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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一枚钉子在宁夏路上奔跑
作者:汗 漫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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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移居上海若干年后,“宁夏路三。六弄绿地世家”成了我目前栖息其间的邮政地址。如同上海大部分街道的名字源于各个省份、城市,“宁夏路”这一名字显然索引着我们国家的西部。当然,“宁夏”,你也可以理解为“宁静的夏天”。栖息于宁夏路三○六弄,我,一只产生于河南南阳盆地的鸟,在这个名为“绿地世家”的住宅小区、这个钢筋玻璃水泥大理石草坪等等元素结构而成的丛林鸟巢中,能够一年四季得到宁静夏天的隐秘照拂?
       “绿地世家”,小区名字中的“绿地”,联系于房产开发商“绿地集团”;“世家”则是开发商构造的幻象,仿佛居住于此的男女都成了世家子弟,有了显赫背景和身世。一种营销策略而已。类似于这座城市近年来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其他楼盘,大多命名为“东方曼哈顿”“路易凯旋宫”“曼克顿豪庭”“苏堤春晓”“林与堂”“新家坡美树馆”“海上花”“密苏里假日公寓”“鹿特丹花园”等等,隐喻异国异代,暗合名人名胜,似乎诠释着“生活在别处”这一流行流俗的理念。
       好在“绿地世家”这一名字还不算过于浮华。它的英文名字“GREEN HOME”,镌刻在小区门口石头质地的背景墙上——“绿色家园”,这一直译更为素朴。与英文标志相比,“绿地世家”四个汉字微小得在背景墙的右下角才能读到,以至于路过此地的出租车司机,对这个小区的英文名字“GREEN HOME”的印象,强于“绿地世家”。用显赫的“GREEN HOME”和低调的“绿地世家”来表达,也许无意中向居民们泄露了一个真相:我们的绿色家园,正由象形字般的具体化,趋于并定格为拼音字母间的抽象。做一群生活于水草丰美天迥地阔的绿色家园里的人,是“绿地世家”居民们坐在阳台上眺望幻想的景象——那莫非是宁夏回族自治区一带的景象?在那里,绿色自治,万物自主……
       小区内部草地上的树木、花朵、喷泉,充满歉意地安慰居民目光。埋设于草地中的背景音乐播放器,在某一阶段内持续播放着美国乡村音乐《回家》,某一阶段内又持续地播放苏联风琴曲《小路》。我的妻子由此判断:物业管理办公室内有一个迷恋美国的小姑娘,还有一个怀念苏联卫国战争岁月的老头。他们在轮番用音乐表明自己上班、在场,继而用音乐来隐秘地影响小区的内心生活和景象:小路、远方、爱人、家……我觉得她的判断有道理。我鼓励她去小区物业管理办公室缴纳物业管理费时,询问一下是否有这样一个感伤的小姑娘、怀旧的老头。妻子笑了:“我犯神经呀?”但她不知道,我曾神经兮兮地在若干音像店内寻找纯粹由各个季节的昆虫鸣叫录成的原声带以赠送给物业公司,未果。我想,如果有这样一盘没有乐器伴奏的昆虫呜叫原声带在小区草地内持续播放,小区内的绿意和地气也许会由抽象向具象回溯几分,趋近故乡南阳盆地内目前依然被阴历所统治着的景观……
       2 “绿地世家”内有动物时常闪现,证明着我们与大自然存在一丝薄弱的关联。主要是宠物犬,名贵,或者平凡。
