月工资一到手,他就去邮局,除了扣去一两百块抽烟和买日用品的钱,全部寄给了依敏,噩梦仍然缠绕着他。他实在没勇气携着噩梦承受对另一个女人的爱,再担负起组建另一个家庭的责任,说到底他与萝卜不过做了几日拉锯战似的露水夫妻。
       “依敏,我约你一起来看儿子,是想与你谈谈……我负责的渔洋公路还有一个月时间就要结束了,现在我有三条路可走,一是从人情分上说,继续留在李志那儿;二是市分局再聘我回去,工资一个月一千八百元:三是外地有个私营老板开出年薪六万。我首先是想回市里,可以照顾儿子,现在先听听你的意见。”
       他俩正穿过医院门诊大厅,依敏扫了一眼大厅里几条空荡荡的长椅:“我只有一条意见,你别让涛儿知道你给他找了一个姐姐。”
       “依敏,我求你今天别提另外一个人好吗?别破坏我难得的好心情。我来的路上,就瞄好了中午吃饭的地方,进巷子的路口叫什么‘片片香’的小餐馆,很干净的。”一个声音却从心底里进裂出来,“只要能与你和儿子在一起,我不会鬼混了!”
       依敏被邓易惜的坦率惊呆了,半张着嘴唇望着他。其实,依敏所在的这家房地产公司的效益并不好,这几个月一直在撑着发工资。这几年,儿子每年的住院治疗费,相当于两个人的生活费,等于依敏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四个人,经济拮据几乎把她压垮。现在邓易惜每个月按时寄钱给她,她的心思被重新激活了。这些年她没有再婚,原因只有一个,谁也难以接受她的儿子。现在邓易惜担负起了对儿子的责任,使依敏隐隐有了一种感觉,这个家终归还得团圆。这是她心里搁不下邓易惜身边有女人的根本原因。
       邓易惜说:“关于萝卜,我另外找时间与你谈清楚行吗?”
       这句话的诚意让依敏的眼眶里陡然蓄满委屈的泪水。
       俩人无言地穿出门诊,邓易惜抬眼望了一眼门诊左侧的医护办公室四楼,对依敏说:“我们是不是先去看涛儿的主治医生?”离儿子很近了,他感觉自己提着塑料袋的手心手背都是冰凉的。
       三
       主治医生是个梳着三节头发式的中年女子,她与依敏打过招呼,就把眼睛投向邓易惜:“你是邓涛的爸爸吧?”邓易惜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邓涛康复的情况我听他妈讲了,我真感谢你们细心医护。”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主治医生略含贬义的语言跟她秀气的外表一样含蓄。
       邓易惜无意分辩,他上次来医院,恰好主治医生被一个刚进院的病人闹腾了一整夜,回家去休息了。他断定主治医生听说了那次儿子要掐死他以及他的狼狈出逃,怕主治医生当着依敏的面抖搂出来,就直奔主题地对医生说:“我们想先把儿子康复的具体情况了解清楚,我们应该怎样配合医生对孩子进行心理治疗?”
       主治医生说:“我正是要告诉你们,躁狂性病人的普遍状况是爱动、狂放、偏激、不切实际地幻想,不过因人而异。在治疗过程中我们发现邓涛的思维特别活跃。像沙漠里奔腾不羁的野马。哦,他的想法可多啦,深圳的华为是如何起家的,伊拉克战争的焦点是什么,经济全球化的潜在危险……你们听说过利维得亚吗?十七世纪罗马利亚的童话家,他的童话故事全是患了精神病后在住院期间写出来的。在我们医生眼里,精神病院是个大学校,个人的综合素质我们一眼都能识别出来。我为什么要给你们讲这些呢?像邓涛这样的孩子我们以往也见过,但很难得见到一个。他是一九八○年出生的吧?我的儿子比他小两岁,为母之心。我有时真替他惋惜……我这人是直言快语啊,请你们原谅。”依敏说:“感谢都来不及呢!”主治医生继续说:“不过现在情况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他已经三次犯病了。”说着她望了邓易惜一眼。
       邓易惜垂下了眼皮。第三次恰恰是八月份,他单独来看儿子,他以为主治医生有所指。
       “邓涛这次康复的情况比较好,但是他若再犯两次病,就很危险了!”
       “最坏是什么情况?”依敏问出了邓易惜不敢问却在心里颤抖的问题。
       “精神分裂症。”主治医生说,“不过现在你们见到孩子就知道了,他跟正常人一样,不久就可以出院,能够正常地学习、工作。只要不受到刺激,三五年甚至上十年不犯病的大有人在,但是要坚持吃药。我还告诉你们一点经验,把孩子领回家后就对外界说孩子彻底好了,药是偷偷吃,从外部环境上来说,人们需要重新认识孩子;从孩子心理上来说,他需要重新认识自己,让人们把他当正常人接受,让他自己以正常人出现在人们眼里……”
       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主治医生的话。
       医生接电话的时候,俩人不由自主地交换了一个欣慰的眼神,依敏还笑了笑。她小声地问邓易惜:“你也买了香蕉?”
       邓易惜瞄一眼门口:“涛儿最喜欢吃香蕉。”
       依敏走到门口,从俩人拢在一堆的袋子里面提出一袋香蕉,悄悄搁到主治医生的靠背椅后面。她回到邓易惜身旁时,一双手指扣在医生的桌沿边。邓易惜瞅了一眼她的手指,又瞅了一眼她的手指,喉管处的皮肉微微扯动了几下。
       “我前两天来看涛儿,他问起你,还说爸爸不来看我,总有他的难处,也许是我不好的时候伤害了他吧。”
       邓易惜就把自己的手合盖在依敏的左手背上,
       轻轻地拍了两下,“谢谢,谢谢你把涛儿的这句话转告给我。”
       此时依敏柔顺多了,没有抽掉她的手。
       主治医生放下电话打开抽屉:“哦。你们帮我把这本书带给邓涛。”邓易惜接过书一看,《建设工程技术与计量》(路桥部分),他惊异地问医生:“这是邓涛看的书?”“对,他自己写的书名,请我帮他买的。你是交通大学毕业,学的路桥专业吧?你儿子老讲你呢!他说当年建设西蜀码头你是总指挥,他说他以你为原型写过一篇作文‘钢铁般的父亲’,在市报上发表并且还在省里的作文竞赛上获奖。他说这一场病耽误了他几年的时间,没能参加高考,他打算再报考,万一考不上大学,他就跟你上工地,边学边干呢。”
       主治医生的这番话让邓易惜感到意外地振奋,他在儿子心中并没有死去,儿子仍然是信赖他的。这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紧瞅着医生的眼睛问:“我儿子他真这样对你说的么?”
       主治医生从座位上起身:“是的,你儿子他现在很善谈。不论他谈什么,你们一定要耐心地做他的忠实听众。”她职业性地送客,忽然掉过头,提起椅子后面的香蕉赶上两步,“依敏,我们都熟了,你别这么客气。给孩子提过去,吃不完分给室友吃。”
       依敏接过香蕉递给邓易惜,直到这时她才深情地瞥了一眼邓易惜,见他思忖儿子的呆样儿,还有眼角的几丝血红使她莫名地生出感动,她好久没哭过了,这时她突然想哭一场。她伸手搀住了邓易惜的胳膊朝门口走去,一边回头跟主治医生说:“感谢了。啊!”
       四
       快要到病房的时候,一个护士告诉他俩说:“康复科的病人现在多功能厅表演。”邓易惜突然间又听到“表演”两个字,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多功能厅对开的铁门紧闭,唯有门缝处漏出一线光,飞出走调的男高音。依敏巴巴地让鼻子贴紧门搜寻里边的儿子,然后指给邓易惜看:“站在最前面穿一套红色休闲衫的,他正在打拍子呢!”邓易惜不瞄一眼儿子,心里搁不下,刚瞄了一眼,就听见里边一个女孩正在报节目,下一个表演者:邓涛。邓易惜觉得体内有股寒流蛇一样由上而下窜至脚底,儿子该不会继续表演那个要命的节目?他不敢朝下想,摇晃着身体。幸好依敏见缝插针地把他挤到了一边。里边一个白衣女子走到铁门边,依敏恳求她开开门,只听几声铁器撞击的铿锵声后,白衣女子背转身离开了,她非但不开门,反而从里面拴死了。稍稍平静下来的邓易惜说:“我们先找地方坐坐。”他想趁这个机会把八月份来医院的情况如实对依敏讲,以免又发生意外,两个人的力量好对付一点,可依敏像是钉在门上了,他不好勉强便接过她手中的东西一个人退到走廊里。
       鬼使神差,八月份邓易惜来医院,偏偏邓涛被调换了病房。那天好像也经过了这条走廊,对,外面的太阳很大,一进走廊就有凉飕飕的感觉,携裹一股幽香。从走廊里钻出进入到一条细长的胡同般的过道,原来是一条铺满金银花的棚架,棚架太长,爬在头顶上的藤蔓浓厚。邓易惜像是在隧道里行走,渴望早点见到光亮,心里觉得特闷,他以职业性的眼光打量垂落两旁的藤蔓,瞅着枝叶间黄黄白白的碎花。要是过去,他会给医院提点建议,缩短棚架的长度,造两座月门,跨过月门总能从视觉上给人一种明媚感,使人的心情豁然舒畅,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月门的造价很低,装饰材料最好选择鹰嘴岩纹文化石。过去儿子读高中的那个学校,他只是偶尔发现一片破乱不堪的地方,给学校提出建设性的意见,学校很快采纳,把那地方改造成了风景区。他自嘲地笑——现在多好的建议,吞回自己肚子里去吧!唉,现在也许是自己的心情问题吧,曲径通幽未尝不是另一种风光。
       邓易惜这样想着的时候,从病房里逃出个一丝不挂的严重病人,他歪歪斜斜地朝邓易惜撞来。邓易惜先是瞄了一眼他的下身,男人的尊严暴露无遗。抬起眼皮时,病人正直着眼睛望他,尽管意识告诉他这是个精神病人,他还是双腿发软踉跄着后退差点被吓晕了,那简直就是个刚从棺材里爬起来的死人,绿黄的身体,绿黄的直眼睛。可怜的是,邓易惜和依敏一起来医院两次,这次撞见直眼睛的病人,他才真正相信,邓涛是住在精神病院里,与直眼睛这类人为伍,不可挽回地是个精神病人了。邓涛犯病的前后经过他都不清楚,他出狱时,邓涛已经住院两年。但他只要不犯病,在父亲面前仍然和从前一样侃侃而谈,谈到兴奋时脸庞孩童般地红彤彤,眼睛里放射出智慧的光泽。因此邓易惜不肯相信或者说对儿子还抱着幻想。
       继而后面追出了一男一女两个白衣人。直眼睛毫无知觉,还在东倒西歪地撞,冷不防两个白衣人扭住他的胳膊。邓易惜只听母猪发出被屠宰般的哀嚎,他忍不住回头,就见直眼睛嘶哑着风吹枯草般的嗓子干嚎,一双脚朝那浓郁的藤蔓乱蹬乱弹,细长的花瓣纷纷飘落。两个白衣人只管拽着他的胳膊朝前拖,没发现藤蔓缠住了直眼睛的一只脚。费多大劲也拖不动。邓易惜便想上去帮一把,还隔着两丈多远,那女的呵斥道:“你是谁,你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
       我是谁?我今天没有小车,没有下属的陪同,甚至没有老婆的相伴,一个刑满释放者,任何人都可以随便呵斥的混蛋!他低声下气地问:“我只是想打听,邓涛是不是被关在这里边?”他朝棚架的尽头指去,同时发现直眼睛的脚还被缠着。由那只光滑的赤脚他才发现,直眼睛还是个大男孩,他的心犹如被人剜了一刀,大声地发出混蛋的怒吼:“别拖了,没长眼睛吗?”他扑向直眼睛,轻手轻脚地拉开藤蔓,双手捧着那只受伤的脚抱进自己怀里。两个白衣人惊愕地望着他:“他是你的什么人?”
