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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梨花
作者:张树国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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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花从树上掉下来了!梨花是在树上给梨花授粉的时候掉下来的。
       梨花从树上掉下来正是难得一见的“花市蜃楼”出现的时候。几百里黄河故道千树万树梨花开,大地似一片雪海,折射得天空白茫茫、雾蒙蒙。霎时间,云雾里涌出了巍巍的山,密密的林,座座楼堂瓦舍,烟火缭绕,人群攒动,煞似一派农家乐园……它挂在天际之上,窜动、撞击、拆散、组合,令人神往……整个黄河故道果园的人们沐浴在花海雪涛之中,都在欣赏着“花市蜃楼”。梨花在抬头看“花市蜃楼”的时候,从树上掉了下来。这个女人也太疲劳了!
       梨花的丈夫到上海打工去了,家里还有四岁的女儿英英、年近七旬的公婆,全家的负担都推给她一个人。平日里还要管好五亩梨园,三亩庄稼,家禽家畜,常常累得她腰酸腿疼。最近又是梨花授粉时节,最佳授粉期也只是两三天的时间,错过了机会就等于一年白忙活了。更令人担心的是这几天天气的变化。俗语说,风一半,雨一半,霜打梨花不见面。所以每到梨花授粉时节,梨乡人忙得很,也累得很。
       梨花含苞时,丈夫就打来电话,叫她花钱觅人干。但到了这节骨眼,劳力紧张,花钱也雇不到工。公婆和英英授树下枝的花,梨花爬到高枝上层处。梨花猴在树上,已经整整两天了,眼看花期已过,还有两棵没有授完,她心急如焚,想一口气干完,但劳累使她从梨树上跌了下来。英英哭喊着:“妈妈掉下来了!”两个老人吓傻了眼,“儿啊乖啊”喊叫起来。周围梨园的人也都飞着朝这里跑。
       梨花从昏迷中醒来,脚摔伤了,腿上划出了血,疼得她满头大汗。大伙正要把梨花送医院,只见下派干部、村支部书记赵春宝跑了过来,看看梨花的伤势,说了声:“快送医院!”便背起她朝路上跑去。婆婆忽然想起什么,朝河西边刘二改家的梨园跑去。
       梨花、二改,还有个叫花鹃的是同一天嫁到小于庄的,三个原不相识的新媳妇觉得有缘分,好得像亲姐妹。
       前几年,梨乡很少有人外出打工,但近年来梨价连年下跌,青年人一个个开始朝外跑。梨花的丈夫天长是和梨花商量过的,打工赚了钱回来改造梨子的品种,得到梨花支持的。二改的丈夫大旺根本没和她商量,跟他爹娘说一声就上了火车。花鹃的丈夫桃树也和花鹃商量了,但花鹃死活不同意,说让她在家守活寡她不干,但桃树不管这些一走了之。丈夫不在家,三个女人在一起说私房话的时候就更多了。开始的时候,梨园里经常能看到她们三个人的身影,听到她们的笑声。渐渐地只看见梨花和二改了,花鹃不见了。
       原来,有一天,梨花生气地告诉二改和花鹃,村长刘三河在玉米地里突然抱住了她。两个人急忙问:“后来呢?”梨花说:“还能让他占了便宜?被我一脚踢到裆里了。”两个人笑得前合后仰。花鹃小声说:“能把那玩艺儿踢坏吗?”二改说:“活该,给他踢掉才好呢。”第二天,二改扯着高腔在三河家门口骂了大半天,三河硬是没有敢出门!梨花和花鹃问她为了啥,她说:“哼,那个骚狗看我一个人在园里,竟故意跑到树下撒尿,还看着我笑!我差一点用剪子给他剪下来!”于是三个女人又哈哈地大笑一阵。后来,梨花和二改发现花鹃不找她们了。就是在一起也难像以前那样大声说笑了。梨花和二改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怎么,只觉得这样守活寡的日子笑不出来了。梨花和二改都以为是和公婆闹了什么别扭。谁知没有几天,三河的女人“黄花菜”一边骂一边叙说她怎么在玉米地里逮住了三河和花鹃。从那以后,花鹃不回家了,跟三河混去了。
       “二改!二改!”梨花的婆婆一进梨园就提高着嗓门喊。“啥事?叫魂似的。”二改正猴在高高的树梢上授粉。“梨花从树上掉下来啦!”“摔得咋样?”“上医院啦!”“谁送去的?”婆婆紧走几步来到树下朝上望着刘二改轻轻地说:“是赵书记拉着去医院的。”“赵书记,呵,我就放心了。”“你姊妹在一块有情义,你立马就去吧!”婆婆急急地逼着。
       二改明白了老人的心事,故意说:“那我就授完这个树顶子。”梨花的婆婆吃不住劲了,眼巴巴地望着二改,流着眼泪说:“二改!我求你啦!”二改一看老人的神情,急忙稀里哗啦就从树上蹦下来了,“好!我知道,你疼儿媳妇是真的,你心里有鬼也是真的,老东西,就会瞎想。”二改说着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赵春宝背着梨花来到大路上,找了一辆板车,拉起来往医院跑。躺在车上的梨花望着气喘吁吁的赵春宝,于心不忍地说:“赵书记,辛苦你了。”“没啥,没啥。”赵春宝边跑边说。梨花眼泪汪汪,她不由自主地说:“那天在俺家吃饭,我就看出你是个好人!”