       周末,遛狗场景出现密度最高的时段,尤其晨、昏。遛狗者往往身着运动装,名牌或非名牌,来自淮海路的“巴黎之春”或襄阳路的水货一条街,与狗们或低或高的“昂贵指数”保持一致。遛狗,遛狗者理应牵狗在草地上奔跑,但却往往是狗们在以缰绳牵人奔跑,仿佛狗在“遛人”!对,遛狗就是遛人。狗、人俱跑,何必分主体客体与尊卑。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忽快忽慢,一只狗掌握了一个人奔跑的方向感和主动性,使遛狗者终于有了散乱奔跑而不至于被视为一个疯子的理由。我,没有一只狗作为掩护,倘若锻炼身体,则只能循规蹈矩地沿小区内的道路匀速奔跑,与在上司面前循规蹈矩地沿着公司章程匀速进取没有本质区别。遛狗,或者说遛人,使一个压抑在物质时代、物质上海的人,得到了周末的解放。
       最壮观的遛狗片段发生在某个黄昏。一中年男人同时遛四只名犬!或者说四只名犬率领一个男人在草地上奔跑!这奔跑就因四种方向的紊乱和纠葛而迅速流产。中年男人试图以手中鞭子来整合四只狗的目标,却如同一个无能的经理面对四个各怀鬼胎的下属。失败。只好撤掉狗脖子上的缰绳,任其奔跑。摆脱了控制的名犬,似乎想迅速从主人的视野里消逝,转眼间便隐匿于树丛花木。中年男人愤怒,呼叫。四只狗探头探脑浮现,但并未以直线路径回归主人,而是曲曲折折慢慢腾腾趋近,仿佛在委曲求全地维护着几分自尊心似的,一边嗅着青草,一边偷窥中年男人的阴沉脸色。令我震惊的一幕出现了:中年男人把四只狗重新套上缰绳,紧握于左手,蹲下来,以右手扇击归来最迟的那只狗的脸——扇击。狗的脸。伴随咒骂。那只狗无声地看着主人,眼神忧伤,却又发不出一声申辩或者抗议。其他三只狗,一只躲在中年男人身后,另一只伏在草地上装作研究蚂蚱,第三只则试探着用自己的脸来贴近中年男人的脸……中年男人的怒气平息了,开始安慰每一只狗,与它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路灯亮了。中年男人牵着四只高大名犬向电梯间走去。人、狗一概精神抖擞,四条缰绳紧绷——中年男人如同被狗们用四支长枪押进电梯、押进战场!在生活的前线,这个中年男人也许是一个内心积聚了许多阴影、恐惧、幽怨、愤怒、伤痕的逃兵。但他似乎已经丧失了精神的后方,在他举手扇击狗脸的刹那之间。他无路可逃。他无家可归。他西装革履一脸憔悴地开着一辆宝马车或者说BMW,从骑自行车的我身边,屡屡擦肩而过,上班,上了由市场、商场、情场构成的前线——据说,“BMW”。可以阐释为“Business(事业)Honey(金钱Women(女人))”,也可以阐释为“Bie(别)Mo(摸)Wo(我)!”——对事业、金钱、女人充满了失败感的愤怒者,屡屡可见,在街头。
       3 在“绿地世家”,狗之外的动物新闻是关于一只鸡,公鸡。
       最初感知这只公鸡的存在,是一个周末的清晨。我懒散地躺着,如同散了一床的积木,暂时没有了把这些积木组装成一个工作狂的必要。忽闻鸡鸣!从我家楼上阳台传来鸡鸣!暗想:谁的手机铃声设置得这么响亮?设置成鸡鸣,在清晨,有创意。在夜晚应当设置成犬吠——鸡鸣桑树巅,犬吠深巷里,这个手机的主人就完整地生活在虚拟的古典农业时代了。但我很快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楼上阳台的鸡鸣力度,绝对来自一个五公斤重左右的原版硕大公鸡,而非靠电池推动的手机扬声器!被房产商标榜为“高尚住宅区”的“绿地世家”竟然有鸡鸣浮现,是一个奇迹。周围居民都有着虚幻的成就感,衣冠楚楚,表情矜持,对大堂内一度出现的自行车摩托车杂乱停放现象怒不可遏,几十个人联名签署的抗议信曾出现在电梯旁边的公告栏内:“请将自行车摩托车停放到地下车库中去,自觉维护小区品质和居民品位!请物业管理者履行职责!”大堂内如今整洁安静如同宾馆。但鸡鸣出现了。估计又有愤怒的人发出声音了。