       邓易惜说:“我是来看儿子邓涛的。”
       男的说:“哦,邓涛,这儿是重症病房,你找错地方了,你走出棚架向右拐在门诊大楼后面第三栋的青砖楼房再问。”他们继续拖着直眼睛离去。
       女的声音飘过来:“他有资格烦人,你就让他呆这儿烦!”
       邓易惜还站在原地,他听见女的接着问:“你也知道邓涛?”
       男的说:“高个儿青年。”
       女的说:“长得帅的那个吧?听说七号病房有个女的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凑他那块。”
       男的说:“追得紧啦,不过不像去年死的那个,动不动就脱衣裳。”
       女的问:“怎么疯的?”
       男的说:“还不是父母的问题。”
       女的就掉头朝后望。
       邓易惜逃避地扭过身,怏怏地走出棚架。现在满世界的人大概都会向他提问:
       你儿子是怎么疯的?他到底是怎么疯的?与自己是直接的原因还是间接的原因?这个问号像烧红的火炭烙在他心里,他一千次一万次地问过自己,无论是直接的原因还是间接的原因,是他的罪过。如果他不住进监狱,他的家仍然是完整的家,儿子哪怕是有一点儿小苗头,他们也会及时察觉,不会送到这里来,他就不会被这些小青年指着背脊骨说闲话!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的是,好像是为了印证他确实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一场滑稽的悲剧正等待着他去表演。导演是他的疯儿子,主配角正是他本人与儿子扮演的包工头。
       
       五
       包工头是汪昵昵的表哥。汪昵昵是邓易惜一九九四年在晓峦工地上认识的女子。她的“辣妹子”餐馆设在离工地很近的小镇,两层木楼房,梯道处挂满红艳艳的辣椒。邓易惜是重庆人,喜欢吃辣,更喜欢那种热烘烘的氛围。工地上寒风凛冽,耳朵冻得裂开一道道渗血的刀戳般的口子,钻进“辣妹子”,等着汪昵昵端过烫酒,紧挨着他的身旁给他斟酒,他便抬起头多瞄几眼她热烘烘的脸蛋。她朝另一个人身边挪去时,总是低下头绯红着脸凑近他的耳朵说一两句贴心的话,然后腾出一只手,纤纤玉指在他肩上轻轻弹一下,他就闻到她离去时飘过哺乳期的奶腥气。从夏天闻到冬天,她内穿高领羊毛衫外套棉袄都遮盖不住。她的小孩也有几岁了,怎么回事呢?奇妙更是一种诱惑,好几次梦里闻着她身上那股醉人的奶香。
       不过邓易惜有几条理由排斥诱惑,自“钢铁码头”后,他在系统内声望不错。他很清楚市局里有两个老同志就在这一两年内退休,无论是上级领导印象还是群众评价,他都有望被提拔。妻子依敏与自己在同一系统,工地上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传得系统内沸沸扬扬。他不想因小失大失弃夫妇恩爱影响仕途前程。原来他与汪昵昵还是同饮一条溪流的上下游水长大。他瞅着空闲坐在辣椒房里与她谈老家,谈他小时候溪流里抓蟮鱼,谈上下游,这两年那条溪流在旅游旺季总是载客上十万呢,于是有文规定,溪流的上下游居民过渡都不收费。汪昵昵说:“哥你讲点别的让我听听,光讲土里吧唧的。”汪昵昵这样的女孩,一旦跳出她的本土就再也不愿回头,连回忆都不情愿,与很小出来读书的他是有些区别的,但那声哥喊得他心里灌满蜜糖般甜,他说:“我就认了你这妹,谁让我俩是老乡呢。”
       邓易惜很小的时候,父亲命赴黄泉,用铭尺禀承传统家训的母亲,为人好强,只指望儿子将来出人头地,邓易惜读初中那年,母亲把他送到全省最好的学校荆门县一中,跳出地区住读,却苦了母亲和妹妹,妹妹没钱读书,在家帮忙打猪草。他家每年杀五六条肥猪才能勉强供给他的学费生活费。九岁的妹妹在一个夏天的清晨背着背篓出门,再也没回家。母亲哭妹妹哭瞎了眼,每天拄着拐棍去江边呼唤女儿回来啊!有一天回家的半路上,被从山上跑下来的一条疯牛弯死在河滩上。
       邓易惜确实看着汪昵昵可爱,替自己找这么一条认妹的理由,以此镇住自己心底里那头欲念的魔。一年多以后的一个深更半夜里,汪昵昵呼叫他,说是“辣妹子”里进了小偷她一个人好害怕。他摸黑赶往辣妹子,不见小偷的影子,只见汪昵昵裸着上半身坐在单人铺上,她摄人心魄地说:“明天我就离开这间屋儿了!”
       “为什么?”他身不由己地坐向床沿边。
       “我把它转让了。”她搁在莲花色被头上的乳房轻轻地颤动,满屋子乳香。
       “是没钱么?”他坐卧不安,又站了起来,双手团抱在怀里。
       “我要去西枝市九龙宾馆上班了。”
       “西枝市?”邓易惜想,不久这块工程结束他也要回西枝市了。
       “哥,你坐呀!”
       “我走的。”他说着瞟了一眼她的上身,血液把他的脸烧红了。
       “你不希望妹往高处攀么?”汪昵昵掀开盖住下身的被子,把挨在床边的他拉得坐下了。
       邓易惜克制了多久的情欲火山一样爆发,女人像一摊烂泥酥软在床上。她娇喘无力地说:“这会儿我俩真是上下游合流了!”邓易惜心里“格登”一下,他喜欢汪昵昵是因为她虽然周旋应付,但在他面前从不与人调情,有时还很稚拙不太像老板,而这夜她撒谎骗来了他,主动拉他上了床,居然还说什么上下游合流的话。他从来不喜欢太主动的女人,更莫说撒谎的女人,然而她带给他快感过后的疲倦冲淡了一切。第二天梦醒之后,她在梳妆镜里梳头,他悄无声息地把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于是两张脸挨在一块儿,接吻、拥抱,又一轮男欢女爱。
       坐在市局副局长办公楼里与在下面到底是天壤之别了,邓易惜上任不出三个星期,局里就装潢办公楼。文件是下面报,书记亲手批,冲谁而来?书记不兼局长,局长经常在家养病,业务担子主要在他邓易惜身上。别看装房子是件小事,它是形势趋向的温度表,交通行业大项目国家有专款,小项目名正言顺地方会支持,又因地理优势引进外资建桥修路,那几年在本地区的发展势如猛虎下山。过去的两个办公室合而为一,负责装潢设计的下属讨好地说:“局长您会很忙的,这里边设计为休息间。”忙就意味找的人多,意味效益好。休息间呢,暗示个人隐私么。邓易惜在休息间接待汪昵昵和她表哥。汪昵昵一身藏青色的西装。黑发梳成辫在脑后盘个溜光水滑的髻,中间插着狭长的翡翠玉质并镶有珍珠的时尚发夹。邓易惜正是人生顺风扬帆之际,见汪昵昵进城不几日出脱得十分端庄优雅,并且在九龙宾馆做了内务部主管,他满心地喜欢,亲手端给他俩茶水,嘘寒问暖。
       汪工头说:“我在县里有个工程队。”
       “哦,是么?”邓易惜深深地瞅一眼汪昵昵,把汪工头这句话搁心里滚了两滚,接着关心地问下去。多少人多少设备,干过些什么样的工程。邓易惜觉得与汪昵昵的交往很默契。当然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愉悦,是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及综合素质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在处理事情上得心应手的表现,首先一条就是要站在别人的角度上去思考问题,思维敏捷、善于隐忍、善解人意。邓易惜位置变了,这很重要。要是汪昵昵还是“辣妹子”的小老板。他就没法与她交往,公开场合总要找到恰当的理由介绍,最好是与本单位有工作关系的。以此避嫌。
       比如当时,邓易惜自己不提让她表哥来市里,汪昵昵是再不会为表哥多说一句话的,邓易惜已经试过多次了。汪昵昵知道邓易惜的宝贝儿子爱好美术,不声不响地替他儿子办好了暑假旅游澳大利亚的出国护照,是以美术家及青年爱好者组成的二十多人的团体,其中有知名画家冯永胜,邓涛对其崇拜可谓五体投地,拿到飞机票,兴奋得三天三夜没睡好觉。邓易惜对汪昵昵讲过邓涛热爱冯永胜,汪昵昵是怎么邀请到冯,又是怎样组织好这个团,她在他面前一字不提。
       “红袖添香”是邓易惜读书时向往的、古代才子佳人的绝妙境界。邓易惜中午躲在办公休息室卫生间里对着那面大镜子刮胡子,看见镜子里面汪昵昵一颦一笑的小女儿态,想到儿子现正在世界花园澳大利亚的土地上神游,而自己站在权力的秤盘上掂掂体重那感觉真美妙,现实的与幻想的交叉呈现,他激情满怀。他想等冯永胜回来,见见这个人。听说他很狂,市长要张画他都不肯给。但他相信,汪昵昵能请画家自己掏腰包上飞机,是有神通的。他只用顺带什么事情跟汪昵昵提两遍这个人的名字,她就会把事情办好。刚上任,与厅里部里领导都不太熟悉,初次见面,送上一幅名家山水画,喜欢的爱如无价之宝,没这个嗜好的权当送一块试金石。红颜恰到好处的奉迎,比起一般人的奉迎更能让男人从中品味自身价值,推波助澜,更上一层楼,这何尝不是广阔意义上的“红袖添香”呢!