       那天晌午,梨花正在家里准备做饭,刘三河嬉皮笑脸地走来,还没进门就大声嚷嚷:“梨花妹子,给你派个美差!”梨花见是刘三河,心里警惕三分:这黄鼠狼进宅院,怕没安好心。说道:“呵,我说是谁咧,原来是刘副村长。有屁快放,我可忙着呢!”“不叫老同学坐下?”“你坐吧,俺家的板凳都是三条腿的!”“咱村来了省城的大干部。”刘三河叼起一根烟,讪讪笑着。“早知道了,还要你说!不来大干部,能把你这村长给撸了!”“你别挖苦人好不,我现在好歹还是个村副,说句正经话,新书记今天要到你家吃派饭。”梨花心里咯噔一下:“小于庄这么多人家咋派到俺家?”刘三河笑着说:“你看那些老娘们,哪个不是缠着几个孩子,一身臊烘烘的?还不脏了人家,你做的饭好吃哩!”“你可别往我家锅里下蛆,俺男人不在家。叫你的那个‘黄花菜’做吧,她做的饭才香呢!”梨花撅着嘴不乐意。刘三河忽然一本正经地说:“这可是政治任务,你别想歪了!”经不住刘三河软磨硬泡,梨花勉强答应下来了。
       梨花犯了难,做什么饭好呢?城里人能吃乡下饭吗?她把自己家里好吃的都拿了出来,炒了一盘蒜苗子鸡蛋,又炒一盘自己腌制的腊肉爆韭菜,外加两碟辣椒和蒜泥,烙了几个油馍。梨花刚刚把饭菜端上饭桌,只见从门外走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人,穿着夹克衫,蹬一双半旧皮鞋,高大的身材,留着平头,脸色白净,黑黑的两道浓眉下一双大眼黑亮亮的,高高鼻梁,那带串腮胡的嘴巴,微微地对人笑着,一看就是个精干厚实之人。还没等梨花问话,赵春宝说:“你是梨花同志吧,我今向你讨饭来了。”说着笑起来。梨花不好意思地说:“乡下女人笨,做不出好吃的。”赵春宝说:“我在门外就闻到香哩,你是巧媳妇,刘三河副村长都跟我说哩!”“别听他胡咧咧!”梨花把一只板凳放在桌旁。
       赵春宝吃得津津有味,不由自主地说:“你真是巧媳妇,饭菜做得这么好吃!”“是吗?菜是自家地里栽的,蛋是自家养鸡下的,当然味道正了。”梨花有些得意地说。赵春宝若有所思地说:“酥梨为什么不能这样呢?”“真能这样那就值钱了!”梨花深有同感地说。
       赵春宝边吃着边跟梨花讲了他为什么要到乡下来,又讲了许多致富的道理。梨花感到新鲜,她觉得自己这几年在梨园里转来转去的,人都变傻了,听了赵春宝的话,就像黑屋子突然打开了一扇窗,亮堂多了。“赵书记,小于庄的百姓都盼着过上好日子,村里
       富了,男人们不用外出打工了,女人也不用守活寡了。”梨花痴痴地说。“是呀!我们可以改造老梨园,调整水果结构,高接换头,这项技术很好,不知道大家能接受吗?”“我能接受。过去和天长俺议论过。”梨花认真说着。她相信赵春宝是个大知识分子,做事会成功的。赵春宝临走时说:“梨花同志,先从你家梨树开始,你跟家人商议一下。”
       梨花把这事说给公婆,公婆嘴上没说啥,从脸上看得到,明显的不同意。树头能是随便换的?弄不好几年没有收入!梨花就给远在上海打工的丈夫打电话,刘天长不但支持,还答应寄些钱来做费用。
       晚上,梨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有些兴奋,没想到丈夫这样理解她、支持她。想到丈夫,心里又不由产生几分怨气,把媳妇扔在家里,白天干活还好过些,一到晚上,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思念,男人在家的日子,一到晚上小夫妻总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温存。现在呢,那远在城里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梨花打算把今年的梨拉到上海去卖,见识见识大城市,看看丈夫是怎么生活的;又想到丈夫要是能回来,跟赵春宝一起干,学些技术多好啊!