       果然,当日下午,大堂电梯旁边的公告栏内出现了没有署名的“建议”:“今晨某楼层有鸡鸣传出,闻者众多。建议有关业主将自家所养公鸡妥善予以处理,以免招致抗议。”“建议”空白处大约是“有关业主”的申辩笔迹:“鸡也是宠物,富人养狗,穷人养鸡。”次日,阳台依然有鸡鸣传出,但分贝降低了许多,那个把公鸡当宠物养的“穷人”可能采取了消音措施。公告栏内的“建议”也出现了“建议者”的新笔迹:“狗无言,鸡却鸣,扰人清梦,望君自省。”傍晚,“穷人”的笔迹再度出现:“母亲自崇明岛来沪探亲,随身携带公鸡一只。这只鸡是母亲的宝贝,五年了,如影随形,不离不弃。明日母亲返回崇明岛,鸡鸣即可随之而消逝。打扰诸君了,抱歉!祝大家心安神定。”众多围观者表情愉悦如读散文小品。不久,《新民晚报》的花边新闻内报道了这一趣事。能作为新闻被好事者传播于报端,说明鸡鸣在上海城区内已经基本绝迹,除非到菜市场活禽区去,除非那个固执地携带鸡鸣一路自崇明岛来到市区看望儿子的老太太再度出现。但我困惑:一个老太太是怎样从容不迫地携带一只硕大公鸡不受阻挠地乘轮船、地铁、公交车来到我们小区,携带来了那座绿色岛屿上长江入海口处黎明来临时分的战栗和气息?
       沿着与宁夏路垂直的白玉路南行约二百米处,即为婉蜒东去、注入浦江、最终汇入大海的苏州河。河南岸一片工厂区模样的建筑,曾经是著名的曹家渡活禽交易市场。当年,乡村里的家禽大都是沿水路进入上海、进入交易市场。苏州河流经这一段时,水声便因鸡鸣的加入而汹涌了许多吧。再下游的潭子湾、莫干山路一带,曾是煤场、荣氏家族的棉纺厂,一系列驳船卸下煤炭、棉花等等工业时代的景象已不再复现。被苏州河影响的日常生活,已经从物质层面转换为精神层面。两岸鸡鸣声大工业机器声消逝,代之以各种艺术仓库的出现——艺术家们的作品在上海春拍秋拍时的拍卖槌击打声,能否隐约传递出苏州河的流水韵律?近年来沿河岸出现的一系列住宅楼群,把苏州河挤逼成为峡谷。这些被誉为亲水建筑的豪宅,以苏州河尽头黄浦江边的“汤臣一品”为至尊,目前只售出了第一套总价一亿元的住宅。据说,这一豪宅的奢华主义已经落实到了“每一个螺丝钉都是进口的”、“二十四小时贴身管家服务”、“自助叫卖系统”、“间谍水准的隐私设施”等等细节。与此相比,我的宁夏路三○六弄朴素到了极点,以至于偶尔有鸡鸣可闻,提醒我们的身世与绿野乡村的联系,强化着一群试图混进中产阶层的乡下人后裔的尴尬和不安。他们在周围富人们快速奔跑的背影阴影里,郁闷,焦灼。但那些居住于河边豪宅里的人们,不闻鸡鸣的人们,就能获得从耳朵到内心的安详清明吗?怀疑。
       像那只公鸡怀疑自己凌晨时分的歌声究竟能减弱几个人内心深处的晦暗一样,怀疑。
       4 很难断定我们这座小区就没有巨富者隐居。比如,那个开着BMW的中年遛狗者。在一个并不张扬的社区生活,也许是一种不失体面而又安全的栖居方式。据说,江浙一带完成资本原始积累的亿万富翁,有许多人已把资产和家人转移进了上海的各个楼盘,洗白双手,重新生活。在上海这座海洋一样庞大嚣张的城市里,他们体味着被周围的人忽视、漠视而非重视、怒视的快乐——由河流里的一头咄咄逼人、散发血腥气息的鳄鱼,转化为大海中的小虾的快乐。这些被屡屡见诸媒体的各类乡村小镇上的仇富杀富案件所惊扰的成功人士,低调入沪,也许是推动上海房价走高的众多原因之一。他们几套、几十套地购买着市中心或者郊区的楼盘别墅,静待房价上升抛售的同时,留下若干套房子交替居住,像狡猾的兔子留下三个左右的洞窟来躲避危险——“绿地世家”内,有几只兔子竖着耳朵,听草动、风吹?