       爱屋及乌,邓易惜关切地询问汪工头各方面情
       况时,脑子里飞速转动着,经济体制在逐渐发生变化,系统内外五花八门的工程队他也知道一些,大家反映下面有个县几乎全用的私家队伍,局里派人下去检查,路桥码头没一样不达标,不优胜于其他县段的,局里非但不批评还表扬,邓小平早就说过:“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邓易惜估摸今后的形势将是国退民进,私营队伍会大大发展,就愁没亲戚找上门,你不过给碗饭他吃,日久他自会知恩图报。汪工头样子也还精干,文化程度高中偏低了点,没有专业水平是缺憾。但人年轻可以培养,至于队伍不壮机械设备不够力量,这都需要慢慢来。重要的是人可靠忠实。
       能干的包工头一个工程下来一辈子吃喝不尽。邓易惜十年寒窗,牺牲母亲和妹妹两个最亲的人,在下面酷暑寒冬苦干实干才奔到副局的位置上,月薪不过两千,容易么!他心下自有打算,但你就是亲娘,我也不会第一次就许诺送给你金饭碗,稳稳看。年轻人不知生存甘苦,得来容易到时恐怕不知自己姓什名谁。
       之后有一次汪工头单独来办公室,邓易惜把刚拿到手的两千块工程奖拆开,撒满内室的办公抽屉并拉个半开。汪工头刚坐下他借口出去,让他等等。汪工头走后他数钱一分不差。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汪昵昵提起表哥。邓易惜才慎重地说:“你那位表哥,缺乏专业素质,现在干工头的,厉害得很啦!”
       汪昵昵说:“行就行,不行别勉强。”
       邓易情说:“你提过什么要求么?让我说行不行的话。”
       汪昵昵说:“哥,我敢为难你么?倒是你今日在为难我,明知故问。”
       这次谈话是在邓易惜办公内室的沙发上,是唯一的一次在办公室做爱。邓易惜刮了刮汪昵昵的鼻尖说:“好啦,我俩别逗了!你让他来市里,市郊有一段十二公里的沥青路,现在把它铺成水泥路,我就交给他。”
       汪昵昵说:“十二公里,还修修补补的事儿。”
       邓易惜说:“就他那点水平,现在只能干点修修补补的事儿。有些事情我还要跟他谈,他要想不打游击,训练出一支正规点的队伍,必须高薪聘请一个专业工程人员。”
       六
       两年后西枝市主管交通的副市长被判刑,市委与市政府大院里设了检举信箱。一封检举邓易惜的匿名信飞进了市委信箱里。那事儿来得突然,局纪委书记告诉他市纪委来人了。没两天他就进了市纪委学习班。事后他回想为什么不是局委书记亲自告诉他,而是纪委书记?那两天局委书记的脸色好像很严肃,局委书记跟他的年纪不相上下,跟他比起来,他才是真正的老交通,从基层道班一步步走过来的,在人才的竞争上,邓易惜的唯一优势是名牌大学的实用专业。邓易惜自己也奇怪,蹲学习班那两天,他竟想些平时没时间去想的鸡毛蒜皮的事。也是凑巧,本来新宿舍楼是由局里统一装潢的白色大理石地面。依敏早不生病迟不生病,那两年得个风湿病,医生来家里问诊,跺着脚说:“你看看这地面,还是白色的,放射性元素对人的侵害就是慢性自杀的伤害。”医生建议铺木地板。依敏一天都不肯拖延。邓易惜很清楚副市长被抓应该谨慎一点儿,自己属于他这根藤上的人,虽然他是因为一桩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大事犯的案,但这种事情就怕牵,渔人撒下的网,一牵扯大鱼小鱼虾子一个不漏。邓易惜住三楼,书记住五楼。听依敏讲,那阵子书记老婆从三楼过,总要站在他家半掩半敞的房门口张望一会儿。邓易惜到底心虚:“你跟她讲你有风湿。”依敏说:“我因风湿在医院输了两次液了,单位上谁不知道谁?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见人强就眼红,你越讲她越不平衡。”
       你让人家怎么平衡?你坐在肥缺位置上,成千上亿的资金从你手上去支配,年终工程奖、项目奖,红色收入是公开的,灰色收入呢,天知道你有多少?招投标不用说,就说最小的事儿,开工程钱,手松手紧你能不吃回扣么?当然你不直接给工钱,但下属与你是否同一条贼船上的人?大院里唯有你开一辆奔驰车,本来这是市里专门拨款,鼓励你往省里多跑点资金,但那银灰色的油漆太亮了,天知道射得多少人睁不开眼睛。你还让汪昵昵悄悄办理儿子去英国留学。这世界上除了凭考GRE去美国留学属于拿奖学金读书,什么英国、德国、新加坡、澳大利亚学费生活费几十万都是明码标价。走人还远着呢,不知怎么的漏了风声,走在路上就有人问:“儿子的事情办好了没有?”也许谁也没走漏风声,是人们以自己对社会的认识和习惯思维分析事物,时下权力在握就旗开得胜,金钱、情人与儿女出国留学是航船上顺带的果实。
       然而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引燃匿名信的导火线怕就是鸡毛蒜皮装潢房子这事儿,那阵子邓易惜忙客运站的招标顾不上家,依敏找的队伍。依敏与他一样读书人出身,性格大大咧咧,缺乏一般女人的敏感、小心眼。她听了老板的话,老板说不装也罢,要装不如海陆空三军齐备,于是八磅锤铜锤钉锤一起敲打,人家心里能不发生地震吗?
       七
       汪工头在腊月里第二场雪后按响邓易惜家的门铃。关于时间邓易惜记忆里很清楚,因为汪工头不只是来了他一个人,还有半头野猪。当他打开房门时,人立在门口,野猪躺在人脚下。虽然是躺在盒盖密封的盒子里,邓易惜眉头微皱,稍微犹豫然后两边瞄了几眼,把人与猪同时迎进屋。走到客厅临院的那扇窗前朝下望了一眼,雪水沉默融化的院子里有两三个他并不熟悉的过客,一辆屁股上溅满泥浆的红色的士正在开出大门口。
       邓易惜望着打开盒盖的汪工头说:“你这样不好。”
       汪工头说:“我知道,腊月里谁家没个亲戚走走,别人不会怀疑的。”
       邓易惜把茶几上的红梅香烟朝汪工头推过去。汪工头拿起来,“这烟太一般,还是抽我的。”说着他从自己的休闲夹袄里掏出一包玉溪,抽出一支,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后递给邓易惜。
       邓易惜平时一个月也抽不了两条烟,进纪委后每晚在家猛抽烟,依敏说熏黑了墙,夺过烟撕碎揉乱用脚糟蹋都没用。
       “有事么?”邓易惜客气地问。
       “要过年了,我来尽点孝心,顺带说件事。要是您有时间的话,请您去五津路视察一下,两边都是山,是块狗不啃的石头,开挖太困难了,不过兄弟们还是把它搞下来了,这次你得给我加点价。”
       “还有多长时间完工?”邓易惜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反正是包工,与您磨时间没用,完事儿回家过年。”
       “行,超过里程的部分我让他们给你加运输费、推平费,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知道我现在什么处境吗?”
       “妹妹对我讲了,说上面在查你了。”
       “你知道了我就少费些口舌,你回家过完年赶紧走人,走得越远越好。”
       汪工头侧望着邓易惜,扭着的颈脖子僵直了。老半天他才吐出一句:“你想让我滚蛋?”
       汪工头一直比较听话,这会儿的表现出乎邓易惜预料之外,他突然发现,这是个死倔头,一条没喂饱的狗,他的忍耐是等待着更大的利益,一旦他彻底绝望,就会反扑你一日,这种人,及时赶他滚蛋是英明的。
       “你得给我一笔路费。”
       “多少?”
       “五十万。”
       轮着邓易惜僵直脖子了。
       一种极其古怪的声音从儿子邓涛房里传出来。邓涛犯病后,邓易惜无数次回忆汪工头进房后的整个过程和所有细节,却始终没闹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声音。出事以后,依敏在邓涛的床底找出了碎玻璃,在木板地上发现了墨迹。邓易惜分析可能是墨水瓶被抛弃在地发出的响声,更可能是邓涛的惊叫声与瓶子撞击地板的声音同时发出,因为邓涛认识汪工头,在汪工头喊出“五十万”的时候他就开始受到刺激了。汪昵昵有一次带团旅游,同时带上了邓涛和汪工头,邓涛回来说他们相处得很好。说他很感激汪阿姨安排他出国旅游,并把汪工头给他买的宝剑抱出来给父亲看,那是一个非常精致漂亮的木盒。里面的宝剑锋刃闪烁,剑柄上有一颗蓝色宝石,说明书里主要是说这颗宝石的产地、颜色、重量与质量,证明其不是赝品。邓易惜大概地估了一下价,可能五千多,他必须要估个价,他送你五千块,你得从工作的方便上还他五万块。所以他一本正经地告诫儿子,“下不为例。”
       邓易惜两口子对孩子从来就是正面教育,走街上见老残者他表示同情丢两块钱,见胸前挂牌子的年轻人则用来做反面教育,“等着天下掉馅饼的人最可耻!”邓易惜一般不在家接待业务关系的客人,以免对孩子产生潜移默化的坏影响。邓涛善良、正直,和他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一样,思想比较偏激,对社会上不良现象看不惯。有时言词尖锐,热血沸腾,激愤昂扬,若有扫荡贪官污吏妖魔鬼怪之风暴,他定为先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平时家里来人邓易惜总要瞄一眼客厅左边小房。见邓涛在里边学习就轻轻地拉上门,那天恰恰忽略了儿子的存在。
       邓易惜从沙发边站起来,低头从汪工头的脚下往上瞅。
       汪工头到底少见世面,心气短,局促不安地跟着站起来。邓易惜就凑近他的眼皮一步,“嘿嘿”地笑:“你真要五十万?”
