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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净
作者:郑彦英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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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四四岁的时候,慈禧太后还在朝上,咸阳城里一个叫做一袖红的戏班子跑到我们村来撂嗓子挣钱。那天上午,戏正唱到红火处,场子左边的大槐树下传出一声惨叫,叫声尖厉而又洪亮,竟将台上那个名角一袖红的银嗓子遮了,引得—个戏园的人都偏头去看。原来是爬到树上看戏的瞎四从树上掉下来了。
       戏散后,戏班子里那个掌着戏班子钥匙的大耳朵老汉打听到瞎四家,叫了两个模样最俊的旦角,抬着一方木盒子跟在他的身后,走进瞎四家的院门,温乎着声音,叫了一声:“当家的,我有话说。”
       厢房内窸窸窣窣响了一阵,瞎四的父亲满脸堆笑地闪出房门,又赶紧把房门合住,眼瞅着大耳朵老汉的脚,垂着一双手,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了一番话,基本意思是说,他的娃不是有意扰乱戏园子,是戏演得太好咧,娃看得太专心咧,情不自禁地在树上学着角儿的样子比划,比划着比划着,人就跟秤锤一样,从树上跌下来了。
       大耳朵老汉听得很认真,听完以后哈哈笑了,“啥叫缘分?这就是缘分!对不对?”扫了两个旦角一眼,两个旦角连连说:“是么。”“就是么。”
       大耳朵老汉身子朝前一倾,弯腰作揖一般,瞎四父亲一惊,也慌慌地弯腰。大耳朵老汉又是一阵哈哈,然后说:“你娃娃天生一副金嗓子,我的戏班子正寻这样的娃娃呢,你以为台上那名角一天就长成咧?世上没有恁美的事!得从娃娃时笼住养住教,若是教成个名角儿,银子就会成担笼往家里提。”手往四周一挥,“你家这门啦墙啦,都得重弄,房子嘛,起码得三进,对不?!”高着嗓门哈哈一笑:“到那阵你就是老太爷了,你只消端个小烟壶壶,自有人给你装烟点火。”
       一席话说得瞎四父亲眉眼大开,腰是直起来了,嘴张得老大,却不知道说啥。
       大耳朵老汉这才叫那两个旦角打开木盒子,就见一匹兀兀的黑布大方地卧着。大耳朵老汉说:“这是见面礼。”
       瞎四就这样进了一袖红戏班子,只四岁的小嫩娃娃,不但要窝腿拉腰,还要吊嗓子,免不了淌下几碗眼泪。这娃却是个狠茬,越淌眼泪越发力学本事,说唱念打等各般功夫步步上升,弄得住在咸阳塬上的父亲整日喜颠颠的。但是父亲的喜悦没有继续很长时间,不是因为儿子,而是因为瘟疫。就在瞎四九岁那年,一场瘟疫在咸阳塬上转了几圈子,就把瞎四的父母连同很多人的魂都招走了。
       大耳朵老汉派人跟瞎四,一起给瞎四的父母送了葬,然后认真地对瞎四说;“要不是我带你到咸阳,你也跟你大走了,是么?”
       五年的眼泪和笑声使瞎四少年老成,连忙低下头,对着大耳朵老汉,恭敬地说:“对着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
       话一落,大耳朵老汉就自豪地挺了一下胸脯,然后豪迈地对众人一挥手:“这娃要是没有出息,我把头割了!”