       车子过一道小沟,赵春宝虽然小心翼翼,但车子还是颠了一下,他忙回头问:“疼吗?”梨花回过神来说:“不,不疼!”看着赵春宝汗流浃背拉车的样子,不由地问:“赵书记,你孩子几岁了?”“刚上小学。”“你女人,不,你夫人做啥工作啊?”“大学老师。”梨花“啊”了一下,沉默了—会儿说:“你到俺这黄河滩来,吃苦受累的,人家能不担心你吗?”“担着心呢,昨夜还打电话咧,热啦冷啦的,啰嗦了好半天。”“你不知道女人的心哩!”“这条路是我选的,她挺支持我。”赵春宝大步走着说,“黄河滩上穷,我以前就知道,人们守着这么多果树过穷日子,谁也不甘心!我心里也着急。咱村给老梨树嫁接换枝,多亏你带头支持啊!”“俺—个女人家做不了什么。”“没有你大胆带头,这老梨树改造难成。”“我就是盼着能快富起来,男人们也不用外出打工了,女人也不用在家受这样的罪呀。”梨花鼻子酸酸的。“是啊。我这个下派干部能不能叫小于庄由穷变富,开始心里真没有多少底数啊。但现在我有了信心,只要咱村里的干部群众攥紧一个拳头,是有希望的。”
       赵春宝拉着梨花来到医院里,医生开个处方到二楼拍片子,赵春宝扶着梨花走了几步,梨花痛得厉害,不能行走,医生说:“背着你老婆上去,别再摔着喽!”赵春宝红了脸,他讪笑了一下,不好解释什么,就要去背梨花。梨花羞羞答答,坚持自己上楼。正在尴尬之际,有人喊:“我来啦!”二改老远就看了个明白,她冲过来,背着梨花上楼,嘴里不住地说:“做个女人真他娘难,天长这小子也不回来,你媳妇摔断腿,看你咋办。”梨花趴在刘二改背上,扭了她一下说:“就你嘴孬!二姐,你咋来的?”“是你婆婆求的我,我看她不光疼你,怕你是光脊梁上背茄子一生外心,这老东西!”二改扭头看看,赵书记紧跟在后面,没有说下去。经医生检查,梨花的脚骨头没事,是严重的肌肉扭伤,医生说外贴活血膏、内服跌打损伤丸就可以了。“娘来,吓死我了,这下好了,”二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说,“赵书记你工作忙,回吧,梨花交给我啦。”赵春宝走后,二改要拉梨花回去,医生说:“她只检查了外伤,内部有没有伤还不能定,最好在这里观察半天再回去。”二改着急说:“赵书记走了,这怎么办?”“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你赶快回去授粉吧,授粉一会儿也不能耽误。”“好吧,傍黑我再来接你回去。”二改说完往梨花手里塞了一百块钱就跑走了。
       梨花躺在观察室里,想想还没授粉的两棵梨树,想想赵书记和二改为自己受累,想想公公婆婆和英英,又想想在外地的丈夫,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眼圈红着直想哭。这时候,一个女人提着一盒点心站在她面前。她抬眼一看,是花鹃!“妹子,你怎么来了?”花鹃细声细气地说:“来看你呗,你不是我姐啦?”梨花说:“看你说的,我啥时说不是你姐啦?快坐下!”花鹃坐下后,梨花又说:“是三河跟你说的?”花鹃点点头。梨花说:“这个挨千刀的,你还跟他混啥哩!”花娟低下头说:“我自己愿意的。”梨花吃惊地说:“什么,你自己愿意的?我不信!”