       汪工头又梗直了脖子,“真要。要是你把青枫客运站给我做了,我今天不会讨路费。”
       “青枫客运站?哼,你做白日梦!”邓易惜吼道。他在心里骂汪昵昵瞎眼认表哥,骂自己,怎么早不撕破这张狗脸的面纱。“你以为我是皇帝老子?印玺胡盖,封土封爵封妻荫子!”
       邓易惜曾臭骂汪工头:“拿镜子照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青枫客运站其规模之大,投资之多,质量要求之高,影响之深远,不是你汪某的队伍能拿下来的。你要投标你投,话我可是说明了,这次招标是实行阳光作业,招投标的全过程,从始至终都贯穿纪委、新闻等部门的监督,绝无丝毫地下操作的缝隙可钻。”邓易惜初始确实把汪工头当亲信培植,慢慢发现这人有点儿不地道,不识相,便不放心他,更不屑与他直接打交道。邓易惜曾经跟汪昵昵交心:“你的表哥他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以为局长的巴掌把什么都能摆平,项目是玩儿的?摆积木啊!积木摆起来的建筑物你抽颗子试试看,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过五关斩六将混到今天,容易吗?你告诉他,青枫客运站是我的第一把火,我得红红地烧三把火才坐得牢这把交椅!”
       邓易惜请汪工头坐下,心平气和地对他说:“你以为我真是贪官?”
       汪工头说:“汪昵昵从我手里拿了几次钱,第一次是八万,她说给你买了一幅画,叫什么《秋露》。第二次是十二万。为给你儿子办出国的事儿。第三次是五万,说也是你的什么事情要应酬。”
       邓易惜问:“你说的都是事实?”
       “你可以问她。”
       邓易惜说:“请你记住,她从你手里拿钱是你们兄妹俩的事情,与我没有任何相干。”
       “不!”汪工头的脸扭曲了!
       “她说为我办事,就是为我办事?”
       “从一开始汪昵昵就对我说,邓局长是一棵大树,我俩只要好好投靠他,不愁没钱赚,所以你扔给我打补丁的事情,我明知没钱赚,还是接了,让工人喝口稀饭,我自己是连工资都挣不来,图的是日后弄个上得秤杆子的项目,可是你手上过了几个项目,一个都舍不得给我。我为了争取青枫客运站,又舍了些钱……”汪工头狠狠剜一眼邓易惜,你倒是说得冠冕堂皇!想到青枫客运站,他何止送他邓易惜一个人,邓易惜不松口,他就往高处攀,托副市长的亲属才打听到市长大人的五十寿辰,买通亲属方才有机会参加庆生酒宴。今儿个副市长坐在大牢里,他自己不吐出那颗价值二万三千七百元的刻有生肖的铂金戒指,他敢到大牢里去要么?要是满世界都知道他行贿了市长,日后谁还敢染指于他,岂不砸了自己的饭碗,割肉卖血巴结权贵,心里屈死了呀!眼见着邓易惜左脚踩在家里,右脚已经进了牢房,我倒霉透顶呀!汪工头的眼睛眨巴了两下,泪水就挤了出来。
       “你这是哪一塘水呢?有话慢慢说嘛。”邓易惜见汪工头动了真格的,惶急了,怎么说他邓易惜没少受汪工头的贿,最近的二万元,明知是冲青枫客运站,无功不受禄,这笔钱不该收,可儿子留学这个坑深,他得一笔一笔地朝里面塞。再算算这两年给汪工头多少便宜?何止一二十万。只说那一台二手机器,是我让人家县段折价卖给你,不是你姓汪的屁股大,我七弯八拐解决了人家公子的工作。拆东墙补西墙这里面微妙得很呢!我脑子里几根筋在连轴转,跟你讲得清楚么?
       趁早吐些出来。邓易惜说:“过年后你赶紧走人吧,我找人借十万块路费给你,等情况好转了你再回来,跟了我不会亏你的。”先哄着,嗯,最好永远别让我再见到这张赖皮脸。
       “十万?”汪工头扯起衣袖口抹了一把眼泪。邓易惜注意到这个细节,觉得这人真滑稽,平时蛮精干蛮体面的小伙子,这会儿本性暴露无遗。
       突然,汪工头跪在了邓易惜面前。
       邓易惜慌乱地朝后退了两步,汪工头追着他爬了两步,像鼻涕虫从高处跌下,坚韧而又绵软,连磕三个响头。
       不希望这种时候家里有人闹事,偏就遇上个无赖找上门,罪孽啊!邓易惜下意识地扫荡了一眼房内,依敏还没回家,邓涛呢?
       邓涛的小脑袋正从他卧室门口虚掩的阴影中缩去。邓涛犯病以后。邓易惜回忆那天看见的幻影,其实就是邓涛,因为他好像听见门“砰”地关上的声音,甚至还能感觉自己看见幻影听见反常回响后心抽搐的程度。然而,他的思维被汪工头接下来的表演打断了。第二天进纪委,一个坏消息正等着他——他的一个关系密切的下属被立案送检察机关了。他在纪委里的坦白中,有牵涉到邓易惜的问题,纪委终于找到了邓易惜的突破口。因此,邓易惜关于邓涛是否在家的思维从此再也没有接上头。
       仍然跪在地上的汪工头那双小眼瞪得溜圆:“邓哥,要是旧社会我妹就是你的姨太咧,不看僧面看佛面……”
       邓易惜不由又四下瞄了一眼,呵斥道:“你胡说八道!”
       汪工头就嘿嘿地笑了:“你只要让我稍稍满意,立马走人,我家也不回年也不过了,你让我躲东边我绝不去西边。就是有一天被他们抓到了,打死我也不招你半个字,不是说坦白从宽,牢底坐穿么?可你想随意打发我,我就跪这儿不起来。”
       邓易惜烦躁、厌恶,朝汪工头伸出的腿又缩回
       了。才刚刚跨进纪委的门坎,角色就拖上你了,后头门坎还多着呢,检察院法院看守所大牢,还有多少角色要拖上你?恨自己呀!要踢先朝你自己的心坎儿踢上一脚。唉!他心一横,斩钉截铁地说:“就十万。要告你去告,现在就去告。”他大步走到房门口,拉开了房门。
       一个跪在房内的地下,一个等候恭送在门口,俩人僵持了约两分钟,互相都有了妥协的意思。邓易惜关上铁门的尾音未落,汪工头爬起来扑到邓易惜脚边又跪下,抱住他的一只腿凶凶地哭诉:“我和我妹妹不一样……”
       邓易惜冷笑着打断他的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装哥,不然我也不会有今天!”