       也就是这一场对话,加深了大耳朵老汉对瞎四的感情,一有空闲,就把他肚子里的所有东西,往瞎四那里倒,首先当然是所有的戏路,特别是戏外的戏,功外的功,戏中的扣,补台的诀窍,然后是拉场子养戏迷,连通权贵,勾结地痞等等本事和手段。令瞎四没有想到的是,大耳朵老汉竟然还会拆解易经,排演八卦,甚至粗通奇门遁甲,关键时候还能运动风道水道星象道等玄术邪技。大耳朵老汉在他面前毫不保留地做着这些,他防着所有人,就是不防瞎四。瞎四也灵,不但看了,记了,还在心里布排演绎。他知道,大耳朵老汉混迹江湖,哪一样本事都可以让一个人款款地谋生。所以,他把耳朵和眼睛的功能用透了,把心也弄宽了弄厚了,心里装下了大耳朵老汉教给他的所有本事。
       他不知道,在他泼着命学习的这些年里,发生了中日甲午战争,又发生了辛亥革命。到了十七岁那年春上,瞎四的身腰抽直了,显出了大骨架子大眼大嘴大下巴,更有一双大手大脚片,嗓子也一下子厚过了城墙。大耳朵老汉果断决定,让他担纲演净。
       秦腔里的角色和其他戏一样,分生旦净末丑,最具特色的就是净了,所谓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几千万老陕高吼秦腔,前一句是效果,后一句是原因。这个原因含着一个不言而喻的唱腔特色,就是净角的特色,净是可着嗓子吼的角色,极尽刚武气势,才能把八百里秦川吼得尘土飞扬。
       聚了十几年的气,练了十几年的功,瞎四一上台就显出了非凡本事,刚到夏天,瞎四就唱红了。还不到冬至,他的名字就响遍了整个秦川道。正应了大耳朵老汉当年的话,挣的银子,确实能用担笼往家里提了。
       瞎四却没有家。他对大耳朵老汉说:“你就是我的家,就放到你这儿。”说得大耳朵老汉唏嘘不已,然后摸着账本,认真地对瞎四说:“也好,你这娃是个灵醒的娃,是个知恩知报的娃,虽是你这样说了,你的还是你的,我都给你记得清清楚楚的。”叹口气,“如今世事太乱,宣统皇上当得好好的,被孙中山一帮人给弄下去了。孙中山刚刚当了几天,又换成袁世凯了。越换越乱,上边一乱,下边就聚不住气,盗匪就盛了。你一个娃娃家就是拿了银子,也不一定能存住,放到我账上更保险。等你大喜临门点红蜡烛时,一并结给你,你就去置一个气派的庄院。”
       瞎四却说:“这都是不打紧的。有没有这些银子我都不放在心上。只是想着,我村上的人日后来看戏,咱不要收钱,还管吃喝,我也就足了。”
       “这——”大耳朵老汉顿了一下,旋即高声回应,“这还用说么?!”
       就这一句话,成全了我村上一个小伙子团宝,他比瞎四长两岁,生性就爱看戏听戏,不久便成了一袖红戏园子的常客,听了看了不说,还跟剧团一起吃,常常吃得嘴上油光闪亮,他也不擦嘴上的油,然后扬着嘴上的油到村里吹牛,还学着瞎四的唱腔在村里吼。
       瞎四唱到十九岁的时候,越发地红火了。就在这时候,他瞅上了戏班子里一个唱旦角的姑娘,名字叫水镜。他明明知道,这姑娘正跟戏班子里那个耍丑的小伙子大香相好着,但他忍不住,水镜一举手一投足,一闪腰一窝眼,都弄得他心旌荡漾,就狠了心要把水镜弄到手,心想着自个儿名大气盛,不说是大香,就是戏班子里的任何人,都不敢阻拦。
       下了决心就有些迫不及待,竟然在赶往黄陵庙会的那天晚上,把水镜约到了他单住的客房里,说是搭戏,一进屋却关了门,先是捏住了水镜那白净净的手,接着就揽住了水镜细溜溜的腰。水镜的脸立时红得像凤仙花瓣儿,弱弱一声:“伊呀……”酥了他的骨头。水镜的身子也就软在了他的酥骨头上。
       水镜知道,大香这会儿准在屋外守着,但她不说。
       夜半启程的时候,水镜一脸喜色地跟在瞎四后边,出了瞎四的屋。
       大香果然在门外立着,呼呼地喘气。瞎四从大香脚前边走过去,豪豪地吊了一声嗓子,水镜娇娇地往头发上别着银簪子,也从大香的脚前边走过去,两人看都没看大香。
       立马就要上路,大香腿软了,挑不动挑子。
       大耳朵老汉朝大香走过去,一只苍蝇从他面前飞过,他看都没看,只一伸手,就抓住了苍蝇,随着猛然一甩,脚就上去蹍了,苍蝇立时变成了地上的一片颜色。在一瞬间完成了这些动作后,大耳朵老汉说:“大香,刘长
       兴的戏班子缺个丑,你去不?”