       我不知道我家左侧邻居的身份。那个平均每年在走廊或电梯碰面三次左右、彼此点头致意的中年人,有着兔子般灵动不安的眼神。他形单影只,没有看见过他的家人。他的那套房子也一贯没有灯光。某日黄昏,我在小区回廊上坐着与妻子乘凉聊天时,无意间抬头,看到那套房子的阳台上站着一个年轻女子。但她很快消失在客厅里了,厚重窗帘遮住灯光和想象中可能发生的通俗故事。至于我家右侧的邻居,更是一个蒙面人,始终没有与他照面。那是一套上下两层的复式房子,被租给一群青年男女,一层住男,一层住女。这套房子装修期间,我注意到搬进来了七八个高低床。那是一种非常简单粗糙的装修,显出邻居的精明。他的房租收入应该非常高,投资回报率非常高。一个人(江浙一带的富人?)假若有这样几套上海的房子出租,是否胜过他在故乡小镇上开设皮鞋作坊或者酱油厂?
       复式房子的门整天大开,青年男女出出进进。他们吹口哨,唱歌,或沉默。似乎是一群交替上班的打工者。在走廊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我们互相回避对方的目光。保持距离,是对他人的尊重,也是自我保护,这是上海的生存法则之一。门房间的瘦保安屡屡告诫我:别让邻居记住你的面孔和出行规律,家中无人时也要在客厅中开一盏小灯,等等。但我还是记住了隔壁那群青年中一个男孩带邪气的脸。当然,我充满狐疑的脸也肯定被他记住了——去年,某夜,我醉酒,回家,钥匙入锁,开门,关门,上床即鼾声大作。次日晨,开门上班,妻子发现门上贴一纸条:“先生:你的钥匙插在门上忘记拔掉了,我下夜班时发现,没有敲你家的门。你可到隔壁来拿钥匙。小张”我敲着隔壁那扇似乎永远敞开着的门:“请问,哪一位是小张?”小张从睡意中爬出来,懒洋洋地在高低床上斜着身子把钥匙递给我,复又爬回梦境。我与妻子商量良久,决定:妻子请假在家中呆一天,看有无异常。一天无异常。两天无异常。但我和妻子两天没有睡好觉。两天后,我还是花了一百五十元请锁匠上门换掉了保险锁。就在锁匠哐当哐当地砸门时,小张恰好走过。我尴尬。他也愣了,看门,看我,脸上浮出嘲笑、无奈,然后消失在电梯里。我坐在换了新锁的家里,内心关于小张不安了三分钟,然后,恢复冷漠。
       隔壁的那扇门,现在经常关上了。
       5 我家位于五楼。楼层偏低,房价相对便宜。购房时向建设银行贷款若干,借亲友钞票若干,财政压力巨大。每天上班途中看到建设银行的牌子,恨爱交加:“二十年内,我在为它而工作。”后来,房价上涨,我和妻子日益明朗化的暗喜就是:家庭固定资产增值!目前,上海房价下跌,我和妻子难以遮掩的焦虑就是:千万别跌到当初的购买价以下,让我成为一个“负翁”。因此,到小区门口的“家园房屋交易中介所”窥探最新房价曲线,是我黄昏散步时庸俗化的功课之一。我正在被这座物质化的城市培养成为一个“日常经济学爱好者”,有了把每一次拥抱和忧伤都换算成货币的能力。
       在五楼,阳台,我时常目测面前小花园内那几棵树的生长速度和目前高度,滋养着隐秘的占有感和快感。那几棵树已基
       本抵达我阳台的高度,也就是说,那些树梢在接近我拖鞋的高度——我能成为一个在树梢散步的人,像一朵干净的云,放松,空灵?在那几棵树的枝叶间,我发现了鸟巢的存在——一棵树裸露的心脏,在鸣叫中跳跃!这是六楼以上居民难以知晓的秘密之一。一个“日常经济学爱好者”居于五楼的优越感遂油然而生,并升值。花园那边是幼儿园。沙坑,滑梯,木马,秋千,教室……像安静的布景。孩子们的欢乐很少和我全面相遇。因为,我早出晚归,与孩子们擦肩而过、背道而驰——我在朝着衰老和浑浊的方向奔驰?但孩子们欢乐的余温仍在,沙坑、滑梯、木马、秋千、教室和鸟巢仍在,信赖地呈现于我的视野,使我成为一个不会过于堕落的人。