       汪工头说:“真也好假也好,这话没说头了。我是说汪昵昵也是农村出来的,但她是镇上人,我是老山里头的乡巴佬,说来你不会相信,我们山上几个村,方圆几百里没一个年轻的女人,远嫁的远嫁,跑城里的跑城里,男人都成了光棍啊!一家五个大男人轮换着穿一条裤子,穷啊!黄了巴唧的土地,除了长苞谷,硬是栽哪样死哪样。人和猪都吃苞谷,猪倒是长膘,可山高路远,想卖掉非得豆腐盘成肉价钱。我当初出来是大伙儿凑份子,写血书,一个个都等着我把他们带出来呢!你这就打发我走人,我怎么办喽?在西枝市我好歹还有个妹妹,出了西枝市我连个熟人影儿都摸不着……”
       邓易惜既怜悯又厌恶地说:“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他抬起脚跺了跺:“哼!把自己说成农民革命领袖似的!乘人之危敲诈勒索,小农经济的劣根性在你身上表演得多么充分啊!”冷不防邓易惜朝后猛退两大步,甩脱了束缚,回到沙发上,抓起打火机“叭”地摁亮火苗,胡乱地凑向叼在嘴里的烟头。
       汪工头到底还是爬起来了,他向邓易惜靠拢:“你没点着烟。”厚颜无耻地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送向邓易惜嘴边,脸上恢复惯有的讨好笑容。
       邓易惜想起有一次开往九仙温泉的路上,汪工头抖擞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时而举起刚进入西枝市市场的摩托罗拉手机与人对讲,一副十足的大款派头。
       原来九仙温泉不过是九个温泉水塘,且因陪浴美女的身价被炒得沸沸扬扬。汪工头拍着温泉老板的肩头给邓易惜介绍,说是他的叔叔。叔叔见是奔驰开进院子,下来一行人,脸上生花张开的嘴巴合不拢,卑躬屈节的熊样儿让他当孙子都成。邓易惜心知肚明汪工头是用钱买票,以票买叔叔,以叔叔买人心,让人玩得大方潇洒,这是包工头们惯用的伎俩。一张票价一千五百块,可汪工头自己拿一百五十块开个洋荤都舍不得。邓易惜怕经不住诱惑而下水,带来了汪昵昵。汪工头趁着汪昵昵站一边与人讲话时,瞄一眼她的背影,然后观察着邓易惜的表情说:“我和妹妹到楼上叔叔房里去坐会儿,你去洗个鸳鸯澡吧?”邓易惜心头一震,鸳鸯塘是温泉级别最高的塘,三千块一张票,汪工头真有气魄!他口是心非地说:“我不过来看看山玩玩水,你莫让我呛水浮不上岸!”心里却骂:“你巴不得我夜夜搂着你妹子睡觉!把你妹子当杨玉环,你好鸡犬升天呢!”怨自己有眼无珠,过去没少与工程队打交道,想走近他共同致富的老板中,能干的忠实的开朗的沉默的都有,偏偏选择了这条变色狗。但把事情反过来想,你邓易惜凭什么去豢养这条狗?权力的交椅上没有营私的主儿,又哪来嗅出味儿的狗呢?你才把握权力几天?你确实狂了点,你与人家吃在一处玩在一处,人家手下留情没在宾馆的墙角安装录像机,没掌握你与他妹妹的黄色隐私就算是便宜了你!换上另一个包工头赖在自己面前,不过嘴脸不一样罢了,恐怕结局都一样,注定了你迅速灭亡。邓易惜在纪委坐了两个多星期的学习班,五个工作人员日夜轮番地督促他,他们挖一点他就交代一点,很狡猾也很平静。这会儿他在焦躁不安之中开始反省了,并且隐隐地生出一丝预感,事情会坏在汪工头手里,他竟然在这种时候送猪上门,是办事不稳还是向他挑战呢?这种人平时打肿脸充胖子是为了从你手上捞好处,眼见着你要垮掉了,他不狠狠宰你一刀补回损失?邓易惜内心深处的防线在逐渐崩溃,必须快刀斩乱麻赶走他,到时候检察院说个一二三让你老实交代,你不知是哪团乱麻上的头,少一根线头少一些麻烦。“我告诉你,莫说十万,我一万都没有。我一个月的薪水才两三千块钱,存多少年才有十万块?我问你,你今天是来找我借钱的吗?”汪工头的眼珠子转了两转,立刻明白了邓易惜的意思,无奈地说:“对,是借钱,是借钱。”“我推荐一个人帮助你,去找你的妹妹吧,她开的商贸公司你比我清楚,你请她借给你十五万。行了吧?唔,明天你就去办妥这件事。”门外有插锁的声音,妻子依敏回家刚换好鞋。邓易惜朝依敏呵斥道:“送客!”依敏怔了怔,望望室内的情景,朝汪工头勉强地笑着点了一下头,夫唱妇随地站在门口,作出一副送客的样子。汪工头觉得再呆下去实在无趣。好歹先把这十五万捞到手。想想邓易惜真被关进去对自己对汪昵昵都没好处,受贿者严惩,行贿者同样犯罪,当时就打定了照邓易惜说的办,只要钱拿到手就到外地去避一避。第二天邓易惜进纪委,因为下属的交代,他不得不交代一些问题,几天时间里他就崩溃下来,夜夜在噩梦之中。回家来打仗似的干些秘密勾当,上找领导下找有工作关系的人,收买,串供,迅速将家里有限的存款化整为零,分散到亲属的账号上去,考虑主动提出与依敏离婚……事情太多,脑子有时清醒有时一塌糊涂,压根儿都想不到,头天晚上躲在房中的儿子将他与汪工头的表演一一窥视到位。自那以后邓涛身上是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邓易惜难得听见他那随着发育而变粗的喉管里吐出语言,他偶尔跟邓易惜说一句话就是扭着颈脖子;如花粉已尽刚露小小果子的喉结隐藏着强烈的不安与倔强;吃饭不愿与父母同桌,即便同桌也不拿正眼望父亲;经常端着碗去自己的房间并且关上房门。邓涛入院后,邓易惜和依敏从回忆中捡来儿子的一些反常现象,而在当时,邓易惜完全陷入自己可怕的问题中。
       八
       那天儿子邓涛提出要与老子表演,邓易惜非常高兴地接受,他想儿子住在医院里很寂寞,父亲来看他,他的情绪高昂,讲了好多的话,他比父亲更高兴呢,他要表演就与他表演吧。他问他表演什么节目,他说是话剧《大头与小头》。邓易惜想都没想说:“有台词吗?你先教我背台词。”他以为儿子神经错乱词不达意东颠西倒,提醒儿子话剧可是有台词的。
       儿子说:“我教你背台词你一定要背。”
       老子说:“一定背。”
       儿子说:“不背是小狗。”
       老子说:“是小狗。”
       儿子说:“不背是胖头。”
       老子愣了一下,儿子从小喜欢吃膀头鱼,但总把膀头说成胖头,现在又回到小儿科状态了。但情有可原,便说:“不背是胖头。”
       儿子说:“不背你就回去重新坐牢,把牢底坐穿。”
       邓易惜直瞅着半是清醒半是糊涂的儿子,心如千刀万剐,仰天长吁一声:“儿啊,只要你的病能好,我愿重新坐牢,哪怕是把牢底坐穿!”
       儿子的开场白是:“你得给我一笔路费。”
       邓易惜对这句话太敏感了,他警惕地问:“你扮
       什么角色?你让我扮什么角色?”
       儿子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冲他吼道:“背台词,说。‘多少?”’
       他不想惹儿子生气,就说:“多少?”
       儿子说:“五十万。”
       邓易惜听见自己的脑袋突然轰炸开来的声音。他与儿子本来是站着表演的,就站在儿子的单人床边,听到五十万他屁股一歪差点瘫软在地下。他听见儿子在催促他:“继续背,背下去……”他听见依敏给他交代的话:“医生说了,病人渴望与亲人交流,不管邓涛说什么,你都要耐心地听,耐心地跟他对话。”罪孽啊!他捶着自己的胸,哭笑不得地说:“你以为我是皇帝老子?印玺胡盖,封土封爵封妻荫子!”他记得他与汪工头的每一句台词,因为牢房里漫长的黑夜中,那些台词是他反省过程中重要的一页。
       儿子说:“爸,背台词,继续背啊,你忘了,让我告诉你,‘你真要五十万?”’不等他开口,儿子接下去说汪工头的话:“真要。要是你把青枫客运站给我做了,我今天不会讨你这笔买卖。”
       他怀疑自己仍然在监牢里,在噩梦中。“青枫客运站?哼。你做白日梦!”邓易惜也发疯了,眼里的儿子真的变成了汪工头。
       儿子突然朝老子跪下了,抱住邓易惜的一只脚。泪眼汪汪地昂头望着老子哭诉……儿子竟然把汪工头的每一个细节都表演得滴水不漏。人疯了揪头发脱衣裳杀人自尽吃狗屎干什么的都有,儿子却偏偏要与他共同回忆——他人生中卑劣的一幕。天,难道你惩罚我还不够么?我知道你老人家给我划下的命运轨迹,我的路子只能正不能斜,这在我十三岁。就曾有过严重警告。我买铅笔时摸走了人家一支钢笔,第二天病毒性感冒烧成肺炎差点没送命。十八岁那个燥热难耐的夏夜,我在河里游泳,看见一个只穿着短裤头也在游泳的女孩,突然产生强奸她的念头,第二天骑车去县城,连车带人栽进路边的水田里。五年牢狱生活,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日日夜夜,我都在扇着自己的嘴巴戳着心口窝深刻反省,我上偷国家下榨百姓。我咒骂汪工头又狗又贱又赖,最后他能替我守住的都还是守住了,比方那把价值五千的宝剑,他不是消耗得太多,被压榨得太惨,会在我家里那般无赖委琐么?好歹他也披张人皮啊!我该坐牢该离婚该在毒日下脱七层皮指挥施工,以求重新做人,可是天,你不该让我最疼爱的儿子变成疯子。现在你还想怎样?你要像对待古代犯人一样残酷地在我身上刺下耻辱?你要把耻辱永远钉在儿子的记忆中?让我的心坠入黑暗的十八层地狱永远倍受煎熬?
       是吃中饭的时候,医院里真安静,走廊里竟没有一个人过路。有一会儿他的意识陷入一片空茫,但是他的听觉没有发生问题,他听见儿子还在继续表演,他于空茫中唯一能抓住的轻飘是《范进中举》中的屠夫岳丈大人举起的那只手臂,他颤抖地举起了自己的手臂,朝着儿子大喝一声:“谢幕,啊!”随之“啪啪”给了儿子两耳光。
       儿子大喊大叫:“痛打落水狗!”
       邓易惜“哈哈哈”地大笑了,儿子好样的,天才记忆力。他从头至尾背熟了父亲与汪工头对话的台词。“痛打落水狗”是那天他赶走汪工头后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时依敏关上铁门,望一眼地上的野猪,问:“他来……”他怏怏地回答:“痛打落水狗!”