       声音很大,瞎四和水镜都听见了。一个戏班子的人都听见了。
       瞎四骑在马上,瞅瞅水镜,又瞅瞅大香。
       大香放下挑子,对着大耳朵老汉,软软地垂手躬腰,软软地说,“不就是个女人么,世上海着呢。师傅你放心,我的心宽着呢,我要为一袖红戏班子效劳一辈子。”话说到最后,竟硬朗了,不等大耳朵老汉回话表态,他就挑起挑子,腿也硬了,力也回来了。
       大耳朵老汉笑了,没有声音地笑了,笑着看看瞎四,瞎四也回了大耳朵老汉一个会心的笑。
       当天后晌,一袖红戏班子就赶到了黄陵庙会上。匆匆吃了晚饭,就上妆登台。这一场戏,瞎四正好与水镜配,唱得既轻松又畅快。瞎四豪豪地吼完唱腔,步往幕后的时候,自个都觉着脸上光彩闪闪,就依然迈着台上那虎虎的武步。
       就在这时候,大香穿着一身丑装,笑吟吟地朝他走过来。瞎四只斜了他一眼,很轻蔑的。他知道水镜一定在幕那边瞅着这里,就目中无人地冲着大香的必经之路立住。
       大香依然笑得很温柔,一侧身从他身旁走过去。只见大香的手扬了一下,接着就有一片闪着亮的白粉飞上瞎四的脸。白粉在灯光里显得既柔和又漂亮,瞎四却猛然间跳了起来,跳得很高,落下地时双手捂着眼,然后就在地上滚,但却一声没吭,因为前台正唱着戏,他这金嗓子一叫,前台的戏就砸了。
       大耳朵老汉大步跑过来,立马下令所有人不准声张,戏照演,锣鼓家伙照响不误。
       大耳朵老汉一看瞎四脸上的白粉,脸色立马青了,叫人端来一大瓢水,亲自往瞎四眼里冲,瞎四疼得浑身乱颤,还是一声没吭。一瓢水冲完了,大耳朵老汉翻开瞎四的眼皮,沙着声说:“我这娃才是真正的男人,宁是疼死也不吭一声!”对着众人,“学着!”
       最后两个字瞎四没有听见,他疼得昏了过去。
       没了瞎四,还有一袖红。虽说长了几岁,老些,但毕竟还是名角,这样,一袖红戏班子的戏就仍然在黄陵会上红红火火地唱着。瞎四却被安置在一个土窑里,由一个声音听起来很硬的男人给他治眼。
       十天过后,那男人对瞎四说:“我明日不来咧。”
       瞎四一跃起身,一把抓住那人的手,抓得很紧:“我要好咧?”
       那人说:“丢开我的手。”
       他丢开了,那人却跑了。
       瞎四恍然大悟,立时觉得自己掉进一团漆黑的深井里,想大吼一声净角的常用唱腔:“我叫叫一声天爷地母!”嘴张开了却没出声,长吁了一口气,一仰身躺在窑里,半天不动。
       天黑下来后,他挤着眼,循着声音摸到了戏台子后边。
       不知是谁眼尖,告诉了大耳朵老汉。他刚刚从台后登上台子,大耳朵老汉就迎了上来:“天爷,你咋摸来咧?”
       他说:“我听着了,大香还在台上唱戏。”
       大耳朵老汉拿个凳子让瞎四坐了,说:“你想想,你上不了咧,我得顶着,他再不唱,谁顶呢?咱一袖红可是从来没塌过台子呢!娃唉,我这些年就把你一个当亲娃呢!这你是知道的,娃唉,你坐着,我立马得上台去了。”
       瞎四没吭,也没动。大耳朵老汉刚要起身,他却说:“把我的银子盘盘,给我,我走。”
       “天爷!”大耳朵老汉声音软了,“你这一退台,戏已没多少人看咧,赔得大家伙儿一天只开两顿饭,加上给你看病那大夫,一下就拿走……咳,数儿大得我没法给你说。”
       瞎四听着,大下巴骨子一闪一闪。忽而从前台传来水镜凄凄惨惨的哭腔,一声就将瞎四脸上的肉吊得乱颤。
       瞎四的大下巴骨子又闪了一下,轻声说:“算了,银子我可以不要,只有一个心思,让我领水镜走。”
       “这好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心?当着大伙儿的面,咱男人说一句话打一堵墙,你一分银子不要,我答应让水镜跟你走。只一点不可强求,也要水镜自个乐意,你想呢?”