       花鹃说:“那几天我从梨园回家,走到玉米地里小路上,他总在玉米地里喊我,一次、两次我没理他,可第三次我……我就去了……”梨花生气了,打了花娟一巴掌,哭着说:“没出息的东西,贱骨头,你把咱姐妹的脸丢尽了,你滚吧,我不惜得你看。”梨花说着,把脸扭到一边去了。花鹃哭着说:“我也不知我犯了啥贱,当时像鬼赶似的随了他。”梨花又气又同情眼前这个小妹子,点着她的脑门说:“看桃树回来怎么捶你。”花鹃说:“要杀要剐随他吧。姐,你别气了好不,我知道我不是人,是猪是狗,可想想那该死的桃树,走了半年多了,连个电话也不打来,我夜夜都睡不着觉,我守在家里有啥趣,姐,我受不了了啊!,,花娟眼里泪汪汪的。梨花说:“你打算就这么跟姓刘的一辈子吗?”花鹃说:“我上了贼船,回头也晚了,你说桃树回来还能跟我过吗?”梨花说:“只要你改!,,花鹃说:“就算他不跟我离婚,我也没脸回那个家了。”梨花说:“刘三河是个什么人?你跟他也长不了。”花鹃说:“我知道刘三河不是好鸟,他真要娶我,我还不嫁给他哩!可我也不能叫他白占了我的便宜,非叫他出血不可。”梨花说:“现在讲法,你可不能任着性子来。”花鹃看了梨花一眼,又急忙收了目光说:“姐,我知道你和二改姐瞧不起我,可我对你们可是真心的,不论今后走到哪一步,你们都是我姐……”花娟说着哭着,一抽一噎的,很伤心的样子。梨花说:“你心里的苦我们也知道,这事也不能只怪你一个人!”花鹃一下伏在梨花身上大喊一声:“姐!”便大声哭起来。
       傍晚花鹃走后不久,二改就拉着平板车来接梨花了。路上,梨花告诉二改花鹃来看她的事,二改生气地说:“你理她这个小骚货干啥!”梨花说:“她也有她的难处,我们都是女人,她也是一时没有守住。再说,还不是刘三河一次次勾搭了她?”二改骂道:“猪狗不如的东西!”梨花说:“桃树也不是东西,走了半年,活不见人,死不见鬼,这男人的心肠咋这样毒。”梨花一句话还没说完,二改忽然放下车子蹲到地上抱着头大声哭起来。梨花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话使她想起了大旺,戳住了她的伤口,心想这些日子她憋得太狠了,就让她好好地哭出来吧。等她哭声小了,才低声地问:“大旺还没有来信吗?”二改扭了一把鼻涕说:“谁稀罕他来信!他和那个江西骚女人过得热和和的,早把我忘了。”梨花不由又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天长,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咱们女人的命咋就这样苦?”二改呼地站起来说:“我就不信离了男人我们就不能活!你看我不是每天都乐呵呵的吗?我就是要叫人家看看,咱娘们也是不好惹的!”梨花说:“对,人活着就要争口气。”两个女人说一路,哭一路,骂一路。
       
       花开花落,新叶吐枝,转眼到了给梨树打第二遍药的时节了,梨花扔了拐杖已能自己走路。新改造的梨树生长旺盛,梨花背着药桶在朝梨叶上喷药。这时听到两边梨园里有赵春宝的说话声,像是在给梨农讲课。