       疯了的儿子望着疯了的父亲,突然儿子像受伤的狮子一样伸出利爪把父亲摁倒在地,或者说是父亲根本就没有反抗是自愿倒地。儿子的双手一会儿掐住父亲的颈脖子,一会儿在父亲身上挖土豆似的乱刨。直到从窗口射进的阳光映照着儿子那双淌着父亲鲜血的双手,父亲才缓慢地爬起来,狼狈逃窜而去。
       九
       依敏从多功能厅门前走来,对邓易惜说:“走吧。演出结束了。”邓易惜说:“还等等。”他瞥了一眼那扇铁门,想立刻看见儿子从那扇门出来,他觉得这样碰见儿子双方都有意想不到的惊奇,比找到他房间去自然些。等了一会儿,好像听不见门里面的动静了,俩人走过去看看,里面的人全从后门走空了。
       这次很顺利,没有经过长长的金银花棚架,也没有碰上一个直眼睛。儿子病好了,又有依敏陪着的缘故,邓易惜的心情没有那种压抑感。只是进了康复科的那栋楼,朝邓涛住的二楼爬去时,心想眨眼就能见到儿子,他就畏畏缩缩地落在了依敏的后边。依敏掉过头停下步子,等他跟上来,善解人意地说:“儿子他不会埋怨你的,他说了你现在刚工作不容易,一定是很忙。”依敏是越来越细心了!人就怕比,人与人比,人的过去和现在比。儿子也好,依敏也好,现在说出的话都显得特懂事,他鼻头耸耸,心里就发酸。依敏要文化有文化,要仪表有仪表,可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他若不犯事,一个多体面的夫人带到场面上。他在外面与女人怎么好,不离婚的原则却坚不可摧,心里总是惦着努力工作,农得经济宽裕一点,让依敏也好享两天清福,可这些年被白白地挨在牢子里了。
       俩人刚爬到楼梯口,一个女孩蹦跳着从楼下跟上来,拦截在他俩面前,冲着依敏脆脆地叫了一声:“阿姨!”掉头蹦跳而去。女孩与邓涛一样,一身红色的休闲衫。邓易惜以为这儿除了白色的医生就是直眼睛的病人,女孩明亮的黑眼睛从他身旁闪过,他恍惚见到乌云密布的黑夜里钻出一颗夺目的月亮,就怀了一份欣喜地问依敏,“你认识她?”依敏说:“你没见她背上么?二十八号。病人呢!农村姑娘,考进城里边读大学边给人打工,有一天在外面带课回学校很晚,走在路上遭一伙流氓劫持被轮奸了……”
       “邓涛,你妈妈来了!”女孩银铃般的声音使走廊顿时活跃起来,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人探出头来望,就有人学着喊:“邓涛,你妈妈来了!”邓涛还没有走出房间,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的一个高个子,哇,有一米八吧,一副投篮球的好身架,他与女孩同时站在了邓涛房间的门口。邓易惜这一路上就想,见到儿子的第一眼该是如何尴尬,该说什么话?比过去搞民兵训练第一次扛着机关枪对准靶子射击还要紧张害怕。不曾料康复部和病房的光景大不一样,康复部活跃多了。女孩对邓涛说:“我把你妈妈带来了,拜拜!”依敏客气地说:“一起去会客室坐会儿。”女孩朝邓涛挤了下眼睛:“我们在三楼,我越雷池犯规了。”病人和家长都笑了。女孩吐了个舌头,朝走廊里四下瞄瞄,便跳跃着溜去。
       会客厅约三十平方米,里面摆了四条长木桌,每张木桌下对开两把椅子,可以同时接待几方家属。邓涛带着父母来到靠墙里面的桌椅边。依敏与儿子并排坐,邓易惜就坐在了儿子对面。依敏一上来把几个装零食的袋子打开,露出香蕉、板栗,还有她自己在家里做的干煸牛肉丝。她让邓易惜也尝尝,说儿子从小喜欢吃牛肉,可红烧牛肉不能放,她专门请教厨师学会做这种于煸牛肉丝,跟超市卖的四川麻辣牛肉干一样,把袋子封好可以管半个月。说着她抽出一双方便筷,剥了包装纸,夹起一片牛肉往儿子嘴里喂。儿子把牛肉拈在手指上,没有立刻送进嘴,只是望着父亲浅浅地笑,并不提上次发疯的事。邓易惜见儿子的眼神举止都正常,身上找不出直眼睛的影子,但仔细看,他的脸有点浮肿,眉毛、鬓角变得浓墨
       一样黑,显然是长期用激素药起的反应,心里又是疼又是爱。儿子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爸!”邓易惜的心似要飞出胸腔,隔着桌子,他情不自禁地抓住儿子的手,轻轻地拍着他的手背:“涛儿,好……好……真好!”
       依敏见儿子吃板栗剥得慢,就帮着儿子剥。儿子说:“爸,对不起……”邓易惜生怕儿子提起伤心事,打断他的话:“我看你们房间很干净的。”儿子说:“要求我们每天都洗澡。”邓易惜问:“是大澡堂吗?”儿子说:“大澡堂,冲淋浴。”邓易惜接着问了些生活起居方面的问题。儿子回答问题的思维次序、神情态度都令他满意。他也帮儿子剥起了板栗,剥好了就摊在手心里。儿子说:“你们也吃啊,光让我一个人吃。”依敏这才拉过儿子的手,点着他的手指问:“你又抽烟了?”儿子说:“我没有。”依敏脸上就有了愠怒之色,“手指都是焦黄的呢!”儿子说:“还是原来的印,我这段真的没有抽了。”邓易惜捏着儿子的手指看了一眼,就知道儿子最近两天抽了烟,但这会儿他唯恐儿子再掀起惊涛骇浪,他说:“依敏你要相信涛儿,他不会撒谎,就是不小心抽了,他也会自己克服的,本来服药对身体有伤害,再加上抽烟,岂不是慢性自杀?涛儿我说得对么?”
       邓涛就不吭声了,脸微微发红。他轻轻叹了一声:“给钱医生帮忙买烟都要受限制,一天只准抽三支烟。这里边烟是黄金价。用三根香蕉才能换一支最廉价的烟。用一个皮蛋只能换大半支红梅香烟。”说着邓涛的情绪陡然低落:“爸,这里边的人都一样,进了康复科就特别急躁,都希望能快点儿出院。可我出去了能干什么呢?耽误了这几年,高考也落下啦,没有文凭,没有专业……”
       邓易惜的心开始发慌,及时刹住儿子的车:“涛儿你莫灰心,你才二十三岁,出院后你还可以参加高考,嗯,你还在自学,很好!”
       依敏赶忙把医生让带来的那本书递给儿子。
       邓易惜说:“涛儿,从今后我每个星期天都来看你,就是忙晚上也要抽时间来,这本书上你看得懂的地方要做作业做笔记,看不懂的地方就做个记号,我来教你,我再给你买几本书来,我们来系统地学习。”
       邓涛的眼睛放射出光彩:“爸,我正是这样想的。”他把手中的书翻得飒飒地响。
       依敏忘了剥板栗,望一眼儿子,再望一眼邓易惜,眼光甜蜜地滞留在儿子的脸上。
       “爸、妈,我有一个请求,你们给我办出院吧!”不等爸妈回答他,他赶紧申诉理由:“你们觉得唐突是吧?我有道理,出院了我每天看见的是正常人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就会告诉我,我也是个正常人,这很重要。住康复部就是在医生的督促下吃药,其实药带回家一样吃。爸,你支持我学习就好,我反反复复想过,考大学不现实,报上不是报道了一个长相丑的学生么,分数很高,就是因为长相难看,学校都不接收他。现在都讲经济利益,我犯病了学校得掏钱,谁愿意事先给你准备一沓钞票搁那儿?出院后你给我找一个工作,以你现在的身份找工作很难,这我也想得很多,但我去最底层的县里。地区十几个县,最偏僻的深山老岭,当一个道班工总可以吧?”说着他站了起来,“你看我这块头儿,一米七八的个子。多吃几碗苞谷饭,长点肌肉,下力的事情能干呢!干活儿的时候再长点儿心眼。爸你知道我从小就崇敬你,我就跟你一样从道班工干起,边干边学习,这条路肯定是很艰难的,但有你做我的老师,这是唯一的选择……”
       “我的好儿子……”依敏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邓易惜的心脏突突地跳,他既为自己羞愧难当,又为儿子今天的表现连连叫好。一时竟无言以对,瞅着依敏落泪的脸,慌慌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纸,抽出一张递给依敏。
       “爸,我回家以后,你们只是好好地监督我,一是监督我吃药,这药我要背一辈子了!二是监督我的情绪,我有时候特郁闷,一郁闷就很自卑,那样会影响学习和工作。你要对我狠一点,就像小时候我学游泳怕水,你捉住我的脑袋朝水里狠狠地一按,喝了两口水,就学会了游泳。”
       “涛儿啊!”依敏的一只手臂搭向儿子的肩头,一把搂过儿子,母子俩的脸紧紧地贴在一起。邓易惜深深地吞了一口又酸又甜的涎水,猛然间他抓住依敏搁在桌边的另一只手用力摇。依敏愣了眼瞅他。他轻轻摆着头暗示她别太激动。真是想不到,儿子比生病以前更懂事更成熟更能客观地分析事物,儿子竟然在医院里长大了!他也忍不住心被撞击的冲动,说:“我去厕所。”只是想找个地方单独流两把泪。儿子跟着他站起来:“爸,我带你去。”邓易惜红着眼睛把儿子按回座位:“我自己去,多陪一会儿你妈妈。”一转身,泪水就洒满他的脸颊了。
       邓易惜在厕所里撒着尿,就听见护士在喊:“十三号,回房间吃药啦!”他浑身就像筛糠一样颤抖起来。事情就这么巧,父子俩曾因不同的性质被困在不同的地方,却背着同样的两个阿拉伯数字。他一下把尿撒到坑边的瓷砖上,连鞋都打湿了。在监牢里被数字符号取代的日子,那真是度日如年!儿啊,不为别的,单凭这挨千刀的十三号,我也要快快把你带回家!想想是自己把儿子害惨了,再嚼嚼儿子刚才那番揪心贴肺的话,扣裤裆的时候,颈脖子朝后一歪,脑袋仰栽下去,脸儿眼儿直直地朝着天花板,泪水便汹汹地回流到胸腔里去了。
       会客室里,依敏一个人望着长条木桌上的食物和果壳在发呆。她头顶上枣子那么大一片头皮白生生扎进邓易惜心里,原来多好的一头黑发!邓易惜挨着她身旁的椅子坐下:“涛儿真好了呢!”
       “太正常了,反而让人担心。”
       “他会稳定下来的。”他安慰她。其实谁心里有底呢?祈祷苍天——但愿儿子从此不再反复!