       他点点头,凳子响了一下。
       不一会儿,水镜下场了,被叫了过来。大耳朵老汉当着瞎四的面,对她说了瞎四的心,让水镜当众人的面,只说一个字:“行!”或“不!”
       瞎四挤着眼,一张脸全部对着水镜,腮上的肉,没有规律地闪动着。
       水镜低下头来,流出泪了,吸鼻子的声音很响。瞎四坐着的凳子,随着这吸鼻子声咯吱咯吱的,像虫子被刀切;接着,瞎四的一双眼睁开了,眼皮里是一片稀稀烂烂的红。
       水镜正沉痛地吸着鼻子,一看见瞎四的眼睛,吸鼻子声骤然停了,匆匆说了声:“不!”扭头就跑了。
       瞎四猛然站了起来,浑身哆嗦,随着就迈开了步,却被两只手抓住了。但他没挣扎也没喊,嘴张了两下却无声,就坐下了,头一低,双手叉在了额头上。
       片刻,水镜又上台了。旋即,前台传来水镜欢欢喜喜的唱段。瞎四就在她的唱声中抬起头来,对大耳朵老汉说:“我的命是你救的。我这一身功夫,也是你给的。我忘不了你的恩。我走!”说着站起来,身子晃了一下。
       大耳朵老汉连忙过去搀,瞎四却以极快的速度抓住了大耳朵老汉的手腕,似乎是搭了一下就又松开了。
       大耳朵老汉一声没吭,叫两个人将他送走,然后迅速回身,跑到后台深处,打开常用药箱,吞下一丸乌黑的药蛋子。人们这才看见,他的手腕已变成紫色,肿得像大杠子馍。
       瞎四就这样回到了我们村。他的父母原本丢下两间房,一间瓦的,一间草的。年代久了,已经到处是窟窿。村里人念着他红火时的慷慨,可怜他眼下的凄惨,就合着伙给他修了房灶,凑足了粮油柴,荒了十几年的三亩坡地,也被人们帮着垦种了。
       瞎四却没有一句谢词。每早起采,就拄着一根木棍,一下一下地戳着地,探着路,村外村里慢悠悠地转。一直陪着他的,是这几年从他那里得益最多的团宝。团宝和他同吃同住同转悠,还叫老婆帮他做饭。他也不说一个谢字。
       后来,他就只围着东井转了。慌得团宝寸步不敢离他。再后来,他不再转了,一来就坐到东井边上的石条儿上,一坐一晌,一声不吭。团宝嘴笨,也只好陪着他一声不吭。
       终于有一天,他说话了,他说:“咳,空的,啥都是空的。”
       团宝想了想他的话,就赶紧偏过头去看他的脸色,见他的脸色神圣得像个菩萨,就没吭气。过了一会儿却又忍不住,说:“也、也不是啥都空;就说这东井,就有水充着,就、实着。”
       他先是没应,过了一会儿才叹口气:“它的水太甜了,人才爱绞。绞完了,就空了。那水,也不是它的。它,是空的。没水的时候是空的。有水的时候也是空的。”叹口气,“咳,空的,啥都是空的。”
       说完这话的第二天,瞎四就在我们村的西口,摆出算卦摊子。一条官道正从我们村的西口通过,来往的人多。几个卦算出去,名声就响了,寻他算卦的也就海起来。他却从此不出门,每日只接三个人,声称:“卦不过三。”
       于是,就有人上百里路赶来,在我村住上十几日,才能排上了号。
       每日三卦过后,只有团宝能拍开他的院门。人们问团宝,他关了门以后在屋里弄啥?团宝开始不说,撑不住人们一直问,就只好说了:“他顺南墙站着,这样,一动不动。”说着说着就学了瞎四站立的姿势。立即有人模
       仿着瞎四的样子站立,却支持不住一会儿。团宝说:“他是个神人,这样一立,就是一个时辰。”
       “能这样立一个时辰?!”人们惊叹不已。
       有人来提亲了,瞎四不应。又有人来提亲了,瞎四还是不应。团宝急了:“咳咳好我的兄弟呢,你不知道这一家女子多好。模样儿俊气不说,人家那性子,温软得像棉花。”
       瞎四听着,一低头,脸上忽然添了很多悲切:“空的、都是空的。”
       这以后,提亲的人连门也进不了了。有几次,连圃宝也没拍开他的院门。他的房子有几处漏雨,他也不修。他的衣裳破了,团宝媳妇送来新的,他不穿。他说:“人活在世上,该是自个儿的少不了,不该是自个儿的得不到。我也不求楼阁暖厦,有个住就行。山珍海味也不去想,有个吃的就行。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管来去,啥都不会带的。”