       赵春宝看见梨花就走来说:“梨花,你能下地啦?我正要去你梨园里做喷药示范。”梨花看到在赵春宝的提包里有一包方便面,说:“赵书记,中午就吃这个?”赵春宝笑了笑说:“这几天忙点。”这时,来了许多人,赵春宝就做喷药示范,他边喷药边指导:“大家回去照我这个样子于,一天不能耽搁。”赵春宝讲解完毕,乡亲们都各自忙活去了,赵春宝仍留在梨花梨园里打药。梨花说:“赵书记,你这样干会累坏身子的。”赵春宝说:“你脚不好,家里果树又多,一个人咋成啊!今天下午我就给你打工吧!”梨花听到“打工”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她的嘴角和眉梢在微微发颤,手脚似乎有些不听使唤,她看了一眼赵春宝,又看看这一大片梨园,抚摸着自己这还不十分听话的腿,想了想说:“赵书记,你给俺干活,晚上到俺家吃饭行吗?”“不了,我会做。”“哪有‘打工’不管饭的道理?”赵春宝看着梨花认真的样子,说:“好吧,你家吃啥我吃啥,不能特殊。”梨花趁赵春宝不注意,拿起他搭在树上的那件被药水弄脏了的米黄色汗衫,兴致勃勃地走了。
       梨花把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便生火做饭。她擀几大碗面条,炒一碟鸡蛋抱韭菜,炝一盘茄丝,又凉拌一盘黄瓜粉皮。梨花看天色还早,知道赵书记一时不会来家,就温了一锅热水,想洗洗身上的汗气,几天没洗澡,身上汗味、药味很重。梨花赤着身子,坐在木盆里,捧起水,用毛巾慢慢擦洗着身上的汗渍和尘土,一边想,今年没有赵书记帮助,自己还不知要累成啥样呢!
       夏天的夜晚,宁静而燥热,东邻西院都亮着灯火,时而传来碗筷的叮当声和狗吠猪嚎声。梨花洗完澡,穿着花裙和背心,来到大门前,四周看看,村里静悄悄的,看不见人影走动,忙活了一天的乡亲们都歇息了。她盼着赵春宝早点回来,看了一阵,还不见人影儿。
       梨花又把饭菜热了一下,放在桌上等赵春宝回来。她坐在一张小木床上,看着自己精心做的饭菜,痴痴地想着心事。等秋后梨子下园,选一些好的给赵春宝带到城里,给他的家人尝一尝。人家赵春宝才三十多岁,把女人丢在城里,算来也快一年了,一趟城也没回去,家里女人能不想丈夫啊?自己也有一个月没跟丈夫通电话了,梨花想着,不由抚摸着自己的胳膊、胸脯、小腹和大腿,这些还都像做姑娘时一样结实而有弹性,自己这一对肥大的奶子,丈夫每天都要摸个遍、亲个遍……梨花突然感到全身涌荡着热气,奶子跳动,一股热流似乎从身上流下来。她轻轻地骂了自己一句:“该死的。”忙去舀盆水,洗了一把脸,心里平静多了。她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就是渴死也不喝人家的水!我不能叫赵书记栽倒在这黄河滩上,不能再叫刘三河那样的坏人得意。
       又过了一会儿,赵春宝还没有来,梨花心里慌慌的,直奔梨园走去。梨园里人已稀少,只有个别家梨树还挂着灯。这时只见刘三河背着梨花家的药桶走来,一见梨花,三河就耸着鼻子说:“好香啊,你好漂亮呀!听说你给赵书记做好了晚饭,都做了什么好吃的呀?”“你管不着!”梨花撩开夜色朝后看。“别看了,人走了,”三河怪声怪气地说,“乡里通知村支书晚上开紧急会议,你看,你家这最后一棵梨树还是我打的药呢!”“谢谢你了。”梨花扭身朝回走。三河紧紧跟在梨花的后边说:“支书走了,活是我干的,我也饿了。”梨花看着刘三河那不怀好意的样子,转身夺过三河手里的药桶,大声说道:“你饿了,回你家去吃!”刘三河嬉皮笑脸还想搭讪,看见梨花眼里的凶光,只好乖乖闭上嘴,眼看梨花走回家去。梨花失望地回到家里,把上身的衣服一下子脱下来,扔到地上,重重地往床上一躺,眼泪就要涌出来。她拉开灯,灯光落在衣架上挂着的丈夫的风衣上,就像丈夫站在那里望着她。她想起丈夫离家的情景。