       “我们一定要给他创造一个好环境。”他强调“我们”两个字,紧瞅着依敏的眼睛,揣摩她对这句话的反应。嗯!不知道她与她的老板到底是什么关系?以他现在的收入,养活一家人包括给儿子看病都没有问题。至于儿子出院后何去何从,刚才呆在厕所里他很快作出了打算。
       十
       从室外传来几个人的声音。是邓涛回来了。
       邓涛刚进来,几个年轻人就靠在窗边齐声喊:“邓涛你好幸福!”邓易惜见里面有穿红衣裳的女孩。不知怎地想再看一眼那女孩,就说:“你喊他们都进来!”邓涛拿手一招,他们就欢呼雀跃地进来了。邓涛拍拍那高个儿的肩膀,向父亲竖起一根大拇指介绍他,“警察哥们儿。巨蟹座,幸运石红宝石,吉祥花飞燕草,绰号小老鼠,特长是拳击。与敌英勇搏斗而荣立二等功。”事后邓易惜才知道,那孩子是因执行追击匪徒任务时,跳楼摔伤后引起脑震荡致病。邓涛有意想讨父母的欢心,请警察唱支歌给爸妈听。警察谦虚说唱不好,推荐红衣女孩。红衣女孩要与邓涛一起唱。邓涛立马同意问唱哪支歌。女孩说:“你喜欢唱的那支歌。”邓易惜见女孩凑在依敏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悄悄话,依敏望着他俩十分友爱的样子默默地笑。女孩圆团团的脸,色如桃花。眼睛顾盼神飞找不出一丁点儿病容,好一副大家闺秀的气质,邓易惜无不惋惜地想,她要是不出事,定是一朵风流无比的校花。
       邓易惜的眼神在女孩与邓涛之间跳了几个来回,蓦然想起上次来医院,那一男一女关于有个女孩追邓涛追得特紧的对话,又联想到另一个女孩脱衣裳什么的,脸就兀自红了。
       歌声已经在会客室里飞扬:
       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
       家乡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
       说句那实在话,我也有爱,
       常思念那个梦中的她,
       梦中的她……
       邓易惜从来也没当过战士,就是爱唱战士的歌,特别是这首《说句心里话》。读大学时他每每唱这支歌,唱到尾音处“谁来保卫家”音域宽阔回肠荡气赢得一阵阵暴风骤雨似的掌声。同学以为他当过兵,他说他没当过兵,就是觉得唱这支歌很感慨很激越很渲染情绪。如果说人生是战场,战场是人生的舞台,他骨子里就是一个在烽火硝烟中金戈铁马的英雄主义者,他是唱着这支歌大踏步迈向人生峰巅的。不曾想儿子也喜欢唱这支歌。儿子是到了唱这支歌的年龄了,他也一定是体内血液奔涌,胸腔内就像有一只骏马在突突突地奔腾,人生战场跃跃欲试。儿子的歌声让邓易惜设想,今后的工地上,有一个年轻人,戴一顶蓝色的遮阳帽,不辞劳苦地工作,晚上则挑灯夜读,在年长的工程师身边……这个人影儿是昨天的邓易惜,明天的邓涛。邓易惜恨不能现在就接走邓涛。这是什么地方?晚上二十点就必须熄灯睡觉,儿子的英雄主义无法得以施展和肯定!医院里应该像监狱一样办工厂,鞋厂灯泡厂机加工厂都行,没条件办厂,把后面山上的荒坡地开垦出来种蔬菜种果树,那样儿子总是跑在最前面的一个。不能再忽略儿子年轻的生命了!
       邓涛与女孩唱着唱着,手自然地牵在了一起,时不时还扭身侧脸向对方放电,明星们唱情歌似的。弄得邓易惜心波如鱼龙潜跃明暗交替忧喜参半,喜的是邓涛不会太寂寞,身边还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忧的是他俩真谈起恋爱来,依敏摆得顺一对疯子么?
       后来陆续进来几个病人都拥在他们身旁身后合唱起来。
       邓易惜和依敏拍着手融入节拍。邓易惜被眼前的气氛感染着滋润着,仿佛又回到儿子读初中的年华,那是发生过许多新鲜事儿的年华。那时只要他在家,最热衷的是去开家长会,有时还与依敏争吵呢,依敏说他偷懒不愿在家做饭。他绝对不承认是偷懒,他是真喜欢开家长会,听老师当着全班家长的面夸奖儿子,就像儿子把老子写进作文一样,父子互相引以为骄傲与榜样。他更喜欢坐在主席台下,看儿子升起五星红旗时的庄重表情。有一次儿子升旗时闹了个笑话,红旗刚刚在他的头顶上冉冉升起,他黑亮的双眼从天空移向全校师生与家长时,一颗乒乓球从他的衣裳里钻出来,从他的脚边滚过然后蹦下了台。邓易惜至今都还记得那天儿子穿的是一套绿色镶白筋的运动衫,裤子有点儿长,白色的球鞋被遮住只露出脚尖。坐在前几排眼尖的观众都不禁哧哧地笑。一瞬间儿子的脸比红旗还艳。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头正要朝下低去,忽儿意识到台下人们的眼睛全望着他,他必须严肃,突然就像有人在替他喊口令,他双腿一夹,端端地立了个正,十分庄重地向台下敬礼。全场笑声戛然而止。邓易惜坐在第一排,看得清清楚楚,回来便学着儿子的样子立正敬礼,晚上一家人笑个不止。那时他们夫妇俩与儿子,每个人都会捉住对象找笑料发挥一番。
       这是一群有毛病的年轻人,因此他们在邓易惜眼里特别单纯,邓易惜置身其中,好像飘在云层中一样被净化,唤起关于青春、关于爱情、关于进步总之是美好的、但却久违了的感觉。同时邓易惜又想得很现实,也许像那对医护员说的,儿子在谈恋爱。最好找个健康姑娘,不古怪、脾气好的结婚生子,小夫妻俩和谐地生活,可能是使这种病彻底康复的灵丹妙药。如果儿子与他身边的女孩真恋爱了。他们不能强加干涉。总不会俩人疯在一块儿吧?万一疯在一块儿,还有自己和依敏呢。谈吧,那女孩被轮奸过,是精神病都没关系。谁没有挫折与不幸呢!
       中午十一点,儿子要回病房值班。所谓值班,是医院组织康复部的病人轮流检查安全和卫生,每个人一星期轮上一次。警察让邓涛多陪一会儿爸妈,说:“我代你去值班。”邓易惜对儿子说:“你去值班吧,我与你妈说会儿话。”
       邓涛注意父亲脸上的表情,明白父亲现在难得与母亲单独说说话,就说:“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回来了。”
       邓易惜追着儿子的背影喊:“我们等你去餐馆吃饭啊!”
       儿子走后,邓易惜才敢抽烟。他拉开会客室的三开玻璃窗,将手里的半截烟头扔向窗外。
       依敏说:“别关上窗,吹吹风也好。”
       邓易惜的视线落在依敏的肩膀上。由于她抱着自己的双臂面朝窗外伫立,肩头耸起的风衣袖头很空荡,就像一只正在漏气的气球,很快就会彻底地蔫去。
       “依敏,你知道,儿子刚才唱那支歌的时候,我想什么吗?我想我这辈子是自己折了翅膀。虽然现在有个饭碗端了,今后也不会愁钱花,可是这心里头啊,没法亮堂,我永远也不可能盘旋在高空,把西枝市的公路桥梁码头尽收眼底了。”
       依敏想起邓易惜建设西蜀码头那阵子,有一次俩人爬上西枝市的最高处——国宾大酒楼的旋转厅,在那儿俯瞰正在二期工程中的码头。那时俩人在一块儿就谈工程,踌躇满志,似乎闭着眼睛都能数遍西枝市所有公路上的每一颗石头子儿来。毕竟受过高等教育,人生价值这些东西在脑子里扎过根,陷入泥淖后重新做人,想想这辈子大起大落就陡增伤感。而俩人一触及这方面的话题,就走近了同着呼吸了,互相理解与安慰,依敏终于不自禁地靠近了邓易惜,瞅着他,瞅着他,然后轻轻地替他翻下了风衣领子,微弱地叹了一声:“说什么呢,过去的忘掉它,朝前看吧!”
       邓易惜瞟了一眼那翻贴在胸前的领尖,鼻子头发酸,感激地握住了依敏的手。工地上忙他很难请假,好不容易与依敏见一面;立刻告诉她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吧,哪怕她拒绝,不能再犹豫再耽误了。他突然产生了二十六岁的冲动与迫切,就像二十六岁时从胸腔里飞出的那几个字:“依敏你嫁给我吧!”
       “依敏我们复婚吧!”
       显然,依敏感到突然,睁大眼睛望着他。
       邓易惜重复道:“我们复婚,为了儿子不再犯病。”他强调这个理由,如果依敏没有比现在更好的选择的话,他们俩人都需要无条件地服从这个理由。
       尽管依敏隐隐地在等待着这个时刻,这个时刻真正来临,她的喘气变得急促了,而后她咳嗽了一声。
       邓易惜琢磨依敏的气色是在乎这件事的,他继续说下去:“我是认真的,我已经想了好久了。今天儿子的情况搁我们的眼前,更坚定了这个想法。你知道,当初我主动提出离婚。是为儿子。是恨自己,考虑自己没有能力维持你们母子俩的生活了。现在我重新拿工资了,责任、义务、良心与感情都有充分的理由让我向你提出复婚。儿子替自己设计的将来很客观。我们回到从前的家,帮助他实现自己的设计。近两年他就是能读大学,我也不放心让病儿去单飞。那么只要儿子一出院,我就把他带在身边,今后无论那个单位聘用我,带儿子做助手是我的首要条件,我们白天工作,晚上父子俩共同学习,儿子已经读完高
       中,基础可以,我想替儿子确定‘路桥专业’,先把所有的教材准备好。我认为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一九九七年出版的那套教材不错。我现在只是一个工程技术人员,没有权力,仅靠贡献吃饭,这样既保险又舒坦。我们回到儿子读初中时的那个阶段,过一种平静而又充实的日子。依敏,你能答应我:我后半辈子一定好好工作,好好待你和儿子!”
       “我们先坐一下。”依敏说着就朝刚才坐的地方走去,一边用她那含了泪的眼望着邓易惜。
       俩人坐下后,依敏说:“我最担心的就是儿子出院后吃药的问题,医生说过,药是每天必须要吃的。跟着你干活,你每天监督他吃药,这个问题就解决了!跟你工作和学习,这是儿子的心愿,他自己愿干的事情,我相信他会干好的。至于复婚,我不能立刻答复你。”
       “我等着你的答复!”
       “好!”