       常常和妻子、十四岁的儿子在阳台仰看残余的天空。夜晚,熄掉客厅和卧室所有的灯。高楼之间被切割得异常破碎的天空上,偶尔有月亮浮现——上海的重心浮现,避免了都市生活的过分倾斜?星星只有一颗两颗,呼吸微弱,被儿子发现,他手指星星的方向很惊喜。他的惊喜引发全家的惊喜。忽想起某年某夜,回老家南阳盆地,带年幼的儿子在旷野里乘吉普车奔驰,与空中菊花一般大团大团的星星遭遇,儿子蒙了:“这是假星星吧?!”我就为被十四年来天花板上大团大团的灯泡照耀着成长起来的儿子感伤。夜晚,浦东机场方向往来的夜航班机的红色光点掠过天空,作为人工流星慰问我们的眼球。拧亮台灯,与儿子下一盘围棋。儿子漫不经心地说:“老爸,天上没有星星,你就灵活一点,把棋盘当成星空呗。”我看着脸上长着青春痘、长着一脸青春的红星星的儿子,感动。“棋盘”,“星空”,美好的联想和相似!“黑夜空,白棋子”,这些意象大约不会出现在儿子的高中作文里。他对作文很头疼,对老师删掉他那些充满灵气的胡言乱语、不得不背诵指定的考试范文很头疼。他作文越写越无趣了,分数却有了提升。他的前程大约是一个银行职员或者工程师,而不会被这个把女孩的长相叫做“卖相”(可以买卖的相貌)的实用主义城市,教育成为一个诗人。而我的文字生涯之所以日益黯淡,也与自己渐渐背离了故乡旷野、南阳盆地粗犷原野上的夜晚星光有关。人到中年,负债生存,我正在成为一个对数字比文字敏感、对纸币比纸笺深情的家伙——
       本雅明说:“我在土星的标志下来到这个世界——土星运行最慢,是一颗充满迂回曲折、耽搁停滞的行星。”在土星的照耀下,本雅明维护着抑郁的气质和才情。桑塔格认为,被土星照耀并赐福的人除了本雅明,还有激情四溢的卡内蒂、孩童般的罗兰·巴特。而我也许早已丧失了自己灼烫燃烧于南阳盆地上空的土星,在上海市区一盏节能灯的光线里,对建设银行每月汇来的还贷收据,用计算器再毫无意义地核对一遍,然后,睡去,梦见附近曹阳路二百三十五号的上海印钞厂,梦见外滩上云集、云朵一样密集的美女……
       6 大致构成“绿地世家”三角形状的是三条街道:宁夏路,白玉路,曹阳路。尽管目前房地产市场趋寒,但一座新楼盘“逸品国际苑”最近又出现在曹阳路上。环绕楼盘四周的广告墙,描绘着住宅区未来的景象,闪烁着精心撰写的广告词:“建筑是一种思想”、“建筑的历史是思想史”,就差直接喊出“建筑开发商是思想家”了。是的,他们是思想家。他们用来运行思想的计算机,比我公文包里随身携带的用来购物时核账的小计算器要庞大嚣张得多。且看这个楼盘的销售广告:“两套小户型左右打通或者上下打通,可使你获得超越九十平方米的欢乐!”轻轻化解了近期出台的“九十平方米以下户型须占楼盘总量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调控政令。
       每个月月末的几天,我在宁夏路乘136路公共汽车再转地铁,去梅陇附近一所大学的研究生班读书。作为工作内容的一部分,我需要把研究生班的学习成绩作为年度业绩考核内容的一部分来完成。一群来自本市各个角落的中青年男女成了同学,攻读经济学。收获之一,便是从那些愤世嫉俗的教授嘴里明白了主流经济学的一个基本假设:“没有人比你自己更关心你的切身利益。”——除了古往今来的建筑开发商?据说,十七世纪,英国,很多城市建设起有门无窗的黑暗房屋,因为税务官是根据清点窗户数目来向居民收税。十九世纪的奥尔良有一种“驼背房屋”:居住区的格局是前排一层、后排多层成由低而高之驼背状,以应对政府根据临街楼层数征收房屋税的政策。当代,上海,我家附近的新楼盘玩起了小单元组合成大单元的游戏……