       去年的一天,她正在梨园里干活,天长卖梨回来,脸拉得好长,一句话也不说。梨花知道梨子一定没卖上价钱,就安慰他说:“你也别难过,咱村家家都是这样……”天长说:“我要去打工!’"梨花一怔,还没说话,天长又说:“明天就走!”扭身便向村里走去。
       他们虽然商量过打工的事,但天长这么决定,她还是觉得意外。梨花无心干活就早早收工了,一进村口,梨花看着刘二改撅着大屁股拉着满满一车粪,脖子一伸一伸地向前拱,忙推了一把说:“二姐,看你像个驴似的,这一大车粪,不怕累死你?”刘二改停下车,擦了一把汗说:“他爹不在家,啥活不得我干,谁像你,天长天天跟你屁股后面,心肝宝贝地伺候你,我是受罪的命。”梨花心里突然掠过一丝凄凉,打着愣,脸木着,一时没有说话。刘二改说:“梨花,看你这样子是咋的啦?”梨花喃喃说:“二姐,天长明天也要去打工。”刘二改说:“你能舍得?你小两口可没分开过。”梨花说:“不舍得能咋,人家是吃了秤砣—一铁了心了。”刘二改骂说:“这些臭男人,滚就滚。死了王屠夫,咱也不能吃带毛猪。哈哈,你也要成了活寡妇了…一”刘二改说着,拉起板车向村外走去,车子响起叽叽咕咕的声音。“贱嘴。”梨花咕哝着,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
       梨花一到家,便开始做饭。她咬着牙把家里一只正下蛋的老母鸡给杀了,她要做一顿可口的饭菜送男人上路。饭菜温在锅里,梨花又温了一盆水洗澡,一边洗一边哭,一边哭一边洗,女人的愁肠都倾泻在这澡盆里了。一条毛巾在身上揉揉停停,停停揉揉,精神一阵阵恍惚,直到男人回来。一家吃了饭,梨花安排老人孩子睡了觉,自己也早早上了床。梨花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两眼湿漉漉地盯着丈夫的脸,还没等男人脱光衣裳,她就猛地扑在男人身上,死扣似的抱着,一丝也不松开,那一对肥硕的乳房,鼓胀得像两只气球,紧紧地顶在丈夫的脸上,憋得天长几乎喘不过气来。谁也不说一句话,各人的心里无不滚动着一团火。天长也是紧紧抱着妻子,想想刚结婚时,梨花也没像今天这样啊!他运动着一双粗大的手,在妻子身上摸个够,那长满胡子的嘴在妻子身上亲个够。梨花扭着丈夫的耳朵说:“天长,以后再想可没人伺候你了!”天长说:“不想了。”梨花又点点丈夫的鼻子说:“男人还有不想这个事的?”天长说:“你不在,我想也没有用了。”梨花说:“你会找别的女人吗,城里的小狐狸精可会勾人的。”一会儿,梨花用湿毛巾擦着丈夫身上的汗,慢慢地说:“你去我不拦你,可还有两个老人呀!”天长说:“爹娘都是通情达理的人。过去爷爷和爹都闯过关东呢!”梨花说:“英英要想爹我咋办?”天长说:“孩子都懂事了,你跟她说,爹外出打工,是叫爷爷奶奶和她都能过上好日子!”梨花说:“咱家的那些梨园,我可管不过来!”天长说:“等我挣了钱回来,把这老树都改造了!”梨花的脸紧紧地靠在丈夫的胸口上,一会儿也不愿离开。
       天刚放明,梨花就送男人上路。一路上,
       梨花热了、冷了,千叮咛万嘱咐,说个没完。天长说:“梨花,我走了,千斤担子都撂在你一个人身上。”梨花说:“你心里知道就行了。”天长想了想说:“还有,对刘三河这种人,你要多长个心眼,有事都等我回来。”梨花一听这话,哭了,泪水一滴一滴掉下来。天长忙去给她擦泪,梨花很不情愿,翻了丈夫一眼说:“你的女人,是天上的星星,水中的月亮,谁也拿不去。”