       “依敏,这会儿我做出一个决定——我每个星期天尽量腾出时间来看儿子。”
       “好!每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们俩人一起来。”
       邓易惜站了起来:“你在这里等儿子,我去小餐馆订好菜再来接你们。”
       十一
       邓易惜从餐馆回来,母子俩还等在会客室里,邓易惜想看看儿子的居住条件,另外,他们得把带来的东西送到宿舍里。
       宿舍是大房子,一个房间大概有十来个床位,每个床位之间用装饰板隔开,相对来说还是一个个小房间,这样设计可能是便于管理。房间里除了床头柜上有喝水的杯子以外,没有其他碗碟之类的杂物。邓涛告诉父母,大家统一用的搪瓷碗,碗盆用具全锁在饭厅的柜子里,每个人一个柜,配有一把小钥匙。床上是蓝白相间的条状铺盖,被子都叠得很整齐,还有大吊扇从天花板悬下,有点儿军事化的样子。中午宿舍里很空荡,大家都去食堂了。
       依敏把东西朝床边小柜上放的时候,邓易惜就在打量房子,一边对邓涛说:“不错,还干净。”邓涛则说:“不过是干净的牢房,每天八点钟就睡觉。”邓易惜说:“儿子你就忍耐几天,我们很快就会接你回家的。对,我给你带了两本小说,睡不着看书。”邓涛说:“八点钟就要熄灯。”邓易惜说:“早睡早起嘛,天热了,亮得早。”邓易惜说着就从旅行包里翻出书和帽子。
       邓易惜拿出书和帽子的时候。无意间瞄了一眼手表,时间指在十一点四十五分。邓易惜问依敏:“这儿是十一点半钟敲铃?”邓涛抢着告诉他:“铃声是敲给我们病人的,医生是十二点钟下班。医生和病人共一个大食堂,医生要清静,等我们离开食堂了他们才去买饭。”
       邓易惜听邓涛这么一说,就想他还未来得及找主治医生谈谈,因为回工地后他得很快决定自己工作的去向问题。找医生摸摸底,估计邓涛什么时候能够出院。要是一年半载的话,他就先回市里,每个星期天与依敏一起来看儿子;要是很快,个把礼拜,一个月的话,那么他就在牛牙段等着,等到从医院接回儿子的那一天,然后带上儿子,去那个开价高的私营老板那儿。他并不是眼睛盯着钱,私营老板是四川的,紧邻着本市,行政上却跨过了省,在那儿没有人知道他坐过牢,邓涛进过精神病院,何况,同样把他当作技术骨干对待,私营比国有的顾忌少一些,那样他的思想包袱就少一些,他不能让儿子生活在他自己就感觉压抑的阴影下。邓易惜想着就一边给儿子戴帽子。邓涛温顺地低下他光秃秃的脑袋让父亲给他戴帽子。邓易惜给儿子戴上了帽子还仔细地扯了扯,扯正一点,更正一点。许多年了,父子俩人都是那么孤独地生活在相对正常人来说,失去自由的地方。儿子对自己怨也好恨也好,自己对儿子愧也好疚也好,都让它过去,依敏说得好一朝前看!邓易惜扯着帽子,手指就触着了儿子鬓角的肌肉,他用手背理了一下儿子鬓边墨黑的头发,似乎还不够淋漓尽致地传达为父的爱意,伸出另一只手,用双手拍了拍邓涛的脸,回头对依敏说:“你们稍等一下,我去去就来!”邓易惜走了两步又回头,“哦,这样,我在医院大门口等你们,你们马上过来好吗?”依敏说:“厕所就在……”望了一眼邓易惜,立刻明白他是再去见见主治医生,就说:“你快去,快去吧,我们马上过来。”
       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里没人,邓易惜紧赶几步,在一楼走廊拐弯的地方追上了主治医生。主治医生手里拿着一只不锈钢饭盒,身边还跟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主治医生问:“看过儿子了?”邓易惜说:“儿子精神状态不错。我有个问题要请教你,不耽搁你吧?”邓易惜说着就朝着那小女孩笑了笑,因为小女孩抬着头,瞪着一双圆眼睛正望着他。主治医生就对小女孩说:“喊伯伯,要懂得礼貌!”主治医生的话音未落,小女孩甜甜地叫了一声“伯伯!”小女孩叫伯伯时眼睛眯眯地笑着,她额边的刘海朝头顶上梳去,上别一并排五颗弯弯的塑料发夹,正好与笑眯了的眼睛相辉相映,照得邓易惜心里亮亮的,他的手下意识地拨开了风衣的两襟,插进了里面的裤兜里。裤兜里有两张崭新的一百块人民币,邓易惜是准备留给邓涛的。他在兜里把人民币的一角捏了又捏,没有顺其自然地掏出它们来。本来掏出它们送给小女孩完全是自己舒畅心情的发泄,从见到邓涛之后,在邓涛和他的室友们那儿蓄积的清流,该是涓涓地流着流着流进小女孩这条渠道,与她灿烂的笑容融合,但是现在不是过年过节,邓易惜觉得这样做不够自然。犹豫间,主治医生把小女孩拉了一下,对邓易惜说:“她是我侄女儿。”邓易惜说:“唔……唔……你的侄女儿胖乎乎的,可爱,真可爱!”主治医生拉小女孩是极轻微的,或许没有任何意思,邓易惜却看在眼里了,他想,罢了罢了!依敏说过,主治医生是硕士生呢,是这医院里的业务尖子,她一身洁白无瑕,她能接受你的钞票么?她若不接受,你不是自讨没趣?不过邓易惜很快从呆怔中拔腿,向主治医生提出关于邓涛何时出院的问题。
       门房与宿舍两头都不见依敏和儿子的影子,这母子俩还在磨蹭些什么呢?邓易惜就奔宿舍来。他走到离宿舍还有一二百米的地方,看见一伙医护人员,还有保安们的背影,从宿舍右边侧墙拐过去,步子杂乱且匆匆。他们的去向,正是邓易惜上次来医院误入金银花棚架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怕是又一个直眼睛跑出来了!邓易惜往心里叹了口气,脚下的步子就加快了。
       宿舍楼有一种说不出的迹象,怪异、静寂,好像还有一种味道,是医护人员身上的药水味道?邓易惜倒是感觉哪儿潜伏着某种祸端的味道。中午——邓易惜陡然想起,上次是中午,虽然是另一栋宿舍,但也是中午大家都吃饭去了啊!那股蛇一样上窜下溜的寒流又回到他的体内。他正自惶惑,依敏一个人从邓涛的房间里跑出来了。
       依敏的头发蓬乱,落荒而逃的神态,低着头朝邓易惜对面跌跌撞撞而来。邓易惜在心里大叫一声“不好!”急急走近依敏,早没了问一声的勇气,于是俩人面面相觑片秒。还是依敏先开口,她阴沉着被什么东西划伤了的脸问:“邓涛刚才疯说什么要‘五十万路费’,可是汪工头送猪来我们家那次说的话?你得实话告诉我。”
       天旋地转,邓易惜几分钟以前的心境里,只留下
       幻影似的残骸,他僵硬地回答:“是!”
       邓易惜怕看依敏受伤的脸,垂下眼皮子的眼睛盯着依敏的胸前。依敏低下了头,才看出邓易惜是盯着她胸前的一片花哨。原来她胸前沾满了帽子上的翠绿色细绒,显得特别扎眼睛。
       依敏的眼光从自己的胸前移开,朝邓易惜的脸上移来。邓易惜在躲闪之中还是感觉到了,她投给他的最后一瞥,深深地刀剜一样,然后她自顾自怨气冲冲而去。
       “邓……涛……”邓易惜受伤的野兽一样,哀哀地叫着儿子的名字扑进宿舍。
       首先是邓易惜上午给邓涛买的帽子进入他眼帘。他搜索一圈儿,就发现墙边有碎玻璃渣子,一只方方正正的塑料镜框子上,还夹带着残缺的镜玻璃躺在墙角落里,邓涛戴上帽子后照了镜子?邓易惜捡起地上的帽子,撕扯着,揉搓着,它并不断裂,只是翠绿色细绒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曼舞。终归无奈的邓易惜,把破兮兮的帽子贴向了胸口,仰天长叹。
       望得见那两排结着红色小果子的火枸了,那儿停着一辆深红色的桑塔纳,显然是依敏的老板来接她了。邓易惜远远地瞄见依敏快走到车边了,方才打住了双脚,伸出手指拈胸前那些细绒,她的衣服是褐色,细绒色彩浅而亮。可是邓易惜很快意识到,要摘掉那些东西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摘着绒毛的时候,邓易惜才模模糊糊地回忆起,汪工头那天来他家,是戴着一顶跟邓涛这顶样式相同的尖尖帽,不过颜色是黑的。好像还有这样一个细节,依敏把汪工头送出房门后,转身抓起茶几上的帽子问是谁的。邓易惜朝门口努努嘴。依敏是怀着厌烦的情绪追上汪工头,把帽子甩给汪工头的。想到这个细节,邓易惜就为邓涛的《大头与小头》找到了两种解释,一种解释是:邓涛十九岁的大脑已经是一台严密的规范化的机器。正常运转的机器措手不及地遇到障碍,发出山崩地裂似的震颤,所有的零件被摧毁,顷刻间大脑被一盘散沙的内部问题挤压、膨胀,脑颅组织皮层越暴越薄,以至于惊骇地望着小头的正常人——他的父亲时,眼球似要蹦出眼眶。邓涛犯病的特征之一是抓头发,可以想见他的脑袋在炸裂开来时的难受。八月份邓涛犯病时那双让他撕心裂肺般疼痛的眼睛,将使邓易惜今生难以摆脱。第二种解释是:在邓易惜与汪工头的那场戏中,躲在门缝里窥视的邓涛很快就作出判断,父亲受了人家的贿,你不受人家的贿,人家能反过来咬你么?一次两次三次人家说得清清楚楚。父亲是大头,汪工头是小头,这有点黑吃黑的味道,两人都不是好东西,都是他妈的乌龟王八蛋。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邓易惜能做的只有远远地站着,目送依敏钻进她老板的破车里。他自己呢,跟上次一样逃之夭夭,一个人窜到小餐馆去喝一斤白酒,然后回到工棚里,取下那把小挂锁,扔向黑咕隆咚的荒野,再抱住一棵萝卜白菜什么的睡一觉?他转身朝金银花棚架的方向走了几步,就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不由掉头,只见披散着头发的依敏低着头,从车屁股扬起的油烟与尘埃中走来,手里捏着一团揉皱了的餐巾纸在擦着脸上的血迹。
       责任编辑 何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