       他的这些话很快就传了出去,他的作派也成了一时间人们议论的中心话题。开始时,大家觉着新奇、神秘,也有人说他神神道道。
       但久而久之,他算卦的名声越来越大,村里人从他这里得到不少好处。因为来算卦的人太多,还要在村里等着排队,许多人家里就设了客房,管客人吃住,一日一日地,落着银钱,整个村庄因此富裕起来,村里人就发自内心地以他为荣,每每提及,言语面目间,都洋溢着敬慕之情。
       这就到了他二十六岁那年春上。那年春天暖和,燕子来得早,小麦拔节也快。人们把一个冬天松了的筋骨又紧起来忙活。团宝不但要种自家的地,还要种瞎四家的地,自然比旁人多几分辛苦。那天后晌,给地里上完粪,刚刚进屋,老婆就慌慌地告诉他,三天没见瞎四算卦了。团宝本来想顺在炕上松一下筋骨的,一听这话,锨往墙跟前一撂,大步朝瞎四家跑去。先是拍门。没有应声。叫,也没有应声。他急了,加力拍加力叫,仍没有应声。倒惹了不少村人来看,一个个人也都焦心了,便扶着团宝,翻过了瞎四家的院墙。
       _二跳下墙,团宝就直奔瞎四住着的屋子,却见屋门也关着,拍不开。团宝就闪开身子,猛然撞开了,一进门就大叫一声:“兄弟——”
       几天没见,瞎四脸上的肉全塌下去了,嘴唇干裂,起着皮儿。眼窝深陷着,木木地睁开眼皮。炕上的被子被蹬到一边去,穿着短衣的身子僵僵地蜷缩在一起。见团宝进去,瞎四的嘴巴吃力地张开,却吭不出一声,右手朝团宝伸开,似乎要什么。
       团宝一跃上炕,将被子给他盖在身上,一摸他的身子,很凉。团宝落泪了,慌慌跑到厨房,拿来了一个馍,试着递到他的手里,就见他的手极迅速地抓住了馍,很快送到嘴边,似乎全身的劲儿都用到了他的嘴上。一个馍片刻就吃完了。
       团宝哭出了声,却又硬撑着擦净眼泪,到了院门口,打开门,对一街的乡亲说:“没啥事,他不愿见人。”
       人们这才放心走了。团宝赶紧将老婆叫来,给瞎四做了一锅鸡蛋葱花面,让他连汤带水喝了下去。还没有喝完,他就出汗了,脸上也现出了红,团宝这才扶他坐了起来。
       这天晚上,团宝和他睡在一个炕上。问他为啥成了这样,他不吭,问了许多次,他才说:“病了,发烧,又发冷,想动,没劲儿,后来想吃喝,身子又不听使唤。”
       团宝一听,心里反倒一喜,发动起自个的一张笨嘴,劝他干脆娶个媳妇,“脚冷了,有个人暖,口渴了,有个人烧水,心慌了,有个人说话,当当然还要做那男人的事。”
       先说,他不吭,再说,他回了:“女人……咳,空的。”
       团宝眼看着一滴水泼不进他的脑子,就蜷了腿想睡,却突然动了灵机:“唉唉我说,干脆给你要个娃,防着老……”话没说完又改口:“算了算了,娃比媳妇还麻跶。”
       他万万没有想到,瞎四应了这个主意。
       消息一传出去,四乡八里,不少人把娃娃送过来,都想让娃娃有出息,跟了他,就能学到他的本事。
       他选中了张村湾的七冲。七冲这一年六岁,上头有六个哥哥,下边还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多一张嘴少一张嘴父母不在乎。团宝就将他留下了。
       七冲在自己家里时,挨打的次数比吃饭的次数还多,对长辈就有一种本能的恐惧,见了瞎四,也就畏畏缩缩,说话时常发颤。只是手脚勤快,且极有眼色,不由使瞎四想起自个儿进一袖红的情景,便对七冲添了许多疼爱,自己也似乎活得有了心劲。—个月后,他竟让人将房子修整一新,又叫团宝给他和七冲置了春夏秋冬的衣服,还松开口,一天看十二卦:“这娃命硬,助了我的阳气,一日走十二趟阴阳,轻轻松松的。”
       团宝却在吃饭的时候笑着对他说:“其实看三卦,你爷俩的衣食就足了。你是给七冲娃存家底儿呢!对么?”