       梨花想到这里跳下床来,把风衣抱在怀里,搂着风衣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夜里三点,挂在村口槐树上的半截铁轨当当地被人敲响了,梨花急忙起来,到了大路口,许多人背着柴草,闹闹嚷嚷的直奔梨园。
       黄河故道这个地方。地理位置特殊,每年春季寒流多,对幼小的梨子往往构成威胁。每当寒流到来,乡亲们都不敢掉以轻心。赵春宝到乡里开会,就是有关梨树防冻的事。梨花从家里背着一捆麦秸,快步朝梨园里走,顶头碰见赵春宝。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笑了笑说:“赵书记,一夜没吃也没睡吧。”赵春宝接过梨花身上的麦秸,一块朝梨园走去。梨花说:“村里没壮劳力,真难为你啦!能叫他们回来就好了。”“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我不敢动员他们回来,咱村里的条件也太差了,就说这水果吧,就是换上新品种没有两年的时间也见不了多少效益,上面派我干三年,我怕到时候半途而废,还害了群众。”“你不能走,老百姓怕你一走,别的不说,刘三河又要上台,村里人谁不怕他啊,我们这些女人更不必说了……”赵春宝说:“这事我也想了,咱先选个打更队长,晚上把妇女组织起来打更看夜。”“谁领这个头?”“选一个嘛!”赵春宝说。“最好能把刘三河先给撤喽!”梨花忿忿地说。赵春宝说:“到换届时,只要大家心齐,一场选举就把他给拿掉了……”说着已经到了梨花家梨园,赵春宝帮她把火堆生起来,然后又向别的园跑去……浓烟从四处升腾起来,笼罩了整个果园。
       黄河故道的梨园,到采摘的季节,梨乡人既要去园看夜,又要守家护院,看谁忙得很。
       赵春宝在村委会上提出成立治安守护小组,妇女组织起来,晚上打更护园。刘三河要当这个组长,赵春宝心笑笑说:“民主选举。”刘三河吸了吸嘴,说:“我男子汉大丈夫,身强力壮,看护抓贼总比那些老娘们强!”春宝说:“叫群众决定吧!”
       选举的那天上午,小于庄在家的人凡是能来的几乎都到场了。赵春宝讲了成立治安守护小组的意义、职责及参加人员,要求选出正副组长两人,以得票多少为准。人们似乎没多迟疑,选举结果就出来了:李梨花票数最多,任组长,刘二改次之,任副组长。赵春宝宣布选举结果时,刘三河腾地站了起来,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嘴喷着唾沫星子,恨恨地说:“你们做手脚,难道我一个堂堂的副村长、男子汉,就不能当这个治安组长吗?”说罢,气呼呼地离开会场。赵春宝大声说:“欢迎治安组长李梨花讲话!”李梨花不愿意讲,二改推着她说:“怕啥哩,讲!俺给你撑腰!”梨花理了理额前的短发,清了下喉咙,声音响亮地说:“咱们大伙拧成一股绳,保护咱全村的妇女不受人欺辱,家里院外财产不受损失。”雷鸣般的掌声在小于庄村响了许久。
       这天晚上,梨花带着一家老小下梨园。只见刘二改风风火火地走来。梨花说:“你又跑来干啥?”二改说:“俺妹子下梨我哪能不伸手!”大喜说:“二改,这几天让你带班巡夜,有啥新闻说说!”刘二改气壮地说:“园不少梨,鸡不丢蛋,谁也甭想欺负咱娘们。”梨花笑了笑,说:“咱们组织起来力量大,还怕他姓刘的不成!”二改贴上梨花的耳朵,叽叽咕咕地说:“我说,年底咱俩还要竞选当村长咧,到时候把那小子掀掉……”梨花担心地说:“咱几个老娘们能行吗?”刘二改咬着牙说:“行,咋不行!男人能干的咱们都能干,说不定谁干得好哩!”