       我家,我的“绿地世家”之内的这套房子显得大了,根本不符合我钱包的饱满度。为了最大限度谋利,这个小区以及附近所建楼盘都没有设计更小的户型。我和妻子当初一致喜欢“绿地世家”的建筑风格及其所处区域,于是咬牙签下了售楼合同书。这一行为,显然背离了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所教导的要保持“小地方人的谨慎”之准则。我的确应该对这个消费主义时代和这个物质主义城市所煽动起的“做大、做强、做赢”的欲望保持警惕,包括人到中年还去读什么研究生。我应该清醒地与各种推动自己拉动自己的非性灵的力量抗争,以维护自己身体和内心姿态的平衡,免得跌倒在地伤痕累累。“九十平方米的欢乐”,倘若能够真醇地拥有就已足够。九十平方米,完全可以摆下用来做爱的双人床、写作的书桌、若干书柜、餐桌、迎接朋友的若干沙发、拓展孩子梦境的单人床、吸引蜜蜂的阳台上的花盆……用两个小户型拼成一个大户型,用两个中篇拼成一个长篇,用两个谎言拼成一个真理,用两种药丸拼成一个青春,用两个女人拼成一个高潮——这是别人的事业,而我,一个老上海人眼中的外乡人、小地方人,务必记着祖母和外婆贴在南阳盆地深处的灶台和床头上的名言:“小心灯火”。灯和火——红灯?欲火?小心十字街头的红灯,以及内心的欲望之火……
       在小区散步,妻挽我手,提醒:“靠边走。小心汽车。”眼前身后吃汽油的帕萨特、奥迪一类钢铁野兽虎视眈眈。雨天,它们往往也毫无顾忌地一路溅起水花奔跑。我靠边,走,倾斜身子。时间长了竟成为习惯。因公务与上司一同外出,我靠边,走,倾斜身子,像一枚被锤子敦促着的钉子一样,倾斜,进取,欢快。这是我中年以后的。姿态,告别南阳盆地以后的姿态——在南阳,任教于某所学院,我是一个迟钝、懒散、似乎因不及格而永远没有毕业的人,心跳、步伐、语速都很慢,适宜写诗,在地广人稀的一张白纸上横行霸道目空一切。移居上海,全家人身体、内心的节奏几乎陪着附近的京沪铁路线一块提速、提速……目前,我已经停止写诗。老板对我的公文写作要求是:“用成语,写短句。”酷似法国作家彼埃蕾特·弗勒蒂奥的一部长篇小说的名字——《要短句,亲爱的》。短,为了快,短信、短裙……为了快捷、快感?一个信息爆炸市场竞争的时代,你生存,在上海,就必须像一枚倾斜的钉子!进!取!欢!快!直到被一把抽象的锤子砸、折、废、弃。
       我开始在黄昏跑步(一枚钉子在跑步?),沿小区内的道路,跑步,锻炼身体,保卫自己——保卫一枚钉子的抗打击能力和锐力?妻子担心,叮嘱:“靠边跑。”靠边而倾斜着身子,跑,姿势辛苦。她提议买一台跑步机,将一个书生(正在蜕变成为钉子?)的道路微缩于一台机器内部,安全,自尊。但我否定了这一财政预算:“与其在室内原地奔跑一生,不如在空旷的南阳盆地奔跑一晚!”——多么煽情的好句子呀!虽然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符合的矫情,但有模仿诗人舒婷《神女峰》的嫌疑。惭愧。模仿。我们就这样在各种各样的欲望和行动的模仿之中,耗尽一生,像一枚钉子,在墙壁或木头中,渐渐消失踪影、泛出锈迹?
       [责任编辑 陈永春]