       瞎四听了,笑笑,不答,放下碗就问:“冲冲娃,吃饱么?”
       “饱咧。”
       “喝饱么。”
       “没呢。”
       “喝饱,今晚跟大看天象,两个时辰不能动弹的。”
       团宝一脸惊奇,“嘿咳,你还能看天象?”瞅着瞎四那一双木木的眼。
       瞎四不吭,眼皮儿垂下;片刻人定,一脸圣气。
       团宝就在他的圣气面前悄悄走了。
       村里人对瞎四突发的这些变化感到很新奇,渐渐地似乎悟出一些道理。有人说:“七冲这娃冲劲儿足,一进门就冲走了他的神劲儿,拖着他到俗间来了。”却又有人反对;“怕是更神了,就要体察点俗间的事。他这些日子的卦,可是灵多了。”
       虽然人们说法不一,但相同的是,大家都注意到,瞎四做事情开始通情达理,也像一般人一样食人间烟火。但可惜的是,这样一来,他在我们村里人心中的神圣感消失了,有人干脆说他也是一个吃五谷杂粮,屙屎尿尿的俗人,于是就按着村里的习惯,以他没出五服的大辈分,对他也像一般人一样地排行,这一排,他排到第四,人们本该叫他老四,却依着他的形象叫他瞎四,倒也没有贬义,但因这名字有特点,就风传开来,使得许多后辈的人,都不知他的真实姓名,只知这个留着一脸好看的长胡子的高个子卦师,是个通着神的瞎子,叫瞎四。所以到了我这一辈,要将他的故事写出来,也只能用这个名字。
       随着七冲一日一日地往上蹿个子,瞎四的胡子也一日一日地往下延长。到了七冲十九岁这年春上,瞎四的胡子已经长达五尺,却乌黑闪亮。看卦的时候,人们注意到,他在思考的时候,常常下意识地捋那长胡子。不看卦的时候,他爱盘腿坐在草坯上,合目入定,那长须竟也凝丝一般垂着。七冲没有瞎四那般魁梧,却也壮实,眉宇间常透出一股英气。瞎四看卦时,他一声不吭地在旁边看着。瞎四打坐的时候,他也随了,就有两片柔红在他脸上静静地伏着。
       清明这天上午,有细密密的小雨下着,瞎四说,这是甘霖兆告,就正式将卦位交给了七冲。为使求卦的人心里高兴,他在旁边陪着。七冲看完,总要问一句:“大,请您指点。”瞎四捻着那黑亮的长须说:“句句通神,字字连珠,在我之上。”
       七冲的名声,从此响起_来了。
       那一夜落着很大的雨,七冲随瞎四正在屋里打坐,北吴村的财东却赶来了。伙计拍不开门,王财东就自个喊了。王财东和瞎四算是姨表兄弟,瞎四只好叫七冲开门,将他
       请了进来。
       王财东是为一场土地官司来的,打官司的另一方也是一个财东。两家势均力敌,可是王财东的钱财,快被这场官司耗尽了,明日县里又要开审,便来求个先知。
       七冲给表叔看了座,围着表叔转了两圈,说:“放心上堂,必胜。”
       王财东心里还不踏实,问瞎四,瞎四说,一个地方,只有一个人能通神,咱这儿,就七冲娃了。王财东这才欢天喜地走了。
       第二天一上堂,王财东果然胜诉。于是喜不能禁,选了一方上好的柏木,请来上好的匠人,做了一方九尺柏木匾。黑乌乌的漆面上,闪着两个烫金大字:神座。敲锣打鼓地送来,敲锣打鼓地挂在瞎四家的堂屋,把一个普通的日子硬是弄得跟过节似的。
       七冲坐上神座的时候,很不太平,南边北边都有战争,乱世之下,卦象多变,必须卦卦认真,一卦失算,就会毁了名声,倒了牌子。