       大家说说笑笑把梨子装上车。
       梨花架车,二改拉梢,便上路。秋天的下半夜,空气清爽,散发着瓜果庄稼的芳香,路两旁果园看夜的庵棚里闪着微黄的光亮,通往水果市场去的路,车流不断。
       天刚亮,梨花二改来到水果批发市场。果市十里长街,堆积如山,车马成行,人如潮水,叫卖声响成一片,几个收购点前早已排起了长龙。梨花二改挤不过人家的车马大队,只好挤在大街较偏的地方。
       天东南晌了,梨花一个梨子也没卖。到了下午,梨花总共卖了一箱梨,得了一元五角钱。这时,只见一个戴大盖帽的人提着黑包来收摊位费,一车两元。有个人不愿给钱,跟大盖帽吵起来,大盖帽说他抗税,要拉他进局子,那人软了,乖乖交了钱了事。大盖帽来到梨花车前,撕下一张两元票据放在梨车上,梨花不情愿地掏出那一元五角钱,颤抖地说:“俺就卖了一箱梨,孩子还叫着吃冰糕。”大盖帽倒没说啥,接过梨花手里的钱扔进包里。
       太阳平沉了,一街酥梨销售不到一半,大部分梨车都早早走了,还有不少人守着摊子不动。一会儿开进来几辆重型卡车停在了街心,挂上了牌子:“收梨,八分钱一斤!”二改说:“八分钱一斤太便宜了,连工夫钱也找不回来,拉回去喂猪算了!”整个市场吵吵嚷嚷一片。这时,只见刚才那个大盖帽走过来,两只耳朵上夹满了烟,手里还拿着几根,对站在卡车上指手画脚的人说:“三河,你小子也太黑了。按一毛收!果农们也不易!,’三河笑着说:“好,我三河给你面子,就按一毛,算我学雷锋啦!”果然好多人争着卖。刘二改说:“那车上的人好像是刘三河。”梨花踮起脚看了看,说:“就是他。”一个刚过了秤的老汉走过来说:“大妹子,卖吧,卖吧,能换一分钱是一分钱。”这时,刘三河嬉皮笑脸地向梨花走来:“老同学,我早就看见你啦!人家一毛,我给你两毛!”梨花说:“两块也不卖!’,只见赵春宝走过来说:“刘副村长,你是一个党员干部,怎么干有意压价的事?”刘三河一见赵春宝,心里特别反感。一来打乱了他和梨花的谈话,二来搅了他的生意,冷冷地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你管得着吗!”赵春宝说:“市场经济也不允许趁火打劫,一角钱收这刚上市的梨子,亏你说得出口,干得出来!”刘三河说:“我这也是为老百姓办实事,我不收,他们一分钱也卖不到!唱高调谁不会?老百姓都忙着卖梨子,你跑哪去了?噢,听说你到上海游玩去了,能不花老百姓的钱?”赵春宝笑笑说:“刘三河,如果我花的钱不当,你可以提意见,你做得错了我也要管!”刘三河咋呼着:“你是铁路上的巡警,管不了我这一段,我不吃你那一套,我就一毛钱收果子,我看你能把我咋样!”刘三河说完一拍屁股走了。
       梨花说:“赵书记,上面都没人管,你能管得了?刘三河干这样的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赵春宝笑着说:“这一回我是管定了!你瞧着吧!”梨花高兴地说:“赵书记,是不是你去上海联系卖梨的事了?”赵春宝说:“我几个大学同学在上海做大生意,我找他们,他们都愿意帮忙。我带来两个客户,住在县宾馆,正好,你把这车梨子作为咱村样品,叫他们看看。谈好了,还要签合同哩!晚上我请他们吃饭,你和二改作为梨农代表参加吧!”
       梨花来到宾馆,客户看了梨子,很满意,合同很快就谈成了。梨花以村治保主任的名义在合同书上签了字。
       回家的路上,刘二改接过梨花的车子拉着,三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出了县城。
       月亮升起来,田野里洒满银辉。作物在露水的滋润下茁壮成长,生命是这样的活跃。
       第二天,几辆装满酥梨的大货车一溜停在大路上,梨花提着一包东西交给春宝,红着脸说:“赵书记,你不是还要跟车去上海吗,请你给英英爹捎几件衣服。”
       梨花又从包里掏出来一件衣服,向着赵春宝说:“这是你给俺打药时弄脏了的汗衫,我拿回家洗净晒干了,一直没有来得及给你送……”
       赵春宝接过衣服,深深地看了梨花一眼,不由得笑了笑。
       梨花的脸上闪过一片红云。
       车队在一片欢呼声中启程了。
       [责任编辑 那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