       正是由于他的敬业和谨慎,七冲的名声更盛了,但他依然遵守养父的训导,每日只看十二卦。瞎四也彻底放下心来,每到寅时,只要不下雨落雪,他都会走出院门,迈着太极步,到田野里去转悠,直到日头正午,才回到家里。
       端午节这天,风和日暖,路上田间,不断有青年男女的嬉笑声传来,却始终未乱了瞎四的太极步。他那很规律的轻步,飘动的长须,以及闭着的眼睛,给端午节的田野添了不少仙气。
       像平时一样,人的影子刚刚正北,瞎四就走进家门了,步子却没像平日那样舒缓,竟立住了,因为他听见七冲在与一个女子谈笑。那女子笑声很小也很柔,七冲的话里也添了很多温热气。
       瞎四捋了一下胡子,很响地咳了一声。
       七冲慌忙从屋里出来,小心地叫:“大。”
       他没有应,径直走到屋檐下的台阶跟前,坐到草坯上,盘腿合目,轻声问:“卦还没罢?”脸上已经静若空谷。
       “罢了……”
       “罢了送客。”他捻着长须,平静地说。
       “大……”
       “送客。”他仍捻着长须,声音不高也不低。
       那女子满脸飞红,极软极柔地告别一声,迈着碎碎的步子走了。七冲看着那女子出了门,就垂手立在瞎四跟前,小心地说:“大,我做饭去。”
       瞎四不应。
       七冲低下头来,半晌,又说:“大,我做饭去。”
       瞎四这才说:“每夜睡觉前,我叫你念啥话?”
       七冲又低下头来,说:“不求功利,不近女色。”
       瞎四仍然捻着胡须,脸上仍然静如空谷:“说了,就要做。”
       七冲抬起头来:“大……”
       “人之所以能贵,在于能节制。不要想着得,得到的一切,都是空的。”
       “大……”
       “女色也是空的。”
       “大……”
       “大对你如何?”
       “恩重如山。”
       “那就照着去做。”
       “……”
       “去做饭吧。”
       七冲快快去了。第二天早晨,瞎四出门不久,七冲也出门了。还不到午时,他就匆匆赶回来,却见瞎四已经端坐在草坯上。禁不住满脸惊慌,“大……”
       瞎四没有捻胡须,双手搁在大腿上,不紧不慢地说:“跑了那么远的路,说了那么多的话,你也累了饿了,去做饭吃吧。”
       七冲更是惊慌:“大……”
       瞎四仍那样端坐着,轻声说:“我教了你十二年,不及女人一句,我已无地自容,你不要做我的饭。”
       七冲脸上爆出汗来,弯腰上前一步:“大,我对天发誓。”扑腾跪下,“我娶了红红,若对您有半点不孝,天打五雷轰。”
       瞎四却入定了,石雕般一动不动。两天过去,仍然一动不动,任七冲怎样劝说,就是不进水米。呼吸越来越弱,一呼一吸之间的间距越来越长,脸上的血色,也越来越少。
       七冲急了,请来团宝。因为七冲主卦后,团宝轻易不来了。一进院,七冲就关了门,悄悄诉说了事情的经过,要团宝劝说瞎四。团宝却问:“你给你大回话没?”
       “回了,回了两天两夜。”
       “说你不再见红红了?”
       七冲低下头来。
       团宝一只手抬起来,似乎要打七冲,“你不要你大的命了?!”声音低而威严,手却狠狠地从七冲身边甩下去,急匆匆走到瞎四跟前,声泪俱下:“兄弟……”
       瞎四仍然一动不动,团宝去搀他,竟然像山石一样沉重,团宝颓然坐下:“兄弟……”
       七冲的眼泪也淌出来了,眼泪珠子很大,从眼眶里滚落。他仰头向天,那泪珠子就滚进耳朵。
       七冲终于低下头来,眼泪也无了。他走到瞎四跟前,轻声说:“大,我再不见红红了。”垂手立着,挤着眼。
       也真灵,瞎四脸上很快上了红色,气也很快匀了,竟张口了:
       “同着你团宝叔,你发个誓,对天。”
       七冲赶快点了六炷香,朝天作个揖。
       瞎四又伸出手,抚在草坯旁的砖地上:“对地。”说着抬起手。
       七冲过去,跪下,在瞎四刚才抚过的砖头上,很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出了血。磕完了,就晕了,一拐腿,跌倒在台阶上。
       团宝慌忙过去,将他扶起来。瞎四却伸过手,在七冲磕头的地上摸,食指触到了那片血。他将食指伸到鼻子边,闻了闻,才长吁一口气,站了起来。
       第二天,瞎四仍是寅时出门,仍是迈着太极步到了田野,仍是午时归来,归来时,七冲已在厨房做饭了,风箱扯得吧嗒吧嗒响。
       吃饭时无话。吃完饭,瞎四问七冲:“今响,卦气足么?”
       七冲低下头来,眼挤住,“还足。”
       “足了就好。”右手捻捻黑亮的长须,“后晌跟我面壁,回回六气。”
       “嗯!”
       第三天,瞎四午时归家的时候,却被一个陌生的小伙儿迎住了。小伙儿叫他老伯,自称是七冲的弟弟,名叫八冲。说七冲跟红红跑了,家里钱财一分没动,为了报答他的养育之恩,派他来照料瞎四。
       瞎四听了,竟木桩一般站着,没有动弹。
       八冲急了,连喊两声老伯,瞎四的下巴才动了一下,长须就抖动了。他说:“我没有娃,从来没有过。你回去吧。”
       八冲再说,他只是摆手叫八冲走,直到八冲离开家门。
       院门关了。卦也歇了。一村的人却急了,许多外地客人住在村民家里等着算卦,七冲走了,瞎四又歇了卦,一村人的营生受到严重影响,却又束手无策。
       两天过后,瞎四仍迈着太极步。踏着寅时的准点,出门去田野了。一村人急慌慌地想近到他跟前说话,几乎想求着他起卦,因为不少住在村里等着算卦的客人已经离开。还有十几个人切切地等在这里,如果瞎四重新起卦,村里人的日子还会和以往一样好,如果不起卦,村里人的日子就会回到过去。但是没有一个人好意思到瞎四跟前去说,因为人们惊奇地发现,瞎四那黑亮的胡须,一下子白了许多,也少了光泽。
       团宝终于知道了全部事情,就又陪着他走动了。团宝的头发和胡子还很黑,虽然他只比瞎四大两岁,却显得比瞎四年轻。团宝劝他说:“如今这年头,啥都不像啥咧,你不记得,前几天保长来说,皇帝在紫禁城里好吃好喝供着,还不知足,硬要到满洲国当日本人的儿皇帝,国事家事,都是一样的么。”瞎四听了,却不吭。后来,他又像许多年前一样,坐在了东井边上的石条上。团宝也就陪他坐着。再后来,是一个斜阳明媚的后晌,瞎四还坐在石条上,感叹说:“咳,空的,啥都是空的。”
       团宝想了想他的话,就赶紧偏过头去看他的脸色,见他的脸色神圣得像个菩萨,就没吭气。过了一会儿却又忍不住说:“也、也不是啥都空;就说这东井,就有水充着,就、实着。”
       他先是没应,过了一会儿才叹口气:“它的水太甜了,人才爱绞。绞完了,就空了。那水,也不是它的。它,是空的。没水的时候是空的,有水的时候也是空的。”叹口气,“空的,啥都是空的。”
       他俩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俩完全重复了二十年前的神情和语言,而且重复得很认真。说完了就又坐着不动,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只有一半在地上,另一半在井里。
       2007-5-27于河畔木屋
       [责任编辑 杨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